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江佟在想的是曾经在医院轮转时遇到的一个癌症晚期的小孩, 那是他亲手抢救的第一位病人,也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的死亡。
在那个孩子生命的结尾,他和江佟说:“哥哥……我好想看烟花。”
孩子戴着氧气面罩, 稚嫩的声音格外轻, 几乎像一片飘进江佟耳朵的云。
想到他,江佟才会有些难过,眼眶湿润。
从摩天轮上下来, 陈子兼就显得有些走神, 好几次江佟和他说话,他都好像没有听见。
“你是不是很累?”江佟笑着问他。
“那我们直接回酒店休息吧, 反正我也走累了。”
江佟慢慢往前走, 在他们还没有离开乐园的时候, 陈子兼在他身旁,突然停下脚步。
“我觉得……”陈子兼犹豫了一下。
江佟还没把怎么了问出口,身边突然经过很多人。
原来是烟花表演结束,散场的人们都往这边走。
江佟被撞了一下, 被迫朝陈子兼的身上扑。
但这一次, 他感到陈子兼的手掌轻轻抚上后背, 让自己靠在他的肩膀。
陈子兼的外套带着夜里的寒气, 但在他领口的位置, 却冒出属于他这个人的炽热气息。
“人如果离开不健康的关系,开心的时间就会多一些。”
“这是一件好事。”
江佟没太听懂陈子兼的意思,又有一瞬间的疑惑。
医院里小男孩的故事陈子兼肯定不知道,那他指的是什么?难道是宋昱吗?
他知道自己和宋昱最近分手的事情?
短暂愣神时, 陈子兼松开了他。
江佟下意识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
四周人潮汹涌, 应该是为了江佟不至于跟丢,陈子兼握住他的手腕。
走出乐园还有很长的路, 他们没说话,因为人太多,江佟朝陈子兼的方向微侧过身。
在靠近出口的位置,江佟说:“总算能出去了。”
陈子兼嗯了一声,温热的手掌往下移,很快牵住他冰冷的手。
“我们去停车场吧。”
他说话语气正常,目光平视前方。
江佟低头看了一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后知后觉地开始有了一些发烧症状。
陈子兼的手很热,也比江佟想象中大,能够完整地包裹他的手。
因为走路的原因,陈子兼的拇指偶尔会划过江佟虎口往下的位置,带来一些细密而粗糙的触感。
到了车边,陈子兼放开他,江佟坐上副驾。
陈子兼没有主动说话,江佟靠着椅背,也没出声。
回酒店的路上,江佟想着从遇到陈子兼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一件一件地慢慢想,最主要做的是回忆那些陈子兼有意或者无意说的话、做的事。
牵他的手是什么意思?代表喜欢他吗?还是只是一个朋友间的关照?
以江佟做了这么久成年人的经验,他觉得不会很单纯。
但是……陈子兼怎么会喜欢自己?
高中毕业之后,江佟几乎没有再见过陈子兼。
直到今天,中间隔着太久太远的时间,让江佟难以相信陈子兼此时对自己的感情会来自于过去。
所以只是因为这一次偶然的遇见吗?
