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老师的未婚妻好像不太会教书。
咒术高专的一二年级生对此达成统一的共识。
一面之缘的师母摇身一变成了老师,没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强,她在日常训练里从不下重手,大多数时候甚至有“礼让”的嫌疑——这几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喊家入小姐过来治疗,从手臂脱臼到膝盖破皮,这种大家往日切磋时根本不会在意的小伤,她全都非常在意。
“你把他们当弟弟妹妹在养吗?藤川老师?”
在第五次被叫来的时候,硝子终于忍无可忍。
“的确就是小朋友的年纪呢。”
早纪把腿上有划伤的真希往前推。
大概一个手掌那么长的伤痕从小腿一直到脚踝,是在和伏黑的交手中不慎划伤的。伤口不是很深,随着少女不情愿的挣扎渗出血来。
“只是这么点伤根本不需要治疗吧!?”她对此感到小题大做:“我受过比这严重好几百倍的伤,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了什么……咒术师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职业,应该培养的是忍耐精神吧?这样软绵绵的强度根本得不到什么成长吧?”
“……你这么想吗?”
“哈?确切的说,应该是我们都这么想。”
硝子的手已经捏住了她的腿,反转术式发动,那里的皮肤很快就恢复如初。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第一次当老师的家伙,见她似乎有点茫然,忍不住露出一点挪揄的笑意:“你被学生嫌弃了呢。”
“不、不是嫌弃!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教学方式不太适合我们!”真希硬邦邦地反驳:“仅此而已!”
是吗?
早纪看向训练场上的小豆丁。
“咒力”是个抽象的概念,她不太知道要怎样正确地教导他们,担心太宽松不能帮助他们变强,又担心太严厉他们会受伤。
她十七岁那年,曾在某次体术课上被低她一届的灰原完虐——虽然她一直处于被全世界完虐的状态。对方知道她很弱,所以下手很温和,但仍然不小心在她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于是她当场就大肆宣扬自己身受重伤,需要休养三天。
“诶!?真、真的吗?”灰原大惊失色,把腰弯得比九十度直角还要低:“十分抱歉!藤川学姐!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回来吧!”
然后他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十分抱歉!五条学长!都怪我下手没轻没重!”
早纪不解:“你干嘛跟他道歉?”
十七岁的五条悟欣然接受:“完——全没关系的,灰原,我可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女朋友出头的、不讲道理的家伙,能麻烦你替我买一盒毛豆味喜久福吗?”
在对方准备应下之前,夏油杰翻了个白眼:“悟,你比你说的那种家伙还要不讲道理。”
夜蛾:“……”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提着早纪的领子给了她一拳。
“看好了,这才是需要休养三天的伤。”他如是说。
……
当时那一拳还真挺痛的。
她这么想,不动声色地把细碎的回忆片段收回去。
这群孩子比她当年要优秀太多了。既不会在体术课上偷懒耍赖、也不会在实战训练中可怜巴巴地寻求援助。他们独立又有天赋,可是她只觉得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小太年轻了,好像随时会在看不到的地方夭折一样。
“……怎样才不是‘软绵绵的强度’?”
“至少得认真和我们打一次吧!”
“那好吧。”
她思考了一下:“一起上吧?在我手里撑住五分钟就算你们过关。”
一分钟后,硝子仍然站在训练场上。她快速穿梭在被揍得七仰八叉的小孩之间,治疗的光在她手上闪烁个不停。
*
“藤川”。
距离这个特殊的姓氏在咒术界活跃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不再辉煌,子嗣稀薄,“生命”变得难以延续,族谱上的人名也跟着越来越少。
他们先天就能和“生命”产生共鸣,动物、植物、血液、甚至顶峰时期,曾有记录说藤川家的先辈能够操控咒术师为自己战斗。
相传藤川家的咒术师死去以后,能够把自己的力量“献祭”给族人,如果对方愿意继承这份力量,就能在短时间内快速变强。
三百年前,当时的藤川家主为了抵抗咒灵的袭击,不得已靠牺牲族里大半人的命来提升实力。可是过量的继承对身体和寿命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老家主遭到剧烈的反噬,很快就带着这份力量去世了。
自那以后,藤川一脉元气大伤,血脉凋零,直至如今——
“小顺还会醒来吗?”
