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六英宫中, 数百乐匠分工演奏着鼓瑟笙竽之乐,配合庄重的编钟,一曲天子专属的《大雅》响彻殿堂, 白发苍苍的大巫师则带着六十六名弟子,踏着乐声洪亮吟唱着对新帝的祈福,

    “假乐君子, 显显令德穆穆皇皇, 宜君宜王威仪抑抑,德音秩秩受福无疆,四方之纲百辟卿士, 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1)

    乐终, 歌停,礼毕, 随着谒者高喊的一声“趋拜!”, 宏大的庆功宴正式开始, 群臣依次入座。

    今日由于参宴之人太多, 六英宫两侧直通的偏殿, 亦殿门大开摆上了食案高椅,专供地方赶来庆贺的四品官员所用, 离帝王自然远了些。

    但如此泾渭分明的阶层划分,并不会让四品大臣们感到自惭形秽, 相反, 他们心中溢满了新的激昂斗志, 能得朝廷诏令赴都城参加帝王登基大典之人, 哪个不是离三品大员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皆怀着兴奋而美好的希望:天道酬勤,行则将至, 只要继续勤奋为朝廷与皇帝陛下效力,吾等总有一日能步入主殿三品之列!

    当酒过数巡,忙碌一整日的君臣们,终于吃下热乎的饭菜填饱肚后,蒙毅捧着大秦始皇帝亲手拟定的封赏书,来到殿中大声宣读起来,

    “大秦始皇帝诏书:大秦平定天下,有赖将士臣民之功,今录其功绩者首封——

    上将军王翦,拜太师,爵封二十级彻侯‘武成侯’,食邑十五县;

    将军蒙武,爵封淮阳侯,食邑九千户;

    将军李信,爵封陇西侯,食邑九千户”

    先前灭韩魏赵之军功已赏,这一趟封赏的军功乃是灭齐楚燕三国之功,率军参战的刘季、章邯、曹参等人,自然也在封赏之列。

    萧何看着兴高采烈上前谢恩的昔日友人,忽然觉得玉尊中的美酒,滋味霎时便寡淡了几分。

    刘季从五级大夫一跃而升至十级左庶长,曹参亦得了八级公乘之爵,连分到南郡当县尉的屠夫樊哙,亦阴差阳错因灭楚一战杀敌立功,得了六级官大夫之爵。

    而他萧何,如今只是四级不更,爵位乃是诸人中最低者。

    当日在沛县之时,出身当地望族萧氏的他,乃是县衙主簿,也是诸人之中地位最高、话语权最强的。

    那时的刘季,不过是游手好闲之街头混痞,受尽县中豪强子弟戏弄白眼,曹参亦是得他推举才得了县衙小狱卒之职,而樊哙,更是不入流之乡闾屠狗辈

    虽然理智告诉萧何,在秦国的军功爵位制之下,文臣升爵之路,本就比不得拿性命当赌注的武将快,若不然,为何举国上下,如今只封了身经百战的老将王翦为彻侯?实则,如自己这般担任秦吏不过两三年者,能连升四级至不更,已是朝中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可理智与情感往往是割裂的,纵便萧何向来极沉得住气,亦绝非小器之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固然希望故友都能过得好,却绝不想看到故友过得比自己更好。

    他前几日抵达咸阳与刘季重逢之时,对方的爵位只比他大一级,不更可享四顷四宅,岁俸二百石;大夫则可享五顷五宅,岁俸二百五十石——那时他能一如既往与刘季谈笑风生,是因为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顷、一宅、五十石的差距。

    而现在,被始皇帝当众封为左庶长之爵的刘季,可享七十四顷七十四宅,岁俸五百石,若参战,则可担任左翼统帅,掌管两名将军十名校尉及其手下士卒,堪称一步登天!

    思及此,萧何幽幽叹了一口气,将尊中被宫人再次斟满之酒一饮而尽,他又有何颜再见沛县族人?

    坐于他身旁的陈平见状微微蹙眉,思索一番后,终是倾身悄声劝道,“萧郡守何以举杯消愁?咸阳少府所酿秦酒与魏酒不同,此酒极易醉人,萧郡守切莫贪杯以致殿前失仪啊”

    陈平在魏地阳武邑之时,因家贫受尽乡邻白眼,一心只想逆天改命,对这世间诸事,原是毫无半分热心肠的。

    若按史书上的人生轨迹,一生以阴谋汲汲于权势富贵的他,哪会在意并不熟识的萧何会不会殿前失仪?

    但这一世,韩非的到来悄然改变了陈平——在他人生最穷困不堪、饱受污名困扰之时,对方不但带来张氏族长为他洗刷污名,还邀请他担任自己的文书幕僚,让他摆脱了经济窘况。

    而韩非对他表现出的欣赏态度,又让急于与秦吏搭上关系的阳武望族张氏,迫不及待与他这寒门穷小子商议亲事,如此,他才能娶到这般好的妻子,得到这般光明的前程

    是以,这一世的陈平依然精于人心算计,但有些事终究是悄悄地不一样了。

    譬如,将韩非视作恩师的陈平,亦将辅佐过韩非的萧何视作同门之人,在看出萧何因刘季等人升爵而心有不满时,便愿意热心提点他几句。

    对方心魔若不早除,恐会与日俱增,难保不会生出走捷径之妄念,而对大秦官吏而言,捷径,却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条路——萧何若因违律而死,以韩非重情义的性子,定会倍感愧疚痛苦吧?

    陈平如今出手,一是不愿看到韩非陷入如此困境,二是他想趁机与萧何拉拢关系——在朝为官,多个盟友总能多条路。

    萧何先是一惊,接着很快便认出对方乃是韩非赞不绝口的陈平,急忙放下玉尊,压低嗓音歉意解释道,“多谢陈郡守提醒!在下是为陛下登基而高兴,这才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口”

    借着蒙毅响亮宣读封赏声的遮掩,陈平沉声直言不讳道,“可在旁人看来,萧郡守面上神色,并无半分无高兴之意。”

    萧何面色陡然一变,正要再出言掩饰,却听陈平侧身靠近他,飞快道,

    “如今六国虽已灭,然则北戎诸国与南边百越之地,一日不除,便一日是皇帝陛下之心腹大患,可眼下天下初定,陛下必会以休养生民为重,想来大秦数年间不会再兴战事若萧郡守能趁机想出法子,助大秦再往南北开疆拓土,何患无高官厚爵?”

    这是陈平前段时间琢磨出来的法子,按他的盘算,自己既然不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若要尽快升官进爵进入咸阳权力中心,仅凭地方为吏之考绩是远不够的,是以,他将目光瞄准了匈奴东胡南越等辽阔的未落入大秦之地。

    可惜,妻子张媛不舍他为博功名而以性命冒险,与妻子感情极好的陈平只好作罢,此番,若能顺水推舟将此计做人情送给萧何,倒也不赖。

    萧何先是怔然一愣,继而眼睛一亮,他亦是世间顶尖聪明之人,岂会猜不出陈平的言外之意?

    若能在秦军开打前乔装出行,设法潜入其中一国,再以计谋取信其首领

    如苏秦那般以一人而灭敌国之大功,爵位岂非远在左庶长之上?

    若放在往日,以萧何沉稳的心性,是绝不会急功近利行此计的,可随着今日刘季诸人封爵诏令一下,他已再无退路可选。

    因为,此事对他坚守沛县故土的族人,称得上影响巨大。

    乡县豪强望族争夺话事权,比不是谁家更富有、田地珠玉更多,而是谁家子弟官爵更大、谁家在朝为官的子弟更多。

    有了权力为靠山,望族们才能在乡县间享有备受尊崇的地位,每一户望族的衰落,皆意味着他们子弟不肖,朝中后继无人。

    今日刘曹樊诸人的受封,将打破沛县的望族格局:仍留在县中的曹氏樊氏一族将逆袭而上,已搬出沛县的刘氏一族将成为众人供奉的传说,而原本极为风光的萧氏一族,却会因萧何的“不争气”而再难抬起头来,除非,他的官爵能尽快超越旁的望族子弟

    在将家族荣辱、视为与自身休戚一体的古代,萧何当日之所以改变主意参加秦国选吏考试,正是为了升官进爵给家族提供助力,如今又岂会坐视不管?

    他忙在案下悄悄握住陈平的手臂,低声感激道,“多谢陈兄大恩!不知陈兄明日返回颍川前,可愿赏脸到城中酒楼喝杯薄酒?”

    陈平笑道,“萧兄不必客气,右丞相明日欲在府中为我践行,萧兄若不介意,可愿一同前往?”

    他这话,既暗示自己与韩非关系更为亲近,又表示他不将萧何看作外人,诱饵抛得足足的。

    果然,萧何立刻抓住机遇答应了下来。

    身为臣子,本不该跟当朝右丞相过往甚密,以免引起皇帝陛下之疑心——但是,二人皆与韩非有故交,如今又不在咸阳任职,倒也称不上犯甚忌讳。

    这时,主殿中滴溜溜东张西望半天的明赫,终于收回了目光,八卦地问系统,

    “统子,我发现陈平和萧何一直在讲悄悄话哟好奇怪,就算他们在史书里同为汉朝大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疏远关系,怎么突然就关系这么好了?”

    系统嘿嘿一笑,“宿主,因为我们到来了呀,这个大秦早就不是史书上的大秦了!萧何和陈平关系好,总比萧何和刘季关系好令人放心啊”

    明赫一想,这倒也是,如果沛县那帮人再按历史的轨迹,紧密团结在刘季身边,他和父皇都要不放心了。

    他们彼此渐行渐远,才是三方皆大欢喜之事。

    待蒙毅宣读完封爵名册后,威仪赫赫的始皇帝嬴政,再次举尊为众人贺。

    接着,谒者依礼颁布大秦典章,高声念道,“大秦始皇帝制曰:朕既并天下而帝,诸般礼仪规制自当更新,以成秦国之典则”

    “大秦五行以水德为始,以黑为尊,国纪以六为数,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2)

    “事皆决于法,庶民以吏为师以楷书为文,以咸阳官话为言,车舆以六尺为步”

    “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3)

    原本,待谒者念完制书,这场庆功宴就该结束了。

    偏偏,有名自视甚高的齐儒起身下桌,上前拜了拜,提出异议道,

    “陛下,谥者,乃行之迹也,大秦太上皇若无谥号,宗庙祭祀何能安哉?大秦社稷何能安哉?”(4)

    旁的齐儒亦纷纷附和,恳请皇帝三思而行。

    嬴政幽邃的眸光扫视了一圈他们,淡淡道,“此言,朕无法苟同。夏无谥号而国祚四百七十年,商无谥号而国祚五百五十年,周公虽制谥,周八百年国祚竟动乱五百年,堪称最为混乱,可见以子议父,以臣议君,乃违背天意之道,朕弗取。”

    他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周朝虽称有八百年国祚,实则周天子之威仪不过短短三百年,尚不及夏商之君。

    李斯立刻起身道,“王上所言极是,周公虽称,君死曰谥可避祸鬼神,可保社稷安康,但纵观周之一朝,周天子足足窝囊五百年而奈诸侯半分不得,可见先王曰谥乃不利社稷之事!”

    齐儒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找不到言语来辩驳,因为谥号一事确从周朝而起,而新朝君王即位大改前朝之政,亦是自古以来之惯例。

    虽然他们不满皇帝这般大肆废除周礼之行径,却又无可奈何。

    另一名中年齐儒见状,忽而心念一转,急忙道,“陛下只追尊先王为太上皇,而不追尊先王后为太上皇后,有失人子之伦,有大逆不敬生母之嫌,还请陛下加之!”

    这话一出,殿中窃窃之声登时安静下来,赵太后前前后后折腾出那一摊破事,列国王族显贵谁人不知?齐儒竟敢在庆功宴上这般大放厥词,简直是不知所谓!

    一时之间,殿中文武大臣面色变得很不好看,盯着那群齐儒的目光更是极为不善。

    王翦一把按住即将暴走的桓猗,压低嗓音道,“桓将军,王上自有分寸,勿要添乱!”

    韩非冷哼一声,怪不得,我师荀卿当年要接受春申君之邀请,以前往兰陵授学之举与齐儒断绝关系,如此无尊卑礼仪之人,半分不似儒者,倒似乡野村夫!