江佟心里乱糟糟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们回了酒店。
房间里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江佟和陈子兼拥挤地站在玄关。江佟换好鞋,顺手把厚重的外套也脱下来。
灯只亮了门廊的这一盏,室内还暗着。江佟穿着棉拖鞋往里走,按照记忆打开了灯。
他回身的时候陈子兼还没跟上来,江佟想,就这样说一句很短的话作为今天的结束语,能让他们两个人都更自然一些。于是他说:“那我先回房间了。”
陈子兼果然就没有再说什么。他点了一下头,补了一句晚安。
关上门,江佟靠着门板出了一口气。
他有些出神地抬起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很多属于陈子兼的气息。
看了一会儿,江佟拍拍自己胸膛,小跑两步扑进床里。
早上陈子兼并没有叫江佟起床,因此当他睁开眼时,时间已经有些晚了。
江佟看了一眼手机,一个翻身就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忙忙打开门。
客厅里,陈子兼拿着一杯水,坐在沙发上。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只朝江佟瞥了一眼,便又微微侧过脸。
“我们吃完午饭就去买年货。”陈子兼说。
江佟不太明白陈子兼有些刻意的那道躲开自己的视线,只简单应了一声,去了就在隔壁的卫生间。
昨天晚上他还是有些心绪不宁,因此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尽管今天醒的不早,但还是非常疲惫。
江佟准备好刷牙,举着牙刷抬眼的时候,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的睡衣是纯色丝绸材质的,前面好几粒扣子都没有扣好,领口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江佟意识到陈子兼为什么偏头,刷牙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
但这只是这个荒诞的早晨的开始。
在洗脸的时候,江佟感觉脖子上有个地方有点疼,等清洗完,他凑近镜子看,怎么也没发现,后来伸手一摸,才感觉到后颈有一道小口子。
摸到的时候会有一点疼,江佟发出一声轻呼,把自己都弄笑了。
他在卫生间里折腾了太久,准备要走的时候,听到一阵已经到门外的脚步。
卫生间的门是磨砂玻璃的材质,江佟在里面,能看见外面陈子兼的身影。
“怎么了?”陈子兼问。
“没事,”江佟自己也笑了下,“好像莫名其妙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
门外,陈子兼沉默了几秒,江佟赶紧补充:“很小的伤口,我没什么的。”
江佟回身把门打开,陈子兼就站在门外,定定地垂眸看他。
“那正好你帮我看一下吧。”江佟用手碰了下自己后颈,转身低下头,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
伤口在靠近衣领的位置,陈子兼看不见,所以用手指压下了领口。
对比江佟身上的温度,陈子兼的指尖烫得过分,突然触碰江佟,也让他猝不及防地轻抖了一下。
“伤口划到衣领里了。”陈子兼解释道。
说话的时候,陈子兼微微抬头,看见镜子里的江佟。他头埋得很低,细软的黑发自然地垂下,可能是没有睡得很醒,眼皮耷拉着,整个人松松散散的。
陈子兼咽了咽喉结,手指从衣领上拿开,那片领子便这样保持着被压得很往下的状态,“还是贴一片创口贴。”
“我包里有,我去拿吧。”
如果是旅游,江佟一般都会提前准备好可能会用到的简单药品。
他回了房间,从一个小口袋里翻出了创口贴。
陈子兼也从卫生间走过来,就站在房间门口。江佟自己贴不到,只好把创口贴递给他。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江佟说。
“但是等会儿你还要穿衣服,衣领可能会划到,或者你检查一下,是不是就是哪件衣服的领子划的。”陈子兼一边说,一边撕开了创口贴,把药膏的地方对准江佟的伤口。
创口贴贴下来的时候,江佟觉得那块地方清清凉凉的。因为看不到,触觉反而更加灵敏。江佟感觉到陈子兼用手按着创口贴,撕开了两边的粘胶,手指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又捏了捏。
“谢谢。”江佟自己也抬手摸了下,转身的时候,对上陈子兼很深的眼神。
他们奇怪地安静了一会儿,最终是陈子兼低下头,指了指江佟扔在床上的那件毛衣。
“昨天穿的这个?”
