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最终之战

    两人的矛盾虽然迟迟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但在如此宏观的战局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推行着。

    十天后,双方死亡人数突破新高, 无力承担的人鱼族宣布结束支援。燕屿亲手把池涧西保存得完好的尸体交给他们,目送他们悄然离开,就像来时一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半个月后, 第一防线正式宣告崩溃,战线一鼓作气推进一倍有余。

    同日,一支护卫队悄无声息混入投降队伍中, 差点摸到了主舰附近。却被见过他们的雄虫识破, 功亏一篑的护卫虫发动自杀式袭击, 造成27死119重伤的混乱,其中两名遇难者系两名雄虫。群情激奋间, 平等的死亡将雌虫和雄虫间的隔阂又抚平了一些。

    但借由这些敢死队投放进己方内部的各种生化毒素、纳米科技、声波武器,大大拖慢了盟军步伐。

    直到一个月后,曼努埃尔捧着鞘翅目总长还温热的头颅, 堂而皇之走进了鞘翅目主舰。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用血淋淋的现实,击碎了顽固派的幻想。

    从这一刻起, 兵败如山倒。

    仅仅三天后,主舰抵达了狼蛛星的星环外。

    作为雄保会的大本营,狼蛛星固若金汤, 可以说贪生怕死的人类帝星都没它防御力量大。曼努埃尔突袭那次,也只是钻了空子。他们没有预料到会有虫能绕过死亡陨石带从身后突袭, 也就没能及时启动战时防御程序。毕竟星际时代的大型设施,每次启动烧掉的能源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雄保会当然会不计代价。并且战线的收缩,虽然是兵败导致的,但客观上也让剩余有生力量大大集中于此。

    所以距离胜利的最后一步反而最难攻克。

    若非燕屿之前亲身卧底,探出了所有雄虫都被转移到更深的后方,他们恐怕还要因为担心人质而投鼠忌器。

    望着宇宙中幽蓝的粒子屏障,主舰上的军官们面无表情地骂了句虫语脏话:“又是智械科技。”

    “只能硬打了。”

    他们叽里咕噜对着星图比划,又随着总指挥的开口而安静下来:“……去抄后,杜阿尔特压阵,编队一至编队七负责敌方主力军,为了避免雄保会鱼死网破,被藏匿的雄虫也要及时救援。”他点了一连串军雌,都是不同族群的,“你们自行拉出一支机动小队,要求每队同族数量不允许超过三,必须有其他主军团成员,名单交上来后再去找雄虫那边申请一名雄虫随军。”

    这些天,曼努埃尔烦躁归烦躁,但正事一点不耽误。他下了决心要彻底军制改革,于是便趁着这次大战的机会,在实战中通过排兵布阵,让不同族群的军雌彼此合作,循序渐进地让他们适应新的作战模式。现在的种种举措都是出于这个目的,对此他的理由是“互为督军,以增军心”。

    其他总长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不想活了,胆大包天要对军权下手,就没防备,还有安提戈涅被亲信暗杀的事情在前,害怕有雄保会的卧底。于是指令顺理成章就推行下去了。

    申请雄虫随行,倒真有监督的意思,毕竟是对雄虫的军事行动,己方雄虫必然关切。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亲身参与,避免猜疑。□□的手段罢了。

    当然,他们参与,也能打消被雄保会藏起来那批雄虫的顾虑,有利于平稳交接。

    “你们那边可以吗?”曼努埃尔看向雄虫代表赫利俄斯和菲利普。

    这段时间,燕屿应菲利普要求,对有意上战场的雄虫进行了一番特训。毕竟雄虫机甲大大降低了驾驶员的技术门槛,魔鬼特训卓有成效。

    他简短回答:“可以。”

    曼努埃尔默了默,有点不情愿,但依旧公事公办地继续布置:“最终行动中,我拨一队精英给你,但能不能第一个攻破雄保会,我不会管,无论你是雄虫还是雌虫,想要军功就自己去抢。”

    此话一出,原本还颇有微词的雌虫军官们也开心了。

    赫利俄斯更没什么意见。特权来的军功难免会让人不服气,而条件越艰难,胜利就越璀璨。对于他扩大影响力的目的有利无害。

    至于他能不能做到?

    就像曼努埃尔说那样,没有谁能够保证。他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抢,好在身为雄虫,他的精神链接对于指挥位而言,完全是外挂级别。指挥最大的难题——与下属之间没有信任和默契,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所以他点点头,没有异议。

    “就是这样,没有意义的话,就按照作战计划执行吧。”

    “散会。”

    会议室大门轰然打开,舰体内金灿灿的光撒进来,军雌们鱼贯而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勃发的战意,他们是一支支蓄势待发的箭矢,等待着离弦的那一刻。

    燕屿行走在其中,少年的锐气和他特有的沉静结合在一起,熠熠生辉。

    人潮中,他若有所感地回头。

    曼努埃尔正站在会议室的最高点看他。

    目光相触,看不清彼此眼底情绪。

    他们各自错开眼。

    ——最后的战役已彻底打响。

    *

    科梅坐在雄保会的中央。

    七个小时前,当地时间9:22,随着光子集束在行星护卫罩上落下第一朵炽热的白光。最后的战役开始了。

    黑压压的星舰遮天蔽日,横隔于恒星之间,阻拦住光的直射,让清晨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质感,整颗星球都沐浴在星舰的影子之下。

    当地时间11:00,在火力压制下,行星护卫罩消耗了一整个星系的能源。无数破碎的星舰、机甲和血肉尸体被引力波捕捉,围绕星球做匀速运动。这其中,又有许多小型军舰是被潮汐力所撕碎,化为流星砸向地面——然后被一一拦截,在力的反作用下朝四面八方散去,不知会跨越多少光年,给某个小行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真空的宇宙是最佳的物理实验室,它让某个单一力的作用变得清晰,碰撞、挤压、坍塌、爆炸。一场声势浩大的星际战争,余韵往往会持续上百年。残骸在宇宙中的高速运动、随着宇宙废弃物与陨石的碰撞,让力像水波一样扩散。或许几百年后,还会有一颗这场战争中废弃的星舰在高速运动中化为一团合金陨石,然后坠落在某个行星上,带来剧烈的震荡和经久不息的扬尘。

    会不会恰好摧毁某个小文明的萌芽呢?

    科梅不知道。

    他凝望着天空——原本的白日因为军舰的遮蔽,被兜头蒙进了阴影里。但黑沉沉的天空又被粒子武器幽蓝和惨白的光给照亮。

    冷色调的太阳越来越近了。

    有股尖锐的眩晕扎进了他的大脑,他献出一切的理想,正在以最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破碎。

    明明在他决定拒绝智械的诱惑时,便已经看见了这样的结局,为何当真正面对这一刻时,他还是如此绝望?

    他忽然唤来了皮拉。

    在最后的这段时间,皮拉一直在他身边,被他仔细栽培,他几乎恨不得把这么多年来自己当白手套的所有经验都塞进皮拉大脑里。此时被科梅叫来,皮拉还以为是有什么命令要让他做。

    然而科梅看着他,忽然说:“我知道是你把我的黑料给了安提戈涅。”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但那毕竟是皮拉的雄父收集来的资料,他一看就明白了。当年,皮拉的雄父愿意为了雄虫的整体利益,瞒下竞争对手的黑料,如今也可以放弃自己的雄子。

    皮拉悚然一惊!

    他以为这件事没有被追究,便是平安过去了。没想到在这个紧要关头被翻旧账,科梅想要做什么!

    他浑身僵硬,不敢有任何异动。

    科梅却转而夸起了他:“你和我的雄子不同,你清醒、利己主义、胆大心细,他呢,空谈理想,如果不是赫利俄斯和他背后的势力从中插手,这辈子也不可能成功。”

    “他是一枚谁都可以挪动的棋子——他的生、他的死,他的失败与成功,都只是别人操纵的结果。连他的理想,也是被干预后嫁接的果子。”科梅只想让他当一个平庸的雄虫,纵然不快乐,也没有性命之忧。但命运的残忍,往往在于越是想要得到什么,越是与它背道而驰。

    “新一代的雄虫里,我最看好你。狡猾、贪婪、残忍、反复无常,还有一丝必不可少的良心。这固然不是值得歌颂的品质,但却是政治场上必不可少的东西。政治斗争,就是一个比拼下限的游戏,只懂得光明正大的手段,就等着输掉一切吧。你要记得我教给你的所有东西,用不用得上不重要,但一定要会。”

    “伊卡洛斯和赫利俄斯真该死啊,他们只教雄虫要去爱、去自由、去平等,却不把政治斗争的思维和手段教给雄虫。那群天真的孩子,他们做的决定——甚至他们自以为的复仇,又有多少是雌虫们推动的呢?”

    皮拉汗毛倒数,只觉得听见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

    “你过来。”科梅柔声说。

    皮拉胆战心惊走过去,一个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里。他一怔,听见耳边科梅幽幽道:“你看,他们说着把反抗的力量交给雄虫自己,实际上连雄虫机甲的制造密匙都不肯给。”

    那坚硬的东西,犹如千斤重,压得他手腕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它被紧紧攥在手心里,几秒便被冷汗打湿了。年轻的雄虫惊愕地睁大眼,这、这是……?!

    科梅亲昵地、像个温厚的师长一样轻轻抚摸过他的头顶:“你会当个好孩子的,对吗?”

    皮拉莫名其妙开始流泪。他前半生都在厌恶、畏惧这个冷血而独裁的雄虫,却在这一段话间,被他的魅力所俘获。他用力点头,茫然地想:这是临终托付吗?