    李斯冷冷瞥了对方一眼,难怪我师荀子要叛出师门自成一家,尔等腐儒如此可恨,想来,想来我师“人性本恶”之道,便是从尔等身上悟出来的

    扶苏瞬间眼神冰冷地握紧了拳头,明赫则气得满脸通红,在脑海中疯狂大喊道,“统子,快!快去买道具给我父皇挽回颜面,顺便再揍趴这不要脸的东西!”

    他喋喋不休地跟系统吐槽着,连他这个古代条条框框礼仪约束的现代人都知道,社交礼仪第一步,不能当众揭人伤疤,这两千多年前号称遵循礼仪的酸儒,竟不懂这点道理?

    不,对方懂的,他不过是想故意在今日这场合,给父皇难堪!

    父皇听了大臣们的建议,自从齐儒入秦便一直善待他们,更允无官无爵的他们破格参加今日这宴会,哪知,对方竟是给脸不要脸的白眼狼,切!

    说起来,明赫确实没错怪这帮入秦的儒者,趋炎附势的他们在齐国时,便屡屡以自身学识助权贵压榨庶民商贩。齐儒,早沦为竭力维护齐国贵族利益的工具,而忘了孔孟力行的仁义礼智之道。

    而当世齐儒之中,真正秉持孔孟与荀子济世之道的浮丘伯等大儒,却因亡国之痛不肯入秦,早在接到齐王投降讯息时便遁入山林隐居了。

    嬴政听了齐儒之言,眼眸有幽光一闪而逝,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面色恢复平静的他,依然是那个自信而宽容的人间帝王。

    他负手淡笑道,“我大秦并无先王后,又何来太上皇后?”

    这齐儒立刻兴奋地上前一步道,“陛下何出此言?赵太后虽与宦官秽乱宫闱,还闹出弑君夺位一事,可她终究”

    嬴政面上仍挂着笑意,狭长的凤目中却闪过冰淬般的寒光,他正准备打断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此人猛地顿下话头,捂着左脸转身大喊道,

    “何人偷打我?无耻小人,速速站出来!”

    在君臣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啪”“啪”的响声不停歇地接连响起,这齐儒很快被打得双颊红肿如猪头,正在鬼哭狼嚎个不停,但众人并未见着打他的人。

    除了齐儒的哭嚎声,偌大的殿中,旁的地方愈发诡异地安静下来。

    究竟,是谁打的此人?

    察觉到此事全然不合常理的齐儒们,急忙压低嗓音劝道,“淳于越,你岂能这般出言无状,还不快快向陛下致歉”

    明赫一听,怒火登时升得旺了,暗暗嘀咕道,“好哇,原来想搅坏我父皇登基吉日的不要脸老鼠屎,竟是史书中极力阻拦父皇废分封的淳于越,他可真爱跟我父皇对着干啊!好,有骨气,我会让他好看的”

    嬴政听着这心声,看向这名为“淳于越”的齐儒,眼神便晦暗了几分。

    但他刚喊了声“来人”,整个大殿中便响起了数道绵长悠远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天边遥遥传来。

    先是一道威严的男声,声如洪钟道,“西王母,今日乃天道之子登基之日,众仙合该备上贺礼同庆,你竟纵容齐地腐儒前在殿中捣乱,该当何罪?”

    另一道虎啸龙吟般的苍老声音响起,“盘古,当务之急并非问罪,还需派出仙兵速速安抚,若是天道发怒,你我担待不起啊”

    另一道女声忙着急解释道,“伏羲所言极是!此事乃我失察之责,惊扰天道之子登基之人,我定不会轻饶但当务之急,是先备上厚礼向天道之子赔罪啊”

    一阵骤然响起的优雅仙乐声中,声音渐渐消失不见。

    而殿中众人,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目瞪口呆,这这是天上仙人在说话?

    盘古,伏羲,西王母,个个都是上古传说之中的创世大神呐!

    连他们,亦要为齐儒冒犯陛下一事请罪,那那陛下的天道至亲,究竟是何方大神啊?

    齐儒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故,淳于越则捂着脸怨毒地望着殿外,他根本不信!

    齐国供奉的正神西王母,岂会为个秦国君王而这般小意赔罪?

    然而,随着一阵众人从未听过的激昂的乐曲响起,一只通身赤烈如火的绚丽长尾鸟骤然现身于殿中,很快,许多饱览古籍的文臣便惊呼大喊道,“凤凰!是神鸟凤凰啊!”

    只见这光彩夺目的凤凰飞到始皇帝面前,停下低首敛翅行礼后,便开口说话道,

    “尊敬的始皇帝陛下,小仙受西王母所托前来致歉,很抱歉有不知天高地厚之齐国儒者,在您登基之日胡言乱语,请天道之子放心,西王母定会严惩此人,让他世世饱受口舌锋利之苦还请您收下西王母送来的赔罪之礼”

    早被这玄幻一幕惊得魂不守舍的众人,急忙匍匐跪趴于地,又情难自抑地悄悄抬眼偷看。

    嬴政疑心这是自家小崽使的仙法,但他静心听了半晌,并未听见小崽半句心声,不由迟疑着并未开口。

    而随着凤凰神鸟的话音一落,殿外走来一大群捧着托盘的彩衣飘飘仙女,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走在最前头,来到嬴政身前拜道,

    “轩辕氏黄帝受西王母之托,以仙山蟠桃请罪,凡食下本桃一枚者,可延寿一年”

    说着,仙女们就如滑行一般飞快移动着,将硕大的蟠桃分发给诸人,年轻人倒也罢了,对“延寿一年”无甚兴致,但年老的大臣们,当场便双眼放光望向蟠桃,吃一个就能多活一年!

    而嬴政身前,被摆上了满满一筐新鲜的蟠桃,分发完蟠桃的黄帝和仙女们,霎时便消失不见。

    下一瞬,又有自称帝尧、帝舜之人带着仙兵进殿,送来西王母所赠之荔枝、樱桃等鲜果。

    这三样,皆是时人从未见过的鲜美水果,纵便是淳于越此刻也吓白了脸,丝毫不敢怀疑仙人的真实存在。

    而秦国君王,竟真与仙界有渊源!

    而他,竟得罪了天道之子!

    接着,方才那道西王母的女声再次响起,而她的语气此刻是那么的慈祥,那么的温和。

    只听她不疾不徐道,“天道之子嬴政,乃受天命终结乱世而来,岂容世人因旁人之过而亵渎嘲讽?齐儒当殿胡言,乃我失察之过,为弥补始皇帝大典被扰之气运,我求来女娲上神补天之七彩灵石,铸为玉玺一枚,此玺凝结天地之灵气精华,可助大秦气运无边至于淳于越,便由我带回仙山教训”

    在齐儒惊恐的目光中,淳于越竟随着那道消失的声音,刹那间便消失不见了!

    群臣们倒压根没心思关系那狗东西,他们心头愈发盛满了激动和震惊,陛下,竟能得到上古大神所赠之玉玺?

    众人悄悄抬眼目之所及,只见一枚闪烁着五彩霞光的玉玺从天而降,缓缓降落到君王案桌前,嬴政对“西王母”道谢后,便示意跃跃欲试的蒙毅拿起玉玺查看。

    蒙毅细细检查着玉玺底部所刻的精美之字,待全部辨认出来后,急忙高兴地惊呼道,“王上,玉玺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不知道的是,君王正打算命五黑以和氏璧,雕刻同样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而此事除了五黑,目前只有小崽知晓。

    嬴政眸色闪动,看着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明赫,暗忖着,以吾儿的性子,此情此景不该是这般反应

    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小崽心声提过的“桶子”,莫非,小家伙在暗中与“桶子”交谈之时,旁人便听不到他的心声?

    总之,就算他此刻听不到小崽的心声,也凭着父子连心的直觉笃定,今日之神迹,定是出于小家伙之手。

    自己若真是所谓天道之子,在神画中又岂会被齐人方士、以有毒之丹药唬得团团转?又岂会短寿身死而国灭?

    看着大臣们在听见玉玺“受命于天”之言后,比先前更激昂数分的神色,看着齐儒们如丧考妣的惶惶之态,他接过玉玺轻轻笑了起来,除了吾儿,又有何人会为寡人的名声这般操心?

    此时此刻,淳于越故意在始皇帝登基当日,以赵太后之事嘲讽皇帝之风波,早被始皇帝得到仙人赔礼道歉、与赠送仙果玉玺一事带来的震撼,冲散得无影无踪了,那可是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真仙人呐

    而得了帝王恩赏,开始无比珍惜地细细品尝着美味香甜的蟠桃、荔枝和樱桃的众人,满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家陛下,竟真是仙人认定的天道之子,怪不得小仙童要下凡来襄助陛下,襄助大秦!

    一直在悄悄等着九公子心声再次响起的李斯王翦等人,这回并未再听见明赫发出半句与此事有关之言,亦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承认:今日这阵仗,确是天上西王母送来的!

    怪不得陛下既有天人之姿,神仙容貌,又有运筹帷幄大局之才,原来他真与天道有干系啊想来,九公子先前说的“世上并无西王母”之心声,乃是他随意乱说的,依今日种种神迹来看,世上确乎是有西王母的…

    如此一来,心惊胆战的齐儒们,因担忧自己也会突然被神力所收走,急忙主动跪下齐声提议:始皇帝以人皇之威加于海内,如今四海六国无不臣服,应前往泰山封禅刻石,以令万世之人瞻仰铭记皇帝风采。

    呵,再玩故意挑刺作对、借机自抬身价的把戏?有了淳于越挑刺过头的先例在前,打死他们也不敢了。

    其实,众人眼下听不到明赫心声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他一直以意念忙着跟系统吐槽淳于越,根本没空在心头嘀咕

    而那些水果,当然是从系统商城里兑换来的,至于淳于越嘛,明赫只是买道具送他出了趟远门——这时期岭南的浓郁瘴气,正好能堵住他的破嘴呢。

    宴散之时,大臣们小心翼翼将剩下刻意留下的荔枝与樱桃,悄悄藏在袖中带回去与家人分享,他们更想分享的,是自家陛下登基之日的奇遇他可是盘古、伏羲、西王母这等大神,亲口认定的天道之子啊。

    喏,连黄帝与尧舜君王,都亲自前来为他送礼了,这事得赶紧跟家人吹嘘一番

    而萧何则寻到了韩非,在讲述缘由后,便在对方的带领下跟着君王来到了章台宫,跪地恳求道,“陛下,臣愿前往月氏潜伏为间者,以助大秦继续开疆辟土!”

    第122章

    嬴政对萧何的主动请缨大为惊喜, 他立刻疾步下殿,亲自上前将对方扶了起来,爽朗笑着赞道, “爱卿真乃公忠体国之人,我大秦之及时雨也!”

