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朗气清,妖风阵阵。阮晓露听过更鼓,悄悄拨开院子大门门闩,探出个头。
“找我啥事?还探头探脑,偷偷摸摸的。”
院墙另一侧,花小妹一副兴师问罪的脸色,推门就进。
“找你啥事?你自己知道。”
山上出了命案,花小妹和秦明的婚事只能推迟。但草根强人不讲什么礼法,推迟只是因为大伙忙不过来。最多再过一个月,这婚还是要结的。
因此花小妹也没显得太高兴。许久不见,阮晓露借着月光看她脸色。只见腮也瘦了,眼皮也皱了,皮肤也黄了,从容光焕发官家小姐,变成了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
今日她深夜开溜,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拎了根棍,穿了短打扮,摘了钗环,换了无声的布鞋,还用黑帕蒙了头脸,轻易不被人瞧见。
“我的手帕,你看见了?”花小妹扯下蒙面布,上来就咄咄逼人,“怎么不办事?哼,跟那帮臭男人一样,也是个怕事胆小鬼。”
阮晓露开始还想安慰她两句,道个歉,向她解释一下“滴滴杀人”的荒谬。被花小妹上来一通训,心里也有点火气,当即奉还三张军功券。
“姑奶奶,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工夫陪你草菅人命。”
花小妹盯了她好久,幸灾乐祸的一笑。
“让人冤枉成杀人犯,滋味好受么?”
“蛤?”阮晓露后退一步:“你怎么知道我……”
她寻思,燕顺中毒的细节,以及后续的推理分析,都是少数人闭门谈话,没理由传到花小妹耳朵里。
花小妹冷笑:“我怎么知道?你家七哥查案都查到我头上了,还想搜我闺房,看看有没有砒`霜呢。”
阮晓露拱手:“真没礼貌,回头我说他。”
花小妹:“没关系。我当场扇他大耳刮子了。他自知理亏,不敢还手。”
阮晓露:“……”
那是看你小姑娘可怜,不忍心欺负你。
这仇先记着。
“我知道燕顺的砒`霜不是你下的。”花小妹不计前嫌,一扬下巴,“但是你没证据。我可以帮你。”
“真的?”阮晓露半信半疑:“你这么清楚,不会是你干的吧?”
“有条件。先给我把姓秦的做掉。”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本以为几天过去,她能冷静点呢。
“进屋说。”
花小妹喜形于色:“你答应啦?”
“外头有蚊子。”阮晓露关上房门,搬出两个凳子,“你实话说,和秦明没什么大冤大仇,为什么一定要取他性命呢?”
“没有冤仇?”花小妹忽然激动,一脚踢断凳子腿,“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大小姐,凭什么要嫁给他一个暴躁老头子当续弦?凭什么别人给他赔礼道歉,要让我当这个礼?凭什么别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安排我终身大事?我就是不服气……”
“嘘!”阮晓露小心聆听,老娘的房间里鼾声不断,远处三兄弟的宿舍黑灯瞎火,这才低声说,“我知道这事混蛋,但给你安排婚事的是宋江,是你哥哥,你最该恨的他俩,不是秦明啊。”
花小妹语塞片刻,“宋江又不在山上。我又不能杀了我哥。”
顿了顿,也许是自己觉得这逻辑太霸道,又补充:“秦明没反对,说明没把我的终身幸福放在眼里,也跟宋江是一丘之貉,也该死。”
“虽然婚事推迟,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阮晓露猜她心思,“秦明死了,你就嫁不成了,这是一了百了之策。”
“废话。”
“那咱们退一步,也不必做那么绝。我听说秦明在准备婚宴酒席,我想个办法,把婚礼搅黄了,你嫁不成,行吗?”
花小妹张口结舌,完全没想过这条路。
“可、可是你再捣乱,最多是婚仪再次延后,我还是要嫁的……”
“杀了秦明,下一个丈夫你就能自己挑了?”