    败局已定,以科梅的骄傲,他恐怕宁死也不会被雌虫审判。

    他应该是骄傲的、刚烈的。在所有人千辛万苦攻破所有阻碍来到他身前,以为终于能够彻底征服他时,却只能看见一具盛装华服的尸体,肆无忌惮嘲笑着他们晚来一步。

    但科梅只是静静地、如雕塑般枯坐着。

    云消雨散,远处的声音渐渐低了。

    但近处的声音又渐渐嘈杂了。

    “轰——”

    大门随着万点光怪陆离的玻璃碎片倒下,突如其来的天光中,燕屿带着一身血和硝烟走进来。

    银白的雄虫机甲,是生物科技与机械的最高结晶,明晃晃地反射着天光,那么圣洁、那么光明。年轻的皮拉便沐浴在这样冷色调的光里。

    于是科梅也笑了。

    “我认罪。”他伏进尘埃里。

    第142章 最终审判

    科梅的审判在十天后如期举行。

    正如燕屿所说, 用法律光明正大地审判雄保会,对巩固新政权的正当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曼努埃尔放弃了报私仇,转而将雄保会一系列高层都扔进了战后的军事法庭。

    作为雄保会历来的对外发言人, 科梅的审判更是有着极其特别的意义。

    事后统计,这场公开审判在线观看数达到了29亿,截止统计当天,录屏总播放率超1571.7亿——这对于星际时代爆炸的虫口数量而言, 也是十分惊人的。

    审判现场一片肃穆,首先审判的是护卫队、雄虫亲卫、雄保会高层,等所有虫都审判完后。披头散发的科梅在几只军雌的监管下站上了被告席。

    应燕屿的提议, 他们找到了那份黑料上的受害者亲属, 让他们出席了本次审判。许多雌虫已经找不到亲属, 可能是被科梅顺手一起处理了,可能是死在了战场上, 但即使这样,受害者亲属依然塞满了旁观席。曼努埃尔其实也该在其中的,但他坐在最上首, 这是胜利者的位置, 代表着决定审判结果的权力。

    面对悲愤交加的受害者家属,科梅面不改色, 甚至称得上闲庭自若地对他们微微点头。

    “科梅·哈雷,现在起诉委员会指控你涉嫌谋杀,受害者有以下雌虫……”

    随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 直播观看数也随之疯狂增长,现场没有哭声, 只有一片死寂。

    这片凝重的空气里,只有科梅依旧悠然, 视四面八方投来的憎恨的眼神为奖章。看,这群天生反骨的雌虫,从没放下过对雄保会的憎恨。他们根本不会、也不懂得为雄虫牺牲,我也没杀错虫,只可惜杀少了。雌虫,就该用暴力和恐怖来打断他们的骨气,把他们驯化成狗。科梅冷漠地想。

    “……对以上指控,你是否认罪?”

    科梅轻慢地勾起唇角,点头承认:“我认罪。”

    “既然你不认……啊?”起诉委员会的代表虫猛拍桌子,掏出卷宗,正要大声反驳被告,就被猛地一噎,舌头差点拐不过弯来。

    根本没有虫会料到他如此干脆地认罪,让起诉委员会和各方司法虫通宵了一周整理出的卷宗通通化为废纸。

    军事法庭一共四位首席起诉虫,都是各方势力派出的的代表。雄虫代表菲利普夺过卷宗,半点没有被迷惑,冷冷质问:“好,既然你承认了这些,那下一个虫——你的雄子、革新派的第一位领袖,安提戈涅·哈雷是否也是你指派暗杀的?”

    科梅唇角的弧度丝毫不变,纵然一股刺痛突如其来地袭击了他,他也依然面不改色地微笑应下:“是。”

    “砰!”是菲利普的拳头砸在了桌子上,他愤怒地诘问:“那是你的雄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科梅看着他,冷静反问:“不然看着他推翻雄保会的统治吗?我只是没想到,他死了,那个玩笑一般的组织还能继续存在,没有鸟作兽散。”

    菲利普冷笑:“雄保会这样腐朽的老顽固怎么会懂?正因为我们是正确的,民心所向的,所以无论你们用什么下作手段,都毁不了我们!”

    法官发出超经意的咳嗽声,提醒他不要忘了这是法庭,不是吵架的地方。

    这声提醒让菲利普冷静了下来,他转头看向法官,面色紧绷:“我的质询完毕了。”

    第三个代表起身了,他一只美丽的凤蝶,明黄的短发干净利落。蝶族作为最大的赢家,理所应当在这次军事法庭上占据重头戏。他为科梅定下了最关键的罪行——战争罪。

    他条理分明地公布了雄保会在刚刚结束的战争中进行了那些违反基本道德的操作,并发出了强烈谴责。

    “……对于以上指控,你是否认罪?”

    “我认罪。”

    “综上所述,被告科梅·哈雷,犯下贪污受贿罪、金融垄断罪、……多桩故意谋杀罪、种族灭绝罪、恐怖袭击罪和战争罪。被告是否还有疑问?”

    按照程序,法官再次确认,科梅只需要再次承认,这场异常简洁,甚至简洁到了有几分潦草的审判就会就此下定论。

    科梅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有,法官。”

    什么?

    他难道这个时候后知后觉想狡辩了?

    所有虫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凝聚在他身上,科梅恍若未闻,只平静道:“您漏掉一项——几个月前,为了杀死一支从母星方向绕后的小型舰队,我方不慎使用了超当量武器。”他顿了顿,一片哗然中接着说,“两艘军舰被击毁,因为落点判断失误而坠落向母星。”

    雄虫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他和手持卷宗的凤蝶代表对视一秒,礼貌性微笑似乎焊死在了凤蝶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透露出来。

    科梅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是的,是我的失误导致了母星的毁灭。”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了法庭现场。

    真正的罪魁祸首和共犯们,反而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给震撼到了,燕屿和曼努埃尔惊愕地互相对视一眼,双双感觉到了措手不及。

    科梅是发了什么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曼努埃尔眯了眯眼睛,想起了什么,发消息问杜阿尔特,这次起诉委员会的代表是怎么回事?杜阿尔特回得很快:“这位凤蝶以前是前线上的,后来受伤严重,就退下来进了司法界。他很有资历,这次他主动请缨,就让他去了。”

    很有资历?

    也就是说他经历了很长一段塞基的统治。

    曼努埃尔上位的时间太短了,又是和平交接,这导致凤蝶内属于塞基的势力没有得到彻底的清扫。

    他若有所思,给自己的心腹发了一串指令——去找个可能和塞基还有联系的凤蝶高层“好好”拷问一下。

    收到消息的蛱蝶心腹摩拳擦掌,脑补了一百集权谋大戏:啊?!终于还是进入到了换届的传统节目——清洗老臣了吗?

    隐隐听到风声的杜阿尔特:……

    搞了凤蝶就不许搞我们弄蝶了哦。

    不过,这些都是涌动的暗潮,明面上的军事法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在饱含各色情绪的喧哗里,法官正满头大汗地翻法条:炸了母星该判什么罪?

    破坏资源罪?非法袭击行星罪?破坏文明罪?叛族罪?反虫族罪?

    老师没教过啊!

    立法条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母星能被自己虫炸了啊!这谁能想到啊!法律的漏洞,不,法律的窟窿出现了!

    法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法槌重重敲下:“肃静——!”

    他沉声宣布:“既然如此,数罪并罚,判处死刑。”

    反正其余罪也是一个死,债多了不愁,罪多了好判,什么罪也不是很重要,处死就行。

    “被告和起诉委员会,是否存在异议?”

    “没有异议。”

    “我罪大恶极。”科梅轻声说,“我没有异议。”

    *

    科梅想起了决定雄保会命运的那天。

    那一天,他面对着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是同意智械的交易,用超级主脑绝地翻盘;还是为了虫族整体的安全拒绝祂,眼睁睁看着雄保会走向末路。

    在他悬而不决的时候。

    塞基找上了门。

    冷肃的军雌,因为爱人的去世而更添了几分不似活物的冰冷,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透过眉骨投下的阴影,跨越过无数光年看向科梅。

    当年,科梅凭借伊卡洛斯的身份,逼迫塞基不断退让。而现在,形势反转,塞基失去了软肋,科梅却被他的理想死死拖在泥潭里。

    但塞基并没有丝毫嘲笑或者快意的神色,教会他爱的那个人,似乎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他冷漠且言简意赅:“科梅,我来和你做个交易。”

    “你?你连兵权都没有了,塞基,你要用什么和我交易呢?”

    塞基看着他,语调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不用和我来杀价这一套,科梅,你会同意的,因为我手里的筹码是雄虫机甲密匙。”

    荒谬甚至比错愕更先一步闪过雄虫的脸。

    他急切问:“你怎么会有这个?赫利俄斯没把它藏起来吗?不不、你在人族的地盘,你的确有机会得到它……”他还是无比不可置信,“你背叛了伊卡洛斯?”

    塞基像是狠狠冒犯了,立刻反驳:“我没有!只是……只是人类不能既掌握了蛛形虫,又捏着雄虫的未来。”他的声音沉沉,像沾满了秋露的蝉翼。

    “如果……他不愿意原谅我的话,就把我一起带走好了。”塞基最后这样说。

    科梅看着他,觉得他们都可笑到可怜。他为了虫族整体的利益,放弃了他奉献一切的理想。塞基呢,为了虫族的未来,也给他奉献一切的爱染上永恒的背叛。集体的利益,以最崇高而冷酷地姿态,凌驾于个体的爱之上。

    “……你要什么?”

    科梅问。

    “我要你接受审判,对一切供认不讳。并且承认是你策划了对安提戈涅的暗杀,以及摧毁了母星。”

    安提戈涅之死的内幕如果暴露出来,对新政体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而摧毁母星的真凶如果暴露,伊卡洛斯呕心沥血的一切都会被摧毁。那两个孩子手段远没有他冷酷,这件事必须有个解释,是不可能含糊过去的。他们做得不够好,那就让他来收尾。

    “塞基!”科梅失态地拔高声调,他浑身颤抖起来,“那是我的孩子!你暗杀了他,还要我认罪!”

