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越野赛比的不是武力。大多数武功超凡的头领, 昨天已经在校场上一决高下。今日参赛的,多是一些武功不太出挑,但综合素质过硬的选手, 实力也都不可小觑。
戴宗忙于山寨事务,大约已经连着熬了两三个通宵, 全是靠他那“睡眠调休”的特殊天分, 才能撑到现在。眼周已经黑了一圈。寻常人只道他是日行千里的“神行太保”,十个里头八个看好他, 见他跑下山路,都朝他挥手喝彩。戴宗也不好拂了观众的美意, 况且也确实享受这难得的众星捧月的时刻, 于是任由众人欢呼, 自己朝观众席挥手致意。
其余几个选手, 轻功也不是绝佳, 也没有刻意训练, 也不懂科学安排体力, 只凭着一身原始体能, 向前莽冲。
还有几个非梁山选手,阮晓露前一日也大多见过。岗哨边那三个,是少华山的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 以前和史进一处聚义的,接到邀请, 即刻赏脸前来,因为路途遥远,都晒得黝黑。
这几人方才一直在跟史进一块聊天。见史进发扬风格, 让出参赛机会,三人跟着热泪盈眶, 感慨没白交这个兄弟。
正在跨越小涧的三个人,是芒砀山的大王,和梁山也颇有来往,分别是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兖。三人约莫是西游记忠实粉丝,各自有个怪力乱神的绰号。一转过脸来,三张妖魔鬼怪的面孔,让人印象深刻。
小涧水流颇急,三个人商量:“咱们齐心合力,击断一棵树,放倒下来当做桥……”
这话让旁边值守的喽啰听见了,立刻提醒:“越野赛期间,不得破坏梁山一草一木,否则照价赔偿,取消参赛资格。”
三个人赶紧说:“那算了。”
弯腰收集枯枝,想要铺个路。
正忙着,只见旁边一个女选手快步跑来,一个提气,纵身越过那丈许宽的溪涧,把那三个大仙晾在后头。
阮晓露远远看着,忍不住大声喝彩:“扈三娘!好样的!”
扈三娘也来参加越野赛,她觉得自己的名次有点不稳。
问梁红玉:“还有哪些劲敌?”
“还有不少梁山以外的参赛选手,”梁红玉告诉阮晓露,“什么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我也没全记住名字……哦对,还有一个什么公主……”
她记得阮晓露曾经提到过一个契丹公主,叫什么答里孛的。此时不禁疑惑,难道……
阮晓露摇头:“是另一个公主。”
随后记起来:“当初见到那金芝公主时,她不是戴的青色手环,只当观众吗?怎么突然决定参赛了?她有什么相关的特长么?”
梁红玉听她解释两句,沉下脸。
“怕不是趁机来刺探咱们梁山底细的?”
梁山是北方老大,方腊集团是江南老大,双方互不服气。金芝公主带人来参赛,初衷肯定是要压人一头,在北方绿林打出个名头。
不曾想,昨日庞万春在射箭比赛上马失前蹄,不仅没拿冠军,而且居然输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手里。这两位江南代表大概深以为耻,这才临时报名了今日的越野赛,怎么也得拿个名次回去。
梁山举办全运会这两日,纵然游人如织,也并未全山开放。全山各处都有志愿者守 在路口,引导游客在“公共区域”休闲观赛。至于军械库、库房、档案室、火器作坊之类的地方,自然不能让游客随便涉足。
因此,金芝公主欲借参赛之机,深入梁山腹地,看一看这个北方大寨的真面目——以小人之心来揣度,这也十分合理。
梁红玉越想越沉不住气,道:“我去盯着她,免得她往不该去的地方去。”
不等阮晓露答话,她脚下发力,几个纵跃,跟在金芝公主身后。
阮晓露落在最后,不疾不徐,沿着平坦山路,按着节奏跑动。
经过一个志愿者岗哨时,顺手抄了一碗免费的健力茶,一饮而尽。
今儿她三更半夜就出发,从驿馆一路飞奔,过五关,斩六将,地上跑,水上漂,连轴转了几个时辰,终于赶在午时正,回到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之下。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早上几乎没歇着,就吃了几口烧鸡,眼□□力已经消耗过半。
确实不是参赛的好时机。如果她能选,她宁愿先睡个长长的午觉。
但比赛嘛,各种意外突发都不可避免,何况个人状态的起起伏伏,太正常了。
没多久,就看到两个选手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前头。才跑几步路就不行了,可见耐力太差。
阮晓露轻轻松松地超了过去。
还到有个参赛的喽啰坐在路边,喘粗气。原来是起跑用力太猛,出汗血管扩张,又被清凉的山风一激,抽了筋,连滚带爬地倒在路上,摔出几个血口子。
志愿者马上跟进,把他拉到岗亭里,取药包扎。这人自然也退出了比赛。
两三里路后,她已经超过了五七人。面前一双岔路。阮晓露从怀里抽出任务用信,瞟了一眼,果断选择上山的路。
越野赛的选手需按规定路线行进,按顺序在山上几个地标处——断金亭、黑风口、鸭嘴滩、菜园子、北关——前面四个地点,需要找到喽啰打卡盖章,然后到达位于北关的终点。第一个盖章点是断金亭,路牌标得明确,需要连续跑一里半的上坡,非常考验轻功……或者说,心肺功能。
阮晓露俯身,紧了紧绑腿和鞋。调整呼吸,匀速开拔。
很快,就追上了两个结伴参赛的人。这两人她昨天倒也有一面之缘,原是来自东京城酸枣门外的的两个泼皮破落户,分别叫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都生着一副欺软怕硬的面相。当年鲁智深在大相国寺看菜园的时候,跟这些混混颇有交情。今番全运会,大师念着以前那些狐朋狗友,派人往大相国寺也投递了几张入场券。这张三李四如获至宝,当即找那群混混兄弟凑足路费,过来跟大师一续前缘。
不过鲁智深忙着享受比赛,跟这两位酒肉朋友没时间多聊。这张三李四一寻思,不能白来,横竖也得带点利物回去,在东京城混混圈子里好好显摆显摆。
于是报名了看似最不需要技术水平的越野赛。不就是拽开步子跑嘛!
没跑两步,两个人就后悔了。这山路忒不好走,费腿,哪比得上东京城的大路横平竖直。
两人边跑边大喘气,见有人从后面追来,提起精神加速,不想让她超过。
阮晓露也不着急,保持落后他俩一个身位,慢慢追赶。
不同的是,阮晓露的呼吸始终跟着节奏。前面这哥俩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慢慢的,阮晓露追上小半个身位,接着又是小半个身位。
李四悄悄回头,看到追上来的是个大姑娘,脸色复杂。又觑见左右无人,歪头跟身边张三商量了几句。
他们说的是东京口音,被喘气声切割得支离破碎,阮晓露一时没听懂。
但随后,这哥俩就忽然很有默契地改变位置,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把阮晓露的路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她要加速,他俩就不约而同往中间凑,不让她通过;她要绕行,他俩也改变方向,歪肩耸胯,把她一点点往外推。
阮晓露乐了:“你俩挺专业啊。”
如果她是不会赛跑的新手,被这两人恶意剐蹭,超车是别想了。万一被挤下山路,至少也是个扭伤拉伤,很难再完成后面的赛程。
山路狭窄,她放慢速度,不与张三李四接近。
两个混混见此计奏效,相视一笑。
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梁山上果然都是土憨憨,比不上他们大城市里出来的足智多谋。
谁让你单打独斗,没人组队。憋屈着吧!
阮晓露“憋屈”了约莫半里地,趁着速度放慢,积攒体力。
这年头也没有监控摄像头。这两位大哥如此“老谋深算”,不被人看见多可惜啊。
山路转弯变宽,路边一个志愿者岗哨。一个喽啰高声招呼选手。
“第一个盖印处还有六百步。前头小心落石!”
阮晓露骤然加速,意图从山道内侧绕过张三李四。
两人不动声色地把她往边上挤。阮晓露先礼后兵,小声提醒:“让路。俺比你们快。”
李四大摇大摆地又是一撞。她肩膀擦上侧方山石,“啊”的大叫一声。
张三李四面不改色地继续疾奔。在他们的逻辑里,是她强行超车,自己为了不跌落山下,只能占道不让。至于她擦伤碰伤,才不干自己事呢。
但跑着跑着,忽然发现身后似乎没人了!
却见阮晓露纵身一跃,抓住岩石上面一条巨大树根,收紧核心,离地三尺,直接荡了出去,来了个三维立体超车,轻飘飘落在张三李四面前。
落地后,她故意站住不动。
张三李四只见突然有人挡在自己面前,眼看就要撞上,本能地急转绕行,却忘了自己是走在陡峭的山路之上。只听骨碌碌几声响,两人失却平衡,撞在一起,先后跌落山道,滚下好几步,在灌木草丛里哀号。
“啊!你,你——你挡道!你害人!”
岗亭里的志愿者喽啰目睹一切经过,当即做出判断。
“要说挡道,是你俩先挡道的吧?俺看得清清楚楚!”喽啰理直气壮地指着两人鼻子,“俺们阮姑娘一个指头也没碰着你们,何谈害人?起来!跟俺包扎去。”
张三李四捧着脚,赖着不起来,口里嘟囔“不公平”、“护短”之类。
底下山道上脚步噔噔噔,一阵怒喝声传来。
“你们两个鸟人!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不三不四的习性!洒家都看在眼里!”
鲁智深刚刚尽兴划完龙舟,全身还湿着,身上救生衣勒的印子还没下去。刚想上山喝碗酒,就撞见张三李四在越野赛使诈。
张三李四慌忙拜:“师父!你误会了……”
“洒家有什么可误会的?”鲁智深眼一瞪,“再嘴硬,洒家没你等这样的朋友!自己找个粪窖,再跳一次!”
被鲁大师开除友籍,那可太不值当。张三李四迅速转换心态,伏在地上认错。
“是我们不好,我们本想把那姑娘挤下去,不料技不如人,反倒自己摔跌。小的们也吃了教训,师父饶了我们罢。”
鲁智深呵呵直笑:“要暗算那个女娘,你们还逊了点!走,别比了,陪洒家吃碗酒。”
张三李四苦着脸,瘸着腿,跟在鲁智深身后走了。
第 222 章
阮晓露朝鲁智深挥挥手:“师父, 帮俺好好教训这两个!”
鲁智深笑道:“这两个鸟人就是这般性子,当年不自量力,还想算计洒家, 跌洒家入粪坑哩!”
鲁大师护短。阮晓露也没办法。况且她也没真受伤。于是点点头,扭身重新跑进赛道。
经过这一风波, 她又回到了落后的位置。
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她摒弃杂念, 一心一意地赶路。没多时,到了断金亭的打卡点,
小喽啰一边给她的信纸上盖印,一边悄悄通报:“三分之二的选手都已经在俺这里盖了印。最快的是浪子燕青, 已经走了顿饭工夫……”
阮晓露又惊又喜眼睛睁贼大:“燕青??他也来参赛了?我怎么没看见?”
小喽啰反而不解:“不是姑娘送他的参赛手环吗?”
阮晓露笑问:“他爹……哦不, 他主人让吗?”
小喽啰这下眉飞色舞, 道:“昨儿争交大赛, 原是那太原府的任原技压群雄, 得了冠军。都要领奖了, 那燕青才匆匆赶来, 上台要赛。规则当然是不允许, 那任原也愤怒,气他抢了自己风头,就想顺手教训一下那个小郎君。没想到被燕 青一把掀翻在地上……”
阮晓露大乐。燕青这副人畜无害的俏模样, 换谁都轻敌。
“然后呢?”
那喽啰深吸口气,口若悬河:“这下可有点尴尬, 他主人——”
“先别说了!”阮晓露没忘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收起八卦心思,笑道, “印好没有?我走了!到时候追上燕青,我自己去问!”
她折起信纸, 放回信封,揣回怀里,扭头往第二个打卡点行进。
黑风口是梁山后山的第一险要去处。断金亭和黑风口之间,只有一条山路可达。这条路上下起伏,极不好走。暴晒时土石松软,下雨时泥泞湿滑。道旁的密林里藏着凶恶的飞禽走兽,更有无数枯枝断木横亘其中。平日里,若非猎打野兽、采摘山果,或是特意进行相关军事训练,梁山人众少有涉足此处。
通往黑风口的小路,原本被几道栅栏封着,贴着“禁止通行”。每一次山洪、暴雨、泥石流过后,那告示上的字迹被冲得无法辨认,晁盖念及山上兄弟的安全,总是派人再去贴一张。久而久之,那栅栏上面像贴符文一样,密密麻麻贴了十几张“禁止通行”,令人望而却步。
此时,这栅栏上的“封皮”尽被揭去,锁头打开。旁边竖个告示,画了个大大的箭头,写着“越野赛从此入”。
这是怕有选手没听清规则,走了旁边的石阶山路,错过黑风口打卡点。
阮晓露赶到的时候,看到那栅栏前面围着数人,交头接耳地商议什么。
一瞬间,她只捕捉到没头没尾的几句。
“……这黑风口是险恶去处,梁山怕不是故意将我们陷于危险之中?”
“……他们说已经派猎户在沿途布下兽网,野兽进不来比赛路径,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讲大话……”
“……从石阶路走,先去菜园子,再回黑风口盖印,路径似乎容易些。”
阮晓露跟这几人擦身而过,旋风般跑入栅栏门,提醒一句:“盖章必须按顺序来!”
过不多时,那几个人追上来:“在下芒砀山樊瑞、项充、李兖。此处路途凶险,姑娘若不介意,可以结伴同行,我等也能保护你安全。”
阮晓露笑道:“承蒙照顾。”
这几个妖魔鬼怪倒也懂事,不管在自家山寨德行如何,到了梁山,一水儿的温良恭俭让,还知道爱护妇女,可见对梁山文化颇有研究。
从栅栏门口往里,树木杂草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气温几乎立刻冷了两三度。方才还耀目的午后骄阳,此时也不知藏到哪去。视野所及尽皆晦暗,空气中裹着雾气,皮肤上滚着湿润的水汽。偶尔叶片划过肌肤,立时划出一道红印。气味也一阵怪似一阵,落叶和动物尸体腐烂在泥里,脚步落下,经常出现可疑的“踩屎感”,让人不忍细思。
这片山林自古人迹罕至。自从强人占据水泊梁山,好汉们嫌它阴气太重,不像个替天行道的地方,因此也懒得开发。
虫蚁之声呜呜嗡嗡,藏在树叶后面,藏在脚下,藏在花瓣里,藏在藤蔓中……无处不在的环绕立体声,让人忍不住毛发直立。
偶尔也能看到肥硕的野兔、彩色的山鸡,甚至憨态可掬的傻狍子,还有路边树干上系的指路用的红布条,让人意识到这里不过是泽国中的一片小小山林,是人间一隅,并非什么诡谲妖境。
阮晓露左右瞄瞄,第一时间就相中一根又直又长的树枝,撅下来握在手里。
另外三个临时队友也纷纷有样学样,手里握了树枝,警惕地看着四周。
阮晓露微笑:“我是为了行山方便。这一趟没啥危险。多亏解珍解宝两位猎户,野兽都被提前赶走了。”
其他三人喏喏应声,依旧树枝不离手。
四个人手中各有家伙,远远一看,像是准备干架。
那八臂哪吒项充想要活跃气氛,于是跟同伴们半开玩笑,道:“这里又无旁人,咱们三个大男人手持木棍,要做什么都无人知晓,人家姑娘自然紧张——哎,姑娘,你别怕啊,我们说了会保护你安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
他突然脸色大变,惊叫一声,如临大敌地举起木棍。
一头野猪听到人声,冲开密林,循着声音朝他扑来!
成年的野猪重数百斤,速度不逊于奔马,呲着锋利的獠牙,就连虎豹也不敢与之对抗。
野猪精强势进攻。一时间,混世魔王惊慌失措,八臂哪吒面如土色,飞天大圣丧魂落魄,迅速背靠背围成圈,摆好防御姿态。
阮晓露镇定自若,挡在三个人前面,木棍向前一举——
哗啦!那野猪离几个人尚有两丈远近,忽然平地起网,将那野猪网在半空。野猪愤怒咆哮,奈何四肢被缠,只能奋力挣扎,晃得那吊网的大树都左右乱摇。
原来此处早有野猪陷阱。这野猪奔得越快,被网得越紧,根本不可能接近路上的人。
解珍做猎户打扮,一跃而出,朝几个人一拱手:“受惊了!几位继续!”
三个芒砀山好汉面如土色,慢慢收了架势,然后互相看看,心有灵犀地发足疾奔。
这他娘的什么鬼地方,赶紧跑完赶紧离开!
阮晓露:“哎……不是要保护俺吗……”
长途越野最怕来回变速。她也就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密林中匀速前行。行过一里地,经过一个志愿者服务岗哨。这个岗哨跟其他地方不同,里头守着五七个喽啰,均是刀不离手,还有一个人负责望风。想来此处山林险恶,连志愿者也不敢落单。
阮晓露讨个馒头嚼着,再爬两个坡,面前横一处高高的山崖。
芒砀山三人组立在悬崖之下,几个人轮番托举,始终离那崖边差着二三尺距离。三人汗流浃背,想来已经尝试许久。
阮晓露心里埋汰:“老大哥怎么设计这么玩命的路线!”
她原本是想参照铁人三项运动,设计一个比较丰富多样的竞速赛。但原始计划呈上去,经过几轮讨论表决,增加了不少难度。想来晁盖打定主意,要让选手们多吃吃苦,度过一次毕生难忘的梁山之旅。
陡峭的山坡上依稀可见些许足印,想来此前已有轻功卓越的选手攀崖而上。
要是轻功不过关,也可以绕路。系在树枝上的红布条指明方向,目测至少要多跑一顿饭功夫。
阮晓露摸摸怀里,居然摸出一双皮手套。李俊给她拎的这套比赛服,零件还真挺齐全。
她不打算绕路。别人能上,她也能上。
先简单热身,活动关节,然后轻轻一跃,抓住两瓣凸起的岩石。然后寻到一处踏点,收紧核心,用腰腹发力,将自己的身体送上三尺。
虽然她不是专业攀岩选手,但也知道一些通用的事项技巧。比如,不能仅靠四肢,要靠腰腹和腿部的力量;比如要时刻保持平衡,稳定重心;还要找准节奏,避免呼吸紊乱……
当然,作为女性选手,她也有天然优势:体重轻,能抓的岩石、树根、枝杈就多;换个两百斤大汉,怕不是抓哪哪松,踩哪哪碎,根本没法上行。
她余光微微向下看。芒砀山三人组议论片刻,决定绕过去,不挑战这片岩壁了。
随后又追来几个选手,尝试片刻,也都放弃了这条捷径。
阮晓露左右转脸,避开山崖上的杂草杂木。手指触到上层山岩,一跃而上,一个翻滚,立在了山崖之上。
崖边有个青石板,后头等着几个志愿者,笑容满面地给她盖了章。
这个悬崖攀上来,又超过好些个人。
但是,实力最强劲的那些对手,依旧和她拉着不少距离。
下一站是张青开辟的菜园子,从狂风呼啸的黑风口疾跑而下,是一大片空旷平地。这段路程纯考验速度。
只不过,从黑风口密林闯出来的选手,不论腿脚多么灵便,多么能跑,此时体力都消耗大半,因着各种攀登翻越,肌肉也都酸痛无力。要全速奔跑,几乎不可能。
阮晓露有效分配体力,此时还没觉得太疲惫。轻松超过了石勇、白胜、戴宗,然后……
扑通!
跑在她前面的杨春忽然跌进一个大陷坑!
好在坑不深,底下也没有尖刺暗器。但是……
只听得杨春惊叫:“虫!虫子!”
那坑底花花绿绿,游走着十几只毛虫、蜘蛛、蜈蚣……杨春号称“白花蛇”,此时却败在一堆虫蚁之中,也不敢踩,生怕有毒,被几只蜘蛛追得团团转,最后轻功超常发挥,大吼一声,用力爬了 出来,伏在两个兄弟肩膀上骂骂咧咧。随后陈达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原来杨春逃得仓促,带出了一只大甲虫。
旁边的志愿者喽啰提醒:“此处是梁山公孙道长所挖的‘八卦阵’,众位选手需小心通过。里面的虫蚁都是无毒的,诸位不必杞人忧天。”
几个外寨选手赶紧放慢脚步,如临大敌地检查每一处地面。
一边感叹:“我就说这块地方肯定有玄机。八卦阵哪!”
只有阮晓露差点乐出来。她可认出这地方了。这不是当初她诱王矮虎掉进去的、公孙胜挖到一半的法阵嘛!
道长上山好几年,别的没干,在山上挖了无数法阵——当然后来阮晓露套出话来,他是来挖矿的,为了炼他那长生不老的仙丹,在梁山上寻找合适的材料。
至于“矿脉”到底在哪,如何寻找鉴定,公孙胜也略有研究。经常是挖到一半,发现一无所获,于是宣布此处风水不佳,不宜列阵,应重新择地开挖。
道长到处施工,大家对此也很宽容。毕竟公孙胜自从跟着晁盖上山以来,梁山年年兴旺,屡次化险为夷,弟兄们吃得越来越饱,肌肉练得越来越大……这其中缘由,当然有寨主的英明领导,有军师的神机妙算,有各位兄弟的同心协力,还有阮姑娘这种神仙妹妹,带着女眷们一起修修补补……
除此之外,道长这些风水阵,不能说一点用处没有吧?
于是,梁山上上下下,东南西北,此时遗留着大量未完工的“法阵”,也就是大坑。
这些坑,有些影响出行,早就让人填了;有些晾在外面,边缘插了警示标,提醒人过路绕行;而有些经年累月,已经长了草,覆了落叶,被大自然慢慢地修复,远远的看不出异样。
这片“未完工法阵”,此时摇身一变,成了神秘莫测的“八卦阵”,令众选手望而却步。
阮晓露觉得,多半是吴用的主张。至少那喽啰的介绍文案肯定是他写的。
至于坑底的虫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创意。
少华山的神机军师朱武虽无本事,广有谋略,曾经略施巧计,把良家少男史进忽悠得抛家舍业,上山落草,是个经济适用版的吴用。
朱武当即制止两个同伴的脚步,就地蹲下,怀里摸出几根小棍,排出八卦阵势,开始推演。
“这里不能走,这里大凶,可以试试那里……千万不要碰那棵草……那里的虫子尤其多……”
慢慢的,不少其他山头的选手也都围了过来,虔诚地聆听朱武的分析。
就算梁山志愿者信誓旦旦“虫蚁无毒”,谁愿意去跟它们亲密接触?不如提前蹭个攻略。
阮晓露听了一耳朵,如听天书。她叹口气,自行拐弯,沿着菜畦土梗,开始绕路。
——不就是一堆深深浅浅的大坑嘛。绕过去就行了嘛。
其他人只是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满的不信任。
——八卦阵就够人受的了,这姑娘还敢脱缰乱走,不怕掉坑里出不来嘛?
阮晓露虽然记不住大坑的具体位置,但知道公孙胜肯定不会祸害菜地田地。否则,张青、陶宗旺这些种田型好汉第一个不干,拼着五雷轰顶,也得把道长围殴一番。
她偏离了既定赛道,不一会儿就穿过了宿舍区,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人家知道她是大老远赶回来参赛的,都不拖着她,拱个手就让她走。
“蒋教授,算分呐?对了昨天举重比赛冠军是谁?——鲁大师?不新鲜……”
“林教头!你岳丈在水边钓鱼呢!你不知道?——哎哎,慢点走,不许帮他作弊!”
“花二小姐!你……啧,什么叫为何我不去闯八卦阵,你很希望我掉虫子堆吗??”
“花将军?你怎么……”
只见花荣恹恹地坐在一块岩石上,膝头放着一张弓。他无意识地拨弄弓弦,看着远处树影婆娑,垂头丧气,与往日那高视阔步、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判若两人。
挨着他坐的人,骨骼清奇,双臂奇长,竟是人称小养由基的庞万春。他端着一碗酒,一会儿喝一口,一会儿喝一口,比花荣还颓废。
两个人相视苦笑。
花荣:“一山更有一山高,江湖上后生可畏啊。”
庞万春:“你要是没有死盯着我,咱们俩各打各的,未必能让那小子占便宜。”
原本都觉得自己是箭术天下第一,雄心勃勃想要一展风采。谁知,却让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拔了头筹,花荣和庞万春双双怀疑人生,原本是不曾相逢的对手,现在却突然有了无数共同语言,你一碗,我一碗,喝得歪七扭八。
阮晓露轻轻绕过,不打扰这两位难兄难弟。
她想,幸亏岳飞急着回家,没有参加今天的比赛。否则,就不止花荣和庞万春被虐了,自己也得跟他们一块喝闷酒去。
…
她忽然又发现一个身影:“凌振!凌工!你闭关多久啦,今儿别做实验了,出来看比赛……”
凌振充耳不闻,步态佝偻地往他的火器作坊走去。
他醉心科研,“全运会”从筹备到举办,他全都事不关己,一点也没有掺和的意思。顶多是偶尔出来看看热闹,盯着施工团队,不让他们接近自己的火器试验场。
这两日大赛开始,全山居民如同过节,就连最懒得挪动的,都跟风去看了一两场比赛。就连最社恐的崔瑶琴,也派她的花猫送信收信,接受“战况转播”,以此为乐。
只有凌振闭门不出,外头的噪声彩声仿佛跟他没关系。
阮晓露摇摇头,正待走人,忽然全身一个激灵,没来由地心中一跳。
“凌……”
等等,这个身影比凌振高,比凌振瘦,他不是……
那人优哉游哉地踱步,好像在观看山景,却顺手拨开挂着“游客止步”牌子的麻绳,走入火器实验区。
时机不偏不倚,恰好在巡山喽啰走入盲区的时刻。
第 223 章
阮晓露轻咬嘴唇。回头远远的看。大多数选手还卡在八卦阵那里。但也有人开了窍, 循着她的步伐,寻找可以绕行的点。
阮晓露迅速做出决断。比赛要紧,山寨的火器更要紧!
三两步, 蹑手蹑脚地跟上。
说也奇怪,这神秘人虽然身形佝偻, 貌似生病, 但走得却快。山林里三转五绕,阮晓露就跟丢了。只好停下来, 细细的听,听到凌振的小宿舍门口似有人声。
“都让你不要来了, 你干嘛还来?……”
凌振的语气硬邦邦的, 充满敌意。
阮晓露扬起手里木棍, 气势汹汹, 冲上去英雄救美。
“不许伤害俺们山上兄弟!再走一步你就……咦??”
此时她看清了那个闯入者的面孔, 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毛?咦, 你的金毛呢?”
这个扮成病汉的神秘人不是别人, 正是金毛犬段景住!
手腕上系着个红手环, 很显然,是借参赛的机会,悄悄绕到行人少至的路线, 然后脱队,来到这里。
但又和阮晓露认识的段景住不太一样。上次和他分别, 还是年初时分。她和宋江、李俊、凌振、顾大嫂一行人从辽东返回,跟答里孛公主同行,卷入了一场辽国宫变。他们护送公主, 沿着辽河,一路跑到了段景住的据点老巢——段景住依照阮晓露的吩咐, 已在那里守了许久——得到他和一群马贼兄弟的帮助,反败为胜,做掉了意图谋害公主的外戚萧奉先。
然后段景住被答里孛收编,给了个什么契丹大将军的头衔,高高兴兴地跟随公主出发讨敌,去开拓新的人生。
而根据最新的情报,答里孛已经宫变成功,囚了自己的老爸天祚帝,杀尽敌对势力,立了三岁小儿为帝,自己垂帘听政,独掌大权。
那段景住……
阮晓露再抬眼一看,果然看出了不同。当年那个平庸胆小、听到“女真”两个字就腿肚子转筋的走私马贼,此时已经挺直了胸膛,眼里多了从容淡定,而且似乎凸出了一点小肚腩……
总之,变得有些领导风范了。
阮晓露一声大吼,可比凌振的几声质问要响亮多了。几个喽啰闻声赶来,后知后觉地来给凌振撑场子。阮晓露伸手拦住,低声吩咐几句话。
“太后差小人前来公干,不敢张扬。”段景住朝阮晓露躬身作揖:“未能及时拜见娘娘,万望恕罪。”
阮晓露大乐:“哟呵,成太后了!她才多大呀。”
又无奈:“你这汉话没怎么进步啊。”
还管她叫娘娘。
段景住脸色微有不悦:“太后治国安民,恩泽四方,你不要妄言。”
阮晓露问:“ 你头发呢?”
她已经隐约猜到,段景住一头金毛太惹眼,从边境一路南下,不知会引发多少无谓的盘问。于是他用布包住了头,假扮病汉,也尽量避免出声交谈,泄露自己口音。
而且光缠头还不够。段景住慢慢扯下缠头的布,只见一脑袋新剃的板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凌振当了几十年大宋良民,从没见过板寸造型,登时大为震惊:“你出家了?”
“我为了不惹人注目,头发剃了,原本想扮出家人。”段景住颇为哀怨地说,“却不料山东天气太热,没走两天就晒伤了脑壳。只好这副打扮……”
阮晓露和凌振相顾而笑:“回头把刘唐的乌豆醋浆染发膏送他一瓶。”
笑完了,她脸一板:“来干什么?怎么不通报?俺们寨主知道吗?鬼鬼祟祟的,安的什么心?”
这话其实有点明知故问。宋辽虽为邻国,虽然名义上是兄弟之邦,实际上各怀鬼胎,也没实行免签自由行的政策。过去段景住是鸡鸣狗盗之徒,做着灰色买卖,尚可无视王法,悄悄穿越国境;但如今他可是有名有姓的辽国大将军,若要访宋,那必定是国家级别的大事,得先递几轮国书,然后直接去东京鸿胪寺报道,在密切的监视下进行一系列活动……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辽国要与大宋民间武装势力偷偷接触,这事绝对不能让官方知道,否则就是一场外交风云。
所以段景住此行,说白了也是做间谍,是一场反向的“海上之盟”。
自然不能大张旗鼓。越低调越好。
凌振解释:“段将军早些时候就找到我,说要兑现当时的承诺,问我有没有造出威力最大的火炮,公主正是需要之时……”
段景住面无表情纠正:“太后。”
“公主的许诺,俺是不会赖。”凌振坚持管答里孛叫公主,道,“但我也跟他说了,还有几个实验没做完,让他少等几日……”
段景住微微提高声音:“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容你磨磨蹭蹭!就你造出来的这些,开个价,我们全要!”
他瞟一眼周围,确定四下无人,又放软语气,对二人道:“这几个月里,我大辽厉兵秣马,裁撤冗员,军队面貌一信,辽东那边都看在眼里。太后推断,用不了三两月,他们大约就会撕毁和约……”
这里的“他们”指谁,不言自明。答里孛当初百般委屈求和,换来的一纸临时协定,原本就是苟延残喘,也不指望它能带来万世太平。
只不过,不到一年就重新开战,这女真人也忒急了点儿,
有劲没处使。不知是不是吃盐吃的。
所以段景住才着急来“收货”,寻思趁着全运会的时机,趁乱混入梁山,不必兴师动众。
他这策略也确实奏效。刚进入济州,就碰上郁保四一伙“旅游团”,跟着走了好几天。同伴们满脑子都是梁山梁山,没人发现他身份可疑。
然后随便取个化名,编个豺狼虎豹之类的绰号,接待处的小喽啰就“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殷勤给他系上了红色手环。
凌振不为所动:“我的库房里,是有现成造好的火炮不假,你这两日左右刺探,想来也见到了;但几样参数还并非尽善尽美,需要调试。我不能给你……”
段景住耐心耗尽,眉毛一竖,脱口叫道:“来人!”
没人响应。阮晓露和他大眼瞪小眼。
段景住微微羞惭,“娘娘恕罪。小的身为汉人,虽有太后圣眷,但在上京日子也不好过。不摆出一副凶相,搞点严刑酷法,没法服人。”
阮晓露微微一笑:“这一路又辛苦又危险,你们太后不会放心你独自前来吧?带了多少卫队,在何处?”
段景住犹豫片刻,点头:“有一队汉军人马,我怕打眼,让他们守在河间府榷场外围。”
阮晓露:“那你就是独自前来。你的卫士距你至少三天脚程。”
段景住点头哈腰,傲气又收敛三分:“是。“
他在辽国当了几个月护国大将军。虽说答里孛掌权之后严打贪腐,但朝中上下,腐化的风气积重难返,段景住近墨者黑,刚养成一点骄奢淫逸的性子;眼下“微服私访”,重回民间,过去的小贼心态逐渐回了来。被阮晓露一敲打,不敢再跋扈。
“娘娘可怜见,”他诚心诚意地说,“小的也是吃限棒,太后知道我与你们交情匪浅,要我这次务必带三百门以上的火炮回去。要金银还是布帛都好说。运输方面你们也不用操心,我自派人扮成榷场商贾……”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凌振不耐烦,“我要造东西,定要尽善尽美,才拿得出手,否则就是砸自己招牌,就是跟祖师爷过不去!你就等个十天半月,又能怎样!”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阮晓露心头盘算片刻,咳嗽一声。
“你们继续吵哈。我还有越野比赛,本来就出发迟了,好容易跑到这儿,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去。”
说着活动手腕脚腕,扭头就走。
“哎哎……”
凌振和段景住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跑去追她。
他俩都觉得自己有理,也都觉得阮姑娘和自己交情匪浅,就盼着她能劝一劝对方。
凌振想的是,你把这金毛从海里救出来的,他肯定能听你一言!
段景住则想,这炮手是你亲手俘虏的,他还能不听你话?
