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第 18 章
夜色降临后, 姬萦甩掉身后眼睛,乔装打扮出了城。
虽说三个寨子的规模她已有大概的了解,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始终要亲眼所见,姬萦才能安心。
凌县城外的三个山寨分别叫鸡鸣寨、虎跑寨,清泉寨, 其中清泉寨规模最小, 仅有千人。
按姬萦在山寨生活的经验来说,这一千人水分很多, 去掉老弱病残和妇女,真正的战斗力,恐怕只有三百左右。
即便不提损耗,三百人也不够完成赌注。
若是姬萦想靠打下山寨来获得剩下九百兵源,那么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打两个山寨,要么, 直接打最大的那个——
鸡鸣寨。
俗话说得好, 初生牛犊不怕虎。
恐怕谁也想不到,姬萦一来就将目光对准了三寨之中,实力最强的鸡鸣寨。
一百个养尊处优的官府饭桶,当然打不下在刀口上舔血的鸡鸣寨。根据霞珠在民间打听的消息, 凡是经过凌县的商队都很难逃过鸡鸣寨的洗劫,这样的匪盗, 早已身经百战。
但谁说了, 要正面对敌?
擒贼先擒王, 只要想办法让鸡鸣寨的寨主落到她手里,还怕山寨上下不听她的命令吗?
姬萦趁夜色掩护, 单枪匹马摸到鸡鸣寨外,先绕围起来的寨墙一圈,估摸出山寨大小,又躲在一块可以窥视鸡鸣寨塔楼的石头背后,悄悄观察着塔楼里的换防情况。
或许是暮州太守忌惮鸡鸣寨势大,虽然凌县深受周边三寨劫掠之害,但暮州太守还从未派出官兵剿匪。
受此影响,鸡鸣寨怎么也想不到,连官府都不去剿灭他们,却有人妄想一人踏破整个山寨。在姬萦看来,鸡鸣寨的防守可谓十分简陋,不光换班时间长,值守的山匪也无精打采,瞌睡连天,丝毫没有警惕之心。
姬萦正在盘算潜入的路线,鼻子上忽然一凉。
黝黑不见星月的夜空中,有雨接二连三滴落。不过石火电光,雨声突然凌厉起来,瓢泼大雨倾盆而至。鸡鸣寨里响起几声喧哗,似乎是正在巡防的寨民被迎头浇了个透。
姬萦躲在石头背后一动不动,默默记下寨中呼声的位置和数量。
大雨很快将她浇湿。
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大地,再然后是一道霹雳白光劈开天幕,夜色短暂地消融,然后又卷土而来。
姬萦早就习惯了当野人。冒个雷阵雨对她来说就是小事一桩。她蹲在石头背后自觉已经知道想知道的情报,这才摸着夜色,往来的方向走去。
下到半山的时候,雨越来越大,让她几乎睁不开眼。饶是姬萦,也没有闭着眼走山路的能力。当一座荒废多年,门窗都透着风的幽暗破庙出现在姬萦眼前时,她毫不犹豫奔了过去。
夜色虽暗,破庙里却有火把照亮。
几个男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在满是灰尘和碎木的地上,靠着庙门的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袖和裤脚都扎得紧紧的,腰间还挂有长刀。
这一行人显然不是避雨的寻常百姓,姬萦不想惹麻烦,暴露她夜探鸡鸣寨的事实。
她在庙檐下找了个角落避雨,破庙里的一行人没有发觉她的存在,继续他们的交谈。
“……怎么今日不见水叔的身影?”
“水叔平日寸步不离大公子,一定是接到公子任务才会离开……水叔年事已高,大公子为什么不交给我们去办?”
“难道是大人吩咐的那件事有着落了?”
三个男人的声音陆续向他们口中的大公子发话,话语里隐含的试探和古怪让她下意识竖起耳朵。
寂静之中,只有破庙里火堆发出燃烧的声音。
“大公子,传国玉玺关系重大,你若是让七旬老头去办也不交给我们,实在是……令人寒心。”
姬萦眼神骤变,转身扒着漏风的破窗,往破庙里望去。
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身穿窄袖袍的武人,还有一个火光摇曳的枯柴堆。在这些站着的黑色窄袖袍之中,有一抹浅白的影子。
“说到底,大公子就没有把我们当过自己人,哪怕我们都是直属于宰相府的暗卫,对大公子而言,却不及一个七旬老朽可靠!”
