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复姓:微生

    景元展开行卷。

    规格章程,确凿是云骑的公文格式,字迹工整得有些过分了,像是比划着写的,字字句句,言辞里都指向一个可疑人员。

    ——一只毫不掩饰自己的精灵。

    又是她。

    景元端详着那幅画像。画像中的人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偷拍,但表情完全不在乎的模样,站在一棵柳树下浅浅地微笑,手里抓着一个热腾腾的手抓饼,眼睛透过镜头,仿佛跨过一段时间,与镜头后的人对视。

    画像底下的小字批注写着“微生柳”,同时紧跟了注释“天才俱乐部”。

    “将军何故在意我的身份?”

    云骑小五并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镇定起来:“我不过一介路过的好心人士,看不过去,便将现有异象的始作俑者告知于将军。丰饶孽物不除,将军也心安吗?”

    “如此说来,我反而是要为你备上一份谢礼了?”

    景元收起卷轴,神色倒是轻松惬意,看不出有什么深浅。

    云骑小五:“倒是不必。将军自有定夺。”

    他这话并没有说完,忽然一道极为锋利的剑气横扫过来。切实的杀意近乎快要凝固,从各处横切到云骑的身上。

    那名云骑的周身空间快要被切碎。整个人却只是静静地,诡异地站在那里。

    “将军,不愧是将军。”云骑小五叹息着说,“至于将军疑虑,我到底是谁,有何目的……恕我不能告知。体谅下,我也有我的难处的。”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蕴含了极深的怨念,里面的怨怼几乎浓郁得要溢出来了。

    景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星际和平。”

    他礼貌地行礼,身形终于消散开。

    令人意外的是,并没有被剑气横劈成四分五裂。

    最后一点月色将尽。

    在青绿的光束下,那个人形的云骑嘭然散成点点发光的粒子,逸散在空中。

    散发着微光的粒子无规律地漂浮。景元上前几步,伸手,几点粒子好奇地围绕在他的指尖,跟着上下旋转。

    他伸出两指尝试捕捉,那粒子仿佛玩起了捉迷藏,轻巧穿过,迅速地溜走。

    景元蹙眉。

    这时那一轮妖月终于完全消隐。先前因为月光过于明亮而藏起来的星星,此刻挨个挨个地显露出来。

    微生柳。

    他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随即抬眼,望向远处深浓的夜色。

    虚无的阴影交织纠缠,什么也分辨不清-

    “这样真的可以吗?”

    彦卿怀疑人生地问。

    “不可以吗?”微生柳挑眉反问。

    “可以吗?”

    彦卿仍然不太信任地看向微生柳。

    这时妖月散去,微生柳牵着神志不清的绿芙蓉,想出门到处转转,却遭到了一众反对。

    “他很听话的,现在。”

    微生柳扯了一下柳枝,绿芙蓉紧闭着眼睛,身子顺从地跟随着。看上去确实没有什么威胁。

    “这应该不是听话不听话的问题吧……”藿藿弱弱地插嘴。

    更多的柳枝开始悄悄从他的身上萌芽,延续着银杏的枝叶,环绕过青筋突起的颈侧,以血管作为养料。新生的枝条飘曳在半空,微生柳欣慰地拨弄了几下。

    “听话。并且长势喜人。”

    她说。

    “难道你们忍心阻碍一株植物的正常生长么?”

    彦卿:“……话好像也不是这么说。”

    微生柳:“对啦。”

    彦卿:“不。我的意思是。他并不能算个植物。”

    微生柳:“如果一个生命体,外貌长出了叶子和树枝,形态看上去像一个植物,那么它就是一个植物。”

    “是吗?”彦卿狐疑。

    “不是吗?”微生柳无辜地望向他。

    两个人又回到之前的问题。

    就像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纠结。

    “实在不行,就先当他是移动盆栽吧。”微生柳说,“保证每一株植物的必要摄入,这是植物管理员的必要职责。”

    藿藿惊奇地问:“你还当过植物管理员吗?”

    微生柳:“嗯哼。”

    微生柳:“你知道银河一共有多少矿田吗?每个矿田都是由植物的骨骸经过时间的演化形成的。你知道有蓝莓味的矿油吗?每份矿油,都要经过我的处理。这意味着我同时需要进行十五份工作。”

    藿藿一头雾水,努力跟上:“是这样吗?你有十五只手?”