阮晓露被两人挡在面前,无奈叹口气。
“我要是没得名次都是你们害的。”她道,“段老兄,在外头喝口茶。我跟凌工聊两句。”
段景住掩不住喜色。她果然选择帮自己!
凌振不情不愿地被她拉进自己的宿舍小院。
阮晓露低声问:“军师怎么说?”
凌振有点意外,不知她为何上来就问这个,想了想,也低声道:“吴学究也知道俺造出来的火炮,世上少有匹敌,可以居为奇货。他曾经指点,说若是辽国派人来取货,不妨多等几日,极力夸大锻造难度,让他们意识到这炮的珍稀之处,才肯加价付钱……当然,我要耽搁几日,跟军师的言辞无关,我是真的还没准备好……”
阮晓露笑了。军师挺有经济头脑,知道饥饿营销。
她问:“运动会之前,我看你整日实验督造,听声音,应该造出三五种不同型号的……”
凌振双目一亮,神秘兮兮地推开宿舍后门,穿过一个小走廊,尽头是个大仓库。凌振把门推开一个缝,阮晓露只见里面黑洞洞的,窗户都蒙着,但见星星点点的金属微光,鼻子里闻到铁器的特殊腥味。
“按照公主的要求,我研制出了三种炮。”凌振马上关了门,对她道,“具体的细节参数,现在也来不及跟你细讲。”
阮晓露:“大概说一下。”
“第一种炮,我称之为圣火将军,是以原先甲仗库的风火炮为蓝本改进的,发射出的炮弹可以引燃大火,经久不衰,可以使马匹受惊,专门用来克制女真骑兵;第二种,我管它叫卷帘大将,是以子母炮为原型,一个母炮周回接着四十九个子炮,落点不一,射速极快,可以反制敌人的快速冲锋……”
阮晓露听得天花乱坠,笑道:“这名字起得都不错,敌人闻之丧胆,打仗先输一半。”
“这第三种炮,才是真正的撒手锏。”凌振神采飞扬,道,“这是我多年心血,自行研制的,甲仗库没有类似模型,全天下独此一家……”
阮晓露被他说得好奇,复拉开仓库门:“是哪个?”
“啊哎哎!不许看,惊着它们!”凌振一把将她拉开,护崽似的把门关上,“这第三种炮,射程极广,且制导精确,可以长驱直入,将炮弹送入敌人中军、甚至后方。然后炮弹炸开,里面火药混着钢针、铁钉、铜蒺藜、可以飞溅数丈之远。倘若落入敌人中军账内……”
阮晓露难以置信:“就能把敌军指挥部一锅端?万军之中取人大将首级?”
凌振笑道:“取首级要看运气。但如果确定敌人指挥官的位置,一炮过去,让他身上多几排流血的口子,让他站不稳,行不得,拿不动刀枪……还是颇有把握的。”
阮晓露:“哦豁。”
就算不能干掉敌军大将,只要让指挥者丧失战斗力,敌军的士气也势必一泻千里,容易溃败。
当然,敌军将领也不是傻子,尤其是热爱重甲的女真部队,作战时肯定会全副武装,不至于让几束远道而来的暗器给放倒了;但重甲重甲,顾名思义,穿在身上,会 给人和马都带来极大的额外负担,走不动,跑不远。因此只适合阵前冲锋时短暂穿着。
而如果真如凌振所说,这炮射程逆天,能一发打入中军账内,敌军指挥官势必来不及着甲,然后天女散花……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凌振怕她不信,又道:“我在山上实验过十几次,上个月有鸭嘴滩喽啰投诉刺耳噪音,就是我从后山发的炮,你算算这距离。”
她问:“这炮叫什么?”
凌振忽然静下来,聆听片刻外面的声响。段景住果然在依言饮茶,但显然情绪颇为急躁,茶盏敲得叮叮响,交椅也嘎吱嘎吱的响,多半在抖腿。
凌振放低声音:“这便是我的为难之处。这炮我还没给取名,因为尚有几道难关未能攻克。一是由于射程过远,需用特殊的方法加装烟药。倘若工匠培训不到位,极易炸膛。我想那辽国武备松弛,纵有足量炮手,也未必多么出色。若是不能正确掌握填药方法,反受其害。我还在思考一些更简便的填药方法……”
阮晓露认真听着,不发话。
凌振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满口专业词汇,眼前这姑娘未必能听懂。
“……这是第一桩难题。不过也不算太要命,只要再给我十天时间,我肯定能解决。”他快速收尾,转而道,“第二桩难题,若是火炮射程远,要保证落点精准,就要用特殊的瞄准方法,也需要进行一些计算。但这难题也并非无解。我已拜托蒋敬蒋大哥设计了一套弹道计算法式,到时候稍加训练,随便一个小兵就能估算准确。但是蒋大哥今晚开始闭关,也需要十天……”
阮晓露慢慢点头。
“明白了。给你十天时间,你就能彻底攻克这两个难题,造出举世无双的超级火炮。但是现在,这火炮还是半成品,你不想把半成品卖给公主。”
凌振狂点头。
“就是这么个意思!做事哪能不精益求精!那姓段的只要再等等就好了嘛!”
阮晓露啪的一声,拍下桌子。
“你想听我的意见不是?”她道,“要我说,你现在就给他发货,把那个什么‘圣火令’和‘卷帘门’卖出去……”
凌振冷着脸道:“是‘圣火将军’和‘卷帘大将’。”
“……不要跟他说‘超级宝贝’的事。”阮晓露说完后半句话。
凌振犯愣:“为啥?”
“你傻啊!”阮晓露笑道,“卖军火,当然要把最厉害的留给自己啊!”
凌振笑着摇头:“你多虑了。他们大辽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何能反过来算计咱们?”
“那也要留一手,心里踏实。”
阮晓露觉得这简直是常识。现代那些军火大国,不都是过气型号卖给别人,自己留着高精尖?哪有把最新技术拱手让人的,哪怕是最亲的盟友也不行,给多少钱也不可以。
“你若不放心,叫人把军师请来商量?”
其实段景住如果走流程,跟梁山做任何买卖,不管是买一棵葱还是买一束箭,向来都是要提前和领导层报备。他之所以乔装打扮、蒙混上山,估计也是意图来个突然袭击,直接把凌振搞定,先斩后奏地抱走梁山最好的军火。
以段景住的脑子,估计想不出这阴招。多半是答里孛的主意。
阮晓露:“这样呢,你也能如期交货,他也能及时赶回,不至于误了他们的军国大事。反正以你的本事,那个‘圣火令’和‘卷帘门’足以让辽军得意好一阵子……”
凌振咆哮:“是‘圣火将军’和‘卷帘大将’!!”
“至于‘超级宝贝’,今番不要让他知道。你就慢慢研究,升级更新。这买卖如果做的顺利,有一就有二,等他下次再来,你再拿出来给他。到那时,你手里又会有更高级的玩意儿……”
凌振托腮不语。照阮姑娘的蓝本,他手中军器的每个型号,每个版本,都能找到销路,由辽军为他进行实战检验,反馈效果……
至于段景住承诺的,卖多少银子,如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会亏了他——这凌振倒是漠不关心,能覆盖他的试验成本就行。
此时忽然有人叫门。一个喽啰小心通报:“军师不在房里,也不在聚义厅,也不在校场。不过小的着人已经传令各处,若看见军师,就说凌统制有请,请他到这来。”
凌振一惊:“你已经……”
“不然呢?”阮晓露耸肩,“我一开始就叫你的喽啰去请军师了。不管能不能找到人,起码表个态,打个报告上去。领导虽然同意你制售军火,但总不能莫名其妙就出库呀。”
凌振又挠挠头。这姓段的鬼鬼祟祟,幸好让阮姑娘撞见,跟了来。否则若是自己一个人面对段景住,被他忽悠两句,不知要白送多少梁山利益。
但这也不能怪他呀。他要是有那般心眼,早就在体制内节节高升,用不着跑到土匪寨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不过,阮晓露是派人请了吴用,但吴用不靠谱,居然找不到,大约不知在哪看比赛呢。
段景住等得不耐,提醒:“娘娘,您劝好了没有?”
阮晓露道:“好了好了。你准备纸笔,我让凌工给你拟个发货清单。”
第 224 章
“圣火将军”二百尊, “卷帘大将”一百尊,外加配套烟药,每尊三百发的量, 都是现货。等运动会开完,游客散去, 明日就能开始搬运出山。
段景住识字不多, 将那清单颠倒读了几遍,觉得八九不离十, 喜得手舞足蹈。又好说歹说,磨了半天, 凌振才松口, 带他到那仓库去看了一眼。
段景住看着一尊尊黑漆漆巨炮, 敬畏出神, 眼里仿佛已经看到这些炮口对准女真阵地, 射出一枚枚复仇的炮弹……
凌振面无表情。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火炮绝对差不了, 但看到段景住如痴如狂的模样, 还是忍不住内心得意, 嘴角不知不觉往上翘,又拼命向下压。
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愁衣食住行, 而且劳动成果受到旁人认可追捧……人生至乐,不过于此!
“这些要蚂蚁搬家, 一点一点的运走。”段景住有条不紊地开始计划,“请贵寨喽啰将它们盖上油布,包成寻常粮米货物, 用牛车板车慢慢拉走。到了河间府,自有人等待接应。两边的公人衙门都已打点好, 以输送岁币为由,可以免检过关;小人可以留在山上,直到货款送来为止……”
“先别高兴太早。”阮晓露笑道,“咱们虽然原则上敲定了买卖,但俺们还得通报寨主、军师,才能开始打包发货……”
段景住忙道:“这个我明白,我明白。”
江湖人最重义气信誉。跟熟人先谈好大部分细节,然后请示梁山领导,领导肯定不会出尔反尔,把这买卖搅黄了。
总比直接去找领导,走流程,一轮轮的交锋谈判,要方便快捷得多。
速战速决,这是段景住和答里孛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
“对了,”段景住回想起答里孛的吩咐,又道,“这些配套的烟药,虽然数量不少,但总有用完的时候。大辽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该有的矿脉都有。如果能见赐烟药制法……哦不,我们可以重金购买……”
凌振这回学聪明了,笑道:“我这烟药与旁处不同,操作不当,我还怕把你们的作坊给炸了呢!还是让我来吧!订购多少,提前一个月派人来通知就行。肯定给你优惠价。”
段景住爽快点头。若是他单独和凌振交锋,说不定能骗出几句烟药秘方。但阮姑娘在侧,他压根没生这份心,免得自讨没趣。
“那,还有配套的零件什么的……”
“我铸了一倍的富余零件。使用方法都写在手册里,熟练炮手一看就懂。如果需要新的,也得回来买。你们那里肯定铸不出来……”
段景住脸上笑眯眯应承,心里喃喃骂娘。他今番秘密南下,买火器当然是主要任务,但太后答里孛还吩咐,如果可能,把他们的制作秘诀、烟药配比什么的都套来,以后等大辽强盛了,咱自己造。
但这额外的任务毕竟太艰巨,急切间无法完成,答里孛估计也不会罚他。
现成的火器才是最要紧的,能解一切燃眉之急。
段景住验完货单,阮晓露道:“麻烦按个手印。”
虽然他们肯定不会毁单,但流程能走则走,以后还要拿去跟蒋敬报账呢。
段景住却一动不动,摸着自己顺滑的板寸,笑而不语。
阮晓露明白了:“行吧,不留把柄。那俺们也省了这步,谁也不按手印了。咱们都是江湖出身,喝碗酒,起个 誓,我信你。”
段景住赔笑:“你们山寨跟大辽私自贸易,若是让有心之人得知,后患无穷。小人都自愿留在山上作质了,足见诚意。”
阮晓露和凌振互看一眼。她虽然不觉得段景住咖位多大,但转念一想,人家是辽国“右神武卫上将军”,在答里孛的新领导班子里,估计也是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他能自愿为质,可能自己还觉得吃亏呢。
阮晓露叫来喽啰:“把这位……这位兄弟带到客馆去休息,好生伺候汤水被褥——对了,找个山轿,别走人多的地方。”
段景住以前往来宋境不少,在江湖上也有不少熟人,可不能让他出现在公众眼里。
凌振目送那小轿子离开,长出一口气。
“幸亏有你帮俺说话。”
他只是个埋头造物的工匠,做不来买卖,更不会玩心眼。阮姑娘帮他做了主,担了责,他乐得轻松。
阮晓露笑道:“好啦,去最后质检一下吧。明儿开始,就要跟你的娃娃们说再见了。”
凌振抚摸着一尊尊炮管,怅然若失。
虽然知道他造的炮,最终都是要上战场的。大炮锈在手里那才糟糕;
但还是依依不舍,好像即将送嫁的老父亲,看着自己的心血,长吁短叹。
“对了阮姑娘,”他没头没脑说,“俺那没卖出去的炮,你刚才管它叫啥来着?超级……超级什么?俺觉得挺合适……阮姑娘?”
阮晓露早就跑远:“我去参赛了!不管你了!你自己去跟军师汇报!”
凌振大惊:“哎,哎你不能不管……”
他就是个工匠,能不能让他专心研究,好好干活,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动脑筋的事儿!
不过反正段景住已经被弄走,不会再给他压力。凌振心头轻松,在山间伫立良久,这才慢慢回去,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阮晓露回到赛场。“八卦阵”前,选手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已经各显神通,通过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虫子坑。当然,也有人止步于此,退出了比赛。
“白大哥,”阮晓露看到白胜坐在道旁,龇牙咧嘴,上去关心一下,“怎么了,被虫咬了?”
白胜苦着个脸,道:“谢姑娘关心。小的从坑里爬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几只蜘蛛……”
阮晓露忙道:“放心!花小妹告诉我她收集的都是无毒……”
“……可是石勇那厮不知道,以为我命在旦夕,一掌将那些蜘蛛拍死了。”
白胜连声咳嗽,撩开衣襟,只见胸口赫然一个青色的掌印。
阮晓露:“……你歇着吧。要请军医吗?”
白胜摇摇头,举起手边一罐活络油,表示已经得到救治。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转身离开。
都怪金毛,让她平白耽搁一顿饭功夫。好不容易拼来的一点优势,又丢了回去。眼下她依旧落后大部队。
不过,此时的“大部队”,比刚开赛时的“大部队”,已经减员近半。不少体力不继的、弄虚使诈的、瞎走迷路的……都已经退出了比赛。其余的也分散到山间各处,不会再出现多人挡路的情况。
菜园子打卡点竟然是空的,没有喽啰值守。印章和印泥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
“集体解手去了?”阮晓露想。
她自助盖章。回头看看几个跑过来的陌生选手,疑惑了一会儿,也都规规矩矩地给自己的信纸上盖了个章。
经过前几轮的各种“考验”,再机灵的选手也不敢乱钻空子,生怕暗处有人给自己监视打分,或者不按规定操作引出什么毒虫猛兽来。
下一站是鸭嘴滩。从山顶平台到水边,约莫两百米的海拔高差。山道一路向下,又都是能走马乘轿的缓坡,看起来安逸得很。
只不过,由于坡度太缓,选手们需要绕半个山头,才能下到水平面。统共五七里的路程,也得跑上一会儿。
当然,也可以选择陡峭的小路,快速下山。但这些小路没有事先清障,遇上任何意外,后果自负。
阮晓露心里飞快计算了一下。前头还有梁红玉、扈三娘、戴宗、燕青几个劲敌。自己单靠两条腿,未必能在鸭嘴滩之前追上。
其实她能赶上参赛,已经是意外之喜。置身赛场的那一刻,沐着阳光,看着远方重峦叠嶂,听着人们欢呼她的名字,感觉从头到脚燃起一团火……她已经心满意足。
但是,来都来了,不拿个好名次,对不起她这一路的辛苦跋涉。
阮晓露跳出大路,翻过乱石,转身走上一条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出方向的小径。
当初张叔夜第一次偷袭梁山,差点把全寨一锅端。阮晓露和兄弟同伴们自水路接近,发现满山都是官兵。她自告奋勇,潜回山寨探听消息。
当时山寨几个出入口都被官兵封锁。唯有一条小瀑布,是阮家兄弟玩水时无意发现的,通过一个山缝儿,直接从山上落下来。
阮晓露顺着瀑布边的野藤,出其不意地爬上山崖,探得了消息,这才组织人手力挽狂澜,把家给偷了回来。
那条小瀑布也从此在山上排了号。头领们文化水平有限,起不出意义深重的名字,管它叫“小庐山”。每逢新成员加入,领导们都会带他们来这里参观,细说革命家史,忆苦思甜。
因着“小庐山”的战略地位,阮小二带领水寨的人,在瀑布下面安设了粗索。需要的时候,可以派人从山上直接下到水面,来个神兵天降,是个绝佳的埋伏地点。
阮晓露开赛这么久,头一次感到一些“主场优势”。
倒不是没人想过抄近路。路边也见到几副脚印。但小路到了山崖便断头,上面是茫茫水珠,下面是乱石深潭,寻常人看一眼就胆寒。那些脚印在崖边徘徊几步,又都原路返了回去。
阮晓露戴上皮手套,拨开土,摸到一条粗油麻绳,捋掉上面的青苔,攥紧。
然后收紧核心,开始速降。
绳索速降,看似是重力包揽一切,但也绝非易事。降得太快,容易失控;降得太慢,又需要极强的体力。另外,杂草里藏着尖锐的石头,松软的土壤随时可能塌陷。选手需要有强劲的上肢力量来控制绳索,也要有敏捷的反应,随时调动全身肌肉,去应对千变万化的风险。
也亏得她在梁山居住数年,摸清了这片山水的秉性脾气,心里有底,这才敢大胆一跳。
“小庐山”地理位置优越。耳边偶尔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顺着山壁和藤蔓,清清楚楚传到她耳朵里。那是规规矩矩选择走大路的选手,从开赛到现在,体能消耗不小,脚步声不及刚开始那般轻盈,一个个都拖泥带水。
她继续下滑。山林中的雾气凝成细小的水滴,扑在她的脸上。她无暇用手擦拭,眨眨眼,让水滴从睫毛落下去,在空中消失不见。
一时间,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阮晓露放开喉咙,纵声大叫。
低头一看,水波清晰可见,约莫离脚底一丈距离。粗索到此而止。
鸭嘴滩就在视野之内,往水里一跳,游它两公里,顷刻就到。
但阮晓露不想现在落水,湿着身子跑完最后的路程。
她忽然眼睛一亮,惊喜万分。密密麻麻的芦花荡里,隐约拉着一跳缆绳。竟泊着一条船!
真是天助我也。她左右看了看,瞅准方向,慢慢荡起来。
瞄准,跳——
她落在一层软乎乎的厚草上,全身上下都是细叶和芦苇絮。晕头转向了一会儿,站起来。
这下稳了。别人都还在半山腰呢。
迅速找到看准的那根缆绳,拉呀拉——
这船好沉,难道是艘中型战船?此处并非水寨哨所,喽啰藏个渔船尚且情有可原,怎么会有中大型船只?
她正想着,大腿再次发力,用力一扯。
芦苇丛中一阵惊叫。
阮晓露大惊失色。她随手拉出一条船,船上竟然还满满当当,坐着七八个人!
“啊,军师!”阮晓露一眼看到,“你怎么藏在这儿,鬼鬼祟祟干嘛呢!”
吴用瞠目结舌,拼命摇扇子压惊,“啊这,这……”
再一看,一船的熟人。萧让、金大坚、孙二娘、顾大嫂、齐秀兰……热热闹闹地围坐船舷,不知正在聊什么,人人脸上笑成花。忽然见到阮晓露,有人眼里笑容还没完全消失,换成一副惊愕的表情,嘴角抽搐扭曲。
船上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是个贵夫人模样的女郎,只见她风流隽瘦,气质出众,一身淡青色 丝衣在芦花丛里飘逸张扬,衣内熏着清新的香,淡淡的随风而来,飘入芦花深处。
“这位夫人是……”
“我姓李,”来客亮出她的青色手环,“我是来……”
吴用先反应过来,先发制人地问:“姑娘何故在此处徘徊,你不是参加了越野赛么?你在梁山住了许久,应当老马识途,不该迷路呀。”
阮晓露一眼瞅到船舱里有酒有果子,笑道:“别的不说,先给口吃的。”
她屡次偏离赛道,错过了几次补给的机会,现在正肚饿。
反正船上大多是熟人,她也不客气,把船拉近,看准一盘糕,弯腰去拿。
吴用脸色微变,第一反应竟是护食:“姑娘不必……”
阮晓露手比他快多了,果盘一端起来,就看到底下另有玄机,竟然藏着几副筹码和骰子!
阮晓露难以置信,瞪大眼睛看吴用,嚼着一口枣泥糕,含含糊糊的道:“军师你带头聚赌!”
吴用慌忙摆手:“不不不,并非小生以身作则,是这位李夫人兴致上来……小生也不好泼人冷水……”
话音未落,只见芦花丛里窸窸窣窣,竟还藏了三五艘船,上头坐的人五花八门,有梁山喽啰,有观赛游客……
有人手疾眼快,双脚一抬,把赌具藏到脚底下。有人尚且反应慢半拍,还在大呼小叫:“全押!全押!……诶,你们怎么不说话?”
难怪越野赛打卡点的喽啰不知哪去,原来都赌博来了!
第 225 章
其余几人仿佛这时候才活过来, 纷纷佐证。
顾大嫂道:“李夫人是官家贵人,她观赛投入,非要拉我们赌一把, 自设赔率,赌谁输谁赢。而且也没赌银子的, 赌的都是茶水果子仙人酿, 顶多几文零花钱——妹子,这不能算正经赌博吧?这也是积极参赛……”
孙二娘和齐秀兰你一言我一语地道:“你自己下的命令, 要好生招待这位夫人,一应需求都要满足。我们只好舍命陪君子啦, 哈哈!”
萧让道:“小生不才, 至少读了半辈子书, 能跟李夫人说到一块儿去, 陪陪客人, 不致让她无聊。”
说着, 指着船板上三个倒扣的盏子, 犹豫片刻, 拿起中间那个。
“我猜这个是汉朝古董……”
三个盏子都拿掉,底下原来是三枚形态各异的印章。
金大坚哈哈大笑:“又错了!这是我上个月刚做的。李夫人赢了。”
阮晓露听了一圈,好家伙, 人人理直气壮,逻辑通顺, 仿佛不陪官夫人赌博就是怠慢人家,就是有损梁山形象,就是给全运会抹黑。
她微笑着朝李夫人点点头。
“玩得可开心?”
李夫人容光焕发, 踩在船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 亲亲热热拉过阮晓露的手。
“你就是他们说的阮姑娘吧?来来,坐,一起玩一局。”
顾大嫂小声提醒:“我们在赌越野赛的冠军。她刚押了扈三娘赢。”
阮晓露交叉胳膊,微微沉下脸。
“梁山禁赌,你们明知故犯,今儿可有把柄抓在俺手里。”她似笑非笑,“赶紧收摊子走人,下不为例,我不跟寨主告状。”
吴用居然跟她耍赖:“我等违反寨规,但罚无妨,反正人人都有军功券赎罪。但这位易安夫人,是我山寨贵客,你不要和她为难。”
阮晓露冷笑。有你们这么招待贵客的吗,偷偷开艘船,到公共水域去聚赌!
“我不……”
等等?
“什么夫人?你叫什么?”
吴用摇头晃脑:“易是易水的易……”
她心跳狂飙。
姓李,年龄大概对得上,关键是那气质太独特了。不知道的时候只觉得她仪态非俗,知道了再一看,简直就是课文里走出来的李清照!
萧让摸着胡子笑道:“这位是新任莱州知州的夫人,姓李,雅号易安居士,是青州地方有名的才女。外出赶路之时,因缘际会,听说我梁山盛名,因此前来游玩一遭——姑娘,许你结交太守,不许我们结识结识大才呀?”
阮晓露心里呸了一声:“我才懒得结交太守呢。”
嘴上早就激动得语无伦次,一肚子天花乱坠的词语说不出来,最后蹦出一句:“啊,昨儿借宿了驿馆,在里面留了一套赌具的,是不是你?”
李清照微微惊愕,尚未弄明白这姑娘何出此言。但她生性豪爽,也不刨根问底,当即道:“你喜欢吗?送给你。”
又笑道:“这赌局都是我攒的,因着这两日遍览豪杰之事,情不自禁,也想亲自参与一番。我知道贵山寨禁绝赌博,但朝廷都禁不掉的事,你们又何必令行禁止?最起码这几日,你们大家都辛苦忙碌,何妨网开一面?反正又不赌银子,不坏你们江湖道义。”
这才几天,江湖腔也练出来,一番话头头是道,一船人大幅点头。
旁边船上的喽啰纷然起哄:“有道理!大大的有道理!”
阮晓露还沉浸在见到大师的狂喜之中,脚下如踩棉花,薄雾浓云;头上如遭重锤,风疏雨骤;整个人都是飘的,如梦方醒,惊破一瓯春。
她一拍手:“就凭夫人这番话,我也不能去打小报告啊!你们都赌的什么,让俺开开眼界。“
余人松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道:“李夫人脑子灵活,什么都能赌!从昨天开始,赌每场比赛的赢家,她猜对了七成,已经赢去十几瓶仙人酿;还可以赌手信的销量、被赶下山的游客数量、随便一个人的籍贯年龄、诗词接龙——这个主要是萧秀才和吴学究在赌,俺们就看个热闹,但知他两个大男人加起来,也比不过李夫人——还有,刚刚我们在赌古董的真假,你别不信,金师傅的手艺已经能以假乱真,但这位李夫人还是一看一个准,哪个是真的,哪个是赝品,分得明明白白……”
“这么好玩?”阮晓露笑道,“来来,加我一个。”
其实她原本就没打算那么教条主义。山寨开放,游客涌入,大家近墨者黑,做点出格事不足为奇。像石秀那样黑白分明、吹毛求疵的性子,也许不能忍受,但她秉性随和,觉得适当松弛一下,也无伤大雅。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还是要先正气十足地捍卫寨规,样子要做足。
她纵身一跳,笑嘻嘻地跳进船。
吴用萧让吓得惊叫一声。区区一条舴艋舟,载不动这许多人啊!
“你们玩着,”阮晓露笑道,“俺要去鸭嘴滩,借一下这艘船。”
说着,坐到船尾,脚底下摸出一对长桨,插进水中。
一船人一下子急了:“哎哎,姑娘……”
要把这一船赌徒带到鸭嘴滩去,被无数参赛选手、头领、志愿者围观……那不是丢人现眼么!
顾大嫂往下赶她:“我们好生乐呵乐呵,李夫人又待不长久。”
齐秀兰:“你走陆路,慢不了多少时间的!快去快去!”
孙二娘干脆直接威胁:“妹子,你也不想划船划到一半,直接困倦睡熟吧?”
啧,才赌了几圈,现在就六亲不认了。
那李夫人忽然笑道:“姑娘,我知道你参加越野,此处本不是规定赛道。这船是我凭本事管志愿者要来的,原本也不能借你。不过看你性子爽快,咱们赌一把如何?赢了,这船借你,我们挪地方。输了,你可要规规矩矩回到赛道上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她气质高雅,讲话细声细气,但神色间却是娇俏灵动,元气满满,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少女。
阮晓露笑道:“舍命陪君子,必须的啊!赌什么?”
没等李清照答话,又马上道:“别提打马。这玩意太高雅,俺们玩不来。”
那副打马赌具如此精致高档,它的主人必定是个中高手。阮晓露昨天玩了一晚上打马,连个看门老太太都没赢过。要是跟李清照玩,干脆直接认输算了。
李清照托腮想了想,礼貌询问:“吴先生,你说呢?”
吴用:“……”
李清此时照俨然成为这几艘船上的最受欢迎之人。其实像她这样饱读诗书的贵女,如果让庄稼粗汉碰上,可能还会来一句“这在俺们村都没人娶”,无法理解她的才华境界。
可架不住她会赌啊。阵势一摆开,吆三喝四,满堂连彩,没多久,面前筹码堆成小山——就连多年坐庄的顾大嫂也因为不熟悉那些阳春白雪的赌法,因而对她无计可施——胜利是谁都听得懂的语言。喽啰们当即对她顶礼膜拜,视之如女神。
更别提吴用、萧让,两人落草多年,在学历上一直碾压满山兄弟, 早已习惯了曲高和寡、对牛弹琴;今日头一次遇到真正的文人才女,兴奋之余,十分紧张。
如果对方和他俩文化水平旗鼓相当,或者稍微强一点,那他们也许还会生出点好胜之心,与之争斗一番,捍卫一下梁山的文脉;但甫一交谈就发现,对方文采之高,和自己简直天渊之别。差得太多,连酸都酸不起来。
两位寒窗数十载的学究大叔,今日宛如两个刚开蒙的小学生,终于体验了一把文盲的感觉。
好在其他好汉都是真文盲,也看不出这几个文化人之间的水准差距。吴用不愿在自家兄弟姐妹面前露怯,还是硬撑着跟李清照谈笑风生,每讲一句话都要再三思考,反复复盘,也不敢随便引经据典,唯恐暴露自己真实水准。
现在李清照向他请教问题,吴用连忙摇扇子,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气派,私底下朝顾大嫂连使眼色,请求支援。
谁知顾大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嘻嘻的一言不发。军师出丑,百年一遇,必须擦亮眼睛等着。
吴用只好叹口气,眼珠一转,道:“阮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雅的东西,咱们绿林豪杰便不配玩么?你上了我这么多年的识字班,总得有点收获吧?”
阮晓露“咦”了一声。跟旷世才女在一块,军师的思想觉悟都升华了。
其实吴用盘算的是,若赌那些寻常江湖游戏,阮姑娘古灵精怪,诡计频出,说不定真能取胜。那样岂不是得罪了官夫人?不如上个价值,来点风雅的,让她为难为难。
阮晓露当然也能觉出吴用的意图。但她只想速战速决,赶紧拿到船走人。因此不讨价还价。
“来来来,尽管出题。”
此话一出,旁边众人立马吆三喝四,摸出筹码。
“我押李夫人!”
“妹子,对不住了!”
“我也……”
阮晓露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但见李清照攥着自己的筹码,思索片刻,放到了另一边。
“我押阮姑娘赢。”
众皆哗然。
李清照不以为意,似乎是解释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如果我赢了,你走人,我们继续赌博快活,自是上上大吉;万一你赢了,我也发点小财,不能吃亏呀。”
阮晓露心里给她狠狠鼓掌。这就是赌神啊!完美对冲!
“好!我让你发财!”
第 226 章
吴用咳嗽一声, 开始出题。
“方才李夫人玩乐之际,兴之所至,赐了几首小词。我已誊抄了来, 预备日后教马麟兄弟排练演唱。正好我在山上这些年,公务之余, 也涂鸦过不少诗词作品, 当然比起李夫人的,那还是略逊一筹……略逊多筹。”吴用笑道, “如果把李夫人的一首词,混入小生的作品集当中, 你能挑出哪首是她所作, 那就算你旗开得胜。倘若你分辨不出, 哈哈, 那你不仅要认输, 而且以后识字班要悬梁刺股, 加倍补课。”
说毕, 从袖子里抽出一沓写了字的纸, 晃一晃。
他这话一出,孙二娘、顾大嫂等人皆张开大口,慢慢摇头。军师这简直是欺负人。同样几行之乎者也, 同样是吴用的字迹,哪能分得出哪张是谁写的?
李清照也觉得难度略大。这草头军师意图巴结自己, 可别用力过猛,让人渔家姑娘出糗。人家毕竟是你们山寨的亲骨肉呀!
她还没开口,阮晓露先大喜:“可以可以!就玩这个!不许反悔!如果我赢了, 不仅这艘船要给我用,而且李夫人的词作也要送我一首!”
齐秀兰等几个女眷面面相觑。她们都跟阮晓露锻炼过, 知道运动过后,身体会产生一种什么什么素,类似醉酒一般,让人身心愉悦,酣畅淋漓。显然,阮姑娘跑了半个梁山,情绪正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以至于吴用挖坑她就跳,满脸写着快来算计我。
齐秀兰好心提醒:“只要看错一首,你就算输。你要是输了,得从那片山坳后头绕路,路不好走,里头都是蚊子。来,我提前给你挂个香囊。”
阮晓露不拂她的好意,让她给把驱蚊香囊系在自己腰间,笑道:“快快,出题。”
萧让来了兴致:“我也要试试,就当傍猜。”
“傍猜”就是不押筹码,在别人的赌桌旁边跟猜,图个好玩。萧让赌了几场,术语也是张口就来。
几个女将齐声道:“不许傍猜!要赌就来真的!”
萧让被激出气,中气十足地道:“如果我赢了,李夫人珍藏的碑本拓印赠我一张!如果我输了,全套《草莽英雄传》赠给夫人!”
萧让遍习诸家字体,书房里搜集了一大堆字帖。而李清照在青州闲居期间,遍收各代碑文时刻、珍本秘籍,光库房就堆了十多间。萧让闻之,艳羡不已。方才赌博之时,坚持要李清照拿她的碑文拓印作注。只可惜到现在,一张纸也没赢过来。
吴用摇着扇子,将五六张花笺纸排在阮晓露面前。
“每张纸上都写着一首小令……”
“‘芦花丛里一扁舟’,唔唔,是军师写的吧?让俺看看第二首……‘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这也是吴学究的。”阮晓露几乎看也没看,将一张张纸挪到左边,“‘常记溪亭日暮’……哈哈哈,这是李夫人的。”
旁人还在翘首期盼,等着看好戏。却不料这戏开场就结束,阮姑娘三言两语,已然解决问题。腰间的香囊还没系好!
顷刻间,阮晓露分类完毕,抬眼:“夫人?”
虽然她不会作词,但她会鉴赏啊!
只要看着熟悉,觉得“这首词我背过”,那就肯定是李清照的没跑!