“别和他废话了,他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冷冷的金属擦挂声响起,是说话那人抽出腰间长刀,“大公子,你是个聪明人,说不定早就看出我们的目的,所以才提前支走水叔。你也别怪我们心狠。小的是奉宰相命令行事,你实在要怪,就怪你身为人子,却不知为父分忧,反而忤逆不孝,处处与父作对……你若现在交代传国玉玺的消息,我们还能给你一个痛快,让你走之前免受折磨。”
姬萦想要透过他们看到那抹浅白的身影,但风雨萧萧,火光摇曳,那抹身影总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唯有一点姬萦清楚,当朝宰相,乃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青隽节度使徐籍。
“……大公子,你想清楚了么?是自己说出传国玉玺下落,还是属下请你来说?”
男人手中的刀举了起来,泛着冷光的刀尖对准那从始至终都未开过口的“大公子”。
夜色晦暗,夹着雨气的风刮走破庙地上的碎木头,卷起佛台前裂成一条条的赤色帷幕,面目模糊的泥菩萨在破布下怒目圆瞪。
轰隆一声巨响,夜空如同白日。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枯草垫就的地面上缓缓起身,破庙亮如白昼,他撑在膝盖上的五指,修长而又苍白。半束在脑后的乌发缎子般乌黑柔顺,顺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
夜风吹拂着他的宽衣大袖,好似吹着一抹路过山峦的白云,云雾飘渺在风中,随时可能翩然离去。
他站直了身体,抬起长睫,露出一双有着静谧与平和气质的眼眸。
仅仅是面对这双平静的眼眸,那名正对他的武人就慌张地后退了一步。等他回过神来,又为刚才的举动羞耻,连忙迈了回来,假装刚刚只是双脚换了个重心。
“传国玉玺我已让水叔送回青州,无需你们担心。”
如风铃摇晃的空灵声音响起,姬萦忽感心悸,一道惊天响雷骤然而至,她又惊又疑地望向夜空,直到青年再次开口。
“你们设下天罗地网,只是为了杀我,本不必大费周章。”
“废话少说!你想做什么?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分明对手只是一个文弱公子,那六名握着长刀的武人,反而像是手无寸铁之人正在受人要挟,为首那人更是脸上布满汗珠,仿佛正在面对什么可怕的野兽。
“既然你已经识破我们的计谋,想来是提前准备了后手——”
说话那武人滴下紧张的汗水,眼睛往四周瞥去,姬萦连忙往窗下一躲。
“小的知道大公子才智盖世无双,但这里不是军营,也不是朝廷,公子的才智派不上任何用场。更何况,宰相要杀的人,活的过初一也活不过十五。大公子又何必垂死挣扎?”
“我并未准备后手。”
姬萦重新趴上窗户,偷偷看着破庙里的人。
青年短短一句话,六个武人都为之一惊。
“你既已知我们的计划,怎么可能没准备后手?这又是大公子新的计谋吗?!”为首武人更加慌乱了。
“我说过,你们本不必大费周章。”青年说。
他握着腰间素朴长剑,拇指轻轻一抬,雪亮的剑身离鞘。
“君要臣死,臣不死为不忠。”
“父叫子亡,子不亡之为不孝。”
对着如临大敌的六名武人,他一个字一个字说。
银色的剑刃拔出越来越多。
直到雪亮的剑身完全暴露在寒夜之中。
“终其一生,我都在奢求不可成之事,寻求不可得之人。”
“虚生虚过,终归于空无,也算有始有终。”
青年轻轻一笑,那比雾更快消散的嘲笑,是姬萦在他脸上迄今为止见到的唯一表情。雾气散去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只剩下无形的空洞和孤寂。
“父亲赠与我的,我现在便还与父亲。”
他毫不犹豫拔剑自刎,六名武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枚石子就从庙外飞进,打飞了青年自刎的剑。
“引颈受戮就能报君父之恩吗?当君父行差踏错的时候,引导向正道,才是真正的忠孝之道!”