“……”
花小妹气得抹眼泪。
“那……那就先让他这婚宴开不成!”
阮晓露跟她击掌,“一言为定!现在你帮我找证据。”
破坏婚礼这事她没做过,但不就是整活儿嘛,明天就给花小妹出一份项目提案。
只是注意不要暴露自己。上个月被秦明揍了脑袋的小喽啰,现在还失着忆,满山寻找他十年前去世的老娘呢。
花小妹的神色一下子轻松起来,好像卸下几百斤重担,眼里重现光泽。
“明天寅时,东校场后面小路尽头等我。”
撂下这句话,花小妹飘然而去。
留下阮晓露一人头大:“等等,那里不是个悬崖吗……”
悬崖就悬崖,就算刀山火海她也得去看一眼。
花小妹虽然思维跳脱,但从不吹牛。她宣称自己能帮阮晓露找到洗冤的证据,不管能不能成真,至少表明,她知道什么旁人所不知的。
虽然……这悬崖实在是有点难走。早在一年前,因为跌死了一个巡山喽啰,这条路被晁盖下令封闭,砍了几棵大树挡在路口。
阮晓露拨开“禁止通行”的牌子,攀着枯树枝,翻了过去。
乱石密布,杂草丛生,纠缠的树根晃悠悠地披在巨石上。
要不是这一年来循序渐进的锻炼,她还不一定能爬得上来。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尽头,喘口气,果然看到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
“花姑奶奶,”她惊讶,“你是这么找到这地方的?你哪里想不开要来这?”
花小妹虽然身负武功,但要想顺利到达此处,那也要费老鼻子劲,没一个钟头过不来。这悬崖边上又没藏宝贝。
花小妹回头,满不在乎地一笑:“来捉虫子呗。”
阮晓露怀疑地看着她。自从许嫁秦明,她就没心思玩虫子了。连阮晓露送她的蛐蛐都懒得照顾,蛐蛐死在笼子里,被她丢到垃圾堆。
更别说,花荣给她禁足,完全不让她再出远门。
花小妹叹息一声,改口:“前些天我抑郁得紧,险些在此处跳崖来着。”
阮晓露一把薅住她的腰,把她往后扯了几步。
“我跟你讲,这地方最不适合寻短见。这要是跳下去不一定死,说不定会缺胳膊断腿的挂在树枝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让秃鹫活活啄掉眼珠子疼死……”
自杀干预的效果并不显著。花小妹满不在乎地指指下面:“像那样么?”
不知什么野兽在树林里乱窜,撩下一串碎石,扑啦啦沿着山坡滚下去。悬崖下的乱石堆上,依稀摆着一个扭曲的人形。
山雾浓重,那人的面目看不太清楚,但他的身周散落着各种银光闪闪的小件儿——银镯子银腰带银匕首银簪子,非常高调地宣示着此人的身份。
“白面郎君郑天寿。”花小妹指着崖下的尸首,皱皱鼻子,“全山都以为他脱逃了,那日却被我发现,原来早就死在这里。”
阮晓露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她半个身子趴在悬崖外,仔细辨认了好半天,不得不同意花小妹的判断。
同时又想,这尸首藏这么偏僻,单单扫一眼是绝无法发现的。看来花小妹当时,在悬崖边上徘徊了不短的时间。
思及此处,再看花小妹,不觉露出同情之色。
花小妹却白她一眼,冷冷道:“我又没真想跳崖,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而已,看我哥来不来救我。”
阮晓露很无情地指出:“看来是没来。”
“他那日被军师请去商议练兵了。”花小妹干巴巴地说,“我日子没挑对。”
阮晓露手搭凉棚,仔细观察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当时郑天寿刚刚上山,天天高调刷存在,没理由突然寻短见——就算他真的自杀,他初来乍到,也寻不到这里。
如此荒僻的去处,只适合抛尸。
多半是郑天寿是被人杀了,或是弄得丧失行动能力以后,抛在此处的。凶手只道此处无人造访,却没想到会有人想不开,跑到这儿来勘测跳崖的场地。
“但是,”阮晓露忽然扬头,依旧不解,“你说今日可以帮我找到洗刷冤屈的证据。”
郑天寿销号了,虽然很惨,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花小妹有点着急,用手指着远处,“你再细看嘛!”
