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色深浓弥漫, 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砸在窗檐上,凝成了水线一点一点缓缓落下。
出去的传话的下人没一会就回来了,说是萧煦二人执意不肯离开, 有急事要见。杨水起听了也没法子,看在萧煦的面上,最后还是出了门。
杨家不大,但因为杨水起身上还有腰伤,走得便慢了一下, 待她到了的时候, 会客的堂屋之中,萧煦萧吟已经等在了里头。
杨水起对萧吟故作不见,走到了萧煦面前, 问道:“萧哥哥来得这样急, 可有什么急事吗?”
见得她如此态度, 锦衣少年瞳若点漆,下颌紧绷, 萧吟的骨相极其优越,略显锋利的下颌线,给人一种冷峻, 难以亲近的感觉。
萧煦也看出来了杨水起对萧吟的态度, 但现下他也来不及去就此事细说,如今他们来也是为了陈锦梨失踪一事。
萧煦道:“小水,萧哥哥问你, 你可不能说谎,要说实话。 ”
“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萧煦道:“锦梨失踪了, 今日去京郊那处的静德寺上香之时候遭人所绑……”
杨水起很快就明白了,陈锦梨一出了事情, 他们便赶来了杨家,无非是疑心是他们所为。
杨家人睚眦必报,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
曾经有不少的人看不惯杨奕所作所为,背地里头写折子告他黑状,结果就是叫杨奕知道了之后,无一有好下场。时间久了过去,大家自也都知道这位首辅面上和善,实际不大好惹,也没人再敢写诉状。
现下陈锦梨和杨水起闹了不愉快了,而那么凑巧,陈锦梨又在这个时候失踪不见,谁能不多心。
况说,陈锦梨一失踪,杨风生人也不在家里面了,岂不是更叫人疑心。
这回,即便不是他们杨家人所为,只怕是说出去也没人能相信。
杨水起不知道那天杨风生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而他现下也不在家里头,她就算是想问也没处问去。
此事还真叫难办了起来。
萧煦又道:“那日,表妹她说的那些话,我和萧吟先同你赔不是,但母亲这几日病得厉害,若是叫她知道表妹被人绑架……”
若是叫萧夫人知道陈锦梨出了什么事情,只怕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若人真是杨家弄走的,现下能赶紧要回来才倒也还有转圜余地。
可还不待萧煦将话说完,杨水起却笑出了声,她真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厉害,“我何德何能,让萧二公子赔不是。”
前些时日萧吟还企图压着她给陈锦梨道歉呢,还叫她莫要胡搅蛮缠,现下她倒是来受起他的不是来了。
当真可笑至极。
萧吟的眼中似蕴了一潭晕染不开的墨,听到杨水起此话,竟出乎意料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垂着眼眸。
杨水起只觉萧煦的这话有可笑有趣,一时之间讥笑难忍,才忍不住讥讽出声,倒也不是无聊到故意用这话来为难萧吟还是如何。
她连萧吟现下是何种神情都不稀罕去看。
杨水起敛了笑,看着萧煦淡声道:“陈锦梨的事情,我会去问哥哥,萧哥哥就先回吧。如果是哥哥,我会叫他放人的,如果不是,我到时候叫人去萧家传话。”
现下只能是按杨水起说的来了,不这样,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两人走后,杨水起马上就让人套了马,她去问了下人,知晓了杨风生的去处之后,便出了门。
马车停在了户部侍郎宋家门前。
杨水起从下人口中得知,杨风生今日来了宋家。
在宋家下人进去通传之时,杨风生正在和户部侍郎宋河坐在一处。
杨风生接过宋河推来的茶盏,却只将其放在手上把玩,长指摩梭着上好的白玉盏,终于,他在一片沉寂之中开了口。
“子陵实在不能明白,宋侍郎趁着家父病重之时,自顾自地就提出了修官道,还撺掇着手下的人一起上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北疆那边,皇太子的人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偏生宋河这边又不老实。
恐怕真叫他以为杨家就只剩下了杨奕,没了杨奕,便谁都能来弄出些动静。
杨风生搁置了手上的杯盏,杯盏落在茶盏之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杨风生的透露出来了一丝危险的眸光,扫向了对面之人。
他似笑非笑,说道:“莫非是侍郎认为,我父亲病了,便是死了吗。”
看杨风生如此笑着,宋河心中浮现了一丝不安,但还是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连秋闱都不曾经参加的毛头,有什么可怕的。
宋河干笑了两声,只道:“公子这话便严重了些,修官道一事,对我们可是百利而无一害啊,工部里面可也是有我们的人啊,难道阁揆不曾同公子说过吗?”
宋河此话有着暗讥杨风生不懂官场之事的嫌疑,但他面上摆着一副诚恳模样,似乎只是在提醒杨风生,工部有他们的人,他们可以从这次修官道里面贪钱。
却不想,杨风生冷笑一声,道:“得了千钱想万钱,宋侍郎好大的野心。北疆那边在打仗,国库多年亏空,已经再难拨钱,又从哪里拨钱再修官道?只知张嘴要钱,口袋摸空了也不见得能掏出钱来。皇上迟迟不见表态,你难道还不能明白吗?现下,危亡之际,如何还允你去。”
宋河同杨奕差不多的年岁,案例来说,杨风生该视他为尊长,而如今却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
偏生这人是他上司家里头的公子。
宋河的脸色变得尤其难看,他道:“公子不曾科考,没入衙门不清楚,府衙里头一年到头上上下下要用到多要钱,手底下一家子人也都张着嘴巴看着你,若光靠着我们身上那点子俸禄,连自己家里头的孩子娘子都喂不饱,还指望在官场走动不成?这么些年来,我们和首辅都是这样过来的,总不能说现下首辅病了,便先叫底下的人饿了肚子吧?我饿是不打紧,他们若饿起来,那可有得闹腾。”
本朝俸禄极辛薄,各级官员勉强养活一家人倒还可以,但若是再做些别的事情,那是不成了。
杨风生听宋河将自己说得如此可怜辛苦,只冷冷笑道:“所以说大人贪心不是吗,住着金屋银屋却还口口声声没有
钱,私田过万亩,却还在说饿了肚子。子陵当真不知道,大人的胃口有多大,想要中饱多少私囊。现下要钱,北疆那边的缺口怎么填,小心到时候若惹急了,只怕要从您家拿军饷。”
宋河看着杨风生如此咄咄逼人,也面露不善,他道:“公子何故这般言辞激进,总之这事已提,若再……”
若再说不干,可能吗。
就如他所说,他能放过这次机会,但底下的那些人张着嘴巴要钱,他们也不能干。
杨风生打断他的话,“不说也得说,谁叫你自己自作主张呢,宋大人,北疆军饷都快没了,您老还想着修官道呢,现下这样进退两难,就差被人指着骂奸臣了呢,若再处理不好了此事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河见杨风生也不肯让步,直道:“好,可兹事体大,我只听首辅所言,即便是我自己捅出来的篓子,调令也阖该从首辅处来,公子是代为转交吗?没有首辅亲令,恕宋某不能从。”
杨风生见他不见棺材不落泪,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而后从袖口中拿出了杨奕交与他的令牌。
他寒声道:“从不从。”
屋外的雨声越发急切,不知这雨是从何时又下大了起来,滴滴答答的雨水声衬得气氛更加焦灼。
宋河本来以为杨奕许久不曾吭声,应当是不打算管,谁承想,竟叫杨风生拿出了杨奕的牌子来,此下,是不听也得听了。
宋河看见令牌,拱手咬牙道:“全听首辅安排。”
将好就在此时,从门口传话的人赶到了两人议事的书房。
“禀大人、公子,杨小姐来寻杨公子了,现下正等在了门口那处。”
听到杨水起寻了过来,杨风生只怕是家里头出了什么事,刚好这里也议完了事事情,他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他起身,离开了此处。
杨风生走后,宋河终于忍不住发了怒,他一把砸碎了方才杨风生摸过的杯盏甩到了地上。
“岂有此理!连个官职都没有的小儿也要踩到我的头上,首辅是疯了不成,将令牌交给他,是想要我们一干人等尽数去听他的凋令不成?胡闹,这简直就是胡闹!”
宋河又发了好大的脾气,底下的人只在一旁不断劝慰。
宋河好不容易收敛了怒气,看向了旁边的人,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下人道:“大人放心,办妥了,现下人已经绑到了一间破庙,明个儿一早,保准叫她名声狼藉。到时候,萧家定不会放过他们!”
*
杨风生出了宋府后,就看到了杨水起的马车停在了门口那处。
他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后上了马车,看到杨水起正低着头,眼睛阖着,应当是在闭目休息。
他张口问道:“你不在家里头好好养伤,出来做什么?”
听到了声响,杨水起睁开了眼睛,她问,“哥哥可是绑了陈锦梨?”
杨风生听到此话,蹙起了眉,“何出此言。”
杨风生即便是有此意,可最后也还是听了杨水起的话,最多也只是吩咐了人去绑她的丫鬟吊个一日,算作教训,醉红楼里头的暗卫会严格执行上级命令,让他们绑丫鬟,绝对就不会多事绑了陈锦梨来。
但现下听杨水起的话,像是有人绑架了陈锦梨。
杨水起道:“今日萧哥哥来了我们府上,说陈锦梨被人绑走了。”
现下已经快过了戌时,又因下雨,街上已经没甚人,马车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杨水起此话完毕,马车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杨风生讥道:“有意思,当真有意思,萧煦他发什么蠢?若陈锦梨真是我绑的,他来寻你,以为我就会放人?若不是我绑的,我乐得他们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巴不得搬条凳子去看笑话,难不成以为我会帮他不成?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们算账,倒叫他们先找上门来了。”
听到杨风生这样的话,杨水起缩了缩脖子,虽他是在骂萧煦,但她总觉着自己也叫骂了。
果不其然,杨风生也没放过她,“你脑子也有毛病是不是,就因为他喊你来,你撅着个大腚就来了。人真叫我绑了,你现下来了也没用。”
杨水起听着杨风生的骂丝毫不敢还嘴,饶是如此却还是捕捉到了话的重点,她看向杨风生,道:“所以人不是哥哥绑的。”
杨风生又背了口黑锅,他翻了个白眼道:“我上回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从小到大,我骗过你一回?”
杨水起道:“好,那一会回家,我让人去萧家传话,让他们去别处寻人吧。”
雨势渐大,如同断了线的水珠一样砸下,杨风生道:“一旦有了猜测,说明打心眼里面便是从未信任,你同他们说,他们未必会信,而往后,若陈锦梨真出了什么事情,不管怎么样,他们肯定又会抛到咱们的头上。”
即便萧吟萧煦兄弟二人相信他们的话,但真叫事情闹大了传了出去的话,众人也只知道陈锦梨是在和杨水起吵架之后才出了事情。
这陈锦梨十几年不曾出过事,怎这回就好巧不巧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事情?又加之两人之前闹出来落水的事情,想想也该知道杨水起和杨家人要被如何编排非议了。
听到这话,杨水起随意道:“爱信不信,不信又同我何干。算我头上就算我头上,我背得黑锅也不算少,多这么一口不嫌多。我又不欠他们的,难不成让我去找陈锦梨,找回来把人安然无恙送到他们的跟前,自证清白不成吗。”
她本来就声名狼藉,不清不白,犯不着自己给自己寻麻烦事。
杨风生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是真不会再为萧吟犯轴了,他难道有了几分好气,道:“行,能如此想,是最好。没心肝的人,才能活得舒服。”
*
萧煦萧吟很快就收到了从杨家传来的消息。
萧煦问萧吟,“杨家那边说没人,你如何看。”
杨水起传来的消息是说,杨风生没有绑人,这事和他们没有关系。
萧吟在家中等消息的时候,已经让手底下的人去寻人了,从今日被绑走的地方去寻蛛丝马迹。
今日下雨,他来回奔波,锦服上难免凌乱了些许,额前散着几丝碎发。
萧吟如今这副模样,不同于平时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好歹是沾染了几分少年气。
他道:“既他们说没有,那应当是没有。她……应当不至于撒这种谎。”
想起了今日杨水起的态度,萧吟拢紧了手指。
别的不说,但光是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也能看出杨水起的为人。
这样的事情,且不说她不会做,即便是做了,也不当不认。
只是,从前分明他最希望,那个吵吵闹闹的人能消停一点,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能够走开远一点,现下都如他所愿,可为何心中反倒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受。
不,现在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
萧吟道:“可是这事拖不得,她在学堂的位子缺了,一样是要叫人起了疑心,而且时间越拖越危急……”
萧煦神色凝重,女子失踪一夜,若叫传出去了,陈锦梨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只怕是要叫人戳死脊梁骨了。
他道:“且不先说是落到哪个贼人手中,锦梨面子薄,若今夜寻不回来她,叫这事情泄露了出去,只怕她得上吊。”
时间紧急,现在天色又晚。最主要是,他们一点头绪都没有,毕竟除了杨水起外,她又和谁起了争执呢?
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就算是去寻人,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
兄弟二人,一时之间没有丝毫头绪。
不知沉默了多久,萧吟突然开口,他道:“可也不曾见得表妹平日里头得罪过何人,
此事若说同杨家的人无干系,究竟又会是谁,而且为何又偏偏发生在此时此刻。”
经此提醒,萧煦也想到了什么,“为何偏生在这时……这几日小水同表妹生了嫌隙,若她出了什么事情,我们马上就会想到了杨家……”
就如方才,知晓陈锦梨出事之后,他们第一反应便是去杨家要人。
在陈锦梨不曾同别人结仇的前提之下,出了此事,在这样的关头,实在是太过凑巧,凑巧到就像是一场阴谋。
萧吟沉声道:“这人是冲萧、杨两家而来,为的便是借着表妹失踪,让我们将错怪罪到杨家身上,如此一来,两家必生嫌隙。怕就只怕,他为挑拨离间,煽惑拱火,而真做出了什么伤人的事来。”
若真是为了挑拨离间行此棋,背后之人恐怕真会伤人,毕竟到时候陈锦梨若真受了什么伤,也会被全数算到杨家人的头上,如此一来,萧杨两家本就不大好的关系,只怕雪上加霜,正和了他们意。
萧吟道:“不能再坐以待毙,兄长在家看着母亲,我亲自去寻。”
说罢,便转身出门。
萧煦喊了他一声,“则玉,雨天黑夜,切要当心!”