若是读着亲切,觉得“这句子我也能写”,那多半是军师的大作。
吴用惊得扇子都忘摇:“你、你跟李夫人提前见过?”
李清照也微微惊讶,连忙摇头:“这不是刚认识?”
看她明明是个渔家闺女,举止粗豪,不拘小节,开口说的也都是大俗话,完全不像受过正经教育的样子。
而自己写的这几首辞藻,也只是在青州当地文人圈子里小范围流传。怎么她好像都读过似的?
另外几艘船上的喽啰看热闹,不约而同把船摇近,几双眼珠子快瞪出来,却分不清这些字纸的玄机。
萧让:“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完全对……让我再想想……”
李清照无言半晌,哈哈大笑。
“愣着干什么?来摇船啊!我又不会,没法帮你。”
阮晓露甜甜应了一声,跳到船尾,叫道:“坐稳了!”
萧让戛然住口。他竟然错了?不如阮姑娘分得准确?
“萧先生,你输了。”李清照又笑道,“你刚才说,要给我什么手稿来着?”
其余押注的也都傻眼,眼睁睁看李清照从容伸手,把别人的筹码都拢了过去。
阮晓露双桨一荡,看似纤细的手臂隆起薄薄一层肌肉,小船登时跃出三五尺,向前高歌猛进。
李清照捧着一堆筹码,如醉如痴,轻声道:“未曾见过这般女子。”
“岂敢,”阮晓露面不改色气不喘,笑道,“这话一般是别人对你说吧?”
萧让好奇:“姑娘,你是如何分出李夫人和吴学究二人词作的?”
阮晓露:“我……”
其余人也按捺不住好奇,更是输得心不服口不服,问她:“俺们也识几个字,也能略略读出来诗句的意思,但遮去作者,怎么能看出来是谁写的?有什么窍门,教教我们,回头我们也吓唬别人去。”
吴用在旁边如坐针毡。别人越问,他越浑身不自在。他有自知之明,自然知道自己的那几首打油诗,不能跟李清照相比。
若是来个满腹经纶的大儒,自然能看出他二人的词作的不同之处;但眼下一个只上过扫盲班的大姑娘,居然也毫无困难地挑出了李夫人的作品,对吴用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
与其让旁人推测,不如爽快承认。吴用咳嗽一声:“小生本是一教书匠,虽钝学累功,到底才疏学陋,近年来又忙于山寨事务,不曾寒窗苦读,所作之词自然比不上……”
“军师说哪里话。”阮晓露打断他,“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会用兵打仗,会看天象,会算卦,能鼓舞军心,前一日还破口大骂水洼草寇的被俘官兵,跟你谈个心,第二天就捋起袖子替天行道。这些本事, 岂是常人能有的?要是文学造诣再来个天下第一……”
她想说“那你也不至于蹉跎在梁山了”,话到口边,觉得有点伤人。
众梁山头领接话:“……那不是人了,是神仙!”
吴用老泪纵横,朝兄弟姐妹们拱手。
“都说知音难求,我吴加亮能有这满山知音,夫复何求呀!”
小船被水波推着,四周尽是青山绿水。吴用举目四望,隐约回忆起当年在石碣村说三阮撞筹,也是摇在这样的渔船上,几盏淡酒,叙尽平生之愿……
忍不住蘸下几滴泪花。
金大坚提醒:“鸭嘴滩快到啦!”
大家赶紧收拾船板上的筹码骰子,有的揣怀里,有的塞袖子里,有的盖在裙子底下。
鸭嘴滩小寨边,聚着上百个兴奋的观众。此处离越野赛终点不远,其他比赛又都已经结束,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等着最后一个冠军出炉。
只不过,众人的目光均看向山前小路。片刻后,才有人发现:“咦,有人从水里来了!”
大家齐齐向后转。
阮晓露用力摇船,听不见观众们的议论,但从他们兴奋的表情来看,自己应当是抢滩上岸第一人。
小船摇近,岸上人们惊讶不已:“怎么船上还有这许多人?”
码头边摞着无数帆板。阮晓露干脆直接抢滩登陆,将船头往卵石滩上一怼,自己一跃而下,踩在水里,溅起水花。
顾大嫂和孙二娘携手跳下船,看看围观人群,笑道:“夏日炎炎,乘个船,有什么奇怪的?唔,半途遇上阮姑娘,顺便就回来啦。”
两人亲亲热热,勾肩搭背,藏住怀里的几套赌具,众目睽睽之下走人。
随后,萧让和金大坚下船,捧着几个包袱,对众人解释道:“这位李夫人是金石鉴定高手,我们……我们将收藏拿来,请她过目——来人,扶夫人下船。”
其实那包袱里也是赌具。
吴用快速跳船离开:“小生去视察钓鱼比赛……”
一个喽啰拦住:“军师军师,你去哪了?凌统制请你去议事,山上找好几圈了。”
吴用吃了一惊,藏在袖中的骰子差点掉出来:“好好,带路。”
也忙不迭走了。
……
阮晓露已经抓起印章,自己给自己盖了鸭嘴滩的印。此时信纸上四个形状各异的鲜红印章,表明她按照赛程规定,已经经过了所有的打卡点。
手里印章忽然被抢走。阮晓露猛一抬头,只见一张俊逸出尘的面孔,眉眼弯弯,看着她,带着歉意地笑了一笑。
“原来你也参赛了。我一路可没看见你。”
阮晓露看到帅哥,心情大好,笑道:“惊喜意外吧?不好意思,你的冠军要飞喽!”
在前面几个盖章地点,喽啰都告诉她,燕青一直遥遥领先,靠着出色的体能和灵活的脑子,把大部分选手甩在后面。
阮晓露参赛迟到,大部分时间一直在追赶,燕青自然对此一无所知。本以为自己稳拔头筹,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是惊愕不已。
但他没像阮晓露似的放狠话,依旧暖意融融的笑道:“小乙这手环还是你赐的,如何敢夺你的风头?姑娘请便,我还要在此耽搁一会儿。”
说毕,后退一步,没有继续冲刺。
阮晓露这才发现,燕青身边带着一个人。
“扈三娘?”
燕青扶着扈三娘,慢慢走向一个树桩,扶她坐下。扈三娘行动时单腿受力,神态甚是痛楚。
燕青叫道:“军医有吗?这位姑娘在前一段路上受伤,需要抬走医治。”
阮晓露这下也跑不动了,奔到扈三娘跟前,粗粗检查一下。
“呀,扭伤了,有点肿。”
好在伤势不重,对习武之人来说不足为虑,休息几天就行。
阮晓露这下对燕青刮目相看:“你把她扶来的?”
好嘛,高风亮节。体育精神。
燕青笑道:“扈姑娘英姿凛凛,天人一般,教人如何能袖手旁观?倘若我坐视不理,纵然取得名次,日后回想起来,也只有悔恨而已。”
扈三娘原本因为疼痛而面色苍白,此时也不禁微微红了脸,小声道:“壮士义举,铭记在心。”
阮晓露看一眼燕青,笑道:“嘴挺甜啊?”
也是提醒扈三娘,这人是个中央火炕,对谁都这么殷勤和气。
扈三娘反射弧超长,还没反应过来,燕青先笑了,看着她,大大方方地道:“俗语道,良言一句三冬暖。小弟只想让旁人开心愉悦,我便担个油嘴滑舌的虚名儿,又算得什么?”
阮晓露:“……”
是在下格局小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卢员外呢?”
燕青答道:“接到急信,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阮晓露恍然大悟。果然!要是卢俊义在身边,他敢这么跟姑娘说说笑笑?家长一走,开始放飞自我。
燕青又道:“本来想带小乙一起,但我昨日因此错过比赛时间,没能参加争交,他一直耿耿于怀,便让我报名一个别的项目,拿一个名次回去,别给他丢脸。”
阮晓露这下不明白了。昨天卢俊义可是口口声声“我还不知道你的本事?别给我丢人现眼”,结果看到燕青果然有冲击冠军的实力,态度忽然大转弯,变身鸡娃狂魔,一定要燕青在梁山露一手,给他脸上添光。
两人很默契地唠家常,谁也没往终点看。直到花小妹带着军医喽啰匆匆赶来,把扈三娘扶上山轿,抬去了。阮晓露立刻掐断闲聊,弹簧一般,拔腿就跑。
第 227 章
从鸭嘴滩到北关, 一路先是缓慢上坡,然后再一个长长的下坡,道路平直, 适合竞速。
小路上来往牛车马车,路面被车辙印分成两半。阮晓露和燕青不约而同, 一个在左, 一个在右,向北关哨所发起冲刺。
阮晓露开始不明白, 越野赛高手云集,其中不乏轻功超群之人, 为何单单燕青能名列前茅?此时余光看他身影, 有点明白原因:首先当然是因为他自身能力过硬, 一副急健身材, 耐力和爆发力十分均衡。而且由于他并非那种彪形大汉, 长途行走少费体力, 更兼敏捷灵活、目力超群, 在翻山越岭时更加轻松。此外, 他还有装备加成:梁山上寻常头领喽啰,日常出行多穿草鞋麻鞋,因其轻便舒适, 成本又低,在山路土路上十分耐造。但这种鞋舒适度有限, 也容易坏;只有吴用、萧让这种四体不勤的文人墨客,日常才穿布履,自然也不能多走路。
而燕青脚下穿的, 是一双熟皮快靴,工艺精湛, 一眼看去就知道价格挺贵,而且十分合脚——要知道,江湖草莽的衣衫鞋履,大多不分尺码,能穿进去就算数;而燕青家里是大名府首富,有财力请匠人到家,给他量身定做全套衣履,再用高超工艺,做得轻盈如风,抓地稳定,回弹有力……
现代竞速比赛中,运动员不仅要在体力技术上精益求精,在装备上也要堆叠科技,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给自己的成绩锦上添花。
这个规律古今适用。在翻山越岭之时,有一双好鞋,一身好衣,自然是极占便宜。
阮晓露再看看自己脚下。她平时穿的是用布和皮革自制的运动鞋,还算合用。但今天她紧急赶回山寨,浸了一身湿泥,便换了李俊给她寻来的一套衣衫。这套战袍哪哪都好,就是麻鞋有点大,而且由于是新的,已经开始磨脚了!
有钱就是好啊。她咬着牙根想,赶明儿自己倾家荡产,也要请跑腿去大城市,做一双燕青这样的靴子。最好把版型也买来,全山推广……
也不行,要买足够上万人制鞋的皮革,就算李瑞兰把稀奇古怪的纪念品卖光光,估计钱也不够用……
她掐断胡思乱想,抬头一看,燕青超过她两三个身位,还有闲回头看了一眼。
阮晓露弯腰调整麻鞋,顺便调匀呼吸。这条路位于山阴,下雨过后排水困难,路上铺满湿漉漉的落叶和细藤,走一步,滑半步,稍不注意就人仰马翻,更添难度。
不过对拥有顶级装备的燕青来说,这些都不算事儿。他一脚一脚踩得稳健,很快就到了山坡的最高点。那里竖着个破破烂烂的路牌,被之前的大雨冲歪,耷拉着脑袋,像个刚值完夜班的哨兵。
燕青小心抬起那路牌,咔嚓,整个牌面掉在地上。他忙收手。
但看清了上面的字,写着“北关”。
燕青观望一下方向,折根树枝作杖,准备下行。
因着此处近终点,路边三三两两,聚着不少围观群众。其 中许多梁山喽啰,就算自身本事平常,没有参赛,此时也都出来观赛。
他们当然希望自家姐妹赢。燕青是哪根葱?
罗泰大喊:“喂,小白脸!你全凭脚上鞋子好,不算真本事!是男子汉就的讲公平,让她三步又何妨!”
喊了好几声,才有志愿者慢吞吞上来提醒,观众不可大声喧哗,扰乱选手节奏。
罗泰嗤笑:“我这是好心提点。”
燕青不为所动,经过罗泰身边时,转头微笑:
“我若退让,阮姑娘纵然拿了第一,也不会痛快。”
有喽啰觉得有道理:“快别出馊主意了。咱阮六姑娘要真刀真枪的赢!”
可是阮晓露明明白白的落后三两丈。这话说得有点镜花水月。
须臾,阮小二也跑到赛道旁边。龙舟赛终于结束,留下水面上几十艘坏船,一片木屑,无数漂浮的麻鞋外套背心,还有几条不知哪个倒霉鬼的中裤……
据说还有人丢了钱袋,阮小二一瞪眼,说自己的东西自己不保管好,让俺们梁山兄弟冒险给你去捞?
转回头赶紧联络张顺,让他下水探一探。
阮小二让喽啰清理水面,自己风风火火爬上山,来给妹子加油。
“五哥七哥在终点等你!”他鼓着一对胸肌,举着两只粗壮的胳膊上下挥舞,仿佛这样就能把力气传递给她,“七哥带了大葱卷饼,还有炙羊肉!给你卷着吃!晚了就冷了!”
阮晓露咽一口口水,心里暗暗咒骂。一提吃的,她恨不得原地起飞,刚开始加速,然后脚下猛地一滑——
抓住一根藤,好歹没吃泥。
麻鞋里全是泥,已经滑得抓不住脚。脚面上红肿明显,已经开始起水泡。
她一鼓作气登上山坡高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路牌。
“毁坏山寨公物。”她气急败坏地想,“回头让他赔。唉,不过他一个月的零花钱估计能给全山换一遍路牌。”
麻鞋再一次脱落。阮晓露擦一把汗,深呼吸,给自己定心。
照这个速度,前方又是下坡。她很难在终点前追上燕青。
这可是她主场啊!
她盯着那掉落在地的木牌。又抬头看看山脚。远处的关门内外,无数人等着迎接越野赛的冠军。
锦儿还在驿馆的房间里等着。不管取得什么成绩,她今晚必须赶回去。
阮晓露深吸口气,正待再次出发,忽然,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木牌。
木牌年久失修,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边角,上下两面已长出青苔蘑菇,挡住了大半的字迹。用手摸一摸,和地面一样湿滑。
阮晓露脑子一热,大吼一声:“俺来了!”
飞快甩掉麻鞋,赤脚跳上路牌,脚趾蜷缩两下,感受木板的纹路。然后微微屈膝,调整重心……
片刻之后,等待在北关附近的观众听得一阵异样声响,抬头看,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郎,赤着双脚,踩着一块长长的木板,沿着道路中央飞驰而下。倏忽冲出树阴,在林中投下一道飞速移动的影子。
道路缓缓向下。木板和泥土飞速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树上几声惊鸟鸣叫,她转瞬间已滑过半程,直追燕青身后,好像一条逐浪的小鱼。
围观人众静了一会儿,大喊大叫,彩声如雷。
“就知道俺们阮姑娘最有办法!”
“她肯定是计划好的!让那燕小乙先得意一阵,然后出其不意……”
“大家小心,她要摔……哎唷唷,好了没事了,她……等等,这次真要摔……”
阮晓露没有看起来那么洒脱自如。她踩在板子上,风吹面颊,感到自己速度越来越快,神色愈发凝重。这不知是滑板还是滑雪、还是帆板冲浪的玩意儿,脑子里模拟一下容易,实际上太难保持平衡了!
起步容易驾驶难。她只能微微屈着膝盖,一心看着前方,凭本能微调转向。好几次险些跌出去,全靠核心力量稳住身形。幸而这条路没什么曲折,她一路冲下,只要冲过终点,哪怕用脸刹车都没关系。
燕青在她前方狂奔。她大叫:“躲开!”
燕青一凛,向旁一跳,她刷的一下超了过去,看到了北关哨所拉出的终点线。寨主晁盖在那线的后面,端一碗酒,拭目以待。
这也是她的主意。在各项竞速比赛中,在终点拉出一条长布带,以撞线选手为冠,这样可以确保裁判判断准确,以及增加观赏性,及选手的体验感。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梁山库房拿不出那么长的鲜艳布条,用的都是缠了彩绳的绊马索,松松的挂在终点。
阮晓露踏在板上,眼看那绊马索朝自己飞扑而来,一闭眼,冲了!
绳索在她胸前微微一拂,打破了艰难维持的平衡。她觉得自己双脚一滑,跟木板双双分开,自己飞出赛道。在一片惊叫声中,抱着头,肩膀着地,就这个姿势,碎叶泥土中骨碌碌滚了几圈,慢慢减速……
阮晓露心道:稳赢。
咔嚓!
突然,她滚到一处松软的土地,那地面承不住她的重量,霎时间竟然开裂,显出一个大坑,土石纷纷落下,裹着她,直接坠了下去!
身边的喝彩声戛然而止,有人惊叫。
骨碌碌落了约莫丈许,跌到坑底。她头晕眼花,短暂地失去意识。
昏昏沉沉中,耳边响着无数人的吼声。
“小六!妹子!”阮小五的声音,“怎么回事!”
“快快,来人!”阮小二跑得飞快,“娘的,哪来的坑?”
此时燕青穿过终点,恍惚问旁人:“阮姑娘呢?刚才还在我前头呀?”
这坑还挺深。有人还在找梯子,阮小二已经性急地跳了下去,闷声一哼,跑到妹子跟前,拂掉她脸上的泥土。
阮晓露挣扎转身,道:“我没事。可能有点擦伤……”
李俊带着一捆麻绳,赶到坑边:“二郎,接着!”
晁盖匆匆赶来,言语中带着责问:“怎么这里竟会有坑洞?”
阮小七突然暴怒:“公孙老贼俺跟你拼了!你再敢满山乱挖坑,俺把你的屁股挖两半!”
公孙胜本来也在观众席里看热闹,闻言惊呆许久,仙风道骨的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啊这……”
阮小七:“是不是你!你过来,吃俺一拳!”
公孙胜忙起身,道:“未成的法阵,贫道都已带人回填了啊……”
半途而废的法阵工地,确实大多都已回填,免得梁山千疮百孔,成了耗子打洞之处。可谁也没料到,夏日暴雨,将上层土石冲离山体,然后又连日暴晒,导致碎石碎土形成一个壳,轻飘飘的地盖在不结实的地面上。阮晓露踩着滑板,整个人像个炸弹一样冲了过来,马上撞碎了表面浮土,直接滚到坑底。
晁盖脸色黑如锅底,头一次对公孙胜发脾气:“道长,这是你的不对!幸而阮姑娘有苍天护佑,并无大碍。若是她跌出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向她兄弟老娘交代?怎么向全山的江湖同道交代?”
公孙胜自知理亏,赶紧道:“贫道这就带人清理。亲自清理。”
阮小二朝上吼道:“医药费也得你出!”
就要抱起阮晓露。她却皱一皱眉头,喊道:“腰疼。”
阮小二脸上变色,不由自主念一句佛。
摔伤腰椎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眉头紧锁,朝上头喊一声:“弄个担架来!”
阮晓露赶紧摆手:“不不,骨头没事。是底下有东西硌我。”
阮小二松口气,笑斥道:“大喘气。这坑底都是树根土石,不是给你睡觉的。”
此时阮小五、李俊、武松、杨志等高手也先后跃下,先七手八脚把阮晓露扶起来,结成人梯,托举着慢慢向上送。阮小二顺势将那凸出的树根踢了一脚:“叫你硌俺妹子!”
一脚下去,他怪叫一声:“嗷!”
抱着脚,一屁股坐地上。阮家又添第二个伤员。
阮小五赶紧又去扶哥哥,低头一看,又拧紧眉头。
“娘的,这树根也忒硬!”
伸手去拉,那黝黑的树根却纹丝不动,好像钉在山中一般。
其余人也都注意到了那个怪异的凸起。武松叫道:“放着我来!”
救援阮姑娘固然要紧,然而梁山作了多年盗匪老巢,已经被改造得服服帖帖。如今山上竟有逆根,居然不肯屈服于好汉的蛮力,也必须把它给解决了。
阮晓露人在半空:“哎……”
你们这群大龄儿童,能先别跟树根较劲,先把俺送上去吗?
胳膊让人一把拉住。李俊攀着绳子,三两下将她拽出坑,笑道:“恭喜姑娘获得冠军。你要不要去洗把脸?”
阮晓露才没心思洗脸,拽过他袖子,给自己 擦掉脸上的泥,翻身趴在坑口,兴致勃勃往下看。
闲杂人等纷纷让开。武松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躬身将那树根只一推——
武松迸出几滴汗,神力到处,那树根微微松动。
较量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武松精疲力竭,坐在地上,笑道:“若不是方才做了一千个俯卧撑,我早就给它掀了出来。”
众人已觉出异样,纷纷扑上去,七手八脚在周围挖土。没多久,刨出小半截漆黑坚硬的石板。
大坑边缘已经围了一群人,都惊得直摸头。十几个性急的喽啰搬来铁锹,连滚带爬地跳下去开挖。
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那坑底赫然躺着一块石碑。
石碑上头糊满泥巴青苔,底下似有文字,猛一看,认不得。
第 228 章
晁盖也顾不得批评道长, 急急忙忙赶过来。
“这个是……”
梁山作为强盗老窝,已经有不知多少代江湖豪杰驻扎于此。以前也偶尔在地下挖出来点东西,比如王伦埋的金子, 前人藏的旧兵器,甚至一些年代久远的无名骨殖……不足为奇。
可是, 挖出一个写了字的石碑, 这明显不是江洋大盗能造出来的东西,这就十分奇幻了。
忽然有喽啰脑洞大开, 叫道:“是上天显灵啦!祥瑞下凡啦!吴学究,萧先生, 快来看看上头写的什么!是不是俺们梁山人众的名字!”
吴用刚被凌振请走。还好萧让在现场。他听得石上有字, 慌忙凑近, 弯下腰, 用他那一双读书无数的近视眼凝视许久, 意外道:“这, 我看不懂。”
众人更是哗然:“天书面世!这是天书呀!”
晁盖激动得双手发抖, 吩咐:“快着人把这石碑抬出来, 注意一个角也不要损坏!”
终点线附近本来聚了不少志愿者,都是准备忙活颁奖仪式的。晁盖一声令下,哗啦啦迅速集合, 找了铲子铁锹,将那大坑拓出缓坡, 再铺木板,将那石碑一点点拉上来。
晁盖又看了看公孙胜,觉得方才错怪他了:“道长, 你这几年在山上辛苦挖掘,不会就是在找这个吧?”
公孙胜不敢做出惊愕的表情, 只能高深莫测地摸着胡子,“这个……那个……”
他一犹豫,几个人同时问道:“这碑上写的可是道家符文?”
公孙胜不能昧着良心编瞎话,况且也编不出来,只好承认:“这碑纯属意外,贫道真的只是在挖掘护山法阵……”
同样惊讶还有阮晓露。看着这个抢了自己风头的石碑,心里头觉得无比魔幻。
“不会吧……”
这么怪力乱神的情节也有?她还以为是小说家在书斋里编出来的呢!
原著里的“石碣出世”,是梁山聚齐了一百单八将,做法事答谢上天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的。上头的“天书”破译以后,原来是这一百八人的星号姓名,表明他们上应星魁,前生注定,合当聚义。
情节挺玄乎。然而若是剔除迷信的部分,也可以有别样的解释:随着梁山发展壮大,山上人员成分复杂,肯定会有争抢排位的现象。另外山寨树大招风,也会有人冒充梁山好汉,在江湖上招摇撞骗。
于是当时的寨主宋江,就搞了这么一出“上天显映”,让大家各安其位,不要争抢(当然也趁机提拔一下自己的势力);此外,石碑一出,表示从此以后梁山编制锁死,并且公示社会,不再招收新的“好汉”。
顺带表示咱们梁山是经过神仙认证的合法土匪,是奉天命“替天行道”,谁敢挡俺们的路,谁就是跟老天爷过不去。
封建迷信效果好。后来梁山招安,也屡次提到梁山好汉“上应天星地曜”,不是寻常毛贼,因此完全应该拿到朝廷编制。
……
这是平行世界里的事。石碑也许是商周的,也许是上周的,真相如何,怕是永远无人知晓。
可如今的梁山,排名座次看积分,也没搞固定编制,更没有招安的需求。这石碑莫不是跑错地方了?
有人拍拍她手背。李俊也面带疑惑,低声问:“这不是你们那公孙道人偷偷埋进去的?”
阮晓露立刻大惊小怪:“哪能!明明是我落下去时,冲击力太大,给它撞出来的。”
她自己嘀咕嘀咕可以,别人绝对不能质疑俺们这些梁山老实人。
不止李俊有这个疑问。此时戴宗第三个来到北关,看到终点附近完全没人,旁边树林里却出现一个大坑,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拽个小喽啰,三言两语问得清楚,戴宗也恍惚不已。
“阮姑娘,”他凑到阮晓露身边,悄声问,“你是故意往那个方向飞过去的吗?”
阮晓露哭笑不得,指着自己手背掌根的擦伤:“我要是会飞,至于降落成那样吗?”
此时,其余越野赛选手先后来到终点。戴宗、樊瑞、杨春……还有梁红玉和金芝公主。梁红玉生怕这江南公主对梁山有什么坏心,一直跟着她跑,两人互不相让,一路较劲,掉了几次坑,落了几次崖,最后一个甩不脱,一个超不过,只得肩并肩,同时跨过终点线,朝着对方不服气地冷笑一声,齐齐坐在石墩子上休息。
不过,马上看到一群人在围观一个脏兮兮的石碑。两人忘记前嫌,双双奔过去看。
人越聚越多。阮晓露甚至还看到,张教头拎着个空木桶,扛着钓鱼竿,火急火燎地爬了上来,左右询问:“这又是什么项目?怎么没提前知会呀?”
张教头之后,各处游玩的客人闻讯赶来,一睹那石碑的风采。
开始都以为是梁山安排好的什么节目。及至听到几个目击者比比划划地说了当时情况,都大为惊叹。
“……阮姑娘率先冲线,然后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大坑,她跌进去,发现……”
一个两个人可能眼花,但几百双眼睛看着,总不可能同时出错;况且梁山兄弟们的为人秉性,这两日大家也已经深有体会。除了少数几个有文化的老奸巨猾,其他人都比较实诚,卖个东西都不好意思开高价,更别提集体撒谎。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的要集体撒谎,以这些大兄弟们的智力水平,也没法做到自圆其说、滴水不漏,每个人口中的细节都无懈可击。
如果那石碑上写的是寻常文字,众游客大多胸无点墨,也许还不会太在意;但听说那石碑上是“天书”,这可不得了,众人争先恐后地凑近细观。
梁山喽啰想起自己的职责,慌忙抛下热闹,前后维持秩序,眼看快要控制不住。
阮晓露灵机一动,大喊:“俺是冠军啊!现在是不是该颁奖了!别把俺忘了啊!”
大家一边“嗯嗯”,一边继续围观那石碑。
此时喽啰刚铺好木板,正将那石碑五花大绑,捆上几条绳,嘿哟嘿哟地往外拉。有那围观的没注意,凑得太近,扑通掉下大坑,鬼哭狼嚎。
阮晓露无计可施。要不先去洗个脸吧。
走出两步,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人。
“李清 ……哦不,李夫人,请她来啊!她是金石专家啊!”
此言一出,萧让和金大坚如梦方醒,请示晁盖:“游客中有一位贵夫人,博览古今,才华出众,精通金石之术,不如请她来看看?”
晁盖有点惊讶,山上混进来个贵夫人,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听萧让金大坚描述,这位夫人又是“才华出众”,又精通什么什么术,莫非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晁盖大喜:“又是一位女中豪杰,快请快请!”
李清照被人簇拥而来的时候,一双眼左右流盼,神色还有点紧张,以为是东窗事发,那些赌具让人发现了。
及至听到人们请她的来意,李清照一秒兴奋:“出土了什么?快让我看看。应当是年代久远的古物。”
晁盖一见她身法姿态,顿时失望:“不是女中豪杰。”
窈窕淑女,弱不禁风,多半连把刀都拿不起来,多半挡不住村头恶霸的几下拳头。
“呃,这个石碑,虽然还不知其来头,但也是我们山寨里挖出的东西,夫人千万小心,切莫手滑……”
李清照压根没听见晁盖说什么,看到那石碑,双眼晶亮,提起裙子就跑了过去。
晁盖对她略略改观:“啊,跑得挺快。轻功还行。”
此时喽啰终于将石碑抬到地面,累得汗流浃背,坐在地上喘气。
见一个女流之辈上来就要摸碑,喽啰们第一反应是不满。俺们辛辛苦苦抬上来的,你一点力气 没出,你想看就看?
“这文字看不清楚,夫人小心,休要滑倒……”
李清照充耳不闻,管喽啰要了块布铺在地上,直接跪在石碑跟前,双手拂掉上面的尘埃。
“笔。我要几杆软毛笔。还有剃刀、竹签、软尺、毛刷、清水、宣纸、墨汁、浆糊、毛毡、一块细绢……”
报了一串的东西。虽然大多是日常用具,但组合在一起,还是让一群糙汉面面相觑。
“干什么用啊……山上哪有这些……”
阮晓露强势插话:“物流的兄弟姐妹们出来!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这些东西,山上都不缺,赶紧分头去找!”
她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李清照的要求,然后开始摊派:“萧先生,你的书斋里应当有笔墨和纸。两个喽啰跟他去搬;花二小姐,你嫂子给猫梳毛的那几把刷子,快去借来;鲁师父房里应该有剃刀,来个人去借一下;还有……”
几个物流骨干迅速进入状态,四散而去。不一会儿,李清照身边五花八门,堆了一堆土制工具。
与此同时,阮晓露已经派人从附近的耳房里搬来一张桌子,一把交椅,成了个临时工作台。
李清照看了一眼,立刻开始处理石碑。
虽然手头的工具都不专业,不知从哪东拼西凑而来。但她艺高人胆大,一刻都舍不得多等。
先用清水将石碑粗粗洗净,然后用竹签和剃刀除去凹处的苔痕土垢。她手腕灵动,剃得极快。原本模糊一片的碑面,逐渐显出清晰的字迹。
晁盖在一旁沉思:“敏捷灵活,骨软筋长,倒是块练武的料子。”
然后,用麻布将碑面轻轻拭干,再借了扇子扇风,确保不残留一滴水。
李清照动作娴雅,轻轻摇着扇子,仿佛只是在围炉煮茶。旁边阮晓露可看不下去,抓来两把扇子,左右开弓,一阵猛扇。
李清照掩口笑:“行了行了。尺子。”
用软尺测量了石碑的长宽,然后裁剪宣纸,使之同等大小。
再用浆糊和水,慢慢搅拌。此时燕青凑过来,伶俐地接过接过盆:“夫人,我来帮忙。”
大力一阵猛搅,做出了稀浆糊水。
李清照点点头,拿起一把刷子,摘掉其中几撮猫毛,用刷子沾浆糊水,均匀地刷在碑面上。
“萧先生,取纸。”
萧让一辈子拿了无数次的宣纸,数今日最为小心。战战兢兢,和李清照一起,将一大张纸的四角自上而下的对齐。再取软毛刷,由内而外地刷平。
李清照的手很稳,刷得细致精确,纸面与碑面贴合,不留一丝空气。
阮晓露看得带劲:“哇,贴膜专家。”
李清照将整张纸贴满石碑,又覆了一张,然后用棕刷轻轻敲打,让每个字都均匀凹入。
此时宣纸上渗了浆糊水,颇为湿润。李清照低声吩咐:“毛毡。”
她用毛毡和丝绢,现做了一个蒜形的小拓包,试一试,松紧适度,弹性十足。
围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交头接耳,猜测她到底在干什么。
晁盖不无感慨地想:“如此手巧,不去制作暗器,可惜了。”
两个拓包做好,宣纸已经半干。李清照左手拓包沾墨,引到右手拓包上,两个拓包互相捶打几下,待墨色均匀,在纸面上迅速小幅捶打,手劲不轻不重,方向不歪不斜,节奏渐次密集。如此三遍,宣纸赫然上了色,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
满山的人看得鸦雀无声。要说是变戏法,这难度也太大了些。
好汉中不乏武功高强、肌肉发达之人,也不乏敏捷活络、心灵手巧之人,然而人人扪心自问,要做到李夫人这般从容稳健,不知需要多少年苦练的功力。
有人悄悄道:“俺以为那些文化人儿,只要坐在桌在前头读书写字就行了,怎么还要学这些?哎萧先生,考状元考不考这个?你会不会?”
萧让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心思回。
阮晓露也大开眼界,兴奋地朝旁边道:“大俊你看……咦?”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刻,李俊竟然没在看热闹。她目光四处搜寻,才看到李俊若无其事地走近了来,推开几个张嘴围观的喽啰,回到她身边。
“解手可以等等,”她略微责怪,“别眨眼,错过了就等下辈子。”
李俊微微白她一眼,往她手里塞个瓶子,低头一看,却是药酒和麻布。
阮晓露这才觉出什么,“嘶,哎唷……”
这大坑当真栽得她不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好几道小伤口。
但她还是嘴硬:“上药也可以等等,又疼不死人。”
嘴上这么说,手里马上用麻布蘸药酒,轻轻给自己擦伤口,免不得龇牙咧嘴,倒像是在给李清照喝倒彩。
李俊这才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名山大川里,这种古碑多的是。”
他对梁山没什么盲目崇拜,自然也不会觉得这石碑是什么老天爷的馈赠,肯定是出自凡人之手。
阮晓露跟他杠,笑道:“就算是古碑,那也是跟我有缘,否则怎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现在出来,抢我的风头?”