十二岁的早纪迷茫地站在病床前。
小小的、不到三岁的婴孩蜷缩在床上。床单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地板是白的,他的脸也是白的。数不清的医疗管道插在他的身体上,脉搏微弱得似乎下一秒就能变成直线。
和毫无天赋的她不一样,藤川顺从出生起就继承了强大的咒力,曾被一致认为他就是复兴藤川家的希望。
可是婴孩的身体承受不住“生命”的重量,他变得格外脆弱,微风、花粉、太阳,所有的一切都能击垮他,他的生命有超过八成的时间都在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度过。
作为咒术师而言,这几乎和被判了死刑无异。
“要是我的身体能够换给小顺就好了。”
她无数次这么想。
“要是我们不玩捉迷藏就好了。”
小顺是个贪玩的孩子,身体能承受的最极限的娱乐只有“捉迷藏”。藤川府邸不小,他天生就懂怎样隐藏气息,躲起来的时候,哪怕出动全家也很难找到他。
只有早纪知道他会藏在哪里。
大片的花丛、池塘边的水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挖出来的树洞里,亲姐弟之间好像有什么特殊的心电感应,虽然需要花费一点时间,但她总能在最后关头找到弟弟。
她熟练地绕过院子,顺着石子路走到后院的尽头,扒开高矮不一的灌木丛,然后看到了昏迷的小孩。
心率仪“滴”地重重跳了两下。
男孩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姐、姐姐……”
他虚弱地吐出一节气音,神志不清地小声呢喃:
“姐姐……又找到我了吗……”
藤川早纪从睡梦中惊醒。
她不知道弟弟在哪里,在日本寻找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只不过那个曾经参与围剿藤川家的特级咒灵在临死前抽搐着四肢、痛苦地吐着紫色的血告诉她藤川顺或许没有死,所以她才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又回到这里。
他躲起来了,咒灵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也找不到他在哪里,哪怕轰烂了整座府邸,仍然连他的尸体都没有看到。
他还那么小,那么怕疼,走快了就会喘不上气,连喝口药都会泪汪汪地求着要吃家门口的金平糖,他要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她静静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直到呼吸逐渐变的平静,她才缓慢地动了动冰凉僵硬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胸腔。
心脏一跳一跳,残忍又直白地把答案递到她眼前。
——变成咒灵,就可以活下去。
被整个藤川家赋予“活下去”的诅咒,至少会变成一级……不,特级咒灵的概率或许更大。
也许早就被祓除了。
她伸出手,绿色的咒力像是火苗一样在掌心跳动;然后她五指收起,火苗“啪”的一声熄灭了。
*
野蔷薇有点喜欢藤川老师。
拳头在打到对方时被瞬间捏住,她用了巧劲,野蔷薇没办法把手收回来,只好用还能自由活动的腿向上用力一踢——
在那之前,没有做过任何格挡的腰腹搭上一只手。
“输了哦。”
“输了是正常的吧,我今天明明多坚持了十三秒!”
枯燥的体术课训练对象终于不再是笨蛋男同级,新老师最近领悟到了正确的教学方式,在“放水”和“认真”中找到了一点微妙的平衡,她强大温柔又漂亮,完全符合她想象中东京成功女性的经典模样。
成功女性正大方地肯定她:“了不起,已经快要能撑住五分钟了。”
野蔷薇得寸进尺:“等我能够在老师手下坚持到五分钟的那天,是不是可以有奖励?”
“当然可以,你想要什么?”
蓝色的耳坠从她柔软的金色发丝里摇曳出一点冷光,野蔷薇下意识挺直了腰,抓住这个拉近彼此距离的机会:“去逛街怎么样?东京百货最近新开了好多服装店,我——”
她的话被斜刺过来的长枪的破空声打断。真希扶了一下镜框,对对方的过度溺爱表示不认同:“藤川老师,提醒一下,现在还是训练时间。”
“真希学姐!!!”
“好严格哦,真希。”
猝不及防又被训了一嘴——自那天对她的教学方式不满意后,禅院家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助教一样的存在,时刻监督她保持严谨的教学态度。
早纪忍不住笑起来,一手搭在对方的咒具上,一手擦了擦少女额前的汗:“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不要突然用这种攻击啊!我还没有达到可以被奖励的水平吧?”