萧吟应声,便大步离去。
*
与此同时,另一边杨家之中。
梅雨季节,天又冷又湿,好不容易转暖了的天气,叫这场雨一下,又冷了下去,这样的天气,实在是不叫人好受。杨水起从外头回来已经净了身躺进了被窝之中,此刻手上拿着本《左传》看着。
杨水起的生活实在算不上多有趣,杨奕忙便也算了,就连杨风生也时常不着家,从前杨奕还没当上首辅之时,比现在还更要忙些。小的时候,杨水起为了能和父亲多待一会,便拿本书,搬条小凳子,安安静静地书房里头陪着他。
杨奕的书架上头,四书五经不消说,《史记》《左传》等书也是一本不少,杨水起陪在杨奕身边,一陪就是许久。后来在杨水起长大之后也养成了无聊之时,也要看这些书的习惯。
只是到了少女暮春之时,这些书翻来覆去读便觉没了意思,前段时日尤爱看话本子。
但自从离开萧家之后,又不爱看话本了,重新捧起了《左传》。
可现下,烛火之下,看着早就已经翻烂了的书,杨水起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越想便越是不对劲,显然,萧吟兄弟二人想到的东西,她也想到了。
若是陈锦梨真出了什么事情,不说他们二人如何做想,萧家的其他人,包括萧次辅、萧夫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定然会不留余地将此事推到杨家人的身上。
就按萧夫人那个护犊子的样子来看,若陈锦梨真就出了什么事,定又要没头没脑的将过错全推到他们的身上去。
杨水起忽阖上了书,吓了一条旁边在剪灯芯的肖春,她放下了剪子,眼中露出了几分惑色,“小姐,你这一惊一乍做些什么。”
杨水起一边掀了被子要起身,一边道:“不行,我要去找陈锦梨。”
“小姐,你疯了是不是,从前也不见得你这样良善,她可是说了夫人的坏话,你去找她做什么?!况说,天都这样黑了,亥时都过了,你……你去哪里找人!”
肖春都快要叫杨水起气昏了过去,方才不还好好躺着看书吗,怎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来了。
别是她不注意的时候,叫她给鬼上身了吧?!
杨水起没有管肖春的劝说,已经走到衣架前面拿衣服往身上套了,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解释道:“陈锦梨这次失踪,一定是冲着我们家来的,想叫萧家和我们闹得再厉害一些。”
她想了想,现下她爹不在京城,若萧家真想闹些事情出来,她哥哥一个人顶着也辛苦。她只知道是有人想要害他们,但究竟是何人,她还尚猜不出来,只知道,绝不能叫他们得逞。
肖春尚不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道:“本来就和我们没干系的,萧家人再不讲理也不能这样!”
杨水起道:“你说没干系,我说没干系,肖春,没人会信的。抓了陈锦梨的人,也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们说的话,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爹爹不在的话只有哥哥,怎么去撑得住萧家人的口诛笔伐。”
肖春还想再劝,“可现下天都这样黑了,我们怎么去寻,去哪里寻,去找公子吧要不……”
杨水起马上拒绝,道:“去找哥哥?疯了吧,到时候白白挨他一顿骂……”
杨风生才不会在乎那些事情呢,他就算跟萧正掐起来,也不会管陈锦梨的死活。
而且她想都不用想,只要敢去找杨风生,他绝对会把她骂一顿,让她滚回房间待着。
肖春问,“那小姐,不会就我们两个人去找吧?”
杨水起向她投去了一个让她安心些的眼神,道:“你别担心,我想好了,有法子的。”
*
肖春被杨水起带着去了杨家侍卫们住着的地方。
因着下雨,两人头上带了斗笠,此刻正撑着把伞偷偷摸摸站在院子外面,生怕被别人瞧见。
“小姐,这便是你想出来的法子?”肖春一脸苦色看着杨水起。
本以为是有什么好法子,原是来杨家的护卫里面挑人,别的不说,只怕她们二人在这处一露了头,马上就能叫杨风生知道了。
杨水起也看出来了肖春在担心些什么,她道:“没事,你忘记二牛了不成?”
“二牛?”肖春显然不记得杨水起口中的这人了。
杨水起拍了下她,目光殷切道:“二牛啊,你仔细想想,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肖春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脑海之中开始回想。
二牛……二牛……
天,这杨家的侍卫怎会起这么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啊!
肖春最后还是没能想起来这人。
杨水起扶额,“肖春,你贵人多忘事啊。二牛,是当初我们一从街上捡回家的那个傻大个啊。”
经此提醒,肖春才终于想起来,二牛此人。
这人是杨水起和肖春前些年在外头街上捡回来的,二牛是个乞子,那年在街上被人诬陷偷人银钱,差点被人报官抓走,若非是杨水起恰好在旁边看见了,知晓他的清白,恐怕他如今已没了命。
杨水起见他可怜,便将他带回了杨家,本他也只是做个杂事的小杂役,后来前一年的时候竟同她说,已经做到了侍卫。
二牛这个名字是他原先的名字,一开始杨水起也觉着这名字实在是有些……质朴……
也曾想着给他换个名字,但二牛死活不愿意,说这是他爹他娘留给他的,这一喊便喊到了如今。
肖春疑道:“可他之前不还只是个杂使的吗,如今又是何时成了护卫?我竟一点也不知晓。”
这事也不怪肖春记不得他,自他来了杨家之后,约莫是过了五年的光景,这五年,肖春再也不曾见过他了。更没想到,当初的那个破破烂烂的乞丐,如今竟成了侍卫。
肖春道:“可他成了护卫,为何我不知道,小姐又是如何得知。”
肖春为何不知,对啊,自己的事情她怎么会有不知道的。杨水起想了想,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她道:“这个嘛,是因为前些年他来说的时候,你刚好不在屋子里,自也就不知道了。”
她又接着道:“好了好了,我们莫要再说这些了,再说下去,陈锦梨得凉透了。”
杨水起让此处看门的人进去喊了二牛出来。
两人在门口那处没等多久二牛就出来了。
二牛二牛,当真是如“牛”一样,哪里有先前的乞丐模样。
眼前男子身形广阔,黑色短装之下,恍若藏了一堆的腱子肉,黝黑的肤色几乎都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肖春揉了揉眼
睛,几乎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她回了神来之后叹道:“果然还是杨家的风水养人。”
竟能将人养得这样彪悍。
二牛叫他这话说得有些面红,嘿嘿干笑两声,他挠了挠头,看向了杨水起,问道:“小姐这么晚来寻我,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这么些年,自从他被杨水起捡回了家之后,除开先前二牛主动来找她说自己晋成侍卫一事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
原因无他,杨水起除了逢年过节叫人给他送些压祟钱之外,也没主动寻过他,而二牛自觉同她有云泥之别,即便为她所救,却也不敢对她再有所叨扰。
如今杨水起主动来寻他,二牛不是没有惊喜。
他如今也不再如从前那般蠢笨,也知晓杨水起这个时辰来寻他,多半是有急事。
杨水起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她道:“我有个朋友不见了,你能带几个人帮我一同找找吗?就喊上几个护卫兄弟一起。”
二牛心知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马上道:“小姐,不若同公子说,若他来找,定能很快寻得到人……”
听杨水起的意思是想偷偷摸摸去寻人,可真要是急事,还是当寻杨风生才好。
“不……不成!”然而他话还未曾说完,就交叫杨水起打断,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反常,她找补道:“二牛,这是只能你来帮我了,若是叫哥哥知道,他能把我当蹴鞠往地上踢!”
二牛听得此话,也不继续坚持,既然杨水起都如此说了,他自然不再推脱,他道:“好!既然小姐不想让公子知道,二牛现下就进去找几个兄弟出来寻人。”
因杨水起不想声张,叫此事泄露了出去,二牛便颇为小心,只敢招呼了几个平日要好的弟兄出来一起。
几人偷偷摸摸就出了门,杨水起同肖春混在了他们之中,好在天黑雨夜,也没叫什么人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
溜出了府后,几人没有甚头绪,杨水起也只知道人是从静徳寺回来的路上被绑的,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了,若真要找,又该从何下手。
一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二牛忽道:“小姐,我有法子。”
杨水起闻此,眼中浮现了一片惊喜。
二牛道:“小姐可曾记得,你带我回杨府之前,我本是个乞子。”
“自是记得。”杨水起记得二牛,自也记得当年带他回家之事,只她不知道这事情又有什么干系。
二牛接着道:“从前当乞子的时候,身边便认识了不少的朋友,同我一样都以行乞为生,自被小姐收留之后,我也不曾同他们断了联系,他们的路子广,若能喊他们帮帮忙,说不准……也能死马当活马医。”
对啊,乞丐平日里头四处流窜,去的地方多,看到的东西也多,保不齐就能的看到些什么蛛丝马迹呢。
杨水起越是想越是觉得此计可行,她打了响指,欣喜道:“二牛,你果然厉害!那还麻烦你们帮我发动一下他们,事成不成,皆有重谢!”
二牛哪里敢要什么重谢,刚想回绝,却听杨水起道:“你不觉辛苦,其他弟兄们也辛苦,快去吧,耽搁不起了。”
杨水起此话一出,二牛再想回绝也得想着别的弟兄了,在杨府的这五年,他已经成长了太多,内心也比外表所展现出来的傻大个儿模样,要成熟、敏感太多,他明白了杨水起这句话下面的深层含义,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拱了拱手就带着兄弟们退了下去。
雨幕之中,伞下二人双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许久见不到了人影,杨水起才喃喃道:“只希望能找到人吧。”
*
夜雨苦愁,山寺空旷。
青绿的檐角挂着雨珠,一间残破的老庙内,绑着一昏迷的女子。
忽地,四处漏风的窗外响起了一声惊雷,将庙中的女子惊醒。
陈锦梨被雷声吓醒了过来,有了意识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处在何处。周遭一片漆黑,只能借着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模糊看清周遭的情形。
她抬头环顾四周,闪电的光亮一下又一下闪烁,陈锦梨似能看见一尊破败的铜像。
像是在一座破庙……
却还不待她多想,黑夜之中,从她的身后兀地响起了一道粗犷的声音。
“醒了?”
陈锦梨没想到还有人在,叫这声音几乎吓昏了过去。
她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颤声问道:“谁……你是谁?”
男子见她清醒了过来,阴恻恻笑了两声,声音在此情此景之下,更显可怖。
“你莫要管我是谁了,陈小姐。你只需要知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么,便该承受你该承受的后果了。”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陈锦梨脑中很快就想到杨水起。
“是她……是他们让你来的是不是……”
那个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这话,只是道:“是谁这便不是陈小姐该关心的事,你只需要知道,明日过后,所有都会知道萧家表小姐失踪了整整一夜,而后衣衫不整出现在大街上面,你说,往后京城中,大家是记得冰清玉洁、 满腹诗书的才女陈锦梨,还是会记得……”
“荡/妇陈锦梨呢。”
衣衫不整……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想要做什么。”陈锦梨哆嗦着问道。
“做什么吗?自然是字面的意思啊。”男子笑道。
还能做些什么,毁掉一个女子,让她最快声名狼藉的法子,不是明晃晃地摆在眼前吗。
陈锦梨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男子的意图。
她吓得浑身发抖,竭力遏制住自己害怕的情绪,她警告道:“你们当真是疯了!杨水起,杨水起她若是恨我,何必使这样下作的法子,她……她不得好死!还有,你今日若真伤了我,我的姨母决计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有我的表哥,你知道我的表哥是谁吗?他们可是……”
男子没听她废话,起身往她身上猛地踹了一脚,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他骂道:“我管你姨母是谁表哥是谁,少给我逼逼赖赖!生了条舌头,只会说些废话,倒不如割了。”
男子本就生得壮硕,陈锦梨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这一脚踹她身上几乎将她五脏六腑都踹移了位。
然身上的疼痛却不要命。
陈锦梨叫这男子突如其来的发难吓了一跳,急剧的恐惧叫她一时之间如火烹烧,听他辱骂的话,又想到了他将会做的行径。竟,竟吓得失了禁。
她的心肠虽然不大澄明,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时构陷于他人,但,终归是自父母离世之后,就养在了萧夫人的身边,从小到大皆受庇佑,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恐吓,这样的惊吓。
她意识到了自己做出了极端失礼的事情,即便是在现在,在性命堪忧,名节不保,身边是个穷凶极恶之徒的情形之下,多年来道德礼仪的教化,还是让陈锦梨在这样的关头生出了一丝惭愧,对眼前的恶徒,生出了一种不该有的羞耻之心。
她……竟失禁了!
身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里上的。
她再也忍受不住这种侮辱,哭出了声来。
恶徒显然闻到了空气之中传出来的异味,他眉头紧蹙,骂骂咧咧,“什么狗胆子,一吓就破,还什么名门小姐,我看与猪狗无异!”
男子的辱骂,叫陈锦梨本就受到重创的心灵更加千疮百孔。猪狗无异……她闻得此四字,精神都快到了奔溃的边缘,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回骂道:“我是猪狗,那你便是猪狗不如!”