众人震惊下,姬萦从庙外走进。
她难以克制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怒目而视被六人围堵逼迫的青年。
在她面向青年的那一刻,青年手中的剑忽然松落,叮地一声砸在地上。那张疏离又冷淡的面庞,第一次出现强烈感情。他好像要开口,单薄而又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合了一下,怕惊走什么,又紧紧地抿上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清而冷的眸子,久违地让姬萦想起了父皇寝宫里的琉璃天宫。
那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用无数百姓血肉堆积出来的美,让姬萦感到毛骨悚然。
“你有上天的眷顾,生来便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物却弃之如履。你锦衣华服,光是宫绦上的玉坠就够三口之家两年生活,但你可知这些东西背后,有多少家庭为之供养?你口口声声要将这条命还给亲生父亲,是——你的确轻蔑了你父亲,但你也轻蔑了你母亲,你自己,还有供养你的那些穷苦百姓!”
他的脸在姬萦的怒视下变得更苍白了。
“你是谁?”为首的武人眯缝着眼打量姬萦和她身后布条包裹的重剑,“背后背着什么东西?”
“多管闲事的路人而已。”
姬萦冷笑一声,放下重剑。
剑尖落到地上,犹如庙中又一声响雷。
“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如自己来看。”
六名武人变了脸色,收起先前对姬萦身为女子的轻视,纷纷拔出腰间长刀。
姬萦被困天坑的时候,第一个冬天仅凭松针度日,她记得很清楚,她没有吃的,没有盖的,像个野兽一样跪在雪地里刨食昆虫,有时连火都点不起来,只能把生的松针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寒霜冻硬的松针像真的针一样,嚼到最后,她会舔舐到松针上的血气。
就连那丝温暖的血气,也会被她用舌尖贪婪卷尽。
她那么拼命地活下去——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像地上战战兢兢前行,随时会被一脚踩碎的蚂蚁一样拼命活着。
他们都努力地活着——
他有什么资格,舍弃那条就连宫绦上一枚坠子都比常人一生价值还高的生命?
第019章 第 19 章
权倾天下的青州徐氏培养出来的暗卫, 在姬萦手下也过不了五招。
不过一盏茶时间,破庙的地上就躺倒一片败将。
姬萦正在思衬如何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徐籍的情报,为首的武人毫不犹豫咬破藏于齿尖的毒药, 顷刻便毒发身亡了。
另外五人,也都不约而同自尽身亡。
他们自称徐家暗卫,行的也确实是暗卫风格, 宁死不俘。
姬萦挨个捡走他们身上所有值钱东西后, 站起身来,看向自她出现后沉默不语的青年。
他站在墙边的阴影里, 哪怕是她专注摸尸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姬萦一朝他望去,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徐家大公子,徐籍的长子。
既然会为父自刎,那就不会向她透露任何对徐籍不利的情报。至于传国玉玺,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姬萦比谁都清楚传国玉玺的下落。
短短片刻,她思定情况, 把重剑背回背上, 大步往破庙外走出。
庙外的雨势已经减弱许多,只剩绵绵冷雨倾洒在泥泞的山间。
“等等。”
“等等!”
姬萦充耳不闻。
“姬萦——”
她倏然停下脚步。
回首看向身后。
青年追到被破旧红布半遮半掩的佛像前方,身上披着层层乌云后露出的一角月光。他凝视着姬萦,那股像水一般清净寂寥的眼神, 失去了被威迫时的冷静自持,让姬萦莫名感到一丝哀切。
“你是谁?”姬萦防备地看着青年, “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夙隐。”
青年轻轻吐出三个字, 姬萦等了又等, 他还是只看着她,似乎在等待这陌生的三个字激起她更多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徐家大公子, 然后呢?”姬萦不耐烦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有某种东西在他眼中沉了下去,那种变化,让姬萦的心好像也随着他眼中的光亮,一同沉入酸楚之海。
夜雨的声音笼罩了世界。
一条几乎半破碎的门槛,像无法跨越的银河,割开了四目相对的两人。
姬萦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他的回答,不禁升起警惕,他是青隽节度使的长子,会不会曾经进过宫,机缘巧合下见过她?
这个可能,让她心中一寒。
姬萦盯着一言不发的徐夙隐,反握住重剑的刀把。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夙隐的目光落在她手握的重剑上,伴着一抹自嘲的笑,终于开口:
“……今日凌县被一身背巨剑的女子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名字,早已大名鼎鼎了。”
姬萦半信半疑,半晌后,松开了剑柄上的手。
“还有别的事吗?”
徐夙隐的声音低若蚊吟:
“……没有了。”
既然没有,姬萦毫不留念地转过身,继续往外庙外走去。
“姬萦……”
徐夙隐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响起。
他的脚步声太过虚弱,甚至不比十岁孩童更有威胁,鬼使神差地,姬萦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从身后将一件外衣笼罩在她的头上。
“夜雨伤身。”他说。
这是看见她武力惊人,想要替徐家招揽自己吗?