    微生柳:“从前是有的。”

    微生柳深沉道:“我的十五只手,每一只都具有高饱和的油脂,裹上面包糠,下锅油炸后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藿藿听得一愣一愣,表情从认真思考,逐渐变成了看透一切的麻木:“你其实是在骗我吧?”

    微生柳:“哇。这都被你发现了诶,真是太聪明了小朋友,好厉害呀。”

    微生柳:“对没错。我新编的。”

    藿藿:“……”

    藿藿认真发问:“逗我很好玩吗?”

    微生柳望向藿藿欲言又止,却不知道怎么措辞谴责阴险的大人的神情。

    她快乐地承认:“是超级好玩。”

    因为从来没有过这种先例,彦卿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拿她怎么办,再三叮嘱过活动范围只有这一处庭院,不能牵到街上去,或许会有风险。他们这才离去。

    已是夜深,桂乃芬打着呵欠和素裳并肩,拉过一旁碎碎念着“不怕不怕”“魔阴身,只是魔阴身而已”的藿藿一块打包带走。

    微生柳不得不在几个人的监视下把绿芙蓉牵到门口的老杨柳上,打了个死结。

    ……虽然对她来讲死结并没有什么限制的作用。但还是不要把这种细节说出去了。

    目送几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微生柳这才慢慢吞吞地离开宅子。

    她这时反而很精神,嗜睡的buff好像短暂地消失,一直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再度运转得飞快。

    作为长生种,翻找记忆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她的尺度太长,回忆太多,又懒得把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只隐约闪回过几个片段。

    同样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地方,那时微生柳正苦恼地思考和构思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并不知道丰饶孽物为何物。

    她的星舰仍然如圆月一样映照着一处荒草地。

    那人把此处称作“洞天”。

    那天微生柳刚结束一场漫长的赌局,还并不适应系统施加给她的嗜睡效果,倒头就睡到了地上。

    之所以清醒过来,是感受到一阵切真的杀意。

    脖子有点凉。

    微生柳睁眼。

    一柄无名的黑色长剑抵在她脖颈的一侧,冰凉的感觉透过血管,涌动到全身。

    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打量着她,仿佛在端详落到蛛网中的猎物,判断她是否能够一剑斩碎。

    “你是谁?”他问,“这里不该有人进来。”

    微生柳嗅嗅,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她皱眉,提醒道:“你在流血。失血过多容易引发急性循环系统功能障碍,组织器官供氧不足,有死亡的风险。”

    “哦。”对方平静地说,“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微生柳:?

    真是个怪人。

    系统抑制着她的粒子活动,原本正是很困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更加清醒。

    这不正常。微生柳转头看向面前的人。

    他已经收剑站了起来。眼神不再有侵略性,黑发披散,表情冷漠。

    然而逸散的气息,仍然是被微生柳捕捉到。她好奇地看过去,敏锐地察觉到某种更高维度的力量,似乎与一直以来的负面症状抵消了。

    “……丰饶?”

    ——那是她开始对药师,以及诸位星神产生兴趣的起始-

    妖月隐去之后,沉默于夜色中的魔阴身逐渐出现活动。

    银杏枝叶的魔阴身包裹住的肢体,像拼拼凑凑的机巧积木,缓慢伸展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总之,逃过一劫。

    他浅浅蠕动了一下,像只青菜虫爬了出来。

    正当他觉得自己又活过一晚,可以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的时候——

    突然觉得自己被插进去了什么东西。

    魔阴身:?

    他转头,看见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正往他的身体里插树枝。

    魔阴身:??

    微生柳动作还有点生疏,并不熟练,她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我手法还需要长进。”

    一边礼貌地道歉着,一边就把这魔阴身捆了个结结实实。

    魔阴身:???

    面前的少女笑容可爱,柔弱白净,她的脖子看上去脆弱得一把就能碾碎……

    魔阴身提气,正要探手去取下她的头。

    下一刻,微生柳手起刀落,精准切割掉多余的银杏枝。

    直到感受到脑门前空荡荡,冰冷的风吹过,什么也不剩,他才反应过来,迟钝地摸了一下已经光秃秃的脑袋。

    “这就对了嘛。”柔弱无力的少女满意地露出笑容,语气轻松惬意,“冗余的累赘,不必要的枝桠,修剪修剪,丢掉就好啦。”

    银杏叶簌簌落了一地。

    仿佛是什么求生的意志远去的声音。

    魔阴身:“……”

    微生柳迷惑地“嗯”了一声:“怎么啦?对新发型不满意?”

