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5)

    沈明恒与解缙目送着殷齐翻身上马, 马蹄踏叶,人向远方。

    解缙跟在沈明恒身后慢慢往回走,像是谈笑般随意提起:“对将军的称呼越来越多了, 您不打算管管?”

    将军、小将军、公子, 如今又多了一个主公,也难为这人听起来不觉得混乱。

    沈明恒无所谓:“反正最后只会有一个称呼,现在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解缙翻了个白眼,然而眼中笑意盈盈,不见分毫不满,他轻笑一声:“狂妄。”

    还能是什么称呼?自然是“陛下”。

    他们俩是骑马来的, 两匹马就栓在旁边的树上。

    沈明恒抚着马鬃,忽然沉痛地叫了一声:“先生。”

    解缙莫名其妙,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沈明恒真诚道歉:“你不要生气,我回来之后再向先生告罪。”

    解缙缓缓皱眉, 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重, “什么意思?”

    他不怎么生气,毕竟作为主君,沈明恒既有本事也有主见, 有些事情不愿叫下属知道自然无可厚非, 解缙只要确认不是不信任他就好。

    他真正疑惑的是这句“回来之后”。

    从哪里回来?沈明恒要去哪里?

    解缙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什么, 就听沈明恒雀跃地喊了一声,“长真,走!”

    解缙下意识抬头,只见长真手脚并用, 背着包裹爬上了那匹原本属于他的马,而后沈明恒腰间长剑出鞘, 斩断了缠绕在树上的缰绳。

    “驾!”

    少年声音清亮欢快,提着剑策马与解缙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远方,原地只留下一片飞扬尘土。

    解缙:“?”

    解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呆滞地看向随行护卫的将士:“他们这是做什么?”

    将士们比他还茫然,磕磕绊绊道:“不、不知道啊。”

    沈明恒什么毛病?临时起了赛马的兴致?

    失去了代步坐骑的解缙臭着一张脸回去。

    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回去之后下人送上了沈明恒离开前给他留的信,他又不信邪地等到入夜,才终于心惊胆战地意识到,沈明恒这次出门,居然真是一个按月计算的长期行程。

    *

    岷城派使者去平城的目的很单纯,不是苗所江的谋士所预料的来挑拨关系,事实上,他们只是来做生意而已。

    从前这二十万大军有来自朝廷的补给,如今沈明恒反叛,小小一个岷城暂时供不起突然增加的二十万张嘴,只得另寻出路。

    起码先将今年的难关度过。

    岷城的土地不算贫瘠,明年将士们一起开耕播种,至少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他们暂时不缺钱,但沈明恒花钱大手大脚,这些钱估计也花不了多久,所以这次岷城使者拿出来与平城交易的物品是武器和盔甲。

    ——感谢赵昌,祸到临头阔气了一把,他们军备还算充足。

    岷城使者是带着诚意来的,但是夏侯斌很警惕。

    他热情地招待了使者,转头就和自己的部将商量:“沈明恒是不是有病?他是真心要拿武器做交易的吗?”

    现在这个时代,武器是比金银还有重要的硬通货。

    何况苗所江对岷城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沈明恒要卖武器?想要钱也不是这种找死的要法。

    部将拍着胸脯:“主公放心,他周围连个倒夜壶的小厮都是我们的人,今晚我就把他灌醉,不出三天,一定把他来这的真正原因打探得一清二楚!”

    部将只是大放厥词下的随口说说,结果连三天都没用上。

    第二天刚破晓,他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来找夏侯斌汇报了。

    “主公,属下知道啦。”部将像是还没醒酒,带着异样的兴奋,“我问出来了,岷城使者只是顺便来交易粮食的,他真实的目的是来找一个人,如果不能活捉,那就杀掉他。”

    夏侯斌不由得好奇:“找谁?”

    部将道:“那使者也不清楚,他说是沈明恒暗中吩咐他的,令他寻找一个喜着白衣,竹簪束发,腰佩一枚墨玉,白纱覆面,看上去年不过二十的少年。”

    这一听就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会用的服饰,太不方便动手了。

    “文人?少年?沈明恒为何要杀他?”夏侯斌愈发奇怪。

    “属下不知。”部将挠了挠头,“听使者说起时,感觉沈明恒很是忌惮他,大抵是有仇吧。”

    沈明恒虽然在他们反王之中不被看起,但也不是什么易于相处之辈,等闲人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得罪他了。

    那么这位不知名姓之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居然能让沈明恒不惜派出使者到别人的地盘也要杀他?

    而沈明恒对他的装扮如数家珍,显然知晓他不会为了逃难改头换面,如此熟悉、如此了解,说明他们至少见过面,或许相处的时间还不短。

    这样都能在沈明恒对他深恶痛绝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了不起啊。

    夏侯斌摸了摸下巴,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有机会的话,他真想见见这人。

    “那主公,我们还要把粮食卖给他们吗?”部将请示。

    “他们当真愿意用武器、盔甲来买?”

    部将点头,他确认过许多次了,“是真的,他们好像不担心苗所江会去打他们,说不定是达成了某个约定?”

    现在还有人这么愚蠢,还会相信约定?

    不管了,岷城既然敢卖,他们就敢买,反正武器多些总没坏处……所以岷城真的很富裕啊!

    夏侯斌扼腕叹息,可惜苗所江先一步盯上了岷城。

    他们的势力比起苗所江要稍弱些,暂时不敢抢对方看上的猎物,以免彻底撕破脸皮。

    “那就卖,让人拟个契书,交给岷城使者,让他带回去。”

    夏侯斌叹了口气。

    苗所江吞并了岷城,他的势力就更惊人了,得想个办法压制才行。

    *

    沈明恒例行写信。

    这信不是给解缙报平安的,反正他要是死了,消息一定能传到解缙耳朵里。

    反过来,要是解缙没收到消息,自然能证明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信是给他素未谋面但已“心意相通”“倾盖如故”的知己至交。

    沈明恒写完信,没用岷城的渠道送出去,而是找了民间送信的信使。

    被截了也没事,反正上面只是一些话家常的内容。

    乱世中信使是个高危行业,不过话说回来,在动荡的时节,还活着就足够高危。

    为了让这信到达的几率大些,沈明恒还誊写了两封,交由三个不同的信使。

    这也是他和“挚友”的默契,他有时也会收到三封一样的信。

    长真抱着一把琴回来,“公子,你看这个琴可以吗?”

    沈明恒抚过琴弦,其音清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琴。”

    外行人听这段简短的旋律都听得出这是懂琴的。

    长真好奇:“公子,你什么时候学的琴?”

    “还用学?有手就行。”沈明恒大言不惭。

    他起身换了件衣服,身上那股文弱的书卷气息更加浓厚,沈明恒垂眸浅笑:“长真,走吧。”

    长真只觉得公子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那个身形样貌,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其差别之悬殊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惊悚来。

    长真咽了口唾沫,“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看不出来吗?”沈明恒一本正经:“去坑蒙拐骗。”

    长真:“……”

    公子果然还是那个公子。

    *

    夏侯斌和岷城做的这笔生意不小,送走了使者,他心情大好,拉着几位下属部将去秋猎。

    刚在猎场上跑了两圈,正畅快淋漓时,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琴声。

    他原本也只是大梁朝的武将出身,家世不算显贵,辛苦打下的班底也不如其余反王富庶。

    赵琛是梁朝的藩王,与赵昌同根同源,其显赫自是不必多说。苗所江为世族子弟,吴德跃祖上也是勋贵,算下来,属他底蕴出身最次。

    穷人乍富,他没舍得给自己圈地弄个只属于他夏侯斌的猎场,因而这地方出现外人也不奇怪。

    那琴声从悠扬婉转渐次高亢热烈,后又化作如泣如诉的悲怆怅惘。

    夏侯斌连声赞叹,“也不知是哪位大家抚琴。”

    夏侯斌并不是不喜文臣才当的武将的,事实上他也没正经学过武,不过是天赋异禀。以及,在自己摸索的情况下,打架总比写文章容易。

    经年日积月累,时人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多少少都觉得文要比武高一等,是以反王再骁勇善战,面上对文人都是尊重的。

    “主公,不如去看看?”

    “好,都下马,把箭矢都收起来,莫要惊到先生。”夏侯斌细致吩咐。

    毕竟文人嘛,都是弱不禁风的,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大病一场。

    所有人依令下马,自觉收敛了动作音量。

    习武之人耳力要更好些,他们还没走进,就听到那位先生似乎在与自己的书童交谈。

    “平城的山景放眼天下都是一绝,可惜啊,还未赏够,今日便要离开了。”

    “公子喜欢,为何不多住一段时间?”

    那公子浅浅一叹,带着说不出的悲悯:“战火将至,平城守不住的。”

    夏侯斌脚步顿住,与他的部将们面面相觑。

    战火要烧哪?哪里守不住?他们平城?

    一派胡言!

    第10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6)

    夏侯斌气势汹汹带着人马上前。

    “先生何出此言?”到底是对文人的尊重成自然, 面对这一个气质卓绝一看就才华横溢的文人,他用词还算礼貌。

    不过到底是被人当面诅咒了,他的脸色算不上好, 配上本就粗犷的面容, 有种凶神恶煞之感。

    那公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自己和书童的谈论被人听到。

    他也不慌张,从容不迫地起身一礼,衣袂飘飘,“字面意思罢了。”

    “你若说天下皆动荡也就罢了,平城之主骁勇善战, 再怎么打也不会乱到平城头上。”

    夏侯斌自夸起来没有半点难为情,他粗声粗气:“先生凭什么说平城守不住?”

    就算要打仗, 也是他带兵出征, 只有没用的城主才会让战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

    这时其中一个部将抬头多看了两眼,顿时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他不自觉抓住夏侯斌的衣角, 还用力揪了两下。

    夏侯斌:“?”

    夏侯斌把衣角抢回来,瞪他:“你干什么?”

    “主……主要是,”部将压低声音:“主公,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的装扮好熟悉啊?”

    熟悉?

    夏侯斌又转过头去看。

    白衣翩然, 竹簪束发, 腰间佩玉,白纱覆面。

    这装扮很正常很好看很有仙气很文人啊……慢着!

    夏侯斌倒退两步与部将并肩,他也压低了声音,附耳问道:“沈明恒要杀的那个?”

    部将点点头:“是不是很像?”

    每一个描述都完美对上, 夏侯斌觉得,这已经不是像了, 这就是同一个人!

    岷城使者在他们这里待了这么久都只能无功而返,夏侯斌还以为这位神秘的少年早就不在平城。

    他一边感叹这人居然能再次在岷城的围剿中全身而退,一边又有些遗憾没能见上一面。

    结果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没有离开,并且丝毫不觉得危险,仍敢光明正大地抚琴赏景。

    不是傻子就是有底气。

    能让沈明恒这样忌惮,显然不会是傻子。

    那公子也能看得出他们正在议论他,然而他涵养极好,仍旧自若坦然,清泠如谪仙。

    见他们俩聊完,才好脾气地弯了弯眉眼,“看起来,几位认识我?”

    “那个……”夏侯斌轻咳一声,态度又好了几分:“先生还没说,为何断言平城守不住?”

    公子叹了口气,怜悯道:“焦宁郡欲对平城用兵,苗所江麾下三十万大军,又不乏能将、军师,平城所有兵力不过十八万,自然是守不住的。”

    “什么?”夏侯斌的音量猛然提高,“你弄错了吧?苗所江不是一直想对岷城下手吗?”

    公子摇了摇头,“那是障眼法,声东击西之策,若是信了……”

    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平城本就与焦宁郡在实力上有差距,若是还不加防备,那或许撑不了多久就得改换主人。

    夏侯斌不由自主地想起拿着重要军备来做交易的岷城,曾经让他疑惑的举动如今也有了解释。

    ——如果苗所江的目的真的是他们,也难怪沈明恒毫不着急。

    夏侯斌神色一凝:“先生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只是在下的推测。”

    还不等夏侯斌松一口气,只听公子温温和和地继续说道:“其实要确认也不难,只需多关注焦平接壤处的动静,自然能知道。”

    夏侯斌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其实看这人说得这样信誓旦旦胸有成竹,他心里已经信了这个所谓推测。谋士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世上就是存在一些天才,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远见与敏锐。

    “还未请教先生名讳?”夏侯斌躬身一礼,态度谦卑。

    公子的态度始终未变,他礼貌回礼,淡淡道:“萍水相逢,何必过问名姓?在下不日将启程离开平城,若是能有缘再见,再谈也不迟。”

    “告辞。”他微微颔首,示意长真将琴抱起,绕过他们就要离开。

    “先生且慢!”

    夏侯斌急忙走到他前面,再度俯身长揖:“不敢欺瞒先生,在下夏侯斌,忝为平城之主。”

    若是放在话本里,上位者微服出巡公布身份该是一场精彩而激动人心的戏份。

    此刻的夏侯斌没敢有这种“亮瞎你狗眼”的想法,但看到始终从容淡然的公子眼中漫上几分惊讶,不免有几分得意。

    “原来是夏侯将军,失敬。”

    大抵是出于礼尚往来,公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拱手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默字。”

    忘记取个名字再出门了,没关系,现编一个。

    “墨?”

    果然很书生气,一听就是个很厉害的谋士。

    公子道:“无言之默。”

    夏侯斌对他的名字纠结是哪两个字不在乎,他又是一礼:“沈先生。”

    他直起腰,神色真诚:“恳请先生留步,夏侯斌有事请教。”

    公子沉吟片刻,“在下确有解救平城之法,但我为何要帮你?”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的目光再度恢复平静,无悲无喜,并不因眼前人的身份而对他高看一眼。

    夏侯斌大喜,他原本只想请教一下这位公子的消息来源,但没想到这人直接说他有解决方法。

    此刻他简直就像走大街上突然被东西砸中,还没来得及生气,低头一看砸他的是块金子。

    只能说沈明恒的气质太能唬人,让夏侯斌下意识地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夏侯斌敛容,正色道:“愿拜先生为军师,今后先生在平城的一应待遇,与在下相当。先生若还有其他要求,斌一定尽力满足,还望先生给个机会。”

    “你很诚恳。”公子犹豫片刻,叹息一声:“罢了,我助你这回。至于旁的条件……”

    公子顿了顿,向来柔和的语调忽然添了几分凌厉杀意,“我要你有朝一日,杀了沈明恒。”

    长真悄悄瞥了自家公子一眼,又飞快低下头。

    公子说过,不知道情况的时候,他就闭嘴低头就可以了。

    化名为“沈默”的沈明恒神情自若,他目光直直看向夏侯斌,微微笑了笑,“夏侯将军,你同意吗?”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情况,但沈明恒都要沈默的命了,沈默记仇也很正常。

    夏侯斌连连点头,保证道:“乐意为先生效劳,若有机会,在下定生擒此獠,交由先生处置!”

    反正同为八路反王之一,如果他们都能活到最后,他与沈明恒迟早会有一战。

    他觉得他可以,但沈明恒提前死了也说不定。

    沈明恒微微一笑:“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还请夏侯将军安排,寻个清静之处详谈。”

    落在夏侯斌眼里,这显然表明公子对他的表态极为满意,他在心底暗暗将这件事的重要性又提高了几分。

    夏侯斌的兴奋溢于言表,他侧首做出引路姿态,“先生,请!”

    “沈默”不会骑马,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酒楼,安排了一个包厢。

    夏侯斌将上首的位置都让了出来,礼贤下士的态度做得十分到位。

    沈明恒也不客气,他不紧不慢地坐下,“夏侯将军,平城与焦宁差距悬殊,苗所江也是当世少有的将才,靠平城之力,是胜不过苗所江的。”

    夏侯斌眼巴巴地看着他:“先生可有办法?”

    “有。”沈明恒没有卖关子,干脆地说:“联吴抗苗。”

    “吴?越城吴德跃?”

    “正是。”

    沈明恒道:“平城实力有限,为今之计,只得寻找外援,这外援既不能太弱,否则怕是对方心不甘情不愿,恐成拖累。也不能强出平城太多,那便不是合作而是附庸了。”

    “越城兵力二十万,又与平城接壤,距焦宁郡仅一县之隔,是最适合的合作对象。平城与越城联合,可有七成胜率,若是在下亲自指挥……”

    沈明恒顿了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胜率九成九。”

    白纱让他的神色看不分明,但语气中那股自信与傲然却难以掩饰。

    夏侯斌注意力被转移,他好奇地问:“剩下那一点失败的概率是因为?”

    “因为在下谦虚。”沈明恒不假思索。

    夏侯斌:“……”

    部将们:“……”

    长真挺了挺胸膛,一脸深信不疑与与有荣焉的骄傲。

    夏侯斌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对这个回答有些失望:“可这事儿与吴德跃无关,他会同意参与进来吗?”

    总不能还要他花钱割地去请吧?这可是资敌。

    沈明恒从容道:“在下去与他谈判,他会同意的。”

    夏侯斌惊讶地确认:“先生的意思是,愿意替我出使越城?”

    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虽然明面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约定俗成的规则,但对方要是真想要你的命,足足可以找出一百零八种方法。

    “将军可信我?”

    “这是自然。”夏侯斌仍有些迟疑:“先生,我需要为你准备什么吗?”

    他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沈明恒摇了摇头,“只要最后覆灭焦宁时,将军愿意将战果与越城五五分就好。”

    “应该的。”夏侯斌连连点头。

    两军联手抗苗,五五分已经很公道了,毕竟是他们有求于人。

    夏侯斌都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结果居然还能平分战果,他简直满意到不行,哪里还会有意见。

    ……扯远了,差点以为他们已经赢了。

    都怪这人说起时太过轻描淡写,把他都带到了沟里。

    好高骛远不可取,夏侯斌在心里警告自己。

    第10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7)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 随行的下人已经很有眼色,回去驾了一辆豪华马车来。

    沈明恒从岷城的郡守府,搬进了平城的郡守府。

    这天夏侯斌的下属都知道自己的主公请了一位军师回来, 且对那位军师极为客气, 下属们也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

    在夏侯斌派出的人带回焦平相交处确实有动静的消息,在沈明恒献了几个计策、抓出了几个卧底之后,他在部将中的声望一时间仅次于夏侯斌。

    天知道这人是怎么从几句话中就听出不对劲,才见上两面就断言某人有问题。

    夏侯斌一查,果然找到了那些人被收买的证据。

    且沈明恒还很会练兵,他随口说几个小技巧, 就能在短时间内提高军中将士的配合度。更别说平日里的庶务民生,那更是他极为擅长的领域。

    他才来短短三天, 在夏侯斌的支持下, 平城里除武将之外的官几乎被他从上到下换了一遍。

    沈明恒的眼睛仿佛有神力,能一眼分辨忠奸, 也能从庸人中找出良才, 甚至可以看出一个人真正擅长的事情。

    他把职位变动得这么彻底,大多数人对此居然是心服口服的。

    夏侯斌终于体会到有一个厉害的军师能起多大用处,这哪里是一介书生啊, 这简直是他的祖宗, 他恨不得将沈明恒供起来。

    但苗所江欲对平城用兵一事证据确凿, 向越城求援也就刻不容缓了起来。

    夏侯斌恋恋不舍地抓着沈明恒的衣袖:“先生,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斌不能没有你。”

    沈明恒只觉一阵恶寒,他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撤回来, 温和道:“将军放心,在下定会平安凯旋。”

    “我信先生的本事。”夏侯斌连连点头, 眼睛仍舍不得离开,一寸不移地看向沈明恒。

    “先生要是回来,还会再走吗?”

    他没忘记把沈明恒从猎场请回来的时候,这人说的是助他“这回”,该不会平城之危一解,先生就离开了吧?

    先生眉头蹙起,显得纠结极了。

    半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道:“罢了,暂时不走了。”

    夏侯斌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喜意。

    虽然还加了“暂时”两个字,不过在夏侯斌看来,凡事有一就有二,先生都为他破例两次了,还愁以后没办法把他永远留下来吗?

    大不了他把沈明恒抓起来关着,时不时折磨一番逗先生开心,先生说不定就不想着走了。

    夏侯斌一路送沈明恒出了城门,他第三次对将要随行的部将吩咐:“保护好先生,一切以先生的安危为重。”

    部将郑重点头:“将军放心,我死了都不会让先生出事。”

    夏侯斌瞪他:“呸!不吉利!”

    他说这种话,不就代表会有危险吗?

    *

    当今皇帝赵昌宠信宦官,大太监韦海甚至可以替他批阅奏折,可以以他名义颁发圣旨。

    宠信道士,拜莫道君为国师,修建问道宫,数不尽的金银玉石如瓦砾般毫不珍惜地往他的炼丹阁中送去。

    宠信贵妃张氏,重用外戚,张家在外头横行无忌,连些皇族宗室都得给他们面子。

    张家的小儿子张合新前些日子强掳了长公主的侍女入府,长公主一纸御状告到赵昌面前,最终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张国舅教子不严被罚禁足三日,二十四岁的张合新因“年幼”,陛下特赦无罪。

    而那侍女的尸体,三日后被草席一裹,出现在了乱葬场,连收尸的人也无。

    这件事一出,张家的威势更甚,一时间风头无两。

    虽然没出大事,张合新还是被他的父亲斥责了一顿,责怪他任性妄为,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

    “长公主毕竟是陛下的亲姑姑,这次多亏了你姐姐从中斡旋,不然就是为父也得脱层皮。你最近就别出门了,在家好好反省,免得又给我闯下滔天大祸!”

    张合新在家里被关了半个月,整日听几个老头子念些“之乎者也”,听得他烦躁极了。

    一个侍女而已,也配让他受这么大罪?

    张合新心中不忿,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立即带上人马往城外郊游去了。

    欺负平民已经不能让他觉得有趣,他现在更喜欢折辱高官子弟,让他们舞剑就得舞剑,让他们跳舞就得跳舞。

    不愿意?扔湖里清醒清醒,他们就该知道,谁是这大梁朝的天。

    张合新正思忖着今日要找谁出来玩,忽然见远方烟尘缭绕,隐隐有喊打喊杀声。

    护卫们连忙挡在张合新身前,“少爷,此处危险,还请随属下们离开。”

    张合新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他们的项上人头都得移个位置。

    “前面是什么情况?”张合新不肯走。

    他被捧惯了,所有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一时半会儿也不觉得危险,毕竟这天底下,有谁敢动他一根手指?

    他蛮横无理,随手指了一个人:“你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算了,本少爷要亲自去看看。”

    “少爷,危险……”

    “闭嘴,再说一句本少爷割了你们的舌头!”他满脸不耐烦的狠戾,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待走进几步,便看到前方似乎是个追杀囚犯的现场。

    一人形容狼狈地连滚带爬,白色的囚服被染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灰黑污痕,发丝散乱,裸露出来的手腕可见不少擦伤与淤青。

    身后追着七八个壮汉,拿着砍刀,满脸杀机。

    那囚犯不慎被绊了一下,倒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半支起身子,声音沙哑地喊道:“都别过来!”