男子本都嫌恶心,已经抬步往外走去,结果没想到她竟然还敢还嘴,当即暴起,折返就想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教训一顿先。
可还没等他有动作,忽听一声巨响。
是破庙门被踹开了的声音。
男子都尚没来得及抬头去看,胸口就已经叫人踹上了一脚,也不知道是谁打了他一棍子,直接将他打昏了过去。
俄顷之间,一堆人呼啦啦涌入了破庙。
陈锦梨本以为是萧吟带人来救她了,然而抬头去看,借着月光,她见一女子头戴斗笠的女子缓步而来。
月光泼在她的衣上,此刻,在这样混乱脏污的境遇之中,她却像是踏月而来的神女。
第二十六章
方才二牛去找了曾经的乞丐兄弟们, 谁承想竟然真的有用。那些乞子们平日里头混迹在城中各处,也时常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这回还真就碰巧有个乞子想来这处躲雨,却发现这破庙竟叫别人占了先, 偷摸躲起来看,才发现是个男子绑架了女子。
后来二牛带人来寻的时候,这乞子便将此事告诉了二牛,二牛再赶紧带着杨水起来了这处。
“杨……杨水起……”陈锦梨道。
即便她戴着帷帽遮掩住了面容,可不知为何, 陈锦梨觉得眼前这人就是杨水起。
陈锦梨脑子紧紧绷着, 她不知道杨水起此刻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以为,她同方才那人一样, 也是来害她的。
“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我不过说了你两句罢了, 你何必, 何必害我至此!你不过是得不到他,便想要拿我来撒气, 你这样蛇蝎心肠,若是叫表哥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陈锦梨这是将方才那男子的话全听到了心里头去了, 只以为今日的事情全是杨水起所策划。
她骂了半天, 却迟迟没听到杨水起说话,从始至终,她只是借着月色, 一直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倒在地上, 形容不堪的陈锦梨。
忽地,她有了动作。
陈锦梨被方才那男子吓得应激了, 光是这一举动,都叫她以为杨水起也是想要动手打她。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看到了杨水起动手脱下了自己外衫。
她蹲下了身,将外衫披到了陈锦梨的下身。
杨水起什么都没有说,然只这一举动,叫陈锦梨如轰雷掣电。
她知道,杨水起一定知道自己失禁了,陈锦梨心中又苦又酸,自己最窘迫的状态被她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在朝她叫嚣。
可杨水起就连理都不曾理她。
陈锦梨知道,杨水起这人即便看上娇娇柔柔,大小姐模样,可她的内心其实比谁都要强大。就如她无论怎么对她,好像都激怒不了她,无论是谁当着她的面说她的坏话,她也从来都恍若未闻。只要是不提及她的家人,不提及她的父母,她就像是不会生气一样。
就像是现在,她方才如此咒骂她,她却什么都不曾说。
末了,只是给她盖上了一层体面。
陈锦梨这一刻竟又想哭,又想要笑。笑她自己如此可笑,哭她自己如此可悲。
因她在这一刻忽然清楚意识到,她比不上杨水起,或许这辈子都比不上她。
杨水起就这样在旁边听着她哭,许久也不曾说话。
当着旁人的面失禁,这样的事情,若是她,她也是要哭的。
不知过了多久,陈锦梨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抬眼看向了杨水起,道:“看我这样,你很快意吧。”
就多余救她。
杨水起垂眸看她,冷冷地睨了她一眼,道:“若是这样想能叫你心里头舒服一些,你便这样想吧。”
将她人想得险恶,好像这样才能她心里头好受一些。
“你不恨我?我若出了什么事情,你当真不高兴?”
听得此话,杨水起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神色,她眼露讥讽,“你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自然高高兴兴的,可你若出了事,殃及我家,那可万万不成。所以,陈锦梨,你要死就死一边去,别把晦气染了我。”
她这话便是丝毫不曾顾及陈锦梨颜面。
即便她现在救下了陈锦梨是事实,可嘴上功夫也要逞。
屋外雷声大作,一道一道白光打在杨水起的脸上,她看着无话反击的陈锦梨,忽然开口道:“你挺可怜的,嗯,我也挺可怜的。但今后我不可怜了,你一个人当倒霉蛋去吧。”
喜欢上了萧吟,就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杨水起道:“字面意思。”
从前她一心扑到在萧吟的身上,以他的喜为喜,生怕做了什么事情要惹得他彻彻底底的厌弃,受尽众人白眼也要寻机会跟在他的身边,如今看来……
真真是叫脑子给驴踢了。
如此一厢情愿的行径,对萧吟来说只是厌恶,话本子里头的烈女怕郎缠,也终究只是话本子。
陈锦梨同她又有何差别,心系萧吟,而次次使下作手段。
庙外的雨下得越来越急,杨水起看着地上的陈锦梨寒声道:“你起不起来?不起来就自己待在这里好了。”
现下,她还是先回去萧家要紧。
陈锦梨刚想出声说话,就听到寺庙门口传来了动静。
一行人回头去看,只见一少年,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站在雨夜之中。
雨夜中的闪电,皎洁的月光,沐在他的身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正从外头慢慢走来,黑发束做马尾,少年面容清疏,眉眼在雨雾之中稍显柔和了几分,从雨夜之中走来的男子,温润通透,如水中冷月。
萧吟的身上沾了不少的雨水,就连脸侧也有不少。
看他那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不知道,将才的话他又听没听到。
他已经从寺庙之外走来,还带了一股冷气进来。
陈锦梨见到萧吟之后,却只想着自己失禁一事,想要叫他离开出去,决计不能叫他见到自己这样的一面。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听到了萧吟开口,“你何时来的。”
他在问杨水起。
“萧二公子是疑心我绑了人吗?”杨水起没有看他,视线依旧盯在别处。
雨天、黑夜、破庙、绑架、过节……而杨水起又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这处,寻常人第一反应都该是:看吧,果然是他们绑架了陈锦梨。
萧吟没有迟疑,道:“没有。”
他将才在寻人的时候,听到手下的人说还有另外一拨人,像是一群乞丐,也在四散寻人,后来他们跟着那些人的行踪,才得以找到这处。
如今在杨水起的侍卫身边看到一乞子模样的人,想来就是他们。
如此想来,杨水起可能也刚来不久,早他们些许寻到了人。
他没有怀疑她,他也能猜到杨水起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杨水起恐也是怕有心之人,会故意借此次机会,挑拨萧、杨两家的关系,而后,去借萧家的手对付杨家。
所以,她非不是来绑架她的,反而是来救她的。
他现下能想到的东西,杨水起早就想到了,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杨水起却懒得同他再说些什么,直接道:“好,既然萧二公子来了,你自己说的,我没绑过她,后面再想因为这事来寻我们麻烦……真就是恩将仇报。”
无论如何,也算是杨水起救了她,若是再敢攀扯他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杨水起冷冽的语气同从前全然不同,萧吟本不是求之不得她离他远些吗,可现下听到她如此语气,心中却像叫针尖刺过了一般。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上次的事情,她好像很生气。她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可现下,气得连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再给他。
萧吟并未意识到,杨水起好像当真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只是以为,或许她还是在因为上次的事情
生气。
萧吟罕见主动出口,他喊住了杨水起,道:“上回的事情……”
杨水起头也不曾回,打断道:“上回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无需再提。前尘往事,也不要再提。”
她说不提,便是什么事情都不提。
话毕,空气似乎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杨水起抬步就走,但很快又被萧吟喊住。
她极不耐烦地回了头去,问萧吟又要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萧吟察觉到了她的不耐。
从前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满眼是他的人,如今看他却只剩下了不耐烦。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手脱下了身上的蓑衣,而后脱下了外衣,递给了杨水起。
他从进门之时,就看到了杨水起身上没有套外衣,现在外面风雨凄切,寒风飘零,若是像她这样出去,必会染了风寒。
京城女子身量多高挑,杨水起虽然算不上多高,但却也不大矮,只是身形过于单薄消瘦,恍若给人一种错觉,只要她出了这庙,就要折在这场春雨之中。
若是从前的时候,杨水起定会叫萧吟这样的举动高兴得找不着北。
可是如今,杨水起只觉有些可笑。
萧吟这人也真叫奇怪,不都如他所愿,离他远些,他现下又做这些扯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作甚。
她拒绝了萧吟,淡道:“不用了,萧二公子。男女授受不清,若穿了公子的衣袍,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损了公子的声名吗。”
听得她带着几分讥讽的话,萧吟下颌紧绷,却始终不肯收手,他道:“无妨,雨天风凉,现下天黑,不怕叫人瞧见,你穿着就是了。”
他大步上前,杨水起还不曾反应过来之时,他的外衣就已经披到了他的身上。
“若你嫌麻烦,回家后丢了就是。”
杨水起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怪异,最后想说的话竟就这样被哽在了喉头。现下夜已经晚得厉害,杨水起也生了几分疲惫,最后不再同他争执下去,转身离开。
就在要离开前一刻,她又回身朝着刚才那被打昏了的男子扬了扬头,道:“人给你了,你自行带回去审。”
这人,他不能带回杨家,否则叫杨风生知道了,少不得要闹。
她走后,跟在萧吟身边的江北忍不住出声道:“这杨小姐还在生气吗,可若是生气的话,今夜为何要来这里救表小姐。”
看着杨水起离开的背影,萧吟道:“因她担心杨家。”
她来找陈锦梨,是因为她怕此事会于杨家不利,其他的,再多的也没有了。
“可这杨小姐气性也太大了些吧,那日本就是她伤了人,何至于现在还如此啊……”
江北无法理解,他不理解从前杨水起如此喜爱自家公子,现下竟当真能说断就断,说不理人就不理人……竟当真就这样心狠。
旁的人不知道杨水起对萧吟如何,但是身为萧吟的贴身小厮,江北如何不知。想当初,他家公子走到哪里,杨水起便能跟到哪里,而他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要她道歉的话,就能叫她直接就说不喜欢了?
江北越想越是奇怪,没有注意到身旁萧吟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他嘟嘟囔囔道:“我看她的喜欢也没什么嘛,雷声大雨点小的,才两个月,就因为这事……”
“江北。”
萧吟的声音都带了几分寒意。
第二十七章
江北同跟在萧吟身边多年, 当然听出萧吟现下心情不大好,他当即噤了声。
“若再多言,回去扫马厩吧。”
江北捂了嘴巴, 就差抽自己这不争气的嘴巴两巴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忙转移了话题,道:“公子……表小姐要紧。”
萧吟转身走向了陈锦梨,朝她伸手, 示意她把手搭上, 扶她起来。
可陈锦梨抬眸,怯生生看他,道:“表哥, 脏……”
萧吟洁癖严重, 是阖府上下都知晓的事情。
见她如此, 萧吟也没继续,竟真就收回了手, 陈锦梨有些错愕。
从前小的时候,有一回陈锦梨不慎摔到了泥地里头,摔伤了腿, 那回陈锦梨也是如今日这般, 哭着说自己脏,不愿意叫他碰自己,可那个时候萧吟从别处赶来, 二话不说,就背着她回家了, 为何现下,便是搭下手都不愿意了?!
到底为何会变成这般。
莫非……他当真嫌弃她?
陈锦梨实在是叫萧吟这一举动伤到了心, 还是问出了声,“所以,表哥嫌弃我是吗?为何从前不曾嫌弃,可现下就这般嫌弃?”
她声音带了几分凄切,闻者伤心落泪。
萧吟看着陈锦梨落泪,始终没有情绪,只淡声道:“我从前自然不嫌弃自己的亲人、妹妹,可是如今,你让我如何不嫌。”
她让他如何不嫌……
陈锦梨叫萧吟这话伤透了心,就连指甲都掐破了掌心。
许久过后,她又听萧吟道:“你那日,究竟同她说了些什么。”
竟能叫她这般生气。
陈锦梨看向了萧吟,只见他睨着自己,眼中带着说不出的高高在上。
他是天之骄子,饶是没有瞧不起旁人的意思,可眼神之中总是带着与身俱来的傲气。
她惨笑一声,如今看来,萧吟或许真的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了。
“我说了什么吗?”她看着萧吟,报复似地笑道:“你现下难道是后悔了,后悔那日叫她同我道歉了吗。那日我拿她的母亲做了幌子,激得她气急败坏,结果到头来心心念念的公子还不曾站在她的身边。”
“表哥,我若是她,定然也是不愿再理会你的。”
陈锦梨这话,几乎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萧吟看着她,冷声道:“她不会是你,你也永远不会是她。”
*
杨水起再回到杨家的时候,天边都快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雨水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渐渐小了下来。
一行人在杨家后门那处聚合,杨水起困得哈欠连天,对二牛道:“二牛,这回多亏了你,你等着,我先回去补上一觉,待醒来便去寻你。”
二牛忙道:“为小姐做事,是二牛的荣幸!”
杨水起看着眼前壮硕的二牛,也叫这话说得颇为感动,她揉了揉因为熬夜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眶,也不再多说,同一行人再道了声谢,便准备离开了此处先。
可还没往里头几步,就听得一声冷笑从背后传来。
“你个人头猪脑的蠢货,偷偷摸摸以为是能去蒙着谁?”
杨水起脊背一寒,猛地抬头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只见杨风生从转角那处走来。
完了,杨水起只觉完了。
“哥……哥哥……”她哆哆嗦嗦道。
杨风生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闭嘴。”
“你带着人出去是想做什么,是想要去救陈锦梨?”他看着杨水起,笑了两声,只不过这笑声之中尽是嘲弄,“好好好,你是善良得很了,一个辱骂你母亲的人,你眼巴巴地去救,我有时候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现下这么晚,外头下这么大的雨,你偷偷摸摸带着人去……呵,真有你的啊。”
他的视线又落到了杨水起身上披着的衣裳,眼神变得更加犀利了几分,“身上披着的外裳又是谁的?”
“是萧吟的……”
周遭的空气似都冷下来了几分,那些护卫们也都不敢出声,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心脏跳动的频率重合。
侍卫们已经被杨风生小厮正为带了下去。
而后,杨风生看着杨水起冷冷道:“给我丢了。”
杨水起知道杨风生不喜欢萧吟,她也不敢继续披着了,马上将他的外裳脱下,毫不留恋丢到了一旁的肖春身上。
她紧接着马上道:“哥哥,你是如何得知的。”
“
如何得知?你以为你的手段是有多高明,这般大张旗鼓我还不知道,我是多眼瞎心盲?”
“哥哥……我只是担心,担心有人借着这次机会对我们家……”
话未说完就叫打断,“要你去吗?有我在,要你去操心做些什么。陈锦梨就算是死了,也跟我们没有一丝一毫干系!你怕萧家人借着这次机会发难,你怕什么?怕爹不在,就会出事?你也看不起我,觉着我没用,护不住杨家,护不住杨党?”
杨风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愈发咄咄逼人。
他是纨绔又如何?他合该就是个纨绔?
杨水起愣了,一直摇头,“哥……我没有。”
“这里头的水又深又浑,你插手进来做些什么,非要去惹一身腥回来。陈锦梨她自己非要作孽,她就是死不足惜,伤你如此,你却冒雨救人,以德报怨的大圣人非你莫属。别人想要挑拨离间,想要借萧家的手来对付我们,只管来,这么些年来,本就是踩着尸骨上位,这也要怕,那也要怕……呵,不过妇孺。”
杨风生气到了极致,怒气丝毫不敛,种种伤人之话脱口而出。
不过妇孺……
连夜的奔波本就让杨水起心力交瘁,如今又是被杨风生劈头盖脸一顿骂,也不时生了气性出来,终于忍不住还嘴,道:“我是妇孺又如何,只有哥哥是英雄,其余的人,便是蝼蚁,什么也不是。爹爹教我们莫要轻看了谁,哥哥从来都听不进去,轻看我,也轻看妇孺之流!”