眼看一整张宣纸都拓了字,李清照复拿起扇子。燕青殷勤上前,意图再帮忙,她伸一只手制止。
只见她轻轻摇扇,待那纸七八成干,丢下扇子,猛地起身,左手“野马分鬃”,右手“玉女穿梭”,整个人“倒卷肱”,将那宣纸一点点的揭起来……
场中人屏住呼吸,生怕咳嗽一声,那纸就会粘在碑上。
晁盖头一次看到如此刚柔并济的动作,不觉出神,想到自己长期攻克不下的一些武学难题,竟然思路打通,悟到了一些全新的法门。
终于,宣纸齐齐揭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破损。李清照将那纸平铺在桌上。
一阵如雷喝彩。
晁盖激动地朝她连连挥手:“女中豪杰!这是千锤百炼的真功夫哇!——夫人,夫人可有兴趣留在山上,随我们一起操练,不出三年,定成一代高手……”
李清照听到周围声音,耳膜震痛,这才忽然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竟有千人围观。她虽然性格豪迈,到底长在深闺,从来没见识过这等摩肩继踵的场面。立时红晕满面,局促不安地转过身去。
花小妹太熟悉这副腼腆的模样了,赶紧招呼:“快快,去那边耳房休息一下。喂,你们让开!”
脆弱的宣纸印满字迹,晾在桌上,谁都不敢动。最后几个健壮喽啰直接连桌子抬进了屋。
李清照道:“相烦派遣几位壮士,到那坑底再行勘探,看能不能挖出一些别的物件。”
凡是深埋地下的文物,一般并非孤立存在,在同地层里多半还会有其他发现。李清照钻研金石多年,考古经验丰富。
晁盖忙派人去了,又问:“这碑上的天书,夫人可识得否?”
第 229 章
李清照道:“这碑文上的字并非今时字体, 却也并非天书。我粗略一看,大约是秦汉时期的碑刻……”
阮晓露睁大眼睛。既然是古迹,说明不是今人制造、然后故意埋进去的。
她问:“上头写的啥?”
李清照道:“这梁山水泊, 古时便有,称为巨野泽, 一直是群盗聚啸之处。千余年前, 当时的绿林豪杰为求上天护佑,大作法事, 设庙供奉九天玄女娘娘,祈求赐予武功韬略, 因而立了此碑。此后多经洪水、战乱, 娘娘庙不存于世, 这碑也深埋地下。若非今日偶然, 不知还要多久才的见天日。”
她喃喃读着碑文, 越读越兴奋, 道:“九天玄女之祀, 各地都有, 但无有年代如此之久远者。今日这一发现,可载《金石录》,非同小可呀……”
此时又有喽啰来报, 在那石碑出土之处,又有古代的香炉烛台之类, 想必曾是祭拜之所,和李清照的推论一致。
阮晓露听懂了:“合着俺们梁山是九天玄女信仰的发源地呀!老早就有人拜她了!”
这倒比“天降石碑”的故事符合逻辑多了。梁山自古四面环水,易守难攻, 从来是众盗云集之地,要说山里没埋一点古董, 那倒奇怪了。
在水浒传原书里,可能也是意外出土了一座古代石碑。没有李清照破译古文字,宋江自然可以随意发挥,让人将古碑上文字解读成他需要的内容。
“以现今的物证来看,确实如此。”李清照笑道,“九天玄女是司兵之神,兼救助危难、替天行道。其祭祀起源,我们一直无从得知……”
一众梁山好汉立时心花怒放:“果然梁山风水好!原来 有娘娘保佑!今儿石碑现世,定然也是上天旨意,夸俺们这武林大会办得好!”
“这碑中尚有其他信息,现下时间仓促,我也只能读个大概。”李清照道,“我的夫婿专研金石,若能与他一同研讨,当可收获更多……”
李清照在山东居住数年,遍访金石文物,类似的情况也经历过不少。传闻哪里挖出了古代器物,她都会放下手头事务,立刻整装,下到田野,争取获得第一手资料。
在她眼里,这意外出土的石碑,是一项重要的考古学发现,对山东地方的宗教、民俗、历史等学科研究也颇为关键。她自然兴奋异常,想着自己夫妇编纂的《金石录》又能增加几页精彩的内容。
不过群豪可听不懂她口中的什么“金石考古”,满脑子都是:
“有玄女娘娘保佑,以后梁山肯定会发展壮大!”
“石碣村不是有个娘娘庙?最近频频显灵的?我就说嘛,这不正说明,玄女娘娘就在咱们梁山附近,保佑咱们呢!”
“对对对,皇帝老儿还派大官去那庙里烧香呢!”
“啊,是了,阮姑娘曾经说过,梦里有个仙女儿拍了她的脑袋,她才变聪明的!那肯定便是九天玄女了!”
“我也想起来了,当年林教头在草料场,也是梦里有个女人的声音提醒他快跑……”
“宋公明宋大哥当年犯了人命案,躲避官兵时,就跑到玄女娘娘庙里,官军要来搜,结果平地起阴风,把官兵都吓跑了,他这才转危为安……”
众人穿凿附会,越说越离谱,好像九天玄女在天上啥事不干,专门盯着梁山人众,谁倒霉了,就赶过去保护一下。谁犯傻了,就飞过去点化一下……
李清照解释了几句这石碑的学术意义,发现纯属对牛弹琴,无奈一笑,顺着大家的话说:“既然玄女如此灵验,不知诸位义士可否见赐这张拓本,让我带走?我可以将碑文抄录下来,留给你们……”
众好汉当即道:“可以可以!这些劳什子鬼话,反正俺们也不懂!你把碑留下就行!俺们要供起来!再建个庙,天天去烧香!”
哄哄的闹了半天,待所有人都看过那石碑,晁盖才想起来:“阿也!天色要晚了,庆功酒席还没办呢!快快快,快回聚义厅!”——
阮晓露已经趁机睡了一小觉。精神抖擞地跑进聚义厅。
厅里交椅坐席不够,不少人只能站着,或者坐在地上,也有人聚在门外。喽啰分发酒水点心。
当当几声锣响。大家不约而同举起酒盏,先拜了玄女娘娘,给颁奖典礼增加了十足的仪式感。
今天几场群众赛事,决出的若干冠军,都喜气洋洋地站在台下,等待梁山寨主给自己发奖。
昨天的校场竞技项目,虽然更加惊险刺激,但最后的庆功宴可谓虎头蛇尾:女子争交冠军“赛关索”是专业相扑艺人,档期十分紧张。她打完比赛就下了山,赶赴郓城县进行另一场表演赛;男子争交冠军任原,下了赛场之后被燕青意外撂倒,当即灰溜溜地离开梁山;射箭冠军岳飞,也因为急着回家,婉言谢绝了颁奖仪式,连赢得的利物都送给了老乡;最后只有举重冠军鲁智深和自由搏击冠军武松两个人,大摇大摆地上台。
两个人根本不按既定的流程走。领导们希望冠军能讲两句话,夸夸梁山东道主,感谢一下志愿者,勉励一下江湖兄弟……
这两个呢,本来就是梁山头领,平时天天一块喝酒打架。这次也如往常一样,互相敬杯酒,道:“要喝酒痛快喝,费什么话!”
酒席里的客人是高兴了,喝得一醉方休。
好在今儿的冠军没有刺儿头。乐和大嗓门宣布今日的几位优胜者:
游泳赛是阮小七拔得头筹——阮小二和张横在做安保,阮小五和张顺做裁判,李俊无故缺席。阮小七想不夺冠都难。据说他到达终点以后,先喝了碗酒,又换了身衣服,还骂走两个违反乡约的流氓,最后才把几近抽筋的第二名从水里拽出来。
阮小七大着嗓门宣布:“俺得的利物,俺分文不要,都给全寨兄弟们吃酒!”
众人又跳又笑。有人笑道:“山上这么多人,一人一碗,七郎你怕是得倒贴呀!”
俯卧撑比赛朱仝摘金——乍一看,这个结局谁也没料到。但仔细一想,朱仝也赢得实至名归。谁让他几年如一日,天天抱个胖娃娃跑前跑后,还要拎一堆儿童用品,早就练成一双铜胸铁臂。别的好汉纵然天天抡刀使棒,有几个能达到他这个训练量?
朱仝笑眯眯地跟众人作揖,接过自己的奖品——吴用赞助的四书五经一套,回去正好给小衙内加功课。
众游客也都认识了这位相貌不俗的美髯公。能在梁山主办的比赛中脱颖而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钓鱼大赛,阮婆婆以八条鲤鱼、六条草鱼、一条鲫鱼、一只甲鱼的战绩,当之无愧地获得第一。钓来的“战果”串堆在她身边,倒比她的人还要高。
张教头喜获第二,提着两只小龙虾,不好意思跟阮婆婆并排,坐到底下吃酒去了。
游客哗然:“一个老婆婆,钓鱼得了第一?”
有人悄声道:“你别不信,江湖上奇人多,那些看着肌肉发达的恶汉,未必有多大本事;反倒是那些老弱病残,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什么瞎子、小女孩、老妪,有时候反倒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阮婆婆精神矍铄地走上台,身上挂了属于第一名的大红花,众人吹哨怪叫:“婆婆,讲两句!”
阮婆婆憨笑:“有啥可讲的,运气好而已……”
阮小七大叫:“俺娘瞎说!她身体好的时候,是村里的捕鱼能手!谁也比不上!不然,如何将我们兄弟几个养成这样?”
他砰砰拍着健硕的胸脯,捏起拳头,亮出大块肌肉,作为佐证。众人哈哈大笑。
阮婆婆被儿子打断,再开口时,却平白卡壳,好像失了魂,恍惚好一阵,忽然泪花莹然。
“俺做闺女时,乞巧节赶大集,彩楼里比赛月下穿针。俺拿了个第一,得了一罐红胭脂。俺舍不得用,只出嫁的时候抹了两抹。后来啊,日日操劳,养这几个不省心的娃儿,也就再没工夫去争强好胜。村里男丁年年赛龙舟,赛捕鱼,俺也只能看着。今儿个蒙大伙错爱,俺又拿了个第一,俺高兴啊!和四十年前一样高兴!”
阮婆婆笑成花,脸上的褶子一道道漾开,抓着胸前的大红花不放手。
台下一群铁汉落泪,有人直接呜呜的哭开了,大约是想到自己去世了的娘。
晁盖擦了擦眼角,把话题给拉回来:“好教婆婆欢喜,这次的利物可不是胭脂了,要值钱百倍……”
阮婆婆笑道:“小老弟,俺不要什么封赏奖品。俺的三个儿子从小惹事,坐牢挨打是家常便饭。自从跟你混,好歹没受什么大苦大难。老婆子我要多谢你啊……”
晁盖泪花莹莹,连忙客套:“哪里哪里……”
“只是这几个泼猴,到现在了,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老弟,你得多帮他们操心操心,也好让俺跟他们那短命的爹有个交代……”
众人泪花没干,又哄堂大笑。
阮氏兄弟三张脸红成猪肝,连忙把老娘簇拥下去:“娘,这事儿你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当着这么多人,那不是臊俺们吗!”
阮婆婆梗着脖子:“难得山上来这么多外地客人,万一有合适的呢?这叫广而告之……”
她被儿子们架走了。
拔河比赛,林冲麾下的马军小彪队获得了集体冠军。其实原本步军彪队稳赢的,但重量级选手鲁智深临时起意,去划龙舟了。好在这个比赛含金量不高,纯属娱乐,赢了不嘚瑟,输了也不丢脸。利物也不多,几坛酒而已。大家开了酒坛,一通猛喝。
龙舟比赛,始于混乱,终于狼藉。最后夺魁的,居然是个文弱书生,看气质完全不像绿林好汉,属于被绿林好汉欺负的那种人。
“敝、敝人姓张,草字择端,翰林图画馆二等祗候,主攻界画宫室……”
一群草莽交头接耳。
“哪个武馆?”
“主攻什么兵器?”
“谁给他发的入场券?”
“他怎么会拿第一名?”
早有八卦之人口耳相传,说这张择端原本在水边写生,因贪画风景,不觉踏上一艘空船,绕到偏远隐秘 之处,意图寻找世外桃源。山深水幽,一人一舟,缥缈浩远,十分的闲适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小船也不知漂到了哪,正当他灵感迸发之时,忽然听得波涛滚滚,如山崩地裂,如海沸河翻……周围突然出现几百条龙舟,磕磕碰碰,歪歪扭扭,朝他席卷而来。张择端吓得当场抱头蹲下,护住怀里的画稿。
只觉得脚下的小船被其他船只裹挟着乱漂。张择端双脚牢牢勾住船舷,唯恐被甩进水里。也不敢抬头看。大声叫了几声“停船,救命”,声音根本传不出三尺。只好听天由命。后来,似乎被一个力大的推了一把,才把他从船阵里解脱出来,移出事故地点。
结果,张择端的这艘船慢慢悠悠地向终点漂,一阵好风吹过,竟然就这么漂过了终点线。别的龙舟还在原地打转呢。
张择端直到听见身边有人欢呼,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全身的书生长袍已经泼得透湿,唯有怀里几张画稿,连一滴水都没沾。
……
晁盖刚刚目睹了李清照当众炫技,看似弱不禁风的一个少妇,本事恁大,变的那些戏法,不仅他做不出,甚至连看都看不懂。可见看似柔弱之人,也能练出一手绝技。
因此,对画匠夺冠之事虽然不甚认同,但也很宽厚地说:“虽然如此,也是天意。人生中多有变故,有时候一味蛮干,也未必能成事啊。”
吩咐喽啰将利物搬来,赠予张择端。
阮晓露大声叫道:“俺加码!送你全套颜料画笔!”
张择端忙道谢:“上山做客两日,蒙各位英雄尽心招待,目睹了前所未有之气象。小人不才,愿绘一张《梁山胜景图》,赠予义士,休嫌丑陋。”
群豪大笑:“不必麻烦!俺们山上也有画匠!要画什么,找李姑娘就行!”
张择端:“……”
山猪吃不来细糠。知道他平时一幅画卖多少钱吗?
好在有明白人。李瑞兰脸红成霞,连声斥责:“你们休要取笑于我。张先生胜我百倍,怎能相提并论。”
阮晓露也叫道:“送我送我!他们不要俺要!……”
张择端刚要对这两位姑娘的慧眼识珠表示感谢,忽然看到阮晓露身边一个龙精虎猛的大汉,虽然此时有说有笑,但一身威武刚毅的强大气场,一看就不是善茬。而且,他的面孔似乎在哪见过……
张择端平白起一身鸡皮疙瘩:“小人不胜酒力,先告退,告退。”
赶紧顺边溜了下去。
“六妹,”李俊终于意识到什么,侧身轻问:“是你把他请来的?”
不免有点尴尬。堂堂盐枭大哥像个地痞一样,挥拳头逼人画画,这传出去,陌生人都得笑掉大牙。她明明早就知道,却深藏不露,瞒着不说,指不定心里怎么埋汰呢。
他想了想,找补一句:“我当时要给他银子的,他不收。”
阮晓露眼睛一闪,笑道:“他敢收?”
李俊道:“梁山龙潭虎穴,他不是也敢来?”
她笑而不语,寻思以后等他画了《清明上河图》,砸锅卖铁也得给买来……
“阮小六姑娘,荣获环山越野赛冠军!”
阮晓露忙起身,三两步上台去,满面春风,立正站好。
第 230 章
哗啦哗啦, 厅里鼓掌相庆。阮晓露站在当中,一身的药酒味,双手双臂胡乱包扎了几条布, 衣衫像是泥里卷出来的,唯有笑容明亮, 是厅里最靓的显眼包。
燕青很有风度地朝她作揖, 笑道:“姑娘实至名归,小乙恭贺。”
阮晓露悄声道:“回去不会被你家主人甩脸子吧?”
燕青:“能和姑娘一般的奇人同场竞技, 已是荣幸之至,还管回去怎地!”
啧啧, 这嘴。
这个冠军来得可是颇为传奇。此时全部比赛项目结束, 山上游人都聚来, 听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复述当时的盛况:阮姑娘如何一路落后, 却借一片木板飘然滑下, 反败为胜;落地时又如何碰到神仙显灵, 砸了个大坑, 坑底赫然立着一块九天玄女娘娘的天书石碑……
不管游客们有没有亲眼见到, 几番描述之下,这一幕已经深深定格在所有人的心里。大家心里均道:“幸亏当初不畏路途遥远,坚持来到梁山观赛, 教我见到如此稀奇之事,以后走南闯北, 可有的吹牛啦。”
一群喽啰拉着个板车,哼哼哈哈,把那刚出土的石碑运进厅里。几个壮汉奋力推举, 将那石碑立在正中墙边,合十拜了几拜。
一屋子人有样学样, 朝着那石碑拜一拜,心里念叨:“玄女娘娘保佑,让我武功大进,一夜暴富,仇家都死……”
当然也有明白人,知道这坑并非阮姑娘所砸,而是公孙胜此前挖出来的;也有人略略知晓,这石碑也不是什么神迹,而是古人刻来记事的,沧海桑田,恰好埋在这儿而已。
不过,眼下气氛如此热烈,何必费心解释,徒劳讨嫌。况且大伙也不一定信。
最起码,晁盖就百分之百相信“神迹说”,津津乐道:“石碑现世,也是天意。咱们阮六姑娘是女中豪杰,因此才能请得它出来。孩儿们,以后就在石碑埋藏之处,建一个玄女神位,日日祭拜,保佑咱们梁山兴旺百年。”
众人高声应和,齐齐端酒:“敬姑娘一碗!敬寨主一碗!”
当此时刻,“济州梁山第一届全国运动会”就算正式结束了。晁盖左右看看,催促喽啰:“军师呢?说好了他讲话啊!”
找了半天,吴用才匆匆忙忙地走进聚义厅。刚才他被凌振请走,塞了一脑袋关于火炮烟药的细节,此时重新回到集体当中,感到火热的赛场余温,觉得恍若隔世。
又听说了阮姑娘夺冠、同时挖出石碑的事。吴用听得如醉如痴,良久,捶胸顿足。
这阮姑娘也真是实诚,一帮兄弟更不会玩心眼,愣是浪费了一次千载难逢的祥瑞。要是他当时在场,肯定不会让那李夫人去做专业解读。他能即兴编出个更大胆的剧本,重新编排一下碑文内容,比如说梁山兄弟上应星魁,都是煞神转世,或者借上天之口,把梁山的地位抬到江湖最高,令江湖众人尽皆奉其号令;甚至说梁山天命所在,现下朝廷昏暗,奸臣横行,梁山理应取而代之……
随便怎么扯虎皮做大旗,在场的人肯定都会信。
吴用随后一想,就算他有这个邪心,晁天王肯定也不让他公然捣鬼。
要是换成别的领导,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搞出一个大新闻,让梁山地位一飞冲天,
罢了罢了。谁让他摊上这么个老大哥。都是天意。
吴用咳嗽一声。乱哄哄的场地慢慢安静下来。
运动会开幕时,寨主未曾正经讲话。眼下活动结束,必须有个像样的总结,让客人们印象深刻。
吴用拿起早已写就的讲稿,顿了顿气息,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措辞太高深,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不过阮晓露已经提前知道了讲稿内容,翻译成白话,大概是这样的:
济州梁山第一届全运会,是本朝举办的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国际综合性健体赛事。在太守张叔夜亲自推动、济州府领导班子全力支持、以阮小六姑娘为首的“筹委会”统筹指挥、梁山寨主晁盖、以及全体梁山豪杰的大力配合下,向全天下呈现了一届具有山东特色、江湖风采的体育盛会。外地州路,特别是西北、江南等地的江湖同道们长途而来,积极参赛,为促进全国人民团结和友谊做出了杰出贡献。
回想全运会从筹备到举办的点点滴滴,几个月的辛勤工作,我们不仅记住了各路江湖儿女在擂台赛场上的一次次奋力拼搏、勇往直前,展现的或热血、或潇洒、或无畏、或豪迈的壮美画面,更记住了梁山全体成员以主人翁的姿态和热情,参与大赛、服务大赛、风险大赛,让梁山的江湖名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山东乃至全国、全天下的武林健儿增进了解,为打造和谐江湖做出一份贡献。
我们为此骄傲和感动。等诸位回到家乡,别忘了向父老相亲宣传梁山的豪侠仁义,向绿林伙伴述说梁山的英雄本事。当然,如果有做官的问起来,别忘了一定要强调我们的大忠大义……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在一躬,感谢大家的支持和贡献。
…………………………
等吴用念完最后几个“也”、“哉”、“乎”,众人屏息凝神,觉得停顿的时间差不多够长,肯定是念完了,这才稀稀拉 拉地鼓起掌来。
志愿者喽啰按照排练好的流程,清出一条路,请游客们有序下山。
可是没几个人抬腿走。大多数还沉浸在这两日波澜壮阔的赛事当中,跟着梁山风气喝酒划拳,到处结拜,根本不理会志愿者的“引导”。
不少人道:“这个武林大会真是不错!兄弟几个,谁有关系的,赶明儿跟州府反映一下,以后的争交都让梁山来办,别去泰安州了!”
也有人互相商议:“大老远来了,不如在山上多留几日,跟这些高手处处关系,说不定能多学几招武功,攒点人脉……”
还有人悄悄盘算:“偌大梁山,只让俺们游览固定几个地方,忒不尽兴!要我说,就悄悄的留几日,到那些‘游人止步’的地方看一看……什么,野兽?无妨无妨,反正梁山的兄弟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李清照坐在后堂雅间里,捧着一盏“仙人酿”,几个小厮伺候着,喝得憨态可掬。
“这些都是老乡送来的?”
她俯下身,指尖抚摸着一块泥砖,不相信地问。
“可不是,”小喽啰殷勤介绍,“俺们梁山公益帮老乡排忧解难,老乡有时候囊中羞涩,就从家里掏摸点东西,表示表示。其实俺们也不是贪这点报酬,只是要符合流程……”
“这是晋代的城砖。”李清照宣布,“我在全山东也只见过三五块。”
喽啰发懵:“很古老么?”
得知山上来了个鉴定专家,好汉们半是好奇,半是看热闹,把山上那些有点年头的东西都拿过来给她过目。加上老乡送来的陶碗铜杯、磨盘马槽、祖传的没用玩意儿……李清照仿佛进了游乐场的小孩,在这些零碎物件里徜徉肆恣,顷刻间已鉴定出了两座古碑(分别被当做了磨盘和马槽)、一件先秦礼器(被拿来喝水)、一个汉代兵符(挂在小孩脖子上)、十数枚古砖(砌在厕所)、甚至几样古墓里的明器,被老乡当做传家宝,供在床头,传了好几代……
李清照两眼闪光:“这些东西,开个价,我全买走!”
喽啰笑道:“都是没用的玩意儿,夫人喜欢,打包给你带走。”
还能给梁山库房腾点空间。
李清照如获至宝,笑得合不拢嘴:“要买要买,还得签字画押,免得你们以后后悔。”
喽啰们齐齐行动,把这些年攒下的无用器具都打包装车,给山寨去了大量库存。
“老萧啊,”李清照又用力拍拍萧让的肩膀,“你那部武侠话本,我已拜读数页,不料草莽之中竟然有此旷世之作。小妹儿我性子直,今儿就直说。故事是好故事,但情节文笔还需润色……哎,我行程所限,明儿就要上路,没时间和你细说。你若不介意,把你的手稿给我,我路途无聊,帮你改改。我在州府也认识不少书商……”
萧让猛地站起来,胡子拉碴的脸上热泪盈眶:“谢夫人赏识,这部本子是小生的多年心血,不求籍此扬名获利,但求世人为之一观,知道有这么些故事……若是能以夫人的名号刻印刊行,小人死而无憾……”
李清照哈哈大笑:“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抢你的文稿?它与我的文风也不符呀。”
萧让知道说错话,忙改口:“是。是。若得夫人指点一二,小生感激不尽……”
李清照:“何必这么客气。先生之书法造诣一绝,跟你聊两句,我也受益无穷呀。”——
新朋旧友依依惜别。梁山自己的头领也不愿意散会。李忠和周通猫在一处,小声计算本次售卖纪念品的入账,越算越兴奋。
有人奇怪:“两位大哥,算来算去,这些钱绝大部分也是进山寨公帑,跟你们没关系,算这么卖力干嘛?来来,喝酒。”
抠门二人组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挣钱,我们就快活。至于这钱放在哪,那是次要之事。再说,俺们好汉与山寨一体,山寨的钱财就是俺们的钱财,还用分那么清楚?”
那提问的自然无法理解此等超然境界,嗟叹着走了。
……………………
日头越来越低。大约还有七成的游客留在山上,聚义厅内外都是酒香汗气。
领导们有点束手无策。要是游客铁了心滞留山上,找地方一藏,那可不好收场,也是极大的安全隐患。
紧急派人找到阮晓露:“如何把这些游客请下山,定了预案没有?快点。”
梁山好汉毕竟不是专业策划公司。运动会这两天,大家奋勇出力,已经很是辛苦;眼下赛事圆满结束,“筹委会”众人也都松懈下来,迫不及待地卸掉身上重担,加入到狂欢之中,此时都喝得酩酊大醉,管不上事儿。
就连石秀也醉得摇摇晃晃,一边和旁人畅聊英雄之事,一边力不从心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平日的金睛火眼,此时成了惺忪醉眼,看人都是重影儿,哪有力气维持纪律。
阮晓露也晕乎乎的。她本来没打算畅饮,也没理会众游人的巴结搭讪,只是跟自己“筹委会”的小伙伴互相敬了几轮酒,已然微醺。
好歹脑子还能转。她揉着太阳穴,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来:
“是了是了,为了答谢各地英雄前来捧场,给大家准备了手信,人人有份……”
叫来几个大嗓门喽啰和她一齐喊。滞留山上的游人大感兴趣,纷纷凑了过来。
“还有免费手信?梁山好汉真是大方!”
早知如此,不去摊位上买了!
阮晓露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些许小物,不成敬意。请大家凭借自己的各色手环,到山下四方酒店去换领大赛纪念品,顺便取回自己寄存的兵刃利器。截止到今晚戌时半,大家务必从速。”
这下大伙哗然:“就到今晚?现在什么时候了?——只剩一个半时辰了?”
众人心思一致,齐齐丢下手头的酒肉,收拾东西就往外走。
“快快,水泊里渡船有限,晚了还要排队……”
要是好声好气地劝人离开,未必会有效果,甚至可能还会收获白眼和冲突;然而,以利诱之,哪怕只是一个语焉不详的手信,也会让游客趋之若鹜,觉得拿不到就是吃亏。
其实原本领导们就拨出预算,打算给每个拜山游客送个小小的留念。阮晓露稍加改动,把“手信领取地点”设在梁山之外,一下子让游客有动力离开。
上万人次的游客,要是人人都送一份值钱赠品,花销过大。梁山纵然有财力,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把钱花在取悦外人上。
等第一波游客跳下渡船,紧赶慢赶,到了四方酒店,就会发现,梁山给的所谓“手信”,不过是践行酒一碗,干粮一包,外加……
“咦,这是啥?”
一张薄薄的花笺纸,左边印着“替天行道”,右边印着“忠义双全”,中间几个大字,倒也好认,写的是“军功券”。
背面,一道朱笔划痕,纯手工涂抹,每张纸上的痕迹都不一样。
有那消息灵通的游客,顿悟:“这是梁山好汉计算军功的卡片。”
旁边店小二喽啰帮腔:“客人博闻强识。在俺们梁山,凡是做了帮扶弱小,惩奸除恶,造福乡里之事,都能依照功绩大小,获得这么一张军功券。别看这小小一张券,天下并无别处有,可谓无价之宝。”
当然,不仅做好事能得军功券。惩治土豪、教训宵小、击杀仇敌……这些事做了同样可以立功。但这就不必跟游客说得太清楚了。
游客听得入迷,问:“那为什么会有一道朱笔印痕呢?”
好像这军功券“作废”了似的?
店小二装糊涂,憨厚笑笑,到别处去擦桌子。
其实,好汉们用血汗换来的军功券,怎肯随意送给别人。倒是物流中心阮晓露这里,积攒了这几年来,大家委托她和她的团队跑腿办事,送来的全部军功券。每次接受委托,阮晓露都会在军功券上大笔一划,表示此券作废。
经年累月,她的办公室里,攒了几大箱作废军功券,没个用处。
有人提议:反正各人的军功都记在簿里,要么这些废券就扔了罢?
山上好汉虽然文盲居多,却敬惜字纸,这些印刷精致的花笺纸肯定不能随便销毁。
况且大多数好汉的心态是:这可是俺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功劳呀!从拿到手开始,就宝贝得不要不要的,揣怀里怕化了,攥手里怕碎了,好不 容易攒到三张,珍而重之地交到阮姑娘手里,就等她夸一句:“大哥(大姐)真能干,这么快又攒足啦!想要啥,尽管说,俺给你弄!”
尽管后来梁山创收方式越来越多,军功券逐渐开始通胀,价值没那么金贵;跑腿业务也扩张不少,阮姑娘很少亲自出来接活儿,都是指挥底下小弟,收券、记录、办事、反馈……一切流程化管理,多了许多效率,少了一些温情。
但大家对于军功券的最初记忆,还停留在那艰苦朴素的早年创业阶段的顶级硬通货。谁敢提议把这些珍贵的“历史文件”随意丢弃,甚至放在茅厕当草纸,那是要被翻白眼的。
恰逢全运会筹备,要给前来参加的游客留个梁山特色的纪念品。阮晓露灵机一动,干脆就把这些作废的军功券送出去,也给自己的办公室腾地儿。
军功券不记名,不用担心泄露山寨机密;分发给游客,他们肯定会引为珍奇之物,用心保存,强似在房间角落里发霉、虫蛀、老鼠啃……
这一招果然奏效。游客们捧着作废的军功券,惊喜意外,翻来覆去好奇地看,有些还攀比上了。
“我这张上面的笔迹比较粗!”
“我这张嘎嘎新!”
“噫,怎么都是油,换一张行吗?”
…………………………
眼看游客们有序退场,聚义厅里的领导们都松了一口气。
晁盖看着底下一群狂欢的兄弟姐妹。经此一役,他对不少人的能力性格都有了新的认识,觉得这梁山怎么看怎么可爱。
老大哥心中千言万语,特别想当场开一个总结大会。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朗声道:“大家尽快休息,收尾工作不着急。明天——休假!”
众人欢呼雀跃。
阮小二阮小五扶老娘去休息。阮小七嬉皮笑脸凑过来,揽过自家姐妹:“走走,回去歇着。这阵子忙得四脚朝天,咱睡它个日上三竿,啥都别管。”
说完,偏头瞅一眼李俊:“你还不走呢?刚才赶游人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也赶走哇?”
“累了一天,走不动了。”李俊坦然道,“明天想吃什么?”
阮小七一愣,咽口口水,堆着笑道:“没问题,给你整间最宽敞的客房。”
阮晓露哈哈一笑,正待埋汰一句,突然全身一凛,脑袋里仿佛当头一击,酒全醒了。
“我不能留下呀!我得回驿馆!锦儿冒充我一天了!”
她匆忙抓起个排骨,最后咬一口,把上头的肉一撸到底。
第 231 章
原本这根弦在心里绷着, 一天到晚都不曾懈怠。就在上台领奖的时刻,阮晓露还想着,趁天色亮, 马上下山,莫要耽搁。
谁知气氛使然, 人人都在喝酒吃肉、欢声笑语, 她一高兴,差点把这事忘了!
李俊一怔:“你还回去?”
阮小七也不解:“谁冒充的你?不是那太守硬要你留在驿馆吗?你干嘛还回去?受他鸟气?”
阮晓露笑道:“一句话说不清。”
李俊问:“骑我的那匹女真马?”
阮晓露想了想, “不如陪我走一遭?”
李俊欣然起身,放下酒盏, 找块巾子抹把手。
阮小七忿忿不平:“你……”
他刚想好明天吃什么!
“你去牵马。”阮晓露心里飞快规划了一下, “我去拿身干净衣裙。”
也顾不得跟熟人一一道别, 只抓到花小妹跟何成, 让他们跟领导汇报一下, 交代工作, 然后直奔出厅。
燕青端着杯酒, 正跟她擦身而过, 惊愕道:“怎么就走了?还想向你讨教一下那个滑行的……”
“她又不是教头。”李俊一把将他扒拉开,也匆匆跟了出去,“回去自己练。”
燕青:“……”
在梁山逗留这两天, 他燕小乙人见人爱,谁见他都堆着一副笑。偏这个铁塔般大汉, 什么臭态度,偏偏还戴的是游客手环,投诉都没处投诉去。
阮晓露连抄几条近路, 跑回自己小院,拎好东西, 跑去马厩,正好李俊将她的乖宝牵出来,随后是他骑来的那匹女真马莎拉蒂,被南国的夏天热得冒汗,正不耐烦地踢马蹄……
水泊里紧急征调一艘船,开了全帆,风驰电掣来到西山酒店。最后一丝阳光收拢,汇入地平线下。芦苇荡浩渺一片,芦花尖的绒毛映着夕阳余光,勾勒出无边孤寂。
西山酒店依旧是那个老喽啰看店。店门口无数游客脚印。
“是来领手信的吗?快点……”
两人无视那喽啰,跨上马,正待离开,忽然看到酒店里静静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客人。
“你们……”
“你们……”
四个人八目相对,才发现冤家路窄。原是金芝公主和庞万春,两人手中各拿着一张作废军功券,正在低头研究。
见是李俊,庞万春冷笑一声,晃晃脖子。
“武林大会结束了,如今不用再受那劳什子‘乡约’拘束了吧?来来,李帮主,咱们聊聊。”
李俊看都不看他:“我有事。”
昨日运动会开幕之前,几个人撞上,李俊就是“我有事”,现在依旧“有事”,敷衍得一点也不走心。
金芝公主和庞万春交换一个不满的目光。
“圣公几次宣召,你都称病不朝。安的什么心,路人皆知。”金芝公主道,“别以为攀上梁山这棵大树,你就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在那几个小盐场里修筑工事,囤积兵器,也别以为能逃过圣公的法眼!现在归顺,可以封你做盐运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我们接收了你那盐场,你想当个苦工力夫,也没那个机会!”