    魔阴身做了个深呼吸。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旁边躲着的同伴不要出来。

    然后无比安详地闭上眼睛,放弃挣扎。

    再见了妈妈。

    我好像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微生柳种下新的一截柳枝,绑了一个。

    这个魔阴身是她第一次尝试就抓住了,因为看起来呆呆的,也不知道反抗。

    所以叫他不太聪明。

    微生柳慢慢吞吞地哼着小曲往回走。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但仍有不少熬夜人士亮着灯。

    森冷的地界深处有一片人迹罕至的碑林,是传闻中“大妖月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抓走”的地方。

    有时,胆子大一点的小孩子会背着大人尝试闯进去。但往往,还没进去,先被忽高忽低的风声吓没了半个胆子。

    另外半个胆子,是被里面幽幽的,一连串毫无生气的声音给听没的。

    摸黑爬出来的小孩子吓得半死。缩在一块石头后面,抖得像筛子。

    “啊,能在这儿待一会什么也不做真是太好了,一想到要回到因果殿翻阅如山如堵的罪业档案我就忍不住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永远永远持续下去……”

    寒鸦掀开棺材。

    她刚醒,还沉浸在梦中罪业中,尚且不能脱身,远远就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遛着狗远去了。

    大晚上的,有雅兴。

    就是那只狗身上毛毛躁躁的,还是大型犬,长得还挺像个人的……

    寒鸦瞪着眼睛。

    远远的,和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来了个面对面。

    寒鸦:“……咦?”

    起猛了。

    看见魔阴身被人牵着在仙舟到处遛。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难道是梦中哪处未清的罪业,已经污染到她的精神了?

    寒鸦两眼一闭,毫无愧疚感地再次倒下-

    牵回不太聪明,微生柳把他和绿芙蓉绑在一起,利索地打了个结。

    一边一个,对称了。

    微生柳很满意。

    本着实验材料怎样都不嫌多,在这方面一直有点仓鼠囤粮的微生柳,拎着柳枝,再次出去兜了一圈。

    只是现在这个造型,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

    尖尖的长耳朵,青色幽光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游走,气势汹汹。

    手里还握着一根鞭子模样的长条状物体。

    谁见了不得惊呼一句人贩子……哦不,魔阴身贩子。

    还得是贩子头头。

    躲在阴影里的魔阴身:“……”

    看见活阎王了。

    微生柳巡视了一圈,没再看到落单的魔阴身,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打着哈欠回去准备睡了。

    魔阴身们纷纷放松下来,暗自感慨最近是不是真的运气太差。

    送走一个妖月,又来一个活阎王。

    但再差也不能差到哪去了。

    总不可能看见将军吧哈哈。

    正当他们想着什么时候再去拜拜锦鲤的时候,面前的小路上骤然看见一个白色长发的青年。

    那人半倚在歇业的茶摊前,端着一盏不知从哪沏好的茶水,晃了晃,懒懒散散地向他们瞥过去一眼。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魔阴身:“……”

    魔阴身:“…………”

    景元好整以暇地放下茶杯。

    里面端的倒不是茶,是仙人快乐水,香气扑鼻。

    他轻抿一口,温声寒暄:“诸位,晚来可好?”

    魔阴身:“……”

    这一晚都挺不好的。

    看见你就更不好了。

    麻了。

    快毁灭吧-

    微生柳对睡眠质量并没有什么要求。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放逐自己,顺着引力波,漫无目的,随遇而安地在寰宇中漂浮,没有终点,没有起点,没有一个称得上故乡的锚点。

    得过且过地思考着。

    她的记忆是从散散乱乱的粒子里开始的。

    萌生出意识的那几天里,她对这个过于广阔的世界感到不安。

    太大了。

    太空了。

    没有什么可以填满,战战兢兢,一接触就会融化,再也找不回自己。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直到后来,才慢慢适应这具拟态的身体。

    但有些习惯依然保留下来。比如睡觉的时候,仍然喜欢抓个东西,把自己包裹起来。

    她睡得迷迷糊糊。一会梦见巡猎搭着一把弓对着她,一会又梦见星兴高采烈地丢掉垃圾桶放声高呼着“这次是下水道吗我来了!”从井盖跳了进去,一会又梦见螺丝咕姆从黑塔空间站缓慢走出,与人到中年但精神矍铄的神策将军会面,双方就如何保释微生柳展开友好会晤,黑塔和艾丝妲从寰宇之中开着星舰来赎人。

    而真理医生站在旁边鼓掌,语气冷淡地称赞:“真是精彩!”