“这个标准应该由老师来评判吧?”
压在长枪上的手猛地向下用力,她抓住少女错愕的瞬间,一脚横扫过来。凛冽的风与肌肤擦肩而过,真希一惊,反应奇快地将武器松开,猛地向后撤退了几步。
“躲过了。”长枪在早纪手里灵巧地转了个圈:“已经可以拥有奖励了。”
“诶——那我们怎么办?”熊猫凑过来:“男生组也可以有奖励吗?比如我们三个加起来在老师手里撑住十分钟?”
“三个人应该是十五分钟吧?而且上周你也跟五条老师说过一样的话,还让他给你带喜久福了吧?”
“木鱼花,金枪鱼蛋黄酱!”
“二比一,棘说他也支持十分钟获得奖励!”
“谁知道你是不是胡乱翻译啊!?”
几个人叽里咕噜吵成一团,早纪笑盈盈地转移视线:“惠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
“这么清心寡欲啊。”
她蹲下来招了招手,还没被收回去的黑色玉犬立刻就甩着尾巴跑过来。它乖乖凑到早纪的跟前,温顺地进入等待被抚摸的状态。
怎么回事,这不就跟普通的家犬没有区别了吗!?
伏黑看向那只不争气的式神——以目前的状态来看,很难感受到它具有任何攻击性,它躺在阳光底下,被顺毛以后甚至“呼噜噜”地发出享受的声音。
他又看向身后的蟾蜍,它看起来也有点想被抚摸。
藤川老师仍然顶着那张温柔的笑脸吐出残忍的拒绝:“蟾蜍就不必了,三秒之内把它收回去。”
蟾蜍伤心地“呱”了一声。
她陪黑狗玩了一会儿,直到视线里短暂出现了半截阴影。她抬起头,五条悟正弯着腰,挡住她头顶的一部分光线。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学生们,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
“你是什么奖励派发使者吗?藤川老师?”
“稍微纵容一点也不会怎么样的吧,这位上周才给学生带喜久福的五条老师。”
“我可是上课很严厉要求很高的,跟某些一点威信也没有的新手教师完全不一样哦——怎么说也要撑过五十分钟才能有奖励吧。”
“死心吧,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在你手里撑过五十分钟的人了。”
早纪把脑袋埋进大狗柔软的毛发里蹭了蹭:“我读书的时候想过,要是夜蛾老师能够阶段性的给一点任务奖励,我肯定会更努力更有干劲……虽然没什么用啦,我的天赋也就那样。”
十七岁的早纪和她的天才同级比,似乎弱得有点太突出了——两位特级咒术师和唯一能靠反转术式治愈他人的稀有医疗生的配置,不管放在什么条件下都是名副其实的最强,和他们比,她简直就像是过了新手村就误入巅峰赛的小倒霉蛋。
夜蛾时常为了这扶不上墙的烂泥而发出担心她留级的叹息。
“老师,天赋这种事是没办法的啦。”
十七岁的五条悟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他的衬衣有一点冰淇淋和雪松的味道,蓝色的漂亮眼睛被笑意浸润得亮晶晶的:“三级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不过没关系,她有一个最强的男朋友。”
夜蛾试图纠正这种思想:“早纪,你不可能被悟保护一辈子。”
扶不上墙的烂泥发出弱者的声音:“我会努力让他保护我一辈子的。”
六眼的判断从不出错,她胆子小、没有悟性、学习能力也慢,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的确不是咒术师的料子。如果可以,她巴不得一辈子是十七岁那个弱小的自己。
“我看了你的档案,怎么还是登记的三级咒术师?”
五条悟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来。
“近几年干掉了八只特级咒灵、四十七只一级咒灵……战绩超豪华,不打算重新考核吗?”
“不打算了。”
玉犬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入影子里消失了,她伸出手,看到阳光从指缝里洒下来。微弱的绿色光点在指尖一跃,周围的半片草坪便轻而易举地开出漂亮的花朵。
“我一点也不强。”她盯着自己的手:“我现在的力量,是家人留给我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