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明月雪时 > 3、漠视
    缈缈的钟声一圈一圈漾开,清扬激越,驱散天幕中残留的乌云,金色日光漫过层檐迭叠的宝殿,草木间潮湿的水汽氤氲开。

    容娡的眼底亦晃漾着潮湿的水波。

    她伏在男人的膝上,微微仰首。

    柔顺的乌发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水墨似的流淌,日光将她细腻白皙的面庞勾勒出姣好的轮廓。千万缕日光凝映入她极美的一双眼眸,泛开茶色的光晕,瞳仁剔透若琉璃宝珠,波光流转,盈盈有泪。

    钟声响彻整座寺院,浑厚低沉,震得飞檐下铜铃嗡嗡发颤。

    亦震得容娡心尖发颤。

    她望着男人冷白的下颌,嗅着他身上清苦的冷檀香,心跳如鼓点,震得耳膜发颤。

    容娡一向美而自知,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美在何处。

    她知道自己眼中含泪、泪珠欲坠不坠时,犹如桃花沾雨,最是惹人垂怜,没有男子不会心软。

    可眼下,这个男人不仅对她的投怀送抱毫无反应,甚至连手都不曾抬一下,对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亦是半丝回应也无。

    她分毫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杂乱的脚步声纷沓挤入大雄宝殿。

    容娡心急如焚,知晓是卢攀等人追来。如若这男人再这般无声无息,只怕她将落入贼手,绝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她佯作惊惧不已、浑身发颤,实则双手紧紧攀住男人劲瘦的腰身,细腰一扭,娇软的身躯蛮横地挤入他怀中,跪坐在他膝上,隔着几层起皱的衣料,与他贴的一丝空隙也无。

    软玉温香满怀,她死死的抓住他,犹如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便是连她柔顺的发丝亦是乖张地张牙舞爪,如蛛网般缭绕上他的衣料,与他安静垂着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剧烈的心跳碰撞上沉静心跳,冷檀香被清甜香侵染,沁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绮香,自四面八方钻入人的嗅觉,试图将平稳鼻息搅乱。

    她倚在他怀中,柔软的脖颈轻轻发颤,红唇微张,凑到他耳边,唇齿间溢出一声声细弱的:“那些人要将我掳去,求您,救我,求求您……”

    容娡嗓音本就甜软,如今刻意控制之下,声线又软又细,愈发甜腻,惹人怜惜。

    在容娡几乎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时,谢玹终于有了动作。

    他垂眸看向容娡,眼中古井无波,淡若秋湖。

    四目相对。

    他望见她绯红的眼尾,眼底盈盈的泪。

    此时卢攀正带人追到高阶下,见此一幕,先是愣了一愣,旋即气喘吁吁地啐道:“呸你个小贱人,我说怎么慌慌张张拔腿就跑呢,原是跑来寻男人了!”

    他被张二狗扶着,抬腿气势汹汹地走上台阶,狠声道:“管你找的什么男人,只要我爹还管着丹阳一日,老子就是丹阳的天!今日我非得把你弄走!你最好识相点,否则老子玩够了就把你做成美人壶!”

    美人壶此物,做法残忍非常,容娡在杂书中有所耳闻。

    此时她心中当真涌上畏惧,喉间轻细地呜咽一声,受惊的小猫似的,愈发往谢玹怀里钻,哀求道:“呜……公子……郎君救我……”

    谢玹被她抱的身形微晃,双手无处可放。

    他眼眸低垂,长睫轻眨,如玉的长指极有分寸地虚虚扶着她的侧腰,似是在安抚,实则借此默不作声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容娡满目恳求地望着他,二人视线相触,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流逝的极慢。

    在容娡咚咚的心跳声中——

    半晌,他轻轻颔首。

    容娡怔愣地望着他浅色的薄唇,用力眨了眨眼。

    他这是……答应帮她了?

    就在这时。

    一只胳膊被人大力扯住,容娡回过神,心猛地一沉。

    “小美人儿,你给我乖乖过来吧!”

    卢攀这厮竟是要强行抢人!

    容娡吓得不清,头皮发麻,正欲挣扎,那要将她扯开的力道却忽地一顿。

    “放手。”

    她耳膜微震,听到身边的男人如是淡声道。

    声线清磁,嗓音微冷,咬字很轻,语气还算温和,却隐约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两个字,令她一颗慌乱跳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卢攀瞪大眼,嗤笑道:“你是何人?本公子你也敢拦?”

    谢玹缓缓掀起眼帘,看向他,目光极淡。

    分明卢攀站着,占了站姿的优势,比跪坐着的谢玹要高上许多。

    可当谢玹看向他时,却没由来地令人觉得谢玹才应当是站着的那个人。

    他淡漠的宛如他身后悲悯众生的神像,俯视地上渺不足道的尘粒。

    卢攀迎上他那极静极淡的目光,没由来的心中一震,隐约感觉到无形的、强势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压下。

    他先是愣了一下,一时忘了此人尚未回答他的问题。片刻后。他用力将心头笼罩的异样甩开,扯着容娡的那只手加了几分力道:“该松手的人是你才对!”