    韩非亦站在一旁温和笑着,他着实未想到, 以萧何稳重的性子与优渥的出身, 竟会主动提出这等大胆冒险之计。

    但惊讶归惊讶,他却是赞同此计的。

    大秦眼下要休养生息数年,虽一时之间不会再兴战事, 但若萧何此计能成功,便能不费兵卒而为朝廷削弱一个西北劲敌。

    至于大秦举国上下, 皆将灭月氏匈奴诸国视为下一步目标,自是有历史渊源的。

    早在西周建国以来, 来自周边夷狄对中原腹地的威胁便从未断绝过, 这也是周天子实行“封建亲戚, 以藩屏周”分封制的重要原因。

    譬如, 西周开国三公的封地, 皆是贴近蛮夷的边疆之地,以试图用重臣之威开疆拓土、修政变俗——

    太公姜尚被封于齐, 人还没到封地,隔壁东夷人就打上门来抢夺地盘了;(1)

    周公旦被封于鲁, 紧邻东夷人与淮夷人;

    召公奭被封于燕, 除北面紧邻山戎人, 南面更有殷商遗民

    在周王室强大之时, 这些分封出去的边疆宗室重臣们,确实将周边夷狄打得俯首帖耳不敢造次。(2)

    但随着周穆王西征的失败, 悄然壮大的犬戎、玁狁等夷狄部落,开始频频叛乱入侵中原,在周厉王时期,更有一年数趟被夷狄打到镐京的反击之战。

    被称为西周中兴之君的周宣王为改无奈局面,不得不向与西戎势力关系亲密的申侯绥靖,为太子姬宫湦迎娶了申侯之女申姜为妻。(3)

    哪知,姬宫湦登基第八年,便废黜申后及其所生之太子姬宜臼,改立宠妃褒姒为后,立褒姒所生之子姬伯服为太子。

    此事引来申侯勃然大怒,立刻联手夷狄势力发兵攻打镐京,一路带兵追至骊山杀了周幽王,改拥立外孙姬宜臼为周平王,又因前来“襄助”的西戎食言而占领河西,周平王被迫东迁洛邑——这便是象征西周灭亡的骊山之变。

    背负弑父之名而建的东周王室,自然再无西周天子号令诸侯的威势,相反,终于等到时机的诸侯们,纷纷借着君王率先悖逆周礼弑父的名义拥兵自重,四分五裂的春秋乱世便因此正式到来。

    而在这混乱的数百年间,趁着列国诸侯无暇他顾之机,中原周边夷狄部落开始迅速发展壮大,除了犬戎与玁狁,在中原的西边与北边,又出现了白狄、鬼方、义渠、山戎、林胡、楼烦等诸多草原势力。

    他们不但时常前往中原边境劫掠财粮人口,更会趁列国衰弱之际派兵抢夺城池土地,令中原君民不胜其烦。

    到如今,威胁燕赵故地边境的除了羌戎等小国,还有因蚕食周边小部落诸国而日益强大的乌孙、月氏、匈奴、东胡四国。

    其中,东胡强而月氏盛,两国皆宣称有控弦之士十余万。(4)

    而这些草原之国,从未掩饰过它们对中原垂涎三尺的目光。

    譬如,先前燕齐联军攻伐邯郸之时,草原大大小小的势力,便在匈奴与东胡主将的带领下,集兵数十万于边境虎视眈眈,若非后来秦将以所向披靡之势迅速反攻并拿下燕齐两国,恐怕他们早就趁乱分兵牵制李牧、而侵入燕赵两地了。

    有如此野心勃勃强敌在侧窥探,大秦岂能安枕无忧?中原苦夷狄久矣,大秦必要除之!

    萧何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又有些担心君王误会,以为自己不去东胡乃是畏惧北地严寒,急忙激动地解释道,

    “陛下,臣以为东胡与月氏两国虽实力相当,且可左右夹击匈奴,但臣此番前往,并不欲助其灭匈奴而增国势,此计乃下下之策那东胡孤立于东北方向,月氏连接匈奴与乌孙之地,臣若能成功打入月氏王庭内部,便可设计离间它与匈奴乌孙两国,令其互耗国力以待良机,此乃利于大秦之上策”

    换而言之,被匈奴隔开的两大强国,是不会在此大隐患未除的前提下直接开战的,而他亦绝不会前去助夹缝中的匈奴强大,若再以匈奴之力解决东胡和月氏,此举,岂非为大秦添了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亦是下下策乎!

    丰神俊朗的帝王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爱卿所言极是,在东胡与月氏之间,朕亦有先灭月氏之意”

    说着,他命蒙毅取来探子前几日传回的密信,递给萧何道,“爱卿且看看此信当今夷狄诸国之中,乌孙与匈奴之首领懦弱,而东胡之王虽格外狂妄却无甚大智,唯此月氏王最为狡诈多端。”

    萧何急忙请罪一声快速浏览起密信来,原来,先前陈兵秦燕边境的数十万草原骑兵,明面上是由匈奴与东胡主导的,实则暗中牵头号召各国出兵的,却是月氏。

    他看完后,躬身以双手将密信呈还君王,拜道,“如此狼子野心之夷贼,臣必竭尽全力设局助陛下除之!”

    嬴政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萧何的双臂,面色凝重道,

    “爱卿此番为我大秦西行,前方定有万般艰难险阻,若遇险境切不可逞强逞能,定要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纵便此计不成,待我秦军西征伐夷之时,朕亦要见到一个完好无缺的萧何!”

    萧何闻言眼眶霎时就红了,他强行逼退汹涌的泪意,哽咽道,“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此去,定不负君恩!”

    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月氏距大秦有千里之遥,途中又有沙漠地带狼群出没,仅凭萧何只身出门是全然不现实的,他必须跟随大秦商队乔装出行。

    考虑到安全问题,嬴政本想派出一支数百人的暗卫队混入商队,但在萧何的劝谏下只得作罢,毕竟,人越多越会令敌国生疑。

    最后,生有神力的钟离昧,主动提出要与萧何同行,而如今升至驿馆小吏的韩丰,也凭借着卓越的语言天赋自荐成功——商队领头人刚说完一长串月氏话,从未去过月氏的韩丰便能立刻复述下来。

    嬴政当场便拍板,这一路由商队领头人充作掩饰三人身份的向导,并负责教韩丰月氏匈奴诸国语言,萧何与钟离眜亦需跟着学一些。

    如此一来,养尊处优的萧何便扮做游历富贾,而常年劳作的钟离昧和韩丰则扮做随从,看起来倒也半分不违和,巧的是,扮随从的二人皆有一身不错的功夫。

    五月,韩信在咸阳城门口送别时,虽然双眼通红,却坚强地一声也没哭,他从阿母为他缝的小钱袋中,取出一颗晶莹的淡蓝珠子,珍而重之地交到父亲手中,强忍着离别的悲伤小声道,

    “阿父,这是九公子赠与我的幸运灵珠,九公子说了,这灵珠十分管用,远行之人只需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能获得神灵的保护平安无视,阿父千万不能弄丢了!孩儿希望阿父,萧伯父,还有钟离阿叔,都能平平安安归来,你们你们一定要平安回到咸阳啊”

    说到最后,他话语间已逐渐带上了哭腔,韩丰珍重地将这珠子收进钱袋中,抬袖揩了一把眼角,抱起韩信亲了又亲,又含泪看向捂脸痛哭的妻子,张了张嘴想安慰她母子二人,但该说的都说了,一时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他此番主动自荐前往月氏,一是为报陛下提携韩信之恩,想借助自己语言天赋之便,待在萧何身边以防他被月氏人蒙骗;

    二则想借机为家中挣一份富贵,妻子跟着他一路走来,吃的苦头着实已太多,他早就想寻个立功机会升一升爵位了。

    三则是为了保护钟离昧,韩丰坚定认为,这一趟必须由他亲自前往。若换成旁的任何精通月氏言语之人,他担心对方会背叛大秦,进而背刺萧何与钟离昧——此事,他只相信他自己。

    萧何想到沛县家中妻儿父母,忍不住也悄悄湿了眼眶。

    钟离昧说起来虽是无牵无挂之人,但他将韩信视作了亲子侄,在此情此景中,同样黯然神伤地抬袖擦起泪来。

    很快,随着商队领路人小心的催促声响起,韩丰率先放下韩信,头也不回地朝车队走去,萧何与钟离昧急忙跟上。

    身负重任的他们皆知晓:这一去,不知何年是归期,亦不知归来之时,是让家人欢笑的活人,还是令家人痛哭的死尸

    韩信被抽泣的母亲重新抱起,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顺着咸阳城外扬着黄土离去,不由抿了抿嘴唇,若月氏人敢杀阿父,待他长大定要亲手扫平月氏!

    听着母亲悲痛的哭声,他不由伸出小手为母亲拭泪安慰道,“阿母勿要伤心,有九公子送的幸运灵珠在,阿父他们定不会有事的”

    章台宫中,嬴政端坐殿上俯首批阅着奏章。

    月初,糅合法儒道的新法颁布下去后,果然迎来天下万民之盛赞。

    近日郡县呈送咸阳的许多奏章之中,皆称当地民众在自发筹集钱粮劳力,为始皇帝陛下修建生祠,以祈求能借此为他挡灾降福,并歌颂皇帝之仁德。

    嬴政微微摇了摇头,有自家福星小崽在此,他活着时又何须百姓祭拜?倒是百姓们才刚吃饱饭没几年,举家亦无几家厚实衣裳,何必为他劳财伤力?

    而上奏的官员身为郡县父母长官,非但不劝阻此风气,还在奏章中大肆鼓吹,颇有自视为政绩之态

    他抬手移笔,在另一份白纸上写下官员名称,并备注了考核评级:丙下。

    而坐在小桌椅上假寐的明赫,正在脑海中催问系统,“统子统子,韩信把那个视频监控器送给韩丰了吗?”

    这个来自黑科技时代的视频监控器,是他为保护三人安危斥10亿巨资准备的后手,在输入绑定人后,这个伪装成珠子的监控器便会牢牢追随对方——纵便不慎丢失,它也会凭借绑定人的信息,自动锁定目标主动找回去。

    它不但能无须外力而实时为系统传递画面,还可以在绑定人遇到危险时自动检测预警,这样一来,明赫就能买道具救萧何几人一命。

    说实话,几百年后张骞出使西域尚且困难重重,他对萧何成功施行这计策确实信心不大,但又不忍打破父皇的兴致,只得绞尽脑汁想了这个办法,以免遇到月氏人匈奴人想杀萧何三人,或是将他们也囚禁十多年的突发情况

    虽然,他和系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萧何怎会突然生出这个奇思妙想——前往西域为间者?太不可思议了。他敢打赌,史书上的萧何绝不会如此冒险!

    这一回,系统终于高兴道,“送出去了,已经连通信号了哦宿主!”

    明赫急忙高兴地以意念进入系统界面,嘿,屏幕上果然出现了车队往咸阳郊外驶去的画面,伴随画面响起的,还有萧何三人的交谈声。

    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分钟,好嘛,原来大秦官员上班这么自律刻苦,他们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开始跟商队之人学叽里呱啦的月氏话了。

    系统一边听画面中众人的谈话,一边飞快把月氏话翻译成楷体配上字幕,这样一来,宿主就看得懂啦!

    它劝明赫跟它一样勤奋好学,趁机努力学会月氏话,明赫笑嘻嘻看着它道,“统子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萧何他们前往月氏,正是为了帮大秦灭月氏,根据成王败寇原则,既然月氏都快灭了,我还学它的语言做啥”

    说着,他乐滋滋地哼唱起来,“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颜色的头发嘴里念着说着开始流行大秦话好聪明的大秦人,好优美的大秦话”(5)

    系统登时一噎,不由看着手上的《西域列国语言词汇大全》陷入了沉思,宿主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这时,他突然动了动幻化出来的白猫耳朵,又认真聆听了半晌,惊叹道,“宿主,韩丰真是语言天才啊,他不但能马上复述出商队那些人的月氏话,而且还能用刚学会的词汇,回答他们用月氏话的提问”

    明赫急忙停下了哼唱,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好吧,才过去三分钟!

    照韩丰这语言天赋,恐怕大秦商队还没走到月氏,他就能将月氏话学得溜熟了

    这时,蒙毅面带喜色阔步进殿禀道,“陛下,诸昭子求见!”

    嬴政急忙搁下毛笔,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明赫耳朵一动,诸昭?他急忙假装打着哈欠从桌上抬起头来,还用小手揉了揉眼睛。

    嬴政笑吟吟过来将他抱起,柔声道,“小崽往后若是困了,去侧殿躺下小憩可好?”

    似这般趴着打盹,他有些担心,硬桌面会将小崽好看的小鼻子压塌,或是将小脸压扁

    明赫笑嘻嘻仰头亲了父皇一口,软乎乎道,“不要嘛,孩儿要陪在父皇身边,才睡得着!”

    嘿嘿,其实我根本没睡!

    嬴政哭笑不得地听着这句心声,宠溺地轻轻捏了捏小家伙愈发秀挺的小鼻子,抬首见诸昭已进殿,急忙抱着小儿下了殿。

    诸昭虽然知晓明赫并非师父家的小九,但许是第一印象太过玄妙凑巧的原因,他是极喜爱明赫的。

    跟着抱着一大沓图纸的蒙毅进殿的他,一见到君王怀中的明赫便眼睛一亮,原本有些清冷的神色,立刻变得和煦温暖起来。

    明赫忙扭头咧嘴对他笑了笑,他对喜欢自己和效忠父皇的人,向来是不吝啬笑容的哦,刚好诸昭二者都具备。

    诸昭愈发心花怒放地上前笑眯眯拜见君王,嬴政忙让他免礼,君臣按礼寒暄几句后,诸昭就迫不及待直奔主题了。

    他转身从蒙毅怀中,取出一张用松烟墨画出的绢帛大图纸,介绍道,“陛下,此乃老臣与师弟们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修路、挖渠、造桥方案,此方案虽新增了一条道路,但比起先前数趟所定之法,所省之时间人力却更甚”

    明赫悄悄羡慕不已,这不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道路整体规划图啊,这是七个国家的道路山川河渠桥梁施工规划图,这些平均年龄六十岁的老人,竟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反复拿出几个方案,又不断推翻旧方案拿出更好的方案水家的专业知识储备量和办事效率太可怕了!