从前杨奕教过他们,任何人都不能被看轻,男子是,女子亦是,大人是,孩童亦是……抛开小的时候杨风生和杨水起不太老实安静,杨奕实在气得头昏只能用权威“迫害”他们二人以外,至少其他时候他自己对他说过的这话还算身体力行。
杨风生知道自己失言,但现在两个人在气在头上,谁也不肯先去低头,到了最后杨风生也只看着杨水起道:“好,你是有能通天的本事,我争不过你,你愿意去带着人去救人,反正人也叫你救下来了,我随你便。”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离开了此处。
看着杨风生离开的背影,杨水起憋了许久的泪水终忍不住滴了出来。
肖春在一旁看了也颇为心疼,杨水起辛辛苦苦跑了一整夜,只怕最后真出了什么事情要叫得杨家倒霉,结果到头来还挨了杨风生的一顿臭骂,如何不哭。
她劝慰道:“公子他只是担心小姐……”
可话刚出,就被打断,她哭道:“谁要他这样的关心!”
真要关心,何不能好好说,为何上来就骂她!
说罢,便也哭着走了。
*
那边,萧吟已经带着人回了陈锦梨家,好在是寻人寻的及时,陈锦梨失踪的事情终究是没被闹大。
但因为受到了过多的惊吓,身心疲累,叫人带回萧家之后就已经睡昏了过去,而后一连几日的学堂都没有再去,但对外也只是说身体不适,并未引起旁人过多的猜忌。
那日萧吟带回家的男子,他们审了整三日,然口风甚紧,始终审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散学之后,江北对萧吟道:“公子,那人还不松口,无论如何审,也从他的嘴里头撬不出什么。”
萧吟默了片刻,而后很快就道:“我来审。”
说罢,便抬步往那人关着的地方走去。
男子被关在柴房之中,昏暗的屋内,只有一点如豆的烛火在跃动,偶尔还有蜡烛发出噼啪的响声。
进入的屋内,扑面而来便是一股冲天的血腥气。
刺鼻难闻。
审讯的人对萧吟道:“公子,这人的嘴巴实在太严,恐怕问不出什么来,此地脏污,恐怕污了公子……”
萧吟被这味道刺到,却也没多说什么,只蹙了蹙眉,听人劝他,也只道:“无妨,你先出去吧,我来审。”
听到萧吟如此说,那人也不敢再劝,拱手告退。
江北在一边闻得屎尿掺杂着血的味道,几乎都快要吐出来了,萧吟看他如此,便道:“若忍受不了,便出去等我。”
江北一边给萧吟递帕子,一边抬手捂鼻摇着头道:“不臭……公子,真的不臭……呕!!”
江北终再忍受不住,就要呕了出来。
好在萧吟在他呕吐之前先一步把他推了出去,否则只怕这里面的味道要更加冲鼻。
江北出去之后,里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那个男子的粗喘声。
在萧吟来这之前他本昏迷,后来才叫人被水泼醒。
萧吟用帕子捂了鼻子,抬眼看向了被绑在柱子上的男子。
被折磨了三天之久,男子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血肉外翻,身上的伤深可见骨。
萧吟只抬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男子几眼,而后将捂鼻的手帕拿下,忽隔着帕子往那块伤的最深的血肉上摁去,男子霎时之间发出惨叫,然而他叫得越厉害,萧吟的手却越用力,帕子很快就被染成了一片血红。
直到男子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上也不曾泄力。
“你倒也真是有骨气,伤成了这样也不愿意松口。你可知道古时候的一种刑法?我从前读古书之后偶然见得,便觉十分好奇,听闻说在人的头顶划开一个十字,而后灌入水银,即可剥下一张完整人皮,我一直很好奇古书中说的这个法子到底是真是假。”
萧吟似在喃喃低语,然而平日里头清冷的声音在这封闭的柴房之中显得十分低沉,带着瘆人的寒意,如神佛低语。
“要不你来替我试一试?”
他慢慢说着,声音淡薄如水,没有丝毫起伏,可手上的力道不松,配合着口中的话,就这样一点一点折磨着男子的心神。
素日正人君子的萧吟,此刻说起这话来却也轻车熟路,好像是在说什么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男子的额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心中的防线也在一点一点被击溃。
最终,防线还是被击破,没忍住痛哭了起来。
痛到极致的哭声若嘶吼,在柴房之中环绕不散。
趁着此时出声问道:“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谁知到了这样的境地,男子还是不愿意开口。
萧吟的耐心也见了底,卸去了手上的力道,冷声道:“你如此维护背后之人,可知他如何想你?他想你是不是已经屈打成招,是不是已经供出了他,你受了一身的伤,最后一卷草席裹入乱葬岗,他又知道吗?而你所想要守护的人,你说,他又会怎么报复。”
这人如此强硬,死不松口,无非是要什么把柄抑或亲人在他的手上。
萧吟见他眸光闪动,便知自己猜对了。
“你说出你的背后之人,我必会去护你的人。”
男子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看他,因为疼痛,嘴唇不可遏制地抽动。
“当真?”
萧吟道:“我说到做到,必不骗你。”
萧吟的话带着一种叫人信服的意味,男子虽今日见萧吟之后,觉得他和传闻之中不大一样,但念及他素日名声实在太过好听,他又不敢不信,内心忖度良久,终于出声道:“好,我同你说。”
第二十八章
萧吟从柴房之中出来之后, 就去寻了萧煦。
他的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萧煦问道:“审出来了。”
说是疑问,但是语气却是肯定的。
萧吟点头。
“是何人?”萧煦问道。
“户部侍郎, 宋河。”
宋河……这人不是杨党二把手吗,现下竟然掐到了自己的上司头上,恐怕是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萧煦看向萧吟,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萧吟如今虽未曾入仕,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将来也是入阁拜相之流, 若是有什么事情, 萧正、萧煦也都喜欢听
听他的意见先。
现下,萧煦一如往常,想要问问萧吟如何看此事。
萧吟沉吟片刻, 道:“这回无论如何都是他们帮忙寻回了人, 理当告知他们。”
萧煦有些意外萧吟的做法, 案例来说他们同萧家是政敌,若是看着杨家和宋家的人争打起来是最好。但, 若是出于道义来说,他们确实应该将此事告知杨家。
萧煦想了想,道:“好, 你如此想也没什么要紧的, 那便告诉他们。”
“还是等首辅病好出面后再说吧。”萧吟接着又道。
其实杨奕闭门不出那么久,有心之人都能猜出他要么是病入膏肓,要么就是不在京城, 萧吟这么说,也只是不想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为何现在不能说?”萧煦问他。
萧吟没有丝毫避讳, 直接道:“杨风生……有点疯,不大靠谱。”
杨风生为人狠厉, 若叫他知道宋家人算计了他们,恐怕不择手段也会报复,于此相比,萧吟私心以为,这件事情给杨奕处理比较好。
萧煦自然知道萧吟心中所想,他无奈笑了笑,道:“你或许不知道,齐先生有个心愿,一直想从自己的手底出来个状元,从前子陵在书院里头的时候,齐先生可是把他当作状元苗子来看的啊,你说他不靠谱,那可是有失偏颇了。”
“状元苗子……”萧吟低声重复道。
这个名称他并不陌生,因为现下,有许多人会如此来说他。
可若非是从萧煦口中听到,萧吟也没想到,现下混迹秦楼楚馆,纨绔子弟,萧吟有些想不到杨风生会和这些扯上关系。
他问,“可既如此,为何当初他不曾参加科举。”
科举中第是天下学子的愿景,读这么多年的书,只为了将来能够金榜题名,萧吟记得当初杨风生分明也过了童试,还取得了案首,可是为何,到了最后却又不去秋闱。
此举也实在是叫人费解。
萧煦道:“具体原因是何,我也不知,总之自书院回来之后他便性情大变。但,有一点我倒认同,子陵他确实较激进。若如此,还是待到杨大人回来再说也不迟,届时再派人送信。”
议完了事情,萧煦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行往外头走去了,但还没走出几步就叫萧吟喊住。
“兄长。”
萧煦顿步,回了身来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萧吟喊住了萧煦,可一时之间又知道如何开口,斟酌了片刻后才开口道:“当初兄长同杨风生同窗两载,和他关系甚好,可萧家、杨家终究是不同路,难道兄长不知道吗,若是将来反目,岂不是实在叫人伤心。”
旧友反目,光是听着都有些伤人。
萧吟实在是有些不清楚,分明两人的立场不相同,为何还能走到一处去,就像是当初他母亲萧夫人同他所说的一样。
而他也确实会因为他们的话而摇摆不定。
若是一开始便是错的,还要开始吗。
萧煦看着萧吟这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便知道他是真的困惑,他那张和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道:“又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交个朋友什么的,是不打紧的。”
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境地吗。
萧吟闻此,最后也只抿了抿唇,便不再说话了。
*
时日轮转,京城已经入了夏,现下到了六月份,算起来杨奕已经离开京城已经约莫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自从杨水起那日同杨风生吵了架之后,两人便一直没再说话,杨风生不去管杨水起,杨水起也不去管杨风生去哪里,做什么,同在一屋檐下,却一句话也都不肯说,谁也不肯先低头。
待杨奕回了家里头的时候,就从手下的人那里听到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杨水起在萧家和陈锦梨吵架、 陈锦梨失踪以及两兄妹闹了别扭的事情。
杨奕说为何他回来的时候府上这么安静,原是最闹腾的那个生了气。
杨奕暂且没去想杨水起的事情先,只是对下人沉声道:“去宋家,喊侍郎来。”
下人应是退下。
杨奕坐在中堂的主位上面,抬头瞥到了柱子后面一抹鹅黄。
杨奕哼哧了一声,道:“躲躲藏藏做什么,出来就是。”
杨水起听到这话,也没敢再偷偷摸摸躲着了,出来后走到了杨奕面前。
“爹爹,你回来啦?”
杨奕抬眉看着她道:“你倒知道我回来了,我再不早些回来,你岂不是要将家拆了舒服?大半夜带着护卫出去寻人,亏得你想得出来……”
眼看杨奕也要开始唠唠叨叨,杨水起急忙打断,她道:“行了行了,我知晓了,莫要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了,这点分寸又不是没有。”
她现下已经十六年岁了,再过三四月就要到了十七岁的生辰,怎做了这样的事情就要叫他们两人一齐唠叨。
杨奕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道:“便是不是小孩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做。我告诉你,这回你哥哥没错,你就不该这样,倒时候自己去给他道歉……”
他话还没说完,杨水起就炸了毛,“对对对!他没错,反正总归每一回有错的的就只是我一个人,不管我做了什么都说是我的错。我不过是……不过是想着你不在家里头,不想要叫他们闹出什么事情来,为何到头来都要怪我。你总是说不要看轻了他人,可是你看轻我,他杨子陵也看轻我,你们从来不在乎我想什么。”
杨水起越说便越是伤心,杨风生不曾经重视过她便算了,就连杨奕也是如此。
杨奕见她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拉着她的手腕到了跟前,他仰头看着她叹道:“还说不是孩子呢,三天恼了,两天哭了,对,你不是孩子,你就是我的祖宗。”
“我才不是你的祖宗,谁家祖宗会如我这般憋屈。”
杨奕知道她还是在为他们不让她插手杨家的事情耿耿于怀,他道:“小妹,爹爹从来没有觉得你是个孩子,你从小就聪慧,五岁就能背诗,十五做赋论,你若蠢笨,天底下没有聪明的人了。你这般聪慧,爹爹更看轻不了你,你哥哥也不曾看轻你,那日他口不择言,是因为担心你。”
杨水起从杨奕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他已经知道兄妹二人那天的全部谈话了,或许是下人们又或许是暗卫们将他们的话全都复述给了他听了。
杨奕又道:“你看事情看得通透,难道不知道你哥哥是不想要叫你惹了腥吗?难道不知道他是怕你也被这些弄不干净了啊。我们反正已经脏了,你还淌这趟浑水做些什么呢。”
他们的手上都沾了不少的人血,已经无所谓再脏下去了。可是杨水起不一样,她还从来没有碰过杨家的事情。她不是一个可以以德报怨的人,可却还愿意主动去救陈锦梨,说明她已经看明白了这背后的势力推拉,如此才插了一脚进去。
但不论如何,杨奕并不希望她掺和这些事。
杨水起道:“浑水的话你趟得,哥哥趟得,怎就偏偏我趟不得,我非要趟呢,又当如何。”
杨奕强硬道:“不如何,你没这个机会。”
眼看杨水起还想再说,杨奕直接换了个话题,道:“你和萧吟闹开了?如今看清楚了他,往后可还会再去缠闹了?”
杨水起只能不情不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不喜欢他了,他护着陈锦梨,那副偏心的样子,也不过尔尔,从前就当我是被猪油蒙了心!”
杨奕见杨水起如此,异常开心,他道:“是,阖该这样!你根本就不喜欢他这人,一开始便全一时兴起,事情闹得越大,最后越要散得厉害!惨呐,实在是太惨了!”
“爹……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杨水起听都眼冒金星。
有这样捅刀的爹吗。
杨奕看着
杨水起这样,也知道自己嘲笑高兴的实在明显,他故作忧愁,又又叹了口气,道:“你其实还是不喜欢他,你若是喜欢他,为何从前见他不喜欢?非是在他救下了一个乞子之后才喜欢上呢?你喜他身上的正直正义,喜他身上的品格,可在他维护陈锦梨之时,你才发现,他根本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样。”
“小妹,是这样吗?”
“你只是喜欢正直的君子?”
“因为我们家的人都不太正直,所以你便格外喜欢那样的君子吗?”
杨奕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杨水起头脑发懵。
为何会这样?
