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
猛的坐起来，闻晓意识仿佛还停留在星海深处的混乱战场。
耳边有声响来回不歇，过了会儿，闻晓才意识到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心率偏高，110，105，97……回归正常范围。”
“血压正常。”
“血氧正常。”
机械声无感情地播报。
闻晓动了动，指间有黏腻触感，视线聚焦，清液顺着他的手滴落在白色舱体上。
细胞修复液。
他整个人半坐在一台医疗舱内。
“醒了？”
自动门滑开，熟悉的声音传来。
闻晓抬头，一条柔软的毯子从天而降，兜头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继承于相同血线的绿色眼眸凑近，满是关怀。
“嗯。”闻晓低低唤了声，“哥。”
闻旭脸上露出个笑容，摸了摸弟弟的头，“去冲个澡收拾下？”
“好。”
水声哗啦啦响个不停，双手撑在洗漱台前，躺了一个月，从热气蒸腾的浴室出来，随着身体的启动，混乱的记忆碎片也各自归位，让闻晓迟滞的大脑开始运转。
掬一把冷水泼在脸上，闻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感受到一丝真实。
头发长了，快要遮到眼睛。
以离开阿芙洛星域的时间点为分界，不再接受光线特殊的辰星照耀，新长出的头发恢复成了原本的淡金色调，和被漂成银色的前段泾渭分明。
虹膜也变回了和闻旭一样的深邃幽绿，不再寡淡。
胸膛上好几块皮肤都比周围的要白，是在和星盗纠缠时受的伤，循着记忆按了按，两处贯穿伤内里都好透了，皮肤颜色恢复一致，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让人沮丧的，大概是躺久了，原本身上覆盖的那一层流畅薄肌，有些散了。
再掬捧水醒脑，这点情绪又极快消解。
散了再练回来就是。
多大点事。
哒哒，有人叩门。
“进。”
闻旭递了个杯子给闻晓，里面是帮助恢复的营养液。
闻晓尝了口，草莓味儿。
“……”
算了，他哥也不是第一天把他当小孩子。
闻晓格外配合地喝药。
闻旭抱臂往墙上一倚，视线从头到脚扫视闻晓，掠过颜色不一的皮肤处，眉头不可察地轻皱。
“出去一趟，长本事了。”
等闻晓喝完最后一口，闻旭悠悠开口。
心知该来的总是会来，闻晓默不作声垂着视线，专注打量自己家居服的裤脚。
“明知道阿芙洛星域那边盯你得紧，百万光年的距离，开个破星舰，说回来就回来，一路上走的全都是不稳定虫洞，出来了还挺凑巧，正好撞到星盗打劫的当口，你……”
“你说你……”
一口郁气堵嗓子眼里，看着闻晓越发低垂的头顶，停顿片刻，又轻轻吐了出去，“不过这次学聪明了，知道提前和家里说一声，让人去接。”
诶？
闻晓抬眼偷觑闻旭。
“我说的不对？”
闻晓连忙摇头。
不过，“就，这些？”
闻旭笑了起来，“没挨到骂心里不舒服？”
闻晓局促挪了挪脚步，“倒也不是。”
“就……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家里……又怎么说呢？”
闻晓这次犯的事，说大不大。
因为一些缘故，他高中去了相邻星域上学。
联盟解体后，这一片星海被分解成了三块星域，每块星域都由一到数位，数量不等的大家族共同掌控把持，他出生的北星域就有五大家族，闻家在其中占一席之地。
而他去的阿芙洛星域，近年来琼斯家族一家独大，他去读书的事，本质上是两家的利益交换，他家提供利益，琼斯家提供顶级教育资源。
高中还算平稳，但临近大学，精神力觉醒期的到来，琼斯家族再次狮子大张口……
以前也不是没有抬过价，但要求还算合理，这次不一样，这次……
闻晓身侧的指节根根收紧。
闻旭：“你把琼斯家小儿子狠揍一顿后跑了，还能有什么情况，该送医院的送医院，该找人的找人呗，你失踪的事他们还捂着不敢声张，那挨揍的气也只有自己受着。”
是的，闻晓回来前，把地主家的傻儿子暴揍了一顿。
这件事说不大，也就是同学间的矛盾。
但事涉两大家族，闹不好就会上升成两个星域之间的纠纷，也不能说小。
“至于家里……”
闻旭站直了身体，“我们是把你送过去学习的，看你天赋超过了预期，既不想对外星域的倾囊相授，又不想得罪闻家，提什么联姻……联他个鬼！”
不想为北星域培养人才也就罢了，这种关键时期，继续教育他弟弟的条件居然是两家联姻，让闻晓以后留在阿芙洛……呵，琼斯家也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老爷子发了话，阿芙洛那边一切有家里，你不用担心。”
“但你这次这个行为，不能轻饶，知道不稳定的虫洞多危险吗？知道我过去看到你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丢医疗舱里的时候……”
