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中秋之夜, 荣国府团圆家宴。

    凸碧山庄因在山脊之上,敞厅宽阔,往年中秋皆在此赏月。

    厅前平台青砖铺地, 上照青天明月, 亮得如白昼一般。

    两个大桌中间用大围屏隔开,男女各坐一席,唯贾母两处来往受敬。

    因外头还有相公清客们候着, 是以贾赦、贾政、贾珍、林如海等只略微坐了坐便散了。

    这边桌上就只留了薛玄、贾环、宝玉、薛蟠还有贾蓉贾蔷几个小的。

    另一处席上更热闹,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女眷, 还有凤姐、尤氏、又有薛姨妈领着她姊妹几个, 众人击鼓传花, 笑闹声不绝于耳。

    壁厢桂花树下有乐师围坐吹笛, 曲声悠扬,在这天阔地净之处, 愈发叫人心旷神怡, 犹如天籁。

    “果然是秋日, 园子里桂花都醒了。”

    为着贾环每逢秋冬要喝天香汤,春山居南墙边也栽了一片繁茂的桂花树, 比大观园里的品种还要好。

    薛玄将搭在椅靠上的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夜深了, 当心露水落到身上。”

    “环儿, 你看。”

    贾环抬首望去,才被浅浅云层遮住的月亮, 不知何时已经露了出来, 明亮而璀璨,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不准呢。”

    今日的月亮分外圆满, 让人看着心里就也觉得圆满了。

    贾母年纪大了又喝了酒水,在此悲秋之夜难免老怀伤感,好在膝下子孙皆在,即便是病的病,忙的忙,中秋这样的日子都还围在自己身旁。

    她一一看过席上每个人的面容,夜风有些眯了眼睛,疑惑道,“环儿和宝玉呢?”

    “老祖宗可是醉了?”凤姐笑着指了指围屏,“环兄弟和宝兄弟不都好好在那边儿坐着呢么。”

    王夫人坐在贾母右侧,便道,“老爷都外头去了,那边只坐了几个孩子们,老太太别担心,也有人在伺候着。”

    贾母扶着额头也笑了,“我是老糊涂了,罢。”

    “都是他两个素日不让人安心,还不叫来让我看看。”

    凤姐一贯外放的,那边虽是男席,但都是自家亲戚,她便直接过去喊宝玉和贾环,“老祖宗正念叨你们呢,快来。”

    二人当即起身跟着凤姐绕过围屏到了这边席上,又有丫头搬来两个圆凳放在贾母身边。

    “方才我让人送汤去你吃,可用了?”

    贾环手挽着贾母,“用了大半碗呢,现下夜凉了,老祖宗少喝这酒,不如上些热羹来用吧。”

    王夫人也道这话很是,便吩咐下去让端些精致汤点来给奶奶姑娘们用。

    众人又与贾母陪坐赏桂,过了三更渐渐的也有人散了,黛玉和宝钗、湘云去了栊翠庵看妙玉。

    迎春因后日就要出嫁,早早便陪邢夫人回去了,惜春年纪小熬不惯,让尤氏带回去歇下了。

    “夜已深了,请老太太安歇罢。”

    凸碧山庄早有备下的竹椅小轿,贾母被宝玉和贾环扶着坐上,鸳鸯近侍在旁,又有四个婆子五六个媳妇丫头跟着出了园子回荣庆堂。

    贾环瞌睡上来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切,便去找薛玄,“好困,我跟母亲回去了。”

    “坐轿子回罢,园子里山石花草多,夜里路上不安宁,免得蚊虫咬了你。”他将斗篷的兜帽给贾环戴上了,“明日我让人给你送玉食阁的玫瑰豆沙卷和栗子糕来。”

    “母亲现下日日给我炖汤,你还巴巴的一日三趟送糕点来,肚子都要吃得圆溜了。”

    薛玄伸手往他腰间抚了一把,“哪里圆了?我竟不觉得。”

    贾环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好在余下的人都有些醉意,也没人往这边看,“得了,你也回吧,家里不好没人。”

    “好。”

    二人分开,贾环便随赵姨娘坐轿回了荣国府,因着时辰太晚,洗漱过就睡下了。

    ………………………………

    “环儿、环儿快醒醒,外边都闹翻天了,环儿。”

    贾环昨日睡得迟,赵姨娘怎么推也不愿意醒,只能去扯他怀里抱的枕头,“姑老爷要将林姑娘接回去住,宝玉又疯了,现下估计命都已经去了半条了,你还不醒呢。”

    “什么……东西?”他被闹得不行,听到这话只得强行睁眼,嗓子也有些沙哑,“好容易消停了这两年,又怎么了这是。”

    赵姨娘将他扶起来坐好,又拿了衣裳来给他穿,“月初的时候,老爷不是和姑老爷说宝玉林姑娘的亲事么,又请人算了日子,这不是就要定了。”

    贾环更听不懂了,“这不是好事么?”

    “好事是好事,只亏在你这哥哥是个呆子。老太太怕他高兴得不知分寸,就没叫漏风声到园子里,又说让你林妹妹住到过完中秋再回家待嫁。”

    她让贾环坐在镜台前梳头,又喊外头的丫鬟拿水进来,“今日姑老爷派婆子到潇湘馆接姑娘,宝玉也不知撞了哪里的邪,此前传的说将你林妹妹许给裴状元的话被他听了进去,你说说这还得了?”

    这若放在旁人身上,听了话好歹要问个清楚,但落在宝玉身上可不就是不得了了。

    也不知此刻他还活着没有。

    贾环忙忙的穿戴收拾了就坐车进大观园往怡红院去。

    此时院内院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的婆子忙道,“环三爷来了。”

    里头的人跟炸开了锅似的,他一进院门就被脂粉香扑了满面。

    “三爷来了,您快去瞧瞧罢。”

    贾环搬出去前将芳官放在了怡红院,让她能和要好菂官还有柳五儿在一处。

    如今她一见贾环来了便忙请他往里进,一把推开挤在门边的婆子,“才回来时还说了几句胡话,现下出气多进气少,眼都翻了一半,脸白得吓人,老太太和太太哭成一团都没了主意。”

    “林姑娘就在屋里也不顶用,二爷听不进话也看不进东西,简直是魂都缺了一半。”

    贾环踩上石阶,“老爷可知道了?”

    “老爷才来看过,说、说不中用了,被老太太训了一顿,现下去请太医了。”

    他想了想道,“请太医怕是无用,去外头叫个人告诉老爷,把清虚观的张道士请来。”

    屋内四处是哭声,他绕过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推开玻璃大镜,方至宝玉卧房,众姊妹亲长女眷皆在。

    黛玉垂首抹泪,帕子都浸湿了,贾母年纪大了经不住大悲大痛,趴在小桌边伤神。

    昨日还是合家欢聚的中秋家宴,谁成想转眼成了这样。

    明日又是迎春出嫁,若宝玉不好了,满府里还不知怎样,岂不耽误了她。

    “三爷来了。”

    贾母抬起头来,忙伸手道,“环儿,快看看你哥哥。”

    贾环扶住她的胳膊,“老祖宗当心身子。”

    他便转身坐在了宝玉床边,宝玉确实如芳官所说,简直是半个死人了,比从前那几回还要严重,试探着喊了两声,“宝哥哥,宝哥哥。”

    宝玉毫无知觉,水米不进,即便是不死怕也捱不了多久。

    他出来得急,连件斗篷也没穿,探春留意到了,便取了宝玉的给他披了,“二哥哥病了,你若再不好,要老太太和老爷如何呢。”

    贾环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床上面色青白的宝玉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二哥哥的玉呢?谁取下来了?”

    众人一下反应过来,皆说没见到。

    王夫人按了按眼角,“他晕在沁芳亭,抬回来就是这样了。”她又道,“这屋里的人呢?谁取了你二爷的玉?”

    方才乱糟糟的,看到他这个样子都慌了神,又是急着找太医又是急着叫林姑娘来,竟没人留意到他的通灵宝玉不见了。

    贾母拍了拍桌子,厉声道,“还不快找!”

    丫鬟们将怡红院找了个遍,花草石木都翻过也未找见那块玉,也不知多久忽听外头传道:

    “王太医来了。”

    “张道士来了。”

    这话一前一后,两个人赶到了一起。

    贾环不便坐在床边,就退了出来在屋外廊檐下站着,“奇怪……”丢玉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家中的人,凡是能进这园子里来的,都不可能做出将玉偷走的事儿。那玉质地虽十分上乘,但拿出去外面当铺却并不如翡翠值钱,要偷还不如偷旁的。

    他拢了拢斗篷,吩咐道,“让人在园子里宝二爷常去的地方多找找,若谁找着了重赏。”

    这样的事王太医忙不上,只得施两针看能不能扎得醒,几针下去面色似有好转,只是仍旧不听不理。

    张道士看了宝玉的面相,又知他丢了玉,忙道,“哥儿的玉没了,得找个替物护体才行。”说着便从心口袍内取出一金红护身符,亲手替宝玉系上。

    他到底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也不枉老圣人在朝时亲称他‘大幻仙人’。

    这法子竟真有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宝玉就醒了。

    “太太……”

    王夫人忙应了一声,“我的儿,你可吓坏我了。”贾母也是感天谢地不尽,说待他好了如何如何。

    黛玉双眼肿得核桃一般,她本就身弱伤心不得,被雪雁扶着先回了潇湘馆,紫鹃暂留下了。

    贾环送她出了怡红院,“妹妹别太忧心,二哥哥生来与旁人不同,又娇养在这富贵乡中,一生受用不尽的欢乐。”

    “这只是为着命里消灾除祟罢了,你们往后定然都是好日子了。”

    黛玉心神一动,触及情肠,倒也听进去几分,“但愿,但愿。”

    将人送了出去,贾环又回去看了眼宝玉,他虽还是呆着,好歹能吃茶进食了。

    直至午间,外边有人传道,“甄家少爷来送玉了。”

    贾母王夫人忙让快请,凤姐李纨等都道果然是神仙真人保佑,还是找得回来的。

    大观园内都是女眷,甄宝玉怕失礼不好意思进来,只将玉给了传话的婆子递回,众人一看果真就是那块玉。

    “阿弥陀佛,快快戴上去。”

    贾环倒忍不住好奇,便道,“老祖宗,我去送一送甄哥哥,不好冷待了人家。”

    邢夫人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忙道,“很是很是,还是环儿想得周全。”

    这边贾母将玉叩回了宝玉常戴项圈下垂的络子里,给他戴了回去。

    王夫人命众下人散去,又和贾母细细地将婚事与他说明白,他这才慢慢恢复了神志,眼神也有了光彩。

    黛玉知道后宽慰许多,但心中也生宝玉的气,他竟听信那些混账人的话。

    当即便让人传话出去给父亲,仍旧是今日搬出大观园。

    用过药后静坐片刻,她到底还是心疼宝玉的,又想着他果然待自己真心,单只听了些邪话就闹得自己这样。

    “春纤,研墨。”

    黛玉坐在书案前,拿出从前宝玉送她的一条旧帕子,在上面题了一首诗,“你把这个送去。”

    雪雁看墨迹已干,便将帕子放进袖中往怡红院去了。

    …………………………

    甄宝玉因听门房小厮说了贾宝玉的症状,所以暂未离去。

    他虽不喜宝玉,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若就这么去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环儿,你怎么出来了?”

    贾环拉着他到角门处说话,“劳烦你来这一趟,就想来送送你,那玉怎么跑到你手里去了?”

    他叹了口气,便道,“我不进去也是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昨日中秋,甄家从金陵来了亲友,便也同样吃了团圆饭,他多喝了几杯直到今日午时才醒。

    他一睁眼就看到通灵宝玉静放在枕边,窗外的光透进来,正好照在它身上,晶莹华润。

    “我知他这东西紧要,也没多想就过来了,路上琢磨过来,简直不知如何说……”

    贾环挑了挑眉,也不是不信他,就是觉得整件事好笑,“无妨,你别放在心上。我回去找个由头和老太太说,玉能回来就行,她不是刨根究底的人。”

    甄宝玉松了口气,也擦了擦间的汗,他无法描述睡醒一睁眼看到通灵宝玉的时候到底有多惊悚,“其实,我还做了个梦。”

    梦中他见到通灵宝玉悬在空中口吐人言,说自己在贾家待得烦了,每年都是看一样的人事,连节庆都大差不差,所以它想换个地方待,就自己飞过来了。

    “那我就这么跟老太太说罢。”

    “你还不如说是我偷的呢……”

    贾环笑得捂着心口直喘,甄宝玉无奈地给他拍了拍背,“罢了,我出来时慌里慌张的,母亲定然还担忧着,现下得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好,你回罢,改日我和宝哥哥到你府上道谢。”

    才将人送走,贾环正要转身回园子里,就见薛玄的马车远远过来了。

    他便站在阶上等了一会儿,“从前消息那样灵通,今日可来迟了。”

    薛玄轻笑一声,“左右又不是你的事。”他手上拎着食盒,“园子里乱,吃饭没有?”