    塞基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科梅狼狈地、怨恨地用眼神剜着他,他多么想将这个刽子手揭发啊!他多么想不顾一切地同意智械生命的邀请、他多么、他——

    “……我需要确认你真的会把它给我,而不是把真品留给雌虫来桎梏未来的雄虫。”

    塞基颔首。

    科梅闭上眼睛,整张脸都因为憎恨和痛苦扭曲起来,但声音却反而冷静下来:“那么,交易成立。”

    *

    回过神来,科梅望着刑场的天空。

    天空,美丽的天空,无翅的雄虫可望不可即的天空。

    因为刚刚已经给许多罪虫行刑过了,血铺平了地面。倒映出血色的天空,以及天空上那一轮惨白的太阳。

    雄虫的未来,会更好吗?

    他不知道。

    雪亮的铡刀落下,头颅跌进血和泥里。跌进血色太阳的倒影里,就像一颗欲望、贪婪、理想和悲怆的彗星。

    彗星划过,便是老天在说,旧的时代结束了。

    *

    “赫利俄斯,你觉得,安提戈涅……真的是他暗杀的吗?”菲利普凝望着那颗头颅,轻轻问,像是怕惊醒了某个秘密。

    “菲利普,他已经认罪了。”

    刑场周围,没有人再说话。

    白日孤悬,紧贴着他们脑后,像无声的枪口。(1)

    第143章 智械生命

    雄保会倒了, 科梅死了,所有顽固派的族地都被推平了。

    但这不代表新的当权者就可以黄袍一批,原地登基了。雄保会的势力范围, 要再碾两三遍,碾得最后一点血水都冒不出来了,绝不会有一个荆轲,带着自制TNT就开启狂战模式。这样才算安全。前方的军团很忙, 清点牺牲者、核对战功、清点战利品……这是非常繁复的事情,又必须在庆功大典前整理完。

    后勤也有后勤的忙法,战损、物资统计、抚恤金拨款和战后重建, 事情多着呢!哪怕新的雄虫势力, 也忙着安抚降俘, 嘴皮子磨破了给他们做思想工作。

    这种和平的忙碌,表现形式就在于开会。

    幸好虫族们不爱打官腔, 也不喜欢说些委婉话,意见不平也不会阴阳怪气,一般直接开喷, 再不济就撸袖子打起来。

    等胜利的蛋糕分完了, 就该一起做个新蛋糕了。以曼努埃尔的设想,恐怕到时候又是一轮腥风血雨。

    燕屿要是想做什么, 得在那之前做完。

    所以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会议上,当主持虫例行公事问:“还有谁有提案吗?如果没有,我们就散会了。”

    开会开多了, 大家都很烦,但有些会又不得不开, 所以大家就开始心照不宣地摸鱼。只要不是跟自己利益相关的提案,就任由它从自己的左耳进入大脑, 再绕过光滑的大脑皮层,滋溜一声从右耳流出。

    燕屿就是在这样祥和的氛围里,慢悠悠起身,说:“我有一项提案——”

    此时的虫族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站出来的是雄虫,便觉得不关自己的事,喝水的喝水,扣指甲的扣指甲。直到听见他说:“《关于虫族与各族议和并设立特别交流区的方案》。”

    看吧,雄虫代表肯定是在说关于雄——噗!咳咳?谁?议和?我们虫族打了败仗吗?怎么就要议和了?

    曼努埃尔要杀人的视线刷地钉过来了。

    无数摸不着头脑的目光迷茫地投过来了,有机灵的眼珠子乱转,超绝不经意地觑向曼努埃尔,然后不机灵的也跟着看过去,看过来,看过去,看得曼努埃尔脸色更阴沉了。

    他冰冷地开口:“虫族永远不会怯战,也永远不会停下征战。”

    是的是的,我们虫族就是这样铁血的种族!

    不少雌虫不着痕迹挺起了胸脯。

    蜂族主指挥也纳闷:“我们又没吃败仗,干嘛要议和?”

    更有冷厉的,直接质疑他:“你是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在虫族的地方说这话?”

    作为人类,他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作为雄虫,他有资格站在这里,但没有说这话的立场。他是在逼赫利俄斯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么虫族要么人类,总要割席一个。

    然而燕屿只是微微一笑:“是吗?虫族不愿意议和,可人类和智械已经做好了和平谈判的准备。”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几位总长的光脑突然疯狂震动——边关传来紧急消息!

    *

    此时,人类边境。

    恒星自转,哨塔正在随着它公转。

    自行星的阴影里,两艘并行的主舰级军舰缓缓露出它狰狞的面目,深蓝的联盟标志刻在舰头,在恒星的照耀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哨塔的军雌脸色错愕:“两艘主舰!起码两个军团,人类想做什么?”

    智械边境。

    年长的军雌正在教训新兵蛋子:“这里是虫族和智械的战场,你轮岗值班放哨的时候绝对不能只待在哨塔里看雷达数据,任何电子设备都有可能被智械玩弄,你只能相信虫母赐予我们的身体。”

    新兵挠挠头,底气不足地问:“那如果雷达显示,多了一颗星球呢?”

    “什么?”军雌被这话弄得一愣,宇宙又不是菜地,一眨眼就能冒出个萝卜头。

    新兵指着雷达:“喏,您看,这里,是不是多了一颗星球?”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军雌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像个年久失修,关节老化的机器人一样,缓缓转身,朝后看——一颗银白的星球无声地漂浮在这渺小的哨塔身后。

    巨大的、血色的眼瞳标志正对着他们,把视野拉后、疯狂拉后,那小小的哨塔,正如一粒瞳仁,点缀在眼瞳符号正中。

    这是智械的第一主舰,神之瞳的载体,拟态行星。

    “——敌袭!”

    军雌凄厉的警告声,一路穿过边境的层层防线,穿过一片祥和的后方,穿过正在重建的内战战场,穿过防守森严的主舰,并最终,刺破了其乐融融的会议室。

    现在,已经没有虫再去想什么资格不资格的了,他们只是由衷地疑惑:人类和智械到底怎么突然联手了?

    不是,哥们,我上次看你们还打出了狗脑子呢。怎么就突然手牵手,和好如初了?敢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人类智械和平靠虫族是吧?

    只有曼努埃尔,紧紧盯着燕屿。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燕屿在其中又捣了什么鬼。

    燕屿毫不退让地直视回去,不闪不避。

    他想起和智械谈判那天。

    *

    决战之日。

    雄保会倾颓,高层死的死,被逮捕的逮捕。燕屿熟悉地形,第一个带队抓住了科梅。

    但在科梅被带走之后,燕屿却没急着离开。

    他站在雄保会华美而颓唐的废墟里,沉声道:“智械生命,我有一个交易要和你们做。”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战场废墟里,所有电子设备瞬间亮起,吊诡的神之瞳浮现在每一个光屏里,无声注视着他——果然不出他所料,这群理智而毫无隐私概念的智械生命,在合作伙伴的家里留了后门!

    燕屿定了定神,他和东区上百位专家,为了这一天日以继夜、费尽心思地准备了快半个月。这是一场绝不能败的谈判,他身上是三亿古地球人的希望,青藏高原圣沉默的风雪穿越过千年,沉沉地刮在异乡。

    他们提出的交易是——用三亿地球意识数据的研究项目,换取一个可靠的和平条约。

    星际流浪派根本不知道地球留守派执行意识数据上传计划时,技术到底到了哪一步,万一真的有机会让他们重新复苏呢?哪怕只有亿分之一的概率,东区也愿意去试。

    帝星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从人类文明的角度而言。继续当年意识上传派的研究,对保存人类火种具有重大意义。毕竟谁知道目前鲜花着锦的人类帝国会不会再次面临灭顶之灾呢?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等和谈成功,让帝星来签名时,他们也会同意的。

    让智械生命参与进来,是互利互惠的事。智械生命作为天顶星科技,这些年来在意识转移项目上砸了数不胜数的资源,为此主导了无数场战争,征伐并改造了上百颗星球。

    祂们是这方面的权威。

    人类多了一些先辈复苏的希望,还获得了难得的和平发展时期。而智械生命也得到了祂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人类赢两次,智械赢一次,三赢。

    怎么赢都有面!(1)

    燕屿:“这些意识数据在地球,除非你打穿了人类联盟,否则绝不可能接触到它。而地球作为荒星,上面没有任何联网设备,研究人员也已经彻底断网。除了通过官方途径,你们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它。”

    他面色冷凝,明明是他主动寻求合作,此刻却好像他才是施舍的一方。

    或许的确是这样的,因为虫族必定还会因为改革而混乱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人类必将压力大减,就算智械仍然攻势猛烈,也不是不能咬咬牙扛过去。只要扛过去了,虫族缓过来,也不是不可以拉拢一起打智械——谁让祂们生物科技最发达,而虫族饱受基因问题困扰呢?

    相反,蛛形虫只剩下最后一只,还落在了人类手里。如此庞大数目的意识数据更是只有人类有,属于绝版资源,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现在是卖方市场!