不然,姬萦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他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亲切至此。
淡淡的中药味萦绕在姬萦鼻尖,她厌恶他没有理由的轻浮,一把扯下头顶的外衣,塞回他的手里。
“你先顾好自己吧。”
她也不去看徐夙隐反应如何,一步踏入庙外的夜雨。
破庙里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姬萦目前更多思考的还是如何潜入鸡鸣寨擒得贼首。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冒雨下山。
从破庙出来后,背后的脚步声就一直没停。姬萦往左走,他就往左跟,姬萦往右走,他也往右跟,姬萦故意往陡峭的山路走,身后的脚步声虽然狼狈了,但也依旧没跟丢。
“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姬萦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恶狠狠道。
“凑巧方向一样罢了。”徐夙隐说。
姬萦嗤之以鼻,背着重剑快跑起来。
丢下一个脚步踉跄的人,简直轻而易举。不一会,姬萦身后就没有了那烦人的脚步声。
她轻轻松松地回凌县走,丝毫不为独自一人留在山林的徐夙隐担忧。担忧尊贵的徐大公子?那可轮不到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徐大公子也不像是日子好过的样子。
他的亲生父亲当真要杀他吗?
这也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她的亲生父亲,不一样能为一个莫须有的谶言,狠下心除掉她吗?
姬萦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她犹豫地回首望去——
黑黝黝的山林,仿佛一个露出血盆大口的怪物,翘首以盼着猎物的靠近。夜色中万籁俱静,只有肃肃风声,不断回荡。
……
徐夙隐又一次弄丢了姬萦的身影。
他在前后寂静昏暗的山林中孑孑而立,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第一次,是在九年前。他神志不清,被一名南亭处的人扔在马背上,从勉强睁开的眼中,眼睁睁看着那名身材高大的南亭侍卫带走了姬萦。
原来她是被南亭处的人流放到了此处,一年如一日的捶打荨麻,也是为了逃离南亭处的监控。
为了救他,她放弃了自由和生的希望。
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自由,哪怕她每个日夜都在深深期盼。
自那一天起,姬萦二字,成了他的责任之一。
在徐家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派信任的水叔重返天坑寻找姬萦,水叔带回给他的,只是一截焦黑的枯木。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凡是落到南亭处手里的人,亲人宁求其死,也不求其活”。水叔也劝他,与其受南亭处生不如死的折磨,还不如死在大火里痛快。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他还是忍不住自私地去期盼,她还活着。
徐夙隐无法忘记,浑浑噩噩之间,看到山火从那根被她看得比性命更重的荨麻绳索上引燃的震撼。
他从未想过,不敢奢想,自己值得如此。
每一年,他都会重返天坑,寻找她回来过的痕迹。每一次都只有失望。但只要找不到尸体,他就仍期盼着两人能够在世间再次相遇。
如果上天仁慈,让他们得以重逢,他想要问问,这九年她是怎么过的。
徐夙隐三个字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他?
他们在各自的生命里都只短暂出现了一瞬,就是那短短一瞬,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中。
他再度回到永夜当中,陪伴着他的只有压得人闯不过气的纲常礼教,和这条只为他人苟延残喘的性命。
几次病危,他都在弥留之际又撑了过来。大夫称其为奇迹,只有他知道,支撑他一次又一次重返人间的,不是奇迹,而是他未尽完的,名为“姬萦”的责任。
她去哪里了?她还活着吗?
九年光阴,他辗转各处,为每一个肖似她的身影回首。
但那都不是她。
直到今夜,她披着暴雨踏入庙中,如天神突降而至,绛紫色的道袍湿透却依旧抬头挺胸,眼中燃着勃勃生机。
他在一刹那便确信无疑——
是她。
他痛恨自己的确信无疑,因为这让他在残酷的事实前无处藏匿。
那段在他脑海中犹如昨日发生的患难与共,真情流露,在姬萦脑海中却如九年前落下的积雪,早已化的干干净净了。
徐夙隐知道,他若是说出天坑两个字,或是和她对一对松针汤的烹饪方法,问她记不记得杀死过一只饿虎,她大约就能想起徐夙隐,并不只是徐家大公子。
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赤裸讨要一份回忆。
“终其一生,我都在奢求不可成之事,寻求不可得之人。”
夜色隐匿了他的苦笑。
原来,寻到也是一种痛苦。
夹着冰冷雨气的寒风不停往徐夙隐衣袖中钻,他心中的哀戚也随着体温渐渐冰冻。那份已经化为心中执念的责任,似乎也跟着带有敌意的姬萦离开了。一直以来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病魔,在此时伺机钻出,他毫无防备,连咳不止,趔趄中扶住一棵湿润的树,眼前怪影憧憧。
“你怎么了?”