    嬴政腾出一手接过图纸,诸昭又取出一份大舆图,将之铺于地上后,从袖中取出木尺指道,

    “我等将天下七国之道路盘整一番后,分为乡闾小道、郡县内部官道、各郡县互通之官道、咸阳直达天下各地之驰道、咸阳直达北地九原云阳之直道”

    嬴政眼中迅速闪过一抹亮色,直道,乃是大秦攻打匈奴诸地之快捷道路?

    诸昭继续侃侃而谈道,“每一级道路之宽度皆不同,所用筑路之基石亦截然不同如今大秦虽有坚硬之水泥,但车马所行之轨道无法以水泥铺设,仍需以黄土为材料”

    明赫猛地睁大眼看向对方,为什么车轨不能用水泥铺设啊?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啊,人人都能用水泥修路,为什么大秦不可以?

    早早对九公子付出善意值的诸昭,自然是能听见这心声的。他急忙瞥了君王一眼,下一瞬便快速调转话头,状似在对嬴政解释一般,解释道,

    “陛下,所谓无蹄无马,对一匹骏马而言,蹄腿乃是周身最重要之处,而若马匹长期在过于坚硬之路面疾驰,将有损蹄腿再者,我等前些日子在郊外铺设了一段水泥路面,牵来一匹驮车马匹试过数日,若水泥路面逢雨沾水之时,马蹄极易打滑摔倒,如此一来,非但骑乘之人极易受伤,马亦会动辄摔伤腿脚”

    他虽不知道九公子口中的“大家‘指的是谁,但很乐意为这可爱小孩童解释一番的。

    嬴政对诸昭热心得过头的举动之缘由心知肚明,一时倒也没说什么。

    倒是明赫皱着小眉头想了一瞬后,又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统子,既然马不能在水泥路上跑,为什么后世要把水泥路叫做‘马路’呢?我一直以为它是策马奔腾的意思”

    正在疯狂翻资料的系统,急忙放下资料解释道,“宿主,这是误解哦,马路上最多只能牵着马慢慢走因为马匹快速奔驰时,它的蹄部能陷入一小截到泥地草地里,对,就是留下马蹄脚印那一小截,从而可以缓冲力量而在水泥路面奔驰,马蹄就缺失了这部分功能,因为腿部承载的压力更大,就更容易损失马蹄和马腿防滑也是同理,马蹄能陷进泥地草地那部分,也起到了一定的加固腿部力量作用,而下雨天的水泥路面,马匹找不到任何能帮它支撑的外力原理跟人类在水泥地跑步伤腿脚是一样的,只是马匹的腿和蹄相对更容易受伤”

    明赫恍然大悟后,又忍不住苦恼起来,“如果是这样,秦国这路还怎么修啊”

    话音未落,他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正要兴冲冲跟系统分享办法,就听诸昭继续道,

    “是以,我等为解决此事,想出了一个各行其道之法”

    第123章

    让明赫感到万分惊讶的是, 诸昭接下来说的“各行其道”法子,跟他脑中灵光闪过的竟是同一个法子——在同一条道路上,划分出人行道与车马行道, 这样一来,车马之道便可以黄土夯铺,而人行之道则以水泥铺设。

    趁着父皇饶有兴致地与诸昭讨论细节, 他不由兴奋地悄悄跟系统感慨个不停,

    “统子,华夏老祖先真的太有智慧了!我刚才虽然也想到了这办法,但它并不是我创造出来的, 而是在前世人车分流是司空惯见的场面可两千多年前的水家,从没见过人车分流啊, 他们竟然能想出这个办法,真是从无到有的飞跃啊”

    明赫前世曾看过一个科普历朝律法的视频, 印象格外深刻, 其中就提到了, 唐宋明清各朝对“当街驰马伤人”的惩罚条律, 所以他笃定就算到了清朝, 人车牛马也仍是同一条路上并行的——据说,世界上最早提出人车分流概念的, 是一个叫霍华德的英国人。(1)

    但系统接下来的话,却再次令他震惊不已,

    “不是的哦宿主, 华夏最早的道路管理规则, 出现在八百年前的西周时期, 水家提出的方案,可能正是受此启发而来不过在原本的史书记载中, 后世朝代并未结合周朝的道路规则开创出‘道路人车分流’之法,说明水家这群老爷爷在专业领域的观念十分超前,已经算得上非常厉害了”

    在系统滔滔不绝的介绍下,明赫这才知道:原来早在西周时期,华夏就出现“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的交通法规了!(1)

    同时,西周王室还根据天子京都、诸侯封地、卿大夫食邑之别,划分出宽度为三轨到九轨不等的城市道路规格,并在道旁栽种甘棠、杨柳等树木;

    又按人与牛马通行、牛车通行、驷马马车通行等类别,划分出径、畛、涂、道、路等五种乡闾道路规格。

    除此以外,还设有“六官”负责道路维护与巡逻,譬如,“野庐氏”负责修路,“司寤氏”负责盘查夜间行人通行凭证,而“条狼氏”则负责驱赶捕杀沿途豺狼

    系统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最后感慨道,“西周时期,不管城市道路还是乡村道路,每十里会有为路人提供饭食的‘庐’,每三十里会有为路人提供住宿的‘宿’,而每五十里会设置一个‘市’,还能为马匹提供草料这服务,跟人类两千多年后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也没什么区别了华夏人真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很有智慧了”

    后来,随着春秋战国乱世的到来,废除了西周井田阡陌道路的大大小小诸侯国们,一个个忙于争夺地盘的谋划,在这礼崩乐坏的时代,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对手蚕食,哪还有人顾得上按周礼的要求修路?

    是以,列国新修的郡县道路虽也设有驿馆,却绝不可能每十里就出现一个提供饭食的“庐”,正因如此,以黍米蒸晒而成的干粮“糗”,才会成为这时期远行人的通用干粮。

    明赫连声赞叹道,“统子,他们真的太超前太人性化了!在道旁栽树美化环境,设置道路管理人员,提供道路服务区,跟两千多年后真没啥区别我今晚就去劝父皇”

    哪知他意念中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年轻帝王清朗的声音响起,

    “朕听闻,数百年前周王室鼎盛之时,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道旁每三丈而树,桑柳枣榆可为行人遮阴蔽日”(2)

    明赫急忙兴奋仰起头,眉眼弯弯看向自家父皇,喜滋滋嘀咕着,我跟父皇又一次心有灵犀哦,父皇的观念永远走在时代前沿,噢耶!

    嬴政眼中含着融融笑意,垂首贴了贴小家伙的脸蛋,既然小家伙不反对此事,看来朕于道旁栽树便算不得破费。

    诸昭慈祥地看了两眼明赫,这才取出另一份图纸,笑眯眯道,“秦人能做陛下之子民,真乃三生大幸也!老臣早已画好庐宿与树木图纸,还请陛下过目至于道旁之树,老臣以为栽种寻常青松便可,不必如周王室那般以甘棠树道”

    嬴政颔首和煦笑道,“爱卿为大秦思虑周全,甚好!”

    这时,系统忽然大声提醒道,“宿主,快,快劝秦始皇植树造林!我突然想到,古代洪灾泛滥有个被人类忽视的重要原因!古人为了烧火做饭取暖和建筑房屋马车,会不停歇地无序大量砍伐树木,从而导致地表水土流失,大量泥沙沉积在河道之中,河流淤堵流速减缓,如果遇上暴雨就是下游百姓的灾难”

    明赫猛地眼睛一亮,连声夸道,“统子你好聪明啊!是啊,我一时竟没想起来这事,在后世朝代统治者,意识到树木与洪灾的关系后,都开始大力倡导植树造林了对,我们大秦也要早些未雨绸缪,多种树总归不是坏事!”

    他立刻仰头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笑着用稚嫩的童音脆生生道,“父皇,大秦既然要在道旁栽树,不如趁机多挖些树苗,在咸阳周边的荒山上也多种些,前几回暴雨,荒山经常被冲垮”

    见父皇用温和的眼神鼓励着自己,他顿时笑得更甜了,伸出两只小胖手比划道,

    “孩儿跟韩信在园子中刨泥观察过,树长得越高,它的根就会越粗壮,也会往地下埋得越深,树根会紧紧抓住泥土凝成一大块,不会让它们松散乱跑哦”

    说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眼巴巴扑闪着黑眼睛看着父皇。

    他只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再在兄姊面前立“神童”人设,也不敢在君父与大臣面前,蹦出“防止水土流失”这种词出来啊

    自家最厉害的父皇,一定能猜出他想表达的意思吧?

    明赫确实没想错,嬴政是何等颖悟绝伦之人?早在小家伙说到树根时,他清明的眸光中便已闪起星星点点的光亮——树根,能固土!

    所谓一念通则百年通,几乎是第一时间,在他细细回想了一番树根的构造后,立刻便确认了此事:树木强大的根系,确实能将松散的土壤凝结为坚土。

    在诸昭与蒙毅一时仍未想通,树根与泥土跟多种树有何干系之时,嬴政已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问道,

    “吾儿可是想让大秦多种树,如此便能以树根之力稳固泥土?”

    明赫急忙高兴地点头如蒜,又伸手比划道,“是啊父皇,树根能托起那么高一棵树,说明它们力气很大哦!”

    嬴政轻轻捉住他的小胖手,笑着颔首道,“吾儿小小年纪,便为我大秦解了如此一个大难题,真乃朕之福星也!”

    原来,先前六国君王为挖掘煤矿,命人于各处山间乱伐乱挖,如此一来,逢骤雨之时各地便经常发生滑坡,朝中大臣们近日正在为此事困扰。

    倒也不怪他们没想到植树固土的法子。

    在这时期乃至之后的数百年间,“毁林开荒种粮”才是主流观念,一时之间,秦国大臣们哪能想到,要反过来给山上栽树?

    当日,大秦皇帝嬴政便连下了两道诏令:

    一、征募工人百万人修建四海道路;

    二、凡在秦国傅籍者,每户除今岁在当地荒山栽树三百株,往后每岁需种枣、榆、柳、松各四十株,如土性不宜,则改种朝廷名录中旁的树木品种,树苗由朝廷提供。(3)

    由于君王登基之日大赦天下,除却十恶不赦之罪犯,旁的刑徒隶臣诸人皆已欢喜归家。

    是以,这一趟修路朝廷只发征召令,并不强制点名要求何人必须前往——但嬴政自信,在每日30钱的利诱下,朝廷很快便能征足人手

    果然,这道诏令传到各地的当日,郡县衙门便挤满了自愿前来报名的踊跃庶民。

    楚国故地淮南,六县县衙前,也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县中数名狱卒与守备军正在人群中穿梭着整队,并声嘶竭力地大声喊着,

    “二三子,速速以先来后到之规排队!速速以先来后到之规排队!胡乱插队者不许报名”

    这般来回吼了数百遭仍是无用,想抢先报名的百姓们,叽叽喳喳拼命挤作乌泱泱一团,大伙都生怕名额报满了——旁的郡县也在征募哩!

    无奈之下,县令只得让县尉取来军中大鼓,并传壮士前来咚咚咚敲得震天响,大鼓声迅速盖过了人群的喧哗声,又带着些征伐的杀气,总算让百姓们停下喧哗和挤压,一个个老老实实朝县令望去。

    六县县令悄悄大松一口气,这才整了整衣冠抬手让壮士停止敲击,站出来拼尽全力大吼道,

    “本官即刻命人着手登记名册,但若再有衙前喧闹及插队者,本官定会当场取消此人报名资格,二三子若安静排队,本官定为尔等争取到修路之机!”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急道,“县令大人,请您快些开始吧,莫让滂县与华县抢先呀!”

    “是啊,还请县令大人早些登记我等名册递交上去,我等恨不得立刻出发为朝廷修路修渠啊!”