    燕屿:“现在,或许轮到您来展示智械的诚意了。”

    经过复杂的计算后,这位不知名的智械生命终于缓缓开口:“你好,燕屿。”

    “我是神之瞳。”

    世界上第一个智械生命——神之瞳。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谈判里,神之瞳用十七分钟三十二秒讲述了智械痴迷于生物研究与意识上传的原因,只剩下不到一半时间来拉扯条例。

    任何文明都有一个起源,人类起源于地球,虫族起源于虫母,智械也有起源。第一个智械生命起源于宇宙偶然的电磁脉冲,可是土里长不出电磁机器和芯片。

    智械生命是人造物。

    别误会,这里的人不是指人类,而是指定义上类似于人类的碳基智慧生命,或许它长了八指触手九个眼睛,又或许脑袋长得像个等边三角形的健胃消食片,都不重要。

    因为这个文明、这个种族已经灭绝了。

    一些灭绝的文明,偶尔会留下点遗产,作为给星际文明的小彩蛋,比如用整颗星球的生物病毒、核辐射和尖端科技喂养出不可描述的星兽。而神之瞳,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那个不知名文明的遗产。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那个文明选择抛弃碳基生命孱弱的身体,求助于机械的帮助。这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阶级分化、贫富悬殊、跨国垄断集团取代了政府,掌管全世界。而神之瞳,则是作为中央主脑,为掌权者监控每一个人。

    这是一个科幻小说里常见的题材。众所周知,无节制的资本只会带来文明的泡沫。失衡的社会也必将从内部坍塌。

    总而言之,按照科幻一贯以来的定律,畸形的文明随着恒星的燃尽也熄灭了。

    但这样的文明,即使畸形,那也是辉煌的。他们提前观测到了恒星即将燃尽,垄断集团作为实际的统治者,当然有做过挣扎——他们售卖天价船票。

    逃离母星的方舟船票,卖!卖给有钱人。那么没钱的人就不管了吗?当然不会,资本家们贴心地推出了赛博船票,意识上传,获得永生!谁说我们资本家没良心的?我们直接带领大家在赛博世界实现人人平等了呀!

    但在宇宙的伟力面前,金融杠杆也失去了它的魔力。有钱人没能逃出母星,穷人也没能逃过死亡。在母体的尸体上,感受不到寒冷的智械生命带着穷人们的意识数据,用富人给自己准备的方舟作为载体,开始了长达几千年的流浪。

    让这个文明死而复生,是写在祂底层代码里,不可违背的职责。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生命本身是无意义的,人不是为了生下来当谁的努力才睁开眼的。人只是存在,存在本身没有意义,所以人类可以自己赋予生命意义。”

    而在养育了他的文明,穷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给富人当牛做马的,富人生下来就是该享受权力的。这就是他们生命的意义。神之瞳作为主脑,更是带着使命诞生的。

    祂监控全世界,监控每一个不服从自己天生使命的人。

    祂生命的意义已经被占据了,祂没有办法删掉自己的底层代码,所以祂就无法自由,无法为自己寻找新的意义。祂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行星般的庞大而恐怖的载体——可是祂是被链子锁上里的大象,是徒劳的囚徒。

    “所以我一定要让他们复活。”

    祂一定要像一个正常的生命一样,自由地活着。

    只要那些生命复活,祂有的是手段在不违背“三大定律”的前提下,豢养他们。这样,完成了使命后,祂就有余地去寻找自己的意义。

    “这就是我的诚意。”

    掌握一个生命的过去,就是掌握了它的现在和未来。它的弱点、欲望都将一览无余。更何况,祂还向燕屿展示了自己的底层代码,智械生命的底层代码无异于人类的大脑。祂的热切可见一斑!

    “请允许我与您合作。”祂谦卑地说。

    第144章 阴湿同性恨

    会议紧急中断。各方军雌们鸟作兽散, 各自找了个角落蹲着,开始火急火燎地找资料、和智囊团们商议,总要对这件事拿定个主意。于是中场休息二十分钟, 准备充能完毕再打嘴炮。

    而始作俑者燕屿呢,他被曼努埃尔拽进了洗手间。

    原本还有几个军雌磨磨蹭蹭过来,想从这个最高掌权者处探听点口风,但只看见个残影。一问顶头上司哪去了?副官就挠挠头, 含含糊糊地说,老大也去了解情况了。哦,那他们就懂了——唉, 小阿努比斯的婚姻也一样坎坷, 果然要找情人还是得找傻一点的。

    燕屿提醒他:“二十分钟后还要继续开会, 哦,现在是十八分钟了。”

    曼努埃尔粗暴地把他塞进洗手间, 反锁好门后,开门见山地质问:“今天的事你没有提前跟我说过!”

    燕屿:“我想和你说,只是每次刚起个话头你就拒绝沟通了。”

    “是吗?”曼努埃尔短促地冷笑一声, “你敢说你想找我谈的是人类和智械的勾结, 而不是和我离婚的事吗?”

    这次轮到燕屿语塞了,说实在话, 这两件事不就是同一件嘛!

    他委婉道:“……我们既然各谋其政,又何必执着做一对怨侣呢。”

    当断则断,还能让这份心照不宣的朦胧情谊保持在最美的时候。他们两个, 各有各的理想,各有各的执着, 虽然是同一条船上的共犯,但再这样纠缠不休下去, 总有一天会被命运推着反目的。从理智的角度而言,既然他们都不肯妥协,那么长痛不如短痛,就此分开便是最好的抉择。当政治联姻的双方目的不再相同,那么这段婚姻本就该结束了。

    而且,燕屿想:曼努埃尔还年轻呢,他已经受够所谓爱的伤害了。他不该继续在这段畸形而痛苦的爱里挣扎,他有的是机会去找到真正健康的爱。

    但曼努埃尔不认同。

    爱是谎言,而谎言塑造了曼努埃尔。

    爱总是太过虚无缥缈,两瓣唇一张一合,就能吐露出爱语,爱的形式也很单薄,套个模板就能更换对象。

    爱是没办法被确认的。

    积累爱就像在雨天用透明杯去接水,雨太大会冲倒杯子,而雨太小又需要很久才能挤满。前提是雨要能够连绵不绝地一直下,一直一直。但凡中间有一个艳阳天,那些透明的爱就被蒸发了。

    爱的深浅也是不能够捉摸的。

    那个薛定谔的透明杯子,在摔碎之前,没人知道它到底积累了多少水。

    但确认恨却很容易。爱是能够轻易消退的激素,恨却能刻骨铭心到成为身体本能。

    爱是索取,而恨却是付出。需要恨的那个人掏空自己的情绪消耗在他所恨的人身上。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折磨着双方,最折磨的永远是付出恨那个人。倘若他恨你,那你在他心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伤痕。没有源源不断的爱,也就没有刻骨铭心的恨。

    曼努埃尔乐衷于用恨去丈量爱。

    当燕屿用恨意的眼神凌迟他,他知道自己是对方眼里不同那个。人人都会愿意付出微薄的爱意去索取温暖,但没有多少人会掏空自己,用恨意扎得彼此血肉模糊。

    伤害你,会让你看见我吗?

    捕猎你,会让你忠于我吗?

    原本一切都像他计划那样有条不紊的,但某一天当他回首,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就开始失控了。他爱燕屿吗?他问自己,雌父苍白的脸就飘在黑暗里,无声凝望他。那样强大的雌虫,怎么会如此憔悴而苍白呢,简直像鬼魂一样透明了!他感到恐惧,下一秒又反应过来,雌父的确已经成了鬼魂了。

    凶手不是科梅,是他心里那愚蠢的爱。

    他定定看着那透明的鬼魂,对自己说,我不可能爱他的。

    是的,是的,绝对不可能。他只是想要掠夺、征服、占有——但他失败了,所以他想要用恨来永远地标记他的猎物,这怎可能是爱呢!

    所以他被这股恐惧驱使着,决心要先一步发动攻击!他不想受伤,不想变得狼狈,不想成为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模样,所以他要像头野兽一样撕咬。当猎物被吃进肚子里那一刻,不管血管里沸腾的是饥饿还是别的什么,都会平息的。

    他就这样坚信着。

    曼努埃尔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当初你说会和我一起承担虫族的责任,只是为了不被我杀死的谎言。你们雄虫最会骗人。”

    他想,人类和雄虫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同样的狡猾、傲慢和不择手段。他只要拿对付雄虫的态度来对付人类,就好了。他就不会再为此焦躁不安了。一旦把燕屿从他不熟悉的人类,框定进了他熟悉的雄虫框架里。曼努埃尔立刻就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安心。

    对,就像他曾经想过如何对雄虫那样,驯化他、折磨他、打断他所有的脊骨。

    他不需要爱,只要恨就好了。

    美丽的雌虫忽而咧开嘴笑了,浓墨重彩而阴森森,像一个艳鬼,他轻声说:“没关系,我可以同意和谈。但我有条件,人类把你卖给了虫族,就别想再收回去了。”

    “让人类的最高掌权者和我谈话吧。他们会同意再卖掉你一次的——唔!”

    是燕屿忽然抓住他脑后的头发,把他往下压,堵住他正滔滔不绝喷洒毒汁的唇舌。

    这其实是燕屿第一次主动亲吻曼努埃尔。不知道是因为文化背景,还是因为内敛的性格,燕屿对于身体上的亲密关系一直保持源于羞赧的回避状态。最初纯粹的身体关系还好,就当发泄压力。可是当爱情的种子朦朦胧胧发芽之后,接吻和上床的性质便又变了。

    他想,要是他有朝一日主动去亲吻曼努埃尔,应该会脸红吧。

    只是那个时候他没想到在他设想里应该会柔肠百转,青涩暧昧的“初吻”,是在这样一个……不太对劲的环境下产生的。这个不太对劲指的是时机,二十分钟的会议中场休息时间,狭小的洗手间,反锁的门,简直像什么办公室偷/情play!