李俊冷笑。方腊集团经营数年,军事武力尚可,经济民生一塌糊涂。州县内百姓都开始捉蚂蚱吃了,还在摆臭架子。
“我有事,不多说。”他依旧耐心道,“看在咱们合作数年的面上,我好心劝一句:莫要惦记我那点盐场。把帮源洞的大内库房打开,给百姓分一分,你们那圣公兴许还能多逍遥几年……”
金芝公主大怒:“庞万春!”
两人正待抽刀,阮晓露一拍桌子,房屋震三震。
“几位,给个面子。”她皮笑肉不笑,道,“这儿还有个梁山的人呢,别当着我动刀。”
简直了。“全运会”期间,碍于乡约约束,来拜山的三教九流,不管有什么新仇旧恨,都能暂时搁置仇恨,共同比赛,彰显了十足的奥林匹克精神。现在可好,赛事刚结束,就开始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谓原形毕露。
继而又想,何止金芝公主这些人。其余那些原本就有龃龉的江湖豪客,不知会不会携手出山,扭头就翻脸打架,让旁人平白看笑话。
她将乖宝缰绳塞到李俊手上:“别磨蹭了,走吧!”
金芝公主和庞万春两人,如果说昨日初见,还不曾知晓这姑娘是何许人也,那么今天亲眼见她越野夺冠的英姿、砸出石碑的异事,也知道这阮姑娘是梁山上有分量的一号人物。她既然强势介入,那他们也不好在此强行动手。
两人使个眼色:“回去再说。”
回去再跟这个不识好歹的地头蛇算账。
阮晓露和李俊各骑一匹快马,稍一动作,马儿如影子,飞奔上路。一路上热热闹闹,超过了不少回程的游人。
炎夏酷热,但日头一落,山林中的空气马上也跟着凉下来。阮晓露骑马奔在前面,感到劲风扑面,忍不住想:下次全运会,加个赛马!
同样一段路,去时漫长,回时迅速。夜幕降临,驿馆外火光幢幢,照例内外两层守卫。更夫行走街巷,脚步声高高低低,在寂静的夜晚里回响。
两人栓了马,两人轻手轻脚走到后院墙边,她都不用亲自动手,让李俊轻轻放倒守在拐角的两个公人,怀里胡乱掏几个钱,让他们以为是挨了小贼闷棍。
然后脚下一蹬,翻墙而入。小套房里一盏灯,有个人影在来回踱步。
“锦儿!我来啦!”
咔哒一声,门开条缝。锦儿欣喜若狂。
“我以为你把我晾在这儿呢!”
她身上还裹着个被子,脸蛋红扑扑的,声线也清亮了许多,跟阮晓露的声音有了明显区别。
阮晓露笑问:“休息得可好?”
锦儿笑道:“吃的好,喝的好,床铺也舒服。我按你的吩咐,蒙上被子扮伤风,那几个婆子果然不曾多问,唯恐传了病气。只一样,我整日提心吊胆,吃也 吃不香,睡也睡不实,也不敢让人近身伺候,白白浪费这大好一天。”
又问:“我家老相公去参赛,钓着什么没有?”
阮晓露:“这……”
锦儿心下明了,掩口而笑:“我怎么回去呀?”
时迁管摇人,可不管售后。还得想办法把锦儿送回家。
阮晓露:“我自有办法。咱俩先把衣服换了。”
换回锦儿身上的褙子长裙,再把从梁山带来的衣裙给锦儿穿了。她自己原来的那身衣裳还是越野赛穿的,历经艰苦磨难,到处是泥土划痕,直接团吧团吧,丢床底下。
房间里几句人声,那守院门的婆子被吵醒了,咕哝两句:“姑娘还不休息?你不是伤风了吗?”
两个姑娘忙躲进墙角阴影,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等那婆子重新开始打鼾,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李俊在墙外等得久,轻敲两下墙砖。
“来了来了。”
阮晓露把锦儿用力一托。锦儿缺乏训练,双臂无力,试了好几次,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被她送上墙,让李俊接了下去。
锦儿吓一跳:“这位大侠,我见过你吗?”
黑咕隆咚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高大黑影,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妖魔鬼怪。
锦儿随后恍然,猜测:“阮二哥?”
李俊脸一黑。阮小二那厮跟他有半分相似之处吗?
他仰头,不满地道:“你都没跟她提过我?”
阮晓露坐上墙头,理直气壮:“我跟锦儿出生入死逃离东京的时候还不认识你呢。”
锦儿左看看,右看看,心头明了,笑着催阮晓露:“要说道回去关门说道,别带上我。我得赶紧回家。明儿还要帮娘子去量布呢。”
李俊问锦儿:“会骑马么?”
阮晓露抢着说:“给她乖宝,绝对安全——快快,打更的要转回来了。”
李俊点点头,待锦儿上了马,朝墙头挥挥手,道:“回见。”
阮晓露点点头,又忽然俯下身,改口:“不用啦。你在梁山脚下惹了那金芝公主,他们回去一汇报,方腊动怒,怕是会对海沙村动手。你赶紧回去保护大本营,别让他们抢了先机。若没把握,去梁山拉一队人,大伙肯定乐于援手。”
“我也这般想。”李俊道,“不过淮东盐场已重重设防,我让童家兄弟带人在彼防守。若再有人进犯,我的人自能对付,不会再让旁人帮我流血拼命。”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郑重。阮晓露想起当年在海沙村那场九死一生的战斗,心有余悸。虽说从多人口里听说,那里已经大变样,城防工事应修尽修,但她终究未曾亲眼见过,不敢尽信。
她道:“领导督战,有备无患。真要打架,你兄弟肯定希望你能去镇场子。”
李俊无话,笑道:“麻烦事接二连三,没个清净时候。”
又说:“替我向晁寨主、梁山众兄弟、还有令堂告个罪,未能当面辞别,下次一定补上礼。还有宋大哥和孙提辖,若是也居于此,替我打个招呼。”
阮晓露坐在墙头。李俊举起一只手,跟她握一握,算是告别。
李俊忽问:“你那个踩木板滑行的本事,叫什么名字,是哪里学的?”
阮晓露眉飞色舞,说:“我自己琢磨的。不过原理也不难。板子下装几个轮,就可以在平地上滑行;栓在靴子上,就可以滑雪;浮在海浪里,就可以冲浪;装个帆,就能在水面上滑行。都是一个道理嘛。非要起个名字,就叫板类运动呗。”
李俊笑道:“那你便是板类门派的开山老祖,失敬失敬。”
阮晓露得意:“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以后让你看花眼。”
李俊又道:“那个燕青,对你伏低做小,无事献殷勤。”
阮晓露失笑。人家是中央火炕,无差别送温暖。怎么能叫伏低做小呢?你境界不够高啊。
不过这话到口边,没说出来,改口:“可不是!嘴甜得很,你多学学。”
李俊握着她手腕,猛地向下一拉。阮晓露本就坐得不稳,从墙头倒栽下来,张口就要叫。好在记得自己身在何处,生生把那惊叫咽了回去。
惊魂稍定,才发现自己李俊把她托在半空,她膝盖稳稳的顶着他臂弯,硬是没落下去。
阮晓露“哇”了一声,看他手臂肌肉微颤,心里轻轻读秒。一、二、三……
李俊道:“你也让他学学这个?”
她真心实意地道:“这不行,他下辈子也做不到。”
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又不止你一人能耐。换鲁大师在下边,他也能一手接住。
锦儿忽然咳嗽一声,声音平平的:“马儿都等急了,快把我甩下去了。”
阮晓露低头俯身,跟他碰了个脑门,睁大眼,轻声道:“给我写信。”
李俊用力一送。阮晓露坐回墙头,直起身,脚尖轻轻踢他肩膀,“磨蹭。”
李俊笑道:“谢姑娘放行。”
利落翻身上马,牵着锦儿的马走远。
墙根下两个晕倒的公人怪声□□,慢慢醒过来,发现怀里银子不见了,叫起撞天屈来。
阮晓露翻身跳下墙,奔进房门,踢掉鞋子,往榻上一滚,大被一蒙,迅速回到被软禁状态。
更夫经过窗根,又走远,更鼓敲到四更。远处一声遥远的鸡鸣。
到此,阮晓露才算真正松下气来。回想起整十二个时辰之前,自己翻墙溜走,一路狼奔豕突,拖泥带水地跑到西山酒店,幸而有岳飞帮她射了号箭,才叫来接应,穿过混乱的龙舟赛场,迟到十分钟加入越野赛。中途情况无数,因为偏离赛道,还抓到了鬼鬼祟祟来买大炮的段景住,还跟李清照赌了旋风一场,好容易来到领先梯队,为了超越燕青,急中生智,踩了个板子一路撞线,还撞出一个古董大石碑……
她嘻嘻傻笑。这一天发生的事,以后够她回味一年。
她这才意识到,这一整天里没怎么正经吃饭,肚子饿得不行,也许该起来吃个夜宵。
但这年头刚闪一闪,头脑就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两眼一闭,睡成一根木头——
这一睡就是昏天黑地,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别人都忙一上午,回来吃早饭了,阮晓露还在被子里头裹着,睡得像只冬眠的乌龟。
看院子的婆子过一会儿就来瞧一下,连连皱眉头。这姑娘推脱伤风,昨天就在房里睡了一整天,送进去的吃食倒是消灭的干干净净。这婆子是顶于婆的班,昨天才来上工。结果一天下来,愣是没见这姑娘出来散一次步。
倒也怕她生重病,小心推门查看。人家姑娘生龙活虎,中气十足,只是道:“俺还要再睡,别来扰我!”
婆子心想,这怎么也得睡了有一天一夜了吧?
等呀等,终于忍不住,再一次敲门:“姑娘啊,太守已经派人来通知了,今天下午,宿太尉启程回京。太守会来送行。你赶紧起来打扮打扮,休要到时失礼。
阮晓露这才慢悠悠起床,顶着一双鼓泡眼,掀帘出门,笑道:“烦大娘给俺烧点汤水早饭。”
那婆子一看,果然是刚睡醒的模样,心里叫一声怪哉,真有如此能睡之人!
姑娘模样周正,性子也和善,就是忒懒惰,一睡就是一天一夜,谁敢娶哇?
还早饭?厨房都熄灶了!
阮晓露试探两句,见那婆子果然没发现掉包之事。不敢再多讲话,唯恐和昨天“自己”的言行对不上号。自行去烧水洗漱,收拾掉这两天的疲惫尘沙。刚梳好头发,就有人报,说太守来给宿太尉践行,教驿馆诸人都听候使唤。
第 232 章
张叔夜喜气洋洋地进得馆门, 宋江、孙立、阮晓露都候在阶边。张叔夜见这几人一个不少,果然按他吩咐,规规矩矩地等着, 大喜。
“昨日我相伴宿太尉,往九天玄女庙降香, 分付了御赐金铃吊挂。”张叔夜道, “今天一早,便听说梁山出了异闻, 在山中掘出了古时的玄女碑。此必为上天感我圣上之诚意厚德,因此显灵, 非同小可。宿太尉会将此事上奏天听, 我皇定然悦之。在本官的任上出现如此祥瑞, 也是本官之幸……”
他说完, 目光扫过阮晓露的面孔, 笑道:“这么大事儿, 你知道吗?”
阮晓露一愣, 配合地做出惊讶的表情:“不知, 不知!俺们梁山还埋着古董呐?真想不到!——话说,太守您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张叔夜凝视她片刻,笑道: “本官自有门路。”
阮晓露冷汗刷的下来, 强颜欢笑:“那您的‘门路’还向您汇报了什么?俺昨日整天留在驿馆,也想听听山上热闹。”
张叔夜笑道:“你们自己山寨里的热闹, 你要向本官问?真是滑稽之至。”
阮晓露无辜眨眼,主打一个死鸭子嘴硬,“这不是没机会回去吗?驿馆里的驿丞管事虞侯婆子厨工……大家都看在眼里, 俺昨儿个可乖了,一步都没出去。”
她心存侥幸地想:梁山招人需要严格审核, 山寨成员中肯定不会混进官府耳目。太守多半只是派了几个心腹,扮作游客,上山观访。这些人未必识得自己的面孔。
宋江察言观色,见这一老一少似乎打起了哑谜,连忙插话:“还有这等异事?梁山地底还埋着石碑,恰好在万千游人面前现世?啧啧,此乃天意。我等所谋之事,必有所成。”
这样一打岔,张叔夜的心思回到正事,道:“借你吉言。你等做好准备,随太尉启程回京。本官已打点了一些人,但朝堂险恶,到时如何支吾,皆凭你等随机应变。我是帮不上忙了。”
宋江忙拜,说了一堆谦虚客气的话:太守能为我们做到这份上,我已经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云云。
阮晓露道:“那我呢?”
张叔夜口中的“你等”,应该不包括自己。别说她是一介女流,在士大夫眼里属于透明人;就算是男的,一没功名,二没官职,在官僚体系中毫无地位,就算到了东京也说不上话,白搭一份食宿钱。
果然,张叔夜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么?昨天本官没让你走,是不是心里委屈?今儿让你回去。但是别松懈。若有进展变故,本官自会派人通知。”
张叔夜说完,忽然微微使个眼色。阮晓露乖巧地跟出去几步。
“前夜府城里出现数桩窃案,失窃的都是城中大户,损失巨大。”张叔夜低声道,“你在驿馆,可有听到异常动静?”
几家富户同时来报案,哭诉自己为宿太尉准备的厚礼不翼而飞。案发地点遍布城中各处,一个小小的城外驿馆当然不可能听到什么声响。这话是在问,跟你们梁山有关吗?
阮晓露立刻道:“俺们山寨近来都在准备全运会。俺可以替寨主保证,绝对不会出现反而骚扰城中百姓之事。”
张叔夜点点头。这几年和梁山已经培养了一些基本的信任。阮晓露说不是他们干的,那就多半真的不是。梁山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财而自毁声誉。
“那倒是本官治安不力。”张叔夜道,“若有线索,还请不吝告知。”
这种胆大包天的大案要案,明显是绿林中有名头的江洋大盗所为。单靠官府力量查出,成本巨大,因此各级衙门都会多多少少跟□□英豪建立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从他们那里寻求破案线索。张叔夜这句话问得十分坦然。
阮晓露想了想,道:“来观赛参赛的各路人等,鱼龙混杂,混进一两个妙手空空,也不奇怪。”
她当然不会供出时迁,然而这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是外来的高手盗贼趁机作案,能不能查清,看您本事。
这一句话的暗示,已经给衙门指明了查案的方向,省了许多工序。张叔夜微微一笑,欣然领这个情,道:“快收拾收拾走吧!替本官向山上义士们问好。”——
回到梁山第二天,晁盖开了个总结大会,肯定了大伙这几个月来的优异表现,给所有在全运会上出力之人都颁发了军功。
各项比赛的冠军以及二三名,都将名字贴在里聚义厅及各酒店的显眼之处,旁边围了红绸布,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此外,石秀带领一个工作小组,给出了一份详细的评估总结,特别是做得不够好的部分——谁无视寨规擅自赌博,谁擅离职守去上厕所,谁暗中发牢骚影响士气,谁违反规定,偷偷给新认识的女侠开后门……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最后石秀建议,点到名的这些人,都应该重罚。
厅内哗然。大伙想的都是:俺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罚?
但石秀也不是乱讲,每一桩事都不冤枉,时间地点起因经过证据证人一应俱全。大家哑口无言。
嘴皮子不管用,身上的肌肉就蠢蠢欲动。当即有人吼道:“俺不服!”
在即将动手的时刻,萧让挺身而出,说在大赛期间,他笔没闲着,记载了诸多好人好事以及感人瞬间。就算兄弟们真有过错,也都能将功折罪,两相抵消。
这才算平息下来。吴用过后悄悄找到萧让,请他把记录的“梁山好人好事”编纂成集,以后在江湖上多宣传。
蒋敬出关以后,递来账本,全面分析了全运会的经济账。此次梁山举办重大赛事,前期投入虽然巨大,但在售卖饮食和手信上回本不少。整体来说是个不赚不赔。不过,也赚了极大的吆喝,算是有所收益。
而且经此赛事,不少兄弟姐妹的武功造诣、思维见识、办事能力,都高了不止一个等级。许多大赛筹办期间的规章制度得以沿用,山寨办事效率更上一层楼。而且在大赛期间推广的“乡约”,此时也并未销声匿迹。“梁山公益”的办事员发现,在临近水泊的村落乡镇,有村中长者不知从哪弄到那写了“乡约”的扇子,以此教训子弟、平息纷争。这个“乡约”比国家律法简单易懂,比四书五经接地气,反倒成了最适合老百姓体质的“行为守则”。
大家辛苦几个月,都需要休息一下。赛后月余,山上除了派人轮流做收尾工作——清扫校场、修理船只、填埋垃圾、处理物资、改造场馆——之外,一切从简,训练、公益、生产活动和江湖寻仇都放到第二位。
此外,还派健壮喽啰出力,就在水边修了个碑亭,将那意外出土的石碑以朱砂描字,立在里面,四下装饰,立了香案,就和水泊对面的玄女娘娘庙遥遥对应。选个良辰吉日,请公孙胜主持科仪法事,把这石碑的出土过程报告给天上神仙,承接天地之灵气,造化万民之福祉。
对面村子里的玄女庙,因为频繁显灵,得到天子赞许,刚刚被朝廷加了封号,派人来表彰了一番。如今玄女庙香火旺盛,邻近乡亲扶老携幼前来拜谒。拜娘娘的时候,不免就听说,在朝廷敕封当日,梁山出了玄女碑,如今就供在水泊对岸。只是梁山上都是绿林聚啸,轻易不让游人近前。
乡亲们免不得再朝那个方向顶礼合十。有那大胆的,向村中渔民雇船,水泊中行至半途,远远看到那石碑轮廓,然后祝祷参拜,更显自己虔诚。
梁山水军见是乡亲百姓,也不拦阻,有时候还帮民船导个航,免得他们误入鱼塘和水中陷阱。
没几日,“乘船观碑”就成了石碣村的新兴产业。因着整个村子都在梁山势力范围下,也没有官兵过来收税。左近渔民赚足了外快,皆道是梁山英雄仁义,玄女娘娘保佑,让咱们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山上英雄偶尔下山走动,都能明显地感到身边的目光友好了不少。以往虽然村民老乡、江湖同道都对梁山好汉颇为敬畏,但终究是畏多于敬。对于江湖人来说,自己的案底本来就不干净,万一不幸被梁山好汉来个黑吃黑,官府还未必给自己讨公道,岂不是死了白死;对于百姓来说,虽然梁山好汉市场进村做好事、做公益,可他们也收保护费哪!
现在不一样了。成功举办了一次全国级别的争交比赛,梁山有官府背书,整个组织显得正规多了,寻常人也敢跟他们走得近些。
梁山逻辑、梁山做派蔓延开来,带歪了不少民间风气。某日杏花村的郭姑娘跑到山前酒店办事处,哭哭啼啼地要求“梁山公益”来给评理,说族里父老办了个义学,不收费,凡是同姓的后生都能去读书认字。自己哥哥弟弟都被父母送去,盼着家里能出个读书的料;唯独自己留在家里干农活,觉得不公,闹了几次,反倒挨打。乡亲父老也都来劝,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女孩家学文化没用,读好了又不能考状元,家里孩子都去读书了谁帮家里 干活,姑娘家识了字就容易心野,嫁人以后容易夫妻不谐……等等。
这郭姑娘也倔,搬出梁山来举例子:人家山上办江湖争交大赛,都有女子专场比赛,说明这是大势所趋。说不定哪天国家就开女科了呢!
一群父老哭笑不得:那是一帮不谙礼义的江湖大老粗,闲汉泼皮男混混女混混,遮莫还有强盗杀人犯,你一个好人家闺女,你跟他们学?
闹到梁山,请人评理。当时“梁山公益”的轮值负责人是宋万。听了郭姑娘所叙,宋万第一反应跟她的家长一样:虽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但女孩儿家,上个义学有啥用?平白浪费时间。
但宋万话到口边,又犹豫了:宋万武功不高,大道理不懂多少,唯有原则性极强:读书人都是坏心眼儿(除了吴学究等少数人),有钱人都是大老奸(除了柴大官人等少数人),作为负责人的绿林土匪,一概要跟他们反着来。
他要是真这么劝了,跟这姑娘身边的一群乡贤长者有何区别?
土匪嘛!当然要打破一切规则,哪能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沆瀣一气?
宋万感觉脑筋有点干烧,在集体大会上呈报了这个案子。经过集体讨论,大家一致决定,女子能不能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郭姑娘的反抗精神十分可嘉,深得绿林好汉的精髓,绝对要一揽子支持。另外,在地方上的话语权,梁山一定要压乡贤一头,万不能顺着他们。
于是派赤发鬼刘唐出马,游说乡中父老。刘唐横着往那儿一站,红毛那么一飘,朴刀那么一杵,眉毛那么一横,乡贤们就纷纷表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咱村里的义学男女都收,女孩子可以坐后排,一边做女红一边听讲。
阮晓露歪头跟几个女眷商议片刻,还额外提出建议:“这么着,吴学究公务繁忙,一个人在山上办扫盲班,任务太重;杏花村离梁山也不远,以后俺们女眷想读书识字,不如直接去义学蹭课,书本费绝对不少他们的!”
话传出去,乡贤傻眼。我们是缺这个书本费嘛!
本来想敷衍一下,让那郭姑娘听几天课,然后想办法劝退完事;你们还要派人来“监督”,来真的啊?
无法,杏花村已非官府管辖范围,梁山就是所有人头顶的老大。
郭姑娘穿了过年的新衣裳,欢天喜地去上课。当然学不出什么功名富贵,只是跟村中老少吵架时,嘴皮子利落不少,让人头疼。 ——
此外,不少来观赛参赛的江湖好汉目睹了梁山的兴旺盛况,心生效慕,赛事结束之后,干脆申请投靠梁山,到大厂来发光发热。一时间,梁山山门排大队,每个天罡级别的领导都分配到了面试任务。经过严格甄选,收了不少三观相合的新兄弟。山上天天开迎新酒席,大吹大擂,好不热闹。
新上山的头领自带家当,尚未发展出太多跑腿办事的需求。阮晓露猛然得闲,反倒不适应,只能天天撸铁跑步,把前段时间落的训练都补上。
忽一日,猛然想起一事。
“李逵呢?放走了吗?”
大赛期间,李逵混入梁山,各种寻衅滋事,寻常好汉奈何不得。幸而安保措施奏效,没让他造成太大破坏,只是伤了几个人,伤势都不重。
也合当李逵吃瘪。在山上脱缰放飞了半日,撞见陪侍主人前来观赛的燕青。燕青施展相扑手艺,以小克大,把李逵掀翻在地,终结了黑旋风的混乱之旅。
然后,阮晓露令人将李逵五花大绑,关进小黑屋,等待发落。
此后大家忙于赛事,很快忘记这个插曲。
过了大半个月,阮晓露才想起来,李逵不会还在小黑屋吧?
对于冒犯山寨的外人,梁山自有一套处置法则。惹得轻的,赔礼道歉,承认错误,山寨宽宏大量,不会过于追究;惹得重的,断手断脚、削耳削鼻,乃至直接私刑处死,好汉们也不眨眼。
不过近几年梁山的江湖地位蒸蒸日上,很少有人作死招惹,这些私刑也没怎么用过。
而且,就算山寨要处置李逵,定然会召集众人,集体定论。
她不记得山上开过李逵的“公审大会”。难道黑旋风还在山上?
找到司刑之处,那里头坐着个新上山的头领,叫做铁面孔目裴宣。落草前是正儿八经的州府六案孔目,精通刀笔,大宋刑律倒背如流。后来遭人陷害,做了贼寇上了山,这大宋律自然是用不上,于是做执法官。先后跳槽三四个山寨,得到好评无数。凡是好汉间有纠纷,让他评理,无一不是公道无私,江湖道义、军规寨规信手拈来,让大家五体投地。凡是有犯规该罚的,也是量刑准确,有法可依,从来不制造冤假错案。
于是顺理成章地做了司刑头领,拥有全部小黑屋的钥匙。
阮晓露去拜访,敲门进去一看,有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裴先生?”
刚上山的接风酒席上,裴宣面白唇红四平八稳,一副优秀公务员的气质,让整个土匪寨的凶恶程度都减轻了三分;这才多久,裴宣瘦了一圈,一脸胡茬,眼窝深陷,指甲里存了泥,腰带松松垮垮,整个人朝“不修边幅”四个字迅速靠拢。办公桌上倒着一瓶改良版五石散,茶渍酒渍泼得到处都是。
阮晓露震惊:“裴先生,水土不服?寨子里有人欺负你吗?”
裴宣见了她,眯着眼,调动记忆,想起来:“啊,阮六姑娘,女中豪杰,梁山物流总负责人,梁山公益总顾问,第一届全国运动会越野赛总冠军。请坐。”
阮晓露笑着坐下:“大哥,这儿不是衙门,用不着把大伙的头衔背那么清楚。”
裴宣又客套几句,听阮晓露问起李逵,立马现出一副苦相,深深叹口气。
“这个黑旋风,愁杀我也!”
阮晓露问:“李逵咋还在呀?”
裴宣道:“说来话长。”
第 233 章
“凶徒李逵, 沂水县人,”裴宣看了一眼记录本,叙道, “在山上逞凶闹事,于五月初四日被捉拿归案, 此后一直关在禁闭室……”
裴宣的记录本上行列分明, 细节满满,简直是个现场监控还原, “此人粗鲁暴躁,不讲道理, 伤我梁山兄弟, 对我山寨出言不逊, 按寨规, 先打了一顿杀威棒, 杀杀锐气。然后由在下和军师去和他谈话, 向他宣讲仁德道义以及军规寨规, 只盼他能迷途知返, 幡然悔改。然后根据他的态度,再行定夺处罚细则——打军棍、做苦役、关禁闭,等等——最后逐出山寨……”
阮晓露平时不曾触犯军法, 就算偶尔打破规则,小小的淘气捣乱, 也没人跟她计较,顶多罚几天义务劳动。
因此很少见识到梁山的议罪处罚流程。眼下一听,不禁感叹, 司法还挺公正。还能依照犯人的悔罪态度决定量刑轻重。
不过,她不用想也知道结果:“那李逵悔改了吗?”
正说着, 后头禁闭室里传来一阵喧哗怒骂。随后一个喽啰苦着脸过来汇报:“那李逵又把过去谈心的兄弟给打了。说什么,除非请得他宋江哥哥来,否则谁也别想指挥他做事……”
裴宣脸色微沉,提笔在簿上记了两笔。
“姑娘,这莽汉油盐不进。听闻你智计多端,可有对付他的办法?”
裴宣上山不久,听过阮姑娘的一些轶事,把她当成吴用的平替,不管能不能帮忙,先问一句再说。
不过很显然,阮晓露解决问题的风格,跟吴用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对于这种江湖纷争,她还真束手无策。
这李逵头脑简单,谁对他好,他记一辈子;谁惹了他,同样记一辈子;如果真让李逵跟梁山成了仇人,以后山寨别想有安生日子。
放也不是,杀也不是,只能关着,名义上是收留感化,实则白吃白喝,多关他一天,就是多浪费好几个人的口粮。
她想了半天,反问:“别的兄弟怎么看?”
裴宣又叹一口气:“不少人找到我,说这李逵对山寨出言不逊,赶紧杀了。如此草菅人命,不符合山寨军规,当时就让我驳得哑口无言。也有人说,毕竟是个义气男子,不妨放他一马,结个人情……”
阮晓露慌忙道:“这更不行。“
“更加违反寨规,”裴宣表示 赞同,“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梁山寨规还有何威慑力可言?到时人人作恶,人人侥幸,梁山岂不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两人相对无言。李逵在小黑屋里乱叫乱骂。裴宣坐立不安。
阮晓露告辞,不碰这烫手山芋。
*
再过三五日,一队远道而来的“客商”经过梁山脚下,借口给山大王上供孝敬的名义,浩浩荡荡上了山,逢人就问:“段将军呢?段将军呢?”
段景住闻讯,飞奔下山去迎:“弟兄们,你们可来啦!”
他在梁山小住这些日子,山上没亏他的,好吃好喝,好酒好肉,另有无数江湖朋友热闹相陪,日子可谓惬意。但在段景住心目中,这样的生活自然比不上在辽国吃香喝辣、一呼百应的痛快。于是日夜盼望,送货款的队伍能早点到,把他给“赎”出去。
辽国买军火的“货款”,拉了整整三个大车,伪装成运石料的,蒙了帆布,绳索捆的结结实实,车辙印深深陷进泥里,拉车的骡马汗流浃背,卸下缰绳之后,跑到水边狂饮。
解开蒙布,众人皆是眼睛一花。
“……这么大银子!”
军火走私当然要用现银结款。银子大家见过不少,但这又大又光亮,一百两一锭面值的银子,大家在梦里都没见过。
吴用踮着脚,从车上薅下一个银锭,细读上面的戳记,倒吸一口气:“岁币?”
大宋给大辽交的保护费,浩浩荡荡出了国,转了一圈,异域风情还没看几眼,又给送了回来。
不过众好汉没心情品味其中的激荡兴衰,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不会有假?来个人验一验。”
段景住笑道:“大宋国库出来的银子,今年新铸,质量成色绝对可靠。”
还是抽查了一箱,剪开验了,成色绝佳。于是人人竖大拇指,夸赞辽国哥们能处。
大炮出仓,连同凌振撰写的说明书数份,由段景住的人加以伪装,护送上路。至于如何过境,能不能顺利运抵,就是他们操心的事儿了。
反正这炮筒上没有任何铸造标记,凌振的说明书上也没署名。就算事发,也追查不到梁山的头上。
段景住心满意足地走了。前脚刚走,山下又来一批客商。
“答应送来的辽东骏马,”费保恭恭敬敬地参见晁盖,“遵着我们大哥吩咐,等武林大会开过,再悄没声的送来——哎,李大哥呢?他怎么不在?”
阮晓露接过话头,说李俊已赶回江南,布防老家,准备应对方腊的发难。
不过买马的细节都是之前谈好的。虽然不曾白纸黑字地签约,但江湖豪杰一诺千金,讲好的买卖,谁也不会赖。
于是将刚收到的火炮货款直接重新装箱,交给盐帮兄弟。费保喜得合不拢嘴。如此大宗买卖,原本做好了以物易物的准备。没想到梁山恁地爽快,直接给了成色上佳的现银,免了他们变现兑换的麻烦。
只是银子上带着国库的戳记,运送起来风险太大,于是就在山寨铁匠铺里直接熔了,铸成民间常见的小锭银。至于火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当然就忽略不计。碎银摆出来,小山一样,看得人心旷神怡。
“这些钱,够回去修个码头,”费保畅想,“方便日后以盐换马,做长期的买卖。”
阮晓露私底下提醒:“辽国得了先进火炮,又改革强军,休养生息,势必与金重新开战。一旦他们真打起来,女真必将管控战马,不会随意出口。你们这买卖,做一次少一次。”
费保一愣,确实有道理。
“那,那换点人参貂皮,也能赚钱吧?”
阮晓露笑道:“这些都是奢侈货品,俺们梁山就不收了,你们自寻销路。”
一群贩盐的改卖奢侈品,到时候被人坑了都没处说理去。阮晓露暗地里想,要是他们肯给一点甜头,俺们梁山自然乐意帮忙代销。但这就不必提前沟通,显得自己钻钱眼儿里;真到需要的时候,再顺势提出来,以显梁山雪中送炭之德。
于是梁山上多了百匹高大威猛的女真马。林冲、杨志等行伍出身的好汉最为高兴。
以前梁山马匹匮乏,马匹主要作代步工具使用。偶尔江湖火并、展示肌肉的时候,也不过是几个大将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后面一众小弟只能站着。
如今,终于能训练像样的马军了!
虽说现在的梁山,不与官军大规模冲突,也不需要马军来作战。但梁山好汉秉承一贯的要强性格:官军有的,俺们也得有,还得强过官军,这样俺们这强盗当得才安心。
于是选拔健壮敏捷的喽啰,编入马军,日夜训练。
卖军火的钱,买马花了一半。另外一半,全都拨给凌振,让他扩大再生产。
火器买卖虽然看似暴利,但前期成本投入也十分可观。单说炮筒所需的铸铁,必须达到当世最佳品质,这些物料成本都节省不得。还有制造炮弹的硝石硫磺之类,民间虽有产出,但纯度皆不尽人意。凌振所用的高纯度原料,都是当初从登州府城里冒险劫来的,其提炼工艺被国家垄断,根本没法拿钱购买。
更别提制作过程中耗费的燃料,试错的成本,使用的人力……若非梁山家大业大,换成一个小作坊,根本无法承担这些前期支出。
如今火炮换了钱,凌振的努力算是回了本。与此同时,山上的生铁熟铜、烟药的原材料也消耗殆尽。如果段景住还要来持续订货,必须尽快把原材料补齐。
“铜铁好说,向附近老乡、还有私矿主人收买,运到山上熔炼便可。”凌振在全山大会上发言,“但有几样要紧的烟火药料,上次是趁着劫牢之际,从登州火器营抢来的。今番断然不会再有类似机会。我寻思良久,在东京甲仗库应当会有足量存货,但等闲人近之不得……”
“官军有的,咱们也都得有!”刘唐振臂高呼,“东京城太大,攻打不得,这个俺知道。派十几精锐兄弟,混进城里,给它来个趁夜突袭,把甲仗库搬空,咱们完全能做到!凌兄弟,你就等好消息吧!”