    追杀的人见状也止了攻势,一点点逼近他,“殷公子,越狱可是罪上加罪,还不快束手就擒,随我等回去受罚?”

    “这是你们逼我的。”囚犯咬了咬牙,自腰间扯下一个荷包来,从里面拿出两张黄纸。

    张合新远远看见上面似乎带着几点红色,他问护卫:“那是什么?”

    护卫不是很确定,“好像是……符咒?”

    当今陛下偏信道法,他却不认为世上真有什么仙人仙术。

    然而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黄纸无火自燃。

    在场所有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追杀囚犯的人更是忍不住齐齐倒退了几步,可那火烛还是莫名攀上了他们握着刀的手掌。

    “啊呀!”他们齐齐松开手,武器落到地上,声音淹没在了他们的尖叫之中。

    那几人失了武器,手上的火任凭他们怎么拍打都灭不了,似乎是怕极,你拥我攘地叫着跑远了,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黄纸慢慢烧完,化成灰烬飘落到地上。

    囚犯艰难爬起来——他手上有被划伤的浅浅伤痕,偏偏没有烧伤的痕迹——他的手离火苗曾那样近。

    张合新目瞪口呆,他随手拔出护卫腰间的刀,往护卫手臂上砍了一刀。

    护卫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捂住伤口,刚怒不敢言。

    张合新问:“痛?”

    护卫挤出苍白的笑容,小心翼翼:“一点?”

    他该说痛还是不痛啊?

    “看来不是做梦啊。”张合新自语似地说完,他将刀扔下,兴冲冲地跑向囚犯。

    护卫们连忙跟在他身后,不敢让他落单。

    最后一个人路过那位被砍伤的护卫,不由得放慢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悲哀地叹息道:“忍忍吧。”

    张合新上前,理所当然地质问:“你刚刚使的是什么手段?”

    囚犯没想到又出来一拨人,神情警惕:“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位护卫出列,“好叫你知道,我们少爷是张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国舅爷的嫡子,当今圣上的……”

    张合新踹了他一脚,烦躁道:“让你说话了?滚下去。”

    他又看向囚犯,神情傲然:“只要本少爷一句话,就算你犯下杀头大罪也能一笔勾销,快说,你刚刚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原来您是张少爷?”囚犯眼神“腾”地一下亮起,眼中满是亮闪闪的崇拜。

    张合新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他有些招架不住,心中不自觉对这囚犯有了好感。

    他仍是一幅高傲的模样,然而语气好了不少,“你是谁?听过本少爷?”

    囚犯二话不说就跪下,仰着头,用那满是崇敬的眼神望着他:“草民殷齐,岷城郡守殷仁济之子。”

    “沈明恒背叛大梁,将我一家人下狱,我父宁死不肯屈从,不堪受辱,自尽于牢中。我母亲为了保护我那年仅三岁的幼妹,被毒打至死。”

    他声音带颤,字字泣血:“殷齐本应随父母而去,然而幼妹还活着,故而草民不得不苟且偷生。可惜草民无能,幼妹也……”

    他语气中带上了深切的恨意,咬着牙道:“我殷家沦落至此,都是被沈明恒所害,草民立誓,就算是死,也要让沈明恒付出代价。然而殷齐不过是牢中小小一囚,有心而无力。”

    “忽然有天夜里,牢中出现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他言草民父亲对他有一饭之恩,故而特来救草民一命。他用仙法将草民送出地牢,又给了草民一匹马,四张符咒。”

    他全盘托出,言无不尽,“只需要将两张符咒放在一起,便能控火。”

    张合新迫不及待地问:“那位道长呢?”

    当今皇帝极崇信道法,他要是引荐一个有真本事的道长,岂不是立了大功?

    “草民不知。道长说,修仙之人不可与尘世牵扯太深,他给的符咒足够草民顺利抵达盛京,完成所愿,故而救草民出牢后,道长便离开了。”殷齐道。

    “走了?”张合新不自觉提高音量。

    泼天富贵离他而去?

    张合新跺了跺脚,“不管,那你随我进宫见陛下。”

    这富贵他一定要拿到手!

    第104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8)

    黄纸自燃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术法, 但是敷衍一个修仙脑的赵昌够用了。

    为此事,解缙还与沈明恒发生过短暂争吵。

    解缙认为保险起见,黄纸自燃看不出来, 但追杀的人手上烧的火一定得是真火。

    否则, 万一张合新带的护卫里面有观察比较细致的,发现追杀之人手上着火归着火,却没有受伤,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沈明恒不肯,他说发现有被发现了的话术和应对方式,所有的手段不该建立在让自己人送命的基础上。

    解缙简直要被他气死, 最多也就烧伤,哪里就到了死这么严重?

    他大骂沈明恒优柔寡断, 夺位之中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如此不知变通,迟早自尝恶果。

    彼时正值一月之期, 沈明恒并未生气, 他只是等解缙骂完之后,很强硬地告诉他,这就是他的行事方式, 解缙可以不理解, 但必须按此执行。

    解缙拿他没办法, 又翻来覆去地骂了他一遍,说他不虚心纳谏,以后一定是个暴君。

    但骂归骂,这事之后, 他对沈明恒反倒更加亲近敬爱了。

    解缙嘴上不说,但他心里知道, 在那一刻,他甚至有种为沈明恒而死的义无反顾。假使真有那么一天,那一定是他的荣幸。

    殷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沈明恒与解缙,他难以避免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幸而很快反应过来。

    他低着头,跟在张合新的身后,踏入了皇宫。

    这是他的战场。

    殷齐此前没见过皇帝,他目光顺着明黄色的衣角悄悄向上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做出恭敬状态。

    赵昌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又吃了许多奇怪的丹药,殷齐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丑。

    他想,就是论相貌,沈明恒都该更适合坐上这个位子。

    受张贵妃连番的好话影响,赵昌对张合新也有几分疼爱,看到他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囚犯进来也没见怪。

    等到张合新把殷齐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他立刻便坐直身子,显露出兴趣来。

    殷齐身上还剩下两张符咒,在张合新的示意下,他给赵昌表演了一遍无火自燃。

    赵昌最初时的倨傲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满脸都是极致的狂热。

    他也不嫌弃殷齐手上沾了污泥,从椅子上弹起来,摇摇晃晃跑向殷齐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道长当真一点都没提到他会去哪吗?”

    殷齐摇头,“草民听闻,修道须得断尘缘,道长仙术炉火纯青,想来已经避世清修许久了。”

    赵昌最佩服就是道士这股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不在乎金银权势的出尘气质,故而他对殷齐的话深信不疑。

    赵昌遗憾道:“可惜无缘与之一见。”

    赵昌让人带殷齐下去沐浴更衣,而后又是叹息一声:“或许是朕欠缺了几分仙缘吧。”

    这话他能这么说,其他人却不敢接。

    大太监韦海自然要为他分忧:“陛下,依老奴愚见,这正是陛下有仙缘的象征啊!”

    “哦?”

    “陛下您想,道长能掐会算,自然知道一对符咒就可保殷公子来到盛京,为何要给两对符咒?自然是暗示他用给陛下看的啊!”

    韦海肯定地道:“定然是道长知道陛下有求仙问道之心,才专程将殷公子送到皇宫。”

    赵昌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道长是在考验朕?”

    “哪里能用的上‘考验’这两个字,您可是人皇。”韦海道:“老奴猜测,道长与殷公子有缘,他不欲插手世俗,故而才请陛下照拂一二。”

    韦海挤眉弄眼:“陛下,道长这是把您当成道友,找您托付后辈来了。”

    赵昌浑身一震:“原来如此!”

    殷齐有仙缘这事他是信的,要不然殷家一家都死光了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被救,所以……

    有殷齐在手,他说不定有可能见到那位仙术不凡的道长?

    *

    沈明恒刚到越城就开始给“挚友”写信,这次没什么重要内容,就是提一下自己又换了一个地方游玩,如果要给他回信,记得寄来越城。

    照例写了三封,吩咐长真找三个不同的信使分别寄出。

    沈明恒伸了个懒腰,走出马车时又恢复了那副淡然自持,冷静矜贵的“沈默”人设。

    他是代表平城而来,平城与越城实力相差不大,又同在强大的焦宁郡隔壁,报团取暖,故而关系还算不错。

    吴德跃亲自接见了他。

    沈明恒第一面就很不客气,“还请将军摈退左右。”

    吴德跃:“?”

    要不是这人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他还以为对方想要找机会刺杀他。

    “使者有话直说,在场之人都是本将军的心腹,本将军无话不可对他们言。”吴德跃道。

    且不论他这话是真是假,听到的人俱都感动万分。

    沈明恒冷酷无情:“事关越城生死存亡,将军确定在下要在这里说?”

    吴德跃:“……”

    吴德跃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小声对他警告:“你最好不要骗本将军,否则就算夏侯斌都护不住你。”

    他扬声吩咐:“都先下去。”

    沈明恒面无异色,似乎并不将这份警告放在心上。他也偏过头,对随行的部将与长真低声吩咐:“你们也先下去。”

    部将有几分顾虑,“军师……”

    沈明恒与吴德跃体型也差得太多,看上去吴德跃一拳能把他打死。

    “不妨事,下去吧。”沈明恒道。

    部将拗不过他,只得低声应“是”,随着长真退出房间。

    吴德跃这下是真有些诧异了,不是每一个文人都有资格被称为“军师”,且看那部将对这人的态度,就知这沈默在平城军中声望不低。

    夏侯斌手底下什么时候有了个这样的人物?

    大厅内只剩下两人,沈明恒直入正题:“眼下有个让越城飞黄腾达的机会,将军要不要?”

    吴德跃挑了挑眉:“请说。”

    “当今天下八路反王,沈明恒挥手可灭,不足为惧。翟士友与彭坤必有一争,且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在此之前,他们定会先灭了吕幕。赵琛实力强劲,但赵琛的属地远在北境,鞭长莫及。故而这五路,将军暂时都无需考虑。 ”

    “将军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雄踞此番的苗所江。苗所江野心极大,待他灭了沈明恒,兵力、士气大涨,定会转头攻向将军。越城富庶,素有‘天下粮仓’之称,将军觉得,介时你挡得住吗?”

    吴德跃神色顿时郑重了许多。

    身在局中,却能将天下大势看得这样清楚,绝非常人。

    吴德跃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请先生细说。”

    之前还是“使者”,现在就是“先生”了,态度好了不止一点。

    沈明恒宠辱不惊,并不因他的态度而自得,仍是平静地问:“时间隔得越久,苗所江的实力越强,将军的胜算就越小。将军,你的决心有多少?”

    吴德跃沉吟片刻,无奈地说:“不瞒先生,我等自然无惧一战,然而……越城怕是没有几分胜算。”

    沈明恒微微一笑:“这正是在下来此的缘由。”

    他悠悠地问:“单凭越城兵微将寡,若是再加上平城呢?”

    吴德跃不解:“夏侯斌……将军会愿意?”

    他忽然想起这人是夏侯斌的将军,当着他的面,还是得给夏侯狗贼几分尊重。

    沈明恒平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得意:“不愿意,但,这不是还有在下吗?”

    他是有资格骄傲的,虽然白纱掩面,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年纪不大。

    年少有为是件多美好的事,在如此不可限量的年纪,他已经走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只凭他的才华,无论他走到哪,所有人都会将其奉为座上宾。

    年轻的军师不紧不慢地将他的安排娓娓道来,“若是没有几分把握,在下怎敢来叨扰将军?事实上,在下会来,就代表事情已经在掌握之中。”

    “平城将配合越城对抗焦宁,平城甚至可以诱敌深入,与苗所江正面对抗。越城不必对抗焦宁主力,只需在后方乘虚而入,以最小的消亡接收最大的战果。”

    这个美梦太诱人,平时吴德跃做梦都不敢这么大胆,他追问道:“平城就没有什么条件?”

    “并无,不过最后夺下焦宁时,所获战利品,需得五五分成。”沈明恒说。

    吴德跃连连点头:“应该的。”

    毕竟平城的伤亡会比他们大许多,对半分的情况下,扣除损耗,他们绝对赚得比平城多。

    沈明恒微微颔首:“将军既然同意,那么后续就请诸位大人进来,商讨一下该如何配合。”

    “那个,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吴德跃神情纠结,他试探性地问:“先生不是夏侯将军的军师吗?”

    怎么感觉一直在为他考虑?

    难道他被骗了?这其中有陷阱?不可能吧,听起来很正常啊。

    智谋无双的军师低眉浅笑:“因为天下英雄,在下最属意你,将军。”

    吴德跃呆住。

    “在下不成为夏侯将军的军师,怎能带来一支平城军助力呢?一切都是为了今日啊。”

    宛如恶魔的低语,年轻的军师声音轻微,然而每一个字都落地可闻,“这是在下的投诚礼,将军,满意否?”

    第105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9)

    如果吴德跃是局外人, 他一定能愤愤不平地骂声“无耻”。

    可他身在局中,作为被偏爱的那一方,是既得利益的享有者, 他很难以公正的目光去评判。

    具体表现在, 吴德跃咽了两口唾沫,舔了三下嘴唇,喝完了一整杯放凉的茶水仍觉得喉咙干涩,胸腔中像燃着一簇火,使他躁动不安。

    这种行为是背叛吗?吴德跃第一个不同意。

    叛徒是因利诱使,背弃了曾经的誓言、忠诚、信仰, 但他拿好处诱惑军师了吗?

    完全没有啊!

    夏侯斌对军师以礼相待,平城也一如往昔不曾衰弱, 在这种情况下, 先生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他,这怎么能叫背叛夏侯斌呢?

    这叫良禽择木而栖, 贤才择主而事。

    ——沈默沈军师, 那就是上天赐给他吴德跃的经国济世之大才!

    未来他要是当了皇帝,沈先生就是他的丞相,他们这对君臣定然名垂千古, 流芳百世。

    吴德跃放下茶杯, 郑重起身一礼, 正色道:“谢先生厚爱,某必不负所望。”

    军师也整了整衣袖,起身回礼:“在下亦必竭尽全力,以遂将军之志。”

    他生得一幅好皮囊,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有天人之姿,世无其二。

    吴德跃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得意。

    *

    沈明恒表示,为了给吴德跃最大的帮助,明面上他还会继续当夏侯斌的军师。

    因他坚持,吴德跃没有勉强他搬进城主府,但他所暂时居住的院子被重新布置了一遍,与最初时判若两房。

    部将啧啧称奇:“军师和他说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对我们这么友好了?”

    沈明恒轻描淡写:“想收买我罢了,徒劳无功,无用之举。”

    部将也很得意,“军师之才举世无双,算他吴德跃有眼光,但也没用,军师是平城的军师,才不会这么容易被收买。”

    回去他就给主公打小报告,让他对军师再好点,吴德跃这家伙坏得很,可不能真让他把军师拐走了。

    沈明恒不置可否。

    他回到房间,长真呈上了一封来自盛京的信件。

    他刚寄出的信还在路上,这封还是寄到平城的,沈明恒专程让人守着,要是收到信第一时间给他送过来。

    虽然有把握不会有人敢私拆他的信,沈明恒还是例行检查了一番,而后才慢悠悠地翻开。

    他们在信中都不曾透露过多自己的私人信息,但这本就是沈明恒一手策划,他当然知道对面那个自称是“大户人家教书夫子”的人是谁。

    信上说他任职的这户人家近来在争夺家产,混乱得很。已过世的老太爷对他有恩,他不能撒手不干,然而新家主实在荒唐,家财已散去十之七八。

    他不愿坐视家族再这样衰弱下去,恰巧有一旁系子弟联系上了他。

    他最近很是苦恼,既不想背叛当今家主,也不知是否能将所有希望系于此旁系子弟。特此去信,问问友人的看法。

    沈明恒沉思片刻,拿起笔开始写回信。

    “吾友宁远亲启。”

    苏兰致,字宁远。

    “君子不责人所不及,不强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其于君之所请僭之甚也,此小人耳,望君拒之,去其远,勿与之交。”

    ——君子不会勉强别人做不喜欢的事,不会逼迫别人使其为难。你说的这个旁系子弟对你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一看就是个小人,希望你可以拒绝他,离他远点,不要和他结交!

    客观上来说,沈明恒和赵琛没有私仇,但他就是不喜欢赵琛。

    天下共主这个位置,无能就是最大的过错。

    他既然决定要争夺皇位逐鹿天下,当然不介意在有机会的情况下,给赵琛找点麻烦。

    沈明恒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很直白地表明“我不喜欢这个人,你要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一起讨厌他”,极其理所当然。

    *

    沈明恒在越城住了一段时间,他和吴德跃越走越近,倘若随行的部将有注意,就会发现他们的关系早就变得有些不一般。

    那不是简单的敌军首领意图收买我军军师,没有人会在收买阶段就将军机大事据实已告。

    而沈明恒也没让吴德跃失望,往往不过三言两语就能解开吴德跃许多疑惑,如拨开云雾,得见后方的朗朗青天。

    吴德跃从未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军中有一个厉害的军师能给他们带来多大帮助,在沈明恒手下,仿佛一切都井井有条。

    各地巡防该怎么布置、军粮补给如何最大程度避免损耗、将领该如何发号施令才能最快速最完整地传达给士兵……

    甚至连怎么训练战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他仿佛是全能的,找不出一处不好。

    沈明恒提出告别的时候,吴德跃的下属专程结队来寻他。

    文人武将全都来的齐全,向吴德跃请命:“主公,以沈默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定然会成为我军心腹大患。”

    “请主公下令,属下愿领一千将士于城外埋伏,纵然身死,也定将沈默斩于马下!”

    吴德跃支支吾吾:“这……何至于此……”

    他也知道他们是出于忠诚,可又不敢透露太多事情,毕竟沈明恒接下来还要回平城,万一被夏侯斌发现端倪,想把沈明恒斩于马下的就是夏侯斌了。

    他可不想给他亲爱的谋士收尸。

    “主公!”

    下属们急得团团转,“主公万万不可仁慈,沈默必须死。”

    “我等也知主公爱惜沈默之才,可是主公,沈默是夏侯斌的军师啊!”

    “沈默这些日子确实帮助我军良多,可是他也知道太多东西了,他绝不能活着,属下愿做这个恶人。”

    吴德跃恼羞成怒:“你们是在逼迫本将军吗?说了不许!”

    他神色郑重了许多,愤怒中仍然可以看出其不可辩驳的认真,一字一句道:“谁都不许对先生不利,若先生有危险,你们也得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先生。”

    如同凭空炸响的惊雷,此话落下,满室寂静。

    在场的人没想到自己的主公会为了一个外人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谈不上有多少失望,但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茫然和委屈。

    他们也知道沈默厉害,但你至于这样上赶着吗?

    为了一个沈默,连他们这群陪你一起征战一起打天下的人都不在乎了是吗?

    吴德跃踟蹰片刻,还是不想伤了心腹们的心,他无奈地低声道:“个中事情许多我不方便解释,不过,你们完全可以将沈先生当成自己人。”

    心腹们:“?”

    这句话出来确实不用解释了,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解释。

    下属小心翼翼地确认:“主公是说,沈先生是你安插进平城的卧底?”

    他们的态度有了个翻天似的改变,但焦急一如既往。

    “主公你糊涂啊,沈先生这样的谋士,怎么能去当卧底?”

    卧底死亡率多高不知道吗?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吴德跃有些头疼,深觉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他含糊道:“沈先生是自愿的,别问了,你们照我说的做就好。”

    正常来说,吴德跃已是赫赫有名的八路反王之一,他麾下的文人将领绝不缺少该有的警惕性。

    他们的班底已经建立起来,任何人要加入都得经过一番例行的试探与考察。

    但沈默都为了他们越城自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平城卧底了,这还有什么可试探的?忠诚!绝对的自己人!

    他们不知道事实上吴德跃与沈明恒认识也才七天,理所当然地认为早在沈明恒加入平城前就已经是吴德跃的一步暗棋。

    原来本就是同一阵营的,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下属们心有余悸地回去反省了。

    吴德跃嘴上对下属们说不介意先生回平城,然而出发当天他与沈明恒同乘一辆马车,坚持送他到城外。

    吴德跃恋恋不舍:“先生,一定要走吗?就算暂时不能与平城撕破脸皮,我也可以让人假扮土匪,助先生假死脱身的。”

    沈明恒冷酷无情,“自然不行,我若不回去,谁替将军指挥平城军?”

    吴德跃被拒绝了还是很感动:“某何德何能,能得先生为我筹谋。”

    “将军愿意将此次对战苗所江的指挥全权交由在下,这份信任,在下亦是感激不尽。”沈明恒微微一笑。

    他发誓,这次笑是真心实意的,一点儿没做戏。

    到了城外,吴德跃不得不止步了。

    他招了招手,队中一个下属随即出列,朝他们抱了抱拳。

    吴德跃道:“先生此次回平城,路途迢迢,以免遇到危险,某自当遣人护送,以尽……地主之谊。”

    这位下属那日也在场,他是知道“真相”的,当即抱拳一礼,铿锵有力道:“主公放心,属下定然保护好先生。”

    平城派来随行的部将一脸警惕:“多谢吴将军,但我等自不会让军师遇到危险。”

    他在“军师”两个字上重音强调,希冀打破对方想要抢人的不切实际地奢望。

    那下属嗤笑一声,不以为意。

    沈明恒微微一笑,“将军思虑周全,那便多谢这位将军了。”

    下属挺了挺胸膛,咧开嘴笑:“应该的,先生别把我当外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就是。”

    话毕得意地看了平城部将一眼。

    就说先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吧?