为何会这般喜欢一个正人君子。
杨水起愣在原地想了许久。
终于想到可能的原因。
她的兄长、父亲,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对她影响深远。杨奕教导她为人正直,教她读四书五经,学习仁义道德,可是杨水起也不知道是从几岁知道,她的父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是个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杀无辜之人的恶人,他的所为和他所教导她的出现了极大的出入,实在两难自解。
她的脑海深处,父亲与兄长应当都是君子,是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
她想他们本应该光明磊落的过一生。
这是她的愿望,也是她的渴望。
所以,才会对萧吟一见钟情吗。
他实在符合她记忆之中那个飘飘似谪仙的正人君子形象,以至于他一出现,一展现他的君子风范,便叫杨水起无法自拔。
不得不说,杨奕确实聪明,一下子就道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杨水起对萧吟那本懵懵懂懂,莫名其妙的感情一下子就被弄得清晰明了。
她不喜欢他。
喜欢的是她脑海之中的那个正人君子,而萧吟不过刚好符合罢了。
所以,在萧吟因为家人的立场上和杨水起出现了分歧,在陈锦梨诋毁了她的母亲之后萧吟却逼迫她去道歉之时,那本就不牢固的喜欢而彻底坍塌。
不待她继续想下去,门口就传来了小厮的通传声。
“老爷,宋大人来了。”
宋河来了之后,杨奕先叫杨水起退下去了,而后才让人将他传唤进门。
待到宋河进了门之后,杨奕也不曾起身相迎,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椅上抿着茶,待他到了自己的跟前才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
见杨奕如此态度,宋河暗暗心惊,莫非是自己做的事情叫他知道了不成?
从前的时候杨奕对他也算和善,两人面上的关系也算过得去,可是为何这一回,便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的样子。
宋河走到杨奕跟前,弯下腰来,拱手说道:“阁老这段时日在家养伤可还好?我派人上门想看您的,但府上的下人们都说您在养伤,我也不敢再来叨扰了。”
杨奕早已知道宋河在他离京期间,数次派人登门杨府,只不过皆被回绝。宋河他想些什么,杨奕能不知道吗。
无非是想要试探他在不在京城里头。
宋河他来了这么多回,始终见不到杨奕,自以为他不在京城之中,所以才起了坏心思。
但看杨奕如今的态度,恐怕是已经知道了他在背后做的手脚。
宋河一时之间心都提起来了,想到杨奕性子,恐怕此事定不会叫他轻拿轻放了去。
夏天本就暑热,汗珠已经细细密密布满了宋河的额间。
注意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杨奕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道:“我生病这段时日,你实在弄了太多的事情出来。但是,长商,怕什么呀?既然做了,就不要怕了。现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家风头日下,你有别的心思我也能理解,毕竟当初嘛,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杨奕丝毫不避讳的说出这些话来,杨党嚣张了不过五年之久,如今随着景晖帝的身体越发糟糕,杨家似乎也到了末路。
外患一出,必有内忧。
这不,底下的人就开始不老实起来了吗。
宋河忙道:“可不敢这样说啊……”
还不待他说完,杨奕就蓦地冷了脸下来,寒声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吗。”
宋河此刻就差直接跪下了,自己撺掇杨党官员上书去修官道,实则行敛财之事,以及派人绑架一事,恐怕是都叫他知晓。
杨奕这人实在是太过敏锐聪明,宋河的小心思在他那里根本不够看的。
甚至萧吟那边都没来得及传信告知于他,杨奕光凭自己推断便能猜出来绑架陈锦梨的背后之人是宋河。
杨奕起身,绕过了宋河,走到了门边,目光远视,看向了不远处的天边。
他道:“你如今想用杨党的力去逼皇上给你吐钱,我看你当真是想钱想疯了。当年我提拔你,扶持你入内阁,可从来不知道你能这样贪心啊。如今成了二把手,怎么,是迫不及待想把我挤下去了吗?我要死,倒是不用你来赶,时候到了,我自己会死,可我若死了,你又能活多久呢?杨党变宋党,便这么重要吗。”
“阁老……长商不敢啊!我只是想要为了手下的谋些利啊!”
杨奕冷冷呵一声, “过犹不及,事事皆有度,你手脚做的多,权当别人是睁眼瞎?现在不动你,是因你还有用。来年呢?往后再过几年呢?这边刑部来个堂官,那边都察院来个御史,查你还不轻松?!要你抄家灭族不过一息一仰之间,可如今竟还敢如此放/荡!”
“当初我的师长就是被我亲自逼下去的,所以,宋长商,你骗不了我。你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可你要知道,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不一定能做到。这回,我先不同你追究,你自己去将修官道的事情处理好,堵了杨党底下张着的嘴巴。”
他看着天边的眼神有些许涣散,说出来的话也不带一丝情绪,“若堵不住,好自为之。”
之所以有人愿意去供奉神仙,是因为他们想从神仙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杨党的人以杨奕为尊也是这样的道理,是因为他们能从杨奕的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钱财、地位等等,就如此次修建官道一样,底下的人眼巴巴望着能从里头捞钱,现下突然便说不能捞了,谁能忍受。
能不能忍受不关杨奕的事情了,事情既然是宋河弄出来的,便叫他自己去解决,解决不了刚好,借此机会除掉他,也不是不行。
待到宋河出了杨府,上了自家马车之时,终于忍不住瘫软在了椅背之上。
他突然有些后悔,动手动到了杨奕的头上,杨奕这人,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当年杨奕得了状元之后,宋河也曾好奇过这个横空出世的天才,从南地的一个小村子里头出来,竟然不声不响就夺得了状元的名头,其实,按辈分来说,他同杨奕同年进士,称得上是年谊,可杨奕在没有家族支撑的情况下,不知不觉是从什么时候入了内阁,成了首辅。
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而宋河虽出生比杨奕好上太多,最后却只能屈于人下。
宋河早就派人查过杨奕,只知他家中贫寒,听闻从前还有一个兄长,好像是景晖的三年的举人,只是后来参加秋闱中了举后就失踪了。杨父杨母当初也只让他这个哥哥读过书,杨奕便是连学堂都没去过,谁知道他是怎么考上的状元。
饶是宋河自己有些心高气傲,却也不得不承认,像是杨奕这样的人,就是个天才,百年都不见有一个的天才。
此人的心机城府,远在常人之上,除非他让贤,不然宋河永远也别想出头。
但杨家还有个杨风生,他又怎么可能让,且就不说杨风生了,杨奕同他差不多的年岁,等他死了,他宋河不也就前后脚的事吗。
若非如此,他又何须暗地里头动这些手脚,实在是被逼无奈至极。
可是现下,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过去一日,杨奕病
好的消息就已经散了出去,可还没来得及去宫里头拜见,就已经从宫里传来了消息,说近些时日天气晴朗,明日景晖帝在宫里头搭了个戏台子,让杨奕携家眷入宫一起听戏。
虽然杨奕不大想叫杨水起去宫里头,但景晖帝让他们进宫,那便不大能推脱。
杨奕派人去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杨水起。
杨水起听后,问道:“皇上让我们入宫?光光是听戏?”
说是听戏,谁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
传话的下人道:“是啊,老爷让我来给小姐传话,只说是宫里头搭了台子,叫老爷明日带着小姐和公子一同去。”
下人走后,肖春有些不安道:“一年里头进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况皇上他一直都窝在西苑里头玄修,如今怎突然想起来弄这出。”
景晖帝当年为了修道方便,直接搬离了将自己搬离了乾清宫,移至西苑,他一心玄修,早朝也废弛了不说,就连大臣们一年到头来也不见几回,除了内阁里头的几位官员、景晖帝宠爱的方士,其他底下的官员们就是想要见景晖帝一面都是困难。
现下突然弄了这么一出,怎么不叫人起疑。
杨水起如何不困惑,但也没别的法子,皇命不得不从,他要他们去,他们便不得不去。
想到进宫,杨水起便难受得紧,这宫里头,实在不大好。
罢了,多想无益,一切也都只能明日再看了。
*
翌日清晨,杨水起一大早就起了身,西苑位皇城之西,杨家在南边,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太远,总比离北边的萧家近太多了。
但因着是入宫,就得早些起来准备了。
杨水起这边准备好了,便前往荣德堂了,杨奕和杨风生也已经等在里头了。
杨风生今日一身玄色锦服,玉冠束发,衬得人更加挺拔。
虽然杨奕上一回叫杨水起去杨风生面前低个头,但杨水起这一回偏偏也坳上了气,如何都不愿意,以至于兄妹二人至今没有说话。
凭什么每一回都要叫她低头,分明是杨风生不讲道理骂她一顿,到头来又要叫她去道歉。
这回,她才不依。
杨水起进来就不搭理杨风生,只跟杨奕说话,她这一举动,摆明也是还要跟杨风生赌气。
杨风生如何看不出来,也不理会她,冷哼一声,便先行往外去了。
杨奕见此,只连连叹气,道:“怎么兄妹俩一个比一个倔呢。”
但见得他们这样,杨奕也不大好去再说些什么,若再逼着杨水起低头,恐怕又要叫生了气。
罢了,兄妹嘛,哪有什么不吵架的,过几天总会好的。
三人上了马车,便是一路无话至西苑之中。
自从景晖帝搬入西苑仁寿宫之后,而内阁官员也搬到了仁寿宫旁边的无逸殿内。自此之后,京城里头的紫禁城,实为西苑。
到了西苑之后,宫门城墙外等着一人。
杨水起掀着帘子看着窗外,远远得就看到了有一穿着绯红官服,面白无须的宦臣,看着已经年过六旬,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
见到此人,杨水起微微抿唇。
以往这个大珰就时常会往杨家里头跑,是以她对他也有些许印象。
但,杨水起认知清楚,能和她爹混在一起的,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马车就已经到了宫门口。
杨奕很快就携他们兄妹二人下了马车。
“杨阁老,病可算是好了呢,皇上这盼你盼得不行呐!”陈朝往他们三人走去,将走到杨奕的跟前,这话就脱口而出。
杨奕摸了摸蓄着的短撮胡须,笑了两声,道:“老祖宗说甚顽笑,有你在,皇上岂会盼我?”
陈朝为宦臣,官居司礼监掌印。能入司礼监的,都是宦官之中的人上人,而掌印太监,便是宦官之首,是内廷外廷都要给面子喊他一声“老祖宗”的人物。
陈朝知道杨奕也是在说客气话,又回道:“杨阁老能做的事情,我可做不来,我便是日日跟在咱皇上跟前,也未必能为他分忧啊。”
杨奕听明白了陈朝的话里之音,说景晖帝有忧,那还能是什么忧,只能近来宋河带着杨党,吵着要修官道一事。
几人已经边说话边往里头走去了,杨风生同杨水起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杨奕道:“哎,这病了的几日,手底下的人不懂事,叫皇上烦心了啊。老祖宗只管放心,长商这人,也是没有私心啊,只是想着官道修起来,总归是方便朝廷办事,只是他也没能看清现下形式,不知道北疆那边打着仗呢,这才犯了蠢!放心,现下我已经敲打他一番了,皇上那边放心便是了。”
还说没有私心,分明满是私心。
陈朝何尝不知,但都听杨奕说不用操心此事了,那想来也提点过宋河那边了,他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了。
杨奕借机问道:“皇上今日怎突然喊我们进宫来了?小孩子家的不懂事,就怕冲撞了龙体。”
景晖帝这么些年来,就是连大臣都不愿意见,连皇太子朱澄一年都头也见不到几回他这爹,这回他怎想的来把他们一家人喊宫里来了。
这就是连杨奕也有些摸不透景晖帝在想些什么了。
陈朝对他露了些底,他道:“神前拈过戏了,皇上这会已经听着了呢,萧大人和萧家的那位二公子也叫皇上喊了过来呢,这会子也在里头陪着呢。”
萧正、萧吟也在?
不只是杨奕,杨风生和杨水起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
他想干什么?
杨奕去看杨水起,心中便已经知道今日景晖帝喊他们来,多半和她前些日子一直追着萧吟闹腾有关。
但也好在有了陈朝的这个提醒,让人也提前能有了心理准备。
这事挨不到陈朝身上,他提醒了这些,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再多说,便带着人去了戏台子那处。
清风抚面,水波荡漾,戏台子依水而建,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声音随风拂来。
景晖帝四旬年岁,蓄着一络长长的白须,身着一袭青蓝宽大道袍,因为丹药吃得多了,眼底浮现一片青黑不散,此刻正微眯着眼看着戏台的方向。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台上唱着的戏是时下流行的《孽海记》。
而萧正与萧吟则的坐在景晖帝的身侧。
杨奕带着兄妹二人,上前给景晖帝行了个礼。
景晖帝睁眼,看向了杨奕,他面上无甚神情,叫人看不出情绪,道:“锦辞可终养好了伤,你不在的时候,他们给朕写的青词,真真是不及你写的一分。”
锦辞是杨奕的字,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取字的习惯,更没有什么世家大族才有的及冠礼,但是杨奕的兄长杨平是读过书的人,在杨奕二十生辰那日,以兄长的身份给杨奕取了个字,锦辞。这字取得不正式,甚至知道的人都不多,即便是取了这个字,而所有的人也始终喊他为“小奕”。
但自从杨奕进京科举之后,就将锦辞二字,作为了自己正儿八经的字。
而景晖帝口中的青词,也有说法。
杨奕之所以能在短短二十年,就做到了首辅的位置,也离不开他青词写得好。景晖帝修道,而青词则为道教举行斋醮仪式时献给天界神明的章表奏文,以极其华丽的文笔表达出皇帝对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诚意。
杨奕的文采了得,青词写得更是数一数二,也是因此而得了景晖帝的青眼。
这个皇帝说来也有趣至极,修道修昏了头,甚至自己给自
己弄了个封号,自号为玉宇高澄统风火元精妙二飞——紫微真君。
这不是昏头是什么,好好的皇帝不当,整日想着去成仙。
杨奕客气道:“皇上抬举臣啊。”
景晖帝没再说下去,两人这样也算是寒暄完了,说完了杨奕,景晖帝看向了他身后跟着的杨水起,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道:“一晃眼的功夫,这孩子如今生得这样水灵了啊,从前跟在子陵的屁股后面,还没这么大吧。”
景晖帝话毕,气氛都微妙了几分。
尤其是萧正,如隔靴搔痒,只觉浑身刺挠得很。景晖帝要同杨家人叙旧,喊他们来作甚?自从那日杨水起在萧家大闹了一场,好不容易肯消停下去,萧正也就没再去因陈锦梨挨了打而又去同他们掰扯。
现下景晖帝莫名其妙喊他们来西苑听戏,听他和杨家人叙旧,又是为了什么。
君心难测,景晖帝尤是。
这么些年来,他就蜗居在西苑里头,看着底下的人争来争去,心思如何是常人能揣摩得明白。
相比于萧正的坐立难安,萧吟面上就没有一丝表情,眼睛正视着戏台,像是听不到这处的谈话一样。
只他放在腿上的手,拢紧的指尖微微泛白。
萧正去瞥萧吟的表情,见他无甚情绪才放下了心来。
那边,杨水起见景晖帝提到了自己,心下连连道倒霉,好在杨奕先出声道:“哎,人是长大了的,心就长不大,跟她哥哥一个样,皮瓷实得很,混天混地的,没点女子模样,也是怪她娘去得早啊……”
“哪里的话。”景晖帝打断他的话,继续道:“朕看她这样便很好,长这样大了,来上前给朕瞧瞧。”
景晖帝既已经如此说了,杨水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了。
杨奕看出杨水起的不情愿,提醒道:“皇上要看你,是你的福气,大大方方的,扭捏些什么!”