    贾环这才摸摸肚子,如实道,“没,都忘了这回事了。”

    “你吃饭要紧,万事凭他们忙去。”

    二人进了园子,现下里头已经规整多了,想来宝玉定然也是好了,贾环叹道,“这着急忙慌的一天,我好像就喝了两口水。”

    薛玄带着人进了滴翠亭,“月福楼今日出了极好的蜜花乳酿,还有你喜欢的酸笋野鸡汤和鸳鸯鹅掌。”

    “唔,现下还真是饿了。”他从起床就来了大观园,几乎什么也没吃。

    薛玄捏了捏他的脸,“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我的环儿。”

    贾环坐在方凳上,抱臂指使道,“那还不快给本公子把饭呈上来。”

    “公子面有疲色,想来定然是累着了,不如还是我喂您的好。”

    “啊——”

    第 112 章

    “你看你, 闹这一场下来人都瘦了,何苦呢。”

    宝玉仍旧坐在床上,双眼明亮有神, 面颊也红红的, “环儿,你说这一切是真的么?该不是老太太和太太哄我的罢?”

    袭人站在一旁侍奉汤药,便道, “好孩子气的话,婚嫁大事也是能浑说的?便是为了哄你, 老太太也不会轻易拿姑娘的事开玩笑。”

    贾环坐在床边, 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自然是真的。”

    “你也是, 都这么大了,那些个混账人的话何必听来, 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宝玉摸了摸脸, 很不好意思, “我没事,左右玉也找回来了, 这不是好了么, 以后不会了。”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 又道, “林妹妹,当真搬走了?”

    “嗯, 我过来的时候见到潇湘馆的人都少了一半。”

    贾环喝了口茶, 安慰道, “放心,在婚期之前, 等到了年节咱们去姑父家拜访,多少还是能见妹妹一眼的。”

    宝玉点了点头,“我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贾环轻笑了声,故意歪头看他,“二哥哥,这待嫁的到底是你还是妹妹,我怎么分不清了。”

    他的脸登时变得比方才还红,像煮熟的虾子,“环儿,你笑话我。”

    “好了,明日二姐姐出嫁,你这个样子怕是也不能去送亲,就歇下罢。”

    宝玉却道,“我没事,我现下好得很,从没有……”他顿了顿,却还是认真道,“从没有这么好过。”

    他浑身清爽,心气又顺,既是迎春出门的日子,他如何能不去,“晚上早些歇息就是了,不妨事。想来老太太也不会薄了我们自小长大的情义,定然是会答应的。”

    贾环想了想道,“也好。”

    “我明白,这玉也是在我身上留不住了,等时候到了……就把它给林妹妹戴着。”他将项圈从颈间取了下来,袭人吓得忙要去拦,却被他挡了一下,“无碍。”

    宝玉将玉握在手心里,“我的心事已了,用不上它了。”他拍了拍那枚张道士给的护身符,“况且还有这个呢。”

    “或许就是自小将它看得太重了,反而不好,若是我的命真就系在这劳什子上头,更合该给了妹妹。”

    届时他们就真的是夫妇一体,分不开了。

    贾环忽然觉得,经此一事,宝玉自己反倒悟了许多,“二哥哥,只要你心里看明白了,往后就再不会有这病了,老太太和太太也能安心。”

    宝玉也笑着点头,“是呢。”他又摸了摸胸口。

    黛玉走前让人送来的诗帕子,就被他贴身放在那里。

    ………………………………

    八月十七,宜嫁娶。

    一早宫里便有旨意,元春命侍官送来了新婚贺礼给迎春和其夫婿。

    郑商陆是独子,郑家世代从医,家业也算丰厚,婚宴置办得极为体面妥帖。

    迎春是贾赦唯一的女儿,她又向来温柔沉默,邢夫人没有亲生儿女,对她也算怜爱,便在嫁妆单子中又自己添了些。

    再加上老太太给的,还有王夫人的增色,即便不是十里红妆,也已很是让人艳羡了。

    迎春虽自觉不到,郑家也知礼,但为让她的婚宴更为庄重,也为不叫外人轻看了她,贾环特意提醒薛玄别忘了来。

    今日宾客众多,薛王史三家亲戚自不必说,常日有来往的王公世族见他们这样用心,也多有派人前来庆贺的。

    贾环忙了一日,因近日事多,又正逢初秋,身上难免有些不痛快。

    “所幸席也散了,宝哥哥,我去见一见老太太就回了。”

    宝玉知道他节假过了,明日还要上值,便点头道,“天愈发凉了,你的身子要紧。”

    贾环接过李素递来的斗篷,和正在吩咐人收拾酒席的贾珍、贾琏打了个招呼,便往荣庆堂去。

    贾母今日高兴,也多喝了酒,他过来的时候还正和薛姨妈几个顽笑。

    “天要暗了,让玄儿跟你一道回去。”永宁侯府和贾宅离得近,薛姨妈让薛玄送贾环回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他偷偷朝姨妈眨了眨眼睛,“嗯……玄哥哥方才也这样说呢。”

    “倒有劳玄儿,你回去别忘了叫晴雯伺候着吃药。”贾母又嘱咐了几句,想着时辰不早了,便让几个婆子护送他出去。

    薛家的马车停在荣国府门前,芦枝见他出来便放下了车凳,“三爷。”

    贾环上了车,直接趴在了几个软枕中间,“从前只去别人家吃席,今日自己家办起来才知道有多繁琐。”

    “我看看,可是累坏了。”

    薛玄微微抬过他的下巴,在他唇角处亲了亲,“回家泡个汤,我再给你捏一捏。”

    贾环嗯了一声,又疑惑,“什么味道,香香的……”他探出舌尖,没一会儿就下了定论,“你方才吃葡萄了。”

    “是玫瑰葡萄做的醒酒饮,方才在席上喝了些,怕熏着你了。”薛玄加深了这个吻,亲昵道,“环儿的舌头真灵,这样都知道。”

    贾环不喝酒,自然也没尝过醒酒饮的滋味,有些好奇,“葡萄做的,难道还有旁的味道?”

    “有,还有青梨、蜜桃、山楂和石榴,再辅以不同的鲜花取香。”

    他双眸微睁,“这么多花样,还有余下的么,也给我尝尝。”

    薛玄伸手将他拥进怀里,“环儿还是再尝尝我的好了……”

    “唔,你别、咬……我。”

    ………………………………

    荣国府离贾宅距离不近,二人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站着执长柄灯迎候主人的仆从。

    一进春山居,他两个就被乌云和雪球蹭了顿狠的,弄了一身的毛毛。

    “李素,我要洗澡。”

    晴雯一直等不到他回来,便留在了春山居熬药,“二位爷回来了,厨房的人才来说做了几样新鲜吃食,可要用一些?”

    席上人多,又来往庆贺的,贾环也没吃多少东西,只是现下还不算饿。

    薛玄拉着他去换衣裳,留下话道,“等会儿让厨房送来些尝尝。”

    “知道你不饿,但也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贾环点了点头,接着一饮将温热的汤药喝了,他坐在榻上踢了鞋,抱怨道,“午间出门一脚踩了颗石头子,硌得我脚心疼。”

    薛玄解了外袍回身看去,果然见他脚心红了一块,“洗了澡我给你涂上药,明日定然好了。”

    李素在外间敲了敲门,“公子,两边的水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他趿着绸鞋起身,“我今日定然比你洗的快。”

    薛玄笑道,“好,那就得请环儿等一等我了。”

    自从两个人开始用不同的浴阁,贾环始终都是慢人一步的那个。

    而每次晚一步出来,他都要受点儿“惩罚”。

    今日他打定主意要先出来,为此连以前最喜欢的浮板拼图都不玩了,这还是薛玄特意找人做的,还另外做了些别的小玩意,导致他洗澡的速度更慢了。

    对此贾环表示,阴险。

    “李素,把这些东西都先收起来。”

    虽然没了消磨时间的小玩意,但贾环一入水就有些不太想起来,尤其如今天凉了,王太医专门给他调制的药浴包解乏解困,让人通身舒坦。

    不过他还是记着要赢薛玄,所以没一会儿就强制自己从池子里出来了。

    出了浴阁回到卧房,果然薛玄还没从一楼上来,“哈。”

    李素端了厨房送过来的东西,“公子。”

    “放那儿罢,等会再来收拾。”

    贾环盘腿坐到了榻上,李素将两个食盒里的东西都一一拿了出来。

    “今日厨房的两位师傅在制新菜,虽有些不是常在夜里吃的,但想着主子们用了酒水胃里空泛,还是让送了来请公子和侯爷看着尝尝。”

    三浇八珍面、玫瑰山药粑,椰青糯米糕,芡实粥、五味杏酪鹅、还有一道入炉羊肉。

    这一桌可谓是甜咸皆有,不分早晚。

    薛玄顺道从一楼香室里拿了百合香上来,“环儿。”

    “快来,我都饿了。”贾环正等着他吃饭,指了指那玛瑙莲花碟子,“这个椰青糯米糕,清香微甜,我偷吃了一块。”

    他忍不住笑道,“什么偷吃不偷吃的,哪有叫你饿着的道理。”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贾环夹了一块入炉羊肉喂给他,“我方才就想吃的,但是闻着有些怪怪的,还是你先尝吧。”

    薛玄捏了捏他的脸颊,“又使坏。”

    “那好不好吃嘛。”

    “好吃,就是里头放了些暹罗国的香料,大约是新送来的,厨房就用上了。”

    贾环这下放心了,接着吃了两块羊肉又用了小半碗芡实粥,“饱了饱了。”

    薛玄让李素进来收拾炕桌,在炉内放了一把百合香,二人简单洗漱过便躺到了床上。

    琉璃隔门轻轻合上,床帐也放了下来,窗外是寂寥的秋风,屋内却温暖馨香。

    “怎么哪里都不舒坦,这会子又觉着手指头疼。”贾环奇怪地捻了捻指尖,“好刁钻的地方。”

    薛玄下床拿了烛台进帐内,二人抵着头迎光看了许久,原来是扎了一丝细小的木刺在他食指腹上。

    “得先将东西挑出来,不然明日肿起来更疼了。”

    他打了个哈切,“如果时间久了,是不是就长在肉里了,到时候应该不疼了。”

    薛玄皱起眉头,“那怎么成,若是一日比一日疼呢?”

    “好困。”贾环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不然还是睡吧,晚上怎么看得清,其实也不多疼的……”

    薛玄轻轻执起他的手,又俯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没事,环儿先睡,我再看看。”

    “唔,找不见就算了,明日劳烦太医用针挑一下好了。”

    贾环说完就歪头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薛玄是什么时候睡得,只是次日二人一同起身出门上值的时候,他手上的木刺已经不见了。

    第 113 章

    “昨夜来了急报, 玉州下边的俞江县突发疫病。此症来势汹汹,短短十来日,已有数人失了性命, 还传及了周边四五个小镇。”

    承湛帝拧着眉头, “按奏中所述,患病者重咳不止、面白气弱且浑身剧痛,同室被染及者亦如此, 终久吐血而亡。”

    “这不是从前《伤疫论》中所记载过的疫病,当地医馆的郎中也束手无策。”他看向殿中百官, “众爱卿有何见解?”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中极殿大学士王宿出列道, “回陛下, 玉州离京城不算远,又靠近牧云府这样人口密集的地界, 须得万分重视, 该封钦差使携太医前往救治。”

    皇帝何尝不知, 只是疫区有险,满殿众臣他点了谁去怕是都不好。

    性命攸关的事, 如今这疫病还未研制出应对药方, 着实难为人得很。

    “臣愿做钦差使前往玉州, 为陛下分忧。”

    贾环朝着出声的方向看去,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单惟元。

    单尚书是两朝老臣了,且一向清正廉洁, 矜矜业业, 为朝中众人所敬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玉州是单惟元的老家。

    承湛帝手指敲击着龙椅的扶手,刚要开口说话, 便见水钧和水铮同时往外迈了一步,“儿臣愿前往玉州。”

    有了两位殿下以身作则,文武百官中也陆续有几人出列自荐,但皇帝始终未定下人选。

    贾环站在崔郎中身边,二人对视了一眼,“依你看,陛下最终会派谁前往?”

    “俞江不知情形如何,陛下应当不会让两位殿下犯险。”

    他心中有些不安,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最好是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再加一位可以代表陛下的亲信共同前往,这样最好。

    水钧和水铮身份贵重,最能代表皇家安抚疫区恐慌无措的百姓,但承湛帝膝下只有这两个儿子,心中定然不愿让他们贸然前往,否则现在早已下旨了。

    这个担子本可以落在水溶肩上,但水溶的独女才刚满周岁。

    这件事办好了是大功,办不好是性命堪忧,若钦差使不是自愿前往,怕是有损陛下的清誉。

    几位老王爷老侯爷也都不是可堪托付重任的。

    如此的话……

    “臣愿前往玉州,为陛下分忧。”薛玄和谢俨站了出来。

    贾环叹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此症易传染,玉州又离顺天府不远,保不齐现下连京中都已经混入了被染及的病人。

    谢俨统管京中禁军二十六卫,这时节里更不能离开了。

    最终,皇帝下旨命永宁侯薛玄和工部尚书单惟元一同前往玉州指挥治疫。

    ……………………………

    下朝的路上贾环便托崔郎中为自己在吏部告了一日的假,一出宫门他就直直上了家里的马车,薛玄紧跟着也上来了。

    “环儿。”

    他心里想着事情,也懒得理人,转头便靠着软枕合上了眼睛。

    马车行驶得比平日里要快,车轮骨碌碌滚过大街,马蹄声也稍显急促。

    薛玄摸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抚道,“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贾环始终没有说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路回了家中,他穿过春山居径直进了暮雪园,然后把薛玄关在了门外。

    芦枝和侧生默默后退了一步,生怕被波及。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才拿着几张素笺从里打开了院门。

    “环儿。”薛玄从门前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起身,上前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别生气了。”

    贾环奇怪地看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谁生气了?”随后就把手上的东西递了出去,“给。”

    他闷头想了一路,才在书房里写出这些来,“等到了玉州,你必要依此行事。”

    “尤其是受染亡者的尸身,不能集中掩埋,须得撒上石灰再火化才行。”这一条施行起来很难,毕竟这里的人们都认定死者为大,讲究落叶归根和入土为安。

    作为钦差,必要好好开解当地痛失至亲的百姓,再辅以安慰和银钱上的补偿。

    “还有,照顾病人的医者一定要注意掩住口鼻,勤用药豆面子洗手,身上的衣物每日都要更换,进药水中浸泡再清洗。”

    若不是医官诊治病人要依靠把脉,他都想让人多赶制一批手套出来用。

    “我记得你今年新制了两副眼镜,也别忘了戴上,好歹能挡着些飞沫。”

    前面说的薛玄都大概能懂得,只是这一句不太明白,“什么是……飞沫?”