    这句话直接让微生柳醒了一半。

    日光似乎被什么遮住了,很刺眼,她睁半天没睁开,顺手捞过一个抱枕,抱枕长出手脚,搭上她的脖子——

    诶?

    微生柳睁眼。

    与企图暗杀她的不太聪明对上眼睛。

    两个人面面相觑,很是尴尬。

    不太聪明准备掐脖子的小手僵硬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一时情急,过于紧张。

    指尖上的银杏,唐突地开出一朵黄绿色的穗状小花。

    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中间。

    清浅的香气,飘散在清晨的日光下。蝴蝶翻飞,春天到了,正是繁衍的好时节。

    早起晨练的路人放起缱绻缠绵的背景音。

    气氛逐渐地往不对劲的方向,宛如一匹脱缰野马,一路狂奔。

    微生柳:“……”

    微生柳指了指这朵花,表情有点艰难地说:“我认为我们两个多少有点暧昧了。你觉得呢?”

    不太聪明:“……”

    微生柳审慎地观察着银杏开出的花朵,评价道:“这花还挺好看的。要是能长在你的坟头就更好了。”

    不太聪明骤然发难,干脆也不装了。他这一晚上不仅尝试把柳枝从自己身体里拔掉,还要应付睡得四仰八叉的微生柳。

    不仅精神状态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大鹏展翅,躯干和四肢上早就因为拔出柳枝,而多了好几个空洞。

    脑子和身体,都在呼呼的漏风。

    银杏叶纷纷扬扬,平地而起的风包裹住金黄色的叶子,日光和尘埃。

    微生柳刚睡醒,反应慢半拍,只觉得这一个场景有些眼熟。

    而后突然感到一阵失重的眩晕。有什么东西把她挑开,力道很凶,但是落地的时候轻飘飘的,像被打翻的柳叶。

    脖子残留着冰冷的凉意。

    应当是一柄剑。

    怎么。

    你们仙舟人都喜欢用剑挑人么?

    微生柳这下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迷茫地看向持剑的那个人。

    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家背对着她,手腕翻转,长剑侧锋,横向魔阴身。隐约可见的侧脸,神情淡漠,看魔阴身的表情宛如一具死物,倒是在跟她抱歉:“失礼了,姑娘,眼下情景危急,待我先处理掉。”

    微生柳呼吸一窒。

    别呀,实验材料用一个少一个。她好难找的哦。

    情急之下,微生柳乱喊人:“老大爷!等等!你先等等!手下留情啊!”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僵硬了片刻。

    不过,他手上的动作倒是力道减轻了些许,魔阴身从身体里长出的银杏枝叶削减不少,铺满一地。

    见对方勉强停下了动作,微生柳三两步站了起来,喘息着解释说:“是我的一项研究啦,实验材料。”

    仙舟人真是太热情了。

    微生柳擦擦汗。

    不仅有见人就嘴甜地喊大姐姐的小朋友,还有热心过路大爷路见不平帮忙清剿魔阴身。

    明亮的日光洒下,热心路过老大爷转过身来。

    微生柳看清对方的脸,原本还想解释的声音截停。她迷惑地发出一个音节。

    “嗯?”

    原来是个少年白的年轻人吗?不是大爷?

    微生柳有点不好意思。

    对方并没有在意她的称呼,长剑抵住魔阴身,偏头看她。是身材高挑的男性,白发,穿着便于出行的常服,相当随意将一束长发捆着。画风确实松弛,看上去跟昨晚遛乌龟的大爷差不多。

    他反而饶有兴致地问。

    “这就是你睡在孽物肩上的借口?”