阮晓露眼睛都瞪重影了,依旧摸不着头脑:“看什么?都碎成块了。”
“你、你看不见他身边的那个小银水壶?”
阮晓露喟然长叹,闭上眼,严肃抗议:“花小娘子,不要以为人人都有你这种视力好么!”
花荣全家三代神射手,遗传的火眼金睛。百尺之外,花小妹看得真真儿的东西,在寻常人看来,那就是一堆模糊的马赛克。
花小妹嫣然一笑,就算抱歉。
“好好,我告诉你,你没看到,郑天寿身边那堆银器,有一半都发黑了。他身下的草,大多也枯萎了。”
阮晓露:“那又怎……”
话说一半,她自己醍醐灌顶,一跃而起,跟花小妹重重击掌。
“砒`霜!”
如果郑天寿也是死于砒`霜,那就说明,他和燕顺很可能是被同一凶手所害。而郑天寿失踪那两天,她又是巡山又是跑腿,日程繁忙,有无数不在场证明。
花小妹:“我在这儿守着,你去叫人。”
阮晓露笑嘻嘻,刚要点头,忽然止步。
“等等。”
“你、你干嘛……”
“在这儿等我。对了,手帕借我一用。”
阮晓露折两根树枝当登山杖,绑紧皮靴,看好路,咬咬牙,往下迈出步子。
“要是看到我摔了撞了,赶紧叫人来救。”
银器变黑,古代人普遍认为是沾了毒药。这个没错;但阮晓露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郑天寿这堆银器在潮湿的空气中暴露了那么多天,就算是正常氧化,也该发黑吧?
一不做二不休,她决定下去看个清楚。至少在不明真相的群众蜂拥过来之前,掌握主动,免得再给自己的信用抹黑。
她绕了一圈,挑了个坡度较缓的角度,一点点往郑天寿尸体的方向移动。
花小妹气不打一处来:“瞧不起我?”
挽起裤脚,抢到她身边一块走。
花小妹毕竟从小练过,虽然跟她对打的不是花荣就是花荣手下军汉,导致她实战经验水得可怕,但在不需要对抗的方面,她的身体素质还算过硬。面前出现一处无法走人的泥泞杂草,她轻飘飘地攀上一丛树根,向阮晓露伸出手。
不过随着尸体的位置越来越近,林中的气味逐渐不是那么清新。花小妹有点逡巡畏缩。阮晓露让她等在原地。
耳边充斥着苍蝇和马蜂的嗡嗡声,脚下野鼠乱窜,不时还能听到远处的狼嚎。走得近了,心中不免咚咚跳。
她给自己宽心:淡定。郑天寿在此处安息了好几天,现场都没破坏,说明此处也不是野兽常来的地方。
“郑大哥,”她喃喃祝告,“咱们虽然不熟,到底一起喝过几次酒,住过一座山。你那几位好朋友虽然跟我不太对付,但我看你一直挺顺眼的。你有个好名字,天寿天寿,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必成一派宗师,活到一百二十岁。如今你陈尸荒野,都怪那个暗算你的小人。你在天有灵,保佑我赶紧找到真凶,给你讨个说法……”
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半闭眼,走近,弯腰,用花小妹的手帕包着手,捡几块发黑的银器样品,又铲了一块枯黄的草皮,包起来。
……
花小妹等得不耐烦。
“捡这些干嘛?”
阮晓露:“找人鉴定一下,到底是不是砒`霜,是不是毒死燕顺的那一批货。”
“鉴定?”花小妹目瞪口呆,“梁山上还有人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