    县令摆摆手,待守备军搬来几张桌椅摆好后,便与几名文吏各执执笔坐下,大声道,“本官再重申一回,只有安静排队不破坏规矩者,方可前往各地修路,再有喧哗乱晃者”

    他话还没说完,又有一名挤在前面的中年男子,指着他身后的中年妇人,故意用县令听得到的嗓门嘀咕道,

    “这修路修渠乃是力气活,朝廷既包三餐饭食,又每日发30钱,我等男子自不会辜负陛下厚恩,必会竭尽全力助朝廷尽早修好噫,无甚力气之妇人,何必来往男子身前凑热闹,想着占我等与朝廷之利?”

    县令蹙着眉尚未开口,中年妇人便狠狠瞪了那男子一眼,叉腰中气十足怒吼道,“老娘占你这泼皮之利?你何不溺以自照?!陛下对我等有粮食换麦秆之大恩,我等岂可狼心狗肺占朝廷之利?呸,好教你这泼皮知晓,老娘乃家中力气最大者!”

    她这话一出,队伍中旁的女子亦大声力挺道,“就是!我等乃知恩图报之人,正因不想占朝廷之利,这才劝住家中良人与半大小子,亲自前来报名为朝廷效力,你等真是狗眼看人低”

    “是啊,若是楚王征人修路,我必打发家中痨鬼前去”

    那中年男子见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泼辣,不由气得面红耳臊,也跟着放开嗓门大吼道,“你这村野泼妇,何人娶你真乃倒霉十代也”

    狱卒大喊着“噤声”冲上前,想将二人一并驱逐,哪知对方跪地哀嚎死活不肯走,那妇人更涕泪横流喊冤个不停,并一再强调自己力气很大,修路能完成得又快又好,而旁的百姓又在一旁帮腔的帮腔,指责的指责,现场再次乱成一团。

    县令取笔蘸好墨,无奈看着这一幕,心头暗暗叫苦不迭,若换成老秦人,早在长官下达第一便规则命令之时,便已静悄悄排好队,何至于这般三番五次不肯听令行事,还敢当着他的面打起来?

    但话又说回来,他来此地数月间,倒从未与胆大泼辣的楚民起过冲突——楚民们往日是极谨遵本分的。

    今日他们这般疯狂之态,他亦是头一回见,眼下,人人皆在胡乱推攘吵闹,他总不能将众人全赶回去,各郡县皆有最低名额指标的。

    这时,他右侧年长的文吏眼珠一转,悄悄倾身如此这般耳语一番,县令面上登有喜色一闪而过,继而,他又重新恢复严肃神色,起身大喝道,

    “来人!将县中磨盘抬三个来,凡依本官之令排队者,皆可上前一试;凡能以一人之力搬起石磨者,无论男女,皆可当场录用!再有喧哗及插队者,叉出去!”

    文吏说得对,既然朝廷诏令并未点明要征男丁,再结合如今男女孩童皆可上公学之现状,说明陛下根本不在意前去修路的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只须对方身体能承受劳动强度便可。

    如此一来,管他男子女子,他只需为陛下挑选力气大者,便绝不会出错。

    很快,壮士就把单个一百来斤的磨盘,抱来三个放在地上,人群立刻齐刷刷朝它望来。

    县令满意地重新坐下举起笔,说了声“依次上前抱磨盘,不排队者不可抱”,在狱卒与守备军的传话下,人群才迅速安静了下来。

    既然是以力气选拔修路之人,这下大伙就不担心了,至少在许多男子看来,排在他们前面的女子未必有几个抱得动磨盘——徒手抱一百斤之物,可比肩挑重多了。

    而方才起争执的中年男女,虽然被允许留了下来,却因违反规则,被狱卒带到两支队伍的最后方排队,一时两人都恨不得将对方撕来活吞了,但终究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与对方吵嚷。

    这时,中年男子悄悄瞄了瞄他前面的人,见对方面上有刺字,不由眼珠一转,扯了扯对方泛白的粗布衣袖,“好心”提醒道,

    “嘿,别排了!方才县令告诉我等,朝廷以钱粮征募修路者,征的是守法之善民,刺面刑徒不可,莫再浪费时间,快回去吧”

    他打定主意,能劝走几个算几个,谁也别想挡他修路挣钱的财路!

    英布转身,有些不自在地抬袖摸了摸脸上的刺字,迟疑问道,“此事可当真?”

    可陛下不是已经将他们提前大赦回家了吗?他真的很需要这份修路活计。

    中年男子正要说“当真”二字,却被一直暗中盯着他的中年妇人,抢先凑过来小声道,“别信他,蒙你的!”

    中年男子正要叉腰骂对方,但在英布骤然变得冷厉的面色下,到底是泄了气不敢再吱声,谁让对方比他高比他壮呢?

    待英布转回身后,他不由暗松一口气往身后看去,嚯,又排了这么多人!

    这一等,就从早上足足等到日落时分才轮到他们,英布轻而易举便举起一个磨盘,在文吏处登记姓名年龄住址后,终于满怀希望踏步朝回乡的方向走去,只盼着能早些开始修路,这样一来,他不但能吃上饭,还能攒下些银钱,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想到这里,他再次抬手摸了摸面上的刺字,心中充满了无奈。

    他顶着这样一张脸,结束刑徒生涯回到故土后,往日熟悉的六县乡邻皆视他为豺狼强盗,因为照楚国的风俗,只有盗匪和杀人狂徒才会被刺面。

    可在秦法之中,“弃灰于道者”亦会被处以黥刑。(4)

    父母双亡后,他几年前想去秦国闯荡一番天地出来,哪知在抵达咸阳郊外时,不懂秦律的他将烧火熬煮野豆的草木灰,随意倒在了路旁,又凑巧被巡视的秦国中尉军抓住

    他连咸阳的城门都没迈进,便被抓进军营刺了面,又被连同一批刑徒一道押往秦国刚攻下的太原郡修缮城墙,这一修,便是三年

    在秦始皇大赦天下后,对秦国有阴影的他立刻逃亡家乡六县,哪知,家乡也成了秦国的地盘,而他的乡邻熟人皆不肯雇他耕地,他问便县中豪强要不要家臣,皆吃了闭门羹——楚人是极避讳与刺面匪徒打交道的!

    回到楚地的英布时常上顿不接下顿,过得竟还不如在太原郡当刑徒好,至少,秦国每月会给刑徒发放一石糙米之粮,并会在夏秋两季为他们备制衣裳。

    如此一来,原本对秦国恨之入骨的英布,竟无比怀念起秦国来,甚至,他近日开始认真向里正请教秦律,想再设法犯上一回不轻不重的罪,好重新再当一回刑徒。

    正在山重水复之时,始皇帝竟下诏征募修路工人,他听完里正宣布这消息后,忙第一时间兴冲冲赶来县衙报名。

    思及此,英布顿下脚步,扭头朝身后望去,只见那好心提醒他的中年妇人,正小跑着朝他追来,热情喊道,

    “小兄弟,我也通过征召啦,往后我等若分到一处地界,莫忘了互相照应哇说起来,我家中长子与你年纪相仿,力气倒比不得你,还好今日来的不是他我的力气是最大的哈哈哈”

    她方才与中年男子争执之时倒并未说谎,接到里正通知的第一时间,她一家便打定主意要挣上这笔修路银钱。

    但他们是有良心之人,如果成为秦人后,既得了君王数番施布之恩德,前去修路又有每日30钱领,是无论如何也不忍派个力气小的家人前去糊弄朝廷的,是以,力气最大最勤快的她便来了。

    英布边笑着附和,边继续往县衙方向张望,中年妇人笑着指向一旁角落里蔫头耷脑的中年男子,问道,“小兄弟,你在找他吗?哈哈哈,他堂堂一个男子,竟连个百来斤的磨盘都抱不动,笑死老娘了哈哈哈”

    中年男子立刻涨红着脸朝她怒目而视,妇人也不甘示弱地做出挽衣袖的姿态,大嚷道,“来啊,打一架!老娘倒要让众人看看,想趁机占朝廷便宜之人是谁!”

    英布亦露出些笑容来,朝那男子晃了晃拳头,男子面色一变,急忙一溜烟跑了。

    这时,听到妇人嚷嚷声凑上前的其他妇人,亦满面春风凑上来七嘴八舌道,

    “此等连个磨盘都抱不动的鼠辈,竟有脸嘲笑我等女子不可修路?”

    “就是,我看他呀,才是黑了心肝想来占朝廷便宜的!”

    “呸,这不要脸的腌臜货!我等当日险些被天杀的楚王害得缺粮饿死,是陛下以粮换麦秆给了我等一条生路,如今,朝廷派人为我等送来高产粮种,为我等盘火炕、造水磨,还要我等孩儿后人修公学,不收束脩教他们读书识字!这哪一桩,不是我等连梦里未没见过的?陛下乃是天神将士,对我等是何等仁义啊!这些腌臜货不思报效陛下之恩德,竟想浑水摸鱼占朝廷便宜,真该死啊!”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纷纷附和着骂了半晌,同时她们皆认为,县令以考验力气来选拔修路之人,实在是极英明的,修路不就是力气活吗?在她们看来,谁家力气大谁上,才对得起陛下!

    妇人们边叮嘱着英布要好生为朝廷卖力,千万不能学方才那狗东西只会耍嘴皮子,边在县门外岔道分手,三三两两踏上了回家的路。

    英布悄悄往山上摘了些野果囫囵充饥,这才踏着月色往家中走去,比起来时忐忑的心情,他心中此刻平静又快活,力气?只要秦国能供他吃饱饭,他有的是力气为秦国卖命一辈子!

    嬴政没想到的是,各地郡县竟在短短数日内,便将朝廷下发的征募修路工人任务完成,甚至,各地郡县官员还为他征来了许多民妇。

    原本,随着远超征募人数的百姓涌入,面对供大于求的应聘市场,各地秦吏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力气来选拔修路之人。

    他们的想法与六县县令一样:既然王上未指定要征集男丁,想来并未限制男女之别,只要力气大就行。

    在一瞬的惊讶后,身为只重视工作效率与人才的帝王,嬴政确实并未在意此事,他即刻下诏命桓猗蒙武等诸将带人前往各地监督。

    六月初,秦国修路一事正式启动,除却百万修路工人与监工的将士,水家那帮老者也亲自奔赴各地现场指导。

    而明赫却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了新的烦恼之中。

    因为,在一切全依赖人力和畜力的时代,纵便水家的方案再省时省力,要修完一个覆盖七国故地的浩大工程,纵便百万民夫一齐动工,最快也要耗时七八年。

    他跟韩信一起趴在地上,絮絮叨叨嘀咕着,“别的不说,光是往各地运送水泥沙子等原料,就要耗费不少人手与牛马在往返的路上,好烦呐”

    连两千多年后的后世修路修桥,都要涉及各种材料的跨区域调配,更别提眼下的大秦了。

    韩信忙安慰道,“五黑子前些日子,已带着少府众人造出许多加宽加长车厢的马车,如此定能一趟多运很多”

    明赫鼓着小脸墩道,“不够,还远远不够”

    一辆马车就算装再多,运力也不可能达到半吨,他想要的,是一日就能奔驰几千公里的高铁货车,只有这样的效率和速度,秦国才能在尽快短的时间内修好路——修路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实在太过庞大了,多拖一日,就要多消耗国库许多钱粮,他是父皇的小棉袄当然要多考虑些。

    正在韩信绞尽脑汁想再宽慰九公子之时,明赫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恭喜您,宿主已完成为秦国连灭三国的开疆拓土任务,合集大礼包正在到来中”

    明赫立马惊喜嗖地爬起身,还没来得及跟系统搭话,就听见“嘀”的一声后,那道女声继续不疾不徐道,

    “价值400亿善意值的二十台黑科技时代自带轨道半空超速高铁已备好,正在传输途中,请您注意查收”

    明赫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脑袋,想啥来啥?难道我真是个福星?

    这时,系统兴奋到变形的声音传来,“宿主,我们有可以运货的高铁了!单次载货量二十万吨的高铁!”