没法,谁让他是皇帝,杨水起听出来杨奕口中的提醒之意,终快步迈到了景晖帝的跟前。
“臣女见过皇上。”
景晖帝上下打量了杨水起几眼,而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紧张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禁得吓,还抖些什么。”
不知为何,杨水起身上抖得厉害。
杨奕和杨风生也是觉着奇怪,平日里头也不知她的胆子这样小,从前时候见到皇帝也不见得抖成这样,怎今日这般怕。
就连萧吟听到了这话,也去看她。
只见杨水起的面色十分难看,就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怎会如此。
萧吟也察觉出来一丝古怪。
她也不是这般胆小之人,若真胆小,从前也断做不出追着他满街跑的事情。
现下景晖帝不过两句话,何至于叫她抖成这样。
就连景晖帝自己都没想到能将杨水起吓唬成这样,眼中难得出现了一丝疑惑,他轻咳了声,也不再吓唬,终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他道:“好孩子,听闻你前段时日一直跟着则玉啊,你可是心悦他呀?今个儿朕也把他喊来一同听戏,你可要坐他边上去?”
景晖帝笑着说出这话,眼神一直盯在杨水起的身上。
他一副慈爱模样,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皇帝,倒只像是一个偏心的叔父,知道杨水起喜欢萧吟,便特地给她寻了机会来撮合二人。
杨水起藏在袖子中的手,指甲都将掌心掐出了血来。
虚伪,一如既往的虚伪恶心。
当真要是像他口中说的那样,这戏台子上头何必唱什么《孽海记》。这场戏主要唱小尼姑色空、小和尚本无私自逃离佛门不守清规的故事,说的便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故事结局相当凄惨。
萧正听到了这话,脸色都涨成了猪肝色,他说呢,每一回喊他们来都没什么好事,这般偏心,他家的孩子是什么男宠不成了?叫得杨水起看上,便把他喊来陪她听上戏了。嘴上说着最宠爱萧吟,实则那胳膊肘还不是拐去了杨家。
萧正心里头已经骂骂咧咧百来回,终忍不住想要出声说道说道,却听杨水起已经开了口,她道:“皇上,没有此事,我同萧二公子没有瓜葛,民间传闻的事情,不过凑巧。二公子去茶楼里头喝茶,我也不过凑巧,二公子要游湖,我亦是碰巧去了……毕竟这京城也就这么大嘛,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是常事。”
碰巧,她将这些事情皆归结于碰巧。
杨水起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丝毫不肯顺着景晖帝的话说下去。
景晖帝冷呵呵地笑了一声,道:“让你去就是了,坐一起听个戏而已嘛,不打紧的。你看看你爹和萧阁老,每次在内阁里头议事能掐个死去活来,现下不也是能坐到一起去嘛?”
萧正忙道:“皇上,不合礼法啊!男女大妨,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则玉和杨小姐都未说婚,这样传出去了,可……可不好啊!”
景晖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打紧,再说了,这里也就这么些人,谁敢嚼两位阁老的舌根,朕先拔了他们的舌。”
景晖帝话已至此,将所有的话头都堵住了,杨水起无法,也只能往萧吟旁边的位子走去。
她面如缟素,实在算不得好看。
萧吟眼睑轻抬,扫了她一眼,轻而易举就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从前萧吟在杨水起的面上见过很多种神情。
他一直都知道,在学堂之中读书之时,旁边总会有双星星眼看他,而他从来只做不见;他烦闷之时,她的眼神便变得小心翼翼;还有她受了委屈之时,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可怜了起来……
他见过她许多的神情,因为从前她在他的面前,总是生动。
可是自从那次的事情发生之后,她于他的神情,似乎只剩下了淡漠、不耐烦,还有如今被人逼坐到了他身边,而若服了砒霜毒药的神情。
萧吟知道现下旁人都在看他们这处,不只萧正、杨奕等人,景晖帝和陈朝也都死死盯着他们,萧吟极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垂了眸,不至于叫人看出了他的异样来。
不同于萧吟的情绪波动,思绪万千,反倒是本来在景晖帝面前瑟瑟发抖的杨水起,平静了些许,不再如将才那般。
杨水起现下是看明白了,景晖帝无非是想看看萧、杨两家是何态势,而她同萧吟之间,现下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景晖帝如何允许,他的大奸臣和清流混到一起,简直不像话。
是以,现下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来试探。
听戏是假,试探是真。
无非是怕杨水起亵渎了他那方正贤良的好臣子。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戏台上,小旦尖锐的声响不绝于耳,声音婉转,听着好不悲切。
戏台下,众人心思各异,也没几个人将心思放在听戏上面。
随着几人先后入了座,景晖帝使了个眼色,吩咐陈朝给杨水起上茶。
陈朝接到了景晖帝的示意,往萧吟同杨水起的方向走去,亲手提起了茶壶。
杨水起将那两人正大光明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看着陈朝的动作,下意识觉得不妙,果然,还不待她深入细想,那陈朝手一抖,“一个不小心”就将手上提着的茶壶弄翻了,茶水顺着桌子,就流到了两边萧吟同杨水起的身上。
陈朝忙道:“哎呀呀,我的天爷,当真该死啊,不小心就将茶给撒了,这这这……两位公子小姐的衣裳都叫我这弄湿了,可该怎么办呐!”
这处的动静将大家的视线都吸引了去,景晖帝啧了一声,“怎这般毛手毛脚,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湿了就湿了,带下去换一身就是了。”
杨水起:“……”
要不说
陈朝混得好呢,景晖帝一个哈欠,他就知道递枕头去了。
杨风生有些受不了景晖帝这般无赖模样,非要试探个所以然出来,不然势不罢休,他起身道:“小妹既然脏了衣服我便带她去换身衣裳吧。”
陈朝递过去的枕头,直接叫杨风生给掀了。
杨风生、杨水起二人冷战了这么些时日,现下终究是杨风生先破了冰。
但景晖帝可不叫他如意,看着杨风生道:“他们去就行,子陵,朕还有话想要同你说,你这也老大不小了的,怎还不成婚……?”
景晖帝一番话,又直接把那被杨风生掀了的枕头,抢了回来。
催说婚姻这事,当真是的亘古以来不变的话题,杨水起向他投去了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眼看景晖帝这疑心病发作,不试探到底不肯罢休的样子,她也只能道:“无妨哥哥,我自己去就好了的。”
她又看向了萧吟,问道:“萧二公子,你也湿了衣服,要一齐吗?”
第二十九章
帝王疑心重, 本就是常理,但像景晖帝这样常年深居简出,疑心更甚, 底下臣子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漏过他的眼睛,一点的事情都要疑三疑四。
但凡是政治敏锐度高一点,脑子活泛一些的人,现下都已经能猜出景晖帝今日召他们来的意图了。
眼看景晖帝不达目的不罢休,杨水起也放弃抵抗了, 就当是给他演场戏也行。
萧吟从始至终也没说什么, 听到杨水起的话,起了身看着她道:“好,那便一起去。”
那边两人一齐离开了这处。
一路上面, 杨水起同萧吟都非常安静, 两人无话可说, 只陈朝一直不断在旁边挑起话题,叽叽喳喳。
陈朝对杨水起道:“听闻杨小姐前几日也在萧家的学堂里头听学吗?后来是出了什么事情, 怎突就不去了?”
锦衣卫的耳目遍布天下,而锦衣卫的人又听这位老祖宗的,杨水起才不信陈朝能不知道她同陈锦梨打起来的事情。
他既知内情, 还用这件事情来试探她, 不是又往人的身上戳了一刀吗。
不是太无耻了些吗。
杨水起深吸了两口气,笑了笑,道:“不大起得来, 大人也知道的,我家离萧家太远了, 当初想去,也是听闻齐先生的美名, 可怪我实在是不争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杨水起说自己打鱼晒网,当真也是冤枉至极,当初整个学堂里头,最勤奋的便也就她了,别的人只用着读书,杨水起就不一样了,早起做糕点且不说,还要去缠着萧吟给她授课,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个人来用。
她现下光是回想起那段时日,便觉得累挺得慌。偏那时候脑子真叫驴踢了一样,非但不觉着累,竟还觉着甜蜜?
脑子有病。
她又在心底唾骂了自几个儿两回。
瞎了狗眼看上了块木头,无趣又死板。
偏偏当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连景晖帝都惊动了。
陈朝见杨水起不上套,脸皮也真如传闻之中那样厚,瞎话是张口就来。事情的真相如何,陈朝难道不知道吗?可是就算是知道了,那又是有什么用,当面拆穿她吗?
他的脸皮可没这样厚。
萧吟想来不怎么会睁眼说瞎话,陈朝只能将话题转向了萧吟,他问道:“曾听闻二公子家中有一表妹,才貌皆是无可挑剔,只可惜早早父母双亡,也亏尊夫人心善呐。”
陈朝故意提起陈锦梨来,是为了什么,无非是知晓她同杨水起之间的瓜葛,闻此,杨水起脸色未变,只做未曾闻见,任由陈朝去探萧吟口风。
萧吟道:“是,母亲同姨母关系甚好,自不忍心表妹流落在外。”
“曾听闻杨小姐在萧家的学堂里头,似乎是和表小姐闹了什么不愉快……”陈朝试探开口。
萧吟听得这话,抬眼看向了陈朝,他淡声道: “嗯,确实闹了不愉快,掌印想听吗,我同你细说。”
陈朝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不想将这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往明面上拆了开。
萧吟看着陈朝说了这话,薄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看向陈朝的眼中带了几分嘲弄,这副模样,同平日的萧吟太过不一样。
平日的萧吟太过正经,全然叫人忘记了他本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今,这样颇为挑衅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竟让人有些恍惚。
一旁的杨水起听到了萧吟的话,终正眼看向了他,她杏眼微微眯起,露出了些许警告的警告。
他自己不想同陈朝说话掰扯,拿她做什么笺?
毕竟杨水起本人在场,陈朝就算是无所顾忌想要试探,总不能当着她的面再将事情彻彻底底揭开。萧吟这话确实有用,直接将陈朝后头的话堵了个半死,但杨水起却平白被他拿去挡了箭。
如此,杨水起如何能爽利?这要是别人便也算了,她也好心给人作笺,但是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缘故,这人是萧吟,她便不快。
偏生杨水起这幅样子落在萧吟的眼中可没有半分威胁的力度,反而竟觉此刻,杨水起生气眯眼的样子,同他曾经见过的一只狸花猫十分相像。
只是不同的是,猫高兴的时候才会眯眼。
陈朝一不小心就叫着了萧吟的道,他没想到这二人嘴皮子是一个赛一个厉害,心中也不禁纳罕,这年头的稚童,竟都这般聪明了?
萧吟聪明他是知道,只这将才在景晖帝面前吓得打哆嗦的杨水起,也这般不饶人。
又看他们之间从方才走来到现在,这颇具剑拔弩张的态势,也不禁怀疑了起来,莫非二人之间当真是没什么?
陈朝当了几十年的老祖宗,但这两人,一个首辅之女,一个次辅之子,终究是要给些面子,见实在套不出什么话来,他终于是放弃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道:“好,前面就是静室,左边男子,右边女子,既两位公子小姐到了,我便也不奉陪,先着回去伺候皇上了。”
杨水起求之不得,稍稍颔首,算是应下。
陈朝很快就离开了此处,只剩下了杨水起同萧吟二人。
现在已经入了夏,空气之中都带着几分燥热,为了图凉快,杨水起穿得也甚轻薄,只这时下裙叫水打湿了,湿濡难受,她看到了前头的静室,抬步就想赶紧去了里头。
可还没迈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萧吟的声音。
“杨水起,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杨水起听到了萧吟的声音,堪堪顿步,而后一想到周围都是眼线,脑就开始疼得慌。
疯了是不是,有什么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偏偏是要现在说。
周围的眼线,比他们两人的心眼加起来都要多。
好不容易在那同景晖帝与陈朝周旋完了,倒毁在了萧吟这头。
杨水起回头看他,强忍着不快,道:“你要说些什么,我同二公子无甚好说。”
杨水起看着他的眼神凌厉,充斥着警告,就差将“隔墙有耳”四个字写在了脑门上面。
可萧吟不知是犯了什么轴劲,只装作看不见。
他道:“上次的事情,我是真的想要同你……”
陈朝走后,萧吟身上的戾气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了。
杨水起算是看明白了,萧吟就是害她来的,她忙着和他撇干净,他倒非要凑上来。
杨水起在他话说出口前,就阻了他道:“想要同我道歉吗?”