    “你!”部将不忿,正要争论时,沈明恒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明恒眼神示意他退后,压低声音道:“别人的地盘,他们人多,不要冲动。”

    部将张了张口,又徒然闭上,而后狠狠瞪了那越城下属一眼。

    都怪他没用,让先生受委屈了。

    第106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0)

    沈明恒回到平城的时候, 他在越城时写的第二封信也送到了盛京。

    第一封信是交代自己换了地方,第二封就是骂赵琛的那封。

    苏兰致刚从宫里回来,身心俱疲。

    继莫道君之后, 皇帝又有了一个狂热追捧的道长。

    这次更夸张, 不知名姓,不知长相,不知年龄,甚至不曾亲眼见过,连究竟是否存在都有待商榷,偏他信誓旦旦, 引为真仙下凡。

    苏兰致这次被叫进宫,就是去为那位神秘的道长撰写文章去的。

    陛下偏爱华丽辞藻, 令殷齐上前口述, 又嘱咐苏兰致着笔记下。

    对苏兰致而言,这事儿不难, 无外乎辞藻堆砌罢了, 写些百无一用的浮文巧语比微言精义要容易得多。

    但他依然觉得疲惫,是从骨髓处蔓延出来的无力。

    他寒窗苦读,不是为了昧着良心给某个人歌功颂德的, 好的文章也应该是长在地里, 而非夸夸其谈, 于苍生世道皆无益。

    “公子,沈公子寄信来了。”守门的小厮替他推开门,低声回禀。

    苏兰致好似又有了几分精神,他陡然提起兴致, “拿过来吧。”

    他身边的小厮都知道,沈公子的信和赵公子的信是不一样的, 虽然自家公子都会很重视,但唯独收到沈公子的信时,他是开心的。

    苏兰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或许是因为这份信是写给他的吧,不是给大梁的苏状元苏翰林,只是写给苏兰致苏宁远的。

    那是好友间的无话不说,无关利益风月。

    苏兰致坐到书房里,认认真真看完了好友写给他的信。

    与沈兄的书信往来一开始是个意外。

    某天他下朝回家,随手拆开了小厮送上来的信,然后才发现这不是写给他的。

    那信是一个人写给自己阔别已久的友人的,两人显然关系极好,遣词造句不按韵律,然而字字都泛着亲昵熟悉。

    苏兰致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他也发现了问题出在哪儿——信封也许是被雨水打湿过,有一处墨点晕开,“乌汀巷”三个字看不太分明。

    他所住的地方为“乌淮巷”,大抵正是因为仅一字之差,信使才送错了地方。

    哪怕并非是他的错,但他私拆了别人的信件是事实。

    苏兰致觉得愧疚,专程去了一趟乌汀巷,打算亲自将信件送回并说明缘由,可惜去到之后才从附近邻里那打听到,收件人早在三月前就已经搬走了。

    不得已,苏兰致只好写了回信,顺着寄出的地址,向写信的人表示歉意。

    他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唯一得知的信息只有落款处的一个“沈”字,便以“沈兄”相称。

    不曾想,他居然还收到了回信。

    信上说这并非是他的过错,让他无需道歉,请他不必介怀。

    又说:“不过与友闲谈,无大要,既为兄台所见,也算在下高攀了。”

    ——信是写给友人,既然被你看到了,或许是上苍让你我做一日好友,能与你结交相识,算我高攀啦。

    虽是礼貌之言,但也能看出对方的体贴,苏兰致没忍住,再度回了一封信。

    一来二去,两人倒真成了互寄书信的朋友,即使他只知道那人姓沈,那人也只知道他字“宁远”。

    他们不窥探彼此的过往,但谁说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就不能成为朋友?

    苏兰致看完了这封最新的信,唇边笑意始终不减,反倒更盛了些。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道:“还像个小孩子。”

    他已经能察觉“沈兄”年纪不大,大约是个性子热烈张扬的少年郎,有着如草木般蓬勃的生命力。

    最早的时候在岷城,没多久就去了平城,现在又去了越城。

    一路纵情山水,活得无拘无束,自由灿烂。

    苏兰致羡慕极了,他恨不得立刻与沈兄见面,他们结伴一起遍览天下美景。

    算了,还是等天下太平时再说吧。

    苏兰致看着那人用了半篇的笔墨言辞犀利地批判那位“旁系子弟”,说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近乎蛮横地要求他不许同意。

    看着看着嘴角便不自觉上扬,他非但不觉得冒犯,反而有种被保护的熨帖。

    只是啊……

    沈兄劝他别再管这个家族的破事,可哪里就能这么不管呢?这毕竟不是某人的家族,是一整个皇朝。

    这是一整个皇朝百姓的生死悲鸣,他没办法置之不理。

    苏兰致呆坐了许久,最终还是缓慢地掏出信纸,给赵琛写信。

    他与赵琛信件往来要更早于与沈兄,他仍不确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至少比赵昌好。

    事实上,他曾经对赵琛还有些微小的好感,但沈兄说得对,赵琛不过是是为了利用他,实在小人行径。

    可就算是小人,也是他如今的唯一选择。

    不知怎的,苏兰致这次写回信有种心虚的感觉。

    他笔尖沾墨,欲写又止。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拿起一张纸盖在了沈明恒寄来的信上,正好挡住了那段“拒之,去其远,勿与之交。”

    苏兰致轻咳一声,沈兄啊,我自然是与你站在同一阵线的,和赵琛只是逢场作戏,你不要见怪。

    *

    苏兰致与赵琛暗中来往愈发密切,欲图谋夺皇位,而赵昌正忙着与文武百官据理力争,打算给那无名道长修一座求仙宫。

    翟士友终于决定扩张,他若是想将势力范围蔓延向盛京,必须先灭了挡在前面的吕幕与彭坤。

    吕幕实力弱,又夹在两大势力中间,心知再抵抗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除了造成无谓牺牲外别无用处,于是不出三天就开门投降。

    八路反王只剩七路,其中赵琛在等待机会,沈明恒没什么存在感,因而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南一北的两场大战上。

    翟士友与彭坤胜负难分,大概还得僵持一段时间,但南边似乎已经能隐隐分出结果。

    ——苗所江要输了。

    一月前,各地秋收已经结束,正是兵肥马壮、军粮充足时。

    在解缙持之以恒的骚扰与恐吓下,在沈明恒巧舌如簧的怂恿下,焦平之战轰轰烈烈地打了起来,导火线是陆行堂在焦平相交处放了一把火。

    焦宁郡以为自己的部署被发现,平城以为对方终于忍不住动手。

    总而言之,两军甚至连战前的喊话都没有,莫名其妙就战作一团。

    苗所江正欲安排大军主力压境时,越城已经悄无声息越过平城所属的小县,对战场的侧后方发起攻击。

    焦宁三十万兵力不得不兵分两路。

    苗所江原本不怎么担心,他们对平越联合的情况已经有了猜测,也做了不少准备。

    再加上焦宁郡本身地势易守难攻,料想只需要用少量兵力牵制,待全力将平城攻下,自然可以回防。

    但不曾想越城这次攻城有如天助般顺利,越城的主帅仿佛永远能知道他们哪一处防守力量薄弱,哪怕他们及时换防,对方也永远能及时作出调整。

    苗所江近乎惊恐地意识到,对面的指挥定然是这世间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帅才,而他远远不是那人的对手。

    不得已,苗所江只能将大军撤回,全力回防。

    然而他可以不再进攻平城,平城却不打算这么结束。

    焦宁郡且战且退,平城步步紧逼,很快两军汇合,平城也加入了越城攻城的队伍。

    这大大便利了沈明恒。

    同时指挥两场战役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但漫长缓慢的通讯无疑限制了他的发挥,真正出色的将领所用的兵法永远不会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局势及时调整。

    沈明恒很难第一时间知道场上的变化,大多数的情况下,都得是他先一步预测到其后的变化,再根据预测制定战术。

    到底不是亲眼所见,没有绝对的把握,因而战术的制定就有些保守。

    这下好了,两军合二为一,从两个战场变成一个战场,他不再分身乏术,终于可以从中后方转移到前线。

    ——一开始为了方便同时指挥两方作战,他是在约莫中间位置、给两军传信都方便的地方坐镇来着。

    对此夏侯斌和吴德跃一开始都是持反对意见的,毕竟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在他面前杀人都得担心吓到他。

    但沈明恒坚持的情况下,他们的反对通常只能不了了之。

    毕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正室”对方是“舔狗”,沈明恒一句“夏侯/吴将军已经同意了”,他们就得咬牙切齿地保持着正室涵养缴械投降。

    不然,难道在讨好先生这件事上,他们还能落后舔狗备胎吗?

    苗所江收缩战线全力回防之后,原本还以为能够稍微喘口气,结果发现对方的攻势反而更加猛烈了。

    苗所江:“?”

    所以你们先前还没用出真正的实力?在故意让着他们?

    礼貌吗!打仗呢,还以为过家家吗!

    谋士愈发步履匆匆,到后来,几乎是住在苗所江府邸里了。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糕,他们终于苦涩地朝苗所江弯腰请命:“主公,求援吧。”

    苗所江猛然抬头,目光满是怒火。

    他在反王中也属势力强大的一方,在江南这片地域更是唯我独尊,求援?他的字典里,几时有过这两个字!

    然而他对上谋士疲惫而绝望的眼神,最终也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

    苗所江仿佛一瞬间苍老,往日的豪情壮志仿佛只是如梦一场,他脊背都弯曲下来,无力地问:“找谁?”

    谋士低声道:“沈明恒……解缙。”

    第10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1)

    解缙最近的状态颇有些疯癫, 但这不能怪他,连唯一知道内情的项邺都对他表示了同情。

    虽然只有三秒。

    而后便恨不得避着解缙走,唯恐解缙疯起来也不让他好过。

    沈明恒离开的消息被解缙全数隐瞒了下来, 当初随着他们一起去给殷齐送信的将士也以为将军只是和军师开个玩笑, 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实际上并没有,军营中所有以沈明恒的名义、口吻发布的军令,全都出自解缙。

    为了让这场戏更真实,郡守府里还时不时传出将军与军师秉烛长谈、将军与军师因某件事争论不休等等小道消息,连两人分别说了什么话都有鼻子有眼。

    其实全是解缙的自导自演。

    项邺有幸目睹过一次宛如精分的现场,吓得说什么都不肯再踏入郡守府的大门。

    沈明恒不在岷城这件事, 仅凭解缙一个人是瞒不住的,最起码他瞒不住项邺。

    项邺一开始很着急, 甚至有几分生气解缙没能拦下小将军, 但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解缙在他面前发了一时辰的疯,像山上的野猴子一般边嚎叫边走动。

    项邺:“……”

    项邺讷讷半晌, 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军师, 你别这样。”

    解缙对着他冷笑了三声,笑得项邺头皮发麻。

    在那一刻,虽然很不应该, 但项邺还是真诚地祈祷小将军短时间内别回来。

    解军师变得好可怕啊救命!

    但鉴于项邺是唯一的知情人, 哪怕他躲着解缙, 解缙每次想要抱怨时也只能找他。

    沈明恒走得潇洒,一句话也不传回来,岷城所有公务压在解缙头上,还得分出人暗中寻找沈明恒的消息。

    解缙手上拿着笔飞快批改着公文, 嘴上骂骂咧咧,一心二用。

    “我为什么要帮沈明恒做这种事?这是他的岷城, 他自己都不在乎,我操心什么?啊,好烦,这是谁写的公文?该死,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上面写,很闲吗?”

    他用力一砸,笔杆折成两截,而后他见怪不怪地又拿了一支笔:“气死我了,我就该将这二十万大军打包回去送给赵昌,沈明恒不管,那我也不管了!”

    项邺耷眉丧眼地坐在一旁,把自己当成一塑雕像,左耳进右耳出。

    他知道解缙这些只是气话,当不得真。一开始他还会觉得过了,也曾开口劝军师注意言辞,但是在听了上百次之后……

    项邺觉得,他已经麻木了。

    项邺在心里默默数着,不出意外,下一句军师就会开始算前账了。

    果不其然,解缙愤怒地又拿起一本公文:“我当年就不该去找沈绪自荐,他已经够麻烦了,我早就跟他说过别回朝廷别回朝廷,早该揭竿而起反了大梁,偏不听,活该他死得这么早。”

    “死就死了,还给我留下一个这么麻烦的儿子,我欠了他们父子俩吗?不行,我不干了,我明天就走,我不干了!”

    第三百三十四。

    这是军师第三百三十四次说自己不干了。

    已经听腻了的项邺正觉得无聊,心想不知道军师今天要念到什么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启禀军师,陆校尉求见将军。”

    解缙骂骂咧咧的声音停下,他皱着眉,顿时进入工作状态。

    军中将士一般不会直接求见沈明恒,不是沈明恒威望不够,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沈明恒在军中的声望已然不低,他们才会默认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直接面见将军。

    更何况沈明恒居住在郡守府,军中有事,找项邺会更方便,而如果这事儿足够重要,项邺自然会向上回禀。

    解缙给项邺使了一个神色,项邺会意,起身走了出去。

    陆行堂看到来的是项邺时只有些微微的诧异,他不是很自在地上前,行了一个军礼:“项将军,你也来寻将军吗?”

    怎么说都是自己亲手用鞭子打伤过的人,哪怕沈明恒和项邺都不当回事,他目光还是有些闪躲。

    项邺平淡地“嗯”了一声,“将军正与军师商议,你来此是有何事?我转告就是。”

    陆行堂不曾起疑,他一五一十地说:“属下在城外巡防,遇见一队军人护持着两位身着华服的老者,他们自称是焦宁郡而来的使者,特来与我们做个交易。属下不知应该如何招待,故而求见将军。”

    “焦宁郡的使者?”项邺思忖片刻,“你先将他们安置在客栈,我去禀报将军。”

    陆行堂点点头:“是,属下接着去巡防了。”

    他对外交、使者什么的才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打上焦宁郡。

    陆行堂走后,项邺神情凝重地回了房间,“军师,苗所江派使者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从前苗所江对岷城意图不轨,他们现在正在打仗,来岷城做什么?

    解缙挑了挑眉,不怎么意外:“焦宁快输了,估计是来求援的,不必管,先晾他们一段时间。”

    “啊?这么快吗?”项邺有些诧异。

    以苗所江的实力,哪怕夏侯斌与吴德跃联合,胜负也不该这么快分出才是。居然都逼得苗所江向他们求援了,如今局势是糟糕到什么地步?

    解缙放下笔:“夏侯斌麾下多了一位军师,那人本事不低,须得多加防备。”

    项邺也有所耳闻:“似乎吴德跃对他也很是敬重,军师,这是怎么做到的?”

    解缙翻了个白眼,“你问我?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吗?我连沈明恒去了哪儿都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项邺委屈:“在找了在找了。”

    一点儿没偷懒啊他们。

    解缙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他思忖着说道:“安排人多查一下这个沈默,如果有机会的话,别让他活着……不是,姓沈的都这么有本事?”

    解缙眉眼带着冷冽,他对沈默知之甚少,但同为世间数一数二的谋士,隐约能察觉到对方带来的巨大威胁。

    这样的人向来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故而他没尝试收买,立场不同,注定了他们之间必然你死我活。

    项邺点点头:“知道的。夏侯斌与吴德跃将他护得紧,不好靠近,但他非要亲上前线。前线混乱,我已动用我们埋在两军中的棋子,此事并非不可为。”

    解缙揉了揉眉心:“希望他当真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

    话又说回来,沈默胆子还挺大的,但凡他安分待在夏侯斌的军营里都不会导致周围这样鱼龙混杂。

    姓沈的不仅本事不小,且这固执的倔劲也是如出一辙。

    *

    四处都在打仗,盛京的膏粱文绣一如既往,花团锦簇,纸醉金迷。

    殷齐一跃而上成了赵昌身边新的大红人,赵昌连美人都不见了,一天下来大多时间都跟他在一起。

    殷齐虽然只是为道长所救,但他说话好听,又与赵昌意外得投缘——指他们两人都相信求仙问道这事儿的存在,且极感兴趣。

    他们谈得热切的时候,身边往往还会有一个苏兰致。

    他文采确实好,诗画双绝,文章用词绮丽又富有仙气,每一个字都写进赵昌心底里。

    赵昌拿着新鲜出炉的诗词,读了一遍,啧啧称奇:“苏卿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这诗写的,好!唯有我大梁才能有这样的诗词大家!”

    “陛下谬赞。”苏兰致微微垂了头,“听闻八路反王近来都在内乱,陛下,如此天赐良机,我们不做些什么吗?”

    赵昌的笑容迅速收敛,他冷淡道:“苏兰致,这不是你一个小小翰林该操心的事情,做好你的分内事就好。”

    苏兰致跪地认错:“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得到这个答复他并没有意外,大概已经有所预料,甚至谈不上多少失望。他早知赵昌昏庸、愚昧,是个烂到骨子里的皇帝,因而并不对其抱有期待。

    他早就下定决心配合赵琛起事,他知道他可以做到改朝换代。

    临近年关,正值各地入京献年礼的时间。

    大梁如今乱得像个筛子,假造一纸公文,假造几个身份证明,赵琛可以不引人注意带着一队兵马进京。

    他也可以轻易接近皇帝,轻易要了赵昌的命,事后伪造一封禅位诏书。

    这个过程他在脑海中模拟过数十遍,他知道他可以成功。

    只是仍旧忍不住,一次次给赵昌机会。

    也许不是对这份君臣情谊还有留恋,只不过是觉得,假使赵昌有一分考虑过百姓,哪怕只是一瞬间,生在大梁的子民或许都能少几分悲哀。

    然而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殷齐忙打圆场:“陛下,苏大人只是关心过度,大梁有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是一件幸事。”

    赵昌冷哼一声,“殷爱卿不必为他说话,若非知道他忠心,朕早就砍了他的脑袋!”

    才不是呢。

    苏兰致心里想,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忠心。

    赵昌脸色仍有些不好,“殷卿也觉得朕只顾享乐,毫无远见吗?”

    “当然不。”殷齐不假思索:“反王内部生乱,正是陛下坐山观虎斗之时。陛下乃天子,得天垂怜,定能目睹那群贼子自取灭亡。”

    这话简直讲到赵昌心里,他喜笑颜开:“殷爱卿知朕!”

    殷齐趁热打铁:“依臣看,反王间会打起来说不定就是道长出手襄助了,苏大人没有冒犯陛下的意思,他只是不清楚仙人伟力。”

    赵昌心情好,也不计较了,“既然殷爱卿为你说情,苏兰致,你起来吧。”

    苏兰致叩首:“谢陛下开恩,谢殷大人。”

    第10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2)

    相携走出富丽堂皇、霞蔚云蒸的大殿, 苏兰致再度对殷齐道了声谢。

    他微微躬身:“多谢殷公子为我执言。”

    殷齐拱手回礼:“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举手之劳,苏大人客气了。”

    沈明恒曾对他说, 倘若遇到危险可以去求助苏兰致。

    解缙关心原因, 他却注意到那人在提起“苏兰致”这个名字时毫不掩饰流露出的几分欣赏。

    殷齐记在了心底。

    沈明恒在意的人,就当是看在沈明恒的面子上,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殷齐话头转得快,苏兰致还是听到了。

    他本该若无其事地掀过,对方不想提,他就不该故意使人为难, 然而不知怎的,苏兰致忽然很想刨根究底:“谁?”

    “什么?”

    “殷公子方才说, 在下应该谢谁?”

    殷齐笑了笑:“没什么, 苏大人要谢就谢自己吧,你是个好官。”

    “是吗?”苏兰致没这么容易糊弄, “在下是好官, 那殷公子呢?会是恶人吗?”

    毕竟他们刚刚立场不同,既然殷齐认可他说的话,为何又要支持赵昌继续醉生梦死、骄奢淫逸?

    这话有些尖利, 含着质问与指责。

    殷齐面色不变, 他淡淡地看向苏兰致:“苏大人, 我父我母与我三岁幼妹都死于非命,为了大梁,我殷家丢的命已经够多了。”

    他眸光晦暗,轻声问:“我想活着, 不可以吗?”

    他何尝不觉得悲哀?

    哪怕他知道他家人还活着,可在天下人眼里, 他一家除了他全都为大梁而死。可赵昌如今对他的优待,有几分是因为他父亲的宁死不降?

    他父亲、岷城、天下间所有为大梁而死的人,在赵昌眼里全都不值一提,比不过一个不辨真假的道长。

    难道他就觉得庆幸吗?

    难道他会因如今的地位就自鸣得意吗?

    不,在盛京高床软枕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期待沈明恒能踏着破晓的曦光,掀翻这片令人作呕的朝廷。

    殷齐的情绪不是能演出来的,苏兰致一时沉默。

    半晌,他低声道了句歉。

    告别了殷齐,苏兰致孤身一人出了皇宫。

    他的情绪有些萎靡,直到回到家,听说收到了沈兄寄来的信才有几分笑容。

    苏兰致将信纸展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沈兄说他在越城呆腻了,打算到雕梁画栋、处处富贵的盛京看看。

    苏兰致大惊失色。

    盛京如今可不兴来啊!

    他急忙写回信,打算告诉沈明恒盛京即将生乱,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然而临下笔的时候,不免有几分迟疑。

    沈兄是什么样的人他是知道的,骄傲长在骨子里,一身消不去折不断的热忱与无畏。

    他纵情山水,也路见不平,交友只看投缘与否,不在乎家世过往,满身遮掩不住的才气只献给锦绣河山,与功名利禄无关。

    像个背负长剑落拓不羁的侠客。

    他只在乎自己想去哪儿,绝不会在乎彼方是动荡还是安宁。

    可苏兰致不能放任他的好友被卷入盛京的漩涡,为此他甚至连隐藏身份都顾不太上。

    “驻守北境的藩王赵琛早有反心,恐怕会趁着周遭动乱、临近年关的时候起事,皇权交接变动,介时盛京定然会迎来一场大清洗。”

    盛京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繁华但也阴森,他知道沈兄不会因此心生畏惧,要不然也不会在乱世中还四处周游。

    他只希望沈兄的行程能稍微延迟些,至少避过不远的未来由他主导的那场血流成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去经历一些本就可以避过的灾难,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他真的很担心拦不下沈明恒,因而话说得有些重。

    苏兰致斥重金找了镖局,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信送到收件人手上,最好能再把对方的回信带回来。

    他这钱给的干脆,不过七天,他就收到了镖局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回信。

    苏兰致一手捏着信封,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是亲手把信送到对方手上吗?他长什么样子?”

    他不是想故意打探沈明恒的身份,只是到底有些好奇。

    镖局的人摇了摇头:“没见到人,他不在家,是他府里的小厮转递的信。”

    “好吧。”苏兰致有些微微的失望,但倒不算很意外。

    沈兄这样讨喜的性格,本就该被很多人护着宠着,小心谨慎地对待着。

    他谢过镖局,这次的送信速度他很满意,为此他又付了一笔钱,算作这次的小费与下次合作的定金。

    由奢入俭难,尝试过这次七天来回的速度,他就不想再十天半月等一封信了。

    作为一个清贫的翰林,苏兰致默默地算了算他全部身家能够支撑得起几次这样的挥金如土……不然找赵琛要点报酬?

    苏兰致内心惭惭,他不是为了金银才帮助赵琛的,这么一来,好似他的目的就变得不再纯粹了,难免有些说不出口。

    镖局很有原则,他们只拿了自己该拿的部分,甚至还给苏兰致返了一笔钱。

    “那位公子已经双倍付过了,这些钱还给您,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活儿,您直接给我们传个信就好。”

    苏兰致愣了一下。

    也不知怎的,虽然还是没有见面,他们对彼此的来历所知仍是寥寥,但沈明恒在他眼中的形象忽然更加具象了起来。

    他回了书房,拆信的时候他想,沈兄会向镖局问起他的长相身份吗?