一群皮痒的糙汉大声应和。
剩下的人智商在线,哈哈大笑。
“劫东西容易,但衙门也不是傻子,顺藤摸瓜一追查,发现是咱们梁山好汉干的,肯定要追究,否则他们的乌纱帽也不保哇!再说了,私铸火炮是弥天大罪,让朝廷知道了,肯定会派天兵来围剿,咱犯不上为了这□□,让全山兄弟跟着玩命。”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一致决定,派遣精细可靠之人去东京城走一遭,不管是坑蒙还是拐骗,想办法把凌振需要的药料弄来。
“物流部门,”晁盖眼光一扫,笑道,“最近是不是挺闲?”
阮晓露一个挺背:“先交军功券。”
她攒了几大箱子的作废军功券,趁着全运会,来了个断舍离,当做纪念品送了出去,现在箱柜空空,正好装新的。
晁盖对她的办事能力还是很放心,没多说,只是嘱咐:“至于细节,你和凌振兄弟单独商议就行,一定不可兴师动众。宁可空手回来,也别把自己和咱们山寨给搭上。”
这任务就算接下了。
“下一个议题。”
山上太平无事,开会讨论的主题也都十分平和无害。比如:
全运会期间,不少好汉上场比赛,取得了不同的名次。这些名次能不能算到平时的积分里去,刷新一下大家的排名?但全运会的项目,和平时积分赛的项目又不一样,如何安排,才能既公平又合理?
这难不倒多才多艺的梁山好汉。蒋敬花了一顿饭功夫,设计了全新的算法,更新了积分排名,让所有人都没话说。
此外,全运会期间全山供应的“健力茶”,提神增力,见效显著,建议继续制作。如今天气炎热,大伙训练之余,来一碗电解质饮料,效果加倍。
这个提议获得全票通过。
只有齐秀兰举手表示:“这东西好是好,但不像酒那般能贮存,只能现做现饮,否则放上一两日便坏。”
无法大批量生产。
阮晓露灵感骤来,发言:“可以将配料做成饮片或者粉末颗粒,需要的时候,按比例兑到白开水里就行了!”
就像日后的补液片一样,随用随饮,解决保质期短的问题。
领导大喜,指派齐秀兰去研究这个“饮片”。
另外,全运会期间,梁山周边旅游经济活跃。尽管官府三令五申,不得荒废农事,但还是有不少短视的人家,撇 下自家农田,搞起了餐饮民宿,倒是赚了不少快钱。如今游客散去,才发现今年是个大旱,地里收成可怜,明年口粮告急,赚的那点游客钱根本不足以喂饱全家。
于是通过“梁山公益”,向山大王们求助,问能不能赊点粮食,日后连本带利还来。
晁盖听了,不由皱眉。管梁山赊粮食?那梁山不成了万恶的地主老财了?
跟他落草前的生活没两样啊!这强盗做着做着,咋还回去了呢?
刚要发话,吴用马上预判了老大哥的态度,抢着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赠粮。这口子一开,大家都来梁山讨粮,咱们得兄弟要忍饥挨饿了。”
大家集思广益,争论不休。最后,一只花猫跳上交椅,带来崔瑶琴的建议:
——老乡们荒废农事搞旅游,必定添置了不少床铺、被褥、铁锅等大件,以及各种日常杂货。这些东西,梁山有需要的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晁盖忙令人传话,说梁山不赊粮,但老乡家里的冗余货品,山寨可以用粮食来换。多盖的房,可以拆成砖瓦木料送上山;多囤的大件小件生活用品,也可以分批送来,山寨酌情收购。
反正山上人多,生活用品消耗如流水,总有需要的时候,到哪买不是买。
老乡们得了粮食,去了库存,皆大欢喜。王员外带头,送来锦旗一面,上绣“雪中送炭”。
最后,梁山举办一场运动会,结交了不少江湖友人。如今曲终人散,友谊长存。时常有信件送上山来。讨教武功的,提议互相串门的,请求梁山派人去外地打擂的,甚至看上哪个后生,想给自家儿女提亲的……杂七杂八的纷至沓来。有些不涉及私隐的,就当众念了,征求集体意见,很是热闹了一阵。
忽然,吴用抽出另一封信。
“宋公明……”
晁盖欠身,嘴角上扬:“宋江兄弟平安到东京了?”
武松、孔明、孔亮、刘唐、花荣……以前跟宋江颇有交情的几个人,也都微微动容,互相道:“宋大哥身负国家大事,还忙里偷闲,给咱们送信——写的什么?快念。”
其实宋江和这些人虽然有过深厚情谊,但数年未见,这感情也渐渐淡去。如今大家眼里的宋江,不过是远方一挚友而已。不过,宋江从辽东回来以后,毅然离开蔡京阵营,整日把国家安全挂在嘴边,不惜豁出性命前程为国请命。好汉们对此深深折服,觉得没白跟他称兄道弟。
宋江随宿太尉到达东京。宿太尉上下打点,正步步为营地做准备,预备在朝堂之上突然发难,给蔡京童贯一记重击,彻底扭转国家的外交政策。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只不过,宋江此去京城,人微言轻,前途艰难。他又有流配案底,又和绿林勾勾搭搭。虽然旁人不曾查出他底细,但他终究心虚,这日子过得不太安生。宿太尉位高权重,在朝里奔波忙碌,未必有闲工夫日日过问他一个小吏。宋江只怕哪天被政敌算计,成为政治斗争的一撮炮灰。
“宋大哥说,”读信的文职喽啰将文言译成大白话,朗声读下去,“他个人安危是小事,万一因此而耽误国家大事,那可万劫不复。因此,斗胆恳请梁山派遣一些可靠的兄弟,去东京保护他的安全……”
众人听了,议论一阵,都道:“保护忠臣义士,是我江湖儿女之责。”
问题来了,派谁去呢?
第 234 章
都知道东京城花花世界, 可比梁山这种世外桃源要复杂得多。林冲尤其感同身受,点头道:“东京城做官的多,关系盘根错节。谁要整你, 不用自己动手,自有趋炎附势的小人代劳, 防不胜防。”
当年他在京城惹了高衙内, 就被高衙内手下的走狗,如富安、陆谦之流连番针对, 连带着他娘子也险些被人算计侵犯。幸而锦儿机灵,奔走报讯, 他自己又武功高强, 才给娘子解了围。
林冲对此心理阴影巨大, 从此觉得东京城里没好人。
杨志也道:“京城里富贵人多, 不三不四的疯子泼皮, 也比别处的跋扈许多。宋大哥虽为人谦和, 但也要防着人善被人欺, 麻烦找上门。”
他记起当初在到天汉州桥下卖刀, 无缘无故,遇到个泼皮牛二胡搅蛮缠,一时忿起, 把人杀了,从此成了文面罪犯, 断了青云之路。
要是宋江一个人行在街上,得罪了牛二这样的人,轻则惹一身腥臊, 重则有皮肉之苦、性命之忧。
杨志道:“洒家可以去,保护宋大哥。”
给人做临时保镖, 这种活计“梁山公益”也接过不少。但宋江跟梁山关系匪浅,自然不用跟老乡一样走流程。随便寄一封信来完事。
但其余人都摇头。别说杨志走哪哪倒霉,大家都知道他砍杀牛二的始末。这要是再回到京城,再遇上个牛三牛四,又一次闹出人命来,他是保护宋江,还是给宋江找事呢?
吴用也道:“眼下山寨新购马匹,正是训练马军之时,杨制使还是留在山上比较好。”
他眼珠转转,锁定交椅上一人:“花将军……”
“我?”花荣惊觉,随后面现为难之色,“我,这个吧,我……”
宋江是他从小的偶像不假;可自从宋江为了“大局”,把他妹子随口许人,闹出一系列事,让他妹子受了多少委屈,让他也受了不少指指点点。这个风波过后,花荣对宋江始终有点膈应。
当然,花荣作为兄长,是一家之主。当时宋江安排他妹子的婚事,他也没置喙,甚至多有附和。他自己也有责任。
但人性使然,对于陈年旧事,都倾向于美化自己,甩锅别人。花荣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宋大哥那事做得欠考虑,险些让他失去了从小相依为命的亲骨肉。
当然,许多内情,外人不知;花小妹如何抗拒那场包办婚姻,如何哭骂,如何胡闹,大部分事端都让花荣压了下去,山上多数人也对此不知情。
在吴用看来,花荣和宋江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忠心可鉴;更兼机敏伶俐,相貌出众,天生的军官气质,在官宦遍地的京城行走,最不会引人生疑。是保护宋江的第一人选。
但花荣心里已经对宋江有了隔阂。如今跟宋大哥远隔千里,尚能念他诸多好处;怕只怕远香近臭,自己跟宋大哥相处久了,万一忍不住提起当年之事,说僵起来,岂不是平白消耗兄弟情谊。
花荣犹豫片刻,娃娃脸上忽现红晕:“非是小弟不愿从命,但拙荆近来身体抱恙,小弟还是不宜远行……”
晁盖一听急了:“弟妹生病?严重吗?请大夫看了吗?吃的什么药?”
花小妹也一跳三尺:“怎么没跟我说?我们物流部门现在跟山下大夫搞协作,远程问诊跑腿拿药,半天就得,你居然也不用?你这丈夫怎么当的?”
花荣横她一眼:“我请人来看过了。你何必问那么清楚。”
花小妹柳眉一竖,大惊小怪:“我为何不能问?她是你老婆也是我嫂子啊!你说你请大夫看过,我怎么不知道?也没见她煎药呀!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这兄妹俩大眼瞪小眼,旁边可有人明白了。张青小声说:“莫不是弟妹有喜了?”
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哗啦啦,突然掀起的声浪险些掀翻聚义厅的天花板。一帮人怪叫怪笑,手舞足蹈,比花荣还高兴,仿佛那孩子是他们的。
“恭喜恭喜啊,花家名门有后,以后也是一条有出息的好汉!”
“以后跟俺学武功,俺的绝活都教他!”
“唔,就不能是女娃了?你瞧不起俺们娘们怎地?”
“顾大嫂息怒,你想想,万一是个女娃,岂不是要朝着花二小姐的样子……”
“咳咳,哈哈哈,那也跟你没关系。”
“人家都有下一代了,俺的媳妇还不知在哪旮沓,呜呜呜……”
“你自己照镜子瞅瞅,你不娶媳妇就是积德……”
“我X你……”
越说越没边。一时间,这未出生的“匪二代”已经有了几十个干爹,继承了七八样武林绝学,拥有了十几个备选绰号,并且提前锁定一个梁山好汉的热门编制。
花荣丝毫不恼,含羞不语,但整张脸都在发光,挺着胸,直着背,全身写着四个大字“人生赢家”。
金童玉女喜得贵子,如此 喜事,当然不适合把花荣外派出山。晁盖笑呵呵,大力拍拍花荣肩膀。
“你呢,就安心留在山上照顾弟妹。需要什么衣物用品,药品补品,尽管找物流部门去拿……”
远远的招呼阮晓露:“喂,小六姑娘!听到没有,以后花将军要讨东西,一律不收他军功券,要啥给啥……”
阮晓露高声回:“得令!”
花荣连忙摆手,说山上物资一应俱全,不劳领导费心,有困难我一定提前说。
大家簇拥着花荣走了。知道他娘子不喜见外人,于是也识趣地不去起哄,只调侃花荣,催着让他开席请客。
………………………………
大家无心讨论别的,在欢快的气氛中散会。
只有阮晓露莫名其妙:“诶?还有议题没说完呢?”
花二代固然要紧,毕竟是头领私事。大家之所以如此热情,全因山上男女比例悬殊,大部分人根本没有讨媳妇的意识,更别提传宗接代。因此,当山上突然出现一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众人纷纷投射情绪,开始云当爹,畅想未来,不亦乐乎。
阮晓露还算清醒,走过前排交椅,那封宋江的来信正摊在上面。
她拾起来,跑几步,追上吴用。
“宋大哥需要保镖……”
吴用正在跟萧让热烈讨论给花荣未来的小孩起什么名字。阮晓露提醒好几声,才想起来:“哎呀,这个……”
军师眼珠一转:“姑娘不会是想自告奋勇……”
“哪里哪里,”阮晓露赶紧谦虚,“我这本事,还够不上当女镖师,哈哈。”
吴用道:“今日事发突然,大家也无心议事,不如下次……”
“我倒有个特别合适的人选,刚才太乱,来不及讲。”阮晓露笑盈盈,“也不需要全山讨论,只要你和老大哥点头,马上就能安排。”
“谁呀?”吴用心不在焉地笑道,“他本人同意了吗?”
阮晓露轻轻一笑:“这由不得他。”——
数日后。
铁面孔目裴宣踱着方步,四平八稳地来到禁闭室门口,腰间一排钥匙里面卸下一把,递了过去。
小黑屋里铁链声声。寻常木屋木门关不住李逵,只好锁起来。一个年长的司刑喽啰心善,原本看这莽汉一身力气,想让他给山寨搬搬砖,做点苦工,“将功抵罪”。但李逵全然不配合,一出门就乱跑伤人,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让他每日白吃饭。
裴宣对这噪音充耳不闻:“请姑娘在此处按个手印,再签下姓名和日期时间。”
阮晓露走了流程,低下头,钻过低矮的栅栏门,命令:“门打开。”
几个司刑喽啰看她孤身一人,都捏把汗。大家跟阮姑娘都是多年熟人,知道她有几斤几两。
“姑娘,这里头锁着的是重犯,力气大如牛,头脑也有点……呃,那个,姑娘要不要请几位头领一块……”
阮晓露侧头使个眼色。司刑喽啰顺她目光一看,原来她不是一个人。
“啊,朱贵大哥,这个……”
她咋不带个鲁智深武松呢?带个朱贵来见李逵,完全是多一个人肉沙包啊。
阮晓露笑道:“不用担心。开门吧。”
司刑喽啰见裴宣无话,接了钥匙,吼一声:“李逵,有人来看你!”
然后飞快开了锁,溜到八丈以外。
李逵顶着一张暴怒的面孔冲将出来。
“这都多少日了,关也关够了罢!快放了你爷爷!不然等俺宋大哥救俺出去,教你们众人全家都死!……”
他挥动拳脚,铁链扯得哗哗响,连带土墙上的铁环左右摇动,整个小黑屋都摇摇晃晃。
正暴躁嚷嚷,忽然,一个细小的老太太的声音响起来。
“铁牛,铁牛我儿,是你吗?”
李逵还在骂骂咧咧,突然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一张黑脸瞬间发白,成了个滚雪煤球儿,颤声道:“娘?”
阮晓露回身,从山轿里扶下一个老婆婆。但见她干瘪瘦小,脖子生着些疮,两只眼睛闭着,伸手摸索前方。
李逵大骇:“娘,娘你眼睛怎么了?!”
那婆婆听得声音,踉跄着扑上去,抱着李逵放声大哭。
“果然是我儿!铁牛,铁牛哇……娘想你想得好苦……”
阮晓露听那婆婆哭得凄惨,自己也忍不住眼酸,退两步,轻声问朱贵:“这婆婆的眼是几时瞎的,怎么李逵好像不知道?”
朱贵摇摇头:“我也离乡许多年了。记得从前他娘双目完好。想必是这些年思念儿子,时长哭泣,因此坏了眼睛。这李逵纵有千般不好,倒是个孝顺的人。你看他哭得比他娘还厉害。”
阮晓露不以为然:“既然孝顺,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回家看一看。”
李逵大闹梁山,被关了这些日子,领导层也并非完全束手无策。前几日,吴用就曾悄悄找到梁山跑腿,屏退左右,亲口给阮晓露下达委托:“去查查这个黑大汉,在家乡有没有爹娘老小。咱们把他的家人诱到山上,他定会屈尊纡贵,向咱们低头。”
阮晓露接到任务,当即去找了一个人。
朱贵和李逵是沂水县同乡,一个住百丈村董店东,一个住沂水县西门外,相隔不过十数里,小时候臭味相投,经常一起赌钱打架、勒索路人。后来朱贵投奔梁山,进入大厂,兢兢业业当强盗;李逵却因打死了人,逃离家乡,流落江湖,生活没个着落。
前些日子李逵来“拜山”时,朱贵一眼认出这个多年发小,百般殷勤招待,孰料一言不合,反倒被李逵揍了一拳,夺了个船进水泊,闹得天翻地覆。
朱贵因为这次倏忽,还被罚了十天义务劳动。
阮晓露拜访朱贵酒店,向朱贵打听一番,得知李逵孑然一身,但在老家还有个娘。
于是她拜托朱贵,请他想办法把李逵的老娘给请来山上,看看能不能把这黑厮感化一二。至于酒店,她自会找手下喽啰帮他看着。
朱贵不辱使命。他也多年没回乡,正好借机探亲,还能找阮姑娘报销路费。
“那李逵还有个哥哥,叫做李达,在财主家做长工,从口粮里省出饭来养活老娘,勉强不饿死。我去的时候,刚把过冬的棉衣被褥给当掉。”朱贵余光看着那母子团聚,向她汇报,“又因李逵在外地屡屡犯事,官司牵连,不得安心过活。我找到李达,向他说明来意,给了五十两银子,说他弟弟要接娘去享福,那李达就欢欢喜喜的收拾东西,让我把他娘带走了——唉,也没问问他弟弟如今在哪,也没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
阮晓露笑道:“有点孝心,但不多。”
她依稀记得平行世界里也有这个情节:李逵跟着上梁山之后,想学其他头领,把老娘搬取上山享福。然而由于自己马虎心大,回程时,不仅绕进了荒山野岭,而且居然把一个瞎眼老太太独自留在深山老林,自己去找水,结果回来以后,娘已经被虎吃了。
相比之下,李逵那个哥哥好歹还把老娘赡养得平平安安,倒是比李逵靠谱得多。
如今,换了个更加靠谱的朱贵去接老娘,走的是阳关大道,住的是客店上房,乘的是毛驴小车,一路上毫无波澜,昨日刚到。
只听这娘俩哭得愈发伤心,李母忽问:“儿啊,这是什么地方,你如今做什么营生?”
李逵呜呜咽咽,却卡了壳。他杀人潜逃之后,四处流浪,什么营生都做过。最近一次是在江州做牢子,然而几次三番旷工打架,也早就被开除了。他也不着急,反倒优哉游哉地到梁山来观光,不料却被关在这里……
总不能实话跟娘说。李逵于是扯谎:“铁牛如今……如今跟了个有钱的财主,在他手下做活,吃穿不愁……”
李母摸到他身上的铁链,又问:“那这是什么呀?”
李逵一个激灵,扭了两下,躲不掉,道:“这……铁牛力气大,在帮人打铁。”
李母笑道:“好啊,俺的孩儿终于学会卖力气养活自己,不再做那些个犯法的事了!那善心的大财主在哪里?我要去给他磕头。”
李逵腆着一张黑里发红的大脸,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继续哭。
阮晓露给朱贵打个手势。朱贵上前道:“婆婆,铁牛还有活计在做,不能耽搁太久。俺接你去院舍安歇。”
他说的是正宗沂水县方言。李母不疑有他,笑道:“你是那财主管家不是?俺的铁牛性子鲁莽,还请官人多教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老婆婆乖乖跟着朱贵走了,还不忘吩咐:“你安心给人家干活,别偷懒,要对 得起这份工钱!收工以后再来找我,娘给你补补那衣服。”
阮晓露抱着手臂,笑着靠墙站。
李逵抽抽噎噎,直到老娘走远,忽然意识到什么,怒道:“你们、你们把俺娘诓来这里,有什么阴谋诡计?莫不是要借此来要挟我!”
怒归怒,只敢比比划划,不敢真的上手揍她。
李逵因为头脑简单,混社会的时候没少被人骗,以致养成了极高的警惕性,觉得谁都要算计他,都处心积虑看他笑话。
不过,这一次李逵的警戒心还真不算多余。当初吴用委托的时候,就明确指示:把他老娘赚上山来,当做人质。李逵敢不听话,就拿老太太来威胁,定然教他服服帖帖。
但阮晓露也是有老娘的人,不想干这么缺德的事儿,决定先礼后兵。
“你想什么呢。”她面无表情,“俺们梁山仁义为先,救济困苦。朱贵说他家乡有个老婆婆缺衣少穿,生活贫困,俺们就把她接来过过好日子。喏,就安排住在后头的家属区,和其他大娘大婶邻着,吃饭有食堂送去,衣服鞋子都有专人做,生病了山寨负责请大夫。这不是替你尽孝,这是尊老爱幼,扶危济困、替天行道……”
李逵睁大牛眼,不知该不该信。
“那,那……俺铁牛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子,你们若要我做些不讲义气的事,我是肯定不会……”
“说到讲义气,这里正好有个机会让你讲义气。“
阮晓露展开一封信,朝他晃一晃。
“认得这是谁的字吗?”
话没说完,她就意识到这话问得根本没意义。李逵看也没看,怒吼:“俺又不识字,跟俺看什么鸟书!”
阮晓露心平气和,解释道:“你那宋公明宋大哥,眼下人在东京公干,需要一个贴身保镖。你要是给俺们服个软,道个歉,我就放你走,去找你宋大哥去。”
第 235 章
李逵一听, 喜出望外:“宋大哥点名要俺?”
阮晓露想了想:“是啊。”
虽然宋江信上并没这么说,但反正李逵也不会读。
李逵忽地又不信:“你诓我,我又不识字, 还不是你随意编排。”
阮晓露哭笑不得。这黑厮平时头脑不灵,但被害妄想起来, 这嗅觉也挺灵敏嘛。
她干脆搬个板凳坐下, 问:“你知道我跟及时雨宋公明是什么交情吗?嘿,我识得他, 可比你认识他要早。”
从当年宋江上梁山塞人说起。到后来自己参加梁山救援队,如何把宋江从揭阳三霸的绑架阴谋中营救出来, 如何给他掩盖了反诗, 让他免了死罪;后来意外同船北上, 一群完颜壮壮茹毛饮血虎视眈眈, 她如何保护宋江安全, 护送他一路平安回国……
李逵张大嘴听。这些四海八荒的事迹, 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当然, 阮晓露虽然算是和宋江有过命交情, 但其中细节,也就夸大了那么百分之三四百,当然也不能算她胡编乱造。
说着说着, 阮晓露就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冤大头:宋江为李逵付出了十两银子,就换来这么一个忠心不二矢志不渝的跟班;怎么自己对宋江付出良多, 嘛也没得着,只被他请过几个炊饼?
她说累了,咽口口水, 总结道:“我还能会错宋大哥的意思?他虽然在信里没点你的名,但明明白白的说, 要一个质朴率真,忠诚义气,粗豪耿直的兄弟……”
李逵拍胸脯大叫:“是俺铁牛了!”
“不过宋大哥要你保证,”阮晓露继续假传圣旨,“以后要规规矩矩,不许喝酒,不许闹事,不许伤及无辜,否则若是惹下祸来,宋大哥自撇清关系,让你独自牢里受苦!”
李逵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若再惹事,全身生疮!天打雷劈!”
阮晓露见李逵如此服帖,喜出望外,临时加码:“也不许带你的板斧,惹人注目。”
李逵:“不带,不带!就带一双拳头,去伏侍大哥左右!”
阮晓露对宋江心生羡慕。多好一忠犬啊,要往东他不往西。要他杀人他就杀人,要他做好事,他连夜跑到城里扶老人过街……
“那好。”她道,“一会有人给你开锁。你好好儿陪你娘几日,然后听候调遣,收拾上路。”
李逵一听,又忽发奇想:“俺要带上俺娘,一齐去东京城享福!”
阮晓露一口气差点噎住。铁牛大哥真是思路广阔。
“歇歇吧。”阮晓露道,“你们多年不见,今儿见了,各种的舍不得。你要是天天跟你娘住在一块儿,你猜她能忍你几天?”
她也看出来了。李逵的娘,跟大儿子住在一起时,吃不饱,穿不暖,毫无生活质量,这才频频思念那个闯荡在外的小儿子。可如果李逵真的回到她身边,三天两头暴躁惹事,这当娘的又该变化心态,念起老实巴交的大儿子的好了。
她自己就有三个到处兴风作浪的亲兄弟。阮婆婆对他们的态度便是如此:分开时无比想念,真住到一起,不出三天,定然开始唠叨嫌弃。
所以现在三阮住在水寨宿舍,只隔天过来跟娘吃个饭,捎点东西,方才维持一个母慈子孝的状态。
而且三阮还算是性格正常的。换了李逵这样让人窒息的好大儿,阮晓露觉得,对他那可怜的老娘来说,有点距离才是最好的。
“而且长途辛苦,你娘又盲了,万一在路上水土不服,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交代?把她留这儿,俺们自有人照料,不用你操心。”
李逵认真想了想,无从反驳,只好闷闷点头。
“俺的随身行李都被你们收走了。回头出发时,得给我带足路费。”
阮晓露失笑:”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走?“——
三日后,李逵挑个扁担,带了点细软行李,水泊边和老娘洒泪而别。
“铁牛,财主大善人让你跑长途,你万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信赖。银子要藏在贴身,于路万不可饮酒,也不要与人合口……”
李逵:“知道了,娘!”
老婆婆絮絮叨叨,把几年积攒的叮嘱都叙了一遍。李逵逐渐不耐。
“铁牛知道!你回去吧!”
小喽啰掌船,将行李一件件放进船舱。
阮晓露催他:“上来!”
李逵愣愣的跳上船,这才意识到什么:
“你、你跟俺去东京?”
“我另有公干。”阮晓露指挥,“坐在船尾中间,别坐偏了。”
李逵登时急了,一跳三尺:“俺不跟女娘一块走!”
他平生只爱交往好汉。女人只会影响他赌博的运气。
还要跟这女娘共走一路,他下半辈子赌博别想赢钱了!
他一跳,船只登时左右摇晃。摇船的小喽啰吓得大叫:“黑爷爷,你坐好!”
李逵欺软怕硬,听那喽啰管他叫黑爷爷,马上摆起架子,命令:“把这女娘送回去,另叫个好汉过来送俺!”
阮晓露冷笑,唿哨一声。
不一刻,哗啦一声,水里跳出个人,婀娜多姿地往船尾一蹲。
“李大哥,”张顺一笑,呲一口白牙,和一身白皮交相辉映,“那我送你?”
李逵定睛一看,起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想起当年被张顺按在浔阳江里洗洗涮涮的那个下午。
“我不,俺,我……我不要你送。”
心一慌,也就忘了,其实在陆地上,张顺根本不是他对手。
张顺哈哈大笑。
忽从怀里摸出一物,抛给阮晓露。
“花嫂子派她的猫来给你送信,”他道,“差了一步,没赶上。”
阮晓露接过一个小竹筒,擦干外面的水,从里面抽出一张写着委托的纸条。
“往东京大相国寺为我儿求取佛祖赐福。”
崔瑶琴有孕,无数人蜂拥而至送去祝福。当然都进不去院门,只在门口放下各种礼品。只有阮晓露、花小妹等几个亲密熟人,得以面对面问候了一声,但也没说几句话,崔瑶琴就推脱身体不适,回去躲清闲。
但很显然,她对肚里这个小生命还是颇为在意。也许是觉得出生在土匪寨里,天生起跑线就输人一等,因此拜托阮晓露,到了东京城,到大相国寺去供个香火,给这孩子求点福气。
阮晓露心说这个好办。去甲仗库弄烟药的时候,顺带上个供就行了。
置办烟药这件事风险颇大。甲仗库戒备森严,抢是抢不出的。药料都是国家管制品,买也买不到。全山讨论了几日,没想到什么有效的办法,一致决定让阮姑娘亲自出马,去京城见机行事。
然后顺带把李逵打包送走,甩个 大包袱。
阮晓露也不是第一次出公差,安排好手下事务,拎个包就出发。
张顺回到水里走了。过不多时,身边又凑来一条船。
“姑娘,”凌振让喽啰棹船,自己朝她大大一揖,“你不远千里,为我的火炮采购烟药,小人感激涕零……”
“得了得了,”阮晓露笑着挥手,“你不是那等讲虚礼的人。说吧,啥事儿?”
能让他离开实验室,专程下来跑一趟,肯定不是来跟她依依惜别的。
凌振挠挠圆圆的头,不好意思笑道:“只是跟你确认一下,我需要的硫磺焰硝的质量……”
“参数我都记着了,纯度鉴定方法你都写给我了,”阮晓露接话,“肯定给你搞来合格的原料,放心啦。”
凌振如释重负,笑道:“那就好。”
他生怕阮晓露外行不懂,给搞来一堆次品,自己的研究进度就全搭上了。
“对了,这个。”
他提起脚边一个布口袋,小心翼翼,隔船递给阮晓露。
阮晓露低头一瞅,一袋子小瓷瓶,约莫十来个,倒像是公孙胜新炼的丹药。
“给我的?”
凌振道:“原料虽然用尽,还余下少许,不足以装填火炮。我就自己研制了一些小玩意儿,姑娘路上也许用得上。这白瓶子,点燃引线,夜间可以瞬时照明,白日可以暂时晃瞎敌人的眼睛。这蓝瓶子,打开瓶塞,可形成大团烟雾,使人不辨方向。这红瓶子,点火以后可以当小型西瓜炮使,作为暗器……”
阮晓露越听越高兴:“照明弹、烟雾弹、手`雷?”
她想起来了,当初凌振在登州盐场,曾经从卤水里分离出少量化学物质,组合出照明、烟雾等奇异效果。只是毕竟数量太少,提取太难,不能投入大规模生产。
凌振不灰心,把这些新发现做成单人小武器,装在瓷瓶里,战场上是用不上的,但给她防身正好。
凌振笑道:“这些新式药弹,我原本还待多做几日的实验。不过你启程在即,也不好耽搁。你在路上若使用了,还请留意效果,回头告诉我……”
阮晓露吓得差点把布袋扔了:“半成品?让我给你试验?”
凌振连忙澄清:“都是需要点燃引线才能起效的,绝对不会平白爆炸。”
阮晓露松口气,转而一想,以现在的科技水平,也做不出那种不稳定、一碰即炸的玩意儿。自己这是白担心。
遂收好一袋药弹,谢了凌振——
小船再次出发,在单调的摇桨声中,李逵哼哼唧唧。一会儿嫌这个,一会儿嫌那个,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家老娘在人家手上,终于闭了嘴。
朱贵酒店里新添装饰。李逵那对吓煞无数人的板斧,此时成了梁山的缴获物品,拿到朱贵酒店,平时挂墙上,偶尔拿来砍柴剁肉,提醒四方旅客,轻慢梁山是什么下场。
李逵看着自己的板斧挂在墙上,又是一脸不满,嘟嘟囔囔的骂人。
“哟,李大哥,”酒店靠墙的座头上,一个客人转过脸,笑得春风拂面,“还记得我吗?”
李逵瞪大眼睛一看,登时勃然大怒:“就是你这个小白脸,暗算伤人不是好汉,俺还没找你算账呢!哇呀呀——”
抡起一双拳头,怪叫着扑了上去。
燕青微微冷笑,双手微张,待李逵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胯,巧劲一使,李逵四脚朝天,脑袋磕在桌子腿上,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燕青绽出微笑,掸掸手,朝阮晓露作揖。
“一路辛苦,”阮晓露寒暄两句,“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吗?”
“你们在那信里写了什么?”燕青笑问,“主人一看之下,便即大喜,没多过问,便放小乙出了来。”
“押送”李逵进京,这事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做——当然不是因为“孤男寡女同行共宿”之类的理由。别人有个“孤男寡女”的机会可能会起邪念,但换成李逵,他只会嫌晦气,离她远远的。
而是为了阮晓露的安全着想。虽说李逵的老母住在山上,算不上人质,到底是个牵挂,只要稍微智力正常之人,都不会跟梁山的人作对。
可李逵他不按常理出牌。万一他半路发疯,十个阮姑娘都不是对手。
所以她也需要一个保镖。纵观全梁山,武功上能碾压李逵的不少,但能在一招之内制服李逵,又不见血不出人命的,山上还真没人有这等能耐。
于是晁盖亲自出面,给刚回到大名府的卢俊义写了封信,求借燕青一用。
那封信里,大肆夸奖了燕青的梁山参加全运会时的优异表现,顺带露骨地暗示,燕青之所以如此优秀,卢员外的教导功不可没。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梁山全体感谢您。
然后说,眼下有一桩事务,非燕青不能胜任,员外可否割爱,让他来帮几个月的忙?
卢俊义无子,收养燕青多年,把他当成半子。读了这信,好似一个严格的家长看到自己的小孩被全校表扬,一时间心中充满成就感,觉得这孩子没白养。
当即大手一挥:去吧,去给你主人挣面子去吧!
燕青初出茅庐,便在梁山屡屡出风头,江湖上打出了响亮名声。如今胆子也肥了,当即辞别出门,星夜赶到梁山脚下。
阮晓露向他派发任务:“盯着李逵,但凡他要做三件事——喝酒、赌博、揍人——你就施展手段,把他制服。燕小乙,从现在起,我的安危在你手上。这一路若是平安,俺们少不了重重酬谢。要是你没看住他……”
燕青了然,食指竖在嘴唇,做了个“嘘”的手势。
“姑娘不必多言。但凡让你伤了一点儿油皮,小乙提头去聚义厅谢罪。”
这话说得无比诚挚。阮晓露听得眉花眼笑,嘴上敲打:“我伤了碰了不怕,就怕坏了山寨大事,辜负了你家员外的信任……”
燕青眉目一凛,肃然道:“万万不会。”
此时李逵扶着桌子站起来,哀怨地看了一眼燕青,又瞪了眼阮晓露,似乎是咽下无数骂人粗话,最后忿忿地道:“哼,要不是为了宋江哥哥,俺才不受这鸟气!”