一个清亮而狐疑的声音,忽然劈开了徐夙隐眼前模糊的视野。
姬萦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他身后。他想要回头看她,却停不下喉中争斗。片刻后,一只犹疑的手落到他的背后,顿了顿,轻轻拍了起来。
“你没事吧?”姬萦说。
因着那么一丁点对同被亲生父亲下杀手的共情,姬萦还是折返了回来。一回来,就看见徐夙隐扶着树咳个不停。天可怜见,活蹦乱跳的姬萦这辈子就没咳过几次,徐夙隐这一咳,比她一辈子的数量还要多。
她心生恻隐,忍不住为他拍背顺气。
终于,徐夙隐的咳喘声渐渐停息了下来。先前还高不可攀的贵公子的身体,此刻卸下了那些她讨厌的高贵和凛然,在她手心下微微颤抖。
她愣了片刻,意识到手心发热,恍如大梦初醒,连忙将手收回。
又过了片刻,徐夙隐才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芝兰玉树的模样,已经回到了姬萦心有芥蒂的那一类人。
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尽量公事公办地说道:“夜里山上有熊瞎子,我可不想听说明天山上多了一具白骨。你要回凌县的话,我送你。”
“……也好。”
两人相伴无言,共同走在下山的山路上。
当她注意到身后的徐夙隐为了追上她的步伐,呼吸变得急促不稳时,她迟疑地放慢了脚步。
“你想对鸡鸣寨动手?”
徐夙隐突然冒出的话,这回让姬萦的心跳开始急促不稳。
她猛地停下脚步,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不屑凌县县令强征,自然也不会去同流合污。”
“凌县之外有三寨拦截商路,于你而言,无论对哪一寨出手都有正义理由。但三寨之中,唯有鸡鸣寨有足够人口充军,所以鸡鸣寨是你最好的选择。”
徐夙隐神色平静:
“你一个人来,没有带官差,说明你想一个人潜入进去……你是想擒贼先擒王?”
姬萦现在明白,破庙里六名武人为什么对着一个文弱公子如临大敌了。
一个不用只言片语就能看穿你内心的人,哪怕不是敌人,也足够叫人害怕。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件事,和徐大公子没有关系吧?”她克制着恼怒说道。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徐夙隐压下心中苦涩,说:
“纵使你武力再高,也难敌后背暗害,你今日救我一命,我自然也想回报一二。”
“鸡鸣寨是凌县三寨中实力最强的一寨,也是手上无辜人命沾得最少的一寨,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自己的法律法规。鸡鸣寨外松,是因内紧。寨内老少皆兵,妇孺亦是。你若只看戒备松懈便闯入进去,不仅很难达成目的,还无法全身而退。”
姬萦刚想怼他怎么就判定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忽然灵机一动,激将道: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所有坚守不杀官、不杀民底线的山寨,他们的主事之人都怀着有朝一日,能被朝廷招安的希望。”
徐夙隐的话让姬萦一愣。
她想起死于招安陷阱的大伯父,他勒令山寨上下不杀官,不杀民,这的确是因为,大伯父心怀重回良民身份的希望。
讽刺的是,若大伯父不曾想过从良,或许也就不会中那要了山寨上下三千口人命的陷阱。
“你若能找到与山寨主事之人对话的方法,或许不用刀刃相接,就能完成你的赌约。”
霭霭夜色,濛濛细雨。徐夙隐的衣裳半湿,雨水的重量描绘出修长而消瘦的线条,垂在胸前的黑发带着湿润水光,在夜色中如月之明,月之恒。
姬萦努力从他眼中找到算计的光芒,始终没有如愿。
她只能注视着站到面前的徐夙隐,从他的手段上讽刺道:
“你说了这么多,最后还不是要潜入山寨找到当家的。”
“万一,是他来找你呢?”