    第124章

    虽然系统在快速浏览说明书后, 发现这二十台载货高铁跟地动预测仪一样:在完成目标任务后,它们就会自动销毁。

    但它和明赫仍然难掩兴奋而激动的心情——在史书记载中,秦始皇时期修建的连通咸阳之驰道, 皆“厚筑其外,隐以金椎”。(1)

    这意味着,这大工程除了要用到水泥黄土等材料, 还需搬运大量巨石与青铜铁椎筑实地基。

    而有了这载货量超大、速度超快的自带轨道高铁, 就能高效往返于全国大大小小的郡县之间,专门运送水泥沙石黄土与钢铁,可以省出大量时间与人力, 还能防止拉车的牛马过劳而死。

    除了这些载货高铁,系统规则这一趟赠与明赫的大礼包里, 还包括数百万株三年期各款茶叶苗、一百多万株六年期橡胶树及制作橡胶方法、活字印刷术及楷书常用三千字模具、大蒜素制作方法、世界地图与航海指南、玻璃吹制法与夹金贴丝工艺等商城早已断货的商品,总价值数千亿善意值。

    当然, 伴随这些丰厚奖励而来的, 还有系统规则终结任务的通知:由于系统规则默认的开疆拓土领域范围, 是六国所在的中原各地, 如今随着六国的灭亡, 这项任务便至此结束,以后不会再发放奖励。

    明赫虽然十分不舍, 但也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诚挚而认真地表达了对方数番襄助秦国的感谢后, 就与这个天上砸下的大馅饼就此告别。

    好在, 如今秦国疆域已囊括七国, 人口更有两千多万之众, 比未统一前翻了数倍,他每天能得到的善意值也跟着水涨船高翻了几番, 倒也可以快速攒些积蓄兑换物资。

    接下来,朝廷又召集另一些人手,开始往土性气候适宜的郡县,移栽三年期茶叶苗和六年期橡胶树,这些接近成熟期的苗树种下后,最多只需过上一两年,茶叶就能采摘、橡胶也能割胶了。

    虽然朝廷下发的诏书中,将二十台穿梭在各地半空运输建筑材料的高铁,称作“仙界高铁”,但大秦万民心照不宣地坚信:它们一定是遨游于仙山的神龙所化,受陛下召唤而前来襄助大秦的。

    若不然,纵便是仙界之铁,又怎能吞物无穷而能盘旋上天?

    对自幼听着上古神话长大的古人而言,仙界神兽能飞翔化形、能一口吞下无穷物资、能呼风唤雨改天换日,皆是神话故事中神兽们本就拥有的本事,虽然如今亲眼所见,有令人瞠目结舌之惊,但更让他们倍感震惊的是——

    陛下竟能一趟召集二十条仙界神龙助大秦修路,是何等无上威风啊!

    怪不得自盘古开天地一来,人世间历经君王无数,唯有陛下登基之日,上苍为他洒下五彩云霞庆贺!

    这般想着,众人在满腔自豪激动讨论之余,又忍不住对君王敬畏悄悄愈增,那可是能召唤仙界神龙的陛下啊!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躲藏在燕楚深山数月,准备待秦军大规模扫盗风头过去,再重出江湖东山再起的盗匪们,在亲眼抬头看着半空中快速飞过的蜿蜒“巨龙”后,在派喽啰打探出它们皆是秦王请来的助力后,不得不怀着同样的“秦王竟有神龙襄助”之猜测,在惊惧交加中纷纷走出深山,纷纷主动向官府自首服刑。

    成功自投罗网的他们,竟还暗暗庆幸不已:纵便去当刑徒服苦役,也比被巨龙一口吞进肚中好!

    随着大秦各项分工有条不紊进行中,咸阳城的道路整修工程,也在诸昭的亲自监督下紧锣密鼓进行着。

    由于咸阳肩负大秦都城重任,又有联结国中各处道路之功用,自然是要趁机扩宽主道的。

    而在格外重视农耕的大秦,自然不可能往农田密集一侧扩道,于是,拆迁规划线内的民居与占用少部分民田,便成了不可避免之事。

    拆迁一事,对古人而言,倒也不是甚新鲜词汇。

    早在春秋时期,鲁文公就想劝服两个股肱大臣搬去旁处居住,好把他们的地盘腾出来扩建宫室,当然,这是统治阶层面对公卿的拆法。

    在乱世数百年间,列国豪强勋贵随意寻个由头,或连由头也不寻,直接派出家臣打手将庶民与家当一道扔出去,将他们的茅草屋就地推倒、以兴建苑囿别居之事,实在数不胜数。

    这时期的拆迁,正是让百姓谈之色变的“强占民屋民田”。

    不过,庞大帝国的君主嬴政,自然不是那等以势欺民之人,为收拢民心秉护大秦,他与韩非商议出一个法子,以一道朝廷补偿的诏书,击退了百姓们的隐忧:

    凡划入主道规划线内之家,朝廷皆会派出官吏丈量房屋尺寸、核实稼穑农桑作物,在以钱粮如数补偿作物损失后,还会为百姓在咸阳重建房屋,在此期间,朝廷将搭建临时草木棚安置百姓。

    这补偿条款若在后世人看来,不过是单纯按一比一赔偿罢了,对拆迁户而言无利可赚,甚至,随着主道的扩宽,朝廷为他们新建的房屋,可能地段还不如现在的好——放在后世,进场的开发商估计签约率连10%都达不到。

    但这是等级森严、庶民活得千难万难、特权阶层可以随心所欲的封建时代,百姓们并不懂后世经济学思维或房地产理论,朝廷下了令,他们自然要乖乖迁走。

    而嬴政亲手拟写的这道诏令,对两千多年前的他们而言,真真是陛下前无古人之体恤爱民创举!

    要知道,在秦国官田制的土地形势下,除了获得爵位分封之人,百姓们只拥有土地的试用期,此番扩路占用的民田,本就归属朝廷所有,纵便朝廷不赔偿农作物,也是占了情理的。

    再者,千百年来他们的祖祖辈辈,只听过权贵王族强占民居的;

    哪有人听过:占完民居后,朝廷不但搭建棚子安置他们、赔偿官田中的稼穑农桑损失,竟还会为他们重建房屋的?

    一时之间,咸阳被拆迁的百姓与未被拆迁的百姓,皆面带喜色交相称赞着:我大秦陛下,真乃万世未有之圣君也!

    八月,隐居于齐地偏僻海岛的齐国大儒浮丘伯,听闻此事唏嘘不已,次日便亲率三百弟子跋山涉水,前往当年姜尚公所筑之琅琊台,于此间巨石上,刻下令后世千年津津乐道的《刻琅琊碑》——

    “始皇帝徳才高叡,雄才大略,以强兵一统四海,以仁义闻颂天下,创民屋民田补偿制以作则千年,实乃千古至圣至明之君也!”

    同年,荀子亲传门人浮丘伯,带三百儒生入秦。

    值得一提的是,在嬴政与浮丘伯诸人对谈一番后,很快便惊喜地发现:

    这一派继承了荀子批判性思想的儒者,遵循的,并非淳于越等人提倡的“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儒法;

    他们遵循的,乃是荀子提出的“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之儒法,竟在无形中,契合了大秦如今施行的儒皮法骨之道!

    荀卿,为大秦贡献多矣!

    跟着扶苏前来城中观看修路的明赫,已再一次被古人的智慧所震惊:秦朝,竟有下水道排水系统!

    戴着简易口罩防灰、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他,此刻正好奇地看着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一节节七八十公分长的五角形陶管,拼接成一整段长长的“宽水管”,规规整整地摆在挖好的壕沟中。

    他不由悄悄跟系统嘀咕道,“统子,我觉得古代工匠的智慧比我强多了,还好我前世的考大学的竞争对手不是他们太牛了,华夏竟然在遥远的秦朝就有下水道了,啧啧”

    系统急忙搜索出资料,解释道,“宿主,你又误会了,早在秦国之前的两千多年,华夏就有下水道了!后世考古学界发现的最早排水陶土下水管道,出现在新石器时期的淮阳平粮龙台山遗址”(2)

    正迈着小脚悄悄离壕沟越来越近、准备凑近观察水管的明赫,闻言不由脚下一个趔趄,直直朝壕沟里栽去!

    在卫尉军大呼“快救九公子”、在面色猝然大变的扶苏与蒙毅飞身奔来、在系统迅速开启防护模式时,明赫已被离他最近的修路民夫稳稳接住。

    由于壕沟足有一米多深,民夫无法抱着他爬上来,只得单手用力撑着壕沟,用另一只手将吓得说不出话的明赫,递到了奔来的蒙毅手上。

    蒙毅先飞快检查明赫全身上下,待确认九公子并未受到分毫损伤后,这才双手将他递到面白如纸的长公子手中。

    扶苏一把紧紧抱住明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边用已带上几分哭腔的颤抖声音连声道,“阿弟你可有被吓到?阿兄带你回去可好?”

    方才听见卫尉的呼喊声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蹭地蹦到了半空!

    他根本不敢想半点,自家阿弟,方才若摔进满是陶管与石块的深壕沟,少不得要摔个头破血流

    不,阿弟是福星小仙童,定然能这般逢凶化吉的!

    在系统迭声的道歉声中,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明赫早已回过神来,他急忙安慰系统,说自己刚才是被华夏公元前2000多年就有下水管一事震惊,才会不小心滑下去的,不是系统的错;

    接着他又安慰扶苏,解释自己方才不过是走神了,他现在还不想回宫,想留下来观看铺设下水管。

    扶苏虽仍心有余悸,但向来对明赫予取予求的他,终究答应了此事,不过这一回,他全程抱着阿弟站在壕沟外数丈处,坚决不给小家伙再下地乱跑的机会。

    在扶苏的授意下,蒙毅派出卫尉,将方才救明赫的民夫召到跟前亲自致谢。

    穿着泛白粗麻短打衣裳的英布,在玄衣黑甲的卫尉军和高贵的大秦长公子面前,局促得双腿都有些发软。

    在对方生疏地胡乱行了个礼后,扶苏便温声询问了几句英布修路的情况,又见此人面上有刺字,便忙询问他是何时、因何事被处以黥刑的。

    父皇登基为帝之时,便颁布了大秦新律法,按废除了许多酷刑的新律法规定,是不准各地官吏再施以此类侮辱性刑罚的。

    扶苏这般问,是想借机查探,楚地官员有未对朝廷之令阳奉阴违。

    英布却误解了对方的意图,以为长公子亦如乡人那般认定他是杀人盗匪,急忙把几年前自己在咸阳城外弃灰一事说了出来。

    说着,他又小心地补充道,“回长公子,托陛下前些日子登基大赦天下之恩,小的如今已非刑徒之身”

    他暗暗生出些悔意来,担心这场举手之劳的救人,会因自己受过黥刑一事,牵扯出不必要的风波。

    若长公子认为他一个当过刑徒之人,不配触碰小公子,恐怕就算这位长公子再有仁善之名,自己亦少不得要被砍去双手。

    他幼时在家乡六县,便亲眼见过乡中豪强从马背上摔落之时,牵马的奴仆冲上去以身为肉垫为对方挡了一劫,哪知,豪强却怒不可遏,骂他这卑贱之人竟敢触碰自己,当场便命人将对方打杀了

    奴仆与刑徒,向来是比良家庶民更卑贱之人。

    想到这里,英布忧伤地垂首打量起自己的双手,他很珍惜在咸阳用双手修路谋生的活计,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为陛下卖力,可若没了双手

    哪知,扶苏听完这话,非但没有嫌弃他当过刑徒的身份,反倒语带悲悯道,“商君之法确实严苛了些,可惜你时运不济,竟因轻罪而受重罚”

    蒙毅心头一惊,急忙上前两步,压低嗓音提醒道,“长公子,请慎言呐!”

    如今天下一统,陛下业已称帝,想来立太子一事已近在眼前,长公子这般评论商君之法,若被有心人私下传到陛下耳中,到时恐会横生枝节啊。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却并未接话,因为他认为,蒙毅的忧虑是多余的。

    从前的父皇,定会将商君之道奉为圭臬,绝不容有人非议大秦律法,可如今从神画中参透大秦兴衰之痛的父皇,若仍敬畏商君之法,又岂会将商君之法大改而颁新法?

    明赫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英布,一边附和道,“是啊阿兄,商君之法太严苛了,摘几片桑叶要服刑,随地扔草木灰要刺面,还是父王的新法好!”

    英布悄悄抬起头,感激地去偷看这孩童,哪知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慌忙低头挪开了眼。

    蒙毅只得无奈自我安慰道,罢了,既然九公子也这般非议商君之法,倒为长公子掩饰了几分

    扶苏认真看着英布许诺道,“待本公子回宫,定会如实向我父皇禀告壮士救我阿弟之事,还请壮士留个姓名。”

    这便是要报答他之意了。

    英布慌忙抬头摆手道,“请长公子不必介意,小的不过举手一托”

    扶苏笑吟吟揉了揉明赫的头发,“壮士举手一托,便让我大秦最可爱的公子安然无恙,自该有赏!”