“对,”江佟拿起来,“昨天我才第一次穿,还是新的。”
摸起来确实是很舒适的软毛,陈子兼拎着领口,揉了揉,察觉到里面有些锋利,翻出来发现是毛衣的标签。
“可能就是这个刮到的,这两天先别穿了。”陈子兼说。
江佟说好,陈子兼就自觉离开这里,还帮他关好了门。
房间里变得安静,陈子兼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指尖。
上面带着一些创口贴的药味,也许还混杂着属于江佟的味道,很淡很淡。
陈子兼想到江佟很白的皮肤,和自己小麦色的手背对比鲜明,他只是为了贴好创口贴轻轻捏了捏,就有些泛红了。
手心里还攥着没用的创口贴包装纸,陈子兼抓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走到垃圾桶前扔掉了。
2
中午,陈子兼开车带江佟去吃本地菜。
菜量很大,他们点的也不多,但吃起来还是很费劲。好在因为要买很多东西,下午几乎都需要走路。
江佟跟着陈子兼逛了几个很热闹的菜市场,陈子兼生活经验丰富,只要买东西跟着他,江佟完全没有被骗的可能性。
他们把买好的东西全部放进后备箱里,因为还算上了商晓星和徐飞,以及完全有可能来蹭饭的阿措和杨澈,所以整个后备箱全都塞满了。
回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橙色的光很凑巧地将车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正在落日中的陈子兼,另一边是阴影里的江佟。
要是往常的这个时候,江佟一定会因为太安静而主动和陈子兼聊天。但是此刻,他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想问陈子兼昨天那个牵手是否有别的含义,还是陈子兼其实是一个并不把这样的事当做什么暧昧信号的人,但最想说的话已经不能说了。
从小到大,江佟都有一种对于真相的执着,可是同时,他又总是带着一种会给自己设下重重阻碍的矛盾。
或许是因为出生商贾,戴月曼从小教导他,人不能总是自私,在各种场合,都应该尽量顾及所有人的周全。又或许是因为江佟在前一段感情中已经耗费十年时间,最终只证明了一个答案的错误,他学会了一种来自成人世界真正的法则——为了避免被伤害,人应该有所保留,放弃真诚。
总之,结果是江佟渐渐不再思考,他的手搭在书包上,颠来倒去地玩那个小鹿的挂件。
在回酒店的路上,他们经过一条开了很多家酒吧的街。江佟知道,这里有一种啤酒也属于本地特色,其实一开始就很想尝尝。
所以他点了点车窗的玻璃,问陈子兼:“这么多家店,哪一家比较好喝?”
陈子兼往窗外看了一眼,才说:“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听说这里的啤酒很有名。”江佟笑笑。
“那晚上带你来。”陈子兼一打方向盘,车子便往另一条岔路去了。
虽然啤酒度数不高,但鉴于江佟酒量不好,他们先一起去吃了晚餐。
吃饭的时候,陈子兼还接了一个商晓星打过来的电话。
可能是很紧要的事情,所以陈子兼接电话的时候表情不是很好,只是一味地嗯。
“晓星和徐飞也在这边。”陈子兼说。
“他们要过来吗?人多也好玩儿。”江佟笑笑。
“过来,我和他们说了。”
吃完晚饭时间还早,陈子兼和江佟坐在车里等商晓星和徐飞。
他俩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一路跑着冲进了车的后座,气都没喘匀,把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江佟吓了一跳。
“想到等会儿要喝酒,我俩都没开车过来。”商晓星靠着后座脱外套,跟江佟单独打了个招呼:“江医生。”
“你们吃饭了吗?”江佟问。
“吃了,”徐飞说,“我俩在家太无聊了,吃完晚饭晓星说干脆来找你们玩,反正你们也是明天回去。”
商晓星在后面傻乎乎地笑着,陈子兼一言不发,启动车子开了没几步,后面的车窗突然打开,把没穿外套的商晓星冻得一哆嗦。
“不好意思,手滑。”陈子兼抱歉地帮商晓星按了关窗的按钮。
“得,二哥你手滑的真是时候。”商晓星赶紧扑过去抱住一边的徐飞,往他衣服里钻。
徐飞气愤地拍拍他后背,“你自己没衣服啊!”