“……什么意思?”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凌县三寨,每年劫掠来往商队无数,却未曾遭到官府剿匪?”
再说多了,她反而会起疑不信。
徐夙隐知道她的性格——若她那份像小豹子一样机灵警醒的性格九年后依旧未改。
他不再去看姬萦,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向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凌县城门走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
身后远远地传来姬萦的声音。
徐夙隐没有回头。
“报恩而已。”
他知道此刻的姬萦一定半信半疑。
但他没有说谎。
他的确是在报恩,只不过,并非只是今日一恩。
第020章 第 20 章
姬萦本想等着天亮开城门后, 趁人多再混进去。
但是凌县的守备太过松散,连山上鸡鸣寨都不如,夜里值班的守卫在城楼上打呼噜, 声音大得在楼下都能听见。姬萦趁他们给徐家大公子开城门的时候,悄悄溜了进去。两个睡眼惺忪的守卫连姬萦的衣角都没看见,人精似的徐夙隐想必看见了, 但他识相地转开了眼。
姬萦假装和徐夙隐走了不同方向, 却是半路调头,远远跟在徐夙隐身后, 见他进了凌县最大的一家客栈。
白天的时候,姬萦想在这里投宿却被告知满房,那时她就觉得怪异,原来包下客栈的富家公子就是徐夙隐。
他寻找传国玉玺,自然是为了献给徐籍, 可凌县何时与传国玉玺缠上了关系?
姬萦一边思索一边迈入房门,等了她一夜的霞珠见她满身湿透, 硬是叫醒了睡得正熟的小二给她烧水洗澡。
水送进来的时候, 霞珠还在喋喋不休。
“下暴雨的时候我还在想,小萦又不是傻的,应当会找个地方躲雨——没想到,你真是傻的!这么大的雨你也站着淋, 万一着凉生病了,那怎么办呀?”
霞珠关上客栈房门, 把店小二提来的热水一骨碌倒进浴桶里。
两人在白鹿观一起生活多年, 时常一起在溪中洗澡, 早已不觉得在对方面前袒露身体值得害羞。
姬萦在桶里烫得直叫唤,龇牙咧嘴道:“烫!烫!烫!”
“就是要烫一烫才能逼出身体里的寒气, 这是姜神医说的,错不了!”
霞珠气鼓鼓地倒完木桶里的最后一滴热水,两只手在欲逃出浴桶的姬萦肩上轻轻一按,后者又咕噜一声坐回水里。
“我不是说过么,我长这么大就没生过几次病……”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霞珠把浴巾浸在桶中,奋力绞干后,耐心擦拭姬萦留在水面上的脖颈和肩膀。
她做的很好,像个称职的侍女。
可姬萦不喜欢。
“洗澡我还是会的——”姬萦抢过霞珠手里的浴巾,“你要是没事,出去看看秦疾在做什么,让他等会来见我。”
“可是——”霞珠瞪大眼睛。
“你再嚷嚷,我就不泡了。”姬萦威胁道。
霞珠败退,只好退出她的房间。
深更半夜的客栈二楼,除了姬萦的房间亮着灯,整个客栈都是一片黑暗。
为了姬萦吩咐的事,她不情不愿挪到秦疾房门前,先竖耳倾听了一会,发现里面没有声音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你……你睡了?”
房里静得不正常,连呼吸声都没有。
难道是出去了?
大半夜的,他会去哪儿?