此时朱贵端来酒菜,笑着插嘴:“你乖乖的听话,谁给你气受?”
特意把那酒瓶放在阮晓露跟前,离李逵远远的,又布了几盘菜蔬牛肉,一大盆饭,直接端到李逵面前。
李逵忘记别的,稀里呼噜开吃。
燕青拿起筷子,看一眼李逵,又请示:“不知行在路上,我们几人作何称呼?若是太过生分,恐引人生疑。”
阮晓露笑问:“你说呢?”
“铁牛大哥样貌摆在这儿,只能屈尊做个下人。”燕青大大方方道,“若是咱俩夫妻相称,最是稳妥。但姑娘气度非凡,非庸夫所能匹及,小乙万万不敢唐突……”
阮晓露哈哈一笑,大言不惭地道:“言之十分有理。那……”
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咂摸出点言外之意,轻声问:“那日冲撞了你的那位李帮主,也在‘庸夫’之列么?”
燕青微微嗤笑:“那是自然。”
阮晓露:“啧,找死。”
燕青垂下目光,嘴角勾出了然的笑。
“那小乙斗胆,”燕青又道,“可否和你兄妹相称,铁牛大哥就是咱们的家生小厮……”
“打住,”阮晓露笑道,“你多大,你占我便宜?”
燕青道:“若要姐弟相称,也无不可,只恐无法取信于人哪。”
阮晓露乐了。这又是夸她显小。
她说:“先不用操心这个。吃完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朱贵让小喽啰赶一架马车。阮晓露坐进去,燕青押着李逵在下面走。
不出半日,来到济州城西门外。阮晓露叫停车。
“张老伯,您久等!”
燕青奇道:“这是谁?”
张教头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衫,下缠护膝,衬着八搭麻鞋,挂着搭膊,一副远行装扮。
而且那搭膊里突出一根长竹竿,还挂着一团丝线!
张教头笑道:“此去东京,多走水路。我寻思路上无聊,带点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阮晓露热情介绍:“张教头是东京本地人,蒙他相助,一同随我去办事。”
既然要上京,又是做机密勾当,最好有个本地向导一路同行。阮晓露给张教头写信,问他愿不愿意随自己走一遭,报酬从优。
况且阮晓露此去东京,单独押送李逵固然不妥,但带上一个燕青,领导们 也不太放心。这小厮虽然身怀绝技,到底人品存疑。人又帅,嘴又甜,在梁山参赛期间,对山上女眷无差别送温暖,惹恼了花荣、史进、三阮、张青、孙新、白胜……等诸多梁山好汉。幸亏燕青在山上呆了仅仅两日,走得又早,否则迟早让人套麻袋打一顿。
晁盖嘴上不说,但脸上写满了不放心:可别让这燕小乙把咱们阮姑娘给拐了去!
阮晓露连连点头称是,心说,呵,那得排队。
不过她心里有另外的担忧。自己和燕青李逵一道出行,燕青的相扑克制李逵,李逵暴怒起来肯定完胜自己,然而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能收拾燕青的绝招——“好汉愁”是针对威猛大汉的,对燕青无效。孙二娘倒是给了两包蒙汗药,但以她的本事,估计也喂不到燕青嘴里——让燕青去喂别人倒是应该不难;凌振新研制的一袋药弹呢,虽然火力威猛,但就相当于核武器,除非几个伙伴反目成仇,否则不能轻易用。
这么一来,她岂不成了食物链底端,使唤人都没底气。
有了张教头加入,小队里的力量就平衡多了。
张教头自从离开梁山,走路腰也挺了,背也直了,逢人就说他在梁山“武林大会”赢了个榜眼第二名,只是不说是何项目。
听说阮晓露要去东京,张教头心里也微微悸动。虽说他们一家被高太尉迫害,但多年过去,此事并无余波,想必他们逃出京城以后,高俅无从寻找,也就不再追查。高太尉做的亏心事多了,不会对一个不起眼的受害者咬着不放。
他多年未归家,也想看看亲朋好友。何况还有阮晓露给他出路费。
于是一拍即合。张贞娘的纺织作坊正常运转,规模大了,人多了,还有林冲时常来探班,用不着他这个老爷子看门护院。
燕青得知原委,自嘲笑道:“本以为只需防着李逵伤害你。这下要盯着你们两个。许我的报酬是不是得加点儿?”
阮晓露道:“张老伯过去是禁军教头,他练功夫的时间,咱们三个加起来估计都比不上。”
燕青恭恭敬敬行礼:“见过老教头。”
眼一横,看着李逵。李逵惧怕他的相扑手段,只能也跟着马马虎虎行了个礼。
张教头的武功是科班出身,虽然有些老病风湿,但威力依然不可小觑。燕青那点相扑技巧,在老教头跟前,也只是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若是来真的,张教头随便撅一根树枝,施展一点基本的棍法枪法,就能让燕青无法近身。
而张教头因为自己女儿的关系,待阮晓露如亲闺女,对她言听计从。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不能让燕青一人独大。
更何况,山寨对她委以重任,给她随身带了相当于一千贯的金珠宝贝。她不想测试人性。最好让小队里的成员互相牵制,确保谁都不会打这笔钱的主意。
“这一路上,您就是俺老爹,俺就是您闺女。”阮晓露把张教头扶上车儿,摊派,“这两位呢,是咱们的小厮和长工。咱们此行去东京城投奔亲眷。逢关过卡,不可说漏了嘴。”
燕青眼角微微一耷拉。原来你都安排好了。
新身份还是小厮,倒是不必用心伪装。
他牵起缰绳,叫道:“主人,坐好了!”
话音未落,阮晓露震惊不已:“你口音咋变了呢?”
燕青日常讲话,说的是北京口音。在梁山上社交时,语调微微偏向山东味道。阮晓露觉得大概是被兄弟们带歪了。
可是现在,他刚刚进入“张教头小厮”的身份,甫一开口,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雅音”,跟张教头一个调调,分毫不差!
燕青回头,笑道:“雕虫小技,娘子见笑。”
连带她的称呼也换成开封腔的“娘子”,倍儿尊贵。
当今的勾栏瓦舍之中,流行一种表演项目“杂扮”,即模仿诸路乡人口音,以为滑稽,博人笑闹。
燕青百伶百俐,常混三瓦两舍,学啥像啥,诸路乡谈、诸行百艺无不精通。说个开封话小意思。
李逵嚷嚷:“牛肉没了!再来一盘!”
燕青瞪他一眼,改沂水腔:“颠汉!就知道吃!上路!”
第 236 章
故周时期, 为通齐鲁漕运,朝廷征十万民夫连通汴水与济水,便是广济河。如今黄河南泛, 水道淤塞变浅,只在盛夏多雨之时才行得船。涨水时, 河道甚至能直接通到梁山泊去。
燕青出面雇了个船, 一路西行,沿途无话。船行无聊, 张教头甩开钓竿,雄心勃勃地打算给大家改善伙食。结果由于河底淤泥堆积, 钓竿经常陷进河床, 还得停船拔出来, 只好收了, 寻思:等到了开封, 去金明池碰碰运气。
李逵开始还耍过几次赖, 背地里偷偷买酒喝, 还有一次差点把人家店小二给扔到街上。被燕青摔了几次, 也学乖了,每日船上就是睡觉,醒了就吃, 再不挑战底线。
路上不乏江湖人士,听他们闲谈, 十个里倒有六七个都在谈论最近的梁山全运会。有人还秀出了剪断的手环和作废的军功券,引来旁人艳羡。
不过也有人酸不溜秋地评论:“树大招风。也就是那济州太守有点能耐,压着他们, 让他们不敢造次;哪日换了地方官,那帮水泊草贼欺软怕硬, 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也有人在细数运动会上取得名次的各路英雄好汉,感叹江湖代有才人出,不少人的名号都是头一次听说。
“张择端……唔,看字辈,大约和岭南张家五虎有点关系,”有人自作聪明地分析,“阮如意娘?啧啧,好名字,不知是哪门哪派的美貌佳人……”
啪嗒,邻桌阮晓露撂下筷子,冷笑自语:“是你姥姥!”
那说话的全身一凛,小心偏头一看,没瞧见说话的女子,只看到一个黑炭一般的大汉挡在前头,瞪着铜铃般眼睛,瞪得他心惊胆战。
看来也是江湖同道。那说话的这才后悔自己嘴上没把门,多半是编排到了人家的熟人身上。
赶紧闭嘴,不声不响地走人。
这么行了几日,沿途越来越热闹,市井集市遍布河岸。人们的口音逐渐换了腔调。酒馆里的菜量越来越少,物价也节节攀升。每次打尖吃完,看着李逵面前的一摞空碗空盘子,阮晓露结账都手抖。
好在有张教头同行,知道哪些钱该花,哪些是小贩欺生,漫天要价。
这日从东水门进了城。但见三市六街,千门万户,看不尽豪华气象。象板银筝,鸾笙凤管,道不尽荣华聚集。花街柳陌,聚集四方商旅,楚馆秦楼,相迎公子王孙。果然好个锦绣城郭。
阮晓露倒是来过一次东京城,但上次任务紧急,完全没工夫观光游览。今日进城,犹如头一次,看得眼花缭乱。
几人商量找个住处。张教头道:“不知姑娘是要长居,还是短住?若是短住,寻个客店便可。若长居,最好赁一民房,往来方便。”
阮晓露想了想。自己的任务很简单,一是找到宋江,移交李逵,这个马上就能办妥;二是想办法弄到甲仗库的烟药原料,尚不知要花费多久。
先按照乐观的情况计划,“麻烦教头……哦不,麻烦老爹寻个客店。”
张教头笑道:“我也是这般想。若是租民房,人家看到李铁牛这等人物,也不敢租给你。”
于是在临近的旧宋门外,寻了一个姜家酒店,专接待沿汴河而来的客商。
阮晓露和张教头一人一间河景上房。燕青和李逵就只好委屈,一楼挤大炕。
燕青环顾房间,微微皱眉,不发怨言。
李逵一进去倒乐了:“俺铁牛从没住过这么大房间!”
客店档次高,小二服务也周到,当即殷勤介绍:从客店出门北行,过了甜水巷,便是州桥夜市,南北吃食应有尽有,客人不妨去尝尝鲜。
阮晓露道:“麻烦做六份饭食,送到我们各自房间来。这位黑大哥一人吃三份。”
小二应着走了,燕青眼巴巴看着她。
“娘子。”
东京的夜市诶!附近还有三五个瓦子,还有闻名天下的白矾楼、潘楼,当世第一繁华的城市,最繁华的心脏地位,她竟然没兴趣逛一逛?
“你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旅游的。”阮晓露面无表情,给燕青泼冷水,“就算要逛街,也是俺和俺爹去。你放心让铁牛在那等热闹之处撒欢?”
燕青无话,满脸写着委屈。
“唉唉,算了,”阮晓露小声道,“等送走李逵,我请你 吃夜市。”
*
赤日炎炎,开封府大街上尘沙飞扬。马行街南的桑家瓦子里,一个说书的摇着扇子,正讲得口沫横飞。
“……前面说到,那林冲走投无路之际,得知济州管下有一个水乡,名为梁山泊,八百里浩浩荡荡,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安营扎寨,专一打家劫舍。为首的那个叫做白衣秀士王伦,恰是以前受过柴进收留的。那柴进便修书一封,教林冲去投那里入伙。林冲当即收拾行装上路。时值暮冬天气,早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天地如银。远远望见一个酒店,枕溪靠湖,被雪漫漫地压着。有诗为证……”
几十个听众不畏暑热,人挤着人,伸长了脖子听,勾栏间鸦雀无声。
对面的勾栏里原本有人讲“四夷秘事”,绘声绘色地描述辽国新上位的那个答里孛太后如何荒淫无道,如何秽乱宫廷,养了几十个男宠……自己国家的朝廷不敢讲,别国的轶事随便编排。这种宫闱秘事向来不缺听众,可是讲着讲着,发现听众流失得厉害,全都去对面听“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了!
故事精彩,那说书的语言也精彩,比下三路八卦更吸引人。
宋江混在人群当中,听着梁山泊初创之故事,不觉面露微笑。
谁知那说书的讲到关键之处,顿了一顿,端起一碗水,一饮而尽。
然后笑道:“这《草莽英雄传》,小的今儿就给诸位官人说到此……”
听众愤怒咆哮:“说话本不讲结局,天打雷劈!”
说书的忙道:“并非我贪闲偷懒。这书啊,是近来民间文人的新作,一经印刷,立刻火遍全城。可这书如今只出了第一卷,只讲了这么多章回。大家欲知后事如何,小人也无下回分解……”
众人傻眼。有人道:“听说那梁山掘出石碑,上面刻着玄女娘娘的护佑法语,出土之时天地为之变色……讲讲这段啊!“
“小的和大家一样想知道后头的故事。”说书的笑道,“小的这里存着几十套书。书商说了,如若销量理想,便可联系作者继续写第二卷。所以……”
有那好事的道:“不就是买书吗!我买我买!我家那婆娘总是催我读书,读这个,不比读四书五经有趣?——多少钱一本?”
那说书的喜笑颜开,当即开始卖书。
宋江马上掏钱买了一本。翻开一看,那扉页上写着书名《草莽英雄传》,著者却有两位:
圣手书生;
易安居士。
宋江暗暗地想,圣手书生他知道,是梁山的笔杆子萧让。这第二个却是谁的诨名?不会是吴学究吧?
略略一翻,那书里的文字优美流畅,铿锵动人。宋江记得萧让曾给自己寄来他的话本手稿,请自己指教。那书虽然内容浩瀚,情节精彩,惜乎言语枯燥,文采平庸,一看就是个书呆子按部就班写的,可没有如今这么灵动有趣。里面的很多诗词用典,也并非萧让的风格。
并且,很多血腥恐怖、不宜公开宣扬的情节,也都进行了巧妙的修改,保留了梁山好汉做事的神韵,又规避了明显会引起麻烦的细节……
宋江做出判断:这位“易安居士”,应当是深谙官场口径,并且才华横溢,给萧让的手稿进行了相当的修改润色,否则这故事不会一炮而红。
群众里自然也有识货的。有人悄悄的道:“这两个作者,定是当世大儒、诗词圣手。也许不愿让人发现自己懈怠公务写话本,因此才用化名。”
不一刻,几十卷刻印本一扫而空。那说书的笑眼弯弯,收拾摊子,抹把汗,找书商分账去了。
宋江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草莽英雄传》,思绪如潮。
如果自己当初走了另一条路,此时会不会也出现在书里?文人会如何演绎自己的故事,听众会如何评价自己?
忽然——
“宋大哥!”
有人清脆一唤。宋江一个激灵,第一反应是把书合上。
“啊,贤妹。”
宋江惊奇不已,愣了半天,才堆起笑容。
“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嘴上客气,心里却犯嘀咕。自己是给梁山兄弟去了一封信,求几个本领高强的保镖。不会把她派来了吧?
明明有更厉害的人选啊!武松就挺好!花荣也不错!林冲威风八面,杨志英勇无敌……
赶紧把她引到僻静处:“贤妹,这边说话。”
阮晓露笑道:“教我好找!我来京城第二天,就去寻宿太尉,结果人家在朝里当值,根本没回府。我寻思你可能住在他府上,但等了几天,不见一个人影……”
宋江忙道:“京城人多眼杂,我如今是宿太尉的人,更不可给他招惹事端。但我不住在太尉府上,太尉另外找地将我安置。平日若无公事,基本上不出门……”
“我寻思也是。”阮晓露道,“后来我听说这个瓦子里有人讲梁山创业史,想着你可能会来听两句。”
宋江笑道:“也是第一次来,不敢在热闹地方多耽……”
正说着,斜刺里一群醉汉迤逦而来,怪叫道:“好狗不挡路!贼配军,躲开!”
宋江脸上原有金印,到了蔡京府上,手头有余钱,于是花重金请大夫,点不少药饵,勉强遮了疤。不曾想,去北国跋涉一趟,回来后又日日操劳,“医美”保质期过,那疤又开始浮现增生。若放在别处,让人远远一看,瞧不出蹊跷;但开封城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人人政治素养过硬,眼力更是超群。一眼望去,就知道谁有前科。
瓦子里不三不四的人多,当即有人找茬。
宋江忙退到一边,刚要道歉,身边浮出一大片黑影。
“说的什么?嗯?再跟你爷爷说一遍?”
李逵架起肩膀,满脸横肉地挡在宋江面前,朝那几个醉汉喷一脸口水。
醉汉吓一跳,看到李逵这般形貌,如何不惧,嗫嚅几句,转身走人,根本不敢正眼看。
宋江惊喜万分:“铁牛!李逵兄弟!”
李逵扑通跪下,抱着宋江的大腿嗷嗷大哭:“宋江哥哥!你想死俺铁牛了!呜呜呜……”
宋江如在梦里,余光看到瓦子里多人侧目,慌忙道:“这里不是说话处,你们从何处来?下榻何处?”
*
宋江来到姜家客店,关起门来,方才敢流露情绪,想到自己在江州服刑时的种种大起大落之事,也不由得眼角湿润:“铁牛兄弟,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阮晓露让燕青和张教头来相见了,解释:“全天下这么多人,李大哥只服你一个。我是答应带他来找你,他才肯乖乖听话的。宋大哥,你一个文弱之人,在城里行走确实有风险。以后带着黑旋风,没人敢欺负你……”
宋江这才知道,原来梁山给自己送来“保镖”是李逵!
问清楚李逵在梁山的所作所为,他脸一板,叉腰训斥:“你这黑厮,不识好歹,在人家地盘上乱生事端,换了在别的山寨,早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了!梁山的兄弟宽宏大量,没有为难你,还千里迢迢送你到我身边,那我就得替他们教训教训你!”
正好手边立着个拨火棍。宋江随手抄过,一通乱打。李逵皮糙肉厚,只是哀叫,叫得中气十足。
张教头忙劝架:“够了够了,小心真伤了人。”
宋江犹不解气,又抽了几下才罢手,对阮晓露道:“贤妹放心,以后这人归我管教,定不会让他胡作非为。”
阮晓露连连点头,感慨宋大哥会做人。
知道李逵得罪了梁山,于是见面就一顿狠抽,等于通过阮晓露告诉梁山全体:我不是那等纵容凶徒的人。看,给你们出气了!
梁山上纵有严刑酷法,加在李逵身上,他也不会畏惧服软,只会萌生恨意。
然而被宋江揍上一顿,李逵马上知错,蔫头耷脑,磕头哭道:“哥哥,铁牛知错了,不该惹恼梁山英雄,不该在大寨里胡来。铁牛以后跟着你,做你手下一个小厮,听你使唤……”
阮晓露在宋江身边狐假虎威,顺势喝令李逵:“以后你跟紧了宋大哥,务必保护他的安全,他让往东你不许往西……”
李逵叫道:“宋大哥让俺死都行!”
宋江慌忙扶他:“我心疼兄弟还来不及,怎么会平白教你死。你放心,我如今是有官衔的人,你以后跟在我身边,规规矩矩做人做事,做个忠臣孝子,为国分忧,为民谋福,给祖宗脸上添光。”
李逵乐呵 呵的应了,又瞪一眼阮晓露和燕青,笑呵呵道:“本以为你们在诓俺,没想到真的给俺找到了宋大哥。这一路上你们对俺态度不好,俺也不计较了。谢谢了啊!”
阮晓露感动万分。大包袱终于甩出去了!
天色晚了,她张罗去临近的酒楼吃个饭,包了个雅间。让李逵单独坐一桌,牛肉鸡鸭菜蔬面饭流水价摆上去,李逵稀里呼噜,吃得十分忘我。
阮晓露给宋江斟一盏酒,问:“如何?”
宋江也知道阮晓露此来东京,绝不仅仅是送一个李逵。早在刚见到她时,就攒了一肚子的新闻汇报。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打开话匣子。
第 237 章
“宿太尉果然好手段。回京一个月, 始终沉住气,并没有对蔡、童直接发难,只是派人散布朝廷私派结盟使团北行的种种消息。”宋江不疾不徐地道, “原本的通好女真、夹攻辽朝的计划,是天子受蔡京童贯妖言蛊惑, 暗中谋求的一招险棋。若非蔡、童一党, 对此并无所知。宿太尉的流言散出去,不少朝臣才第一次听说联金灭辽之事。宿太尉不发一言, 朝中已有激烈反对之声……”
张教头和燕青分坐客位。他们于路也听阮晓露讲述了去岁的北国之行,听闻了不少细节。阮晓露觉得这事没必要瞒着。辽金之战愈演愈烈, 虽然眼下对多数宋人来说尚属于事不关己, 但迟早进入大众舆论当中。越早和朋友们说明情况, 越能给他们建立一些先入为主的立场。
张教头听了宋江所叙, 当即笑道:“我道朝廷被奸臣把持, 没人敢说话呢。“
“此言差矣, ”宋江不觉提高声音, “当今天子至圣至明, 纵然一时被小人蒙蔽,怎会一直闭目塞听?只要有诤臣敢于进谏,敢于说真话, 天子知晓真相,自然英明决断。”
“就是, ”阮晓露道,“你看宋大哥还安安稳稳的在这跟咱们吃饭,没有坐牢掉脑袋, 自然说明这皇帝还算讲道理。”
或者说,这届政府还没完全运转失灵, 还有一定的反馈纠错机制。
但当着宋江的面,自然要猛夸皇帝。
心里又想,这宿太尉不简单,先用舆论造势,推出一群炮灰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面保存实力,避免担个挑起争端的恶名——操控舆论如此熟练,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
宋江道:“太宰、政事堂、枢密院、还有各路地方官员言道,认为不可冒然毁约背誓,兴师于远夷,发不义之战,师出而无名。况且如今辽国有中兴之迹象,若冒然开战端,胜负难料。甚至太学生、各地草泽平民,闻讯也纷纷上疏。有人言辞过于激烈,因此获罪,有人却因其雄辩文采,反倒升了官……”
大宋冗官颇多,知识分子也十分过剩。这些人平时尸位素餐,混个养老。可一但有机会参与讨论国家大事,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都忽然文脉觉醒,积极建言献策,表示自己这口皇粮没白吃。
阮晓露道:“舆论造势差不多了,下一步怎么做?”
和平行历史微有不同的是,本来必亡的辽国,现在政局突变,祸国殃民的天祚帝被人踢下了台,换上了励精图治的公主太后,算是把国家从ICU拉回了普通病房,不再被女真骑脸吊打,甚至跃跃欲试,酝酿反攻……在宋朝官员眼里,这趁火打劫之事就没那么容易。
徽宗之所以着急联金,本质原因是搞投机主义,想趁人之危,捡个大漏,成就自己的不世之功。如今情况有变,这落水狗不但不好打,反而还可能被咬一口。
因此,皇帝转变态度,放弃投机思维,也属于正常反应。
宋江道:“听宿太尉派人传话,天子态度,只是从赞成童、蔡之议转为中立。盖因朝堂上天天辩论,但也只是纸上谈兵,无人知晓辽金真正的风俗情况……”
阮晓露拍手道:“这时候该你出场了!”
正说得投入,忽然雅间门帘掀开,店小二引进一个虞侯模样的人,朝宋江拱手为礼。
“宋大人,叫小的好找。”那虞侯礼貌道,“原来在此吃酒。”
宋江忙离席,跟那虞侯走到偏僻角落,听得对方说:“太尉命你收拾准备,明天进宫面圣。万事具备,只差这最后一步,全看宋大人表现……”
宋江双手直抖,一溜烟跑回饭局,告罪:“贤妹恕罪,不能相陪,明日……”
明天就是宿太尉放大招之时。铺垫了许久的舆论,最后拿出秘密武器,让使团成员宋江亲述其见闻,给“联金派”以致命一击。
当然,天威难测,即便做了再充分的准备,也不能盲目乐观。
阮晓露自然不会挽留,迅速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李逵吃得肚饱,于方才的对话也听了个大概,半懂不懂,只听说宋大哥明天要“面圣”,放手一搏。
李逵跳起来叫道:“哥哥,铁牛跟你一起去!那皇帝老儿敢治你罪,铁牛揍他去见祖宗!”
那传话的虞侯吓得脸色发白,躲在墙角不敢动。
宋江连忙呵斥一番,“你这黑厮,一喝醉酒疯话连篇。再说这等浑话,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阮晓露让燕青把李逵拉开,小声吩咐:“你的任务是保障宋大哥安全。如果他明日哄了皇帝高兴,平安出门,你要跟在他身边,防止政敌暗算;如果他真被治罪,也不可能像戏文里那样当场砍头。押出来的时候,靠你去救他。怎么样?”
李逵被哄好了,拍胸脯,连声道:“那俺就等哥哥消息。”
阮晓露道:“也别忘了给我递消息!”
宋江带着李逵出了门,还抢着结了账,一个弓腰碎步,一个虎背熊腰,两人并排,转入街巷之中。
阮晓露眼看华灯初上,市肆繁华,想象宋江所叙的朝堂诡谲,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这满城的市井小民,奔波劳碌,各讨生活,全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哪个权贵的一念之差,就能拨动他们命运的轨迹。让他们一辈子的辛劳结果,变成历史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国门外面狂风骤雨,国人却躲在坚固的高楼庇护之下安居乐业、尽享繁华,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在这满目脆弱的繁华中,她自己又在什么位置?
等宋江走远,她才猛然想起什么。
“啊呀,忘了问问宋大哥甲仗库的情况!”——
李逵的问题暂时解决,给他找了个最适合的岗位——保护宋江,算是送走了瘟神。
现在阮晓露面临第二个高难度任务:想办法搞到国家垄断的高纯度烟药材料,升级梁山的军火置备。
天色已晚,先回到客店。张教头年纪大,睡得早,已经在房里休息了。燕青还精神着,甚至换了身衣服,簪了一朵骚气的芙蓉花。
“李逵送走,你的任务完成了。”阮晓露道,“准备啥时候回程,跟我打个招呼就行。”
燕青却面现难为情之色,犹豫一会儿,才小声说:“难得出一趟远门。当初也没跟主人报备回程的时间……”
燕青生性爱玩,在大名府做小厮时,有个情同父子的卢员外坐镇家里,去哪儿都得报备,兜里零花钱从来不超过十两。纵然在三瓦两舍混成最耀眼的明星,也得天黑前准时回家。
如今第一次长途出差,无人管束,又是落脚在天下第一繁华的汴京城,他犹如老鼠掉米缸,浑身的细胞都在躁动,也不怕阮晓露笑话。
阮晓露果然笑了半天:“随便你。我给你出房钱饭钱。但是日常娱乐、赌博看戏,费用自理。要是惹上麻烦官司,别说认识我。我直接写信去大名府,让你家卢员外过来捞你。”
自己身上的任务精细机密,不需要、也绝不能诉诸暴力。阮晓露此来东京,没有征调山上好汉,只带了足够的金银珠宝,预计用钱解决大部分问题。
所以给燕青出个食宿,九牛一毛,她完全负担得起。说不定这几日还需要让他帮忙跑腿呢。
他爱当夜店小王子随他去,相信以他的精细程度,不会到处闯祸。
只是不能真的让卢俊义知道,否则岂不是要怪她带坏模范宝宝。
燕青粲然一笑:“要带点夜宵吗?”
“不用了,”阮晓露打个呵欠,“要是看到有卖《草莽英雄传》的,带一本,俺要看看她怎么写的俺一家子。”——
“爹,您慢点走。”
浚 仪桥下两块碎砖,一个青年女郎扶着个高大驼背的老者,小心绕过。
张教头从“女儿”手里拿回钓竿,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没瘫,自己能走。”
他自己的亲闺女深居简出,体质孱弱,平日他都很少让她扶着。今儿骤然身边多了个人形拐棍,怪别扭的。
“这不是要进入状态吗,”阮晓露笑道,“前头是直走还是左转?”
汴河两岸商铺林立,有不少闲人撑杆钓鱼。当然河道被生活污水污染得厉害,也钓不出什么好货色。
张教头背着一根钓鱼竿,假作寻觅垂钓地点,走走停停,带着阮晓露横跨了半个东京城。
边走边闲聊:“那个浪子燕青,虽然对你对我都诚实规矩,到底不是绿林中人,有多可信?这事能教他知晓么?”
张教头跟她混迹久了,凡事不忘考虑梁山利益,也忘了自己其实也不是绿林中人,甚至还是个退休军官。
“他又不是什么守法卫士,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阮晓露笑道,“不过,他要想掺和进这事来,得先给俺交个投名状。”
张教头:“投名状?”
阮晓露:“您甭管,俺自己操心。”
张教头知道这姑娘做事稳妥,也就不多问。
暑气炎热,蒸着街上尘土,人人行色匆匆。
“那个黑漆大门的衙门,门口有人卖蟋蟀的,就是甲仗库衙门,”张教头来到一处,小水沟里放下钓竿,指指点点,悄声说,“今儿里头官员休沐放假,因此开着门,容送货卖菜的出入。”
阮晓露假装贪看远处的彩楼欢门,目光往里瞄了几瞄,轻声道:“不像是火器作坊的样子啊。”
“当然不是。否则万一火药失控,炸了皇城怎么办?”张教头笑道,“这里面都是文官胥吏,后头倒有仓库,贮藏军器盔甲等物。我过去做教头时,便时常来这里选拣军器。当然都是平庸制作,顶尖的兵器要么靠赏赐,要么自己买……”
他絮絮叨叨,回忆着过去的打工日常,半天才转回话题:“……至于火炮,那属于攻城军用器械,当属广备攻城作生产。有几个大小作坊,都在城外……”
阮晓露挠头:“凌振没跟我说过这个啊……啊对了,他倒是提过,做火器实验都是在城外。”
张教头笑道:“定然不能在城里啊。”
眼下风气是重文轻武,重理论轻实践。就算是甲仗库的科研工匠,也以坐衙办公为荣,以基层劳动为耻。凌振虽然时常去工地作坊实验,但自我介绍之时,隶属单位永远是“甲仗库”,表明自己的知识分子属性。
“广备攻城作”有东西两处,底下又分十数个作坊,张教头也不知哪里是贮存烟药材料的地方。各作坊地点也并非固定,哪里开工,哪里暂时关门,寻常人无从知晓。
“冒然打听,必使人生疑。”阮晓露寻思,“只能等甲仗库上班之时,跟踪吏员,找到正确的地点。”
今日官员放假,这事只能往后排一排。阮晓露不闲着,立刻道:“那您陪俺去一趟大相国寺。”
上次来东京城,她火急火燎要救林冲的娘子,进城就一头扎进张教头故家,完全没心思观光游玩。城里的路径自然也大多不识。
张教头收起鱼竿,轻车熟路:“往汴河大街方向便是。”
行至半途,到了殿帅府附近,老爷子却逡巡了几步,频频回首。
阮晓露猛然记起这个地方:“这不是你家么!”
张教头退休以后,就在这小宅里悠闲养老,每日饮酒会友,好不自在。好景不长,女婿惹了高太尉,被寻事刺配远方,女儿也被休了回来,带个孤零零丫环,跟他相依为命。此后隔三差五便有泼皮恶霸前来骚扰,最后一次更是险些送了一家人的命。
还好此时来了个陌生姑娘,当机立断做主,拽着父女俩和锦儿就跑。张教头的家产此前因为替林冲买上告下,已经所剩无几,正好走得无牵挂。
这个宅子此后一直空着。但见墙头杂草萋萋,木门破败,里面的房顶已漏了。
张教头一眼望去,发现:“邻居都换啦。”
当年那些朝他嘘寒问暖的左邻右舍,在林冲出事、张教头父女逃走以后,怕高太尉府上寻衅报复,也都先后搬离。此时临近的民房里都住了陌生人家。因中间这个院子长期无人居住,便有那胆大的拆了墙砖。侵占了数尺的院子,砌了新的围墙。走近看,角落里一股浓重的屎尿臭味,堆着无数生活垃圾,想来已成为左邻右舍的杂物堆、流浪汉的歇脚地。
张教头久久不语。
阮晓露轻声问:“房契地契您还留着吗?”
张教头叹息道:“留着又有何用?别人占了的地方,你想要回来,又得好一场官司口舌。”
顿了顿,又说:“走吧!”
大相国寺就在不远处,循着那高塔,走一顿饭工夫便到。张教头笑道:“以前在这庙里供了无数香火,结果家中有难,也没见神佛帮忙显灵。我不进去啦!你烧完香,在街角的茶肆找我。”
阮晓露应了,就小贩手里买一捧香烛,自行入得寺门来。
大相国寺山门高大,内里更是壮丽阔大。不仅有庙宇僧房,空地上更有商贾云集,售卖各式货物,如同一个大型的商业中心。阮晓露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寻常民众上香的地方,
虽然佛祖普度众生,大相国寺不禁性别,谁都能进,但男客女客上香之处却不尽相同,大约是所求的东西不太一样。男的求功名利禄,女的求姻缘子女,因此自然而然地分流到了两个地方,可见大相国寺客户群体多元,业务种类繁多。
阮晓露排到女客的队尾。知客僧过来问她:“娘子是要上香,还是开光,还是问吉凶,还是……”
阮晓露:“都要都要。麻烦师父指引。”
崔瑶琴笃信三宝,一片诚心,想要给她的孩子祈福添寿。阮晓露寻思,来都来了,也不差钱,整个最贵的套餐,回去好让嫂子欢喜。
那知客僧手里一沉,登时收了一锭银子的布施。神色一喜,正待说话,忽然前头女客一阵骚动,有人惊呼,随后一群女客从大殿门口四散奔逃,一时间香烛满地。
阮晓露一愣神的功夫,排队的女客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只剩她一个。那知客僧也不知何时跑了。
“诶,我的布施……”
她终究人生地不熟,反应比别人慢两拍。左右顾盼间,只见竹林里钻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二十多岁,身高大约和体重相等,衣着华丽,满脸红光。倘若把他脸上的油刮一刮,布施到大相国寺,可省三年香油钱。
这人踱着方步,一眼锁定在她身上,眼睛一亮。
这人身边,簇拥着一群闲汉,拿着弹弓、吹筒、粘竿,有的还提着篮子货物,当是刚从“庙会”里出来的。
阮晓露愣愣地想:看起来也没什么武功在身,女香客怎么跑那么快?