    应该不会的,沈兄向来不在乎这些,且这人素来体贴,哪怕他不知情,也不会教人为难。

    信的开头沈明恒大力赞叹他找的这个镖局,并且提议以后都这么传信,字里行间很有些想要将其买下来的兴致勃勃。

    半点没有受到他上一封信里紧张氛围的影响,少年的热烈几乎要刺透信纸。

    “我已收拾行囊,准备年后就出发啦。宁远兄你多虑了,赵琛不会这么蠢的,他此刻回盛京,相当于将西边大片土地让给翟士友与彭坤。”

    “介时众矢之的,东边的夏侯斌、吴德跃、沈明恒也不会放过他。他虽入主皇城,然而实力还不如先前,这种亏本生意是个人都不会做。”

    “假使他真这么蠢,那我更得去皇城了。给他找点麻烦,要不然大梁接连两代皇帝都是废物,百姓也太惨了吧。”

    “如果赵琛明知会造成这种情况还是说什么都要争这个名分,不惜天下动荡血流成河,那他不仅蠢,而且坏,就像之前找宁远兄你帮忙的那个旁系子弟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苏兰致越看越心虚。

    作为“宁远兄”本远,他最清楚知道那不是“像”,所谓的旁系子弟与赵琛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而且关键是,沈兄说的有道理啊!

    大梁沉疴难起,早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换个皇帝就能解决的问题。

    赵琛不顾后果只求夺位的行为分明极端自私且不负责任,远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他只是想当皇帝罢了,哪在乎洪水滔天。

    ——赵琛在利用他。

    苏兰致目光晦暗,枉费他自诩聪明人,到头来还是成了一颗棋子。

    苏兰致沉默片刻,拿出赵琛给他送来的特制信纸,不紧不慢地写了一封拒绝协助行动的信。

    他将沈兄说的话以一种劝诫的口吻重新措辞了一遍,诚恳地建议赵琛以大局为重,“赵昌不足为惧,何不待四方平定再入主皇城?”

    苏兰致写着写着嘴角便露出一道自嘲笑意。

    赵昌是个昏聩君主,但赵琛当了皇帝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为了赶走一只狼,又引来一头虎,真的是个好决定吗?

    将给赵琛的信件放到一边,苏兰致开始给沈明恒写信,语气不自觉就带上几分委屈。

    “赵琛不是明主,可就如今的皇家人来看,已经是矮子里的高个了。难道真是上苍不眷,厌弃了大梁子民吗?”

    但话都说到这地步,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再阻止沈明恒来盛京。

    “沈兄知道我的住处,你若是来了盛京,请一定要让我招待你。”

    这话落笔时多有迟疑,写完之后便只剩下满满的期待。分明连信都没寄出,但他已经开始畅想与沈兄的相见。

    说起来,虽然都是姓沈,但沈兄比起那沈明恒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摇头失笑,沈明恒怎么配跟沈兄做比较,他真是魔怔了。

    *

    沈明恒用兵一向大胆,放在别的指挥身上指定被批判一句“冒失”,然而他一次都没出过错。

    夏侯斌与吴德跃也曾问过他为何要这么着急,毕竟虽然每次都是虚惊一场,但老被惊吓心脏也接受不了。

    沈明恒也想稳妥一些,可是如果不能在冬天结束战事,必定会误了春耕。

    平城、越城仍有几分底蕴,或许不至于让将士们挨饿,可百姓们来年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更重要的是,他离开岷城太久了。

    大多数事情交给解缙他都很放心,籍由平越的消息渠道,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知道解缙确实做得很好。然而一军主帅太长时间没有出现,到底容易影响军心。

    说起来,是时候找个机会脱身了。

    那么,把“沈默”的死,嫁祸给哪一方比较好呢?

    但这个世界的发展总不会次次如他所愿,一直都很顺利的沈明恒终于经受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意外。

    “沈默”没能死成。

    第10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3)

    现在是守城与攻城之战, 战线被推进、局限在很窄一段,相对而言战场不会太过混乱,因而沈明恒待的位置离前线极近。

    沈明恒并非没有自保的能力, 相反他身手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惜“沈默”的人设演得太过成功,夏侯斌与吴德跃都对他万分担忧。

    陆行堂对此表示庆幸。

    站在解缙的立场,他是绝对不希望这场战斗这么快结束的,他巴不得这三方可以再缠斗得久一点,两败俱伤,他这渔翁才能当的更顺利。

    一个厉害的指挥可以对战局产生的影响极大, 于是这沈默沈军师就成了碍事的眼中钉。

    但解缙还不打算将岷城牵扯进现在的混战里,给陆行堂下的命令也只是最大程度收集关于沈默的消息。

    毕竟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 在他投靠夏侯斌之前, 谁也不曾听闻过他的来历。

    不过解缙嘴上不说,倒是也不曾隐藏对沈默的忌惮, 陆行堂看在眼里。

    既然有机会能要沈默的命, 他自然也不惜此身。

    混入军营比他想象中容易,实在是沈默在的地方正好是平越两城交接的中心,身份核验起来多少有些麻烦。

    哪怕不慎被发现形迹可疑, 也能假借另一支军队来此执行任务的名义。

    至于是什么任务?

    别问, 问就是意图打探我军机密。

    陆行堂素来行事果断, 他花了几天时间往两军军营里塞进了几个探子,掌握了足够的换防信息后就直接乔装打扮混了进去。

    说他谨慎吧,他胆子还挺大。

    说他莽撞吧,他还知道事先做计划。

    也许真是运气好, 陆行堂还算顺利地到达了沈明恒的帐篷外。

    “禀军师,前线战报。”陆行堂按了按腰间佩挂的长剑, 他微垂着头,粗着嗓子,镇定自若地在帐外等候。

    那军师不过一介文人,只要他们两人的距离足够近,他突然发难,保证沈默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不会有。

    沈明恒依然保持着不喜人在旁边伺候的习惯,因着身边只带了一个长真,长真替他出去跑腿时,帐篷里除了他就再无旁人了。

    “进。”沈明恒皱了皱眉,放下笔,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待进门禀报的小兵越走越近,及至超过了正常的汇报距离,沈明恒拍案而起,案上砚台反手便扔了出去。

    陆行堂在这瞬间意识到沈默绝非不会武,然而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他侧身闪避躲过砚台,腰间长剑随之出鞘,一点寒光笔直地刺向沈明恒的眉心。

    与此同时,砚台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门外的守卫行动快过大脑,动作迅疾地拂开帐幕,“军师,出什么事了?”

    沈明恒倒退两步,避开陆行堂的攻击。

    他脑海中有数十个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几乎要下意识出手夺过敌人的武器。

    然而此处动静不小,已经越来越多人靠近帐篷,甚至有两个人已经进来。

    众目睽睽下,他如果反抗,就必须要解释“沈默”为何要隐藏自己的身手。

    陆行堂一招不成,调转方向朝着沈明恒,又是一道夹杂着浓浓杀机的剑光。

    动作间微微抬头,沈明恒瞥见了他的脸。

    沈明恒:“?”

    他装作运气好,脚步踉跄朝前一扑,正好从陆行堂身旁穿过。

    沈明恒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陆行堂,你好样的!”

    陆行堂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门外的守卫已经义无反顾地护在沈明恒身前,如今的局势没法给他太多时间去反应,他只能将疑惑压到心底。

    陆行堂大笑三声:“孙贼,喊你爷爷做什么?”

    他心中不安。

    本来,他不过是岷城沈家军中一个小小校尉,认得他的人不多。假使事不成,他死在此处,夏侯斌与吴德跃去查也只能查到苗所江身上。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将岷城扯进来。

    没想到只是这样匆匆一面,这位神神叨叨的军师居然就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既然身份都暴露了,沈默必须死,否则他来这一趟也太亏了。

    而且沈默刚刚喊他名字的时候声音不大,没什么人听到,要是下手快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回到正轨。

    将士们将沈明恒护在身后,隔着人群,沈明恒望向陆行堂,面无表情。

    军师的帐篷一向是夏侯斌与吴德跃的关注重点,他们住的也不远,听到消息即刻便赶了过来,厉声呵道:“大胆宵小,你现在束手就擒,本将军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陆行堂恍若未闻,他欺身向前,视朝他砍来的数把刀剑如无物,拼着重伤的代价也要杀了沈明恒。

    沈明恒眉心一跳。

    他装作躲避,而后不轻不重扯了陆行堂一下,将其带离危险中心。

    与此同时,陆行堂剑尖向上一挑,正好扯落覆面白纱。

    “将……”陆行堂瞪大了眼睛,他艰难将剩下的字吞下,满脸不可置信。

    沈明恒平静抬眼,半晌,才缓慢地露出笑容,冲他微微一笑。

    如同深渊里的恶魔。

    周围的将士一拥而上,将失魂落魄的陆行堂双手缚在身后,压倒在地。

    陆行堂绝望地闭上眼。

    吾命休矣!

    *

    前线战局愈发紧张,连带着好不容易出了包围线到达岷城求助的使者都愈发心焦。

    连番催促下,解缙终于同意了与他们的见面。

    使者被带到会客厅内,他们环顾四周,却见上首只坐着一个解缙,不由得眉眼生怒。

    “解军师,我等只是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然有幸蒙主公信任,以使者之名出使岷城,军师如此慢待我等,未免不合礼数。”

    只要进了岷城,听过沿街百姓的交谈,就不会对沈明恒的主帅地位有分毫质疑。

    既是两军外交,他们以苗所江的名义而来,沈明恒自己不出现只派了一个小军师,多少有点看不起他们。

    解缙“啊啊嗯嗯”地敷衍,满脸散漫:“求援就要有求援的态度,想见我家将军,先说说你们打算出什么条件。”

    “你!”使者敢怒不敢言。

    他们沉默半晌,终还是泄气地软了声调:“解军师,平越联合,待我焦宁被吞并后,岷城首当其冲,这该是你我守望相助之时啊。”

    解缙轻声一笑:“那我何不坐山观虎斗?平越要吞下焦宁这块肥肉也需要时间,我大可等到他们兵力疲弱。依二位这些日子所见所闻,难道还觉得我岷城无一战之力吗?”

    使者叹息着对视了一眼,放弃了原来的计划。

    解缙解军师果然如传闻中那样不好糊弄,他们有求于人,似乎只能摆出自己的底线,连试探都担忧多此一举。

    使者低声道:“六十万两白银,加上东边的沅水城,不知军师意下如何。”

    “不够。”解缙说。

    使者忍气吞声:“焦宁如今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军师若还有别的要求,不妨直说。”

    只要能度过此次危机,就算要打欠条也值得。

    解缙冷酷而残忍:“你们出不起价钱的,焦宁守不住了。”

    这就像家中有人重病在床,大夫还在诊治,一家子忧心忡忡,偏有人当面说病人活不过今晚一样。

    使者勃然大怒:“我等敬你是军师,岷城就是这样待客的?”

    “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解缙好似察觉不到他们的愤怒,仍旧漫不经心,“不过,你们还有一个选择。”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举城归降,我保你们不死。”

    想了想,又补充道:“罪孽深重者除外。”

    话音落下,房间内顿时陷入久久地沉寂。

    出乎意料的,两名使者第一时间居然没有表露出生气愤恨,他们神色渐渐萎靡,仿佛虚空中有着某种看不见的存在,正一点一滴抽走他们全部的气势、希望、情绪,连同生机。

    片刻后,他们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容我等回去……请示主公。”

    “请便。”解缙嘴角含笑,文人温和尔雅的笑容如今却无端显得残忍,“十日后,无论你们作何决定,岷城都会发兵,还请尽快商议。”

    事关一城兴衰,这时间已经不算充裕。

    使者拱了拱手:“我等斗胆,可否请军师遣人护送一段?”

    “应有之义。”解缙微微颔首。

    他们下去收拾行囊,项邺从被掩着的屏风后出来。

    他一头雾水:“军师怎么改变主意了?”

    不是说不掺和吗?

    “因为我这两天突然有了一个猜测。”解缙并不隐瞒。

    “什么?”

    “沈明恒和沈默都姓沈,而且年龄相近。沈默来历神秘,出现的时间又恰巧能对上沈明恒失踪的时间。”

    解缙毫不恭敬地直呼沈明恒的名字,显然气还没消,“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同时出现两个这么出众的人,概率也忒小了。”

    项邺逐渐张大了嘴巴,“啊?”

    他支吾道:“军师,也不能这么猜吧?这是不是太大胆了一点?”

    军师平时很谨慎啊,怎么现在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敢纯粹乱猜,难道是将军失踪太久精神不正常了?

    解缙漫不经心,“试一下呗,反正没有损失。”

    “如果猜对了,那焦宁本来就是他给我们留着的,就当是主动接应。”

    沈明恒总不至于做出资敌的事情来。

    项邺小心翼翼:“万一猜错了?”

    解缙冷笑一声:“那就让他滚回来收拾残局。”

    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沈明恒也该回来了。

    第110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4)

    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默”的脸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夏侯斌、吴德跃俱都愣了一瞬。

    好看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最关键的是, 这张脸怎么看都有种熟悉感。

    那位从岷城来的使臣嘴里打听出来“沈默”存在的夏侯斌的得力下属灵光一闪,叫嚷道:“主公,军师长得与岷城之主沈明恒有八分相似诶。”

    他声音不低,吴德跃也听见了,顿时审视地看向他备受信任的军师。

    趴倒在地上的陆行堂屏住了呼吸,拳头紧攥, 无尽的担忧与自责将他淹没。

    夏侯斌“啊”了一声。

    再轻视沈明恒,其他的城主们也不会自大到一点消息都不去查。何况岷城前段时间的改革大刀阔斧, 那焕然一新的军纪、街上密布的照夜, 早就引起了他们的忌惮。

    只不过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经由画师传回来的画像只能说是相似。

    所以夏侯斌不知道, “有八分相似”的只是沈默与画像, 剩下两分的不相似,恰恰与沈明恒一模一样。

    沈明恒不紧不慢地抚着衣袖,做好了强闯出去的准备。

    这里已经靠近前线, 只要混进战场, 便可算天高任鸟飞。唯一有点麻烦的是陆行堂, 估计得受点伤。

    夏侯斌满脸都写着睿智,他神色凝重:“沈明恒姓沈,你也姓沈。他年不过及冠,你看起来也约莫十之五六。你们还长得有八分相似, 莫非……”

    陆行堂浑身肌肉绷紧,准备强行挣脱。

    夏侯斌语气慢慢染上同情, “莫非……军师你是沈家私生子?”

    沈绪常年在外征战,与人春风一度留下一个孩子也很正常。

    那沈明恒自小在盛京金尊玉贵地长大,作为沈家这一代最小的孩子受尽宠爱。即使沈家灭亡,项邺等人也照样称呼他一声“小将军”。

    可怜他的军师,多年来孤苦伶仃、缺衣少食,好不容易在乱世中艰难长成如此卓越的翩翩少年,结果还被那该死的沈明恒追杀。

    夏侯斌总算是知道沈明恒为何容不下军师了,号称洁身自好的沈绪居然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为了“上将军”的名声着想,沈默这个污点都不能存在。

    夏侯斌回想起初见时军师的自我介绍。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默字。”

    “无言之默。”

    沈明恒尝尽人间百种富贵,然而同为沈绪的孩子,沈默却只能颠沛流离,甚至缄默不能言。

    天知道军师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军师清瘦体弱,可不像他们这种大老粗,夏侯斌心疼极了:“先生,你放心,以后谁敢拿你身世开玩笑,我一定给他一耳光,再拔了他的舌头!”

    私生子向来容易被人看不起,夏侯斌拍着胸脯:“先生要是不嫌弃,今日起你我就结为异姓兄弟。我夏侯斌的弟弟,也不比沈家人的身份差。”

    他从来没往沈默和沈明恒是同一人的可能上去思考,毕竟沈明恒贵为岷城之主,没有道理想不开来他这里做个谋士。

    且不说这地位落差,万一身份暴露,岂非必死无疑?

    一军主帅,断不可能这样冒险。

    吴德跃对沈明恒所有的了解全都来自夏侯斌,听完这段话,又见对方的神色如此信誓旦旦,他也逐渐转过弯来。

    沈明恒就看着他的神色从怀疑变为茫然,最后又成了与夏侯斌如出一辙的心疼。

    沈明恒:“……”

    他将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轻咳一声:“多谢兄长。”

    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心虚。

    陆行堂内心忽然感到一股极致的荒唐与无语交织的情绪,他逐渐放松,头却垂得更低了,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

    夏侯斌得了这声“兄长”,仿佛一下子被承认了身份,他抬了抬下巴,不屑地看了吴德跃一眼,开始为弟弟打抱不平。

    “你这贼人,好大的胆子!说说吧,叫什么名字?”他半蹲下来,捏着陆行堂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陆行堂冷笑一声:“乖孙,不认得爷爷了?”

    他刚刚还对着将军自称爷爷,现在将军与夏侯斌成了兄弟,他叫夏侯斌“乖孙”似乎也符合辈分伦常?

    好一个地狱笑话。

    陆行堂赶紧把这念头甩掉,凝神专注眼前,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沈明恒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温和解释:“在下有幸听闻过他——陆行堂,岷城沈明恒麾下,极受看重的一员心腹爱将。”

    虽然与沈明恒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听到他用这种轻柔的、不带一丝棱角的语气说话,陆行堂还是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感觉到强烈的违和。

    他别过脸,极力抑制扬起的嘴角,干巴巴地反驳:“你、你不要胡说。”

    将军亲口说他是心腹爱将诶!真想让项邺将军也听到。

    吴德跃自然不肯让夏侯斌专美于前,他不甘落后地表态:“既然知道是谁主使,这个人就没用了,先生,把他交给我,我一定让他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至于沈明恒,这仇我越城也记下了!”

    沈明恒礼貌道:“多谢,不过不用劳烦二位将军,这人我亲自处置。”

    “啊?你自己来?”

    “不可以吗?”

    夏侯斌挠了挠头,“可以可以。”

    不过军师真的会用刑吗?他打人的话恐怕是自己的手更痛吧?

    夏侯斌被这个想法逗笑,心想回去后一定要记得给军师送个善刑讯的下属过来。

    “至于岷城……”沈明恒顿了顿。

    吴德跃见他欲言又止,会意地问道:“先生,怎么了?是要对岷城宣战吗?你放心,我们一定生擒沈明恒,交由您处置!”

    夏侯斌瞥了吴德跃一眼,不情不愿地点头。

    虽然相看两相厌,但为了先生,再合作一次也无妨。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

    他笑容温和:“二位将军可信在下?”

    夏侯斌坚定不移:“这是自然!”

    吴德跃不假思索:“不信谁都不可能不信先生!”

    陆行堂用力低下头,脖子都扭了一下,发出“嘎哒”声响。他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心中感叹,将军不愧是将军,把人都忽悠傻了都。

    少年军师低眉浅笑,用最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退军吧,将军。”

    “啊?啊?”这几个字实在出乎意料,吴德跃连声“啊”个不停,“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军师语调依然温和,他解释道:“陆行堂并非是冲在下来的,依在下分析,恐怕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在下在此,故而临时起意刺杀。”

    夏侯斌不明觉厉,试探追问:“这代表?”

    军师叹了一口气:“代表……沈明恒有意参战。二位将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在下更了解沈明恒,在下敢担保,沈明恒如今是在等待机会。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到苗所江最大程度消耗我军兵力,他便能趁虚而入。”

    夏侯斌不是很愿意相信,他仍抱有期待:“当真?”

    “将军若有疑虑,可以问问陆行堂。”军师平静地瞥了陆行堂一眼。

    陆行堂眼神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接上沈明恒递过来的戏份,色厉内荏道:“你、你休要胡说!我就是打听到了你的踪迹,专程来杀你的。”

    这假话十分拙劣,一看就知道是反着说的。

    军师接着道:“岷城是被所有人都低估的一个势力,沈明恒之才不弱于我,假使我军在兵力疲弱之时对上他们,胜算不会高。”

    “沈默”的本事这段时间他们有目共睹,一时间既觉得军师太过谦虚,但心中仍不可避免地对沈明恒升起强烈忌惮。

    ——军师既然会这样说,即使沈明恒比他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吴德跃不太情愿:“那我们岂不是白打了?”

    “在下当然不会允许二位将军花费大代价做无用功。”军师一贯温和的神情中显出几分盛气凌人的自信来,他不疾不徐地说:“就如同夏侯将军与吴将军为对抗苗所江联手一样,沈明恒也不是我们现今阶段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对手,最强大的、唯有三军联合才能有胜算的敌人,在西边。”

    西边的势力数得上名的拢共也就三个,夏侯斌与吴德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惊诧道:“藩王赵琛?”

    夏侯斌顿时大怒:“他驻守北境,若是擅动,岂非把国门置于异族铁蹄之下任由践踏?”

    军师声音温和:“你不能用这个理由让他放弃皇位,将军。”

    夏侯斌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这对赵琛不公平,但如果换成他,他一定不会在边境未安时离开。

    尤其赵琛的兵力来得比他们都要容易,他是朝廷明文下旨授予的军队,他们只能真刀真枪九死一生。

    夏侯斌用他稍许浅薄的文化做了衡量,一个人享受怎样的好处,就该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就好像他肩上担的是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对他重辟一片天地的恳切希冀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军师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目光更加轻柔,“所以啊,面对赵琛,我们必须更加谨慎,我们得用摧古拉朽的强势,以最迅疾、最无法反抗的力量打服他,而后让我们的人接管边境。”

    吴德跃犹豫:“可是……”

    军师鸦羽似的眼睫垂下,“虽然退兵,但在下还是会尽力争取我们的战果。沈明恒那边,在下愿意出使。”

    “你?!”夏侯斌惊呼。

    可是你正在被沈明恒追杀啊,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吗?

    “将军放心,在下很惜命的,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少年军师浅浅一笑,带着十足的自信。

    第11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5)

    势如破竹的平越联军突然鸣金收兵。

    在焦宁守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下, 一个年轻而清瘦的文人孤身一人从大军的保护圈中走了出来。未着盔甲,一身白衣翩然,极为礼貌地敲响了城门。

    城门紧闭。

    许久之后, 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那缝的大小……这么说吧, 但凡沈明恒多穿一件衣服他都过不去。

    文弱的军师轻轻扬了扬手,止住了后方瞬间躁动不安的人群。他放下手,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踏进了城门。

    日薄西山的时候,大门再次敞开。

    三辆巨大的马车载着无数金银从里向外驶出,在地面上嵌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印记, 可想而知这是多大一笔财物。

    车队的最后,完好无损的少年军师微微俯身, 对焦宁郡之主苗所江行了一个礼。那礼仪不算隆重, 礼貌居多,更像是平辈论交下随意的道别。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淡的礼节, 苗所江居然也郑重回礼。

    一点儿也不在乎此刻两军对垒、众目睽睽。

    谁也不知道这个下午他们谈了什么, 只能从那三车重礼上推测大概是做了一笔交易,毕竟在这之后不久,平越联军便退出了焦宁范围。

    许多人都在猜测苗所江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否则, 平越联军对焦宁唾手可得, 有什么理由为了几颗芝麻丢掉西瓜?

    还是说平越真正想用的是温水煮青蛙之策,退兵只是迷惑焦宁郡的假象?