    贾环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话怎么这么多?带着就是了。”

    “好,好。”

    素笺上写了很多遇到疫病所需要注意的事情,而且非常仔细和全面,薛玄一一看过就好生收了起来,又小心问道,“真的没生气?”

    贾环伸手去扯他的脸,恶狠狠地,“若不是看在你就要走了的份上,你看我气不气。”

    这事儿其实也怪不得谁,可用的人就那么几个,他的确是皇帝斟酌纠结之下最合适的人选。

    左右生气也是无用,还不如多为薛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俯身亲了亲贾环的脸颊,“就知道,环儿还是心疼我的。”

    才下朝不久,如今不过辰时二刻,两人便携手回了春山居用早饭。

    现下已是九月,再过一段时间天就要寒了,入冬后病人体弱血虚,就更不利于医治了,此事万万不能耽搁。

    失态紧急,薛玄明日就要启程前往玉州。

    “每一日都要给我写信,写信前净手。只能用信鸽,不要遣信使回来,包括向陛下禀告公务也是,免得增加风险。”

    贾环总是怕自己忘了什么,所以隔一会儿冒出一句叮嘱,说完还要薛玄逐字背诵,漏了一个字都不依。

    “最最重要的就是病源,玉州没有洪水和干旱,俞江也没有鼠患蝗灾,不会无缘无故就蔓延出疫病来。”

    薛玄将他说的话都记下了,“到时候我会和单尚书、还有同路的太医商议,一定拟出个最可行的章程来。”

    他神情凝重,“我最担心的是,京中怕也要不安稳了。”

    距离俞江的疫病发作已经过去十来日了,玉州和紧邻的牧云府怕是已被殃及,若再带连京城……

    “我得去找一趟谢俨。”贾环立即从榻上坐起身,“晴雯,给我换身衣裳。”

    薛玄见他这样用心,也不忍拦着,便道,“那我去见一见母亲和妹妹,大约午饭时候回来。”

    “正好,你替我带封信给老太太。”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会在午饭时候回来的。”

    ………………………………

    贾环到大理寺的时候,正遇上谢俨带着人往外走,便小跑了两步上前,“景阙哥哥。”

    “你怎么来了。”

    谢俨见状便扭头对着禁军首领吩咐了几句,然后带着他进了大理寺,“这时候没在吏部,却赶着往我这跑,有事?”

    贾环喘着轻咳了一声,从袖中另拿出一张折起的素笺,“你看看这个。”

    “这……”

    他一眼扫过去便知是贾环的字迹,看完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会找机会和陛下商议的。”

    “陛下定然担心引起恐慌,届时京城内外都要不安稳了,所以一定要趁着现下还安定,快些办。”

    为了保证京中的安稳,首先得查出近日从玉州和牧云来的人,再将这些人集中在一起让太医挨个排除。

    谢俨点了点头,“我明白。”

    “倒是你,何苦跑一趟,这信让人送来也是一样的。”

    他抬手替贾环拢了拢斗篷,“薛玄将要离京,你的身子本就弱,不如就住到我那儿去。谢修整日无事,也能看顾着些。”

    定城侯府离吏部只隔了半条街,贾环偶尔也会就近在谢俨那儿用午饭,然后再回吏部上值。

    “哪就这样娇贵了。”眼看将要午时,他不好多待,又嘱咐道,“景阙哥哥万事小心,我先回了。”

    谢俨将人送出大理寺的门,看着他上了马车才离去。

    贾环回到春山居的时候,薛玄也才回来,正在吩咐钱椿采买东西。

    芦枝从外头跑进来,手上拿了个册子,“三爷回来了。”

    “这是什么?”

    “是京中各处店铺的库存盘点,侯爷要过目的。”

    贾环接了过来,京城三十七家米行的存量,足够整个顺天府吃三年,更不必说还有户部管辖的几座大粮仓。

    薛家各地的商会,一向懂得居安思危,何况是天子脚下的京城。

    午饭后,天突然阴沉了下来,屋内暗得出奇,只能如夜晚一般点上烛灯。

    这时候,二人才有时间好好说说话。

    薛玄将辟寒犀取了出来,为卧房驱除寒气增添暖意。

    贾环喝过药就换了衣裳躺在床上,闻着百合香的味道心里也慢慢变得沉静,“明日什么时候起身?”

    “还是和环儿一起。”

    他放下床帐,“是不是困了?”

    贾环点点头,一上午耗费了太多心神,又胡思乱想了一通,如今放松下来就愈发疲倦,“你快上来,睡会儿。”

    薛玄掀开被子将人揽进怀里抱着,又亲了亲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一切都会没事的,你放心。”

    困意上涌,他垂下眼睫,意识开始模糊,“但愿如此。”

    “因着要出远门,我得进宫一趟和两位老圣人吃顿晚饭,再说说话。”

    贾环嗯了一声,“应该的……应该的……”

    薛玄蹭了蹭他的脸,语气亲昵,“环儿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嗯……嗯?!”他吓得都有些破音了,睡意也全然消散,“你说什么?!咳、我?”

    薛玄端过床头的热茶喂了他一口,“只是吃顿饭,若是环儿还没准备好,不去也没什么的,别太放在心上。”

    他拍了拍心口,试探道,“两位老圣人,好相处么?”

    “这是自然了。”薛玄安抚地摸摸他的脸,轻笑道,“而且他们很喜欢你的,一直很想见你。”

    贾环有些泄气,“你往日到底怎么跟老圣人说我的啊……我都不知道该装成什么样了。”

    “我的环儿,你平常的样子就是最好了。”

    他双手捧着贾环的脸,轻轻往中间挤出两团软肉,凑上去咬了一口,“老圣人的眼睛多毒,装也没用。”

    薛玄复又抱着他躺下,将被子盖在身上,“不是困了?这还早呢,咱们赶在宫门下钥前去就行,”

    “你这跟往被窝里扔了串爆竹有什么区别,我哪还睡得着啊。”

    事实证明,还是睡得着的。

    贾环才躺下没说两句话就沉沉睡去,手还不忘伸进薛玄的衣衫,稳稳放在他的腹肌上。

    第 114 章

    贾环站在大镜前揉了揉脸, “真的不会太张扬?”

    他身上穿着一件彩金象山茶蛱蝶月白宽袖,颈间挂着美玉璎珞,长发束成马尾簪着玉冠, 轻盈又好看。

    薛玄站在边上, 拨弄了一下他腰间的玉带钩,“不会。”

    “两位老圣人都有年纪了,就喜欢看打扮得出众的孩子, 心里也会高兴的。”

    贾环轻笑道,“老祖宗也是这样。”贾母有时也会嫌他穿的太素, 说年轻就要爱俏些。

    “何况在你身上, 再好看的衣裳也只是衣裳, 没有张扬一说。”薛玄拿了帕子来给他敷脸, “这小脸儿,都睡出印子了。”

    闻言他便又揉了揉, “这几日瞌睡得很, 快要年底了, 吏部也愈发忙。”

    贾环说着呼出一口气,“只是累些, 在这秋冬之际身上没犯宿疾已是很好了, 。”

    也多亏了两位太医, 长年累月的汤药下去, 薛玄又想尽法子给他找来各地温补有效益的食材,这么一日一日的吃着, 总还是有些成效的。

    马车停到宫门口的时候, 太阳还没落山。

    早有东宫的内侍官在旁等候, “侯爷可来了,老圣人直念叨呢。”他看向随后下车的贾环, 笑意盈盈地,“小公子也来了,快请进吧。”

    贾环略点了点头,和薛玄一起并肩进了左福门。

    “老圣人这两日进食还可?夜里睡多久?”

    内侍官走在二人右前方半步,微躬身道,“这几日膳房进了新鲜热锅子,太上皇胃口也强些,皇太后的咳嗽近来也好多了,醒得还是那么早。”

    他回话也回得仔细,又笑说,“为着陛下让您去玉州的事儿,午间两位老圣人还拌嘴呢。”

    去东宫的路有些长,时不时能见着内侍宫女走在长街上,或往来送物,或洒扫宫室。

    太阳渐渐西沉,各处的灯也点起来了,这还是贾环头一次行走在傍晚的皇宫中。

    这里是天下最尊贵之人的居所,在夜色中便更为金碧辉煌,宏伟磅礴。

    一路上薛玄问了不少东宫的近况,贾环在旁静静听着,也对两位老圣人有了几分了解。

    “到了。”

    从东宫走出一位端庄持重的女子,观其穿着应当是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她身后还跟着两位宫女,“见过侯爷、郎中大人。”

    他带着贾环走上前去,“屠宫令,老圣人此刻在何处?”

    “回侯爷,两位老圣人午睡起来后便在悦游池垂钓,为着始终空钩没得收获,太上皇现下还坐在那儿不愿意起来。”

    贾环差点没忍住笑,只能暗里偷偷握了一下薛玄的指尖。

    屠宫令还有公务在身,回过话便向二人行礼退下了。

    东宫极大,规模比皇帝居住的圣元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处不比寻常宫室,为了好让两位老圣人颐养天年,不仅处处雕栏玉砌、珠宝乾坤,同时还兼顾怡情养性。

    悦游池在后殿南边,因随处都挂着各色宫灯,犹如仙境瑶池一般。

    一路带他们来的那位小内侍官恭敬走上前去,白玉池边坐着聚精会神的太上皇,“老圣人,侯爷带着环公子来了。”

    “嗯?”太上皇转过头来,原本凝重的脸上瞬间变得笑意满面,“谨意来了,你们……唉、唉、动了动了。”

    他连忙将手上的钓竿往上一扬,鱼钩出水,带起一尾玉翠青鲤。

    “哈哈哈哈!好好,你们俩一来我的鱼也来了。”他十分豪爽地从座上起身,边上的宫人立刻去将鱼兜住放进了桃花瓷坛内。

    贾环见状便拱手道,“见过太上皇。”

    “好孩子,你的身子弱,别在这站着了。”太上皇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谨意,快带着进去,有人做了好吃的等着你们呢。”

    薛玄又牵起他的手,侧身轻笑道,“娘娘做的糖角糕最好吃,只是已许久不做了,我今日是蹭了你的光。”

    贾环看着背手大步流星走在前头的太上皇,心中松了口气,附耳小声道,“那就允许你多蹭两下好了。”

    “呵。”

    太上皇耳聪目明,留意到身后二人亲近的悄悄话,他暗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穿过正殿进入侧殿,贾环一眼便看到了正站在桌边吩咐人布置饭食的太后。

    她穿着一身慧绣刻丝牡丹藤黄罗裙,乌黑的长发绾成髻,只在鬓边簪了一支九龙凤钗。

    “快看看谁来了”

    太后闻言转过身来,登时眼睛一亮,笑着朝贾环招了招手,“ 今日小厨房做了几道新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如此,他只得松开薛玄的手走上前去,乖顺道,“见过太后娘娘。”

    “真真是出众,不怪谨意这么喜欢你。”

    太后拉着他的手臂让坐下,亲切道,“之前就一直听人提起你,今日总算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天地毓秀之精华所在,竟是只凝在你一人身上了。”

    贾环很不好意思,越听耳垂越红,“太后谬赞,臣万不敢当。”

    “还不是他宝贝得,一直不让咱们见。”太上皇指了指薛玄,“等得我头发都白了一半。”

    太后凝了他一眼,“我浸头发的时候不是说了让你一起,你又不干。”

    她丝毫没给对方留台阶,又添了一句,“你那头发十年前都白了,还说嘴呢。”

    “太上皇英武,岁月历久沉淀出白发银丝,威严之中更添仁慈。娘娘乌发油亮,风采依旧,就如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

    两句话哄得人心花怒放,太上皇的笑声大到都传出了的侧殿,直夸他嘴甜,“哎呦,家里这几个孩子,就属你会说话。”

    “谨意和景阙不爱说话,铮儿更是个冰疙瘩,钧儿、溶儿又调皮,嘴上总没个正经。”

    皇太后拍拍他的手,愈发满意,“还是环儿好。”

    贾环抿唇笑了,偷偷朝薛玄眨了下眼睛。

    好在这么些年和贾母相处,他也算有一番心得,两位老圣人不参朝政,只在东宫安享晚年,想来也是喜欢与小辈们顽笑的。

    否则薛玄也不会每隔几日就来宫里请安吃饭。

    虽都是皇家中人,但怎么说话也得因人而异。君临四方的陛下不会爱听这些花言巧语,但两位老圣人却不同。

    膳房送来的菜式精致可口,这时节里贾环虽胃口不佳,但还是尽量比平日多用了些。

    “怎么用得这样少……可是吃不惯?”