萧吟看着杨水起面色不大和善的样子,几乎下意识就猜到了她而后将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只听她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的道歉又不值得什么,和你这人一样,在我这里什么都不是。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想说多少遍道歉的话,又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根本就不想听。你是正人君子,做
错了事情,说道歉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我杨水起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小人,不占理的事情我都要抢三分理来,占理的事情我更是要不放过。”
杨水起说了一长串的话,洋洋洒洒一口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周围遍布眼线,是萧吟非要胡搅蛮缠在先,可不怪她。
她也不怕一顿话就能将萧吟骂得精神萎靡,骂完了人后转身就走。
“可是你不也曾骗过我吗。”
萧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杨水起这一回是真觉得他莫名其妙了,她回了身,“萧二,你少胡说八道……”
“你分明自己能过测验,还非要……”萧吟抬眼看她。
还非要来寻他。
杨水起也不知道是怎么叫他知道了这事,但她决计不能再叫他说出后面的话来了,否则,方才那一通也是白骂了。
她朝萧吟走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究竟想要干嘛?”
杨水起的声音都几乎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现下倒是能明白萧吟从前看她的心情了,他没发脾气都是顶顶地脾气好了。
萧吟也低声道:“明日,茶楼,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好好好,弄这么一出,原是打这个目的。
杨水起皮笑肉不笑道:“从前倒不识得萧二公子如此手段,今日来看……耍起城府来,果真是比旁人深个几分。”
杨水起不再同他掰扯,只留下了一句,“如你所愿。”转身离开。
看着杨水起离开的背影,萧吟收回视线往另外的方向走去。
走入了静室内,他阖上了门,而后站了不过片刻,就从房梁上头倒挂下了一人。
“萧则玉,我当真是看错你了,你竟也有低头的时候?”
说话的人声音爽朗,穿飞鱼服,配绣春刀,他名汪禹,是北镇抚司的百户,官正六品。
昨日,宫里面传来消息去萧家之后没多久,汪禹就来给萧吟传了信,说是陈朝安排了他带人今日守在这处,到时候将他们这处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拉地传回去。
萧吟也知道今日在暗处的人是汪禹,才没有丝毫顾及。
景晖帝、陈朝那边是没事了,却叫汪禹寻了机会嘲弄一番。
萧吟没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脱去了叫水打湿的外袍,他道:“这回麻烦你了。”
汪禹从房梁上头蹦了下来,他道:“客气什么,你我的关系,说麻烦便是看不不起我来了,放心吧,今日的人都叫我赶走了,听到这些话可就我一人。”
萧吟垂着眸换衣服,似乎自嘲道:“你也听见了,这些话饶是叫旁人听见,也没什么紧要的了。”
不过是他单方面挨了杨水起的骂,就算是传到了陈朝和景晖帝的耳朵里面,他们又有什么好想的呢。
汪禹想了想方才杨水起的表现,不由叹道:“别说,你还真别说,这杨家的人,当真没个吃素的。你看那杨水起,平日里头看着挺傻一人,关键时候倒也聪明,怕旁边有眼线,恨不得跟你撇得干干净净。咱这萧二公子出息了,终有一天也能叫别人当成了瘟神。”
眼看萧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汪禹坐不住了,还是缠着他问道:“你同她究竟是怎么了,我记着她从前追着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为何现下这般骂你?小姑娘家家的,人看着不怎么大,怎么是个炮仗脾气,你一说话她就炸了……”
杨水起不是炮仗脾气……可好像所有人都将这件事情归咎于是杨水起的过错。
她分明已经很好了啊。
汪禹的话,又叫萧吟想到了那日发生的事情。
这件事情几乎也快要成了萧吟不愿再回忆的事情,好像一切都是从那日开始,变得不大一样了。
萧吟的眼中,难得出现了几分惶惑,他的手上正系着着玉带,现下攥着玉带的细长手指,微微泛白,他道:“不是她的缘故,是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看到萧吟这般失神,汪禹脱口而出,道:“完了,萧则玉,你惨了,你这……你这是沾惹了情爱啊!”
情爱……?
萧吟听到这话,忽地抬眼看向了他,蹙眉道:“我没有,你别胡说。”
汪禹可不信他,靠在一旁的桌上,长腿交叠在一起,看着他道:“瞧瞧,嘴也这般硬呢。”
萧吟道:“我做错了事情,我自然是要认下。”
那日他自以为是的举动,或许真是太伤人心。可杨水起不愿意听他说话,他没法子了,只能借着这次机会,才能将她喊出来同她见上一面。
汪禹摇了摇头,叹道:“好吧,这样的事情,从旁人的嘴巴里头说出来,你也不大会听,可兹事体大,你不听,我还是要同你说。当初我姐姐可是就叫个男子给骗喽,最后死前还喊着他的名字。这东西,不靠谱,太不靠谱!萧吟,我就高攀你一回,把你当兄弟才同你说这些,你别不信。”
汪禹当初第一次见萧吟,是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汪禹和他姐姐,他们的父母没得早,汪禹的姐姐一个人带着他,拉拉扯扯长大。
他的姐姐实在没法子,一个弱女子啊,生得貌美的弱女子,没了出路,没了法子赚钱,只能卖身到了青楼里头,而汪禹也从小在青楼里头长大。
后来,他的姐姐在青楼里头碰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说会带她和汪禹回家,他姐姐就信了,结果呢,那男子家里头有妻有妾,对她说的也从来都是谎话。
汪禹的姐姐后来害了病,每天还都在床上盼着那人,结果盼到了死也没盼到他。
汪禹去那个男子的府上,去骂那个负心汉,可反倒是叫人乱棍打了出来,那个男子嫌他晦气,将他打了半死,丢去了乱葬岗里头。
他便是在这个时候碰到的萧吟。
那是两年前,萧煦刚入大理寺,手上忙着的东西颇多,忙不过来了,萧吟看不下去,便非要揽了活帮他。
那日,外出查案,萧吟查到了乱葬岗,查到了在乱葬岗躺/尸躺了整整两日的汪禹。
后来的事情,便是萧吟救回了汪禹,还将一样被丢弃在了乱葬岗的他姐姐也帮忙下葬。
又是机缘巧合之下,萧吟看出汪禹这人,手段毒辣,是个进锦衣卫的好苗子,便给他找了个路子,帮他进了宫,确也不得不说,萧吟也不曾看错人,后来汪禹便只凭借着他自己一人,不过一二年,就从一个无名小卒,走到了锦衣卫百户的位置,放在寻常人的身上,那便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汪禹的姐姐不说是死于情爱,但却因为所谓的情爱受了不少的罪,是以,在方才恍惚之间,他在萧吟的身上光是看到一点苗头之时,心中便警铃大作,好像萧吟碰到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不是嘛,情爱这东西,最最可怕。
汪禹道:“则玉,杨家迟早要完的,你别和他们沾上关系,尤其是杨水起,皇上他年纪越大,疑心越重,如今,杨家在他心里就是个奸臣,你们萧家就是干干净净的清流,浊水和清水万不能相染,否则,他定猜忌万般,对你们,对杨家,都不好。”
汪禹这人,入了宫后,因其行事作风,颇受老祖宗宠爱,后多跟在其身侧,受其差使,陈朝也算他的干爹,是以,官场上面的那些东西,他也摸了大概。
听到汪禹这话,萧吟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沉默了良久,最后道:“我心中自有数。”
*
待到两人出来之后,景晖帝这边留着杨奕说了许久的话,现下也说乏了,便
让他们散开了。
萧家人和杨家人前后脚出宫。
一行人一路无话,气氛沉闷古怪。
一片沉寂之中,杨奕忽然开了口。
“萧阁老?”
萧正走在他的前头,听杨奕喊他,堪堪顿步。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说些糙点的话,便是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喊他做什么?
杨奕走到了他的身边,唇边带着一抹讥笑,道:“在我离京的时候,好像你我两家发生了些什么不大愉快的事吧。”
萧正心下一跳,没想到他还倒是敢提这事。
他敛眉道:“你要提这事?你还当真敢提这事?杨水起在我萧家动手打了我家的表小姐,你还敢去说?”
杨奕这回也不让他,他抬声质问道:“萧正,我有什么不敢说!我还想说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呢!一而再再而三真当我们是纸糊的不成了?你家的孩子是孩子,我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
第三十章
萧正也没想到杨奕忽然发了脾气, 他虽是奸臣,虽背地里头总是爱干一些肮脏龌龊的事情,但在明面上头, 却也没有这样同人吵架过。
可是这一次,他却直接出声质问,也不再顾及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杨水起都受不得别人如此作践她娘亲,他难不成还要在这样的时候再叫她夹着尾巴做人?岂不是龟孙一个。
杨奕横眉冷竖,那张肥胖和气的脸上第一回 出现了如此明显的生气, 他道:“萧正, 你也当真好意思说,你当真问心无愧?萧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我不信你不知道, 一家之主, 这也不知道, 那也不知道,说出去谁信, 这事发生在你萧家,你不知道也得知道!”
杨奕如此说,萧正不认, 他说, “我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什么吗?你当谁都同你杨家一样,所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过我萧正的明目!”
萧家有萧夫人, 发生的这些事情,是萧夫人管。
萧正此话, 有讽刺杨奕丧妻的嫌疑。
在场的杨风生杨水起脸色也变得难看了些,萧吟提醒道:“父亲。”
眼看杨奕脸色难看至极, 萧正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同朝为官,还是要有些许分寸,他又不是孩子,不该说的便不能说。
萧正马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
见萧正态度端正,杨奕也暂且没同他追究此事,只冷冷哼了一声,继续道:“好个就事论事,好,那我也就事论事。”
“曾经我见过祁明几眼,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我便以为萧家都是这样的好孩子。”杨奕说这话的时候,还阴阳怪气往萧吟的身上瞥了几眼,却也给他留了些面子,没有直接明嘲暗讽于他,他又继续,“言传身教,我本来还以为,你们能教导出来这样的孩子,也是你们的本事,现下看了你们家里头的这个表小姐,才发现真真是叫人失望至极,不堪入目,现下这样的年纪做这样的事情,往后还想做什么,杀人放火也使得!”
萧正也气得不轻,他这么些个岁数了,何曾叫人这般说教过,他直接讥道:“好好,你现在是在说教我?”
杨奕道:“我亦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
萧正又道:“女子声誉重要,岂容你如此毁谤!”
杨奕怒道:“你竟原来也知道女子声誉重要,萧正,你看人看两面,你好不要脸。当初陈锦梨陷害杨水起落水一事,杨水起被全城人指指点点,你怎么不说女子声誉重要?现今她们二人吵架闹腾,你又不分原委,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推给了杨水起,你又怎么不去说女子声誉重要!陈锦梨是女子,她不是女子是不是!”
太不要脸了。
实在是不要脸。
萧正就差直接被他指着鼻子骂,他说不过杨奕,不同他争,杨奕现在气在头上,跟他说话,只能挨骂。
萧正转过头去问萧吟,将话题抛给了萧吟。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吗,若知道,同我说。”
萧正又道:“兹事体大,你切莫有所偏袒。”
言下之意,不是叫他不要偏袒陈锦梨,而是叫他不要偏袒杨水起。
“好。”
萧吟不偏袒。
萧吟只是一五一十地将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就连他自己那日说的话,也没有隐瞒全数说了进去。
杨风生在一直一边盯着萧吟,他虽然知道他应该不会作谎,可也没想到竟然如此实诚……
人性使然,在提及有关自己的事情之时,总喜欢美化自己。
可是在萧吟的口中,就连他自己……也是十分的无耻。
萧正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
末了,萧吟道:“事情便是如此了。”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萧吟这人就如那专作记录的史官,当日发生的每一句话,都从他的嘴巴里头倒了一遍,大差不差。
萧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
杨奕的脸上带了几分玩味,毫不掩饰,凑到了萧正的面前揶揄道:“萧阁老?你觉得如何呢,这事可是你自己家的公子承认的,还要说我在胡说吗?”
他虽然个子不大高,但气势却分毫不输。
那张肥硕的脸直接在面前放大,得意的样子叫他显得更加无耻,萧正气得面色铁青,终究是不占理,最后只憋出来了一句,“我何时又说你在胡说。”
杨奕也不想同他继续掰扯,直接道:“你别想着去同我掰扯什么胡说不胡说,我只问你,既然是陈锦梨坑了我家孩子,你如何?我问你,当如何?!”
“我……”萧正想了想,踟蹰想要开口,却又被杨风生打断。
只听他道:“阁老这回可别再想着将事情轻轻揭过了啊,杨水起她现在可不傻了。”
杨风生是在说上一回陈锦梨污蔑杨水起推她落水之事,上一回这一件事情即便是被拆穿,最后却还是被轻拿轻放。
萧正听得这话,看向了杨水起,似乎是想看她态度。
杨水起见萧正看他,丝毫不虚,直视了回去。
“萧阁老,哥哥说的不错,我现下,不傻了。”
萧正两眼一黑,知道此事是没有再转圜的余地了。
可是,这事偏偏就是说出去,他们也不占理。
萧正闭了眼,不再挣扎,只问,“好,那该如何。”
该如何。
自是将这件事情澄清说明,说清楚了那日杨水起动手全是因为陈锦梨挑衅在先,最后还要再让陈锦梨自己出来说道歉的话。
杨水起凭什么吃这个哑巴亏。
杨奕心中如此想,也打算如此说,可是这话却被一人抢了先。
萧吟迈步上前,对杨奕三人拱手作揖,他微微俯身,长睫垂下了一片阴影,有风吹过,衣袖舒展,衬得他纤尘不染,眉目清朗。
他道:“对不住,这事,我亦有千万过错。至于处理,当初的事情,我会同世人说清楚,表妹,届时也会上门道歉。”
萧吟的话倒还有些许分量,他不是会耍无赖之人,他的澄清,也向来管用。
“我不用道歉,你同旁人说清楚就行了。”杨水起道。
她才不在乎陈锦梨,叫陈锦梨上门道歉,有什么用,反正又不是真心的,两人相看相厌,多说几句话都嫌晦气,又有何必要再见。
况且……陈锦梨上一回也已经倒了霉。
她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心上人的面前失了禁,如何能释怀。
杨水起说完了这话,就已经拉着杨奕和杨风生走了,反正杨奕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既然这个哑巴亏他们吐了出来,确实也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
他也不大想杨水起和萧吟再多纠缠,只怕,美色惑人啊!
别到时候,一不小心又叫他这张脸,和说的这些话给诓害了啊。
那边三人走后,心情都算不错,杨奕问道:“可畅快?”