    说这句话的时候,几只团雀叽叽喳喳地跟着附和,扑棱着小翅膀,团在他的肩上。

    微生柳稀奇地望向他。隐约感受到一点巡猎的味道。

    她同样很感兴趣地问:“所以,你是谁啊?”

    对方轻笑了一声,语气戏谑。

    “我?我姑且算是个将军吧。”

    微生柳看了看他手里的仙人快乐水,以及肩膀上吵吵闹闹的鸟雀。

    “哦。”微生柳缺乏表情地说,“那我还是天才俱乐部的成员呢。”

    被景元一剑抵死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的不太聪明,心凉透了一半。

    只有他认为自己看破了真相。

    ——确信这两个人都没有说谎-

    “好吧。其实我是一个花匠。”

    微生柳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具,对着不太聪明“咔擦”比划了一下,把这位本就精神衰弱的魔阴身吓得差点蹦起来,下意识抱住了自己,警戒地看着她。

    景元好笑地注视这一幕,同样煞有其事地说:“原来如此。在下喜好沙盘推演,他人皆唤我……沈策。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微生柳。”微生柳说。

    “微生……离乱偪人全策少,微生从此任浮游。”景元说,“不过现在,已不再是乱世,也不曾有明智的策略埋没了。”

    然后他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

    景元:?

    微生·重度偏科生·古文一窍不通·柳万分戒备:“啊?什么神策?神策将军来了么?”

    景元:“……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景元:“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战乱动荡的年代,正义之士与明智的策略很少能出现应对局势,微弱的个体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漂泊无定。”

    景元:“父母为你取的名字,你不知道来历么?”

    微生柳:“我没有父母。”

    景元的表情似乎僵住了。

    他的动作不太自然,持剑的手无意识加重了力道,横在不太聪明的肩颈,银杏的枝叶被压得沙沙作响,那几只团雀啄了啄。

    景元随即开口:“抱歉。”

    不太聪明捂着伤口:“……”

    不太聪明:倦了。

    总之受伤的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微生柳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摆手道:“诶?你好像误会了。”

    微生柳解释说:“我没有父母的概念,也没有故乡,无所谓时间的长短。如果你是问是什么创造了我,很抱歉,我也并不知道这个答案。”

    毕竟粒子的存在性就已经足够让天才俱乐部的会员们头疼了。更别提去追溯它的本源。

    粒子为何而存在?对微生柳来讲,等同于在询问,生命为何而存在?

    不同星神的回答,都各有千秋。

    毁灭大抵会说,生命不该存在。

    欢愉一般是在找乐子。

    虚无……虚无感觉就是因为思考这个问题而虚无的。

    至于巡猎……

    巡猎还在追杀丰饶的路上。

    “不过微生倒确实是别人给我取的。”微生柳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老实讲,她一直以为是微生物的意思来着。

    “不过你的名字也很有趣诶。”微生柳夸赞道,但翻遍脑内知识,突然觉得自己关于仙舟的用语简直稀薄得可怕。

    沉默片刻,她说:“呃……跟神策将军谐音?”

    景元笑眯眯的,不说话。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优点。微生柳有点心虚,她选择将目光转向不太聪明。

    这个人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就会让自己显得忙起来,比如闲着没事搞下联觉信标打发时间,或者在宇宙中到处溜达。

    这个时刻,微生柳转头看向不太聪明,亲切询问。

    “我给你理个发型吧?”

    不太聪明弱弱地说:“……我可以说不吗?”

    面前的少女可爱地摇了摇头:“不可以哦。”

    不太聪明:“……”

    所以为什么要用问话,难道他说不就能拥有拒绝的权力吗?这是什么大恶人的恶趣味?

    不太聪明心疼地抱住自己-

    魔阴身。

    仙舟人寿元将尽时,会得的一种“长生病”。

    当询问仙舟民和丰饶民,会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

    仙舟人认为这是肉身遭到失衡,呈现出极具破坏性的生长,只会残留一些偏执的妄念,所谓孽物。

    而丰饶民则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进化,是生命走向更高维度的一种标志。

    不过这两者都同样认可,堕入魔阴身后,整个人的身体会变得格外强壮,即使是天生的身体缺陷,也会被修复。

    但此时。

    景元收起剑,终于确认了面前的魔阴身毫无威胁。

    不仅没有威胁,看上去甚至还有一点可怜。

    他整个人生无可恋地被微生柳种在据说是能充分吸收光照的盆栽里,往破破烂烂的身体里趁热……趁着有这么多的洞,挨个插上杨柳的枝条。

    感觉像油炸发霉长毛菌丝。

    还挺艺术的。

    景元半闭着眼睛,像是不忍心去看,委婉地点评:“很具有创新的精神,令人眼前一亮。”

    不太聪明:“……”

    他两眼抓瞎。不知道对方是从哪看出来的眼前一亮,是今天的太阳闪到了眼睛吗?