    自小家境贫寒的英布,哪懂什么“尊者赐,不可辞”之礼仪,纵便扶苏如此说了,他仍要手足无措地推拒——在乡间,互相帮扶乃是常有之事,哪能帮了人就要收人家谢礼?

    最后,还是蒙毅沉声告诉他,无论长公子回禀后,陛下赐下何等赏赐,他皆必须悉数收下,绝不可这般推三阻四。

    局促得满面通红的英布,急忙噗通跪下道,“请长公子恕罪,小的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乡野村夫不懂此等礼数小的名叫英布,乃是楚地六县人氏,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如今小的在咸阳为朝廷修路,乃归陈百夫麾下所管”

    他一股脑将自己的情况全说了出来,扶苏却发现怀中的小家伙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他正要开口询问阿弟为何这般高兴,却听见明赫兴高采烈的心声响起,

    “他就是英布?好啊,刘邦手下三大猛将,我大秦就得了两个英布虽然比不上韩信用兵出神入化的本领,但他可是最擅长打前锋啃硬骨头的好手啊!当年巨鹿之战,就是他为联军打的先锋,为项羽一马当先攻破函谷关的也是他大秦良将多多益善呀,扶苏哥哥,快收下他!”

    听见心声的蒙毅与扶苏,急忙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近日朝堂之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已满七十高龄的老将王翦因旧伤复发,正式递交了告老奏呈。

    虽然君王已接连三趟驳回王翦告老之辞呈,但满朝文武皆知道,陛下不过在按礼仪挽留对方,好教史书记下,王翦被君王再三挽留的风光排面。

    而王翦年老是真,旧伤复发亦是真,这意味着,他不日正式告老亦会成真,而大秦,将少了一名重量级名将。

    若英布果真有冲锋陷阵之将才,陛下定会欣喜万分——自古以来,只有君王为大将凋零黯然神伤的,从不会有君王嫌国中大将太多啊!

    果然,当扶苏将此事秘密呈报父皇后,嬴政大喜过望之下,先下诏赐对方一级爵位,接着又将他调入蓝田大营历练。

    本想来修路求口饭吃的英布,就因为壕沟中出自善意的“举手之劳”,莫名其妙一跃成了大秦一级公士之爵,有了田一顷、宅一间、奴仆一人,还从一个修路民夫,成了军中可管三人的操士小卒。

    在万分惊喜之余,他对大秦陛下、对长公子与那位小公子,皆生出浓浓的感激之心,暗暗发誓定要拼尽全力为大秦杀敌效力

    傻乎乎的明赫却高兴地以为,格外爱护人才的父皇,定是见对方长得高大健壮,不忍让英布这副好体格埋没在修路上,这才选拔他前往军营效力的呢。

    他在回到咸阳王宫后,急忙追问因震惊摔倒而打断的下水道一事,这才知晓:

    早在距离秦朝两千年前的夏朝时期,就已经在城池宫殿中,修建明沟和被称作“窦”的暗道下水管来排水;

    而在商朝的偃师遗址中,还发现了用石头砌在地下的排水渠;

    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临淄城中不但有三大排水系统,还通过巧妙的石块排列方式,让过水道与出水道内部缝隙有双重排水功能;(3)

    而到了秦朝时期,则将原本圆柱形的陶土下水道改为五角形,如此一来,每根短管之间的连接更为紧密

    甚至,除了排水下水道与沟渠,早在战国时期,各国就已经发明了石砌地漏。

    明赫再次惊叹古人的智慧,实在太厉害了,而他竟一直以为,古代是没有排水系统的!

    章台宫中,听着阳庆回禀王翦伤情的年轻帝王,不由渐渐蹙紧了剑眉。

    待对方禀完后,他英姿威仪的面色十分凝重,缓缓问道,“老将军之周身旧伤,若辅之以仙界大蒜素,再由你亲自出手施针调药,可有八成痊愈把握?”

    阳庆一怔,继而摇首拜道,“陛下,王老将军腰背胸前所受之刀箭重伤,距今至少有十数年之遥,臣学医不精,恐怕无法”

    嬴政急切追问道,“爱卿可能为他痊愈五成?”

    阳庆看着君王企盼的神色,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王翦多年之旧伤,皆由夏无且主理,可秦国医术之道,与旁的列国并无区别,皆是巫医结合之道,其中,巫之比重更占了大半。

    正因如此,王翦被刀箭所伤之皮肤,虽已随着时日结痂转好,但体内脏腑之伤,却经年累月地沉积了下来。

    实则,对方能以远超常人之毅力,忍受脏腑不时疼痛之煎熬,还为国带兵亲上战场打了无数场大战,已远远出乎阳庆的预料。

    但这也意味着,王翦提前透支了太多身体精气,如今面对旧伤的汹汹复发而来,恐怕已撑不了几年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君王焦急的眼神,心一横,狠心实话实说道,“陛下,以王老将军之身体状况,恐怕至多只能”

    这时,蒙毅迈着急促的步伐进殿,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头,禀道,“陛下,华阳宫传来急讯,华阳太后六日前已卧病在床,因太后执意不许人前来惊扰您,这消息便瞒了下来

    在嬴政骤然起身的冷冽凝视下,蒙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但到了今日,太后沉沉昏睡未醒,已整整一日滴水未沾了!”

    第125章

    当心急如焚的嬴政, 亲自带着阳庆赶到华阳宫时,昏迷一整日的华阳太后,不但悠悠醒转过来, 甚至还能在宫人的搀扶下,颇有精神地半坐于塌上,丝毫不见先前气息奄奄之态。

    阖宫欣喜之余, 皆暗暗认为此乃陛下莅临之故。

    君王见状自是惊喜不已, 一个箭步上前握住祖母的手,温声问她可要先喝些水解渴。

    华阳太后伸出有些冰凉的左手,反覆于嬴政手上轻拍着, 慈爱地笑着摇头道,

    “政儿啊, 本宫近日时常梦见先王与子楚,也时常看见阿父与姑母”

    嬴政心头顿时“咯噔”一声, 刚放下的心头巨石立刻又提了起来。

    接连梦见四位故去亲人, 在这时代可不是吉兆。

    他掩下担忧, 开始细细打量着华阳太后的神色, 却见对方眼中涌现出热切的憧憬亮光, 神情渐渐恍惚地伸手抚摸着他的面庞,笑着喃喃道,

    “政儿,好孩子啊, 你完成了先王与子楚的心愿, 完成了姑母与阿父的心愿, 如今天下大安, 政儿又登基做了皇帝,本宫总算能安心见他们了”

    嬴政眸光一凝, 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忙使眼色命阳庆上前把脉。

    宫人忙体贴地将魂不守舍的华阳太后,重新扶着躺下,眉头蹙成“川”字的阳庆,立刻上前请罪一声为太后把起脉来。

    嬴政满眼担忧地,看着眼中亮光愈发黯淡的华阳太后,只见对方嘴角仍噙着笑意,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政儿呐,往后祖母若不在了,你定要好生顾饮食,莫要贪凉贪杯”

    正在把脉的阳庆猛地抬起头来,面色沉重地朝君王悄悄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手。

    早在方才见到原本昏迷的太后,突然这般精神大好时,他心头便升起不好的预感。

    此刻一把脉,太后果然周身元气已散,想来最后一丝凝聚未消的执念,便是在等陛下到来

    嬴政心口倏地涌起一阵大恸,冲上去扑于榻前,紧紧握住华阳太后愈发冰凉的手,低哑着声音道,“祖母,您先前盼着品尝的龙井春茶,明岁四月便可采摘了”

    此刻,华阳太后眼中光芒已尽数散去,她努力想反握住嬴政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仿佛这咫尺之距却隔了万里之遥。

    她涣散着眸光,看向这个寄托了自己无限情感的孩子,这个弥补了自己无子孙遗憾的孩子,眼前高大威武的君王身影,渐渐与那个瘦弱矮小的孩童身影重合起来,让她再也分不清此时是何时。

    在宫人们陆次响起的压抑抽泣声中,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左手颤抖着举起,喃喃道,“政儿祖母阿父归家”

    话音未落,她的左手便骤然跌落于榻间,再未举起。

    阳庆与宫人们急忙跪了下来,大声喊着“请陛下节哀”,一颗热泪顺着君王的眼角滚下,又迅速消失于玄色衣袍之间。

    他九岁归秦之初,便在母亲再三的责骂催促下,在园中数趟假装与亲祖母夏太后偶遇,等来的,却是对方一脸嫌恶的斥骂。

    母亲怪他不争气,怪他长得不如成蟜可爱,怪他性子不如成蟜好,不然,哪有亲祖母不喜欢长孙的?

    那一日,悄悄蹲在拐角处发呆的嬴政,遇到了回宫后只拜见过一回的华阳太后。

    她满脸惊喜地牵过他的小手,边走边神采飞扬地絮叨着:政儿长得真好看,一看就是极聪慧的孩子,你这浑身的气度,比你阿父更肖似昭襄王几分!本宫的政儿,以后定是一个好君王

    始皇帝嬴政强行逼退眼中的酸涩泪意,缓缓放开华阳太后的手,俯身亲手为她撩好一缕额间耷下的花白碎发,退后深深一拜。

    祖母,孙儿一路走来,幸未辜负您的期待。

    祖母,这世间,往后再不会有人称朕为“政儿”了

    秦始皇二十年秋,华阳太后薨逝,帝追封其为太皇太后,并以国葬之礼治丧。

    所谓国葬,正是《王制》中“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的规定,这意味着,华阳太后的遗体要安放于以巨石储冰的攒宫之中,期间举行各种仪式为逝者祈福哀悼,待七个月后,才能抬棺前往芷阳皇陵下葬。(1)

    次年夏,治丧完毕的帝国君主,再次收拢强大的心神,将满腔心思扑在了朝务上。

    而李斯则在早朝之时,趁机提出重启骊山北麓皇陵工程一事,此建议一出,立刻得到了群臣一致附和——陛下的皇陵,已停工近五年了!

    按周礼,列国君王早在登基之时,便会寻来巫士勘察相地,以“土会之法”选出一处背山面水、土层深厚之风水宝穴,提前为自己营建陪葬品众多的陵墓,秦国自然也不例外。

    而先前由于秦国抢挖煤矿人手不够,只得让修建皇陵的刑徒前往煤场,如此一来,皇陵一事便停工到了现在。

    丧葬之事,在信奉“事死如事生”的古代,连家境贫寒的庶民亦会郑重对待,更何况帝王乎?

    李斯殷殷劝道,“陛下,如今大秦已挖出巨量煤石,依臣之见,无须再急着开采燕齐楚故地之煤而大秦统一后多出的众多劳力,纵便修路已征召百万,亦大有盈余,还请陛下及早召集人手修建皇陵”

    在大臣们的极力劝谏下,嬴政思索一番后同意了,这一回,仍按一日三餐、每日30钱、一年发放几身衣袍的标准,征募自愿前往修陵的工人。

    明赫知晓此事后,半分不认为自家父皇骄奢淫逸。

    他是受过二十一世纪科学无神论熏陶没错,但他又能凭借什么资格,要求这些隔着两千多年遥远时光的古人,也必须接受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理论洗礼呢?

    每个时代对事物的认知,都来源于这时代的生产力发展,来源于这时代人们对客观世界的探索程度和认知。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已经发展到能造出高铁的水准,人们自然也不会再把它视为神迹神龙现身了。

    再说了,“老神仙”的存在,各种后世生产物资的跨时空出现,本身就让一切,看起来更充满了神秘色彩。

    而溺死的他重新降生在战国、系统的存在、虚拟善意值能兑换成真实物资

    这些颠覆常识的现实,让他自己都时常会陷入真假难辨的恍惚中,哪能有勇气去劝古人别信?

    这事既能让父皇安心,又能让千年后的后世之人,见识到来自大秦的兵马俑与各种陪葬器物,从而对自己的华夏身份充满自豪感,何乐而不为?