霞珠怀着疑惑离开秦疾的房门。怕吵到住店的其他人,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两扇灰蒙蒙的窗户为客栈一楼带来昏暗的光线,几面糙砖垒砌的墙壁显得更加灰暗了。年岁已久的六张木桌在幽幽的光线下泛着油腻腻的光。那刚被她叫醒烧水的店小二又回去补觉了。大堂里空无一人。
霞珠想给姬萦熬碗姜汤,抹黑进了厨房,后院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引起她的注意。
她凑到通向后院的小门前,撩开门帘一看,一个魁梧的身影直直地杵在院中,手拿一本书册,正愁眉苦脸地吟诵着什么。两只硬鼓鼓的上臂在绷紧的布料下呼之欲出,寸步不离身的箱笼依然背在身后。
见到后院里是熟人,霞珠松了一口气,她刚想招呼秦疾,交代姬萦的话,见秦疾专注神色,想了想,暂且作罢。
她点燃角落里找到的油灯,从灶台上翻到几块碎姜,熟练地生火烧水。
厨房里的动静不小,后院里的秦疾却浑然不察,完全浸入自己的世界。
熬姜汤不是难事,但霞珠熬得格外小心,守在火前寸步不离。
等到一大锅姜水熬成小小一碗,她熄了ῳ*Ɩ 炉子里的火,不放心这里的碗筷,亲自洗了又洗,才用纱布滤过汤里的碎姜盛进碗里,想要端上楼给姬萦喝。
客栈楼梯在这时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有陌生响亮的脚步声正在下楼。
下到一楼的是个醉醺醺的客人,霞珠端着姜汤,闻到空气里的酒臭,心中更为厌烦,垂下眼睛径直走向楼梯。
“咦?这里竟然有个女冠——”
事与愿违,醉酒的客人还是注意到她的身影。
“小女冠,你怎么这么年轻就出家了?可惜了你娇娇容貌,还没体验到男人的滋味儿——”
霞珠的脸颊因为羞耻一阵刺痛,她咬紧下唇,想要绕过对方走上楼梯,然而对方一个跨步,又一次挡在她的面前。
“女冠怎的如此无情,听不见有人在对你说话吗?”
按理来说,霞珠应当厉声呵斥,好叫这醉汉知难而退,但她又忍不住想,若是就此发生更大的争执,是否会连累另有要事的小萦?若是忍忍便过去了,那就忍一忍罢。
可她虽想息事宁人,那醉汉却不肯就此作罢。不仅不放她走,甚至还开始动手动脚。
霞珠越是着急越是什么话都驳斥不出来,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眶也热了起来。
而那醉醺醺的男客人,越发大胆,直接向霞珠脸颊摸去。
“嘿嘿,道姑不如来我房中渡我……”
霞珠吓得汗毛倒竖,正要转身逃跑,后院传来声如洪钟的怒吼。
“干你爹!哪个畜生半夜不睡,叽叽歪歪扰了秦某念书!”
说时迟那时快,一卷孔夫子化身神兵利器,从厨房里飞身而出,精准无误地击中醉酒客人的鼻梁。后者哀鸣一声,捂着出血的鼻子跌坐下去,酒当即醒了一半,看见秦疾五大三粗的身影从厨房里大步雷霆走出,酒醒了剩下一半。
像见了鬼一样,男人爬起来逃回二楼,砰一声地关上了门。
霞珠愕然看着这一幕。
“怎么是霞姐?”秦疾见到站在大堂里的是霞珠,更加火冒三丈,“可是那登徒子想对你做什么?某这就去要了他狗命——”
“不用不用不用——”
霞珠受到二次惊吓,再次汗毛倒竖,把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
“某就在后院,刚刚霞姐怎么也不叫某帮忙?”
霞珠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是给姬姐的吗?霞姐果然细心。”秦疾看见霞珠手中的姜汤,感叹道,“秦某陪你送上去吧,正好某也想知道姬姐今晚的遭遇。”
霞珠局促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把姜汤放到一旁的桌上,捡起地上的书册,拍干净后不忘按平卷起的痕迹,再双手还给秦疾。
“差点忘了,多谢。”
秦疾接过书册,往身后的箱笼里一塞。
“霞姐可要秦某帮忙端碗?”
霞珠摇了摇头,端了姜汤抢先踏上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姬萦的房门前,房间里还有水声,他们默契退至稍远的廊下等待。
霞珠用两只手臂圈着滚烫的汤碗,想要姜汤凉得再迟一些。
“霞姐,你和姬姐是怎么认识的?听你们口音,不像是暮州人士。”秦疾主动开口搭话。
“我们……”霞珠用蚊子哼哼的音量说,“修习的时候……高州……”
“哦!”恍然大悟的表情从秦疾的络腮胡子后露了出来,“你们是高州人士,在道观里修习的时候认识的!”
霞珠含糊地应了一声。
秦疾感慨道,“你们二人内外互补,心有灵犀,比亲姐妹还似亲姐妹。秦某没有兄弟姐妹,见了你们,某内心很是羡慕。”
“真、真的吗?”
一直闪躲秦疾视线的霞珠忽然朝他看去。
“干他爹,还有假不成?”秦疾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我们读书人不讲谎话的!”