    周边的各小势力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小心翼翼观察着平越的举动,战争暂时结束,但这两股势力似乎没有结束合作的打算。两军依然驻扎在一起, 夏侯斌与吴德跃这两位主帅也焦不离孟。

    还没等他们研究出什么来,岷城发兵了。

    岷城一路高歌猛进, 几乎没有遭受阻挡。

    平越联军久攻不下的城门,却在岷城军还没到达的时候就已经大开迎接,一幅放弃抵抗举城投降的模样。

    各小势力:“?”

    这么简单吗?早知道我就上了!

    沈明恒二十万的兵力对他们来说是个庞然大物,然而沈绪的离世像是带走了沈家往昔所有的荣光,只留下一个光辉但不堪一击的脆弱空壳。

    小势力们蠢蠢欲动,打算效仿平越联军来个合作,一起吞下岷城与焦宁这块合二为一的大肥肉。

    然而仿若故事重演,白衣翩翩的少年军师再一次敲了敲焦宁的城门。

    各势力:“……”

    行呗,不敢惹夏侯斌与吴德跃两个人共同的心尖尖。

    可这次城门没打开。

    城墙上有士兵喊话:“使者请回吧,军师有令,不招待你。”

    声音不小,起码平越大军听到的人不少。

    夏侯斌气得拍案而起,出了帐篷骑马来寻沈明恒,“先生,我们回去,不受这个气。大不了就打一场,谁怕谁啊!”

    军师眉眼平和,语调缓慢:“没关系的,将军,我相信解军师只是没有感受到我们的诚意。”

    连巩固人设的“在下”自称都忘了用,也不知这话是用来说服夏侯斌还是安慰自己。

    军师冷静地展示自己的“诚意”:“来人,去把陆行堂押上来。”

    很快有人抱拳领命而去,甚至不曾征询地看夏侯斌一眼。

    似乎不知不觉中,沈明恒已经在平、越两军里占据了不低的地位,没有人察觉到不对。

    陆行堂这几天好吃好喝地待在沈明恒的帐篷里,他没受什么罪,以至于内心愈发心虚紧张,恨不得沈明恒打他一顿。

    要不把他关到地牢也好,他实在受不了将军那副平静但嘲讽的表情。

    当然沈明恒不在的时候,明面上他是被绑起来的。只是若是仔细看,那麻绳虚虚缠在他手腕上,稍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开。

    待着帐篷里的陆行堂听到门口有将士走近,他乖巧地坐在原地,竖起耳朵偷听。

    将士对长真说道:“奉军师令,前来押送陆行堂。”

    陆行堂知道今天沈明恒要去焦宁郡与解缙、项邺等人汇合,现在把他叫过去,估计是要秋后算账了。

    ……不重要,他能回家就行。

    陆行堂险些喜极而泣,见将士进来,他主动把被绑着的手往前伸,满眼期待。

    快,带我走!

    莫名读出了这句话的将士:“……”

    他警惕地一手按住陆行堂的肩膀,凶巴巴地道:“老实点。”

    陆行堂觉得自己明明很老实。

    他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带到前线,殷勤地看向沈明恒。

    军师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把他吊起来,告诉解缙,什么时候让我进去,什么时候把陆行堂放下来。”

    陆行堂:“?”

    什么意思?

    军师胆子这么大,把将军挡在门外?

    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是将军和军师游戏中的一环吗?

    将士刚把陆行堂绑好,还没来得及吊起来,焦宁郡的城门便开了。

    岷城之主沈明恒没有出现,来迎接的是他身边赫赫有名的军师解缙。

    “岂有此理!”夏侯斌再次大怒:“苗所江都亲自来,他沈明恒凭什么摆谱!”

    沈明恒本恒:“许是被耽误了,将军,在下不介意。”

    他目光真诚,可见确实真心实意。

    夏侯斌欲言又止地叹气,觉得自家先生脾性实在太好,无怪被人欺负。

    “沈默先生,久仰大名。”解缙在门内微微躬身,笑意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沈明恒微微一笑,抬手回礼:“解军师过奖。”

    他今日又带了白纱,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长真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陆行堂缩了缩脖子。

    *

    沈明恒带着长真与陆行堂到了焦宁郡府衙,也是解缙暂时的办公地点。

    项邺随后进来,他亲自掩上房门,而后压抑着激动半跪行礼:“小将军!”

    解缙没再像城门处那样装模作样,也没如同从前嘴上的骂骂咧咧,他长袖轻展,深深躬身:“见过将军。”

    什么时候可以玩笑,什么时候必须认真,他向来分得很清楚。

    “不必多礼,都坐吧。”沈明恒目光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二位了。”

    解缙道:“将军,容我提醒,你现在是沈明恒,不是沈默。”

    “哦对,不好意思,人设串了。”

    沈明恒顿了顿,轻咳一声,而后才笑意盈盈道:“先生早猜到是我,却还将我拒之门外,胆子真大。”

    “将军可别污蔑我,敌方军师是我方主帅这种事我哪里敢乱猜?项邺,你敢猜吗?”

    项邺:“……”

    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明恒谴责地看着解缙:“先生,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经常欺负项将军?”

    解缙冷笑一声,他拍了拍掌,有下人鱼贯而入,手上俱捧着堆成小山的公文纸卷。

    公文整齐地放在桌子上,很快就占满了一整个桌面,并且堆出了不低的高度。

    解缙再度冷笑,幽幽地问:“将军,现在我可以欺负了吗?”

    他浑身上下都冒着哀怨凉气,连同终日案牍劳形所产生的悲愤。

    沈明恒心虚,讨好地笑了笑:“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但话又说回来,能将一城生计相托,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解缙轻哼一声,见好就收,“将军接下来有何安排,里应外合?吞并平越?”

    沈明恒不答反问:“先生不是让我广积粮、缓称王吗?”

    所以他不在乎焦宁郡的钱财,但还是争取了这片广阔的土地。

    “少来,我定下这个计策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实力弱的时候才韬光养晦,实力强的时候当然得横行霸道。

    沈明恒这问句显然就是反对的意思了,解缙神色狐疑:“将军,你该不是在别人家待久了,心软了吧?”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难以理解,但他的主公确实有些不合时宜的仁慈。

    “怎会?时机未到而已。”沈明恒道:“苗所江归降,平越尽在掌握,半边江山已经平定,是时候着眼西边了。”

    解缙不假思索:“我不赞同。将军的身份终究是个隐患,随时有暴露的危险。”

    倒不如趁现在对方还信任沈明恒,该出手时就出手。

    沈明恒道:“他们觉得我是我父亲的私生子。”

    “哈?”解缙愕然,他露出了一个难言的茫然神情,反应过来后便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对不住,我一想到沈绪那家伙都能被编排出私生子就忍不住,他要是知道表情一定很好看。”

    解缙幸灾乐祸,等他也死了,到了地底下,一定绘声绘色讲给沈绪听。

    解缙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正经道:“可是时间一长,他们还是有可能发现真相。”

    私生子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譬如相似的相貌、神秘的来历、不为人知的过往,但沈家军对他的尊敬却难以解释。

    除非沈明恒不待在军营,避免和太多见过他的人接触。

    ……不会他还打算走吧?

    沈明恒轻咳一声:“那个,先生,我可能……大概……或许……不会在岷城久留。”

    他有些心虚,声音越放越低。

    解缙平静地看着他,手指用力,又捏碎了一支毛笔。

    沈明恒心中警铃大作,他赶紧率先发难,将身旁的陆行堂推向前,控诉道:“先生,我还没说你,你怎么可以让陆行堂去刺杀沈默?你可知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不论成与不成,他都不可能活着回来!”

    陆行堂:“……”

    所以我果然是你们游戏中的一环吧?

    “哦?”解缙似笑非笑。

    其实是自作主张的陆行堂瑟瑟发抖。

    第112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6)

    “王爷, 外头天凉,怎不多加件衣裳?”

    老管家取了件外衣出来,轻手轻脚披在赵琛肩头。

    赵琛将手边的信递出去, 眸中有几许困惑:“赵伯, 苏兰致改变主意了。”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都快答应了。

    赵琛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世了,是老管家护持着、教导着长大,亦师亦父。

    老管家快速看完信上的内容,思忖片刻,淡笑道:“改变主意就改变主意了吧,只是延迟, 又不是彻底不合作。苏兰致说得也有道理,那彭坤与翟士友既然活着如此不安分, 不如就送他们下地狱。”

    他已经把这片江山当做是他王爷的所有物, 彭坤、翟士友整日打仗,花费的都是他家王爷的钱财, 他看着都心疼。

    “本王总觉得不安, 赵伯,你说这信上的话,该不会只是苏兰致的搪塞之词吧?”赵琛微微蹙眉。

    老管家劝慰道:“王爷多虑了, 苏兰致此人忠正耿直, 会担心您夺得皇位后反王生乱事件很正常的事。当初他不是也担心过您离开边境异族会生乱吗?还是您说只会动用一小队人马进京, 又许诺了许久,他才有了几分动摇。”

    倒也能说得过去。

    赵琛迟疑:“……或许吧。”

    “其实先拿下西边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盛京以东三大反王隐有联合之势,他们若真联手, 必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毕竟也只有他们配得上这样的大阵势。

    老管家接着道:“王爷也不必担心异族,且不说异族已被打服不敢妄动, 即使真有个万一,战线不算长,也能及时回援。”

    赵琛思忖片刻,已然被说服,“赵伯说得在理,苏兰致果真才学不浅,当个小小翰林,委实屈才。”

    老管家叹了口气,心疼道:“只是要委屈王爷,大业又得多等待一些时日了。”

    赵琛面色平静:“无碍,十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两日。”

    事实证明,赵琛的实力确实不是其余反王可以比拟的。

    彭坤与翟士友本就折损颇多,两人又素有旧怨,不太可能合作配合。赵琛初入战局,以一敌二,竟也不落下风,隐隐间仿佛胜算已定。

    而他这一动,夏侯斌与吴德跃更确信他狼子野心,一时间对沈明恒的分析更是深信不疑。

    *

    沈明恒这段时间忙得很。

    岷城新得了一大块领土,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他让长真回去传信,表示要在焦宁郡多待一段时间。

    他挨个见了十七个将领,证明自己没出事,也没被解缙架空,以此安他们的心。

    而后又逐册翻看解缙批阅过的公文。这些公务解缙可以替他做,但他至少得亲自看过,知道岷城如今发展到什么阶段。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岷城日新月异,积攒下来的工作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数量。

    沈明恒到底没办法待太久,是以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几乎是在连轴转。

    直到他听到第一声焰火于窗外绽响,他恍然抬首,瞥见一角色彩斑斓的夜空,才意识到,原来不觉已除夕。

    解缙敲了敲门,半倚在门上对他笑了笑:“将军,不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吗?”

    工作是做不完的,沈明恒欣然放下公文,起身与解缙一起走了出去。

    在血腥味中浸染了数月的焦宁郡此刻已经恢复了生机,街上高高挂起灯笼与彩缎,路边有人随性地高歌起舞。

    天空被点缀得如梦似幻,每一朵焰火的燃放,都伴随着孩童夸张的赞叹与欢呼。

    那是不掺杂一丝阴霾的童真。

    沈明恒与解缙上了城墙,这个位置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半城热闹烟火。沈明恒看着看着,便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解缙偏过头看他。

    许是今天过年,他暂时忘却了因为沈明恒掉的头发。

    “将军。”他眼中倒映着璀璨的烟火,“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你非常、非常了不起。如果沈绪还活着,必定会将你视为毕生骄傲。”

    “还有更了不起的。”沈明恒也学着他偏过头,“先生,你信不信,明年除夕,我们就该在皇宫过了。”

    解缙不由失笑。

    他说过很多次沈明恒狂妄,然而这次,面对这样荒诞而不切实际的言论,他正色道:“我当然信你,主公。”

    沈明恒眨了眨眼,想起了第一个叫他“主公”的人。

    “先生,殷齐那边,一切顺利吗?”

    殷齐觉得自己不太好。

    不是待遇不行,事实上,他现在在皇宫中一切生活所需不弱于皇帝。

    但人向来是不懂得知足的动物,他已经不愁吃穿,便转而开始思考起精神上的需求来。

    ——他第一次自己过年,觉得有些许孤独。

    不是找不到人陪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在仅次于赵昌的下首,欣赏奢华而热闹的宫宴,但那怪没意思的。

    于是他向赵昌讨了个旨,以讨教诗文为借口,把苏兰致叫了进来陪他。

    苏兰致面无表情:“所以你觉得无聊,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最近又惹得赵昌生厌,没被特许参加宫宴,在家过年过得好好的。

    殷齐为他倒了杯酒,“别生气,你是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不如凑个伴?你在家可喝不到这种好酒。”

    “那我还得谢谢你?”

    “这倒不用,不过你要是非要谢,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

    苏兰致无语地看着他,半晌轻笑一声。

    他们的交际不多,然而这两句话后,像是突然间熟络起来。

    苏兰致举起酒杯轻品,自认为吃人嘴短,提醒道:“伴君如伴虎,你小心些。”

    殷齐不以为意:“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咱们这位陛下向来薄情暴戾,当初那样宠信的莫道君也是说杀就杀,我早就有准备了。”

    “说得好像与你无关一样,怎么,莫道君的死难道不是你一手主导的吗?”

    “是我做的。”殷齐干脆承认,“能够左右陛下想法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苏兰致不理解:“你到底想做什么?张合新引荐的你,你不肯站队张家;从前莫道君与韦海合作,各取所需,你也不肯给韦海几分好脸色,同时得罪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看不出来吗?我想要权力。”殷齐没有隐瞒:“我想要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权力,我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正韦海与张家的权势全都来自陛下,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苏兰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看你是疯了。”

    他定了定神:“为什么告诉我?”

    殷齐道:“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为什么不呢?夏大人得罪了韦海被迫入狱年后问斩,我可以替你保下他。还有,你不是一向崇拜于大人吗?我也可以让他官复原职。”

    很诱人的条件。

    苏兰致冷静地问:“我需要做什么?”

    “我有一支军队,我希望他们可以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得进入盛京。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猜忌,要做到太难,而你可以。”

    殷齐笃定地说:“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军队……

    苏兰致神色复杂:“你身后还有人,是谁?”

    莫非是赵琛?不像。

    他心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是沈明恒?!”

    殷齐这下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要知岷城太远,许多消息都还没传过来,若非他有独特的消息渠道也不会知道东边形式发生了怎么大的变化。

    在盛京诸人的眼里,沈明恒应该还是那个被锦衣玉食养废了的浅薄少年,且他与之隔着血海深仇,万万没有勾结在一起的可能性。

    殷齐长长吐出一口气,“难怪主公那么欣赏你,苏大人,你果真了不起。”

    这话就是默认了。

    苏兰致苦笑:“不敢,沈小将军才真是让天下人都小看了。”

    他顿了顿,问道:“沈明恒有意皇位,何必兜一个这么大的圈子?”

    “因为主公不想看到盛京血流成河。”殷齐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骄傲:“你若是多关注一下岷城的消息,便知道岷城百姓有多爱戴我家主公。”

    丝毫没考虑到上一任岷城郡守是他爹。

    殷齐遗憾地叹了口气:“今日除夕,岷城一定很热闹。”

    苏兰致神色茫然,低声自语:“这样吗……”

    他心目中的选项里,“赵琛”这个名字的前方,突然多了一个“沈明恒”。

    他忽然发觉,其实这个皇位没有必要一定让赵家人来坐。

    但他可以相信沈明恒吗?

    *

    过完年便是春天。

    开春后,沈明恒更忙了,他得同时盯着东边三个势力范围的春耕。

    夏侯斌与吴德跃深怕他留在焦宁不回来了,连番不止地催促,沈明恒为了一碗水端平,不得不来回奔波。

    他实在好用,仿佛不论哪个领域都有涉猎,且永远都答出最出彩的答案。

    于是到后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夏侯斌与吴德跃也要过问过他才肯放心。

    沈明恒觉得,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他收拾了行囊,去找夏侯斌请辞。

    夏侯斌瞪大了眼睛:“先生是说,殷齐是你救下、安插进盛京的、我们的内应?”

    盛京皇城发生的事,他或多或少也有关注,殷齐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大变化。救下殷齐的神秘道长已替代莫道君成为赵昌的又一新宠,只是一直不曾出现。

    沈默毕竟也算沈家人,能接触到殷齐并且救下他,似乎也不奇怪。

    第113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7)

    “在下打听到, 赵琛将翟士友、彭坤攻打下来后,便会带上一支小队暗中前往盛京,这是拿下他的最好机会。”

    其实消息是假的, 但是无所谓, 真到了那时候,沈明恒也有把握把赵琛骗来。

    沈明恒道:“在下带一队人马先行,有殷齐接应,便可直入盛京。待赵琛与皇城尽在掌握,将军便可带着后方部队长驱直入。介时,大局可定。”

    这是要直接把自己送上皇位啊!

    夏侯斌心中激动。

    “可是先生, 我们不是要联手对抗赵琛吗?要是我当了皇帝,吴德跃与沈明恒说不定会反悔, 调转目标来攻打我。”

    最初的感动过后, 夏侯斌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夏侯斌对欺骗盟友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所谓兵不厌诈, 谁叫皇位只有一个?但他有些担心自己不会是对手。

    “那就是下一步的计划了, 将军不必担忧,一切都在在下的掌握中。”沈明恒一脸神秘。

    夏侯斌眼眶泛红,“先生, 你对我真好!你放心, 夏侯斌绝不负你, 你永远是我的结义兄弟!”

    沈明恒顿了顿,自然接上:“好,你也永远是我的结义兄弟。”

    夏侯斌有些疑惑他为何要重复一遍,但也没多想, 满脸踌躇满志的激动。

    用同样的理由敷衍过吴德跃之后,沈明恒骑着马, 踏上了去盛京的路。

    也许用“回”更合适。

    出发一天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沈明恒认真思考。

    军队已经兵分九路,顺着殷齐的安排入京了。

    事先他也分别给殷齐和苏兰致都写了信,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

    沈明恒问长真:“还有什么没做的吗?”

    长真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公子,您向谢军师道别了吗?”

    “啊。”沈明恒也沉默,半晌,他无所谓道:“没关系,先生应该习惯了,不是什么大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

    殷齐住在皇宫,不能随意外出。

    但他出去也简单,只用随意找个借口跟赵昌说一声就好。

    “陛下,除夕一谈,臣与苏大人相见恨晚。今日是他的生辰,他邀臣往家中作客,臣特来向陛下请旨。”殷齐临时编了一个理由。

    “哦?苏卿,今日是你的生辰?”赵昌并未起疑,苏兰致当了他这么久的“宠臣”,然而除了那些诗文,他对其确实知之甚少。

    苏兰致抬眼看了殷齐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是。”

    “准了,殷爱卿难得出宫一次,可要玩得开心。苏卿,你好好招待殷爱卿。”赵昌理所当然,且财大气粗:“你的生辰,朕也该有所表示。来人,赐东海珍珠一斛。”

    珍珠不必其他御赐珍宝,是允许售卖典当的。

    这倒是意外之财,苏兰致俯身行礼:“多谢陛下。”

    离了皇宫,殷齐就打算分道扬镳了。

    “谢苏大人。”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苏兰致虽然将沈明恒纳入皇帝预备人选,但还没下定决心。

    他除夕夜没同意帮忙,最终仍是殷齐冒险行事。

    但不知是否是觉得他说出去了赵昌也不会信,信了也不会做出处置,他到底也没检举揭发。

    苏兰致对殷齐的情绪很复杂。

    除夕当晚他回去后想了很多,一旦把殷齐代入沈明恒下属的身份,很多定论都将被推翻,毕竟殷齐不像被强迫,这人简直再虔诚不过了。

    首先,殷仁济一定没死,否则殷齐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不管沈明恒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杀殷仁济,又敢大胆地重用殷齐,他至少不会是一个自私暴戾的小人。

    殷齐说沈明恒没在盛京掀起战火是出于仁慈,苏兰致不知道能否相信。

    最近东边乱得很,连赫赫有名的反王苗所江都栽了跟头,但虽然战事频发,死的人却似乎是少了很多?也算奇事一件了。

    苏兰致压下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殷大人对盛京不熟吧?你这是打算去哪,或许我可以帮着指一下路。”

    “乌淮巷,有劳苏大人。”殷齐确实不知道路。

    苏兰致顿了顿。

    “殷大人方才说什么?”

    殷齐疑惑,以为苏兰致是没听清,重复道:“我去乌淮巷。”

    “不,上一句。”

    殷齐不明觉厉,“谢苏大人?”

    苏兰致点了点头:“我收下了,殷大人客气。”

    殷齐茫然:“啊?”

    苏兰致微微一笑,“我恰巧住那,殷大人,下官亲自引路,收一句谢不过分吧?”

    “这么巧?”殷齐表示怀疑。

    沈明恒早就表示出对苏兰致的欣赏,该不会是专程把地点定在那里吧?

    那他算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中的“酒”吗?

    殷齐有些忿忿不平。

    乌淮巷只是盛京一处寻常小巷,住了许多家产不丰的普通人家。

    苏兰致虽是个官,但他俸禄不高,不贪污、不受贿,两袖清风。盛京地段贵,以他的身价,只租得起这里的房子。

    苏兰致与殷齐一前一后,回到这条僻静幽深、有些灰扑扑却不掩家常烟火的小巷。

    刚一绕过拐角,就看到巷口的树下站着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位贵公子和他的小厮。

    那公子年未及冠,锦衣华服,风流蕴藉,仿佛天生就是人群的目光中心,与这破败小巷毫不相干。

    乌淮巷养不出这样的少年郎,苏兰致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好友沈兄来寻他了。

    沈兄知道他的住处,算算时间,如今也该到了。

    苏兰致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快步向前走去:“沈……”

    殷齐从他身边绕过,速度比他居然还快了几分,“公子!”

    语气里的激动不容忽视,苏兰致笑意僵在脸上。

    他忽然意识到这张脸他曾经见过的,在半年前的誓师大典上,这个人当时就站在军队的最前方。

    所以……

    苏兰致语气艰涩,他试探道:“沈兄?”

    沈明恒眨了眨眼,像是也有几分讶然,“苏大人就住这里?”

    仿佛先前对苏兰致就是“宁远”一事毫不知情。

    苏兰致沉默。

    心想或许真就只是缘分巧合,沈明恒在盛京长大,有个乌汀巷的朋友也有可能。

    而他毕竟是个京官,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应当住在繁华的朱雀大街。

    然而好友突然摇身一变,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他面前,苏兰致还是觉得奇怪。

    他对沈明恒是改观了许多,可还远远谈不上欣赏,哪及沈兄?

    沈兄是他迄今为止最佩服、最崇拜的知己。

    沈明恒也沉默,像是和苏兰致一样难以接受。

    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就当我们从未见面吧,以后……”

    他踟蹰片刻,艰难道:“以后,也不要继续书信往来了。”

    他满脸可惜与怅惘,显然也很舍不得。

    殷齐莫名其妙:“公子,你和苏大人?”