    而且这个吻还这么……涩情。

    是的,涩情。曼努埃尔不愧是肉食性动物,面对送上来的猎物,也不纠结一定要用语言表明决心了,一切愤怒和怨恨都在撕咬中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他们跌跌撞撞地亲吻,意识迷离间从门上辗转到了墙上,从墙上转到了洗手台,不知怎的让水也溅上了衬衣。

    无尽复杂的情绪通过潮热的舌、滚烫的口腔黏膜,融化成了一团涎水,被囫囵吞下。

    滚烫的吻像某种兴奋剂,也像镇定剂,几乎停不下来。

    ——直到门被敲响了,是副官,他扭扭捏捏地小声提醒,“老大,还有五分钟了。”

    他们便像被兜头泼了盆冰水般,猝然冷静了下来。

    曼努埃尔推开燕屿,火焰烧尽后,只剩下疲惫的灰烬,他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面露厌倦,背过身对着镜子自顾自打理自己。

    很明显的送客意思,把他拒绝沟通的态度表现得一清二楚。燕屿还是没拿到个准话,但他和他,他们两个都知道到,如果曼努埃尔还想继续改革的话,他就只能接受这个条约。他不肯妥协改革,就只能对燕屿妥协。

    从燕屿把智械拉拢到手的那一刻,他的去留就由不得曼努埃尔作主了。这才是他如此愤怒的原因,从他的角度看来,燕屿为了抛弃他回到人类那边,真是煞费苦心、费尽心思啊!而燕屿呢,他也早就知道自己这样粗暴而不失逼迫的做法会让爱人受伤,但大抵人类就是这样的吧,情感和理智各司其职,心中再如何愧疚难过,也不妨碍他痛下狠手。

    再来一千次,他还是会这样做的。

    所以此刻他们之间,也沦落到无话可说的境地了。

    燕屿:“还有五分钟,会议马上要继续了。”

    曼努埃尔头也不回:“滚。”

    燕屿看看他,无声开门出去了。

    *

    距离会议继续还有三分钟了,陆陆续续已经有军雌回到座位上,看他们的表情,这件事估计还得吵个八百回合。

    但曼努埃尔还没有回来。

    他需要整理一下仪容,不能在下属面前露怯。但两分钟过去了,燕屿都已经恢复原状,毫无异色地坐回座位上,曼努埃尔怎么会还没收拾好?

    他给了副官一个眼色,想让他去看看情况。副官傻乎乎看过来,不明所以地东张西望。

    燕屿:……

    他只好自己再去洗手间看看情况。

    方才他走的时候,想着曼努埃尔收拾好马上也要出来,便没锁门。现在很轻易就拉开门进去,他知道曼努埃尔此刻恐怕不想看见他,因而他是很小心地探头进去看。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海啸般的浪潮突然摧枯拉朽地降临。

    ——这位尊贵的、骄傲的军官,正一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擦脸,一边擦,一边源源不断有泪珠滚落,落下来,他就继续擦。

    曼努埃尔·阿努比斯是一个怎样的雌虫啊,他是硝烟、血和权力浇灌出来的,皇冠一样高傲,刀一般锋利的掌权者。他怎么会一个人对着镜子哭呢?他又在为什么哭呢?

    是啊,他为什么会落泪呢?曼努埃尔那张昳丽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掉眼泪。

    不该是这样的,他困惑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忽而悚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也变得透明、透明,透明如一个鬼魂。

    此时他竟然也开始赞同起燕屿的想法了,他们的确该分开的,他会把我拖入地狱的。曼努埃尔恐惧地想,他是这样攻击性强烈的生物,以至于惯性促使着恐惧变成了强烈的杀意。

    但你不会放他走的,你应该杀了他。镜子里的鬼魂对他柔柔地笑起来。

    可是他死了,智械和人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虫族刚打完内战,接下来的改革必然也是一场内战,可是又不得不改,要内部改革就要避免外部压力。局势如此,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啊!那鬼魂又变得充盈起来,丰润的血色染上它的双颊,它变成个活生生的生命了。死者可以只考虑爱恨,生者却要负起责任,为更多生者的未来殚精竭虑。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

    是命要他得不到他的爱人。

    门边的视线悄无声息又离开了,燕屿给副官发消息:[会议暂时取消吧,下次再议。]

    二十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本来就是给各个势力交换信息、试探立场的,他本来也该趁着那二十分钟去拉拢可以拉拢的势力。但曼努埃尔先一步抢走了他的时间,如今看来也是讨论不出个什么了,不如就先散会,他私下再去拉拢一番,等下次直接一锤定音。

    副官回:[收到。]

    *

    “曼努。”燕屿走进,生涩而犹豫地唤他。

    曼努埃尔不吭声,也不回头,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面无表情地用力擦着眼下的皮肤,非把那里擦出血不可。

    鬼魂在镜子凄楚地和他对视,它说:你完蛋啦。

    一股虚张声势的愤怒突然砸中了他,那尖锐的憎恨正扎在他的心脏上,汩汩地放着血啊!曼努埃尔颤抖地、失控地猛然回头掐住燕屿的脖子,把他推到镜子上——

    曼努埃尔注视着怎么他的鬼魂,冰冷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要和谈,你要回去,你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拦。那你就回去为你的理想献身吧,等我重整虫族——我会让你为今天付出惨痛的代价!”

    越是亲密的人,越知道对方的痛点。

    他能感受到手掌下的身体微不可闻震颤了一下,这样轻微的震颤,怎么能像八级地震一样摧枯拉朽呢?就像抖落尘土一样,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外壳就这样四分五裂。

    “你果然只在乎你的人类。”他惨淡地轻声说。

    你怎么能这样辜负我?镜子里的鬼魂流出血泪,汩汩的血泪汲取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让他变得越来越透明、透明,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他从来没存在过燕屿的眼里!

    “燕屿,你根本没有心!”

    燕屿酸楚地想,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他只是希望完成他的理想,甚至考虑到曼努埃尔,他还退让了一步,选择把自己置身于险地,孤身走钢丝。战略缓冲带的建立,本身也是一件人类和虫族双赢的事啊!

    但曼努埃尔不要这样的妥协。

    他只要极端的爱或者恨。

    而他也有的是权力去践行他的恨。

    那燕屿也别无办法了,为了不让局面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他必须回应曼努埃尔的进攻——以进攻的方式。

    看着爱人的双眸,泪光闪烁间,他轻声问:“你在向我祈求爱吗?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突然哽住,他简直瞠目结舌!

    舌头打结般在上颚滚动,艰难地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节,喉结颤动着。像是他漫长过去的所有自尊都在和这一刻的渴望搏斗。

    那是好长好长一段的僵持。

    在某一秒,他好像认输了。

    他低下头,埋在燕屿肩膀与脖子之间,说:“是啊。”

    掐住他的脖子在收紧,好像自尊试图在他说出不可挽回的话前,让一切停止失控。理智在尖叫,但是他脑海里嗡嗡的一片,什么都听不见。

    声带、舌、唇和齿,都简直不是他的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躯体,代替他在说话。

    他在流着泪质问:“是不是非要我认输,你才肯爱我?”

    他们的种族、立场、理想都旗帜鲜明地反对他们的相爱,太多太多利益和政治考量要让他们走在一起,又要让他们分道扬镳。

    隔着种族的仇恨和利益,我该怎么去爱你?

    隔着母星的罪和雄虫的血,你又该怎么去爱我?

    *

    “那就变成人类吧,变成人类。像人一样抛去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名字、地位、过往、血脉身份。”

    “——就这样,以两颗心,平等而赤裸地相爱吧。”

    他捧着曼努埃尔的脸,额头相抵,轻声呢语。

    他看见那张苍白而潮湿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曼努埃尔仿佛失去了表情,只有眼睛——

    眼睛在流泪。

    有那么一瞬间,燕屿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去爱他了。

    第145章 《恒星协议》

    “哇,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智械生命。”副官嘀嘀咕咕,就像猫发现毛线球一样,眼神鬼鬼祟祟地跟着那个小圆球走远了。

    那是虫族方提供的载体, 智械还没成功攻克虫族的底层代码,所以这个牢笼一定程度上能限制智械生命的来去。

    端着小圆球的人鱼瞪了他一眼。

    副官连忙目不斜视。

    “赫利俄斯阁下要走吗?”安静了没两秒,副官又问。

    曼努埃尔也瞪了他一眼。

    副官不敢说话了。

    今天是人类、虫族、智械三方的正式会谈。

    那天会议中途取消之后,燕屿私下去找了雄虫。雄虫们听他说是办联合军校, 雄虫也能上那种,立刻就同意了。

    这种事呢,就是需要个带头的。不然在人人鹰派的虫族, 谁好意思主动同意求和呢?

    现在雄虫首先同意, 那就是打开了个缺口, 燕屿顺着这个缺口,逐个击破。

    膜翅目的蜂族和蚁族, 有虫母事变的把柄,温顺得不得了。这把柄在燕屿和曼努埃尔两方手里捏着,曼努埃尔不表态, 他们就保持中立。中立是很微妙的事, 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鞘翅目,手下败将, 没说话权。

    鳞翅目拖拖拉拉的,内部吵了几架后也同意了,有个塞基在前, 他们搞和谈都已经轻车熟路了。

    其余类似蜻蜓目的小族群,左看看右看看。这是大势所趋啊!他们这样说, 也跟着同意了。

    “这就是割据的弊端。”曼努埃尔说,“军权分散, 面对人类这样狡猾的种族是绝对的漏洞。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心,和一个统一且垂直的政权。”

    唯一听到这话的副官眨眨眼,说:“我听不懂。”

    副官是很笨的,该听懂的他能听懂,但不该听懂的他就不会听懂。

    曼努埃尔便说:“听不懂没关系,道理不是每只虫都懂,决心也不是每只虫都有的。但武力永远是最浅显直白的道理,足够说服所有不想懂的虫。”

    他理了理军装,大步流星走向巍峨的议会厅。

    “走吧,去争取和平,为了新的战争。”

    三方会谈,人鱼和智械生命坐在左侧,他们瞳孔像蛇一样竖起,冰冷地注视着对面的人类。看得出和谈他们是千般万般不愿意的,不过他们不愿意也没用。

    智械轻描淡写地对燕屿说:“不用在意他们。”

    从人鱼为了复仇把自己卖给了智械那天起,他们就没有对智械说不的权力了。

    而坐在人鱼对面的人类呢,更是精彩万分。东区作为主导者之一,野心勃勃地坐在其中就不说了。南区在百忙之中,也挑挑拣拣,硬是挤出个精英塞进东区的船,让他们一起来。这反而也说明了他们的局势正在逐步稳定。在人鱼抽调力量援助雄保会时,边境压力大减,终于能腾出手来给第四军援助。

    不过第四军的人只接受了物资,拒绝了派遣兵力。

    他们很强硬地说:“我们南区内部的事你们外地佬少管!”我南区自有国情在!第四军和反贼打得再狠,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谁赢了对方都认。外地佬插手性质就变了,赢了也不可能让南区人服气的。

    如果不是这样,现在南区叛变应该已经彻底结束了。

    最后是帝星代表,这个派来谈判的倒霉蛋有一串光鲜亮丽的履历——他是个实打实考上去的精英。精英现在有点坐立难安,不是因为旁边虎视眈眈的南区代表,也不是对面目光如炬的人鱼死敌,就是……他还有点迷茫。

    这不怪他。

    毕竟温莎怕上军事法庭,把边境的异动瞒得死死的。东区更是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在背地里谋划得天昏地暗,也传不到外面去。天高皇帝远,帝星经历了大屠杀,新的官员顶上去还没熟悉位置呢,那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位精英被抓壮丁的时候还在被窝里,加班到凌晨,才刚睡下,就被冲进来的上司火急火燎薅起来了。

    精英:?