    这个被扎成麻花辫的柳树枝到底是有什么可以夸的。

    该说不愧是将军吗?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从不睁眼说瞎话。

    ——所以他闭着眼睛说。

    难道这就是闭目将军的由来?因为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微生柳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这个称赞,得意地说:“是吧。我也觉得自己还蛮有天赋的。”

    虽然黑塔每次看到她布置空间站的房间看上去都有点嫌弃。

    “容我冒昧问一下,这样做,是有什么意义么?”

    景元去戳不太聪明手腕新长出来的柳枝,柔软的枝条缠绕住手指尖,水鬼一样,好奇地缠住。

    微生柳挥挥,小柳枝才不大情愿地从景元的手指上撒开。

    “魔阴身的形成,主要与残存的执念有关吧。”

    微生柳握着剪刀,低头修剪错生的侧芽,日光温暖地映照到她身上,绿色的叶子在微风中掩映。

    “产生的那些极端的执念作为养分,供养着银杏。而我……我种下的柳枝经过特殊的处理。”微生柳翠色的眼睛闪出一点一点的光,“可以反过来去干扰魔阴身的机理。”

    “听上去很神奇吧?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实践的,从前只有一个理论。”

    “确实有趣。”景元看了一会儿,说,“那么修剪他的枝叶,是有什么说法?”

    “嗯?你难道不是也觉得这样好看么。”

    “……”

    对方可疑地沉默了。

    微生柳谴责地注视着他。

    景元脸上满是无奈的笑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好吧。微生姑娘。不如喝杯仙人快乐茶消遣消遣。”

    “还是不用了。”微生柳叹了口气说,“目前的实验材料还是太少了。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就连这两个魔阴身,都是碰巧遇到的。”

    “既然如此,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

    “嗯?”

    微生柳偏过头,目光终于从修剪的枝叶上挪开。景元倚在庭院前,双手抱臂,随意将那杯仙人快乐水放在石桌上。

    “有兴趣同行么?”-

    两个人并肩穿过偏僻狭窄的小巷,砖墙上最适合张贴乱七八糟的小广告。

    “您知道吗?80%以上的仙舟人,会在800岁以后遭遇魔阴身的困扰!”

    “您知道吗?50%以上的仙舟人,没办法意识清醒地渡过900岁生日!”

    “您知道吗?90%以上的仙舟人,还不知道冥想遗忘疗法可以拯救100%仙舟人的晚年生活!”

    “无论是工作繁忙还是休闲时光,魔阴身都能为您带来不安与焦虑,无法轻松应对生活中的挑战!”

    “加入我们!加入冥想遗忘疗法同好会!为您谱写巅峰人生!”

    景元见微生柳看得起劲,问:“你认为如何?”

    微生柳:“这一看就是假的吧。”

    微生柳:“我是在钻研新的描写手法。”

    又路过一段,微生柳停下脚步,阅读墙壁上的刻字。

    “有缘人,既然你见到这一封信纸,我掐指一算,我们必有之缘。我乃持明龙尊,我其实并没有死!我在鳞渊境埋了一千亿信用点,只需要五万巡镝解冻,便能将我所埋之物尽数取出!事成之后,持明一族必将奉为贵宾!”

    微生柳抢先一步对景元说明:“这也是假的。”

    “嗯。”景元随意应了声,毕竟这诈骗内容编的也太过离谱,“说来,微生姑娘,何故到访仙舟?”

    微生柳:“其实是一个话本。写得很有趣。可惜作者没写了。”

    “哦?敢问是哪本?”

    微生柳平淡地念出名字:“《重生之我是持明龙尊的三世情人》。”

    话音刚落,就见这位沈策兄弟肩膀抖了抖,以手掩面,遮住自己的表情。

    他语气绷得很平,听不出什么心情:“嗯。不知断在了哪一世?”