    这么熟的吗?

    沈明恒未答。

    苏兰致着急:“为什么?莫非沈兄也有门户之见吗?”

    他轻声问:“因为你是风头正盛最有可能登临帝位的反王,我是大梁腐朽朝廷中的小小翰林,所以你觉得我不配与你为友了,是吗?”

    “夸奖我收下了,但是,”沈明恒无奈:“讲点道理好不好,不是你先这么打算的吗?你脸上的表情都写了要与我割袍断义。”

    苏兰致闷闷言道:“少污蔑我,我可没这么说,你也不要卖弄你对我的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沈明恒:“……”

    他更无奈了,“好好好,那苏大人赏脸,给我一个了解你的机会?”

    殷齐已经见怪不怪,沈明恒经常这样哄人,他都习惯了。

    苏兰致则有些无法适从,毕竟他的年纪要比沈明恒大了许多,他也不知道明明沈明恒才是个小孩,怎么哄人的话随口就来。

    苏兰致轻咳一声:“跟我来吧,到我家中坐坐。”

    他囊中羞涩,未娶妻生子,凡事亲力亲为,家中只有一个做饭的厨子。

    苏兰致亲自泡茶,“寒舍粗陋,这茶二位或许喝不惯。”

    他也想过要买些好茶来招待,但家境摆在这,即使倾家荡产,或许也不如好友家中寻常饮用的茶水。

    “你泡的,喝不惯也得喝。”沈明恒自然地脱口而出。

    苏兰致目光倏然一暖。

    殷齐刚喝了一口茶,就迫不及待地问:“主公,军师寄来的信里,说我们兵不血刃拿下焦宁?”

    解缙只是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概括,他看得非常不过瘾。

    “也不算兵不血刃吧?”沈明恒思考着道:“进城的时候有个将士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头了。还有陆行堂,伤得可重了。”

    “啊?”殷齐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吐槽这还不算兵不血刃还是摔跤磕到头受伤过于荒唐,他呆呆地问:“那陆校尉没事吧?怎么受的伤啊?”

    沈明恒心有余悸:“被解先生打的,可惨了,看不出来,解先生打人居然这么有劲。”

    殷齐:“……”

    殷齐由衷感叹:“主公好厉害,您似乎总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苏兰致以杯轻叩桌子,“两位,我还在这儿呢?你们谈这种话题的时候,不避着人吗?”

    殷齐不以为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再者而言,主公既然敢在你面前出现,就不怕你去告密,对吧主公?”

    沈明恒“啊”了一声,“殷齐敢在你住处问起岷城,我自然敢答。我信殷齐。”

    殷齐霍然抬头:“主公……”

    苏兰致端起茶杯,面无表情:“送客。”

    第114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8)

    苏兰致只是在开玩笑, 他也担心沈明恒真走,茶杯放下的速度十分快。

    “你怎么这时候来盛京?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很危险。”

    长真:“?”

    我不是人?

    “不是一个人, 还有一支军队, 不过他们要过来还得一段时间。”沈明恒如实道。

    他与长真可以快马而来,军队人多,又要不引起注意,多少有些麻烦。

    苏兰致抿了抿唇,犹豫地看向殷齐,“都安排好了吗?我……那个, 我也可以帮忙。”

    他拒绝殷齐的时候,还不知道沈明恒就是他的沈兄。

    殷齐有些诧异苏兰致与沈明恒的关系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这事儿事关重大, 他也没客气,礼貌道:“多谢苏大人, 有需要我会找你的。”

    沈明恒有些迟疑:“你要帮忙?”

    他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张口:“不然还是算了吧?”

    苏兰致眼睑颤了颤,他目光微垂,手指不自觉攥紧茶杯, 像是感觉不到温度。

    “为什么?”他问。

    沈兄在信中从未对他客气。

    苏兰致意识到, 饶是他仍然珍惜这段友情, 但身份的暴露似乎还是无形中改变了什么,至少……向来热烈张扬的沈兄不会对他用这样疏离的语气。

    沈明恒眨了眨眼:“我不想让你为难。宁远,你是赵琛的谋士,对吗?”

    苏兰致震惊:“谁说的?”

    谁在污蔑他!

    他猛然发觉问题出在哪, 原来不是沈兄变了,也不是世界变了, 是有小人蓄意作祟!

    沈明恒“啊”了一声,讪讪问:“我猜的,难道不是吗?”

    苏兰致微怔。

    是了,沈兄向来聪慧,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从前信中写的“昏聩败家的家主”、“试图收买他利用他的旁系”,自然也就不言而明。

    “我没有,我和赵琛只是书信往来过几次,我什么都没答应他。”苏兰致急忙解释。

    毕竟沈兄不止一次提到过不喜欢赵琛,理直气壮地要他离赵琛远点。

    苏兰致喜欢这种朋友间毫不见外的亲近随意,每次回信都是附和,时不时还一起骂赵琛几句。

    他摆出了“只和沈兄天下第一好”的态度,可不想让沈明恒觉得他两面三刀。

    “真的!”苏兰致言辞恳切:“你都说了他又蠢又坏,你讨厌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效忠?我发誓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明恒一时哑然,反应过来后赶紧打断:“怎么就到发誓这么严重,我当然信你。”

    本来,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份上,苏兰致如果有心,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立刻下定决心。毕竟关系到天下苍生,他只能慎之又慎。

    苏兰致有自己的坚持,哪怕是友谊也不能轻易叫他低头折节。

    沈明恒知道这一点,倒没有逼迫。

    左右目前苏兰致是偏向他的,一点点的偏向也已经足够。

    他笑了笑,体贴地转移话题:“我还会在盛京待一段时间,宁远,我把旁边的宅子买下来,与你做邻居好不好?”

    苏兰致心中一暖,对比起赵琛数封书信要他给一个答案,沈明恒的举动无疑更加善解人意。

    他不知道他心中的天平持续不断地缓慢倾斜,假使思绪可以具象,苏兰致就会发现,一直给属于沈明恒那方增加筹码的,分明是他自己。

    其实他早就已经做出选择。

    苏兰致皱了皱眉,摇头劝道:“盛京许多人都认得你,你不能久留。”

    “我敢来自然是有把握的,退一万步说,即使当真身份暴露,我也有自保的手段。”沈明恒漫不经心。

    殷齐也点头:“主公,我现在在赵昌面前也能说的上话,谁要对你不利,我先杀谁。”

    沈明恒笑意盈盈,“这么厉害呀?”

    他很快又叹了口气:“辛苦你了,殷齐。”

    苏兰致仍觉得不保险,他咬咬牙:“你来盛京是有事要做吧?我替你做,你早些离开。”

    沈明恒微愣,笑着摇头道:“我知道宁远对我好,但还是我自己来吧,这些事情不值得脏了你的手。”

    苏兰致是承平盛世里的王佐良臣,向来不喜欢阴诡手段,他的才能应该发挥在天下平定后的治世安民。

    至于沈明恒自己?他没那么高的道德底线。

    苏兰致不明觉厉,“你是要做什么?”

    他问完才觉得不妥,顿了顿补充道:“不能说就算了。”

    “可以说,你又不是外人。”沈明恒不假思索。他轻咳一声,意有所指:“最近手头有些紧。”

    “你缺钱?”苏兰致有些惊讶,还是下意识地计算起他这些年的积蓄。

    他发愁:“你缺钱,怎么还买镖局?我身上还有些钱……”

    沈明恒哭笑不得,连忙阻止:“不是跟你客气,但我是要养军队,你那点钱连零头都不够。”

    粮食都好解决,毕竟现在整个东边都是他的,春耕也很顺利。

    就是吞并焦宁之后,他军队将士的数量更多,再这样下去,他就快发不起粮饷了。

    沈明恒微微一笑:“素来听闻盛京富庶,权贵之家碗箸都是金玉制成,我找他们借点钱,应该不过分吧?”

    苏兰致问:“是借,还是抢?”

    沈明恒一本正经:“是劫富济贫。”

    *

    解缙无能狂怒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任劳任怨地给沈明恒干活。

    ——东边已经尽在掌握,只需要最后的清扫。

    是的,平越岷三方联手,对付那些余下的小型造反势力,确实可以用“清扫”这个词来形容。

    简直不要太容易,能够坚持三天不投降都算他有本事,这还是三城只动用了一半兵力的前提下。

    剩下半数在后方耕种。

    西边的赵琛有学有样,仿佛莫名就建立起了默契,开始主动清扫起西北战场。

    然而毕竟不像东边联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他虽然进展也顺利,但进度要更慢些。

    如此又是一月,东边只剩下三大反王,其他的造反势力皆被吞并。

    与此同时,皇城好几家权贵,相继遭遇了失窃。

    匪徒极其嚣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强闯,目标也极其明确,进了人家家中就直接拆库房的门,而后抱着一箱箱的金银珠宝就走。

    连句“谢谢”都不说,很没有礼貌。

    要知道现在的大户人家,怎么着也不会缺少看家护院的人,等闲小贼上门只能是自取灭亡。

    而那匪徒呢?

    瞧瞧那专业的身手,瞧瞧那齐全的装备,瞧瞧那训练有素的动作,说不是蓄谋已久谁信啊!

    天底下敢这么猖狂又有这种能力的人不多,最有可能的就是掌管禁卫军的张家。

    好一个张家,都混成国舅了,皇帝平日里给他们的赏赐不知凡几,居然还惦记他们这仨瓜俩枣!

    张家:“?”

    讲道理,他们平时是有些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但是这件事情真不是他们做的。

    他们张家这辈子就没替人背过黑锅!

    京兆府与禁卫军难得查案这么认真,然而空有动静,始终没查出个结果来。倒是也抓了几个小贼,可缴获的赃款与失物数量完全对不上。

    不仅如此,案子一边在查,匪徒一边还在继续作案,完全没受影响。

    看起来十分像张家的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天子脚下,这么多权贵失窃,有些还是光明正大的入室抢劫,这事儿都闹到赵昌前面了。

    赵昌叫来张国舅,明里暗里试探问他们是不是缺钱,“你也太过明目张胆,闹得整座京城风风雨雨,好歹低调些。”

    张国舅:“……”

    他憋屈地反驳:“陛下,这件事臣真的不知情。”

    “跟朕你还装什么?”赵昌白了他一眼:“朕又没有怪你。”

    张国舅无可奈何,见赵昌生气了,只得忍气吞声,“谢陛下体恤。”

    该死的,不要让他知道凶手是谁!

    一箱箱珠宝顺利地运出了盛京,又暗中送回了岷城。

    对此,沈明恒表示,钱这种东西还是用抢的来得快。

    权贵们自然心疼,不过他们多的是夺不走的土地、权利,钱这种东西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句身外之物,想要的话随便剥削一下就能拿回来。

    所以心疼归心疼,失去一个库房对他们的底蕴还算不上伤筋动骨。

    并且很快,他们就顾不上某些钱财的失窃了——东边三大反王的联军开始侵蚀大梁的地盘,而大梁在铁蹄下几乎算是毫无反抗之力。

    放眼天下,甚至没有一处可供他们迁都以保存己身的地方。

    盛京一片风雨欲来的兵荒马乱,权贵们从纸醉金迷,变成了心惊胆战地纸醉金迷。

    但是其实,联军的进展也没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迅速。

    三路联军被挡在了襄岐城外。

    襄岐城的守城军死守城门,宁死不降,举城上下空前团结,场面一度十分惨烈。

    联军一路而来,解决了那么多对手,没见过决心这样强烈、对自己这么狠的军队。

    不过这对他们本来也算不上棘手,毕竟十倍的兵力差距摆在那里,想输都难。

    但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若是强攻,城门固然会破,这支守城军大概率会全部阵亡。

    解缙有些纠结,思索之下,他向沈明恒去了信。

    联通盛京的通信渠道已经十分完善,信很快就送到了沈明恒手上。

    沈明恒收到信后,决定暂时回归一下自己的本职工作。

    第115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29)

    殷齐又找了理由出宫, 来到苏兰致的住处。

    沈明恒要将在盛京的事情收个尾,寻他们做个安排和交代。

    殷齐委实不知道苏兰致在拧巴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全都是知情者, 甚至因为他住得离沈明恒近, 有些事情比自己了解的还要多还要全。

    然而苏兰致分明已自愿入局,却不知为何还一直执着不肯表态。

    但凡苏兰致给赵昌写文章的时候隐晦地提醒那么一两句,殷齐都不会这么想不通。

    他用了最大的警惕去提防苏兰致,结果对方比他还像乱臣贼子?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沈明恒来得稍晚了些, 他今天还新带了一个人来。

    殷齐向沈明恒行礼:“主公。”

    他瞥了那人一眼,总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甚至让他不自觉泛起几分忌惮。

    沈明恒直入正题:“襄岐城有些麻烦, 他们的守将程兴想见我,我回去一趟。盛京的军队在这段时间内由苗所江统领, 殷齐, 你有事和苗将军联系。”

    “苗所江?!”殷齐悚然一惊。

    这不是前焦宁郡之主吗?曾经的反王之一?

    他知道苗所江归降,但就算是不杀他,至少也该软禁,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继续领兵吧?

    而且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就罢了, 放在盛京?

    苗所江声望仍在, 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部将,他若是振臂一呼,哪怕隔着城池,照样会有从前的苗家军响应, 这和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

    殷齐眉宇间有焦急与为难:“主公,这……”

    苏兰致扯了他一把, 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苏兰致点头应承:“苗将军,久仰大名。”

    苗所江自进来就一直很沉默,这时才淡淡地回了一句:“过奖。”

    苏兰致看向沈明恒:“程兴为何要见你?很麻烦吗?有危险吗?”

    “我也不知。”沈明恒苦恼地皱了皱眉,“他要是不改变主意,那确实有点麻烦,至于危险……反正有机会,我总得争取一下。”

    希望不要走到强攻那一步吧。

    这么多铁骨铮铮的将士为大梁而死,是件很可惜很可惜的事情。

    “你做事从来果断,我就不劝你了,不过……”

    他顿了顿,提醒道:“我今早又收到了一盒银票,夏侯斌寄来的,说你一个人在盛京,不要不舍得花钱打点。”

    沈明恒:“……”

    所以说丧良心的事千万别做,做了一件,后面就要用千百件去圆。

    沈明恒向后瘫靠在椅子上,眼神一片安详的平静。

    他离开后,殷齐不满地瞪了苏兰致一眼:“你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劝主公?用苗所江,变数太大你不知道吗?”

    苏兰致不慌不忙:“苗所江不是将帅之才吗?”

    “是,但是……”

    “那不就行了?”

    苏兰致打断他,语气忽然多了几分正式:“殷齐,不要把你的主公当成反王去看待,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他当成皇帝,当成这天下的主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所以他用一个苗所江,有什么问题?

    “啊?”殷齐欲言又止:“可……”

    苏兰致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走开了,“为君有为君的气度,为帝有为帝的宽容,不要看低了沈明恒。”

    殷齐:不,不是。

    他哪里敢看低主公,他是想说——

    苏大人,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啊?怎么连“把主公当皇帝”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不是大梁忠臣吗?

    好怪啊,他就说不对劲!

    *

    襄岐城的城墙上都是斑驳血迹。

    联军兵临城下,围而不攻,像是虎视眈眈等待对手的一次疏漏,也像忽然起了兴致的恶鬼,闲情逸致地坐视对方绝望崩溃。

    夏侯斌等得烦躁,不耐地问解缙:“为什么不许攻城?”

    他们是围城也能把襄岐城逼得弹尽粮绝,但是分明强攻更快。

    “时机未到。”解缙漫不经心。

    “你在敷衍本王吗?”夏侯斌发怒:“每次都是这四个字,行啊,那你说,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

    解缙也不耐烦,“夏侯将军,盟约上面写着,统一行动攻城需要三方下令,我不需要对你解释任何事情。”

    夏侯斌简直气笑了:“好好好,本王不与你计较,沈明恒呢?叫你们能做主的人来。”

    “主公不在。”解缙满脸肉眼可见的敷衍。

    “他凭什么不在?自三军签订盟约以来,他就没在过!”

    解缙冷漠:“我们岷城的事,别管。”

    夏侯斌气得拂袖而去。

    要不是先生让他多担待,要有容人之量,他早就给解缙一拳了。

    他按下心中悄然弥漫起的一丝怪异,这段时间先生不在,沈明恒也不在……

    刚走没多远,夏侯斌再路上遇到了吴德跃。

    吴德跃双手抱胸站在他回营的必经之路上,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一见他的表情便了然问道:“是不是觉得很不对劲?”

    他单刀直入:“你我至今,都未曾见过沈明恒一面吧?大概只见过他的画像?”

    夏侯斌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

    吴德跃逼近一步,“你就没有怀疑过吗?你就没想过,也许从始至终就没有沈默,只有一个沈明恒?”

    “呸!”夏侯斌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东西,我早就认识先生了,难不成你想说沈明恒那时候就不在岷城呆着,跑到老子身边当个小小谋士?岷城那段时间传出的消息都是闹鬼吗?”

    吴德跃并不介意对方的激动情绪,他冷静地分析:“或许是解缙故布迷阵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只说事实,难道你有同时见到过沈明恒与沈默吗?”

    夏侯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发觉解缙方才的拒绝方式很管用。

    他冷着脸,张嘴吐出两个字:“别管。”

    *

    襄岐城的守将程兴浑身浴血,几乎是长在了城墙上。

    哪怕这段时间联军放缓了攻势,他也不敢妄动,甚至不敢回家包扎一下伤口或是换件衣裳。

    他怕他一错眼,联军就对襄岐发起总攻,而后城就没了。

    其实哪怕他在场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但至少算个慰藉。

    部下小跑着爬上城墙,低声禀报:“将军,军中快没粮了。”

    程兴默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残阳如血,平静道:“那就杀马。”

    他们的对话并不带悲怆,只是此情此景,配上周围将士暗淡绝望又隐含死志的目光,不管什么样的语调都会显得沉重。

    部下应了声“是”,又说:“城中马匹数量不多,恐怕坚持不了不多。”

    程兴视线下移,看着与他一样受了伤还坚持守城的将士,目光终于无法克制地流露出了几分动容。

    “树皮,草根……”他声音愈发低微,直至吐出一口气,“坚持到不能坚持为止。”

    如今差不多到了用晚饭的时间,城外例行燃起了炊烟。

    袅袅烟火将食物的香气送上城墙,烟火中,解缙再度派人喊话劝降。

    “大梁无道,败局已定,尔等坚守至今已尽臣子之义,而今何不为自己与家人着想?”

    “程兴,你应当看得出来,大梁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了,你一定要带着麾下战士去死吗?”

    程兴声音沙哑:“尔等不必再说了,我只有一句话。”

    他喊道:“我要见沈明恒,让沈明恒亲自来与我谈。”

    夏侯斌怒气冲冲,策马上前,夺过旁边将士手里的长枪便重重掷了出去。

    长枪划过一道弧线,栽倒在高高的城墙下。

    夏侯斌怒气未消,“说了多少遍了,沈明恒不在,他不在!老子夏侯斌,和这个姓吴的不配跟你谈是吗?”

    程兴仍是重复道:“我要见沈明恒。”

    他平静地补充:“只要沈明恒,其余人都不行。”

    岷城军队中忽然有微小的喧哗,而后队伍自中间分开,有一少年策马而来,行至最前方,项邺以护持的姿势守在他身旁。

    解缙躬身行礼,口称“主公”。

    而后他向后退去,与项邺一左一右,跟在少年身后。

    霎那间仿佛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夏侯斌含怒的神色僵在脸上,显得滑稽可笑。

    来人的身份似乎无需严明。

    少年将军白袍银甲,于浸满血色的城墙下淡淡抬眸:“你要见我?现在你可以说了。”

    明明仰头的是他,偏偏给人一种俯身的居高临下,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程兴问:“你就是沈明恒?”

    虽然早知对方年幼,但来人看起来还是年少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沈明恒微微而笑:“如假包换,我想,世界上还没有人有胆子,能在沈家军的面前冒充我。”

    项邺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

    没错!就连解军师也只能在得小将军允许的情况下以他的名义行事!

    “沈明恒,”程兴提高了音量,大声喊道:“我听闻,沈家军破焦宁当日,全军将士是宿在城墙下的,是也不是?”

    夏侯斌原本对程兴只格外重视沈明恒耿耿于怀,然而这问话落下,忽然就莫名些许释怀。

    他忽然想起初听闻这事时的震撼,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人的想象总是会被自己的见识与经历限制,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支军队有这样严明的军纪。

    有时候不是主将不愿珍重地对待百姓,而是大利益面前,他们也很难控制住人心。

    ——好不容易攻下一座城池,你总不能让将士一无所得、挨饥受冻,对吧?

    沈明恒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敢这么做?

    就不怕底下的兵造反吗?

    第116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0)

    沈明恒已经做出了回答。

    他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值得特意一提, 只平静道:“是。”

    程兴许久没有喝水,嘴唇干涩,喉咙像是要冒烟。

    然而他仍一字一句, 用尽所有的气力吐字清晰地追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沈明恒露出几分困惑:“大军人数多, 城中没来得及整理出足够让他们休憩的场所,所以在城墙下凑合一晚,这么简单的事哪有为什么?”

    “这么简单……”程兴忽然仰天大笑,“是啊,这么简单的事啊……”

    可是其他的军队,为什么要烧杀掳掠, 为什么要抢占民宅?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程兴笑着笑着眼眶便泛红了起来,所幸他脸上沾满了尘土看不分明, 唯有他自己能察觉出眼眶的酸涩。

    程兴问:“如果我开城门, 把襄岐交给你,沈明恒, 你会像对待岷城、对待焦宁一样对待她吗?”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沈明恒又策马向前了几步, 站在程兴的位置向下望,沈明恒已经站到了队伍最前方,领袖的位置显然而分明。

    春风托起了他白色的披风, 于一片萧瑟的黄与远处稀薄的绿之间, 他像是一轮耀日。

    少年眼眸清亮, 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三分傲然笑意:“程将军,进城之后,我带出来的兵要是有任何惊扰百姓的行为, 本将军自裁以谢天下。”

    天地骤然寂静了一瞬。

    项邺跺了跺脚,神色焦急而仓皇:“小将军!”

    夏侯斌揉了揉耳朵, 喃喃道:“老子耳朵没问题吧?”

    吴德跃也是猝不及防,瞠目结舌地看着沈明恒。

    程兴未曾想这人会给出一句这么重的承诺,这让他都有些不敢应承,甚至隐隐后悔问出了那句话。

    “沈将军言重了,我……”他一时无措,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那个……我给将军开城门,将军稍等。”

    开城门当然用不着程兴这一军主将,然而天可怜见,他要是不找点事做,他怕自己被底下沈家军将领的眼神杀死。

    城门打开,项邺朝沈明恒抱拳一礼,策马回到队列中央,瞪着眼睛以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

    要是有人敢做些什么,他一定在他们刚伸出手的时候就砍了他们的头!