他们选的是一家有驻唱的店。到的时候也才九点出头,酒馆灯光昏暗,中心的小舞台上,一支乐队在唱一首并不吵的歌。桌子很小,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坐,都凑得很近。
“坐里面吧。”陈子兼握着江佟的肩膀,将他朝里带。
暖气开得太高,好像连氧气都被稀释掉了。江佟刚刚坐下,就开始脱围巾和外套。
他没再穿那件新毛衣,换了一件宽松款的。陈子兼接过他的外套,和大家的一起堆在放衣服的篓子里。
服务生拿着一块平板过来,先递给了江佟。但江佟实在不会点,又拿给陈子兼。
他选了几扎啤酒和一些小吃,又给每个人都挑了一杯调酒,把平板还给服务生。
“我们走的时候本来还想带上阿措的,但他说他爸妈这两天就回来了。”商晓星喝了一口给他们倒好的柠檬水。
“那明天晚上除夕,阿措还来吗?”江佟问。
商晓星想了想,说:“不来了吧。”
几个人随意地聊着天,很快服务员把他们点的酒都拿上来了。
每一杯调酒的颜色都不一样,陈子兼把其中一杯粉色的推到江佟手边。
因为有人在唱歌,说话的声音太小就听不清楚。陈子兼似乎并不想用太大的力气讲话,所以朝江佟倾身,在他耳边说:“这个度数低。”
江佟点点头,尝了一口。
味道和颜色一样,都甜甜的。
果盘上到最后,服务生竟然还端了一碟糖葫芦过来。
每一串糖葫芦上就只有几颗,都是不同的水果。
“二哥,你点的?”徐飞诧异地看着陈子兼。
“嗯,”陈子兼其他什么都没说,“我点的。”
大家都在喝酒的时候,江佟拿起第一串糖葫芦,咬下一颗。
比街上买的那种还要甜一些,外面明明紧实地包裹糖衣,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的水果还能流淌出甘甜的汁水。
不知不觉间,江佟吃掉了两串,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商晓星和徐飞一直在聊天,也喝得很快。江佟不怎么说话,但在认真地听。
只是听着听着,耳边的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了一些。江佟晕晕的,下意识朝陈子兼的方向靠近,耷拉着眼皮说了几句话。因为声音太轻,陈子兼听不见,只好抓住他顿在半空的手,问:“想说什么?”
江佟却摆摆脑袋,看了一眼被陈子兼抓住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撑在他们之间的沙发空隙里,凑过去和陈子兼说:“我好困……”
沙发太软,江佟的手往下陷,身子矮了一些,额头贴在陈子兼的胸膛,闭上了眼。
他就这样睡着了。
陈子兼往自己怀里看,手掌兜住江佟的后脑勺,摸到他柔软的头发。
3
睁眼时,江佟觉得被捂得很热,动了动,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外套。他窝在沙发角落里,慢慢坐起来。
酒馆里的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而本来在自己身边的商晓星和徐飞都已经不见。
“他们两个人呢?”江佟茫然地往四周望,眼珠在黑暗中显得亮亮的。
“出去吹风了,”陈子兼把江佟喝干净的空杯子拿到一边去,“已经十一点多了。”
“这么晚了。”江佟眯了眯眼,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掌心捂了捂脸。
“江佟。”
江佟听见陈子兼叫他。
他的声音很低很哑,非常具有辨识度,无论什么时候,江佟都能听出来。
“怎么了?”江佟抬起脸,眉心微皱,有一些疑惑。
“你想尝的那种啤酒,你还一口都没喝,怎么就醉了?”陈子兼神色很淡地问。
“是吗?”江佟很浅地笑了下,“但我还是想尝一口的。”
江佟伸手去拿杯子,快要碰到的时候,那只杯子被人推开了。
“还是别喝了,”陈子兼站起来,“我去给你点一杯酸奶。”
江佟看着陈子兼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坐在原地有些懵。
他等了一会儿,身边的座位陷下去一些,还以为是陈子兼来了,却闻到非常陌生的香水味。
旁边坐了一个很年轻的男生,手里拿着一杯很满的酒。
“看你朋友都走了,现在一个人吗?”
如果是江佟比较清醒的时候,他甚至不会让这个人坐下来。但此时的他反应有些迟钝,这个人说的这句简单的话,也在他的脑子里来回过了好几遍。
“不是一个人。”江佟抱起手臂,表现出很防御的姿态。
“那不想认识新朋友吗?”男生又问。
“不想。”江佟拒绝得很快,准备再说一点什么让他离开时,一道身影走上前,抓住那个男生的胳膊,将人拉开了。
陈子兼比男生高了大半个脑袋,手里还拿了一碗酸奶。为了防止被碰到,他举得高高的。
陈子兼的长相并不温和,他只淡淡地看了男生一眼,那人就识趣地走开了。
一碗放了许多坚果的酸奶被放到江佟面前。
“他刚刚说什么了吗?”陈子兼问。
他没什么表情,语气里却好像将这个问题的答案看得非常重要。
江佟摇摇头,咬着吸管尝了一口酸奶。
室内温度太高,也许可能还有一些喝醉的缘故,江佟觉得很热,手掌控制不出地冒汗。
他推了推放在身边的厚外套,但那件衣服材质太软,江佟一收手,衣服就又慢慢变得蓬松,重新贴在他身上,江佟烦躁地抓住衣服边缘,还在想要怎么办的时候,手指被人握住,轻轻掰开了。
“和一件衣服较什么劲?”陈子兼越过他,把外套抱起来,重新放进衣篓,又和他解释:“你睡着了,我怕你冷。”
“知道了……”江佟缓慢地点头,又去喝他的酸奶。
陈子兼坐在江佟身侧,望着远处舞台上的歌手,灯光遥远地照在他的脸上。
因为坐得太近,两个人大腿紧紧贴在一起,温度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这次江佟没再觉得烦,只是又开始把之前并没有想清楚的问题找出来接着想。
女歌手的歌声很轻很美,江佟却完全没有听,无意识地看着陈子兼的侧脸,直到陈子兼回眸时与他对视。
“在看什么?”陈子兼问。
见他不回答,陈子兼也没有深究。
“酸奶不喝了吗?”