那油脸哥跟她面对面撞上,也是一愣,随后脸上像绽开一朵油花儿,笑了。
“这是谁家闺女?”他问左右,“清新自然,毫无造作,当真是这东京城里的一股清流哇。”
旁边一群小闲跟着起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接着堆起笑,朝阮晓露唱个大肥喏:“娘子,借一步说话。”
阮晓露:“……”
俺村里来的见识少,开封人就是这么调戏民女的?
第 238 章
敢在大相国寺犯案, 这帮人应该有点来头。阮晓露左右看看,只见几个小沙弥探头探脑,几个男女香客远远围观, 投向她的目光充满同情,却没人敢出头制止。
这要是放在别处, 乡里村里、甚至小城小镇, 这几个恶少不难对付。但阮晓露思忖,这人身边的伴当不知有多少, 要是在东京大相国寺里动起手来,不管自己是赢时输, 势必惊动官府, 自己手头的任务可要耽搁了。
那油脸哥见她不言语, 只道她畏惧权势, 笑嘻嘻伸手来拉她:“你许字了没有?怎么一个人来烧香?……”
阮晓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皮笑肉不笑:“这不加上你, 就是两个了?”
“哈哈哈, 娘子妙人, 正缺个伴!那咱俩一起……”
“后头的兄弟们呢?都出来,一块儿认识认识。”
阮晓露正跟他胡扯,忽然斜刺里冲出两个人, 倒拖着她就跑。
“我 的好姐姐,你怎么在这, 叫我们一通好找,快回家……”
阮晓露莫名其妙,但乐得有人解围, 顺势被拖到一处院子里,甩开那两人, 回头一看。
“你们是……咦?”
两个泼皮点头哈腰,朝她赔笑拱手。
“好大姐,你何时来了京城,也不知会一声,小的们给你接风啊。”
阮晓露想起来了,哭笑不得:“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你俩倒挺会挑时候。”
两个是大相国寺附近的泼皮混混,因为跟鲁智深相识,前阵子跑到梁山蹭热度,参加了一个越野赛,还妄图耍小聪明,把阮晓露挤出赛道,最后反而被她略施小计,摔了出去。
当然,这点小事算不上结仇。赛后,两个人被鲁智深押着,朝她磕头赔罪。阮晓露一笑置之。
现下两人回到东京,依然在大相国寺周边转悠,没事组团欺侮一下新来的僧人,菜园子里偷点菜,日子过得挺逍遥。
阮晓露朝外头努努嘴,“谁那么不长眼?”
张三面带慌乱,低声道:“大姐小声!外头那个,京城谁人不知,是出了名的黏狗屎,开封府第一号花花太岁,高太尉的螟蛉之子……”
阮晓露瞪大眼:“高衙内?”
李四忙点头:“是,是,当初就是此人调戏林冲的娘子,酿成祸事。这些年来,又祸害了几十个良家女子,无人敢与他争论。我们见着他都是躲着走的。”
阮晓露冷笑。不是说高衙内思念林冲娘子成疾吗?怎么不但没相思病死,反倒更生龙活虎了?依然在祸害别人?
啧,男人说深情,多半是装的。
当初参与陷害林冲的那些人,多半已死在林冲复仇的刀下。只有这个罪魁祸首依然活得好好的,身边换了一批爪牙,更加无人敢惹。
这人缺德少才,专一骚扰良家闺秀。因着良家妇女不常出门,就算出门也多是求神拜佛,因此专门在各处寺庙等候。当初他盯上张贞娘,就是趁她在间壁岳庙烧香时趁虚而入。今日他又在大相国寺骚扰女香客。看来这“作案地点”一直没换,一直待在舒适区。
张三道:“今日他有眼无珠,冒犯大姐,若他知道你的来头,多半也不敢招惹。小的只怕大姐性子火爆,万一一怒之下,把他伤了残了,吃亏的是你……多半还得连累我们……”
李四道:“所以小的们斗胆将你请来,大姐,此处是天子脚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阮晓露见这两人态度确实诚恳,点点头。
“你们说得对。”她慢慢道,“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是揍了高衙内,高太尉府上必定追查。查到我的身份,引来无数麻烦。所以不能冲动……”
张三李四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要动手也得先把他引到僻静处,不留证人证据。”阮晓露笑道,“好啦,谢谢提醒,你们退下吧。”
张三李四傻眼:“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阮晓露推开他俩,快步出了那僻静院子。
大殿门口已没人了。张三李四路径熟,又出其不意,把她拽到一处偏僻院子,高衙内大约是派人寻了一会儿,没寻到,也没兴趣等,此时已追逐别家女眷去了。
阮晓露大失所望:“这么快就把俺忘了?”
当年托他的福,让她从林冲那里学到了第一招正经的防身功夫“衙内愁”,从此开启阮姑娘的江湖奇遇之旅——还没当面谢谢衙内呢!
此时外头有人疾跑而来,大喊:“是谁欺负我的——我的闺女?!”
张教头在茶肆里等着,吃了几碗茶,总觉心神不宁,进来寻找阮晓露,正听人说,有个外地来的姑娘惹上一群恶少,正在合口。
张教头火急火燎赶来,松口气:“还好没事——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
阮晓露想了想,笑道:“一个本地泼皮,不足为虑。您来得正好,跟我一块儿烧香去。”——
忙了半日,总算完成了崔瑶琴的委托,给她未出世的孩子求了护身符,捐了一百卷经书,并且请寺内住持智清大师亲自赐了个名,叫花逢春,男女通用,寓意美好。
走在回程路上,阮晓露始终绷着个脸,面色不善。
居然让高衙内走了,没能揍上一顿,让她心里不上不下,十分的不爽利。
不过,她已摸清了高衙内的闪现地点和作案规律,又深深记住了他的容貌,以后不愁遇不上。
张教头关心:“是不是方才惊着了?唉,京城里龙蛇混杂,不似小地方。若是让我撞见那顽徒,高低我得给他个教训。”
阮晓露微微惊讶,笑着看了张教头一眼。
“还以为您会劝我忍呢。”
张教头苦笑:“我的女婿是忍了,结果呢?”
他指指脸上。
阮晓露也指指自己脸上,道:“不忍也一样。”
张教头道:“起码无愧于心。”
两人说着,阮晓露忽然指前方:“这是谁家?”
只见富丽堂皇一个大宅子,内外从人来来往往,却都苦着脸,没有权贵爪牙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儿。街上一排牛车,拉着沉重的箱笼,正一辆一辆地卸货,抬进那府里去。抬箱子拉车的人也同样都是一副苦相,动作慢吞吞,堵了半条街。
听路人议论:“呵,娶个帝姬,这么多聘礼,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哪。”
语气却并非艳羡,而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张教头猛省,低声道:“这是太师府!蔡京的住处!”
阮晓露飞奔过街,对面找到个卖枣子的老婆婆,买了一篮子青枣,当即问出来:
“听闻今儿上朝,蔡太师不知怎的触怒龙颜,被下令致仕,回老家去养老。”
东京城里不论军民,人均政治专家。又有个路过多口的告诉她:“原本他还要让小儿子当驸马,娶个如花似玉的帝姬回来。这下婚事也黄了,这不,聘礼都拉回来了。”
阮晓露喜出望外,刚才高衙内带来的那点小小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一把将张教头拉到街角。
“蔡京栽了!”
尽管此事她早有心理准备。从去年“海上之盟”折戟之后,她自己、张叔夜、宋江、宿太尉……不少人为了这个结局,努力了无数个日夜。
但今日亲自听到消息,还是觉得十分缥缈,不敢相信。
她转头远望,街角转来几匹骏马,上头乘的也是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冷眼看着太师府前面忙乱不堪,停了一会儿,扬长而去。
那卖枣婆婆道:“那是蔡太师的大儿子,也是当今大学士,圣眷正浓。”
阮晓露奇道:“那怎么袖手旁观,好像幸灾乐祸似的?”
几个小贩同时朝她“嘁”一声,好像在说,土包子,这你都不知道?
阮晓露知道自己穷尽想象力,大约也想不出朝堂上那些权术党争的细节。也知道在当朝政局之下,不少大官都几起几落,贬谪丢官是家常便饭。蔡京这次退休,也不代表以后不会东山再起。
反正她并不关心蔡京个人的荣辱。她只知道,今日蔡京这跟头一栽,大大利好宋江,利好自己,利好天下百姓。
此时一辆牛车侧翻,箱笼里滚出不少头面首饰。围观百姓一拥而上,大肆哄抢,太师府的人竟然喝止不住。那卖枣子的老婆婆观望片刻,也撇下摊子,健步如飞地加入了哄抢的队伍。
阮晓露咬着脆枣,一颗一颗吃着,看得津津有味。
算算时间,估摸宋江也该下朝了。她寻个高档酒楼,定了个最贵的席。
第 239 章
“呜呜呜……今天、今天真是……”
晚间席上, 宋江端着一杯酒,未语泪先流。
燕青、阮晓露、孙立等人齐劝:“哥哥且饮酒,慢慢再说话。“
宋江如众星捧月, 坐在左边主位上,惶惶然不知所处。
他今日头一次入朝, 第一次见了天子圣颜, 紧张得无以复加。如今终于回到江湖朋友周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好似劫后余生,整个人都飘飘忽忽, 半天才缓过状态。
阮晓露忽然发现什么, 伸手往宋江头上一薅, 揪下一朵富贵秀丽的芙蓉花, 啧啧称赞。
“哇, 没见过这么鲜艳的……”
宋江脸色一变, 劈手夺过。
“这是圣上亲赐的花!你不要乱 动!小心弄坏了!”
说着, 讨来镜子, 又将那花小心插回帽子里。众人看了都笑。
三轮酒过,宋江才打开话匣子。几人好奇地伸长耳朵听。
今日百官上朝,朝中照例吵了起来, 顺着这几日的政治风气,声讨蔡京童贯的联金之策。听得皇帝无比烦躁, 随口道:都说女真这不好,那不好,也没人亲眼见过。去年派去联络女真的一众船员尚未归来, 何不等他们有了音讯,再行判断?
这时候宿元景宿太尉站出来, 说去年出海的船员已经回来几个,就等在殿外,何不传来问问?
一石激起千层浪。宿太尉手握重磅炸弹,沉得住气,到了此时,才出手撂牌,让人措手不及。
此时宋江方才进殿,见了这般威仪,早就晕头转向。好在前一日突击练习过礼仪,拜舞起居,山呼万岁,没出丑。然后低着头,按照此前多次排练好的说辞,细数自己此前在北国的见闻。
赵良嗣是奸细,不足为信;女真人贪婪凶恶,早有南牧之意,丝毫不把咱们大宋放在眼里;幽云十六州的汉人早就胡化,一心忠于契丹主子,绝无可能一心向宋……
虽然许多说辞都有扭曲夸大,但宋江毕竟亲身在辽东旅居数月,亲身经历作不得伪,让他说出话来自然言之有物,比那些只靠在史料典籍中认识外国的老学究们,自然是天壤之别。
加之庭上有宿太尉相熟的宦官,暗地里对他鼓励照顾,使眼色,打手势,全程引导,让他的发言更加纯熟可信。
至于孙立,身为低阶武官,尚无资格直接面圣。宿太尉指点他写了一篇长长的奏文,重点分析了辽金两国的军事实力和武备策略,一举碾压此前数年的谍报工作成果。
张教头听得心潮澎湃,道:“那北国如此苍茫诡谲,听得我都想去见识见识。”
阮晓露则暗地里想,平行历史中的徽宗君臣,连这些最基本的情报都没弄清楚,就一厢情愿地押上了国运前途,说是个草台班子都抬举他们了。
她道:“这下可算一语定乾坤了吧?”
宋江笑道:“哪那么简单。庭上众人,利益盘根错节,立场并非说变就变。说来好笑,我此前枉费口舌,列举了女真人的诸多不可深交之处,例如残忍嗜杀、觊觎王道、反复无常……都没能点醒一些人。唯独说到他们的君臣关系形同主奴,贵族对待臣子如同奴婢,就连地位最高的谋臣大将,也动辄被当众鞭笞叱骂……这个细节,却似激起无数愤怒,许多人当场气得失态,跪奏圣人绝不可与这等蛮夷共事……”
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地位斐然,自视甚高,认为君臣平起平坐,“三公坐而论道”才是最理想的政治氛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对读书人有不敬之意。
所以,听说女真人多野蛮多粗鲁,大家尚且触动不深;但听说在他们的文化里,臣子地位居然如此卑微,官阶再高,依然形同奴婢,随时都能被践踏尊严——马上是可忍孰不可忍,绝对要跟这种野蛮人划清界限,万万不可让这等歪风邪气污染过来。
此外,今日朝堂上还发生了几件事:童贯此前在西线监军,指挥与西夏战事。近来战事不利,边关将士死伤惨重。他却隐瞒失败,频频报捷,百官多有知情者,却敢怒不敢言。今日不知何故,真相冲破重重阻碍,传到京城,戳穿了童贯的谎言。天子震怒,大骂童贯是误国之辈,让他于泰乙宫听罪。
此外,蔡京的长子蔡攸,同样位高权重,和父亲权势倾轧,形如仇敌。今日突然跳出来站到宿太尉这边,痛斥自己父亲年老糊涂,根本没资格主理国家大事。蔡京当场气的吐血,让太医抬下救治,没能为自己辩驳。
如果说这两件事,明显是宿太尉一党暗中安排的奇袭之策,那么第三件事,纯出偶然,却是个意外的助力。
开封街北有都亭驿,有大辽使臣常驻,相当于辽国大使馆。近日,都亭驿的辽使借送立秋节礼的名义进宫赴宴,带了无数珍奇礼品,悄悄塞给各个朝廷大员。席间,辽使忆苦思甜,细数宋辽百年友谊,左一句“自古以来”,右一句“兄弟之邦”,说得一众老臣泪水滂沱。觐见道君皇帝时,更是赠送了多种产自北国的奇石美玉——长白山的松花石、靺鞨的火山石、燕山的轩辕石……让喜爱风雅的道君皇帝欣喜若狂,当即吟诗作画,命令把这些石头运到皇家园林“艮岳”,长久观赏。
高兴的同时,皇帝也不免心虚:自己策划许久的“联金灭辽”之事,虽然在朝堂上公开讨论了几次,但一直严令百官守密,更是瞒着辽国使臣,不露丝毫口风。难道他们竟然有所察觉,因而开始打友谊牌?还是有人通敌泄密?如果真的有人在向辽使通风报讯,自己还如何能顺利地背刺友邦?
其实政府的保密工作并没有出问题。是段景住成为辽国大将军后,答里孛细细询问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段景住虽然百般隐瞒,但如何瞒得过答里孛的犀利判断,没几句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个干净。答里孛听说他被宋朝短暂收买、欲做通译之事,方才惊觉大宋似乎有意背盟。答里孛自然又惊又怒,但冷静思忖之下,认为以眼下的辽国实力,尚且无法向宋国翻脸质问。于是授意在开封的辽国使臣,赶紧贿赂宋朝君臣,高举道义和历史大旗,先稳住这帮文人,帮他们冷静一下脑袋。
这一招,对付女真之类的虏寇未必奏效;他们前脚和你称兄道弟,后脚就能翻脸不认人,往你身上捅刀子。可是,对付宋朝这些好面子的“仁人君子”,却还颇为管用。不少原本摇摆不定的文官,收了辽国的贿赂,被人家戴了一堆高帽,酒也一起喝了,诗也一起作了,妓也一起狎了,转头讨论起“联金灭辽”时,就忽然想起了一堆大道理:“辽为兄弟之国,存之可以安边;金为虎狼之国,不可交也!”
……
这一盘大棋,多方参与,博弈了许久,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
宋江作为棋盘上的一枚关键棋子,有幸得到各方瞩目。在朝如此,下了朝依旧如此。他眉飞色舞,从日头西沉讲到天色昏黑,讲得口干舌燥,晕头转向,尚不能复述朝堂风云之全貌。
旁边几个没见识的平民听众早就听得如痴如醉,只晓得无脑点头。
联金之策彻底破产。作为始作俑者的道君皇帝当然不能自承失误,只能让身边的大红人——蔡京童贯背下全部的锅。两个权倾一时的显贵,一个被迫退休,一个等待议罪。至于最初献策的赵良嗣,人虽然已死,也不能免罪。当初他带着全家老小、以及一众心腹叛辽投宋,尽享荣华富贵。如今,皇帝下令彻底清算,家产充公,家人立刻遣送回辽,算是回应一下辽国的示好。按照辽国律法,叛逃之人一经发现,一律处死。这些人一个也活不成。
阮晓露揉揉太阳穴,问道:“那,有没有提到进一步的政策措施?改革强军什么的……”
不管辽金那边战况如何,大宋这里武备松弛的现状必须改善一下。否则,北边两个虎狼越打越猛,南边的老百姓不能总活在虚幻的和平当中。
宋江轻轻叹口气:“当然有。但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圣人当时已经疲倦,于是退朝,下次再议。”
阮晓露无语。你们还真不着急啊?
不过至少,当前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原本直勾勾往坑里驶去的马车,总算稍微拨转了方向,重新回到坑坑洼洼的大路上,至于这路以后会不会走岔,会不会掉进其他的坑,以后再操心。
燕青笑问:“宋大哥此番为国建功,封赏定然不少吧?”
“为国尽忠之人,国家自然会有所回报。”宋江冠冕堂皇地道,“宿太尉不必说,加官三师正一品,知枢密院事,赏赐金珠宝贝无数;济州太守张叔夜,收留使团,力排众议,协助查清外夷真相,升迁礼部侍郎,掌管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登州兵马提辖孙立,北行期间临危不惧,不畏 夷狄强`暴,并且记录了敌国之军备细节。圣上恩宠,授武义大夫、登州防御使,依旧回登州任用,防备北虏进犯。当时船上人众,除赵良嗣党羽已死之外,都因锄奸有功,豁免迟归之罪,着回各司听用。此外……”
阮晓露刚想问“那教坊司的姐妹有没有赦免”,转而一想,以官伎的地位之低,说不定官方根本不在乎她们的去向死活。对她们绝口不提,等于已经默认她们流落民间,不追究了。
那自己也不必再提这茬。
宋江忽然推给阮晓露一盏酒,眼里颇有邀功请赏之色,“既已言明北国之行的真相细节,阮姑娘,你身为平民女子,却深明大义,协助保护使团安全,事迹上达天听,也有封赏……”
阮晓露张大嘴:“不会吧?那么大方?”
难怪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帝一高兴,上至宿太尉,下至平民百姓,来了个封赏一条龙,任何沾亲带故的角色都能沾光。
随后又好奇:“女子也能封官?”
宋江回她一副“想什么呢”的表情。
“其实本朝惯例,封赏命妇不少,但一般都是夫贵妻荣,跟在丈夫后头封的诰命。要么就是母凭子贵,得养出一个出息的儿子。那礼部官员得知你尚无夫家,倒是颇有为难……”
阮晓露连忙干一杯酒压惊:“可别为了赏我,现给我拉郎配一个吧?”
众人大笑。燕青道:“以娘子人品才貌,纵观京城王孙公子,无有匹配之人。”
这话得反着听:以渔家女阮六姑娘的出身地位,哪个王孙公子她都配不上,他们才不会吃这亏呢。
她笑道:“那就别封了,多赏点钱就行。”
“那怎么行。”宋江道,“后来得知姑娘有一老母,守寡多年,辛苦抚养几个儿女,德行可嘉……”
阮晓露复又兴奋:“这个可以有!”
“将令堂封为太宁郡君。传令之人不日出发,你尽快递信回山,让他们有个准备。”
阮晓露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她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老娘被封了头衔,比她自己受封还高兴。
当年她和老娘逃出石碣村,大约已经被地方官府销了户;如今等于重新给老娘授予身份,官方承认她一生的劳苦。
封一个女子诰命,又不是当官当爪牙,不违山寨义气。大家肯定跟着高兴。
她喜滋滋地问:“命妇有俸禄吗?是不是地位特高?到哪儿都横着走?”
张教头笑道:“凡有德行的女子,守寡多年的,修桥捐路的、儿女当官的、持家有方的……每个州县大约都有那么几百个吧。”
有点通货膨胀。但总归是个虚名儿。
其实当初在船上搞事的,除了阮晓露一个,尚有不少其他平民。李俊、顾大嫂、段景住……但他们都是身份可疑之人,压根没出现在官方报告里,自然也谈不上事后表彰。
大家乐了一会儿,阮晓露忽道:“那你呢?宋大哥,没说你自己呢。”
宋江忽然微有扭捏,黝黑的脸膛上显出一抹红。
“小可自然也有微末之功,蒙圣上恩眷,加授武德大夫。正好济州太守张叔夜升官进京,职位空缺……”
阮晓露笑容凝固,表情有点绷不住。
“……日后便能与梁山兄弟们朝夕相见,岂非幸事?阮姑娘,你放心,宋江不会让你们长久的屈居水泊,定然会为兄弟们谋个好出路!”
第 240 章
好在宋江这个济州太守并不需要立刻上任。升迁调职要走流程, 要先回原籍报道,处理一应事务,不是说走就走。此外, 朝廷要修改国策,在宿太尉的牵头之下, 此前的许多人事任免、政策安排都要重新规划, 各方利益也需要重新分配……至少要忙到年末,张叔夜才能卸任归京, 才轮到宋江去赴任。
至于这等待期间,宋江就只能在京城赋闲。反正大宋冗官多, 不缺他一个白吃饭的。
宋江衣锦还乡了一趟, 安顿了老父, 回到京城后, 自己闲不住, 用赏赐的金银赁了个朴素的宅子, 用新的身份去各个基层衙门考察学习, 到处结交可靠官员, 给贫困百姓布施散财……便如他当初在郓城县做押司一样,不出一个月,博得满城好名声。
他孤身一人, 圣眷正浓,又带着大额金银赏赐, 自然有无数宵小盯上他的口袋。不过,这个宋大人除了日常随从仆役,走到哪儿都带着个凶恶的黑大汉, 平时跟着宋大人规规矩矩,但有人不怀好意, 立刻化身黑太岁,只一瞪眼,吓得人屁滚尿流。寻常小贼泼皮哪敢招惹。
偶尔宋江也找阮晓露、张教头他们喝个茶:“贤妹在京城还有公事?打算何时回山,我还想托你给山上兄弟带点礼物信件呢。”
阮晓露:“这……”
想从甲仗库里搞出国家管制火药材料,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
事关机密,就算是寻常江湖友人也不能随意告知。更何况宋江现在官衔越升越高,更不能为这点小事,让他来个忠义两难全。
宋江也猜出她顾虑,不多问,笑道:“只要别是谋逆造反的勾当就行。你们在山上做的那点事,我还不知道?”
阮晓露心道,如果国际局势真的稳定下来,没有“国破山河在”的铡刀悬在头顶,那俺们谋个反,杀点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也不算缺德吧?
当然这更不能跟宋江说,连个微表情都不能做出来。
客店一天天住着,房钱一天天花着,阮晓露决心换个思路——
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在盂兰盆大斋之日,按照惯例,城里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好事。
阮晓露敲敲燕青房门:“起床了,随我办事。”
等了半天,里头一声慵懒鼻音:“办什么事?”
“违法乱纪的事。不能让你家员外知道的事。”阮晓露道,“想好了再出来。”
燕青立刻揉着眼睛探出头。
这都快下午了,依然睡眼惺忪,不知昨日去何处蹦迪。
“去看河灯?”燕青眼一亮,疲态尽去,面如桃花,“待我换身衣裳。”
旋即见他出来,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金玉栏杆压腰,腰间斜插洒金川扇,鬓边簪着牡丹花。回眸一笑百媚生,果然一表人才。
阮晓露再看看自己,还是一身的布褂儿,虽然浆洗得干净,但要颜色没颜色,要装饰没装饰,哪像主人家娘子和小厮,更像翩翩公子和小丫环。
她不由分说,把他推个向后转:“换身朴素的!穿那么风花雪月,像是去违法犯罪的吗?”
燕青一愣:“看河灯不都这打扮?”
阮晓露:“反正你风头不能压过我。”
燕青笑盈盈看她一眼,仿佛在说:我就算穿得再简朴,也比你招蜂引蝶。
阮晓露:“……算了。走。”
沿汴河一带热闹非凡,人挨着人,都在嬉笑看灯。好一个太平盛世。
阮晓露寻几个小摊,买点时令鲜花,戴在头上。
燕青在旁边欲言又止,等她要付钱,终于忍不住出手干预,把她选的黄牡丹放回去,指指旁边的石榴花。
阮晓露将信将疑,将那石榴花别在发间:“这个更好?”
燕青:“起码没那么土。”
那卖花娘子啧啧称赞:“这叫做天然去雕饰。娘子容颜清秀,这花浓而不重,艳而不俗,正适合你。”
连卖花的都这么说,那阮晓露也就虚心纳谏,况且石榴花还便宜一文钱。
河灯璀璨,她信步游览,无心观赏,目光在半明半暗的街巷里搜寻。
一个小小的送子观音庙前,聚了不少看灯女眷,顺带烧香。但没多久,烧香的妇女忽然好像得了什么命令,一哄而散。
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因舍不得高价买来的线香,还是慌慌张张地拜完了观音。起来后,身边就忽然多了一个肥胖衙内,凑上去看她手上的镯子。
“小娘子,”高衙内关心地问,“刚嫁人?”
那少妇知道碰上了猎艳的,吓得瘫软,缩到墙根,不敢答话。那庙里几个尼姑早就跑了。
忽然,一个戴石榴花的高挑女郎信步走来,仿佛没看到里面的尴尬,自来熟地跟那少妇打招呼:“喂,慧娘,你的哥哥在外面等你,这香我帮你烧了吧。”
说着,自然而然地接过那少妇手里的香,把她隔在门口。
那少妇不及多想,转身逃跑。
阮晓露将那几枝香插进香炉,煞有介事地祝祷:“观音保佑,让俺娘长 命百岁……”
高衙内被整不会了,愣了一会儿,看看后头的跟班小弟,再看看这个旁若无人的石榴花女郎,扑哧笑了。
要么她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深闺碧玉,要么是个不怕男人的豪放女。自己送上门,倒省得他四处追逐。
凑过去一看,更是惊喜。
“哎,咱俩见过?就在那个……那个大相国寺……”
阮晓露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是良家妇女,不要打扰我烧香。”
高衙内作恶多年,癖好专一,不爱秦楼楚馆,单爱招惹良家,就爱看那轻嗔薄怒的样儿,以为欲拒还迎之乐。此时被阮晓露噎了一句,反而喜得连连搓手,盯着她头上的石榴花,笑道:“你既是良家女子,如何没有男人随行?不如找个地方先歇着,等一等罢?娘子是外地人?来开封几日了?”
他手里还提着个半新不旧的河灯,想必是借过节放灯的因头,又出来狩猎。
他身边照例跟着无数凑趣帮闲,此时扇形分开,熟练地帮主子圈出一块围猎场地,隔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阮晓露眼看高衙内伸出一只相邀的手,没躲,反而幽幽叹口气。
“唉,我来寻我的丈夫。他说是征调到京城来做工,谁知几个月了没有音讯,留俺一人孤苦伶仃。俺只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今儿上个香,求佛爷保佑他赶紧归家……”
高衙内一听,更是喜不自胜。这娘子果真孤身一人,此一喜也;她的丈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此二喜也。佳人情绪正幽怨,大有可乘之机,此三喜也。
大喜之下,反倒和她狠狠共情,义愤填膺道:“放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不陪,自己在外面乱跑,还是男人吗?娘子,你莫伤心,你那老公姓甚名谁,我也是有点小权在手,教人帮你打探一番,免得你举目无亲,吃人骗了。”
说完,亲亲热热的来揽她。
阮晓露反客为主,一把拉住他袖子,垂泪道:“老天开眼,教俺遇上好人。这位公子,你若能帮俺寻到丈夫,俺做牛做马报答你!”
高衙内被她抓得紧紧的,听她一口淳朴乡音,反倒有点良心发现,忙道:“好,好。”
心里盘算,这女子不识礼数,虽是个“天然去雕饰”,但肯定不能娶到府里,拉低自己格调。拐来快活几天,还是要帮她找到丈夫。那丈夫初到京城花花世界,多半是跑到花街柳巷鬼混去了。那自己睡几日人家老婆,也算是帮她扯平,给她出口气。
“天色晚了。”高衙内体贴地道,“你先随我来。我给你寻个住处。街上坏人多,莫要胡乱游荡。”
“我丈夫是个火药工匠,说是调到什么广备攻城作,给朝廷造火炮需要的烟药。”阮晓露自顾自道,“可是俺打听了好几日,听说光作坊就有十几个,都在城外,却不知该从何寻找……”
高衙内看着她红红的嘴唇开合,看着那朴素衣裙遮盖下的小蛮腰,早就遐思连绵。按捺住心里急躁,随口说:“既是造烟药的,那肯定是在猛火油作。你别急,改日我派人帮你去找……”
阮晓露低着头,双眼微微一亮:“猛火油作?”
说着,随便看一个方向,拔腿就走。
“哎哎,不是这个方向!”高衙内本能地给她纠错,“你傻么?如今对西北用兵,作坊当然开在城西,李家集边上那个!——不过你去了也不让你进。乖,听我的,我认识他们那个老刘……”
高俅身为殿帅府太尉,掌管禁军事务,和广备攻城作颇有来往。高衙内耳濡目染,对其中的职能部门也颇为熟悉——当然,只是跟狐朋狗友吹牛时用得上。高俅可不敢派他染指这些国家重器。
阮晓露窥见高衙内表情,觉得八九不离十,他随口编不出复杂的瞎话,说的多半是真。
城西李家集附近的猛火油作,禁止旁人接近。里头有个管事的老刘。明儿就去探一探。
她微微一笑:“谢啦。今日识得公子,我之幸也。我要回客店了,公子回见。”
高衙内急得拦在她面前:“别走,别走。”
阮晓露不怀好意地一笑:“要不公子送俺一程?”
高衙内却也笑了:“附近有酒楼,娘子寻夫辛苦,想必肚饥,我做个好人,请你吃顿宵夜如何?”
就是不跟她走。
阮晓露寻思,请她去酒楼,那附近必定都是高衙内的走狗,真有姑娘跟他去“吃宵夜”,岂不是羊入虎口。
高衙内邀请了几次,她作势转身:“不吃。”
高衙内依依不舍:“娘子,你姓什么?要是寻不到丈夫,可以来殿帅府求我帮忙。娘子慢走!”——
阮晓露翻个白眼,离开河滨,靠在一个栅栏门前,咬牙切齿。
“他不肯跟我走。”
栅栏门后,有人低声笑了一阵。
“也没留你?没用强?”燕青问,“至少还图个两厢情愿,不是太坏嘛。”
阮晓露嗤之以鼻,扭头低声道:“他那是谨慎,胆小!不敢跟人到陌生去处,多半以前吃过亏。一定要把我骗到他的地盘,他才能安心作恶。”
燕青道:“这个好办。你多说点甜言蜜语,做些小意儿,把他哄晕了,他自然跟你走。”
阮晓露:“……我刚才够甜了吧?”
燕青不语。天色漆黑,隔着栅栏看不清他表情,但听到几声无情冷笑。
阮晓露登时火冒三丈:“你行你上?”
吱呀一声,栅栏门开。燕青信步出来,瞥她一眼,从她脑袋上摘下那朵石榴花,别在自己鬓间,扬长而去。
阮晓露目瞪口呆。怎么好像他就等自己这句话呢?
愣了一会儿,骤然兴奋,跑步追上:“我帮你弄个裙子?……”
燕青反而不解:“要裙子干嘛?”
河边有卖灯的少女。他朝人家一笑,就得到免费赠送的河灯一碗。沿河行了一阵,就看到了高衙内,正背着手长吁短叹,大概在回味刚才的短暂艳遇。
阮晓露远远的看到,燕青随随便便就和高衙内搭上话,并排走了几步,两个人就相谈甚欢。不知说了什么,高衙内前仰后合,笑得浑身肥肉乱颤。
又聊了几句,燕青随手一指,高衙内连连点头,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拐到小巷子里——正是方才高衙内不肯跟阮晓露走的、乌漆嘛黑的那条小巷。
阮晓露叹为观止。这厮妲己转世吧?
赶紧跟在后面,拐进相邻巷子,翻墙入院,落在一堆早就铺好的柴垛上,几步跳下地,从柴火堆里扯出一条麻袋。
院门外传来笑语。高衙内笑得口齿不清,说:“……这世上肯定有狐仙,哈哈,谁有福气遇到……”
说着推开院门,没头没脑地往里走了两步,才猛然惊觉:“兄弟,这是何处?”
但见一间破屋,窗棂歪斜,蛛网遍布,碎砖碎瓦掉一地,墙角骚味浓重。
正心惊,忽然牙齿一痛,一团臭布塞进嘴。紧接着眼前一片阴影,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径直套上高衙内的脑袋。
“狐仙就在你身边啊。”有人幽幽地道。
高衙内吓得呜呜大叫。咚的一声,有人一脚踢上他的胫骨,顺势绑了手脚。他翻滚在地,麻袋在他脑袋上罩得牢靠,渐觉气闷,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