畅快吗?应该畅快吧。
但不是因为听到了萧
吟说会在众人面前澄清这事。
她笑着道:“爹爹好不容易为了我硬气一回,我怎么能不畅快。”
杨奕从来都只叫她好好听话,不要惹事,这回可是他自己去找萧正要了个公道回来。
杨奕脸上的肉都皱成了一坨,问道:“我何时不硬气。”
他怎么也说是个远近闻名的奸臣,有这么没用吗。
然而听到这话,杨水起只低声嘟囔,“是硬气,没人比你还硬气。”
他多硬气啊,推皇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马车行驶在路上,时而有嘈杂声响,杨水起的声音又极低,以至于杨奕没能听清楚她的嘟囔声。
杨奕问道:“你嘟嘟囔囔个什么呢。”
杨水起只说自己什么都没说。
杨奕见她不愿说,便也不再去问,他对杨水起素来有余地,她若不愿意说,杨奕也懒得去问。
两人又是一番沉默,而在一旁的杨风生却也难得开了口。
他问道:“你这么害怕他做什么,他怎么你过?”
“他”是景晖帝。
杨风生对杨水起在景晖帝面前被吓得瑟瑟发抖一事,耿耿于怀。
杨水起方才为什么会抖得这样子厉害,难道,景晖帝也欺负过她吗?
如此想着,杨风生的眼中染上了一层戾气。
他怎么过她?
杨水起闻此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杨风生。
她的眼神和平日里头太过于不一样,看得杨风生都有些许发毛了,他刚想要问杨水起发什么癫症,脑袋上忽地放上了一只手来,似乎还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动手揉了两下。
杨风生骂骂咧咧的话一下子就噎回了肚子里面,抬眼看向了杨水起。
只见她看他的的眼中,竟带着几分可怜。
可怜,
她在可怜他吗?
不只是杨风生,就连杨奕都被杨水起这一举动,弄得莫名其妙。
“小妹……陈朝他怎地你了?给你灌了什么失智的药不成?”杨奕惊道。
不然杨水起怎忽地发了癫?
天地良心,若陈朝知道了只怕要大喊冤枉。
可是杨水起却不愿说什么,末了也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肯说。
这副样子,弄得马车上的另外两人更是奇怪。
杨风生受不了她这死样子,有什么话不好好说,弄这死出。
“你有话就给我好好说,别放屁放一半的。”
杨奕皱眉骂道:“粗俗!张口闭口就是屎尿屁的,像什么话!”
杨风生那边没理会杨奕,杨水起不说,他便自己去猜。
他看她的眼神,可怜?
他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景晖帝……
可怜他……
杨风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了杨水起,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杨水起只是低着头,小声道:“那天你回来喝了很多酒,心情很不好,说了很多的话。”
果然,看这个样子果然是知道了,杨风生没再说什么了,靠倒在了椅背上,阖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杨奕将他们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可即便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有开口去问,兄妹二人,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正常。
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下了马车,杨奕走了之后,杨风生还是喊住了杨水起。
他道:“那日,我说了什么。”
那日,是景晖二十一年的秋天,约莫是在三年前的事情了。
杨风生会喝酒,酒量也非常不错,素有千杯不醉之名,即便是喝再多的酒,却也没怎么能醉过。
可是那一日的杨风生,醉得厉害,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是个天气爽朗的秋日,那段时日,秋闱放榜。
杨风生在那一年的秋闱之中大放异彩,位列榜首,那年杨风生十八岁,在此之前,所有人眼中的杨风生,乃首辅之子,宰相根苗,前途一片光明。
还记得,秋闱放榜之后,他同杨水起还有方和师围在榜前,三人笑得快活,杨水起说,她的哥哥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那时候,杨风生少年意气,被杨水起夸得也以为自己当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说,待过将来春闱,他定金榜题名。
可是他好像忘记了,在这天下,在这大启,最厉害的那个人从来都在宫里。
最厉害的人,是那个常年修道,自号紫薇真君的无上天尊。
杨风生再怎么少年英明,却还不是神仙。
那天杨水起先回了家,杨风生在郊外带着方和师纵马游玩,两人好不快活,可是没快活多久,他就被那位紫薇真君喊去了宫里头。
没人知道景晖帝那一天同杨风生说了些什么,只是知道,从宫里面出来之后,杨风生就喝了很多的酒,喝得烂醉如泥,喝得不省人事,那段时日,杨奕在外头办事,只有杨水起一个人在家里面。
杨风生去了宫里之后没有回家,杨水起有些担心便出门去寻了人,她在醉红楼的厢房里面,看到了哭得几乎都要喘不上起来的杨风生了。
那是杨水起第一次见到杨风生哭,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醉得那样厉害。
她问他怎么了?
说来也可笑,她怎么能去问一个醉得那样厉害,哭得那样厉害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杨风生回答她了。
他说,“爹杀了他的儿子,他说要叫他偿命,可是他说,他说只要我不再去参加科举,他往后可以当作这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虽然杨风生知道他这话多半是在哄骗他,可他还做出了选择。
即便是一点希望,一点渺茫的希望,他也会选择放弃。
他杀了他的儿子。
杨奕曾经杀了二皇子。
景晖帝不能让杨风生继续参加科举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太聪明了,若他金榜提名之后,他必然会是下一个杨奕。
但是杨家只能有一个杨奕。
景晖帝只需要杨奕这一把刀,若再来一把,迟早就要割了他自己的手。
景晖帝最喜算计,心思深沉,决计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杨奕与杨家,就是他一把用之即弃的刀,只要他用够了,迟早就是要被他丢弃的。景晖帝是昏,但却精明,这江山是他朱家的江山,总不能待他死了之后,给他那好皇儿留下了杨家这个大麻烦吧。
没法子,人可以聪明,但决计不能太过于聪明。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像杨风生那样,但独独就是杨风生不行。
就像是当初的杨奕,寒门出身,孤身一人,所以景晖帝才能肆无忌惮的放任他行事。
当然,景晖帝对杨奕的恩宠,对杨家的恩宠,止步于此。
杨奕从当初一个小小贫户成为一国首辅,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若他想要再多的的,景晖帝断不会再给了。
就连让杨家延续下去,他都不容许。
杨家,杨奕嘛,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把快刀,一把握在景晖帝手里的快刀。
杨风生那一天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杨水起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便和他抱在了一起去哭。
兄妹两人一起痛哭的情景,没有人知道,就连杨风生也不知道,这么些年,只有杨水起记得。
杨水起方才发抖,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厌恶,憎恨。
杨水起不怕景晖帝,甚至觉得他这人可笑恶心,虚伪至极。
她怎么也忘不记杨风生那天绝望的神情。
杨风生现下问她,问她那天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杨水起道:“哥哥其实也猜到了不是吗。”
杨风生那日喝得烂醉如泥,什么都记不得,但从今日杨水起此番神情也该猜出个大概来了。
杨风生嘲弄地笑了笑,道:“你既知道了,也辛苦你憋这么久了。”
杨水起道:“哥哥,你很厉害的。你曾说要
为我寻到天下无双的公子,你便是天下无双的好公子,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杨风生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可是当真?”
还不待到杨水起回答,就已经听到杨风生继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说谎话哄我呢,从前同你说天下无双,你就只想得萧吟,怎如今瞧不上他了,又来哄上我了?”
“一直都记得哥哥呢。”杨水起攀上了他的手臂,全然不再同前些天闹别扭那样,好像连话都不愿意同他说的,不是她一般。
两人的隔夜仇,在碰到外敌之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说萧吟,杨水起喜欢他,可从来都只是喜欢自己记忆之中那个光风霁月的他,那个如同挂在天上的谪仙公子,她不能接受他的一点不好,只要他同记忆之中的自己有一点出入,便叫杨水起决计不能忍受。
但杨风生同杨奕不大一样,即便是知道他们的不好,可杨水起永远也不会背弃他们。
她只有他们,他们也只有她。
在这诺大京城之中,只有他们是一家人,是永远也不会背叛对方的亲人。
杨风生低头看着她,嘴边挂了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过了良久,他道:“我早就不将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了,犯不着这样生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世上不能得志者十有八九,也没人因为不能考取功名而就活不成了。”
即便是杨风生现在如此说着,可是若当真这样想着,之前又为何会难受成那般。如今想来也是事情已成定局,而不得不安慰自己和杨水起的托词。
毕竟,他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啊。
杨水起看着杨风生认真道:“哥哥说的是,哥哥不用考取功名,也是顶顶得厉害,功名于哥哥来说,只是个最最不打紧的东西。我知道哥哥厉害的,一直都知道。”
杨家形势如此险峻,杨风生却也能帮助杨奕在其中调理,若说杨风生蠢,说他纨绔,切切实实是低看了他。
杨风生没再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道:“行,你把哥放在心上就行了,别的什么的,你莫要去管了。对了,今日没叫陈朝探出什么吧,也没说些什么的不该说的,叫锦衣卫听去了吧。”
杨水起想到突然犯起毛病来的萧吟,有些气闷,却也不想要惹了杨风生多想,只是道:“我都省得的,没叫别人发现什么来了的,他不放心我们,生怕我带坏了他们的好公子,我才懒得搭理呢。”
听杨水起这样说,杨风生便也不在说什么了,看她这样,心中当是有数的。
*
那头,待到杨、萧两家人离开之后,景晖帝就把陈朝喊到了殿内,他仰靠在龙椅上面,陈朝正为他按揉着太阳穴,景晖帝长叹了口气,道:“人果然是老了,也不得不去服输,这会子听那么一曲戏,就叫乏得不行了。”
这是老不老的原因吗?还不是那些个仙丹吃多了。
只是这话,陈朝是决计不敢说的。
陈朝道:“这是哪头的话,皇上正值壮年,何来服老一说啊,您说老,可要臣怎么办啊。”
陈朝六十的年岁,景晖帝四十的年岁,他搁他前头说老,也就亏得他是帝王,若是换做旁人,陈朝早翻了脸。
君威莫测,眼看景晖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陈朝也只敢去捡了好话说。
景晖帝听得陈朝这话,心里头也没爽利开,仍旧是皱着眉头,他道:“莫贫了,朕的身子骨,朕自己知道。今个儿,他们下去之后,你可探到了什么?”
陈朝道:“也不曾套出什么话来,萧二公子且不敢去说,但也不曾想到杨首辅家的小姐,嘴皮子竟也那样厉害,只端看他们所作所为,当真是没了什么牵扯,手底下的探子也传了消息过来,说自臣走后,他们也不曾说些什么。想来即便杨小姐曾经如何纠缠,但想来现下应当是真没了心思。皇上,且放宽心,莫忧心萧二公子叫她沾染了去。”
景晖帝闻此,却仍旧不能宽心,他道:“朕怎么能不忧心,当初二皇子那么小的年岁,说没就没了,朕决计不能叫杨家人将来再爬到皇太子的头上去。”
他现下可是就朱澄这么一个儿子了啊。
他的儿子死了一个,也决计不要叫杨奕的儿子好过。
放过杨奕?更是做梦。
景晖帝虽现在宠爱杨奕,但他心里分得门清,这天下是他们朱家的天下,他如今也就朱澄这么一个皇太子,他可不想待自己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面的时候,自己的儿子还被杨奕压了一头。
杨家的覆灭是必然,他更不想要萧吟去和杨水起扯上了什么干系。
景晖帝道:“则玉这孩子,也算是朕看着长大,他将来是能入阁拜相的,可千千万万不能叫杨水起糊了眼睛。还有你,莫怪朕没提醒过你,别再去跟杨奕走太近了,他就是一条疯狗,朕决计不会让他们祸害我大启朝的江山社稷!”
用人的时候是贴心棉袄,舍弃的时候便是疯狗一条。
陈朝忙垂首道:“臣心里只有主子万岁爷,从前和他走得近,也是主子爷的命令,如今,自不敢再亲。”
看来,景晖帝对二皇子的死还是不大能释怀,即便这么些年来,重用杨奕,可是到了最后,他自己死便罢了,看这样子,也是势要带上杨奕一起走。
*
京城的夏日,暑气十分之重,才不过六月的年份,就热得不行,这样的天气,杨水起便是连门也不大想要出去的,但又想到萧吟喊了她去茶楼见面,也只能耐着暑热出了门。
上一回,萧吟说过会澄清,果真也很快,几乎是在回去的那一晚,萧吟就已经将这件事情开诚布公。
只杨水起知道了后,仍旧是没什么感觉,这算是什么?迟来的公正?
杨水起不会因为澄清了这件事情就开心,因为当初在萧家,她哭得这样伤心,那个时候为什么没人护着她。
若是萧吟那个时候护着她,她保管这辈子死心塌地追着他跑。
可是他没有。
杨水起惧热,一路上,肖春在一旁拿着扇子为她扇风。
肖春问道:“这萧二公子是想要做些什么?哪有这样的人,从前小姐想要同他说话,他倒是不稀罕搭理,如今小姐同他没了干系之后,便又叫他有什么事情了,实叫人看不明白。”
别说肖春看不明白,就连杨水起都不知道萧吟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现下是真不想同他有什么牵扯了。
再说了,她还要些脸面,断断是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杨水起神色恹恹,趴在车窗上头,看着窗外。
她道:“他想说什么这回便说清了吧,毕竟,从前也是我死缠烂打在先,但这回说清了,便同他再也没甚瓜葛了。他们说得都对,萧、杨二家本就不同路,而我同萧吟,更不是一路人。”
街上的景色径相映入眼帘,白日的京城,要多热闹便有多热闹,来来往往皆是人,贩卖的卒夫、来往的行人,纷纷扰扰。
马车也已经快要到了说好见面的茶楼下面。
忽地,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入了眼帘,杨水起抬眼去看,就见到了曾在书院里头打过几回照面的杜衡。
杨水起最后一回见到他,还是那回自萧家离开之后,而后两人便也再没有见过面了。
今日是六月二十,旬休日,想来萧家的学堂那边也没有课。
此刻,杜衡的身边正站着一位小姐模样的人,头上戴着帷帽,杨水起也认不出来是哪家的人。
正当她看得入神之时,却不想叫不远处的杜衡看了个正着,杨水起还未曾收得回眼,视线便和杜衡撞上。
不知是否是杨水起的错觉,竟好像发现,杜衡在看到她后,眸光忽闪,这个眼神……看到她恍若是看到了什么救星。
杨水起心下顿觉不妙,松了帘子,赶忙想要躲回车厢里头,却还是来不及了。
“杨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