    薛玄给他送去一盏清茶,闻言解释道,“这已经比在家时好多了,一入秋冬就会这样,得靠汤药温养着。”

    太后道了声可怜见的,又问,“近来都吃什么药?哪位太医看顾的?”

    贾环皆是一一乖巧回答,无有不应。

    ………………………………

    出宫时,太上皇将今日好容易钓上来的那尾玉翠青鲤给了贾环,让他养在宅中以添吉庆。

    “我就说,他们很喜欢你的。”

    薛玄捧着他的脸亲了两下,“娘娘还给你包了好些吃的是不是?”

    贾环何尝不知这是爱屋及乌,但两位老圣人确实对他很好,便笑了笑道,“还有糖角糕呢,我明日带着,等上值的时候饿了吃。”

    天黑透了,夜色已深,马车驶离皇宫门口,朝着家中的方向奔去。

    “太上皇方才跟你说什么了?就是我跟娘娘下棋的时候。”

    薛玄摇了摇头,无奈道,“老圣人不想让我前往玉州,说直接在朝中指个人去不就得了,管他愿不愿意呢。还说若出了事也是为国尽忠,谁敢不从。”

    贾环比出一个大拇指,感叹道,“果然,退休了说话就是硬气。”

    “哈哈哈哈……”薛玄笑得不行,抬起他的下巴印着唇亲了亲,“小嘴怎么长的,这么会说话。”

    他被亲得难以喘息,只能伸出舌尖往外顶了顶,“唔唔、咬着我了。”

    二人回了春山居,因着各自有事还要早起,洗漱过便依偎着睡下了。

    次日,薛玄与单惟元一起动身,启程前往玉州,留下了近侍芦枝在京中跟着贾环。

    一连三四日,果然日日都有信鸽回来,俞江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

    好在当地知府和知县还算尽责,在发现疫病后不久便按照《伤疫论》中所记载措施尽可能做了救治,所以才没有到尸横遍野的地步。

    薛家商会的会长有权在当地出现天灾人祸之时,优先调动商会的一切去襄助府衙,在这生死关头,好歹保证了后勤充足。

    贾环每日下值后第一时间就是到暮雪园看薛玄传回来的书信。

    芦枝将信鸽捧在手上,问道,“三爷,明日休沐,可还是回荣国府?”

    他点了点头,提笔开始写回信,“这几日京中各处可还安稳?”

    “禁军以搜寻逃犯为由,将从玉州和牧云来的外乡人都查验了一遍,暂时还未出现身带疫病的,都还看守着。”

    贾环沉思道,“但愿是真的没有,而不是还没发作。”

    他咳了一声,觉得有些头疼,“罢了,现下就回府里吧,也不必等明日了。”

    薛玄不在,春山居显得空寂多了,还不如早些回去陪陪母亲。

    芦枝便应了一声,“是,三爷。”

    晴雯云翘几个早已将东西收拾妥当,简单打点了一下,李素和芦枝便驾车送贾环回了荣国府,带着乌云和雪球一起。

    甘棠院中,赵姨娘正在和小丫头打牌,忽听得他回来了,喜得将牌一推,“不玩了不玩了。”

    “我的儿,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乌云和雪球也有些日子没见赵姨娘了,直往人身上扑,一时没收住力,爪尖将她的裙子都勾破了,“哎哟,幸而是件旧衣,否则定要狠狠打你们一顿。”

    贾环挑了挑眉,“这话谁说我都信,除了你。”

    “小兔崽子,就知道埋汰你老娘。”赵姨娘忙让人上茶端糕点来,“来来,我问你个事。”

    见她轻声细语的,贾环便随着进了屋子。

    第 115 章

    赵姨娘带着贾环进了暖阁, 并吩咐丫鬟灌个汤婆子来。

    这时候还不是很冷,也用不上炭炉,只是他一路过来有些手冷, “什么事, 还要避着人说。”

    “还不是三丫头的亲事,你太太这几日见了不少人家,我听闻有一户姓乔的不错, 他父亲也在朝为官,就想问一问你。”

    贾环歪在榻上, 想了想道, “乔……兵部侍郎乔钨、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乔昱泉, 这二人在朝中的官声倒都还好。”

    赵姨娘懵了一瞬, 小声道,“哪个官大些?”

    “兵部侍郎乃是正三品, 佥都御史正四品, 但具体还要看家中人口如何, 说得是哪个儿子。”

    他虽对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做过简单的了解,但也没有深入到知道对方妻妾儿女的品性。

    她又有些记不真切, 怕自己听错了, “是乔还是焦来着……”

    贾环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我只记得太仆寺有位寺丞姓焦,不算好门第。母亲若是想知道, 改日我去打听一下就是了。”

    赵姨娘听他这么说, 自然心安一些。

    “我现在, 只有你姐姐这一件心事了。”如今二丫头已经出嫁,探春是放在太太身边长大的孩子, 婚事是由老太太和太太做主。

    还小的时候,她的心思都放在生病的贾环身上,待到互相长成,两下里已是难亲近了。

    但好在他两个自小在一处,情谊深厚,不枉姐弟一场,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也安慰些。

    贾环看了她一眼,“其实……”

    “什么?”

    他笑道,“没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跟我还卖关子呢。”赵姨娘凑近了耳朵,“那是好事坏事啊?先给我透个底。”

    贾环将汤婆子放在怀里,喝了一口杏仁茶,“自然是好事,若成了到时候母亲也会高兴的。”

    贾母近来身体有恙,每日太阳落山早早就歇下了,晚饭也不用人请安伺候。

    否则他本应该先到荣庆堂见过贾母的,现下只好明日再去了。

    “这些日子,少和外院的婆子接触,若是有想买的东西,写单子出来明日我让人去买。”

    赵姨娘摆摆手,“我什么也不缺,你别操心了,只是我今日听家下人传闲话,怕是玉州有疫病的消息也要瞒不住了。”

    甘棠院的丫头端来了天香汤给贾环,再冷一些桂花就要落完了,趁着现下还有,这药他还是要喝的。

    “总归也是瞒不住的。”

    听薛蟠说,疫院中禁军所拘的外乡人已有发作疫病的了。

    许多王公贵族府中早已得了消息,命人在薛家的药材店暗中采购,但京中的大多百姓还都懵然不知……

    他又接着嘱咐了几句,让赵姨娘注意防范,便回了自己屋内洗漱歇下。

    ……………………………

    次日贾环一直都在荣庆堂陪伴贾母,午后和赵姨娘吃过饭便回了自己家中。

    虽是休沐,但他心里记挂着要等从玉州来的信鸽,所以回春山居的时候也早。

    “公子,杨大人来了。”

    贾环坐在一楼正堂中喝药,脚边趴着乌云和雪球,“让他进来。”

    这还是从那年阜临围场之后,二人头一次私下来往。

    杨陵从未踏足过贾环的宅院,如今也算长见识了,这里比之皇家行宫都毫不逊色。

    “见过郎中大人。”

    杨陵抬眼看着歪在榻上的贾环,或许是才沐浴过,他的长发散在身前,盖着波斯菱纹毯,边上围着的不是狗就是各色绒花小枕头。

    一张素白的小脸仿佛精心描画过似的,服药的时候倒真是比说话时伶牙俐齿的样子乖巧多了。

    贾环饮过汤药放下莲花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找个凳子坐,等我请你呢?”

    杨陵叹了口气,在心中暗骂自己不长记性,这人压根和乖巧沾不上边。

    他只得坐在了边上的玫瑰椅上,好声好气道,“不知郎中大人召见,有何要事。”

    “有件事,你替我去办。”

    屋内没有丫鬟,只有李素站在边上,闻言他便将一封准备好的信递了出去,“请。”

    杨陵接了过来,待展开信封看到了上面的字,他不禁厉声,“这种掉脑袋的事!你让我去办?!”

    “怎么。”

    贾环一只手放在雪球脑袋上拍拍,撇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曾经说过,愿意为了我上刀山,下火海,这么快就忘了?”

    他猛地从座上起身,拿着信纸展在贾环眼前,“此事一旦查出,我必然性命不保,往后你再想差遣我,也难了。”

    “那就是你没用。”

    杨陵闻言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没被他气死。

    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下心绪,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温声笑道,“我如今在翰林院待得好好的,您让我担这么大的风险,好歹得给些报酬罢?”

    贾环轻咳了一声,李素又从暖阁药炉子上将熬好的天香汤端了过来,“公子。”

    自见面才说了几句话,杨陵就看他一碗接着一碗的喝药,只觉得心里躁得很,但自己也只能挂着笑等他的话。

    他喝完药用帕子点了点唇角,仍旧将手放在雪球脑袋上。

    “年初的时候,陛下命内侍官整理石渠阁,从里面找出了早年太祖征战四方时得到的一套《万业经》。”

    贾环将身上盖的毯子拢住,带着乌云和雪球一起盖,“书已经让史官修复好了,不日就会从翰林院中选出一人为陛下讲解经籍。”

    “若是你能办好我交代的事,这个人就是你。”

    杨陵沉思道,“在天子近前办差,向来都是从学士或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三人中挑选,我如今还只是侍读。你虽任文选清吏司郎中,难道就不怕旁人说你以公谋私?”

    贾环轻笑了下,“以公谋私?”

    他从小炕桌的瓷罐子里拿出一颗粽子糖放进嘴里,“经过阜林围场一事,把你从鸿胪寺调进翰林院的是雍王殿下。你从编修升任侍读,提拔你的是当初还在翰林院担任学士的陈文景。”

    “这一二年间,我们何曾有过半分私交?既如此,又何谈以公谋私呢杨大人。”

    杨陵面上的笑意更深,而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多谢郎中大人提拔。”

    贾环无谓地打了个哈切,“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废话。”

    “是,大人吩咐的事,我自会办妥。”

    杨陵走后,贾环便拿着今日信鸽传回的信上了二楼,李素拎着小食盒跟在他身后,再后面就是乌云和雪球。

    床铺已经理好了,还另放了两个汤婆子在内,屋里燃着百合香,两个小家伙自觉在床脚的窝里趴下。

    “公子……”

    贾环坐在床边敷脸擦手,看着李素一脸忧心的样子,禁不住笑,“怎么这么藏不住事。”

    他抿了抿唇,“我只是担心公子。”

    “无妨,答应他的那条件根本不算什么,我也不会因此招来话柄,你放心罢。”

    如今翰林院中,若要挑出为陛下讲解经籍的人,可用的有五个。

    除去官职最高的学士裴录,还有侍读学士秦铂和侍讲学士乌冉,再就是侍读杨陵和侍讲许绰辅。

    裴录和许绰辅都身兼多职,还要随侍两位殿下,自然抽不出空来。

    侍读学士秦铂是前科榜眼,为人有些迂腐,陛下不太喜欢此种做派,又如何能日日召在眼前。

    至于乌冉……自从许多年前他儿子在阜林围场闹事被杖责之后,他每每独自面圣都忍不住腿抖,已成了条件反射,也是不必为难人家了。

    自然了,杨陵此人善于钻营,贾环知道的他自然也知道。

    “我方才所说不过是提醒他,若敢拒绝我,这份差事到死也不会轮在他身上。”

    ……………………………………

    “侯爷,今日的信来了。”

    薛玄将墨笔搁下,伸手接过信封,因着连日来的睡眠不足,他双眸中含着许多红血丝。

    俞江的疫病已经蔓延至玉州各处,好在如今有京城所派的大量卫军、医者、后勤驻扎,情势也算得到了控制。

    但碧引镇是俞江县最初的源头,如今也是疫症最严重的区域,死伤最多,百姓惶恐。

    好在昨日御医和太医试研的新药方已经颇具成效,在初患疫症的病人身上,有七成的可能将人救回。

    为防意外,药方已经秘密传回了京中。

    如今最主要的便是在久患疫症的病人身上下功夫,将他们也从鬼门关拉回来。

    “明日我要和俞江知县一同前往碧引镇抚慰民生。”

    侧生立在一旁,试探道,“那……三爷那边可要提前知会一声。”

    薛玄想了想道,“来去不过一日,等我回来了再亲自写信告诉他。”

    俞江的疫病来得突然,薛玄派了人去调查疫病从何而起,源头是一个行迹疯迷的外来异族。

    他出现在碧引镇的那个清晨,咬伤了三四个镇下沈家村的村民。

    最初众人并未在意,只是合力将他当作疯子打跑了,再过了四五日后,那几个村民便开始浑身发热,重咳不止。

    本以为是秋寒伤风,但在接连染病死人之后,村中人心惶惶,碧引镇的镇长只得告知了俞江县衙。

    但这时俞江也已陆续出现了重咳吐血的病人,知县怕被追责隐瞒不报,连夜让人上报了玉州。

    “搜山的人可有消息?”