“嗯，哥，我错了。”
闻晓认错认得干脆，反倒让闻旭说了一半的数落卡在喉咙里。
闻晓上前一步，抱了闻旭一下，诚恳道，“对不起。”
“……”
“好，好了，知道就行，医生在外面，你把衣服穿好出来检查。”
闻晓转身去拿衣服，看着那背脊上颜色深浅不一的皮肤，闻旭又拧了下眉，谁家的小孩谁心疼，他弟弟遭了老大罪回来，哪怕还有些生气，苛责却是再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好歹人回来了。
闻晓：“对了，那大学的事……”
阿芙洛星域咬死了联姻的条件，他又把琼斯家的人揍进了医院，再回去读书的事，便不太现实了……
闻旭：“你进舱前说想去第一军校，老爷子没说好不好，军校那边倒是特别想要你，做了一通保证，还给了特招名额。”
“他们是不是该军训了？”
“嗯，我们现在就在去军校的飞船上。”
闻晓套好衣服，才想到什么，“小白呢？”
小白是他的精神体，进医疗舱前死活收不回精神海，就丢给他哥了。
闻旭把身后的门打开。
只见一道雪白残影凌空对着闻晓飞去。
“喵~”
巴掌大的白猫降落在闻晓肩头，对着他脸一顿狂舔，热情得闻晓连连用手遮挡。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喵喵喵，喵喵！”
像是指责，又像是好久不见的问候。
一个不留神，被小白扒拉住了手，挂在他手上对着侧脸又狂舔一大口。
闻晓想呵斥，却忍不住露出了醒来的第一个笑容。
问他哥，“这个月小白没捣乱吧？”
“比你省心多了。”
“……”
*
体检各项指标正常，待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其后兄弟俩又进行了一次长谈。
剪了头发，好吃好喝养了几天，等家里人挨个通讯打来关怀一遍，自觉这事揭过去了，闻小少爷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不可一世。
飞船在一个大晴天降落。
拖着行李站在第一军校门口，灿烂的金色暖阳洒了闻晓满身满脸。
抬手，看着指缝间透下的细碎光辉，闻晓内心感受奇妙。
万千思绪起伏，最后化作一句感慨——
他终于回来了！
闻晓脸上扬起个笑容。
“感觉如何？”站在熙攘的新生中间，闻旭问闻晓。
“我们北域最好的军校，自然差不了。”
第一军校是北星域最好的军校无疑，但却并不是最适合闻晓的。
如果真有那么好，当初他们也不会把闻晓送到阿芙洛去。
这点兄弟两都心知肚明。
往军训报到处去，一路上闻晓这瞅瞅那瞧瞧，太久没回北域，什么都想看一看。
路过食堂见有卖北域小吃，买了一份捧手里，自己吃一口，肩膀上的小白啃一口，一人一猫腮帮子皆是鼓鼓囊囊，如鱼得水的欢腾样，显得闻旭心中的担忧很是多余。
但闻旭知道不是这样的。
“你确定要参加军训？”
路途过半，闻旭终于问出了口，闻晓不意外，甚至觉得他哥能忍到这个时候问，耐心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闻旭：“知道军训是评分的吧，要进作战系，得过7分。”
这和第一军校的招生流程有关，笔试录取后紧接着军训，一共十分，其他专业都是6分的标准，唯独作战院系，得7分才收。
这对他们星域出身的好学生并不难，但闻晓的情况，和正常新生又不一样。
闻晓笑得没心没肺的，“我还以为哥你不会问了呢。”
“第一军校的军训要求，谁不知道啊，我不光知道我那个系要7分才收，还知道军训不过的，一律都默认为体质不达标，最后会被调剂给其他高校。”
当然，调剂的高校也不差，但……没有第一军校好是肯定的啦。
而且调剂诶，多没面子。
闻旭：“你是特招的，如果不想参加军训……”
闻晓打断，“我想。”
“……”
对这个回答闻旭并不惊讶，甚至闻晓进舱前就特意强调过，他要去军训，好像生怕他们家谁打个招呼，把这项优良传统给他免了。
闻晓：“特招的那么多，我老同学里就有不少吧，陆倾燃他们有谁不军训吗？”
闻旭：“他们情况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要上这所大学？”
心知闻晓犯了轴，闻旭不欲和他争辩。
倒是闻晓缓和了语气，宽慰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既然已经决定了来上学，军训也是个测试，要连这都过不了，说明我并不适合第一军校。”
闻旭：“有关体质的测试就占6分，你拿不满的。”
闻晓无所谓，“那把其他的分拿满就是了。”
小白跟着添乱，“喵~”
“……”
捏了捏眉心，闻旭不由想到了老爷子对这事的态度。
——“晓晓又不差别人什么，想去就让他去。”