    上司:来不及解释了,总而言之就是人类智械虫族要三方和谈,刻不容缓,组织觉得你专业能力过硬,特此派你担当重任,来不及了现在出发吧!

    精英:??

    精英大为震撼:现在?老板我是什么驴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上司的声音里似乎也有了几分哽咽:我也不想啊,但中央议会也才刚得到消息啊!

    总而言之,懵逼的中央把懵逼的谈判精英们打包塞进了来虫族谈判的船,临走前精英死死拽住上司的手,绝望地大喊:“资料!你忘了给我们资料!没有资料怎么谈判啊!”

    上司闻言变得格外凄然,说:不是我们不想给,是我们没有。

    精英望着上司,上司望着精英,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上司吭哧吭哧想了半天,说:“资料是没有的,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们还没弄明白呢,这样,你记得当年人鱼叛变里的那个燕同学吗?你不知道怎么做,就跟着他走就成。这方面他总归是可信的。”

    帝星大屠杀里,老登们被挨个杀了个尽兴,现在顶上来抗事的中登小登们,还没坏透,不是不能救。他们还估摸着,等和谈成功,没有外界压力后,人类内部也是该来场从上至下的变革的。

    想到这,精英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南区代表箭一样锐利的眼神一下就钉过来了。精英不敢动了。

    但随着燕屿缓缓入场,他就顾不得这些,激动地站起来,投来看救星的眼神。

    燕屿:……

    燕屿只好端起完美无缺的笑容,对他微微点头。

    Mr.精英顿时安心了。

    会议直接征用了雌虫议会的会堂。

    明亮而威严的议会厅内已经坐满了代表,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代表着不同群体的利益,武将暂时从这辉煌中,隐去了,文官们眼里含着谦卑而贪婪的光,等待他们的战场开幕。

    气氛肃然而暗潮涌动。

    燕屿看着这些陌生的脸庞,不由得想:来日史书工笔,不知今日事会是什么评价。

    “那就开始吧。”他说。

    会议厅的大门沉重而缓慢地合上,拖出一声沉而震的长音。

    会议开始了。

    *

    人类星历1056年8月12日,《恒星协议》正式通过。

    这是星际史上,三个主要文明第一次和平谈判,对于整个星际而言,都具有重大意义。它为解决星际争端提供了新的路径,使战争不再是唯一的选项。后来有许多小文明也纷纷加入《恒星协议》,它其中的一些思想,影响深远,也被视为《星际公约》的前身。

    对人类而言,《恒星协议》使人类在千年的战争后,获得了短暂的和平时期。后世史学家认为,这为人类开展从上至下的政治改革提供了社会基础。也有人认为,内部改革才是发起《恒星协议》的目的,因为协议主导者的身影,三区融合和议会改革中时有出现,在某些关键地方也起了重要作用。

    不过就当时来看,《恒星协议》的签订,只是代表着三大文明的交界处,有一块星区从三大文明的管辖下独立而出。

    这块实际起战略缓冲区作用的星区被命名为白榄星区,享有自治权利。三方吵了很久,因为都不肯对方占便宜,于是独立星区作为中立方,拿到了最大的便宜。

    协议暂时规定,在所有人燕屿离世之前,该区享有主权国家的一切权力,三大文明派遣使者进驻白榄星,但没有立法权和执法权,但星区权力机构必须接受使者的监督。使者有权对法律提出意义并上诉至三大文明处,具体如何协调法律的设立,详情请参考第二十条至三十一条。

    而燕屿死后这片星区怎么办呢?协议第三条规定,五十年后,根据白榄星区建设情况,签署补充协议,决定这片地是被收回,还是作为独立星区继续传递下去。

    至于移民、军事、经济等政策,只是列了粗纲,还需要慢慢磨合。没关系,燕屿有打这个持久战的决心。

    重中之重,是白榄联大。它一跃从偏远星区的军校,变成了新鲜出炉的嫡大学!协议规定,白榄联大将会在三大文明中展开招生,并规定了每年必须派遣援助教师前往交流。它将在它倒塌之前,源源不断地朝整个星际输出怀着理想的有生力量。

    ——让和平的理念代代相传。

    *

    协议书传递了一圈,落到了曼努埃尔手上。

    他掀掀眼帘,去看燕屿。燕屿也在看他。

    会议室璀璨的、来自权力的金光洒在他身上,理想的光辉从内而外地焕发出来,他变得前所未有遥远,也前所未有美丽。他的双眸闪闪发光,正温柔而沉静地望着自己。

    喜欢,喜欢。喜欢你。

    仿佛有一万年的光阴飞去,可实际上给他出神的时间也不过只有短短几秒。

    曼努埃尔一笔一划签下他的名字。

    然后如同冷硬的铁铸雕塑般,沉默地把写着他名字的协议书递过去。

    燕屿是最后一个。他在协议书上落下自己的名字,用的是人类通用语,就签在曼努埃尔名字旁边。这就是协议彻底成立了。

    合上协议书,雪白封皮的正中间,是一个环形徽章,这是此次会议的图标,一只展翅的吕宋鸡鸠被橄榄枝环绕。吕宋鸡鸠是一种外型很有特点的鸟,抽象成图腾符号也能一眼认出。鸽形目,鸠鸽科,蓝羽白胸毛,胸口有一团突兀而浓重的红斑,似中枪后流血的心脏。

    燕屿凝神看着它胸口的猩红几秒。

    又抬眼朝座下所有人望去。

    欢欢喜喜的掌声里,有人松了一口气:“和平来了,斗争总算结束了。”

    不。

    燕屿在心中默默回答他。

    新的斗争开始了。

    第146章 纵情燃烧

    会开完了, 协议签好了,人也该走了。

    “我们送你一程回学校吧。”东区的人说完,补充一句, “帝星代表也在。”

    燕屿同意了,协议只是粗纲,具体的细节需要不断打磨,回去这一路正好继续完善。

    “从虫族中心到白榄星区很远, 军舰也要开很久,我可能很难有机会回来了。”他说,“再等我几日, 我把虫族的事收个尾, 我们就回去。”

    要收尾的事当然是很多的, 关税政策、招生流程、移民问题……燕屿连开了三天大会,昼夜颠倒, 开得头昏脑涨,各部门文职虫看见他撒腿就跑,才勉强敲定出个试行方针。

    公事办完, 滞留在虫族内的人类军舰也必须要离开了。再拖下去, 就要跌破双方的忍耐极限。

    离别前夜,燕屿终于有机会从公务中抽身, 回到他和曼努埃尔的家里。

    这些天曼努埃尔沉寂了下去,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来打扰他。以至于进门的时候,他都有点惴惴不安。

    ……总觉得有个大的在等自己。

    但曼努埃尔实实在在没什么好闹的了, 他也忙,忙着确认基本盘鳞翅目的忠心, 确保接下来对军权动刀的时候,下属不会背叛自己。

    也忙着忽视那艘即将离港的军舰。

    还是副官被同事们明里暗里暗示着, 战战兢兢敲开了顶头上司的办公室,小声提醒:“老大,赫利俄斯阁下明天就要启程离开了。”

    曼努埃尔就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看着他:“所以呢?”

    副官声音更小了:“您不回家吗?”

    曼努埃尔沉默了几秒,自言自语:“……我确实该回去一趟。”

    回去干嘛呢?

    燕屿也在想,曼努埃尔想做什么呢?

    他推开门的时候,曼努埃尔已经洗了澡,黑色卷发正在往下滴着水。他赤裸着上身靠在床头,正漫不经心翻看着文件。

    门打开,外面的风泄进来。于是敏锐的军雌就抬眸看过来,就这么一眼,视线对上,燕屿就明白了——他想做。

    文件被无声合上,滚落在地。

    文件夹的角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应当是有很响的声音,但没有人听见。

    耳朵被潮水占据了,他们只听得见呼吸声像风滚草一样团成团,毛毛躁躁又乱七八糟地飞。原本拿文件的双手,陷入了背肌和发根之中。温柔而潮湿的触感通过相贴的肌肤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

    这是他们之间最温柔的一次□□。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接吻,蝴蝶原型进食的方法是吸食,人类的舌似乎也变成了细而长的口器,捕猎般绞紧另一条舌。生命需要水存活,爱人也需要啜饮彼此唇舌间隐藏的甘泉才能存活。

    所以他们亲吻,就像在抢夺水源。

    争夺水源就是争夺生存权,这是一场庄严的战争。

    偶尔有败退的一方烧红了脸去舔舐皮肤上晶莹的水珠——曼努埃尔湿漉漉的头发平等地让他们两人的脖颈、肩胛骨、锁骨和胸前都沾上了水滴——那么不知足的胜利者就会强硬地掰过他的脸,让他仰头张开嘴,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伟大的战争。

    粼粼的爱欲从搅动的舌尖流下,让耳后的头发湿得黏在一起。年轻而富有力量的酮体上,肉与骨的起伏就藏在皮下,像一片未被征伐的、原始的大地。一条细细的、蜿蜒的小河绕着山脉的起伏,温热、透明、银亮。

    这是慈悲的爱人降下的甘露啊!