    侧生便道,“出去的人回话说,已经在沈家村的小霞山上发现了那人的踪迹,我加派了人手,想来不日便能将人带回。”

    薛玄揉了揉眉心,“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还活着……”他眸光一沉,“让他们小心些,带活口回来,说不定御医那边能用上。”

    “是。”侧生为他续上热茶,“侯爷,您已经熬了三天了,不如今日就先歇了罢。”

    他摇摇头,示意不必说了,“单尚书是有年纪的人了,现下又染了疫病还在医治。此地情景已不适合再另点钦差前来,我怎能不多担待些。”

    “去告诉玉州知府,明日辰时在正堂议事。”

    侧生本就嘴笨,若是芦枝在此或还能再劝两句,如此便只得退下去办事了。

    屋内一片寂静,连窗外树枝落叶的声音都能听见。

    薛玄将信封拆开,今日的信比昨日要厚,他看得很是认真。

    ………………………………

    几乎是一夜之间,玉州有夺命疫症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前几日禁军满城搜寻从玉州来的人,我二叔家媳妇她侄女的夫家邻居,当天就被抓走了!”

    “我的老婶子!那你还不离我远些!说不定你都已经染上了!”

    “咳咳咳、我的嗓子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好端端咳起来了。”

    “啊呀呀可不得了,咱们这两日还是别拉呱了,散了散了。”

    大淳朝会。

    高台龙椅上,承湛帝的面色有些不好,“玉州、牧云两处传回的奏报中说,染症接连暴毙者众多。”

    “京中人心不稳,京城疫院内所留的外乡人已有发病者,臣民惶恐,百姓不安呐。”

    参知政事王万株出列道,“陛下,既然所有外乡人都拘在疫院,说明一切已在掌握之中。尽可下令封锁消息,抓捕扰乱民心之人,肃清流言。”

    “不可。”东阁大学士武佑急忙道,“陛下三思,京中百姓此时已知疫症存在,强压消息定然适得其反,不仅不能安稳民心,还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臣觉得王参政所言极是,玉州虽已风声鹤唳,但陛下真龙天子坐镇京城,流言蜚语不足为惧。”

    “陛下,此疫病来势汹汹,玉州、牧云二处来人在被禁军所拘之前如常人一般活动在京城。若不重视,怕往后危矣!”

    “杞人忧天!陛下,若是将疫病公之于众,京中定然引起轩然大波!”

    “一再隐瞒,只会让百姓身陷险境而不知!”

    “陛下……”

    承湛帝抬起手,满殿的争吵声瞬间都消失了。

    “众爱卿所言,朕会好好思量,散朝。”

    第 116 章

    “郎中大人留步。”

    贾环才跨过宫门, 闻言转身看去,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吴鱼,“郎中大人, 陛下传您到启文殿觐见。”

    “好……”他转而向身边的崔郎中道, “昨日商议之事,劳崔大人向张大人回禀。”

    崔郎中自然答应,“陛下召你, 快去罢。”

    贾环跟着吴鱼一路到了启文殿,殿内水钧、水铮、谢俨、还有御医院周院正和太医署郑医令都在。

    “臣参见陛下。”

    承湛帝抬了下手示意他起来, “坐吧, 今日朝会那样吵闹, 百官分歧也大。”

    “夙仪, 谨意传回的密信中说,玉州和牧云的疫病能这么快控制住, 你出了很大的力, 所以朕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贾环坐在了水铮边上的玫瑰椅上, 微微颔首道,“久病成医, 臣不过略尽绵力罢了。”

    周院正在一旁温声道, “郎中大人谦虚, 您为永宁侯所拟事项, 比御医院想得更为妥帖周到。”

    “环儿,你就说吧, 这又没有旁人。”

    水钧和水铮的主张不同, 他建议安抚民心, 稳定局势。而水铮却建议朝廷主动为百姓公布疫病,提前预防。

    贾环如实道, “武大学士在朝会所言,与臣不谋而合。”

    皇帝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此症易传染,京中怕早有人已被无辜牵连而不自知。若不防范,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京城将岌岌可危。”

    “且近日城内已有王公贵族与各官员府中暗自采购药材备用,因所购量过于庞大,导致几家药铺不得不上报给薛蟠。此举若被百姓所知,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对陛下清誉亦是有损。”

    水钧听到这里猛地拍了一把桌案,“混账!父皇,这群人是生怕京中不乱呢。玉州生灵涂炭,他们安枕家中还不知足,恨不能将所有药材都揽进自己怀里保命!”

    谢俨也放下茶盏,冷笑道,“单尚书在玉州染疾至今未有好转,消息传回京中,他们不知道多慌呢,朝会上倒是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

    承湛帝沉思着没有说话。

    “咳、咳……”贾环掩住唇角轻轻咳了两声,他这几日都睡得迟,恐怕身上又要不好了。

    水铮将自己未用的茶推了过去,“润润嗓子。”

    他轻声道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嗯……是雪梨茶。

    “夙仪,你继续说。”

    贾环闻言便道,“是,陛下。如今京中情势……”

    ………………………………

    回到春山居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贾环自下朝后都一直待在启文殿,连午间的药都没喝。

    李素见他一脸疲态,忙扶着在榻上坐下,“公子,您回来了。”

    “咳、咳咳。”他接过莲花盏抿了一口热茶,这才觉着嗓子舒坦了些,“今日的信呢?”

    “公子……”

    贾环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沉,“今日没有信鸽回来,是不是?”

    李素无措地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公子,您别、别难过,也别……”

    “你放心,我不会去玉州的。”贾环将晚间的药饮下,声音沙哑道,“这疫病落在旁人身上还有活命的可能,但我这身子……”

    他嗤笑一声,“真真是承受不起了。”

    所以他不会这么傻,一时冲动就让自己身陷险境。

    况且就算是薛玄不慎染上了疫症,也有给他写信的力气,再不济还有侧生代笔。

    今日没有信回来,一定是因为别的事。

    “芦枝呢?”

    话音才落,芦枝便从外边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三爷,您交代的事我和二爷已经都办妥了。”

    贾环点了点头,“陛下已经批准了雍王殿下的提议。”

    疫院有了发病的人,京城距离爆发疫症也是早晚的事,只是范围小或大的区别。若是等那时候再行防范,只会多出不必要的无辜死伤。

    他让杨陵设法在京中大范围散播出疫病的消息,再吩咐薛家所有的药材铺提前按照玉州传回的药方备好分拣齐的药包,有备无患。

    这样既可以让京中百姓早有防备,也能……让掌权者早下决定。

    天子高坐庙堂,他怕陛下被京中的太平假象迷惑了眼,只能冒险逼上一把。

    “我可不想等到薛玄回来以后,面对的是第二个玉州。”

    芦枝回来的时候注意到外边的鸽笼是空的,“三爷,今日没有信回来?”

    “嗯。”贾环指尖摩挲着手串上坠着的小福瓜,“再等等,或许只是一时耽搁了。”

    薛玄知道他的性子,即使他自己不能写信回来,也一定会让侧生递个话报平安的。

    这一等就是三更天。

    再过两日就是十月,若在年节前不能将此疫病驱除,它所带来的影响只会更坏。

    天愈发冷了,贾环倚枕睡在窗边的小榻上,花几上放着辟寒犀。

    “公子,还有两三个时辰就要上值了。”

    李素坐在脚踏边,眼巴巴看着榻上的人,“还是歇息罢,您这几日本就没歇好,侯爷知道了也要心疼的。”

    贾环虽没睡着,但脑子放空得很,也提不起兴致说话,只是双眸一直看向窗外。

    忽然,寂静的夜空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楼下的廊檐上。

    李素抬起头,忙起身推开门去了一楼。

    贾环掀开身上盖着的软被,趴在窗前往外看,不一会儿就听到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是不是?”

    “是,公子,是侯爷的信鸽。”李素立刻将手上的信呈出去。

    今日的信来得这样迟,也不知是带来了怎样的消息。

    折起的信纸展开,贾环看到信上是薛玄的字迹,才稍微安心了些,只是这其中的内容却让他忍不住蹙眉,“蛊毒……”

    碧引镇疫症的源头已经抓住了,经过御医和太医诊断,那人身上所患并未寻常疫病,而是一种奇异的蛊毒。

    这么多日以来,针对此疫研制的药方都是参考前人留下的《伤疫论》,病患的重咳、气弱、身痛也与从前的时疫有相似之处,所用药材自然也偏重于此。

    之所以始终未能有效医治久患的病人,初患病者也只有七成把握救回,竟是原本就走错了路。

    但既然如今已抓住了罪魁祸首,便能对症下药,想来不日就能拟出最有效的方子。

    信的后面又说,为着今日从碧引镇回来得晚了,又接着见了牧云府知府议事,所以写信才耽误了些时间,还哄他不要生气。

    “哼。”贾环唇边浮起笑意,照旧将信收进了匣子里,又转而沉思道,“这事蹊跷。”

    那人自然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淳安宁了这么些年,如今各属国也都相对安分。

    暹罗军力最小不足为惧,赤云富庶兵强马壮,北凉人骁勇善战。

    离国一向不问世事,西夜人最聪明,爱和大淳做生意,还有几个小国……

    贾环在心里思量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头疼,“罢,只要他没事就好。”

    他起身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天都要亮了,我先去睡会儿。”

    提起的心落下,连带着困倦也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浑身都没力气。

    “公子,你这几日太劳神了,身子会吃不消的。”李素将窗户合上,端着盛放辟寒犀的金盘放在了床边的螺钿匣子上。

    贾环躺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薛玄不在,他只能抱枕头了,“这几日朝中上下愈发动荡,吏部的事情也多,昨日考功清吏司的郎中还亲自向我借了两个人去用,怎么好告假的。”

    李素抿了抿唇,显得有些难过,心里只希望侯爷能早些回来。

    “不必担心,等下回休沐的时候,找王太医来看看就是了。”

    秋冬本就难捱,他也确实是累得很了,不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

    薛玄半靠在床上,面色十分苍白,他的左手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

    侧生推开门道,“侯爷,秦御医来给您换药了。”

    “请进来吧。”

    一位头发都半白的御医走了进来,他虽已面露老态,但精神尚可,“侯爷。”

    “秦御医,侯爷的伤要紧么?”侧生很是懊恼,“是我没有护好侯爷。”

    薛玄将手腕搭过去让诊脉,淡淡道,“跟你有什么干系,出去看着信鸽回来没有。”

    闻言他只得领命出去了。

    秦御医松开指尖,好生劝慰道,“侯爷的脉象观之,劳心太过,您这是少年时落下的旧疾了。如今还不打紧,往后可要好好修养才是,否则要出大事的。”

    “多谢御医,我明白。”

    御医又将他左手上的纱布拆开,冷白如玉的胳膊上略现青筋,一道深深的刀伤从小臂处延伸至手腕,好在未伤及重要经脉。

    薛玄看着那可怖的伤口,血才堪堪止住,不免叹了口气。

    “侯爷宽心,我定然将您这伤治好,往后无论舞刀弄枪还是执笔抚琴,定然都和从前一样。 ”秦御医闻得叹息,还以为是忧心伤势。

    他是御医院有名的国手,医治这种不伤及根本的刀伤,自认还是有把握的。

    薛玄顿了顿道,“能不能在半月之内,将这处医治得连疤痕都不留下,就像从未伤过一样。”

    秦御医掏了掏耳朵,还以为是听错了,“侯爷您说什么?”

    “……没事。”

    换过药又嘱咐了几句需要注意的事,御医便背着药箱走了。

    侧生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侯爷,药好了。”

    他伸手接过碗一饮而尽,问道,“今日玉州疫院那边如何了?”

    “新制的药方在久患蛊毒的病人身上略有成效,三成的病人不再吐血了。”

    侧生将药碗放在旁边,又看了看薛玄被包扎住的左臂,长年无表情的面上难得浮起几分不忿,“他们怎么能这样……”

    薛玄掀起被子将手臂盖住了,“碧引镇的死伤最严重,百姓有民愤也属平常。”

    因为目的是抚慰民生,今日前往碧引镇的时候身边并没带什么官兵,免得让人觉得他们对百姓的态度是避之不及的,才会以官兵震慑。

    他是被沈家村的村民持刀所伤。

    侧生当时带着御医去看望患病的农户了,所以不在他身边。俞江知县年过半百,薛玄总不能拿他挡刀,这才会让那两个村民得手。

    “可是、可是侯爷为大淳鞠躬尽瘁!哪怕是玉州、俞江的……他们怎么能!”

    他只知道,在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国库拨出的每一笔银子都是侯爷为大淳赚回来的。

    薛玄笑着摇了摇头,“如果现在你只是一个自小在山村中长大,依靠种田纺织为生的普通百姓。”

    “即便我命人在州府河岸建造堤坝、在东海开通商贸、或在佛山建立互市,你会觉得这些跟你的小山村有什么关系吗?”

    “你会因为薛家每年为国库赚了数千万两黄金而感激我吗?”