——“过了皆大欢喜，你们也不用愁了；不过的话，最近个个都来和我说第一军校不适合，到时候顺理成章再给他找外星域合适的高校，岂不更好？”
老爷子的态度就是闻家的态度。
说不动闻晓，闻旭转而问了个实际的，“如果最后过不了呢？”
闻晓早就考虑好了，“军训反正不实名，如果没过，就当我从没来过。”
这个不实名的制度，还是北域五个大家族子弟闹出来的。
主要不过实在是难看，去了军训最后又被调剂，面子里子都丢光。
匿名分数只有自己知道，第一军校最后只会公布过了的新生名单，可谓最大程度地照顾了北域温室花朵们的自尊。
闻晓把小吃的最后一口投喂给小白，得意道，“正好我是偷偷回来的，大家也都不知道。”
“……”
闻旭幽幽，“那新的人生规划你是不是也想好了？”
闻晓摇头晃脑：“自然。如果进不了军部，那我以后就在家安安心心地当一个纨绔，上半辈子靠父母，下半辈子啃哥哥，完美~”
闻旭猛地伸手，手臂圈住闻晓脖子，把满嘴跑火车的臭弟弟狠狠往下一压。
闻晓躲避不及，“别，哥，你放手……”
“别压了，哥，亲哥！”
事实证明，闻旭生气了喊什么都不好使。
再次挣脱失败，闻晓告饶，“好了好了，哥，不会不过的。”
“真的，我是谁啊，我可是……”
牛逼还没吹出去，特殊警报骤然响起，紧接着机甲低空飞行的轰鸣振响。
“校内还能用机甲？”
闻晓困惑。
闻旭收了手上力道，闻晓站直抬头，一看，嘶，前头那台怎么还有点眼熟？
“特殊情况总会有例外。”闻旭先一步认了出来，“是明微，倾燃的机甲。”
话落，一前一后两台机甲在报到处边上落地。
辅助机器人跟着疏散人群，不一会儿，人头乌压压的报到处立马空了出来。
“……”
闻晓真诚发问道，“仗着家世好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哥我能开着菲利克斯从门口再进一次吗？”
“别贫，倾燃状态不对。”
机甲变形，陆倾燃从主仓脱离走出，空气中横扫来强势不规则的精神力波动。
陆倾燃进入了精神力增长期。
觉醒期这种情况很常见，通常一次会持续一周，闻晓前不久在医疗舱内刚度过一次。
不过……
“为什么这么乱？”
频率不对，这种程度需要被监控了。
闻旭：“可能这就是他开机甲进来的原因。”
驾驶舱能隔绝精神力波动。
说话间，闻晓发现他哥说得没错，陆倾燃状态很不对，不是指精神力，而是，他看上去就不太好。
哪怕两年没见，作为发小，期间还是开过视频的。
比起上一次视频，陆倾燃头发长了很多，大概是为了行动方便，被他抓起来在脑后绑了个小揪。
不远不近地看到些许侧脸，下颌连着脖子喉结一片，布满了细碎冷汗。
闻晓往边上迈了一步张望。
前头的陆倾燃若有所感，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陆哥，报了到，医院让我们直接开机甲过去。”陆曦在前方提醒。
什么都没有看见，陆倾燃摇了摇头，调出了自己的身份id。
“你这是什么反应？”
看着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在天边的两台机甲，闻旭把躲他身后的闻晓揪出来问道，“吵架了？”
闻晓：“……没有。”
不想闻旭再问，闻晓岔开话题道：“刚清了人，现在报到排起长队了，哥你也是这儿毕业的，不然先带我去逛逛学校。”
闻旭乐了，“军训分班是按报到号来的，不想和倾燃一个班，还说不是吵架了？”
“……真没有。”
绝交的事，怎么能算是吵架呢！
*
一个小时后，闻晓再次回到报到处。
这次只有他自己。
是的，他先把他哥送上了飞船再折返的。
和陆倾燃军训一个班什么的，达咩！
扫过身份id，一个暂时的军训序号生成——b333。
“这是你的名牌，通讯器里也有下发虚拟名牌，作用是一样的哦。”
报到处小姐姐温柔道，“作战系的预备生对吧，再在那边测一□□质，报到就完成了。”
闻晓走过机器。
【b333，检测结果：b级体质】
“咦？机器出问题了？”小姐姐迷惑，又看了眼资料，面板上录取处确实写着“作战学院作战系”几个大字。
旁边的工作人员见状迅速围了过来。
“怎么了？b级体质，还是作战系的？什么情况？？”
“机器故障吧，我喊人来检修。”
“不好意思这位同学，稍等……”
眼见事态要闹大，闻晓赶紧道，“不用，机器没问题，我是b级体质。”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闻晓自然知道各中缘由，不要说作战系，放眼整个第一军校，最差的学生也是a级体质。
“可，可是作战系从来没有过b级体质的学生……”
一片寂静中，一个工作人员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闻晓笑了笑，金发在阳光下相映生辉。
“那现在作战系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