    沈家军在这些日子里对攻城破城已经有了长足的默契,不用沈明恒过多提点,将领们便自然地吩咐起了后续。

    “程将军,”沈明恒骑在马上,温和有礼道:“烦请带路。”

    他在这个时候忽然便能看出沈默的影子,夏侯斌咬牙切齿。

    程兴应“是”,走在侧前方引路。

    他想了想,垂首走到沈明恒身边为他牵马。

    能让一城守军甘愿随他赴死,可想而知程兴在军中的声望不会低,他主动为沈明恒牵马,足够消弭这些时日两军对峙打出的诸多怒火与怨气。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城门外的将士死伤无数,城门内的百姓却还没受到几分损伤,程兴愿意配合,将城池交接的影响降到最低,无疑给了沈明恒许多帮助。

    沈明恒投桃报李,在到了城主府之后便请他先去休息,左右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有条不紊地发布施令。

    在他是沈默军师时,便被默认是三军共同的指挥。

    如今模样还是那个模样,身份却陡然天翻地转,难免给人一种熟悉又怪异之感。

    然而他各项法令确实有独到之处,自安民恤众乃至联军安置,无一不面面俱到,故而夏侯斌与吴德跃一直没出口打断他。

    及至安排告一段落,大多将领领命而去,屋内只剩沈明恒、解缙、夏侯斌、吴德跃四人时,夏侯斌才终于忍不住挖苦了一句:“沈将军好胆色,好演技。”

    “啊。”沈明恒从容不迫:“多谢二位将军信任。”

    许是已有预料,吴德跃没表现得太过出格,勉强维持住了反王体面。

    他扯动嘴角露出笑意:“沈将军自盛京远来,一路辛苦,我与夏侯便不打扰了,告辞。”

    被背叛的愤怒与被愚弄的耻辱交织,在眼底罩了一片阴翳浓云,然而面上仍是一片和煦。

    吴德跃微微颔首致意,拉了魂不守舍的夏侯斌一把,转身欲走。

    沈明恒合掌轻拍,一队训练有素的将士拿着武器就闯开门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不安预感成真,吴德跃不死心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他心下后悔。早该在城外就走的,那时大军在侧,纵然或许会损失惨重,但终究有一线生机。

    沈明恒笑了笑:“我既已筹谋这么久,倘若还能让你们这样离开,岂非太无能了?”

    夏侯斌怒目圆睁,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杀我?”

    其中惊诧的成分还要大过愤怒,尾音微微上扬扭曲,显示出其极度的不肯相信来。

    倘若细究他的思绪,也许连他自己都很难分得清,其中究竟是气愤怒火更多,还是失望伤怀更多。

    “我不会杀你们。”沈明恒温声道:“但是你们也听话一点,不要让我为难,可好?”

    “我几时让你为难?”夏侯斌一脸被倒打一耙的痛心疾首:“你去盛京,我担心你没钱打点,还专程给你送钱,我为你思虑的还不够周全吗?”

    解缙与吴德跃:“……”

    两个当世豪杰一时默然不语,只觉得夏侯斌捕捉到的重点似乎有些……难以言喻?

    沈明恒振振有词:“我不是也让人十倍返还与你了吗?你不要再揪着不放!”

    夏侯斌冷笑:“是,我拿你当兄弟,你图我做交易,倒也公平。”

    沈明恒:“……”

    他默了片刻,似乎也想到了那句“结义兄弟”,于是便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若我为帝,你还是夏侯将军,我许你北击突厥之权,你若能建不朽功业,我封你为异姓王。”

    “本王现在就是王侯,何须你敕封?”夏侯斌抬了抬下巴,满是傲然。

    “很快就不是了。”沈明恒平淡道:“我不给,没有人可称王。”

    沉默的吴德跃终于开口:“沈将军,你的诚意就只有这一点吗?仅凭一句话,就想让我们屈于你之下?”

    “屈于我之下有什么不好?从前,你们不是也很习惯听我指挥吗?”

    沈明恒循循善诱:“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不是吗?只要不触犯律法,你们还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青史留名,也不会只是奢望。”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以沈明恒如今对皇位触手可及的地位,这个承诺不可谓不重,夏侯斌与吴德跃一时都难开口说话。

    解缙皱了皱眉,正思忖着如何补救一二,忽然反应过来自家主公似乎什么都没承诺?

    法无禁止皆可为,所以严格来说,全天下的人都能在不触犯律法的前提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解缙:“……”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明恒一眼。

    噫,主公,你的心好脏啊。

    从房间出来后,沈明恒派人专程将他们俩护送至住处,美其名曰让他们有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想想他说的话。

    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明恒在防止他们接触到部将下属,以免又闹出事来。

    但在这基础上,他并没有禁止夏侯斌与吴德跃私下交谈,像是一种绝对的自信。仿佛他只是不希望军中再生事端,却不介意对他心怀恶意的两人可能有的算计与阴谋。

    吴德跃瞥了夏侯斌一眼:“你就放弃了?”

    夏侯斌脸色忽而沉寂下来,方才在沈明恒面前所有的喜怒形于色、所有的外放情绪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潭死水般的漠然。

    他平静反问:“不然呢?你觉得与沈明恒相比,我能赢还是你能赢?”

    “他骗了你我,你能忍得下这口气?”

    “该忍的时候,没有什么是忍不下的。”夏侯斌叹了口气,似是有几分怅然:“吴德跃,三路联军啊,一起行动,进退同路,你说程兴为何只记得一个沈明恒呢?”

    吴德跃眼角重重地抽动了一下,他板着脸:“可我不甘心。”

    夏侯斌笑了笑,“谁都不可能甘心。和沈明恒同生在一个时代,注定……注定是要伤心的。”

    他啧了一声,“没记错的话,沈明恒今年才十六吧?”

    在他们已经几近走完人生一半路程的时候,沈明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书写。

    他才十六岁,这世间安有十六岁从马上得天下的君主?

    他的谋略、政治、军事、远见……

    一切一切的智慧才刚刚展现,而他拥有的未来不可限量。

    他一统天下为这世间重新带来太平,可他最终会将其带向何处?

    “吴德跃,我有预感。”夏侯斌神色笃定。

    吴德跃最终还是泄了气势,满脸黯然,有气无力地问:“什么?”

    夏侯斌与之相反,他忽然神采奕奕,“你信不信,也许我们正在见证一段历史?一段,会刻录在史书中,千年不朽的璀璨传奇?”

    彼时吴德跃没听过“中二”这个词,但他依然为这段话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颤栗。

    他默了默,诚恳地问:“虽然我放弃了,我承认我不如他,但你有没有觉得你对沈明恒的印象有些过于盲目?需要我提醒你,其实你姓夏侯他姓沈,你们根本不可能是兄弟吗?”

    第117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1)

    沈明恒回都回来了, 这一趟收获颇丰,也就没急着离开。

    权贵的富有程度总是能一再超出他想象,百姓都吃不起饭了, 他们还能拿着上好的鸡禽珍馐喂狗。

    只是搬空了几个库房, 甚至没让世家权贵伤筋动骨,居然也能养活这么庞大的军队起码半年时间。

    连程兴偶然听到沈明恒这段时间的事迹,都没顾得上震惊或是别的情绪,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沈明恒放缓了攻城的速度,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恢复民生上, 夏侯斌诧异地问起他的时候他也只说不急。

    他确实不急,注定是他的东西, 早一点或是晚一点, 终归会到他手里的。

    然而这种心性却无法不让人佩服,越是经逢大变故越能看出一个人。

    人世间多少功败垂成就是倒在黎明前的那一丝曙光下?

    与至尊位咫尺之遥, 有人惶恐, 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失去理智。而让其疯狂的,最终也一定会致其灭亡。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 能做到却绝非易事。

    夏侯斌只觉得, 自沈明恒摈弃“沈默”的谎言以真实身份对他, 除了最初那几分并不能维持多久的愤怒外,其后尽是与日俱增的心悦诚服。

    等到赵琛终于将西边疆域清扫得差不太多,能多投注几分注意在旁的事情上的时候,他惊悚地发现, 外头似乎变天了。

    好像只是一夕之间,沈明恒忽而就异军突起, 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以至于连他都隐隐难抗衡。

    印象中……沈明恒不是被苗所江盯上的大肥肉,困守岷城艰难求生吗?

    “王爷。”老管家看完部下收集来的关于沈明恒的战报,脸色有着些微的苍白,“是我的过错,没能早日为王爷察觉到此獠的威胁。”

    赵琛摇了摇头:“是沈明恒成长得太快了。”

    他父辈至他两代人的努力,才成了西境的一片天,可沈明恒离开盛京往岷城,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

    老管家霍然道:“王爷,沈明恒虽强,然而只‘正统’一词他就争不过您,王爷是开国太子皇帝后人,他沈家不过是家臣。仆请命,即刻发布讨贼檄文,昭告天下,光复梁室。”

    赵琛闻言一怔。

    他虽有宗室之名,然而素来视腐朽的梁朝为附骨之疽,立誓要将其彻底铲除,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全新皇朝。

    他有凌云志,自恃才华,并不将自己如今这煌煌大势归功于“大梁藩王”的名号。赵琛是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与赵昌无关,与旧皇室无关。

    他连建国后起个什么国号都想好了,然而如今,困境明晃晃地堵在他面前,他需要借助他曾引以为耻的大梁宗室之名吗?

    老管家亦是文采斐然,不等赵琛回答,他已经伏案挥毫泼墨,短短时间便已洋洋洒洒数百字,字字诛心。

    仿佛沈明恒若是不束手就擒引咎自尽,便是对不起沈家历代先人,大不忠、大不孝、大不敬。

    赵琛面上闪过纠结,片刻后,他断然抬手将纸张撕毁。

    “王爷?”老管家神色惶然。

    赵琛重新拿了一张纸,执笔写到:“吾近日常闻君名讳,君乃当世豪杰,吾佩服之至。而今大争之世,除君与吾,何人可担天命?”

    末了他写:“沈明恒,我和你打一个赌,先入皇城者为帝,另一人永世为臣,你敢应否?”

    老管家大骇:“王爷!”

    这如何使得。且不说这话公然染指帝位的大不敬,就说这么严重的赌注,要是输了怎么办?

    赵琛毫无动摇:“贴出去,对外宣布吧。”

    他放下笔,看着泪眼纵横的老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赵伯,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赵琛有赵琛的骄傲。

    这是老管家不能理解的,他已经老了,垂垂暮已,支撑着他以这般年纪仍不肯泄下气颐养天年的,是前主人临终前的心心念念。

    所以他当然希望更加稳妥地达成目的,明知前路崎岖仍不改志,那是愚蠢而非勇敢。

    但幸而他能意识到他的观念并非是绝对正确的,也许若干年后,小主人的坚定是更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他跪在地上,既不甘愿,又难以回绝。

    赵琛将看护他长大的管家扶起,认真道:“赵伯,我不一定会输,事实上我已占了先机,你忘了吗?盛京之中,我还有苏兰致。”

    正在给沈明恒写信的苏兰致打了个喷嚏。

    *

    虽然新朝未定,征战未休,但百姓着实过了十年来最好过的一段日子。

    打仗这种事情,越少势均力敌,越是让百姓痛苦,毕竟如此一来战线必被拖得很长,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百姓期待有一庞然大物横空出世,摧枯拉朽扫平一切,然而难道各造反势力就不知道找软柿子捏吗?

    他们当然也想,可他们不敢妄动。

    若能大获全胜当然是得天爱之,但一旦中有不慎,周围如他们一样的豺狼就会一拥而上,连骨头都会被咬碎咽下。

    君不见,就连当初苗所江想吞并岷城,都思虑权衡了许久。

    若不是夏侯斌与吴德跃意图联手吞并被他发现,而后为求自保……呃,也不会打破东境三足鼎立的局面。

    所以说今年怪异得很,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猛然点燃了火星,所有的僵持局面全都被横插一脚。

    而更奇怪的是,夏侯斌、吴德跃、沈明恒居然会联手,且当真同进同退,毫无猜疑。

    但凡超过三个人的团体,必会诞生一个领袖,说不是沈明恒赵琛第一个不同意。可任凭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沈明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在他的计划中可以徐徐图之的江山,怎么忽然之间,他就被迫站上了决战台?

    不管怎么样,赵琛的战书一下,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巍巍皇城。

    ——那个已然被忽视许久,在遍地反王中毫不起眼的梁朝旧都。

    新的天下之主,将会在旧皇朝的残骸上加冕。

    然而战书的消息甚嚣尘上,连最偏远的乡镇里都有了押注的赌场,两位当事人沈明恒与赵琛却仿佛沉寂了下来。

    有心人猜测,他们大概同时默契地选择奇兵突袭。

    换句话说——暗中潜入。

    连失所有属地,只一座孤零零的皇城在左右两个大军的夹击下毫无反抗之力,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朝古都,要攻陷也需要费点功夫。

    在比赛的最后关头,速度成了最重要的因素。

    再说了,自己的地自己心疼,眼见盛京已经是囊中之物,不毁坏也是为自己省钱。

    赵琛光明正大地带着一小队兵马从西城门走了进来,本也该是浩荡之景,然而左右守卫皆视若无睹,只当不存在。

    连赵琛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犹有些不可置信,勉强维持着风度,笑着拱手道:“多谢苏大人襄助,这恩本王记下了。”

    苏兰致在信中对他们爱答不理,现实还是很积极的嘛。

    苏兰致站在城门前迎接,闻言沉默了许久,“王爷不必言谢,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的是谁的命?

    老管家上前寒暄,一片煦然笑意:“奉命这次言重了,王爷视苏大人为友,友人间的相托,谈何奉命啊?”

    他已然恢复了从前的傲然与志得意满,全然看不出月前的消沉。

    赵琛恍然大悟:“赵伯说的是,苏先生,小王早听过你的才气,景仰许久,故而斗胆去信。苏先生若是只把这当做招揽,那可要叫小王伤心了。”

    苏兰致像是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词,蹙眉难以置信道:“王爷想与在下结交?”

    怎么听起来不像激动开心,反而有些警惕?

    赵琛没有多想,未加迟疑便点了点头,“小王与先生年纪相仿,先生若是不介意,往后小王便称你的字——宁远可好?”

    苏兰致大惊失色:“不,我介意。”

    “啊?”赵琛微怔,一时绷不住脸色:“先生说什么?本王没听清。”

    老管家也没反应过来,眼神茫然。

    苏兰致是在说介意吗?他一个小小的翰林,拒绝了未来天子的礼贤下士?

    这不仅是无意官途,甚至是不想活了啊。

    且时下文人向来文辞委婉,便是骂人都含蓄婉转,苏兰致作为文人中斐然才气的代表,应当不会这么直白吧?

    莫非人老了,听力出问题了?

    苏兰致没有解释,他板着脸,干巴巴地道:“王爷先随在下来吧。”

    “去哪?”

    “皇宫。”

    是了,现在拿到玉玺昭告天下才是重中之重。

    赵琛脸色稍霁,“烦请带路。”

    一路堂堂正正策马过长街,畅行无阻进了皇宫,皇宫内巡逻的禁卫军都没拦他们一下。

    赵琛隐约意识到不对劲了。

    苏兰致或许可以打开一座城门,但整座皇宫都尽在掌握,是苏兰致能做到的事情吗?

    主使这一切的一定另有其人。

    “你……”赵琛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事实不容得他退后。

    赵琛余光看了一眼身后跟着他的一队将士,又看了看抑制不住激动、为他而欣喜的老管家,他心底一沉,面上神色如常。

    他在苏兰致的示意下推开太和殿的大门。

    里头正有一个少年,手上把玩着一枚玉玺,手边是一碗敲开了的核桃。

    赵琛:“……”

    第118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2)

    沈明恒当然没有拿玉玺敲核桃, 这毕竟是传国玉玺,一朝至宝,即便不考虑政治上的尊贵地位, 也是一件少有的珍宝。

    他才不会这么败家。

    沈明恒听到声音抬眼, 兴致缺缺:“你来得好慢。”

    “是你,沈明恒!”老管家惊叫一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年岁不小了,骤然大喜大悲,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失魂落魄, 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你,居然是你……”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赵琛神色也还是有些僵硬, 一时难以恢复镇定。

    他猝然转头看向苏兰致,目如鹰隼, 声音中夹杂着难以克制的愤怒:“苏兰致, 你骗了我。”

    苏兰致面色平静:“何出此言?王爷,苏某从未对你承诺过任何事。”

    是啊,是他一意孤行, 是他自鸣得意, 是他自以为是。

    赵琛冷笑:“可你也从没提出异议。”

    “有话好好说, ”沈明恒不满地将苏兰致护在身后,“他不过是奉命行事,你有本事冲我来。”

    好一个奉命行事,赵琛终于清楚, 苏兰致奉的究竟是谁的命。

    事已至此,赵琛平静下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你赢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傻子才会觉得沈明恒是孤身前来,想必皇宫,乃至于盛京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战书上说败者为臣,赵琛这句话,显然是不打算遵守。

    沈明恒眨了眨眼:“你不服?”

    赵琛讽刺地笑,“你觉得我能服吗?”

    沈明恒正色道:“首先,像宁远这样的大才,你没能收服得了很正常,我能收服自是我的本事,这很公平。”

    苏兰致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沈兄过奖。”

    赵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兰致。

    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难道他以前没夸过吗?

    他用的词比沈明恒高级多了,什么“治世能臣”、什么“社稷栋梁”,这些词不必区区一个“大才”好听?

    “其次,”沈明恒走到一个侍卫身边,将他腰间佩戴的剑拔出,扬手掷给赵琛,“比别的,我也能赢你。”

    赵琛握了握剑柄,怀疑地确认:“单挑?其他人不会插手?”

    沈明恒“噌”地一声又拔出一把剑,在手上颠了颠,漫不经心地点头道:“对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赵琛看了看他的清瘦身形,又把目光投向苏兰致。

    那眼中意味不言而喻——这么荒唐的提议,你不管管?你不忠诚!

    苏兰致看懂了,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唯有手指剧烈颤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起来某个不太好的画面。

    他心中泛起某种诡异的期待,心想到时候赵琛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劝了。

    沈明恒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刻钟后,他的剑落在赵琛眉心,咫尺之距。

    “你……”赵琛长剑落地,叮当作响。

    他从小在边境长大,从未有一日落下学武,不知多少人夸赞过他的资质身手,然而所有骄傲都在今天破碎成狼藉。

    他连三招都没有走过。

    赵琛苦笑,他微微闭上眼睛:“你动手吧,愿赌服输。”

    他知道的,他毕竟是旧皇朝的宗室,还曾掌兵,留着他的性命危害太大了。

    老管家原本还在因震惊而失神,见状猝然惊叫一声:“不要,别!”

    他上前几步跪倒,哀求道:“沈将军,不,陛下,求您手下留情,我保证我家主人定不会成为您的威胁,否则、否则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恒笑了笑,慢悠悠把剑收回,“不至于——赵琛,你这次服了吗?”

    赵琛余光能看见老管家泛红与恳求的眼,他低下头,咬牙道:“心服口服。”

    “撒谎。”沈明恒不满;“你根本就没服气。”

    他把剑还给一旁的侍卫,整了整衣袖,负手在后,“跟我来,我再跟你比一场,这次胜负由你评判,假如我赢了……”

    他笑了笑:“事不过三,赵琛,我赢了你三次,你也该表态了。”

    若是连输三次,那他也太丢脸了。

    赵琛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受不得激,他断然提步跟上,问道:“比什么?”

    苏兰致皱了皱眉。

    这件事情他事先也不知,此刻亦是一头雾水。

    他们跟在沈明恒身后,上了皇宫的高墙,这里可以看到大半皇城。

    皇城很热闹,街道上人群熙攘,这热闹与世家大族权贵无关,欢笑着的都是最寻常的百姓。

    这场景并不罕见,即使生在乱世,逢年过年时也总能见上一回,可出现在这种时刻便诧异得很。

    大厦将倾,百姓是最无力的人,他们向来对战火避之不及,怎么会在城门将破、风雨欲来时出门?

    赵琛注意到,交错纵横的皇城街道上,还多了一群戴着黑色面具的人,四处奔走,步履匆匆,似乎是有公务在身。

    他们有意无意地成为了人群的目光中心,似乎正式由于他们的出现,百姓才可以这样坦然自在。

    赵琛忽然知道沈明恒要和他比的是什么了。

    他喉咙干涩,“这是你的人?”

    如此轻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百姓认同,无怪从前总有人说沈明恒最擅长兵不血刃灭一城。

    沈明恒微微得意:“是原来的禁卫军。”

    赵琛一怔。

    “黑色面具是照夜的标志。”沈明恒对他眨了眨眼:“是不是很神奇?你知道吗,这面具其实只是我在京中随便找的。”

    得益于从小练武,赵琛的目力很好,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街上有个禁卫军在人群中抱起一个不小心摔倒的小孩。

    那孩子在笑,身边的父母也在笑。

    赵琛相信没有一个军队的军规是要求他们抱起路边的孩子,所以这一切全是禁卫军的主动为之。

    可是为什么呢?倘若是沈明恒治下,那都能勉强说得过去,但皇城禁卫军不是素来都高高在上、横行无忌的吗?

    沈明恒慢悠悠地说:“有时候,谁说荣耀就不能成为一种枷锁?”

    赵琛神色几经变幻,而后他释然般地叹了一口气,“你又赢了。”

    他屈膝跪地,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他身后,老管家与他带来的将士也随之跪地,以示屈服。

    在所有人都跪下之后,苏兰致也慢慢矮下身形,带着恭谨与些微的笑意:“臣,参见陛下。”

    街道上有人忽然福至心灵,往宫墙上投去一眼。

    距离远,他其实看得不太清楚,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那里似乎站了个人。

    旁边人推了推他,“发什么呆,你在看什么?”

    “我不确定,你说,那个人影会不会是沈小将军啊?”

    “什么?沈小将军!”周围人听到只言片语,捕捉到关键词,忍不住雀跃出声。

    如同一粒火星掉进油锅,瞬间点燃了这座皇城所有的热情。

    “小将军来了?小将军在哪呢?”

    “小将军已经在皇宫了吗?”

    越来越多的人循着声音加入进呼喊,忽然不知怎么的,称呼就变成了“陛下”。

    “陛下!陛下!”