    “或许,碧引镇的镇长已经是你此生所知最大的官了,你连薛玄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侧生本就不太会说话,他平日连芦枝都说不过,何况是薛玄,“可是、可是修桥铺路、减免赋税,这也都与您息息相关啊。”

    “他们是大淳的子民,这些只是朝廷应该做的。”薛玄感受着左臂的疼痛,“伤我的那人,他的祖母、父亲、母亲……都因为蛊毒去世了。”

    外面的世界和这个小山村离得太远太远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一辈子连山都没出过,碧引镇就是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

    但就是这样,一场无妄之灾却还是降临在了他们头上。

    薛玄眸光一沉,“拿笔墨来,我要修书给陛下。”

    侧生闻言连忙去搬了小炕桌来放在床上,又拿了笔墨纸砚,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侯爷,您受伤的事瞒着三爷,真的好么……”

    “自然不好。”但也是没办法,“若我明日就能启程回京,这伤也不必瞒他了。”

    一切都是因为如今他们分隔两地。

    以贾环的性子,因为现下不能相见,他无法真的亲眼看到薛玄伤势如何,只能通过信中寥寥几字去猜测大概,这一点会让他烦躁得完全睡不好觉。

    薛玄何尝不想如实相告,但又怎么忍心让他难受,“等回京后,我再赔罪罢,已经要入冬了,我怕他忧思伤身。”

    侧生半懂不懂,“三爷真的不会生气么?”

    那年在镇江,贾环一个生气就把他从马车上赶下去的场景,侧生还觉历历在目。

    “你懂什么。”

    他神情变得温柔,“等环儿见到这伤,立刻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瞒着他,到那时候他只会心疼我。”

    贾环是这世上心肠最软、最好哄的宝贝。

    无论嘴上怎么恶狠狠地,但只要你对他好,他心里都会明白。

    而且他很享受薛玄这样处处为他着想,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投其所好。

    第 117 章

    “这两日京中的疫症如何了?”

    芦枝将手中食盒放下, “城北的几处巷子疫病最集中,一家接着一家的,幸而各家都分配的有药, 暂时倒都还好。”

    贾环点了点头, 他这几日过于劳累,连今日休沐都提不起精神回荣国府去,只能在春山居歇着。

    “公子, 王太医来了。”李素身后跟着太医,二人一道进了正堂。

    近来事情多, 总有外人来往春山居, 晴雯、云翘几个在此不便, 贾环就吩咐她们去收拾东边的清月阁了。

    王太医放下随身药箱, 一看他的脸色就哎呦一声,“三爷, 您可得保重身子啊……”

    他将原本抚着胸口的手搁在软垫上, “又要有劳王太医了。”

    “您说这话就是见外了。”

    李素和芦枝站在一旁, “三爷这几日吃得少,因公务繁忙, 所以睡得也比从前迟些, 人都瘦了许多。”

    王太医把着脉, 许久后才道, “气虚伤神,不思饮食, 仍是积年的旧症, 倒没甚大的妨碍。三爷宽些心, 莫要忧思过度了。”

    李素又将贾环如今吃的药拿来给他看,“太医看看, 是否要开新的方子。”

    “张太医的方子甚好,不必做什么改动。只是如今冬日里了,每日最好多食几餐,否则怕是要亏了底子。”

    王太医写了几张食补方子留下,又嘱咐道,“您这身子是好容易养起来的,且得万分珍重爱惜才是,莫要前功尽弃,得不偿失了。”

    贾环捏了捏眉心,“多谢太医,李素,好生送出去。”

    “是,公子。”二人便出去了。

    芦枝连忙把方才的食盒打开,“厨房里做的羊肚羹,还有用鸡汤、火腿、冬笋、香蕈煨出来的一品鹿筋,入口软糯,可好吃了。”

    小炕桌上摆了五六个碗碟,还有一盏胭脂米熬的粥。

    “这是什么?”

    芦枝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笑道,“是虾油栗子煨鲜菱,卢师傅研制的新菜,三爷可要尝尝?”

    贾环嗯了一声,家里这几个师傅敬业得很,总是想方设法地让他能多吃一些,做出来的菜也是至鲜至美。

    不知道薛玄每日都吃些什么……

    信鸽的信筒容量有限,想多说些话都要将字写得更小些才行,自然没地方说这种一日三餐的琐碎事了。

    李素送了王太医回来,禀道,“外头的人说,宁国府的蓉大爷让人送了些新奇吃食来,钱槐已经收下了。”

    “定城侯府的管事送来了两壶合欢花浸的酒,留下话说这是侯爷亲手酿的,让三爷紧量着喝,别太贪醉。”

    “宝二爷身边的茗烟送来一册抄录诗稿,说是前几日园中起社,出了不少好诗,留给您闲时解闷一观。”

    贾环吃了半碗胭脂米粥,又勉强用了一小碗芙蓉淡菜汤,“今儿天不好,怕是要下雷雨,让人好好看顾院子里的花草。”

    春山居的木樨已经落完了,倒是寒潮乍起,催发了院子里的茶花。

    东暖阁窗下的雪塔是薛玄亲手栽种的,如今已经结出了小小的花苞,雪白玲珑得可爱。

    “新移来的绿萼今年大约不会开花了。”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看了一眼园中墙角边的几棵梅树,“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年关了……”

    ……………………………………

    “侯爷,单尚书今日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说晚些时候来找您议事。”

    薛玄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御医已经研制出了解毒的方子,玉州的事也该完结了。”他喝了一口清茶,“京城如何了?”

    侧生将午饭放在红木圆桌上,回道,“城北中毒的人最多,好在许多病人都是轻症,但多少还是有死伤。”

    这蛊毒在人的身上反应极其痛苦,一些天生体弱的、有年纪的患者即便吃了药也没熬过去解毒期。

    “但愿京中能早日安定下来。”

    薛玄起身坐在桌边简单用了些午饭,便又回到案边继续处理公务,想了想道, “今年的账本我现下没功夫看,让人先送回暮雪园。”

    “是……” 侧生收拾着桌上的碗碟, “侯爷,您也吃得太少了,都快跟三爷一样了。”

    薛玄笔下不停,“所以只有尽快将玉州的事了了,我才能早日回京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玉州的蛊毒疫已缓解了大半,侯爷却反而比才来时更忙了。

    “属下也先去办事了。”侧生在屋内点了静水香,便合上门出去了。

    在堆叠了许多文书的书案上,有一个绣着金线芍药的荷包分外显眼,口是敞开的,里面放着贾环最常吃的粽子糖。

    公务繁忙,每当在他觉得疲累之时就会往嘴里放一颗粽子糖。

    薛玄本不爱甜食,但现下这荷包里的糖却已经快吃完了。

    ……………………………………

    启文殿。

    承湛帝坐在案后,“玉州蛊毒之事查得如何?”

    “回陛下,臣查阅了这几月出入玉州的外来商队、传教士和异族远游者,暂时还未见可疑之处。”

    谢俨顿了顿道,“只是三个月前南域曾派出一支队伍来往京城采购绸缎和瓷器,他们虽未进入玉州府城,但却在玉州北边的涂山寺院留宿过。”

    水钧皱起眉头,思索道,“南域地处山川密林之中,国土浩大,虽靠着研制奇药与大淳一直保持着互通有无的关系,但也始终不愿臣服我朝。”

    “难不成……”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

    “我记得,永宁侯曾经出使南域,不知当初回朝复命时可有提及什么。”

    皇帝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南域的域主那苏图很喜欢中原文化,对待我朝使臣也是以礼相待,周到而庄重,十分热情。”

    “只不过……驻扎南域边境的军中传回密信说,那苏图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

    如今南域的域主是那苏图的侄子东达泉马。

    水铮沉思道,“只能等在玉州传播蛊毒的人被押解回京后,再由此下手去查了。”

    毕竟猜测也只是猜测,无凭无据谁也不能妄下结论。

    德禄端了新茶进来,见殿内氛围严肃也不好出声,只默默换过茶水又退下了。

    吴鱼站在殿外打毡帘,见他出来便道,“师傅,这都快过时辰了,御膳房也已经几次来问了,还不传膳啊?”

    “陛下和几位王爷还在商议疫症的事,连我也不敢打搅,让膳房候着罢。”

    吴鱼接过他手上的托盘,让人送回茶房,“京中的疫症不是都要好全了么?我听宫门口的侍卫说,那疫院都空了没人了。”

    德禄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陛下自有决断,这也是你能置喙的?”

    “哎呦。”他摸摸额头,忽然眼睛一亮,“师傅师傅,你快看!”

    德禄朝殿外空中看去,“下雪了……”

    ………………………………

    冬月,京中下了两场大雪,四处白茫茫一片。

    严寒逼近,疫症所带来的阴霾也被驱散了许多,只城北还有几家患病的未痊愈,也有专人照料着。

    年下里六部的事情多,吏部也愈发忙。

    文选清吏司近日在处理各省督抚奏请、选拔补缺、裁汰等务,贾环常常下值回了春山居晚间还在暮雪园办公。

    “今儿也太冷了,太阳又落得早,回去得先备水沐浴才好。”

    从清吏司走出到吏部大门这一段路,他的手炉都要凉了。

    芦枝一见他出来就连忙将车凳子放下了,又赶紧伸手去扶人,边笑道,“都听您的都挺您的,快上车吧我的爷。”

    贾环看他这笑容满面的样子,眼角都出褶子了,不禁问道,“你来的路上捡钱了?”

    芦枝无奈道,“哪呀,压根不是这个事儿,您上车就知道了。”

    “车里有什么宝……”

    贾环抬手掀起帷裳看向车内,顿时也愣住了。

    薛玄穿着一身墨狐氅衣,俊美的面庞苍白而消瘦,他唇角轻轻勾起,双眸中满是溢出的思念与情愫,“两月不见,环儿怎么都认不出我了?”

    “谁认不出你了……”他瘪了瘪嘴,心里有些难过,“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见他这样委屈,薛玄的心就像被碎瓷片扎了似的,随即朝着人张开了手臂,“来,让我抱抱。”

    “唔。”贾环一下扑进了他怀里,这种感觉就如同飘在云朵上的人,双脚终于落在了地上。

    “环儿也瘦了。”

    薛玄捧起他的脸,依次亲了亲眉心、鼻尖、双唇,然后再一次将人拥紧,“还是这么好看……今天这么乖?”

    “看来,环儿近日都没有好好吃饭,往后我可是要监督你补回来的。”

    贾环轻轻摇了摇头,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也不想说话,只是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腰。

    薛玄见状又亲了亲他的耳垂,将车内的白狐披风盖在了他身上,轻笑道,“陛下给我放了长假,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家中修养,可以一直陪着环儿。”

    贾环脸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小小地嗯了一声。

    “明日休沐,咱们可以在家里赏雪烹茶,管庄子的人送了东西上来,还能烤些新鲜肉来吃,”

    “这小脸儿……肉都消了一圈,我看看。”说着他就往贾环脸颊上咬了一口,随后又顺着吻到了唇边。

    贾环被他缠得不行,几乎连个喘气的功夫都没有,但心里也是实在的想念,只得随他去了。

    车内缠绵旖旎,诉不尽的柔情蜜意,车外却又开始飘起了片片雪花。

    芦枝扬鞭驾车,马车渐渐驶离吏部大门,一路往家中去……

    第 118 章

    天寒雪深, 春山居的两棵腊梅树结了花苞,暗香浮动,为冬日里增添一分蓬勃生机。

    “公子, 热水已经备好了。”

    屋内暖如春日, 贾环去了披风靴袜坐在榻边,手上捧着一盏甜牛乳茶,“知道了, 我就去。”

    乌云和雪球两个月没见薛玄,显得有些激动, 嗷呜嗷呜直往人身上扑, “汪。”

    “明日再陪你们玩。”他呼噜了一把小家伙的脑袋, 把它们往外推, 顺手解了身上氅衣,“我得去沐浴了。”

    贾环嘟嘟囔囔地, “外头冰天雪地的, 你若是还去楼下洗澡, 着了风寒怎么办,到时候肯定要染给我了。”

    他放下茶盏, 伸手将发间玉簪取了下来, 青丝倾泻铺了满背, “今日就勉为其难带你一起洗好了。”

    薛玄挑了挑眉, 有些意外,“这是在邀请我?”

    “明知故问……那你去楼下好了, 冻死你。”贾环骂骂咧咧推开琉璃隔门就往浴阁去了。

    房内两只小家伙似是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呆着狗脸扒拉薛玄, “嗷呜……汪汪。”

    “没事……哥哥没生气,这是在撒娇呢。”

    薛玄轻笑道, “现下我可是真没功夫跟你们闹了。”他抬腿绕过两个小东西,手上一边解开腰带一边往外走,衣裳落了一路。

    浴阁内,贾环正泡在撒了香药的热水里玩浮板拼图。

    他泡澡的时候喜欢吃些东西,池边的托盘内还放着点心和软酪。

    隔门被拉开,薛玄走了进来,浴阁内热气氤氲,还有一股很淡的栀子花香,“环儿。”

    贾环回身拿了一块芋栗糕,感觉到身旁有人入水靠近,他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抬手喂过去,“尝尝。”

    随即他才注意到,薛玄人都进了池子里,身上居然还穿着一件轻薄的素衫。

    贾环双眸微睁,语气不可置信,“我都没穿衣裳……”

    “你还矜持上了?”