    微生柳:“负心恶霸欺上门,持明龙尊仗义助人。”

    “有趣。实在有趣。”景元的语气带着压抑的笑意,“真乃侠肝义胆,沈某钦佩。且说龙尊确实古道热肠,倒也不算违和。”

    “相比起来,另一本也还不错。”微生柳点评说,“《帝弓司命的心尖宠:霸道神君爱上我》,推荐你也去看看。”

    景元原本惬意的笑容此刻不知为何,莫名变得有些僵硬。

    片刻,他偏头,忍不住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都还挺活络啊……”

    微生柳:“嗯?”

    微生柳:“我不年轻。你才年轻。”

    此乃实话。

    景元不置可否,笑说:“好。我才年轻。是姑娘有长辈之姿。”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微生柳狐疑。

    “怎么会呢。”景元笑眯眯道-

    景元领着微生柳去的地方,很巧是昨日,她遇到不太聪明的碑林。

    景元替微生柳敛了气息,此时几只魔阴身,正游荡周旋,四下交流。

    “白天,白天总会安全了吧……”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我哪里受过这委屈!”

    “杀人不眨眼……不对,杀魔阴身不眨眼……她是想去坐巡猎星神的位子吗!”

    “小点声!别又把人招来!”

    “不会吧?昨晚才来过一趟,咱们又不跟那谁似的那么倒霉,被妖月抓走一次,又被那个恐怖的精灵看到一次,最后被将军带走……”

    “这可不一定,我听说——”

    话没说完,几只魔阴身一偏头,就看见笑吟吟站在一边的……微生柳和景元。

    魔阴身咽了咽口水,缓慢且有些呆地接上没说完的句子。

    “——我听说,有的凶手就喜欢重返凶案现场,欣赏自己的作案手法。”

    微生柳从星那里学到了一个新词汇。

    她笑嘻嘻地跟一众愣在原地的魔阴身打招呼,眨眨眼,比了个wink。

    “Surprise~”

    魔阴身木了。

    得。

    这下什么牛鬼蛇神,全齐活了-

    那名伪装成云骑的陌生人在行策卷上洋洋洒洒,全是在谴责微生柳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一味按自己的意味行事,特立独行。

    丹恒的短信里,话里话外不知为何,都在让他悠着点打孩子。

    把微生柳描述的像是一盘散沙,都不需要他动手,她自己就散了。

    景元负手,静立旁观。实在有点好奇,这位奇女子,到底会弄出什么动静。

    便见微生柳原地坐下,掏出一个银色质地的装置,对准警惕的魔阴身,拧开旋钮。

    一束激光发射出去。

    刚照到魔阴身的一处,便灼烧出一个洞,同时一小截柳枝插入,缓慢地发芽。

    “科技时代。”这个明显是自己懒得动的家伙,振振有词,“科技改变生活。我们需要更高效率地清剿丰饶孽物。”

    她摆弄着仪器,调整激光的方向,一院子的魔阴身满场乱窜。

    突然就明白了逗猫棒的乐趣。

    碑林更深处一阵森冷,莫名的寒气窜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慌忙乱跑的魔阴身,一个个如临大敌。

    而生长出柳枝的魔阴身,会协助着帮忙拦截逃逸的漏网之鱼。

    微生柳沙场大点兵地挨个点名。

    “从墙上跳下来,半空劈叉,就叫劈了个叉吧。”

    “这个卡到门里的缝隙出不来,就叫卡门吧。”

    “这个脑门上掉了两个柳枝,就叫脑袋上有两个洞。”

    秉持着好东西一起分享的原则。

    微生柳点累了,看到一旁静立的景元,热情邀请:“要一起么?”

    景元敛眉沉思。

    “平心而论,这种方法闻所未闻,实属罕见,并不能细看出端倪。不清楚来源,便不合适推广。”

    “并且,没有测试过稳定性与否,并不知道在未来或许会造成更大的隐患,亦或是另一种不可控的灾患。”

    “最后,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取名的天分。”

    微生柳挑眉:“所以?”

    景元脚尖踢走几块细碎的石头,走近过来,笑说:“所以——劳驾,给我也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