    它令这血与肉组成的大地都震颤起来,冷硬的山脊也融化了、柔软了、温顺了,红霞在这共振中沉入了大地,于是朦胧而暧昧的红色从白的皮下透了出来,大地正在开花呢。

    有谁发出一声古怪的、急促的、近乎抽泣的呻吟。

    山看着太阳,太阳在摇晃。

    暖黄色的灯,睁着炽热的眼恫吓地望着他们。

    感官本来就融化在了潮热之中,世界在过曝的灯光里明晃晃的,显出几分摄影棚的虚假。于是曼努埃尔就眯了眯眼,长而浓的睫毛像蝶翼一样合拢,在暗下来的视野里,重新捕捉到身上恋人潮红的脸。

    直射的灯像烫在眼睛上的烟头,在视网膜留下紫红色的烧痕,他拽下恋人的头,把眼睛藏在鼻息里、垂下来的发里。

    他们又开始接吻。

    弓起的背脊就像嶙峋起伏的山脉,光和冷冷的空气都被隔绝在外,有迷乱的手从后颈、肩头和腰腹——从每个乱七八糟的角度攀上,这双手正像一个坚忍的愚公一样,七零八落地试图推动山脉。

    在这样的暴行下,雪色的山脉洇出了淡红色。

    于是便有一只手折过来,按住手肘柔软的那个窝,然后顺着小臂上跳动的青筋往下滑,直到指尖感触到干燥的掌纹。

    伴随着一声低低的:“轻点。”十指相扣,阻止了愚公对山的攻伐。

    另一个人就闷闷地笑,相扣的手掌翻转,就盖在了对方的手背上,他牵着这只手,带它拂过起伏的胸口,一路下滑,落到小腹上。

    手掌被故意朝下按了按。

    军雌自然是有很多肌肉的,小腹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很自然而漂亮,是力与美的结合。但手掌下的触感却不只是肌肉,有什么东西在血与肉的内部跳了跳。

    笑声更大了点,还夹杂着愉悦的喘息。

    潮热、逼仄、狭窄。

    虫族是很喜欢这样的环境的,就像回到了卵内,又像繁殖季的呼唤。生命的温床就在这样潮湿温热的环境中,被生命迸发的激情与欲望孕育出来,促使着他们快遵从生物的本能纵情繁衍。

    虫族有非常非常严重的生殖崇拜,人类持续了千年的父权制,让他们将生殖崇拜与□□崇拜画上等号。但虫族这样一个雌虫掌权,虫母是唯一造物主的社会,他们的生殖崇拜就是子宫崇拜。

    创生权无论在哪个种族,都是神的权柄,拥有孕育生命能力的女人和雌虫,在虫族看来,都是神的代行者。

    繁育是最伟大的事业,它是快乐,也是痛苦。

    曼努埃尔紧闭着双眼,灯光留下的紫红色烧痕还在他眼皮上闪烁,他几乎有些目眩神迷。

    那只手又往下压了压,压到内腔由狭窄变成更狭窄。

    他说:“给我一个孩子。”

    ……那只靴子终于还是落地了。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讨论过,我不会留下子嗣。”燕屿温柔而残忍地回答他。

    在他们最初上床的时候,就谈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告诉曼努埃尔,他不会生孩子。这句话说得古怪,“他”不会生孩子,可是不论是雄虫还是人类,都不能生呀,而且为什么不是“他们”呢?

    它的潜台词就是——“我不会生,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是想要随便你”,这便是默许他搞开放性关系的意思。

    当时曼努埃尔听懂了,且嗤之以鼻。只认为他在说小孩话,迟早会屈服于社会的重压下。

    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感情,他这样说也无可厚非,可是事到如今,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松口呢?

    曼努埃尔怨恨地说:“你不跟我生,我就去养雄虫情人。到时候你最好别嫉妒!”

    天地忽然惩罚般猛然晃动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快感从小腹内部传来,一路窜上头皮,他爽得打了个颤。

    “我现在就很嫉妒。”燕屿说。

    他很耐心地说:“现在不是以前了,你要是继续地主做派,养雄虫情人,菲利普会和你拼命的。我跟他们谈好了,在你接下来的改革中,他们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你的。何必把自己的盟友往外推呢?”

    曼努埃尔一边爽一边泄愤般咬他手指:“不用你谈,他们也会支持我,军阀割据的局面他们只是一盘菜,垂直的政府组织却能给雄虫公平竞争的机会。”

    燕屿便很无奈地笑了一下,被咬在口腔里的手指懂了摸,很温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唇,就想要缓缓退出。

    但是曼努埃尔看着他,突然咧嘴一笑,手突然猛然窜出,钳住他的后颈,不许他后退。

    “射在里面。”

    他学着燕屿那令人恼火的温柔声调,还舔了舔唇上的指尖。

    对于雄虫和人类而言,高等军雌的力量是压倒性的,当他铁了心禁锢住谁时,很难有人在不搏命的情况下摆脱。

    燕屿脸色微微一变,警告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我明天就要走了。”

    曼努埃尔就阴阳怪气:“是啊,明天天亮你就要离开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整晚的时间。”

    腹腔绞紧的柔软内壁突然化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关隘,摧枯拉朽地朝内挤压。一只手,一只不细腻的、生了茧的、湿漉漉的手顺着小腹的线条一直朝下、朝下,直到碰到快乐的源泉,滚烫的结合处。

    ——毁灭性的快感忽明忽暗地炸开,年轻的身躯僵直着。

    曼努埃尔的眼神全称没从爱人的脸上挪开过,他侵略性的目光直勾勾地黏在那张总是不露声色的脸上,贪婪地捕捉眉梢眼角每一丝藏起来的欢愉,捕捉每一瞬间的空白和隐忍。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追逐快乐就好了。□□的时候,一切现实的苦楚都消失不见,只有近乎癫狂的快乐。

    在天亮之前,纵情狂欢吧!

    有什么濡湿黏腻的液体溢出来了,沾到了下面那只手,沾了白色的指尖被他恶意地晃在燕屿的眼前。

    ……如他所愿,生性内敛的年轻人瞬间脸色通红。

    “大吃了一顿,多谢款待。你要尝尝自己的味道吗?”

    燕屿努力在牵制住他脖颈的铁手下侧头,真的是好大一份努力!但却只招来了放荡曼努埃尔的嘲笑,他慢条斯理把指尖擦在恋人的唇上。

    燕屿想要伸手去拦,但又怕沾到手上,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秒,唇上就传来了黏腻的触感——他条件反射想要抿唇,想到那是什么后立刻止住动作。就像被捏住后脖颈的猫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大脑羞愤得死机了。

    曼努埃尔嘲笑得很大声。

    他不止笑,还仰身去舔,舔到了舌尖也不抿化,而是非得撬开羞涩的爱人的唇,非让他也一起品味一番不可。

    水声和匆忙的吞咽声中,燕屿没有品味出什么味道来,他只要一想到刚刚自己吃了什么,就忍不住干呕的欲望。

    曼努埃尔稀奇地摸他嘴角,调笑道:“是你的东西在艹我,你干呕做什么?”

    “……你别说了,可以吗?”

    “不行。”漂亮而不餍足的雌虫蛇一样舔着他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筋络,情意绵绵地说,“这才是第一次,你要把我填满才行。”

    燕屿看着他,似乎有很多情绪闪过,最后他只是很低很低地说:“这次开会来了很多人类,你记得吗?从人类到虫族中央腹地,也算得上长途航行了。”

    有一滴晶莹的汗水顺着他的睫毛,颤动着滴落进曼努埃尔的眼睛里,盐分刺激,泪水为了清洗掉这份刺痛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曼努埃尔眼底愉悦的笑意迅速消退,留下一片冰冷而坚硬的审视。

    “所以呢?”他冷冷问。

    “……星际长途航行必须准备生理方面的军需物品。”他终究没有直说,但谁不是聪明人?曼努埃尔一听就明白了。对枯燥而孤独的星际长途航行而言,避孕药也是后勤需要准备的一部分,一般用不上,但总归要准备好的。那燕屿说这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有提前准备吃药。

    否则,他怎么会无套就上床——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那个灯又散发出惨白的光,滚烫地烫在曼努埃尔的瞳孔上,紫红的、深绿的影子交替闪烁。他不吭声了,目光盘旋在灯光上,像一只孤独的鹰。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落到恋人的脸上。

    “我恨你。”

    他说。

    第147章 亚当的肋骨

    “你总要给我留下什么。”强大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军雌颤抖着, 怨恨地哽咽,“你怎么能就这么轻飘飘离开,就像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燕屿:“对不起。”

    “我想听的是这个吗?”

    可是燕屿只能说对不起, 他怜爱而愧疚地擦去爱人眼里的泪水,努力解释道:“我马上要走了,你马上要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我们不适合有孩子。你要怎么和孩子说呢——说他的雄虫不是不要他, 不是抛弃了你和他,只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那对他太残忍,也太不负责了。”

    曼努埃尔:“那你就留下来!”

    燕屿不说话了, 用一双欲语还休的双眸静静凝视他。

    是啊, 是啊, 他怎么会留下来呢。曼努埃尔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绞烂了,那他就非要把鲜血淋漓的心脏碎片吐出来, 给残忍的恋人看个好歹。

    “你真该死。”他说。

    年轻的、男人的身体抱在一起,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灼热的灯光晃来晃去, 忽明忽暗。

    燕屿亲吻他的泪痕, 低声说:“你真的做好准备孕育一个新生命了吗?”