    他伸手去扯薛玄的脸,“你给我等着,我也不给你看。”说着就要起身去拿衣裳穿。

    “好了好了。”薛玄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将人抱进怀里拘着,低头亲了亲他被热气熏红的脸颊,“环儿想看,我脱了就是。”

    “谁想看了。”贾环撇撇嘴,两只眼睛水盈盈地写着‘想看’二字。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他索性直接在水里将薛玄身上的素衫扣子解开了,入目仍是那片胸膛,往下是被水掩住若隐若现的腹肌……

    直到衫子被完全扯下,左臂上突兀横生的伤疤猝不及防露了出来。

    “这……”贾环心头一颤,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粝的疤痕,“怎么……弄成这样了。”

    薛玄揽着他的肩膀,从背后将人拥进怀里,低声安慰道,“没关系,已经不疼了。”

    他垂着脑袋,目光还是放在那道疤上,双眸忍不住有些发热。

    不知何时,二人的左手已经紧紧地十指相扣在一起。

    贾环身上的皮肉细嫩,肌肤又白,触觉也十分敏感。那手臂上的伤疤摩挲在他手腕间,擦出淡淡的粉红,“痒……”

    他后背紧贴着薛玄光滑的胸膛,便忍不住微微侧过脸来,“你的心跳好快。”

    “因为现在……是和环儿在一起,我自己也克制不住。”

    薛玄垂首吻过他的肩头、侧颈、耳垂,“你身上好烫……这里也是。”

    贾环只觉整个脑子都成了浆糊,也分不清身上的到底是水还是汗,“克制不住,那便不要克制了。”

    得到他的同意,薛玄的动作更加顺理成章,也变得逐渐放肆起来。

    “啊……”一声小小地惊呼,他整个人都被抱了起来,只得伸手紧紧攀住面前人宽阔的臂膀,声音都有些发颤,“别、别咬。”

    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薛玄的声音,“好环儿,等会儿水凉了,咱们到榻上去。”

    他感觉身上被裹了厚软的披风,但又实在没心思去想别的,只能咕哝着应了一声。

    琉璃隔门被打开又关上,床帐也胡乱放了下来。

    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贾环的双眸都是湿润的,泪痕划过脸颊,他的嗓子也变得沙哑,这是欢愉的象征。

    “环儿……看着我。”

    贾环的视线水蒙蒙地,但还是依言望了过去,欲求之下含情脉脉。

    薛玄拨开贴在他脸边的发丝,再一次亲了上去,“真乖。”

    他的双足绷紧,指尖在薛玄后背挠出几道小猫似的抓痕,最终没甚力气的垂下。

    …………………………

    睡醒的时候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屋内烛影摇晃,映得床帐一片温暖。

    身上某些地方酸痛不已,但贾环无暇顾及,更多是觉得肚子扁扁的,“饿。”

    薛玄在外间吩咐了话给芦枝,推开琉璃隔门进来就见他坐在床上发呆,“环儿,可是身上不舒服?”

    贾环摇了摇头,其实已经比他预想的好很多了,毕竟薛玄顾忌着他的身子承受不住,并不敢做得太过分。

    “我再给你上些药好好养一养。”他从螺钿匣子里拿出一个小银盒子,“腰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话音才落,一阵‘咕——’的声音就从贾环肚子里传了出来。

    两个人同时一愣,这动静在冬日里尤其稀罕。

    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即便是下值回来没吃东西,也不该饿成这样……

    但事实就是贾环现在真的很饿,“我要吃饭。”

    薛玄捏了捏他的鼻尖,伸手将人从床榻上抱起来,“已经让人去传了,来,先穿衣裳。”

    芦枝和李素很快拿了两个大食盒上来,在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卧房内有辟寒犀,贾环身上穿着柔软的罗衫小衣坐在软榻上,薛玄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擦手。

    李素将饭食摆在他面前的炕桌上,“又下了一场雪,厨房专门进了滋补的羊汤,给三爷暖胃补身。”

    香蕈梨煨野鸡、八珍豆腐、青虾卷、口蘑盐煎肉、烩银丝还有蜜渍山药……都是他素日喜欢的菜式。

    贾环从未觉得自己的胃口这么好过,他用了半碗羊汤,又就着菜吃了一碗碧梗米饭。

    薛玄见他食欲大好,心里也高兴,“我让厨房做了酥酪,可还吃得下?”

    “唔……”他感受了一下,轻轻打了个饱嗝,“应该还能吃点罢。”

    今日做的是山楂杏仁酪,酸甜滑润,奶香浓郁。

    怕吃多了不好受,薛玄就只喂他吃了一半酥酪,便伸手掀起了他小衫的衣角,“来,我看看。”

    他几乎从未一口气吃进过这么多东西,肚皮随着呼吸伏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发出满足的声音,“好饱啊。”

    薛玄只觉得这样可爱极了,便将掌心贴上去给他轻轻揉了揉,权当消食。

    贾环这才看到自己的腰间、腹间、甚至胸前,都有薛玄留下的痕迹,“你果真是属狗的吧?”

    “环儿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罢,好不好?”

    他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说,保证下回不会了呢。”

    薛玄如实道,“那我不能保证。”

    “……”贾环伸腿踹了他一脚。

    ……………………………………

    六角亭各处都挂上了挡风的毡帘,雪地映光耀目,亭内不用点灯便已经足够明亮。

    桌上放了炭炉烹茶,壶中是冻海棠的酒,贾环身上披着墨狐裘衣,半点也感觉不到冷。

    乌云和雪球一早就吃饱了,正趴在桌下打瞌睡。

    “上回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芦枝拿着铜钳在炭盆内拨了拨,“已经打听清楚了,兵部侍郎乔钨家中有三子一女,只有夫人所生最小的儿子乔清致还未娶亲。”

    “听闻家中溺爱,但此人性情温和,读书也颇为用功,只可惜考了三次院试都未中。”

    贾环闻言便放下了手里正看着的书,“三次院试都没中,那不就是六年,他今年多大了?”

    芦枝给他剥了两个栗子,“二十七了。”

    “二十七。”他蹙起眉头,“比我三姐姐大这么多……”大也就算了,毕竟在这里都是寻常,年长说不定更会疼人一些。

    但三次院试都未中,何况院试之后还有乡试、会试、殿试,谁知他何年才能金榜题名。

    裴录在这个年纪都已经高中状元了。

    “那另一个呢?”

    芦枝挠了挠了脸,“佥都御史乔昱泉家中五子三女,有两个都还未娶亲。次子乔葵今年二十五了,是个纨绔子弟,我前两日去打听的时候他还在聚雅轩喝花酒……”

    贾环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心态平和,“还有呢?”

    “那个乔苇倒还挺有名声,自小饱读诗书,现又帮着他父亲打理家业。今年才及弱冠,已是秀才了,只是他生母早年去世,听说一直养在祖母院里。”

    他往嘴里塞了颗粽子糖,“若从这三个人里头选,倒是乔苇最好。”

    只是孩子太多了,实在不是嫁过去能省心的人家,而且……

    “但是官媒为贾府说和的不是乔苇,是乔葵。”芦枝也不明白,这乔葵哪里配得上三姑娘,乔家也是真够厚脸皮的。

    贾环心道果然。

    赵姨娘所说的有一户好人家,大概就是乔清致了。

    家中幼子,品性优佳,念书也用功,祖上虽不是勋爵之后,但与荣国府也算般配了。

    “要我说,都不好。”

    探春不是迎春那样的性子,若是嫁得如此,往后日子过得也不会痛快。

    薛玄从暮雪园拿了账本回来,闻言便笑道,“什么都不好?小脸儿这么不高兴。”

    贾环靠在铺了兔毛毯的太师椅上,把这事给他说了个大概。

    “其实我的打算是……”

    第 119 章

    “京城内外的疫症能及时遏制, 工部尚书和永宁侯功不可没。”

    单惟元拱手出列,掷地有声道,“玉州、牧云两府治疫有效, 全仰仗侯爷夜以继日、宵衣旰食。臣有愧, 在玉州不过两日就眠于病榻,只略尽绵力而已。”

    承湛帝何尝不知,每日来往玉州和京城两地的密信都是薛玄亲笔, 只是在朝会上总得说些场面话。

    听跟着去的御医说,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案牍劳形险些犯了旧疾, 深入疫镇安抚民心时又被砍伤了左臂。

    为此太上皇还把他叫到东宫说了好一顿。

    薛玄自谦道, “此次玉州疫症得以平息, 是御医院与太医署的众位尽心竭力,陛下圣明, 臣万万不敢居功。”

    皇帝笑了笑说, “朕心中有数。”

    “此行前往玉州治疫的御医、太医, 各赏一年俸禄,赐黄金百两, 以示嘉奖。”

    “定城侯统领禁军, 保皇城安宁, 加勋上都尉, 授金吾将军。”

    “永宁侯有功于社稷,为大淳鞠躬尽瘁, 现升勋柱国、授封特进光禄大夫, 加太子太师衔。”

    ………………………………

    散朝回府的路上, 贾环显得不大高兴。

    今日大朝会和休沐日重在一起了,所以下朝了百官都各自坐车坐轿回家。

    “陛下也太小气了, 你在玉州担着染疫的风险,任劳任怨两个月,给的恩赏都是些什么东西。”

    薛玄无奈地笑了笑,“你也知道的,陛下根本不会再加实权给我,无论立下多少功劳都是如此。”

    知道归知道,可他就是心里不舒坦,“既要用你,却又不给你应得的封赏,哪有这样的道理。”

    贾环气闷闷地靠在枕头上,忿忿锤了他一拳,“你还笑。”

    “看你这样为我生气,心里高兴。”

    薛玄握住他的手,顺势放在唇边亲了亲,“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你在京中暗里筹划,却不能在陛下跟前给你请功。”

    “我在吏部够扎眼的了,才不要出这种风头,为着我进言得当,圣上私下里赐了我好些金银呢。”

    他的小金库又堆满了一间。

    贾环只在车上合眼睡了一小会儿,回到春山居便要睡回笼觉,“好困。”

    “今儿天气好,午后我得回一趟荣国府。”

    薛玄给他换了身衣裳,闻言便道,“那我和环儿一道去,看看母亲和妹妹。”

    他点了点头,随口道,“如今园子里人也少了……”

    迎春、宝琴已经出嫁,黛玉回了林府,探春如今在议亲,惜春还小,宝钗……

    “宝姐姐和甄哥哥,还不准备办事么?”

    甄宝玉如今在翰林院担任典籍,若是按照门第,甄家和薛家倒也般配。

    甄家代代出高官,和贾家是一样的世袭功勋,甄宝玉的祖父曾任远东经略,逝后追封一品柱国将军。

    他的父亲甄应嘉袭昭勇将军,现任金陵布政使,甄家一向与薛王贾史四家私交甚深,是经久的故交。

    薛玄私心里对甄宝玉是不算满意的,若非要避嫌,他的妹妹便是当朝太子也嫁得。

    只是母亲喜欢,宝钗也点了头,他再不满意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宝儿有那病在身上,这几年在相国寺算的日子总不太好,妈的意思是等明年生辰过了再看。”

    左右甄家愿意等,两下里情愿的事情,也没妨碍。

    贾环打了个哈切,“甄哥哥这么喜欢宝姐姐,自然是多久都愿意等的。”

    上回他实在好奇,私下里问了甄宝玉为什么会钟情于宝钗,以至于突然改了品性发奋读书,无论如何都要考取功名。

    毕竟他曾经和薛玄确认过,这二人从未见过面。

    当时甄宝玉羞得面红耳赤,扭捏了半天才说,“虽未曾见过,但她却常常入梦与我相会。”

    “我们一起踏春赏花、作诗品茶,梦中春夏秋冬,无不生动有趣。”

    读书应考总是会有乏味枯燥的时候,但甄宝玉发觉,每次自己挑灯夜读之后,都会在梦中得到赞扬,于是下一次就更用功了。

    “她还夸我念书勤勉,她人真好……环儿你说呢?”

    贾环无言半晌,试图理解,最后宽慰道,“真是痴心一片,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到这里,他还有些想笑,“真是三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话说得也是。”薛玄为他放下床帐,在屋内点了一支逐梨香,“好好睡罢,我去那边案上看会儿账本。”

    “说是休假,我看你一日都没有清闲过。”

    贾环抱着枕头拍拍,命令道,“不许看了,过来陪我。”

    只要是他的要求,薛玄哪有不应的,便也换了衣裳躺到榻上去,“昨夜睡得迟,这会子多歇一会儿。”

    “腰酸……给我揉揉。”他现下不好抬腿,否则早就缠到薛玄身上去了,又哼哼道,“想吃奶油卷和虾饼子。”

    “好,环儿睡醒就能吃到了。”

    薛玄手上给他轻轻揉捏着腰,轻笑一声,“近日胃口倒是变好了。”

    贾环自己也发觉了,困得迷迷糊糊地,“唔。”

    “环儿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又伸出手指点点薛玄的脸颊,“你个不害臊的,肯定说不出什么好的来。”

    “哈哈哈哈……”

    …………………………………

    在春山居用过午饭,二人便坐车到了荣国府。

    贾环先去荣庆堂见过贾母,去邢夫人、王夫人处请安问好,又去找了一趟凤姐,这才有空回甘棠院。

    “打听出来就是这样了,母亲觉得呢?”

    赵姨娘坐在榻边,状似沉思,突然问道,“哪个长得好看些?”