“要喝的。”江佟低头含住吸管,眼睛却看着陈子兼,嘴唇和脸颊都红红的。
陈子兼没有眨眼,用手指碰了下江佟的耳朵,像许多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一点一点离他很近。
和之前那次在漆黑的车里的意外不一样,江佟看着陈子兼靠过来,却还是顺从地没有动。
两个人的脸轻轻错位,是一个适合接吻的姿势。
“有人在看。”陈子兼的指腹贴在江佟脸颊。
他的声音混杂在歌声里,实在是太轻太轻,江佟看着他的嘴唇,才大概明白他在说什么。
“谁在看?”江佟问。
吸管被他咬扁了,往杯底沉。
陈子兼的吐息喷在江佟的鼻尖,夹杂着辛辣的酒味:“刚刚过来的那个人。”
“哦……”江佟迟钝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半暗半明的光线里描摹陈子兼的五官。
他脑子很痛,也晕晕的,陈子兼的气息让他更加醉了。他不大理解“那个人在看”与他们这样靠近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只是觉得陈子兼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嘴上说着很要紧的事情,动作和语气却并不那么在意。
“你也醉了。”江佟说了一个陈述句。
陈子兼否认:“我没有。”
尽管他已经离江佟很近很近,但其实他们连皮肤也没有贴到,只有呼吸相互接触,一吐一吸,像两颗错峰跳动的心。
江佟想,是这里的空气太闷了,是这里的酒太容易让人喝醉,是音乐和灯光太暧昧。
他逐渐不敢和陈子兼对视,垂下眼眸的时候,长而翘的睫毛不断扑扇,透露他此刻剧烈的心跳。
但陈子兼没有像以前那样礼貌地离开,他也低了眼,用掌心裹住江佟团起来的手。
“好喝吗?”陈子兼分开他的手指,指尖轻缓地卡入江佟的指缝,慢慢往指根划。
“什么?”江佟感觉他自己没能发出声音,喉咙好像被陈子兼的手指顶到,让他开不了口。
陈子兼抬眼看他的时候,视线很淡地在江佟的嘴唇停顿一瞬。
眼睛是会说话的,江佟被陈子兼这样看着的时候,觉得好像整个自己在他眼里都变得赤果,像那杯被他握在掌心快要热到融化的酸奶,杯身滴下湿划的水,顺着他的皮肤流淌。
陈子兼没有再靠近,但江佟却感觉他在一点点侵犯属于自己的领地。
“二哥。”他不知怎么想起这个大家都在用的称呼。
“嗯。”陈子兼的手顿住了,指腹在江佟的手背停留一瞬,就离开了。
空气终于重新流动,江佟快速地眨眼,有控制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陈子兼拿过桌上那只属于自己的酒杯,手指搭在杯口。
舞台上的歌手在唱:“那些我想说的,没说的话……”
“有时我怀疑呢,只是我傻瓜……”①
陈子兼的记忆回到结束隔离审查的那一天。
手机里多了很多消息,他点开的第一条来自江佟,说去和阿措吃饭了。
还没回复,阿措的消息接连跳出。
阿措:【二哥,怜爱你了。】
阿措:【虽然你们是同学吧,但他毕竟有个前任在那里。】
阿措:【江医生前一段恋爱谈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要重新开始应该很难。】
陈子兼用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理出头绪。
江佟不会是主动分享这些事情的人,可能是阿措他们问到了。
陈子兼想。
他穿上外套,把累得昏昏欲睡的商晓星和徐飞抓起来。
“今晚回去,我开车。”
耳边的歌声逐渐清晰,灌进陈子兼的耳朵里,让他难以忽视。
“爱是不嫉妒,不张狂,不求自己……无关你的回应,永不止息。”②
放在桌面的手机连续地震动,但由于音乐声太吵闹,陈子兼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江佟碰了碰他的手臂,提醒他有电话。