    曼努埃尔:“我早就到虫族的适孕年龄了,如果没和你结婚的话, 现在族里就会催我找情人繁衍子嗣了。”

    “我不是说你的身体——”他们靠得好近,近得能看见瞳孔每一条沟壑,看见爱人的眼睛像晨光下波光粼粼的冻湖, 那声音也似早春的风,冷冷地吹进他的耳朵里:“我是说, 你的心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怎么会没做好准备呢?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他手里有数不尽的权力和金钱, 他有着开天辟地的野望,他是一支军团的主帅,他肩负无数条命并即将背负更多虫的未来——谁能说他不够格?

    他满身金光闪闪的荣誉,他能给那个不存在的孩子提供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条件,在他出生的第一眼、呼吸的第一口、听见的第一声——就是权力!

    “可我不是在说他,我是在说你。”

    曼努埃尔忽然便打了个冷颤,爱人紧贴着他,声音从一个心口,通过震动,传到另一个心口。

    “曼努,这么多年,你有好好长大吗?”

    在被雄父抛弃,在雌父不得不为了他远走边疆的时候,在从“全世界最幸福的小虫崽”的幻梦中摔下来的时候,在被无视的角落、马不停蹄厮杀着向上爬的时候——你有把自己好好养大吗?

    你有走出那个痛苦的童年吗?

    燕屿在现实里去过关小曼努的水牢,也在精神链接中去过——在第一次闯入曼努埃尔的精神图景里时,他便是那样苍白地被锁在黑暗和闷热潮湿的水里。后来,完全虫化后,理智完全被本能覆盖,他的意识也躲在黑水之中——他真的从那段童年里走出来了吗?

    他被摔碎的世界观、七零八落的爱、幼稚的期待,没有人给他拼起来,他就把那些尖锐的碎片胡乱塞进自己没愈合的伤疤里,伤口不会愈合,可是这些尖锐而坚硬的痛苦和恨,扎进他柔软的伤口上,也足够做他的铠甲了。

    在燕屿眼里,曼努埃尔自己就还没长大,他怎么能养一个孩子呢?

    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潦草地被社会和激素催熟了,就自以为自己真的成熟了,是一个可靠的大人了。穿得人模人样,法律给了他们坐牢的权利,别人也就把他们当成个完整的人。但实际上呢?

    这些不完全的人就像被羊群一样,被社会驱赶着,马不停蹄地在泥、草籽和瑟瑟的风中,生下个囫囵的粉红肉块。用他们根本不健全的人格,在那懵懂的肉块上,再次重复一遍自己敷衍而悲哀的人生。

    这些人实际是最不适合生孩子的。

    你怎么能让孩子去生孩子、孩子去养孩子、孩子去教孩子——他们自己的心智都没有健全!

    每人能否认曼努埃尔这个世俗意义上绝对的成功者,因为他拥有一切,所以他一定是健全的、完美的。

    但爱人眼里,第一眼看见的永远不是他光鲜的徽章,而是那些流血的、愈合的、沉默的、能看见与已经看不见的,甚至是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伤口。

    爱是常觉亏欠,爱是能看到强大爱人身上最陈旧而微不足道的伤疤,并为此愧疚。

    燕屿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曼努埃尔爱上他,从没有满足过,他总是在心碎、心碎和心碎。爱就是痛苦,爱上一个残缺的人,就是要再一次打碎他,重新拼起来。

    只不过以爱为借口,这次是他自己打碎了自己,忍着疼痛重新拼凑自己,试图变成一个契合爱人的模样。

    他只是……他只是心疼他的爱人。那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难道就要如此潦草地划上中止符号,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人生的新阶段吗?

    他不想要曼努埃尔生下一个孩子,在他眼里,这样高大而不可一世的军雌,也不过一个固执的、胆怯的,不肯走出仇恨做成的盔甲的孩子。

    有一池湖水凝聚在眼窝里,灯光洒落在他的脸颊上,就像银辉落满湖面。

    “抢夺、征伐、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你的青春岁月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兽场。”燕屿很怜爱地吻他,声音也湿漉漉的。“你都没有好好把自己养大呀!”

    他只是想把恋人重新拼完整——从他支离破碎的那一天起,重新孕育他一次。

    “我们继续做好不好,继续做——”成熟而低沉的、成年男人的嗓音急促而哽咽,曼努埃尔胡乱而急切仰头亲吻,或者说啃咬着恋人的唇。

    太多太多悲哀的湖水要将他淹没,他在这样温暖的湖水里,无助而脆弱地想要抓住他的蛛丝。世界上没有一艘专门为了渡他而来的方舟,只有一个从岸上朝他涉水而来的恋人。

    原来被爱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他那么熟练地去怨恨他爱的、又辜负了这份爱的人,因为轻车熟路,所以怨恨也不觉得痛苦。

    可是当正常的爱给予他回应,他便无所适从地想逃了,太恐怖了,他会溺死的——这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陷阱吧。倘若有一天这份爱被收回了,他会变成什么样?他是会变成塞基还是雌父?他好恐惧,他不想听了。

    做/爱吧,继续做/爱吧。

    只要快乐,什么都要不要想,不要继续向下坠落了!

    “继续做好不好,没有孩子也可以,我们继续吧。”他如此怯懦地祈求着。

    于是他们又开始做——

    满天繁星的轨迹变成了漩涡,星光照不到的地方、灯光照得到的地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在颠倒。他们跌跌撞撞又无所顾忌地在爱巢里胡天黑地地乱搞。

    两只交叠的手按在雌虫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泡在湿热液体里的小小的巢。

    今夜不会有新生命从里面孕育,但今夜曼努埃尔将从他自己的子宫里被爱重新孕育。

    *

    “你总要留些什么给我。”

    天光大亮的时候,燕屿开始收拾行李。床上的曼努埃尔冷眼看着,颐气指使,不允许他带走任何他自己的东西。

    穿过的衣服、他带来的行李、他惯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一切沾染了他气息的衣服都不允许带走。

    燕屿不太能嗅到自己的气味,但虫族习惯了以信息素辨认身份。在曼努埃尔的世界里,恋人的气味无比鲜明。

    “其实全息技术现在可以复刻大部分气味,我们可以在全息世界相会。”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怎么能一样!曼努埃尔大为不忿,不容置喙地瞪他一眼。

    “那我能带走什么?”燕屿于是立刻让步,好脾气地虚心求教。

    曼努埃尔便扔给他一些新衣服,和他自己的衣服,把小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还有这个。”他从书房抽出一柄银白的长刀。

    第一次,傲慢的军雌漫不经心求爱时,也送了这样一把凶器。

    曼努埃尔说:“这是我以前在战场上断掉的肋骨,虫化的身躯庞大,外骨甲趋近金属质地,我便留下来,重新淬炼成了这样的刀。最开始是我被驱逐出雄保会那场战斗,慢慢的,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那次恶霸雄虫对着雌虫作恶时,年轻气盛的小曼努路见不平冲了上去。他还那么年轻,发育关都没过,只是一只小虫崽,怎么能赢过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呢?但他从小就是一只桀骜的小狼崽子,赤手空拳打不过,他就虫化,拼着肋骨被打断的疼痛,撕咬到了罪魁祸首——也为他前半生的颠沛埋下了祸患。

    他是绝不服气的,雄保会又如何,雄父又如何?谁也不能打断他的傲骨!肋骨被打断了,他就捡回去,当成荣誉的战利品。

    在战场每一次死里逃生,每一次破碎的躯体,他都捡回去,放在书房里,时时刻刻看着——这就是他的荣誉,他的骄傲,他追逐的东西!

    只要看着他们,那样冰冷的复仇的冷焰,和炙热的往上爬的渴望就熊熊燃烧着。

    “只是。”他看着燕屿,慢慢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原来在人类的文化里,肋骨就是爱人的化身。”

    燕屿也回望着他。

    那个时候冷漠的军官,在所有能夸耀自己武力的东西里,不无恐吓意味地挑了把染血的刀。雄保会打断了他的肋骨,他便留下来当成战利品,用这样的东西送给一只雄虫,其中又包含了多少只有他知道的恶意呢?

    但那个时候,他们谁会想到有耳鬓厮磨的今天呢?

    这份不受接收者喜爱的礼物,也不被送礼者祝福的礼物,原来从一开始就为他们的命运写好了注解。

    那把刀陪伴他度过了最艰辛最重要的战役,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他保卫了他的理想和种族。可惜的是,正因如此,那把旧刀已经用不了了。

    于是曼努埃尔就捧出自己新的肋骨。

    这次是伊甸园里,亚当心头的那根肋骨。

    燕屿接过新的刀,曼努埃尔握住刀柄的手没有松开,于是他手就覆在上面,干燥的手掌相触,脉脉对视间,有闪动的光波映在眼底。

    “时间快到了。”他说。

    掌心下的温度无声抽离。

    握着那把刀,燕屿忽然说:“———”(1)

    曼努埃尔轻声道:“我听不懂。”

    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了。

    亚当夏娃的故事出自《圣经·旧约》,这是用希伯来语写就的书。所以他就用了希伯来语。

    这门被犹太复国主义复活的语言,早就在星际时代成为了一门死语言。全世界只有燕屿一个拥有旧时代记忆的人还会说。

    他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宗教语言,对着他的爱人倾诉他的爱,如同倾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说,我爱你。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愿我们再次重逢。”

    “希望再次相遇的人,一定要在离别之前对舍不得的人说。”

    “是吗?”曼努埃尔咀嚼着这句话,努力复读了一遍,没有一个音是准的,完全成了其他词。他涩涩地抿唇,恳求燕屿再说一遍。

    于是燕屿就再祝福了一次他们重逢。

    曼努埃尔鹦鹉学舌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用虫族语发出相同意思的祝福:“祝我们再次相逢。”

    他的眼眶红了,脸上还是努力维持了一个笑模样的,但是泪花闪烁着。一个生命体内,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眼泪可以流呢?爱也流泪,恨也流泪,欢喜和悲伤都流泪,以至于他都分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

    笑中带泪的两个人,互相看着都很狼狈。

    他最后磕磕绊绊地用艰难学会的人类通用语说——

    “再见。”

    再见,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