    百姓们一声接一声狂热地呼喊着,声音传遍了整座皇城。

    被关在偏殿里的赵昌忽然直愣愣地打了个寒颤,用力捂住了耳朵。

    *

    整座皇城都归顺了新的君主,自然有人极为有眼色地开了四方城门,迎王师入京。

    沈家军在项邺的带领下再一次回到盛京,道路两旁是欢呼迎接他们的百姓,忽然间也有了许多感慨。

    世间事奇妙得很,一年前他们誓师后随着沈明恒离开,心中几存死志,也没来得及关注周围是否有人相送。

    那时不曾想到仅隔一年便能回来,更不曾想到,回来时会有箪食壶浆相迎。

    策马在最前方的解缙内心也感慨万分,想他那死得早的好友沈绪一生念兹在兹,所期盼的无非也是武将的地位能稍稍提高一些。

    然而他死归死,却留下了一个顶顶好的儿子。

    如今沈家军的地位岂止是用高来形容,简直像是百姓们的亲儿子。

    解缙促狭得想,现在天下士人定然惶恐得很。

    他们早就被赵梁皇朝惯坏了,有了几分掉书袋的本事就能高高在上无忧吃穿,但新皇显然不是另一个赵昌。

    他是从马上得来的皇位,有着少年人如日初升般的朝气与冲劲,能让他高看一眼的唯有切实的功劳,绝不可能是靡靡之音。

    ……

    ……我真傻,真的。

    我光想到沈明恒会重视武将,但我没想到他居然会重视到这种地步。

    解缙面无表情:“陛下,臣确认一下,你不打算收回赵琛、夏侯斌、吴德跃、苗所江的兵权,是还没打够吗?”

    为君者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沈明恒武功的数值点满,可他似乎不打算文治?

    沈明恒连连点头,“先生知我。”

    他现在还没正式登基,故而只称“我”,而解缙那声“陛下”,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提醒。

    解缙深吸一口气,“容我提醒,你现在天下初定,最应该做的是让将士们解甲归田,休养生息。”

    用词多少有些严厉了。

    沈明恒并未生气,“我知道的,先生,我不会冲动,我向你保证,在岁平的八个粮仓没有填满之前,我不会出兵。”

    岁平原是盛京近郊的一块地,太祖建朝以后,便将其圈了起来,在其上建立了八个巨大的粮仓。

    粮仓建立之初,便有人私下嘲笑太祖皇帝痴心妄想,要知道这么大的粮仓要是能够填满,足以整个大梁的子民三年之内不事农耕都饿不死。

    事实证明,那确实只是太祖皇帝的一个美好祈愿,即使是在大梁最鼎盛的时候,岁平的粮仓也才填满了两个,第三个只浅浅没过一层底部。

    解缙送了半口气,仍不能被说服,他勉强道:“即便如此,就非得用他们四个吗?你也不怕被反噬。”

    “我才不会,而且,”沈明恒很有底线:“我答应过他们的。”

    他们?

    解缙神色狐疑,沈明恒承诺过夏侯斌、吴德跃他知道,但赵琛和苗所江又是什么时候?他们一个与沈明恒有仇,一个是前朝的王爷,是可以随便瞎答应的吗!

    他环顾四周,从细微处能够看出在他来之前沈明恒似乎还与赵琛发生过什么。

    他脸色垮了下来,不安道:“你不会又拿沈家军做赌吧?像上次在襄岐城那样,麾下有人作恶你就自裁?”

    沈明恒:“……”

    沈明恒无奈:“先生,你好记仇。”

    解缙并不介意这句点评,他从容不迫:“主公从前童言无忌,在下听过也就罢了,但你现在是陛下了,一言九鼎,下次说话前还请三思。”

    “三思过啦,先生。”沈明恒的目光看向远方,“草原总会卷土重来,没了匈奴就会有突厥,会有契丹,我们总得会子孙后世计。”

    所以一个皇朝绝对不能失去抗争的尖牙,不能没有强大的军队,不能丢弃扑向战火的勇气。

    解缙目光复杂,他叹了一口气:“你会被人称为暴君的,陛下。”

    第119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33)

    “今天我们学习的内容是夏朝的开国太祖沈明恒, 这位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代明君,千古一帝,史书中不止一次提到他治下宽仁, 说他‘敦德化, 薄威刑’,是封建皇朝里少有的爱民如子的帝王。”

    某个书声琅琅的校园里,老师指着投影侃侃而谈:“在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疆域扩大到了原来的三倍有余,经济、政治、文化都到达了空前繁荣, 古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思想变革就出现于此。”

    “让我们至今受用无穷的十大发明,有六个都出现在沈明恒在位的三十年里, 目前学术界公认,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萌芽就诞生在……”

    “老师,我有问题。”有个学生盯着书本看了半天, 挠了挠头, 还是没忍住举起了手。

    老师停下讲课,温和道:“请说。”

    学生起立问:“史书上说沈明恒仁爱宽慈,那为什么国土还能翻三倍?这是不是有矛盾?”

    老师目露欣慰, 点点头示意学生坐下。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要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必须知道当时大夏身处的历史环境。自人类诞生以来数千年,这片土地上从没停止过征伐,商鞅说‘以战去战,虽战可恃也’, 意思是如果战争能结束战争,那战争就是有可取之处的。”

    老师打开一张与突厥打仗的图片, “当时草原的主宰是突厥,大夏建国后,突厥窥伺不止,屡次犯我边境。”

    “夏太祖说:‘朕不欲战,不战则国不存,为千秋计,当不惜重兵,以绝后患。’这里就能看得出太祖的果断和远见了,要知道游牧民族一直以来都是中原皇朝的死敌,在夏之前,也不是没有强盛的皇朝能有将其压着打,但是没有一个皇帝有夏太祖的魄力。”

    “你们上地理课应该学过,等降水量线划分开了游牧与农耕,对于科技还落后的封建皇朝而言,草原是没办法耕种的,没了稳定的粮食供应,很难发展出城镇。这也就意味着,一旦要深入草原腹地与突厥决战,很有可能会失去补给,迷失在茫茫大草原中,乃至于全军覆没。”

    “这是任何一个皇朝都难以承担的巨大损失。”

    老师赞叹道:“幸好,我们的太祖皇帝将任务完成得很是出色,作为在乱世中逐鹿决出的最后胜者,他从没辜负过任何一句‘能征善战’的夸赞。毕竟,倘若往上追溯太祖皇帝的过往,他所在的沈家可出过不少有名的战神。”

    学生有些许困惑:“老师的意思是,是突厥先动的手,我们只是反抗才拥有了哪怕广阔草原?那其他地方也是吗?”

    “当然啊。”老师笑眯眯地应道:“自古以来,我们就是热爱和平的民族,纵览史书,你们能找得出一例师出无名的战争吗?”

    ……可是这只能说明,史官很能用言行替朝廷开脱吧?学生欲言又止。

    西域消失的那些国家,总不能都是自己先动的手,他们又不傻,没事惹大夏干啥?

    有个学生也发现了盲点,他举手:“老师,这个课后拓展上写,大夏与西域二十七国签订了《友好通商条约》,老师你不是说这种名字的一般都是不平等条约吗?”

    老师推了推眼镜,“是啊,一般都是,老师没说‘全是’吧?大夏拟定的条约的就是其中的例外。来,我们一条一条看,哪里不平等了?”

    “上面写大夏可以派军队进驻……”

    “注意看背景,那是因为对方王室内乱,百姓不堪其扰,请求大夏帮助,注意是他们再三请求,不是我们主动干涉别国内政。”

    “上面写在他们的国土上设立户税司,有权管理他们的税收……”

    “毕竟我们和他们通商嘛,涉及到我国商人的权益,当然要据理力争。一开始也只是指导参谋,但是谁让他们的财政管理和数学计算这么差,我们也就帮个忙。”

    学生:“……”

    学生拍案而起:“老师,我之前去博物馆,看到夏侯斌出征一个岛国之前给太祖皇帝写的请命奏折,‘贯朽粟陈,兵强马壮,臣近日闲来无事,无以自遣。闻旁有岛,岛上有国,臣请战之。’他这不就是在说‘无聊,去打个岛国玩玩’吗?人家岛国可没惹他,莫名其妙就被他灭了。”

    老师把书本翻过一页,轻描淡写:“这个考试不考,来,我们学下一个重点。”

    学生:“……”

    所以太祖陛下果然不能是什么无辜小绵羊,可怜小白兔吧?

    历史是最后一节课,下课后,两个学生相邀着去学生街觅食。

    两人一边等着烤串,一边聊起课上的事,语气中多少也带着些轻微的抱怨:“老师也真是的,不就是太祖陛下是个杀伐果断、霸道的皇帝而已,又不会影响小明在我们心中顶级千古一帝的形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另一个学生也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小明——慕强天花板,老师根本就不懂,时代变了,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种蛮不讲理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设。”

    旁边同样在等烤串的另一个学生不期然听到了几句,顿时也十分激动地加入进去:“知音呐!我也早跟我朋友说过不能老相信你们的史书,你们总是很谦虚,明明能把敌人打到他们的妈妈都认不出来,还要把自己写得很可怜。”

    新加入的学生两眼放光:“两位同学,你们叫什么名字,几年级几班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这个国家以武德服人的这种理念,实在太帅了,以后常聊啊。”

    两个学生面面相觑,看了看这位新朋友棕色的眼眸,又听他一口一个“你们国家”,谨慎地确认道:“外国友人?”

    那学生并不设防,点点头,热情地确认:“是啊是啊,我是来这边读书的,毕竟你们国家是全世界公认的第一大国,科技水平和教育水平都是顶尖。”

    两位学生顿了顿,甚至没有商量,极为默契地用了同一套话术:“没有没有,都是其他国家抬举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外国学生不解他们的态度怎么会变化这么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两个学生认真解释:“你上课没有认真听,那个词叫‘以德服人’,我们一般都是用道理说服别人,不动手的。”

    “……啊?”外国学生张大了嘴巴,吃吃道:“你们刚才不是也在说夏太祖……”

    “你听错了。”学生肯定道。

    另一个学生谨慎地补充:“如果你多翻翻大夏的史书,就会发现,太祖每一次征战都是有原因的,大多数都是为求自保的反抗。”

    外国学生:“啊?”

    不是很懂你们华夏人。

    *

    【理涛,夏太宗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

    学生是个历史迷,单看他上课时能够与老师据理力争,甚至连在某个博物馆看到的并不多受重视的一封奏章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就知他对夏朝那段辉煌璀璨的历史抱着多高的热忱。

    刚回到家就例行打开了论坛,最上方的帖子经年飘红,热度久居不下。

    今天又多了数百条讨论,学生迫不及待地打开。

    众所周知,夏太祖一生没有立后,除了野史和同人小说给他安排了不少白月光朱砂,翻遍所有的史书,都找不到他对哪个女子有格外的、风花雪月之情的优待。

    【史书上没有提到小明的妃子,是没有记载,还是小明就是没有?】

    【别把目光只局限在后宫,也看看朝堂啊!】

    【拜托,小明每次见大臣都会有史官在旁记录,什么时候见了谁见了多长时间《夏志》上都记得很清楚,哪有女官和他共处一室啊?】

    沈明恒在位时科举已经没有性别的限制,是以朝堂内已经有不少的女官。

    然而她们终究起步太晚,当时沈明恒身边文臣已经有解缙,有苏兰致,女官中没有人的身份能够越过这两人去,即使偶尔被召见谈话,也不会只独独召见一人。

    是夏太宗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后,女性的政治地位才有了火箭般的提升,最鼎盛时,一国丞相、六部尚书、照夜之首……放眼朝中数一数二的高官,全都是女子。

    夏太宗是沈明恒的独女,所以她的掌权之路虽然有几分阻碍,但不多。

    如果是她以七岁稚龄被立为皇太女时朝堂上还有诸多反对之声,但她登基的时候,前路已然平朗阔亮。

    在她之后,又是宣、文接连两代神文圣武的女帝。

    三位女帝的筚路蓝缕彻底稳固了女性的地位,也将沈明恒留下的皇朝推向顶峰,缔造了将近两百年的绵延盛世。

    【所以说,我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没有人怀疑过苏兰致吗?】

    【……啊这,我劝你不要太离谱,苏兰致生不了孩子!】

    【史书上记载苏相“美姿仪”,什么样的男子会用这种形容啊,我看他分明是男扮女装。小明在岷城还专门跑去盛京找他,这就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楼上你……】

    【小明去找苏兰致的时候才十六岁啊!你这个禽兽!】

    【好啦好啦别吵啦,小明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他微服私访露水情缘留下的孩子,你们为什么不信?】

    【很难相信好吧,小明就不是这种人。】

    【对啊,如果小明喜欢那个女子,就算身份再低他都能立她为皇后,小明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帝王。】

    【而如果小明不喜欢,根本不可能有露水情缘的情况发生。】

    【楼上和楼楼上说的我极其赞成,虽然我们老开玩笑说小明打家劫舍,但其实就算在古代那种封建王朝,小明的道德底线都能和现代人媲美了。】

    【是的,比我高。】

    【比起露水情缘,我更相信太宗不是沈明恒的亲生孩子。】

    *

    夏朝建国第七年,沈明恒二十三岁。

    自他及冠以后,朝中下旨请他广纳后宫的奏折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让他烦不胜烦。

    沈明恒本就喜欢出宫,这下更恨不得永远不在皇宫待着。

    解缙也很头疼,如果不是太医说沈明恒身体没问题,他都该怀疑这人讳疾忌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娶妻?”

    沈明恒目光飘移:“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如果成亲,他势必会多一份牵绊,可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有不得不回家的理由。

    解缙叹气:“但你总要立储君,才能让大臣安心吧?”

    沈明恒“嗯”了一声,“会有的,我们今天不是在路上捡到一个女婴吗?”

    解缙被他这话中含义吓得差点晕过去,他声音带颤:“你认真的?她只是个被丢弃的女婴!女婴!”

    沈明恒点了点头:“那又怎么了?朕的女儿,担不起这天下之主吗?”

    “可她与你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那也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朕的亲生女儿。”

    沈明恒这话说的无比强硬,“沈昭,朕的女儿,朕唯一的孩子。”

    他会亲自教养她。

    这天下,也该有一位女帝了。

    第120章 缺钱也要搞科研(1)

    周围人声嘈杂。

    沈明恒睁开眼, 他正坐在一块巨大的镜子前面,身后人来人往,是如出一辙的步履匆忙。

    看起来像个公共化妆间, 所以他是演员?歌手?明星?

    不管怎么样, 就这待遇来说,他应该混得不怎么样。

    化妆品用完了,化妆师拿了一套新的过来。

    见沈明恒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他抬头打量了一眼,满意道:“你底子不错,我就不给你化太浓的妆了, 就是发型要整理一下。”

    沈明恒自然地“嗯”了一声,“有劳。”

    化妆师刚走到他身后, 原主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屏幕上弹出来电者的姓名备注——“方行舟A”。

    看样子是熟人。

    沈明恒知道有些人会给重要的人备注前加个“A”,这样就可以排在手机通讯录最前面, 但是在后面标“A”是什么情况?

    沈明恒任由化妆师在他头上乱动, 他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喂?”

    对面停顿了两秒,才带着几分难为情,低低地说道:“明恒, 我实在没办法了, 可不可以把你欠我的钱还给我一点。”

    其中哀求可怜的意味像是要漫过手机溢出来。

    沈明恒莫名其妙。

    听起来是我欠你钱, 你一个债主,怎么这么卑微?

    他不动声色:“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方行舟不是很愿意展示自己的苦难,那会让他有种贩卖同情的羞耻感。

    然而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据实以告:“我家里有人生病了, 需要的治疗费用比较高,明恒, 你如果有钱能不能先还一点?”

    沈明恒眨了眨眼,这位小A同志人是不是也太好了一点?

    他试探问:“如果我也没有钱?”

    “那、那就算了。”方行舟急急回答,生怕迟了一点就会让沈明恒为难:“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你别担心。”

    他赶紧挂了电话。

    沈明恒:“……”

    沈明恒翻了翻原主手机里留下的聊天记录:

    【沈明恒:赵霖,我最近出了点事,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保证下个月就还。】

    【赵霖:我生活费也不多了,就剩下五千,全都给你。】

    【赵霖:两个月了,明恒,你的事解决了吗?可以还了不?】

    【赵霖:兄弟,我刚开始实习,付不起房租了,你这钱都拖了三个月,还能不能还?】

    【赵霖:……再不还钱我报警了。】

    【沈明恒:你不要逼我了,我有钱肯定会还的,大家都是兄弟,你帮我一回不行吗?】

    【沈明恒:再宽限一点时间,下个月我保证还给你行吗?】

    诸如此类的借钱与催债的消息不计其数,沈明恒接连翻了两页才看到这位“方行舟”。

    【方行舟: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缺钱?】

    【沈明恒:我想创业,初始资金不够,行舟,你帮个忙,我有这个梦想很久了。】

    【方行舟:那是好事啊,卡号给我。】

    方行舟给他转了十万,堪称原主最大一笔生意,并且也一直没有催他还钱,因而这聊天记录便一直被压到了最下边。

    沈明恒:“……”

    我好像是个老赖啊。

    虽然还没有接收记忆,但沈明恒觉得,不管有什么样的苦衷都不是欠钱不还的理由。

    [六儿,]他在脑海里呼叫系统:[看看原主名下所有资产加起来有多少?]

    他粗略一翻,发现原主银行卡挺多的,放钱的各个APP也很多,他实在懒得一个接一个去查。

    高科技系统最擅长这种了,很快答道:[一万零八十九块七毛三。]

    沈明恒:“?”

    沈明恒谨慎地确认:[我借了多少?]

    系统道:[除去已经还了的,原主目前还欠了五个人共计十二万五千六百五十元整。]

    其中方行舟一个人就贡献了大头。

    其他人当然也不是好欺负的,不会允许“沈明恒”一直不还钱,原主拖延挣扎了好几个月,还是无可奈何地还了。

    ——在收到了方行舟的十万之后。

    方行舟凭一己之力解决沈明恒的诸多债主,而后成为了他最大的、但是不要求还钱的债主。

    化妆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了,去后面拍摄吧。”

    “好,多谢。”沈明恒不紧不慢跟在人群后。

    [六儿,把我剩下的钱全部转给方行舟吧。]

    [宿主,全部吗?四块五的泡面钱都不留吗?]

    沈明恒失笑,[不留。]

    有手有脚,总是饿不死的,实在不行还能进厂包吃包住,但是能让从来不催债的方行舟用这样的语气,可见他确实已然十分困难。

    于是正在懊悔给沈明恒打电话的方行舟便收到了几条转账信息:

    【吱X宝:沈*向您转账46.5元】

    【微讯:沈明恒向您转账372.83元】

    【XX银行到账8890元】

    【……】

    *

    沈明恒借着去洗手间的借口,终于找时间接收了记忆。

    原主今年大四,即将毕业,他一直找人借钱倒不是染了什么坏习惯,也并非如他与方行舟所说是要自主创业,纯粹只是因为他生活比较奢靡。

    原主是个孤儿,大抵是从小自卑于这段身世,他一直乐衷于将自己装点成富二代,然而很明显,他并没有这个实力。

    小时候待的小城里人比较少,一个学校的学生几乎邻里间家人也都认识,没有给他发挥的空间。

    原主爱钱,他知道用功读书会有奖学金,因而还算勤勉,运气好踩着线上了一个顶尖大学。

    大学的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没有人会无端去了解他的过往。

    更重要的是,原主忽然见识到了更加刺眼的贫富差距,他陡然意识到他全身上下这一套打扮有多么寒酸。

    考上这所大学,小城给他发了一笔奖金。

    这数额他刚拿到手时还觉得庞大,然而一个月后不过换了手机、换了电脑、换了手表,买了几套衣服,竟也就所剩寥寥。

    上了大学依然每个学期都会有不低的奖学金,可他的同学们都是从全国各地考上来的天之骄子,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成为年级第一。

    好在身为一个高材生,兼职并不难找,多的是富贵人家的家长捧着钱请他辅导自家小孩。因此虽然挥霍得多了一点,但一开始日子也不算难过。

    可惜后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

    他的钱不够花了,原主就想到了借。

    原主不傻,当然知道高利贷就是个深渊,故而从来不碰。他聪明的脑袋理所当然地想到,不管用哪个平台借都会有利息,但是找同学借就不会。

    他更聪明地想到,现在的大学生在某种程度上要心软许多,至少不会像□□那样对欠钱的人砍手剁脚的,甚至连报警都会顾虑给同学留下案底影响他一生。

    况且,作为有一定法律基础的流氓,他知道甚至只要他借的不多,不留下纸质证据,连法律都很难奈何他。

    原主就这么潇洒地到了大四,周围的朋友同学全都被借了一遍,然后终于翻车了。

    他们终于发现,原主是个惯犯,是个欠钱不还的老赖。

    大学生心软是真的心软,但他们坚定起来,也从来顾不上权衡利弊。

    他们眼中黑白是非皆分明,就不会考虑解决的过程有多麻烦曲折。

    ——就算钱拿不回来,也一定不能让沈明恒好过。

    原主怕了,幸好方行舟给他转了十万块,他用这笔钱一一都还了回去,如今还剩下五个债主。

    和已经跌倒谷底的信誉、与在朋友间完全臭掉了的名声。

    他今天是来拍个杂志的。

    他有一副好皮囊,出门在外恰好被一个经纪人看上,顺手就将他签了下来。原主自然迫不及待,在他眼里,娱乐圈是来钱最容易的地方。

    经纪人手底下不缺这样的小明星,也没放太多精力在沈明恒身上,也就偶尔给他一个小活。

    比如说这次的杂志,沈明恒拍完拿到手也就只有两千,但是他为这个拍摄买的新衣服就去了三千,一个活下来没赚反而倒贴。

    沈明恒:“……”

    算了,先把这两千拿到手的,蚊子再小也是肉。

    他出了洗手间,在摄影棚外等待,盘算着怎么用最快的方法赚到钱。

    可惜他运气一直不算好,不然就去买彩票了。

    “下一个,抓紧点。”

    沈明恒抬头左右看了看,确定他前面没别人了,于是提步进了摄影棚。

    原主确实生的好看,但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甚至可以让人忽略容貌。就算他现在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然而你只消看他的一个眼神,哪怕只是寻常一个动作,都会叫人生出风华绝代的感慨。

    一看到沈明恒缓步前行的身影,摄影师眼前一亮。

    “站到前面来,看镜头。”

    摄影师快门按得飞快,甚至没专程让沈明恒摆造型,只觉得这人怎么拍都好看。

    沈明恒很有职业操守,当过那么多万人之上的人物,他自然不会畏惧摄像头。

    见摄影师没有别的指令,他也乐得清闲,还能分神去思考自己的事情。

    因他这份自然闲适的状态,效果反而更好了。简简单单一身西装,有人穿着像卖保险的,偏他浅浅一垂眸,都是商界清贵的矜傲淡漠。

    “非常好。”摄影师意犹未尽地停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留个联系方式吧,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这次拍摄沈明恒不是主角,但摄影师有预感,这个人一定会火的。

    哪怕他演技不行唱跳不行,但是只要不违法犯罪,他也能成为娱乐圈最好看最昂贵的花瓶。

    “好。”缺钱的沈明恒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