    那力道几乎要将容娡的腕骨捏碎,她蹙紧眉,牙齿咬住下唇,试图将胳膊抽回。

    她眼波流转,挣动时,看向谢玹的侧脸。

    像是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的赌|徒,一颗心怦然直跳,满心希望皆托付与他。

    拉扯间,谢玹倏地动了。

    他手指微微发力,虚虚扶着容娡细软的腰肢,托着她站起的同时站起身。

    他的另一只手中仍握着敲木鱼的键稚,只是这键稚此时并未敲木鱼,而是在长指的控制下,敲在了卢攀攥住容娡的那只手的虎口上。

    容娡只觉得腕骨上的力道猛然一松。

    她连忙抽回手,后退半步,往谢玹身后躲去。

    此时她才发觉,身旁的这个男子身量极高、极颀长。她的身量在江左女子之中已算高挑,但与他相较起来,她盘着发髻的头顶只堪堪能与他的下颌尖齐平。

    这个男人,跪坐时已如神祇临世,如今站起身,更是巍巍如神山,皎皎似圣坛,遍身清冷矜贵,流露着不允亵渎的神圣,一举一动间,似有圣洁的神威沉沉压下,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身跪拜。

    偏他的面容还极度平静,静的几近空白,似是并无压迫之意。但配上他那双淡漠的眼,细看之下,才会发现,他的神情其实是漠然。

    犹如冰冷矗立着玉石佛像。

    低垂眼帘,俯瞰凡尘,悲悯众生,又漠视一切。

    只是这尊玉佛旁,如今倚着一个惶惶看着他、娇娇软软的容娡。

    似是信徒终于引来了神明的注视。

    容娡望着他持键稚的那只手,一颗心剧烈跳动。

    他答应她帮她。他果然出手了。

    她没有赌错。

    卢攀怪叫一声。

    他趔趄后退两步,满脸扭曲地用力甩了甩被谢玹用键稚敲击的那只手,惊怒道:“你——!你怎么敢打本公子!”

    谢玹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被容娡揉皱的衣襟上,对他的大叫置若罔闻。

    卢攀怒气冲冲地向前一步。

    谢玹抬起手——

    卢攀吓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一把扯过张二狗挡在身前。

    但谢玹根本就不是在理会他。

    他抬起的手落在衣料上的褶皱上,拂尘似的轻轻拂了拂。

    容娡在他侧后方看得分明,卢攀的脸霎时青一阵白一阵的。

    她心中大为畅快,方才头皮发麻的惊惧感褪去不少,唇角隐晦地勾起一丝笑意。

    只一瞬,又连忙压下,换上楚楚可怜的神情。

    许是谢玹太过波澜不惊,卢攀一时没有轻举妄动。

    他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谢玹,面色阴沉一阵,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温声道:“恕在下眼拙,方才多有冒犯。在下乃丹阳卢攀,敢问先生大名?”

    谢玹望向他,面容雪净,薄唇微启,却不是回答,而是淡声反问:“丹阳卢攀?”

    卢攀洋洋得意:“正是!”

    他给张二狗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躲在谢玹身后的容娡:“先生有所不知,此女昨日伤了我这家奴一只眼,此番我们前来,是要同她清算清算这笔账。这种私事,先生若是插手……略有不妥吧?”

    容娡对上他阴沉的目光,心下一沉。

    她觑着谢玹的脸色,有些紧张地攥住他的一角衣袖,状似十分信任地挨着他,低低啜泣道:“昨日我与母亲初到丹阳,途遇逃难的流民,便下车分发了一些银钱与干粮。谁知这人恩将仇报,险些将我掳走,我刺伤他只求自保。若非公子搭救,今日我恐已遭不测……”

    言罢,她以袖遮面,啜泣声大了几分。

    从谢玹的角度,只能望见她哭的身躯颤抖,模样十分可怜。

    谢玹的眼底不见动摇之色,神情依旧空净明淡。

    少顷,他收回落在容娡身上的视线,目光落在卢攀脸上,淡淡扫量:“你当真是卢攀,丹阳郡守卢凡之子?”

    卢攀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如假包换!”

    谢玹微微颔首。

    他略略往一侧挪移半步,同容娡拉开距离。

    容娡察觉到,心头猛地一紧,后背霎时浮上一层寒意。

    情形急转直下,心房仿佛被人用力攥住,勒的她喘不上气。

    难道她的猜测是错的?

    难道此人并非什么大人物,亦无法与卢攀抗衡?

    那她岂不是今日将亡矣!

    可他分明点头,说要帮她的。

    容娡喉咙发紧,脑中纷乱一片,哀哀切切地抬起头,泪盈盈地看向谢玹,哀声道:“郎君……”

    谢玹静立如松,并未看她。

    他目光微冷,看着卢攀,淡声道:“来人。”

    “——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