    “……”

    他险些呛了一口茶水,“这我哪里知道,都是名门官宦之后,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吧。”

    “逗你呢,我已经问过太太了,说的确实是兵部侍郎乔家。”赵姨娘盖上茶盏,正色道,“只是年纪有些大了,身上还没有功名,总觉得没什么出息。”

    若是以前,她或许早就乐得拜佛了。

    如今自己的儿子未满弱冠就高中探花,这是何等出色。自家姑娘又是样样拔尖,姊妹中的翘楚,赵姨娘不满意这个姑爷也是情有可原。

    她不满意,王夫人的眼光更高,自然也不满意。

    “唉……万一将你三姐姐耽误住了可怎么好。”她操心得不行,如今家中这些姑娘们,大多都有着落了。

    宝钗是不必愁的,惜春现下年纪还小,况且她是贾家长房嫡女,宁国府中自有她兄嫂做主。

    如今只有一个探春了。

    “这事急也急不来,好姻缘总是出现在不经意的时候。”

    赵姨娘拿了瓜子壳扔他,“小兔崽子,你懂个屁,这世道女儿家可不比男人,在家留得久了是要让人说的。”

    贾环撇撇嘴,“管那些外人说什么呢……你若信我就再等等。”

    “不等还能怎么的?左右快过年了,等明年开春再说罢,到时候相看的人家也多。”

    母子两个喝着茶又说了些体己话。

    转眼就是腊月,吏部的公务都已经进入了收尾,慢慢地也闲下来了。

    他一直在甘棠院待到傍晚,“等朝廷放了年假,我会带晴雯、香扇几个回来住些时日,倒时候再好好陪母亲。”

    赵姨娘让丫鬟给他包了些自己做的点心带回去,“雪还没化完呢,路上小心些,侯爷跟你一道呢吧?”

    “嗯,他在荣禧堂等我。”贾环穿齐披风衣裳,“我去见过老爷便回了。”

    贾政在家中也待不了多久,等过完年,他就要继续回外任上去了。

    赵姨娘学不来王夫人那样拜佛念经,她每日悠哉玩乐,或进大观园中闲逛,又无甚约束,倒也痛快。

    “拿着手炉,外面可冷呢,兜帽也戴上。”

    贾环点了点头,接过手炉便往外走,“母亲不必送了,外边冷。”

    荣禧堂中,薛玄正和贾赦品画,边上是贾蓉和贾蔷在逗鹦鹉。

    “环三爷来了。”

    贾政正好从书房拿了两本古籍要给他,“这还是从前你曾祖父留下来的,早前说要找出来,总是忘了。”

    贾环双手接过,“谢老爷,我回去定然好好研习。”

    “嗯,前几日天寒,你的身子可还好?”贾政抬手示意他也坐,“如今你也算离家了,自己要知道保重。”

    他点了点头,“不过是往年那些小毛病,倒没有大的妨碍,烦老爷挂心了。”

    父子之间可说的话不多,贾政闲话叮嘱几句便也去品画了。

    贾蓉拎着金笼过来了,“三叔你瞧,我才得的,好不好看。”

    贾环抬手摸了摸那鸟儿的尾羽,“这颜色倒新鲜,从前没见过。”

    “这是玫瑰玉环鹦鹉,我找了许久呢,等调教好了就让人给你送过去。”

    他勾了勾鹦哥的下巴,这鸟儿倒乖巧,任人亲抚,“真是难得的品相性格,到时春暖花开,你还能带着它出去踏青游玩。”

    贾环还没养过这小东西,见它可爱也来了兴致,“还是你有心。”

    “这些日子我也没空,等休假了你们记着到我那儿去吃饭。”

    贾蓉面上带了笑意,“如今不常见,还以为三叔把我们忘了呢……”

    “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贾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这是傻话,咱们到底是一处长大的。”

    贾环十二岁的时候贾蓉已经十八了。

    他虽是长辈但年纪小,是被贾蓉一路娇惯着带大的,无论在学堂还是别处,什么事都做在他前头,比宝玉这个亲兄弟还要亲厚。

    贾蓉垂首蹭了蹭他的手心,有些依赖不舍,“三叔……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好了,越说越来劲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他随意给贾蓉理了理衣襟,“少在外头胡闹,若让我知道了,别怪我生气。”

    贾环同样又嘱咐了贾蔷,再与贾赦贾政别过,便和薛玄一起坐车回了春山居。

    第 120 章

    腊月十五, 大朝会后百官便直接放了年假。

    “年下里忙,我过两日就不在家了,你们领着人置办年事, 洒扫屋子都仔细些。”

    钱槐、钱椿和李素都站在堂中, 闻言便道,“是,外院几处都已经收拾妥当, 一进腊月就置办起来了,还请三爷宽心。”

    贾环一连几日身子不痛快, 朝会也告假没去, 好在文选清吏司的公务早已收尾, 并不耽误什么。

    今日天气阴沉, 花园子也连带失了颜色,他从晨起后便只歪在正堂榻上看书, 半步也不挪动。

    “今年的金银锞子都打好了么?”

    钱椿将放在桌边的檀木托盘呈上去, “前儿三爷让人给的那一百两碎金子和一百两银子, 共倾了二百六十六个锞子。”

    贾环放下了书,伸手往那盘里抓了一把, 小小的金银锞子, 有梅花式的、如意式的……

    还有他曾特意叮嘱让做的一堆小狗爪样式的, 每一个都是胖胖圆圆的。

    “倒也精致, 难为你们费心了。”

    自来倾锞子都没有狗爪式的,还要先找专人錾出模子来才能做。

    贾环将那梅花祥云式的金锞子各抓了些分给这三人, 又道, “年里只留几个无家可去的守屋子便是, 年货月钱赏赐下去,也叫他们歇歇。”

    “是, 奴才代家下人谢过三爷。”

    外院的事吩咐过,钱槐钱椿两个便领话出去了。

    李素还捧着那把金锞子在看,显得呆呆的。

    “再看也看不出花来。”贾环觉得好笑,又从那堆小狗爪里捻了两颗给他,“给,这个做得少,我都没舍得给他们。”

    他眼睛一亮,耳垂也泛了点儿红,“谢、谢谢公子。”

    “去吧,唤晴雯她们进来伺候就是。”

    李素便听话下去了,“那我去厨房给公子看着午间的饭食。”

    他性子腼腆寡言,时日长了和院里几个姑娘打照面熟了后也能说得上话,只是怕唐突了人,反倒还让她们调戏了两回。

    晴雯、香扇几个在院子里遛着乌云和雪球玩,方才她们不好待在屋里,所以这会子才进来,“铃铛,药熬好了没。”

    铃铛的声音从暖阁里传出来,清脆伶俐,“好了,晾一晾就端过去。”

    贾环坐在榻上,将小金锞子数出量来堆在炕桌上,挨个的分给她们,“瞧这个。”

    “哎呀……这个可真新巧,还是咱们爷有心意,我要好好放起来。”

    香扇数了数锞子,喜欢得不行,又找了个最精致的香囊装起来系在腰间。

    晴雯戳了一下她的脸,“没见世面的,从前哪个少了你的了。”

    “呸,你懂什么,这不一样。这可是三爷头一年自己倾锞子,我自然要好好留着。”

    这话说得有理,贾环又重新拾起那书,笑道,“你们的新衣裳可做得了?若没赶得及,新年里可没得穿了。”

    云翘正在收拾回荣国府的东西,便道,“早取回来了,前月你就打发人拿银子去,哪能还没做好。”

    “我们如何能比你的。”晴雯给他续上了茶,又端来吃药用的莲花碗,“九月里二奶奶就叫人来量身,好给你做年下里添的衣裳。”

    每年都是如此,重阳一过,贾府就该打点着要给主子们做新年的衣裳了。

    今年贾环不在那边府里,是从前那位姓秦的缝娘坐了荣国府的车过来这边给量的身。

    “等到二十八,你们就都各自家去过年罢,左右我是住在母亲那里,有晴雯和铃铛跟着也够了。”

    他院里这五个贴身丫头,也就晴雯和铃铛在京中没有家人。

    她两个又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常日也受不着贾府什么恩惠,贾环便会在节赏中给她们多添一些,也算是犒赏她们常日里的尽心伺候。

    李素从外边端了个紫檀彩漆都承盘,“三爷,外头传话的说定城侯府送了对联荷包来,现已收下了。”

    贾环拿着书翻了个身,回道,“知道了,让外头好生款待送东西的人。”

    “这是雍亲王府送来的一对错金卍福麒麟,说给三爷放着镇宅也好,闲时把玩也罢,只由着您高兴。”

    他放下挡了视线的书,朝着门口望去,“拿进来我看看。”

    晴雯便去接了一把端至榻前,“好生精巧,这麒麟的发丝都栩栩如生呢。”

    贾环拿了一尊放在手心细看,“的确不错,放到我屋里阁柜上摆着。”

    “唉,好。”

    蕙儿应声接过都承盘,端着东西就上了二楼。

    午后慢慢出了太阳,日光映得满园子花妍争艳,幽香阵阵。池子里的水结了一层冰,被雪球一爪子拍碎。

    贾环用过午饭,坐在卧房内的露台上打瞌睡。

    露台上挂着厚厚的绣花毡帘,辟寒犀放在一旁的梨木小几上,玛瑙碟子里是切好的果子和糕点,小炉内热着牛乳茉莉茶。

    薛玄一早就进宫去了,去东宫请安又陪着用过午膳才被放回来。

    “三爷自晨起时就不大精神,总是恹恹的,现下用过药在上边儿歇着。”

    他顺手解下身上斗篷,又问,“午间用了多少?”

    晴雯站在一旁道,“吃了半碗红米粥,还有一块奶油卷,小厨房新进的一道脯雪黄鱼合他的胃口,倒吃了好些。”

    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往二楼去了。

    贾环躺在醉翁椅上困得迷迷糊糊地,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貂裘,双眼都要全合上了,手里的书还舍不得松。

    “我说出门时找不见这衣裳,原来叫你扔到露台上了。”

    薛玄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轻声道,“回屋去睡好不好?”

    “唔……给你。”贾环扯了一只袖子递过去,困得胡言乱语,“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他觉得身上暖和,不远处又熏着舒心的百合香,就更不想动弹。

    薛玄轻笑一声,俯身在他脸边亲了亲,嗅到一丝甜香,“环儿今日是不是用了芙蓉花的面脂,这么好闻。”

    贾环直接扯过貂裘蒙住脑袋,试图以此阻挡这人打扰自己睡觉的恶劣行为。

    “这该透不过气了。”薛玄伸手将他从摇椅上抱了起来,回身往屋内去,“还是到榻上好好睡罢。”

    屋内床铺是收拾好的,帐子也放下来了,被子里还放了个汤婆子。

    他的脸才挨着枕头便满意地蹭了蹭,然后抬手抱住离他最近的薛玄,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昨日王太医来请脉,多给贾环开了一副宁神补气的药,吃完会比往常更容易困倦些。也是想让他趁着年节好好歇息,少费精力。

    ……………………………………

    也不知睡了多久,冬日里天黑得早,时常一觉醒来便不知白天黑夜了。

    贾环是被雨声吵醒的,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落叶和屋檐上,让人难以安眠。

    “怎么下雨了……”明明他下午睡觉的时候还是大晴天呢。

    薛玄靠在他身边看信,闻言便道,“才下的雨,外头湿气重,晚间吃热锅子?”

    贾环眨眨眼睛,“想吃点有味的。”

    原本他的肠胃是不能吃太辣的,但抵不住家里厨子会做菜,鲜辣却不起燥气,只要别吃太多就不会难受。

    “那就吩咐下去,让蜀地的师傅掌勺,做些你喜欢的。”

    他在被窝里抻了抻腰,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看什么呢……这光这么暗,把灯拿进来好了。”

    薛玄摸摸他的脸,“没事,已经看完了,是南域的探子传回的信。”

    贾环坐起身,往背后放了两个枕头靠着,“陛下让景阙哥哥查的那个从玉州带回来的人,已经肯定就是南域的了?”

    “那人耳垂上虽带着西夜的隋珠,但却不符合西夜人的特征。他的牙齿、发丝、还有掌纹,都彰显着他是长年生活在南域的人。”

    “但这传回的信上说,南域如今的域主东达品性温雅和善。他由那苏图亲自扶养长大,也颇通诗书,似乎不像是暗地里谋划挑起两国争端的人。”

    贾环垂眼想了想道,“将蛊毒带入玉州的那支南域队伍呢,查得怎么样了。”

    “只是寻常商队,长年来往京城采购绸缎和瓷器,所归属是南域王室。”薛玄将信收了起来,“还要接着往下探查,再看结果。”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些,李素听到屋内有说话声便来问了一句何时晚饭,想吃些什么,听了吩咐便走了。

    贾环又打了个哈切,像是没睡够,随意道,“若要和南域有战事,得多备些火炮火药,他们阴招多。”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南域善制奇药奇毒,这是令人防不胜防的。

    若单论人力兵器,南域连大淳的属国北凉都比不上,只是若较真起来,哪一国碰上南域都很难全身而退。

    这也是之所以南域国土茂丽,物产丰饶,但却没有谁敢轻易动这个心思去冒险的原因。

    薛玄无奈道,“环儿说得是,好在朝廷已经多年不打仗了,所研火药储备都很够。”

    “若非无奈,陛下也不想起战事,但此次玉州之祸,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所失去的都是活生生大淳的子民。

    这个道理贾环明白,从前和大月国还有海寇的战役险些让淳朝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谁都不愿意回想起。

    但即便强盛如大月国,最后也只有灭国的下场。

    南域区区小国,如今也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让皇帝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贾环心里咕咕冒坏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到时候或许有用……”

    “谁?”

    他便附耳过去说了一个名字。

    薛玄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尖,“亏你还记得她来。”

    “你就说能不能用吧。”

    “能,适当的时候我会和陛下商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