“我出去接。”陈子兼拿着电话站起来,挤进人群里。
打来的是徐飞,他说商晓星喝得太多,他们直接回酒店了。
陈子兼说知道了,挂掉电话,他站在门廊下吹着冷风。
酒馆招牌上的灯光顺着房檐打下来,陈子兼抬头时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但也清醒了许多。
店门上挂着一串铃铛,陈子兼听见铃铛响了几声,但没有回头。
“不冷吗?”江佟的声音都变得有点哑。
他缩了缩脖子,站在陈子兼身边。
陈子兼偏头看他,皱着眉给他拉了拉衣领。
“刚刚是徐飞给我打电话,他们先回去了。”
“哦,”江佟吸了吸鼻子,两只手都塞进衣兜里,“好啊。”
“那我们也走吗?”陈子兼问。
“好啊。”江佟笑笑。
陈子兼:“那我找个代驾。”
车子停在露天的车库里,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这么冷的天,陈子兼不想让江佟跟着去,就按了按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车库。”
“没事的,”江佟说,“一起吧。”
陈子兼犹豫了一下,才说:“那好。”
因为有些下雪,他们又都没有伞,陈子兼走近江佟,给他戴上外套的帽子。
那个帽子很大很深,足够把江佟整个脑袋兜进去。江佟额前的头发被往下压,几乎要遮住他的视线。
“我的头发太长了,回去以后要剪一剪。”江佟用手指比了一个剪刀的姿势,在头发的地方假装剪了一刀。
“嗯,你自己剪吗?”陈子兼被逗笑了,手掌盖住江佟的后脑勺,轻轻晃了晃。
江佟也很配合地低头笑,笑完了,他仰起脸,推了一下陈子兼:“走吧。”
街道很窄,两个人又穿得很厚,只好贴着肩膀走。
雪下得很急,等到上了车,他们的衣服上都沾满了白色的雪花。
陈子兼关上后座的车门,窸窸窣窣脱掉外套。
代驾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车里忽然安静下来。江佟靠着椅背,手捏着衣角。
这次不是因为烦躁,而是别的。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车里,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理不出头绪,只好想,要等到更清醒一点的时候。
停车场灯光很暗,因为关好了车窗,连外面窸窸窣窣的下雪声也变得小了一些。
旁边没有人经过,这里像一个很隐秘的空间。
他们大腿的膝盖靠在一起,手臂却离得有些远。
如果要回想,江佟也很难很难再想到后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只知道自己用手掌在座椅上撑了一下,陈子兼看过来,慢慢地侧过一些身体,靠近,靠近。
他用手捧起江佟的侧脸,粗粝的触感也没有让江佟清醒一些。
顺着他的掌心,江佟抬起头,感受到陈子兼扑面而来的沉重呼吸。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陈子兼贴过来,很轻易就与他唇尺交缠。
空气因为吻在升温,狭小的车内,接吻时的水声变得很清晰。
江佟抱着陈子兼的脖颈,没有睁眼,因为难以呼吸而圈住他,但他醉了,所以手上没有力气,只松松地搭在他的肩膀。
触感因为酒精放大,江佟变得很软,陈子兼咬过他的嘴唇、舌尖,手扶住江佟的腰侧,握紧了。分开时,江佟还张着嘴喘气,眼睛里像有一层朦胧的雾。
忽然,有人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是刚刚才到的代驾。
陈子兼一把把江佟按进自己怀里,胸膛微微起伏,心脏还跳得很快。他的喉结滚动一次,才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