霞珠在心中嘀咕,真正的读书人可不会讲“干他爹”。
“我真的能帮上小萦吗?”霞珠半信半疑,“我不像你……我胆子小,人也笨,什么忙都帮不上……”
虽说当时要求小萦带她一起离开白鹿观。
但只有真正走在路上了,霞珠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对姬萦来说可能只是累赘。
秦疾虽然长相老成,但内里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察觉霞珠的失落,想要安慰她,却又抓耳挠腮,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后,他想起霞珠问他的话,努力思考着。
“旁的某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想霞姐应当明白。”他想了半天,真挚地说道,“如果姬姐不愿和你一路,你是怎么也强迫不了她的。”
这句话打动了畏首畏尾的霞珠,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内心最深处的忧虑。
“我只会做丫鬟的活儿,但小萦……不要我做她的丫鬟……”
如果小萦能把她当丫鬟使唤,霞珠反而会安心许多。
至少自己能够派得上用场,不用担心被半路舍弃。
但是,小萦再三说她不需要丫鬟。
她也想像秦疾那样有大力气,能够帮助小萦对敌,或者,她要是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就好了,可以为小萦出谋划策,也不至于除了丫鬟的位置无处容身。
小萦是她的第一个朋友,是她失去家人后,好不容易重得的家人,她怕被再次抛弃,拼命思考自己能为小萦做什么,但除了那些杂事,她一个都想不出来。
比起小萦,比起其他人,她太没用了。
对小萦来说,她只是累赘。
她不想成为累赘,不想小萦有一日后悔带她离开白鹿观,不想小萦有一天跟她说,拿着这笔钱自己去过日子吧。
只要一想到可能有那么一天,她怕得每天晚上睡不着。
这些恐惧,她没有人可以说,更不敢让小萦知晓——她不仅没有用,还如此胆怯。
这般没用的她,配做小萦的朋友吗?
“我觉得,姬姐不缺丫鬟。”秦疾想了想。
他的话让霞珠如坠冰窖,强忍在心中的酸涩立即涌上了眼眶。
“但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缺朋友,缺家人。”秦疾再次看向霞珠,郑重道,“担心姬姐受寒生病,特意为她熬姜汤的人,不一定是丫鬟。但一定是朋友,是家人。旁人压着她去泡汤喝药,要强的姬姐定然不从。但若是朋友,家人,姬姐就会顾及对方心意顺从。”
秦疾怕自己浑厚的音量吓到她,特意放轻了声音,笨拙地宽慰道:
“霞姐,其实你已经找到属于你的位置,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什么位置?”
客房的门被从里拉开,穿戴整齐的姬萦从里面走出,身上还带着一股热气腾腾的雾气。
霞珠那湿漉漉的眼睛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姬萦不悦地看向秦疾:
“你欺负霞珠了?”
锅从天降,秦疾瞪大眼睛。
“小萦!是我刚刚想起明镜院主她们了……不过已经没事了。”
霞珠手里端着姜汤,只能努力抬起一边肩膀,用肩头的衣裳蹭掉了脸上的泪痕。
“你看,这是我给你熬的姜汤,你趁热喝。”她笑得可怜巴巴,让人心生怜爱。
那浓浓的姜味熏得姬萦想吐,但念及霞珠心意,她还是接了过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喝完姜汤,她一张脸皱得跟秦疾一般老成。
“进来吧,我跟你们说说今晚的收获。”姬萦拼命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味,转身走进客房。
霞珠和秦疾连忙跟了进去,霞珠最后关上房门。
屋里热气缭绕,灯火通明。姬萦把空碗随手一放,在桌前坐了下来。
“鸡鸣寨的守备十分疏忽,潜进去倒是简单,不过……”姬萦说,“我改主意了。”
“怎么改主意了?”秦疾性子急,一听就坐不住了,“我们不是说好,姬姐去打探路线,我们一起潜入进去,活捉贼首吗?难道姬姐不救那些被强征的百姓了?”
霞珠也不解地看着姬萦。
“救当然是要救。”姬萦说。
“那是不从鸡鸣寨下手了?”秦疾困惑地挠了挠头。
“还是从鸡鸣寨下手。”
“这……”
秦疾彻底懵了。
“只不过,不是潜入,而是光明正大拜访。”姬萦说。
饶是秦疾,也想不出姬萦还有这般狂想,他难以置信道:
“干他爹!这也太刺激了!难不成姬姐登门拜访,鸡鸣寨的当家就会客客气气请你进去喝茶?”
姬萦笑了,气定神闲道:
“你说对了。他就是会客客气气把我请进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