    至于劳财伤民?倒也远远说不上。

    秦国现在商业兴旺,又有高产粮种,国库愈发充盈厚实,朝廷不但为百姓减了农耕税赋,在各处工坊干活的匠人还有工钱领——说起来,眼下大秦百姓的日子,已经比史书上任何一个盛世都要好得多。

    至少,秦国不会再有吃不饱饭的饥民。

    而无论修建皇陵的工人,还是制造陪葬器物的工人,不但包一日三餐,还有按天发放的工钱入袋啊,又不是横征暴敛让百姓免费干活

    总而言之,他全力支持自家父皇营造骊山皇陵!

    下定决心要提升大秦医术水平的嬴政,在新设太医署后,又与阳庆夏无且商议一番,下诏命人筹集医术学室。

    凡国中通过考核的志于行医之人,学室中由夏无且传授把脉之学,由阳庆传授辨识草药与望闻问切诸学——这已大秦眼下医术最高明的二人了。

    一时之间,忙得脚不沾地的阳庆,只得托人前往齐地拜访故友公孙光,请他也来咸阳传授医术。

    公孙光收到密信后,原本并不愿将医术随意传授秦人,但在好友杨中倩与徒弟淳于意的劝解下,他终于乘坐马车与二人一同奔赴咸阳。(2)

    至此,原本史书中助力西汉奠定中医药学脉学传承的四人,正式成为大秦医学进步的巨大助力。

    接下来,继语言、文字的统一工作逐步落实后,以秦半两等额回收六国货币的任务,也渐渐走到了尾声。

    由少府冶炼工坊,负责将六国刀币、布币、蚁鼻钱等重新融铸成新钱。

    至此,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七国货币,正式统一为外圆内方的环钱秦半两。

    这一年,治粟内史去世,而学成出师后,已担任太仓令一年多的吕雉,凭借超强的算筹能力,与比肩管仲范蠡等经济巨擘的能力,成功从上计考核中脱颖而出,成为新一任治粟内史。

    眼看大秦私营商贩日益增多,在她的提议下,君王再次补发了一道诏令:在国中设置“准平齐物制”、“常平仓”与“义仓”。

    准平齐物制,即平衡米粮油煤等民生物资市价,朝廷在允许商人盈利的同时,又限制收购价与卖出价的波动上下限;

    常平仓,即朝廷在丰年粮贱时,大量从百姓手中平价购入粮食储备,以免粮贱伤农;而在灾年歉收粮价暴涨时,再将这些粮食平价放入市场,打压私营商贩趁火打劫的高价粮;

    至于义仓,却是君王自己想出来的:从朝廷每年收取的税赋中,取出三十分之一的粮食,放入各地郡县与乡闾粮仓为备用粮。

    若遇洪旱蝗各种天灾之年,该地郡县长官只需将灾情上报后,便可立即下令各处开仓济民,无须等待咸阳应允之诏令,官员们只须在事后,与朝廷派出的审核官吏核账核粮便可。

    如此一来,突发灾情之地,便能第一时间获得救济粮食,再不会出现六国只救灾不救民的情况,也不会因朝廷拨付粮食层层审批与路途遥远之故,让本该及时得到救助的灾民饿死于道。

    秦国新法虽删减了许多酷刑与轻罪重罚之律,却仍秉承着“有功必赏,有罪必罚”的法治原则,对官员贪墨贿赂等处罚仍是极重的,而纵便是嬴政与韩非,亦是赞同对重犯施以“株连”之震慑的。

    这意味着,若郡县官员贪墨偷拿义仓之粮,其家人性命前程皆会遭受牵连,可不仅仅是他本人受罚。

    同时,朝廷每年还会派出巡查官吏核实粮食,百姓亦可向上级官府或巡查官吏,揭发对方贪墨粮食之事。

    当君王这道诏令以快马传至各地,听完里正宣读的百姓们,不由纷纷跪下含泪高呼“陛下万年无极”

    他们虽不大能听懂,准平齐物制与常平仓究竟是何意,但每一个老百姓都听懂了:义仓,是陛下专为他们设置的救命粮仓!

    千百年来,哪一国哪一君会如此重视庶民、将庶民性命放在心上的?唯有始皇帝陛下!

    这般好的陛下,他们岂能不真心实意地渴盼他长寿万年?

    而咸阳宫中看着善意值迅猛狂飙的明赫,也忍不住高兴地感叹道,“我没记错的话,要到隋朝或者宋朝才会出现义仓,大秦现在就有啦!我父皇观念真的好超前啊”

    他只不过趁着扮做老神仙的机会,不时提醒几句民心的重要性,父皇就能自发地积极施行各种仁政,这样的君王,竟然被史书称作“暴君”?

    系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宿主,你记错了!史书上的义仓,虽然最早确实是在隋朝时期创立的,但不管是隋朝还是唐宋明清的义仓,跟大秦的义仓都不一样我认为秦始皇设立这个义仓,才是真正的义仓!”

    明赫疑惑挠头道,“这还有真假之分?义仓不都是开仓救民的免费粮仓吗?”

    系统掏出一张试题递给他,解释道,“不是的哦宿主,他们的义仓都是在秋收时,强制从百姓留下的口粮里,再多收十分之一或者或者几斗,然后统一放到州县的官府粮仓里,储存起来等灾年备用”(2)

    明赫猛地瞪大了眼睛,举着试题不敢置信道,“什么!朝百姓加收粮食来备用灾年?这也好意思叫义仓?他们可真会给自己贴金呢!”

    系统跳上他的手臂,伸出毛茸茸的猫爪指着几行字道,

    “是的,那些根本不是朝廷自掏腰包建的义仓,说得好听,实际上相当于加征了一成以上的税收古代老百姓本就吃不饱,灾年不一定能遇上,每年的义仓粮食却必须要缴纳”

    “而且等真的到了灾年,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老百姓,还得走上十天半月前往州县等待开仓救济,很多人都饿死在了半路上更惨的是,有些官员为了炫耀筹集的义仓粮食多,到了灾年根本不肯发放粮食,或是早将粮食挪用了,老百姓们的救命粮食交到他们手上,想吃上几粒却是千难万难”

    明赫紧紧皱着小眉头,一目十行看完这张试题上的材料,气得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他们担心老百姓胡乱挥霍自家粮食、到了灾年活不下去,就凭空建出一堆粮仓,用收来的粮食支付管理、维护、运输成本?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君好官啊!”

    是的,材料上清清楚楚写着:到了两宋时期,朝廷已经开始明目张胆挪用百姓“寄存”的备用灾粮,权臣蔡京曾下令将各路义仓粮食,收缴七成进汴京城中,而南宋时期,各地义仓被挪作军粮之事更是层出不穷(3)

    明赫看着这张材料,只觉得上面写满了“吃人”二字,郁闷地摇头道,“别的不说,这宋朝可是封建王朝里经济最强的朝代,也是官员俸禄最高的朝代,可他们依然不知足地盯着最底层的百姓吸血,真可恨呐”

    系统用猫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附和道,“是啊宿主,所以我才说秦始皇跟他们都不一样,大秦的义仓,跟其他朝代的义仓也完全不一样,你的父皇,完全当得起千古一帝这个称号!”

    说着,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宿主,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如果我也是人类的话,我也好想让秦始皇当我爹啊,有这样的父皇好骄傲啊”

    原本被气得脸颊都有些红的明赫,闻言不由缓缓将嘴张成了“O”形,很快又自豪道,

    “统子你果然很有眼光!不过据我所知,还有很多很多人类也想当我父皇的崽崽呢,你就算变成人类,恐怕也要排长队的!”

    系统难得失落地摇了摇头,“我不怕排队的宿主,但我们系统是永远不可能变成人类的”

    不过它转念一想,又高兴了起来,“宿主你知道吗?我有很多同事都超想当秦始皇的崽崽,但我才是离秦始皇最近的一个,我好幸运啊,谢谢宿主让我能近距离感受始皇大大的人格魅力哦!”

    明赫与有荣焉地挺起了小胸膛,父皇的人格魅力,竟能跨物种汇集了一大群系统拥趸,好生厉害啊!

    秦始皇二十一年,十二月。

    在张苍新制定的以正月为岁首的《太初历》中,原本在商历中为岁首的十二月,成了如今大秦辞旧迎新的岁末之月。

    在六英宫晚宴上庆祝新年的大秦君臣们,并不知晓远在千里外月氏国的萧何,在将近一年的谋划中,已成功从一个“想出去看看的秦商”,成为月氏王极力挽留并倚重的谋士。

    而他也终于在这个冬日,等到了“随从”钟离昧传来的消息:乌孙王近日频频联络匈奴羌戎诸部,诸国军队有合拢往东集结迹象,不知目标是东胡还是秦国。

    北风呼呼作响的帐篷中,钟离昧飞快说完情况,见对方迟迟不开口,只得压低嗓音急切问道,“大秦距此有千里之遥,如今戎狄军队已悄然出发,此事,我等该如何知会朝廷?”

    胡人最喜在秋冬时节偷袭,他担心大秦将士,会沉浸秦军一扫六合之大喜而放松警惕。

    穿着月氏王赏赐的紫色华贵羔绒厚袍、如今名叫“萧不疑”的萧何,却笑着从篝火铁架上,取来以陶罐盛的热腾腾羊乳递给钟离昧,细声道,

    “来,先喝几口羊乳暖暖身子。我倒以为,贼子此番鬼鬼祟祟,目标定是我大秦。你想想看,这天寒地冻之时,东胡牧草枯竭、牛羊瘦弱、粮食不多,哪比得上我大秦城池粮足钱多”

    东胡紧邻燕国故地,比月氏更寒冷数倍,他们纵便再想不开,想偷袭冬日人畜粮食皆不足的东胡,又何须这般兴师动众大筹兵?反倒是大秦刚秋收没多久,如今正是粮食充足之时。

    钟离昧听了这话一时愈发焦急,急忙接过陶罐,也不怕烫地直接捧着罐身,再次催促道,“萧大人,既是如此,此事更是万分紧急啊,虽然我秦军骁勇善战,人数更远胜戎狄之辈,可对方若是发起偷袭”

    虽然他认为对方的目标若真是大秦,实乃以卵击石之举,可再蠢的敌人,也架不住对方在暗处而秦军在明处啊,若对方真要偷袭秦国,少不得要伤亡些同袍,让他于心何忍?

    萧何飞快扫视一眼帐篷周围,凑近钟离昧身侧道,“稍安勿躁,此事或是我等千载难逢除去一敌之机。”

    钟离昧急忙哑声道,“萧大人此言何意?”

    萧何伸出一指,指了指北面,似笑非笑道,“你想想,若是教月氏王知晓,乌孙王竟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月氏,联手匈奴调兵北上,岂能再安枕于榻?”

    钟离昧登时眼睛一亮,兴奋小声道,“如此说来,乌孙今日能悄然绕过月氏北上,明日便能悄然与匈奴联手夹击月氏”

    说着,他高兴仰头将羊乳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萧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正是如此,月氏王本就多疑,只消我顺势引导他稍稍这般一想,他岂能再坐得住?此番,倒是借他之手除掉乌孙之机”

    第126章

    果然, 在萧何暗中收买人手,将这讯息透露给月氏探子后,月氏王在派出快马前去确认后, 很快便命人前来寻他共商大事。

    在铺满猩红毛毡的巨大华丽主帐中,身穿貂裘头戴大雁羽翎的月氏王,正阴沉着脸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月氏国大翖侯呼伏, 正在一旁苦口婆心劝道, “王啊,萧不疑虽自称秦商,终究身份令人生疑, 如此大事,您又何必找他商量?不如让臣召集四大翖侯前来”

    月氏王一听这话更来气, 不由焦躁地顿下脚步,挥手打断他的话头,

    “闭嘴!尔等无凭无据, 却敢三番五次在本王面前挑拨, 险些害得本王痛失不疑哼, 前些时日若非探子及时来报, 不疑早带着他那两个奴仆跑了!我草原上有句谚语:日出照亮大地,智者照亮胸膛, 不疑,便是龙神赐予本王的智者!往后, 本王不想再听到这等胡言乱语。”

    龙神, 是古代草原各国崇拜的神灵, 他们以龙为图腾、姓氏, 坚信自己是神龙之子,还将都城称为“龙城”。(1)

    说起来, 萧何一个“喜好游历的秦商”,从“偶遇”月氏王开始,再一步步“不经意”地在对方面前显露出谋士才干,又通过数趟助月氏王从草原各国得些不大不小的利益,从而让对方将他视为月氏第一谋士…这条路看似轻松,实则他走得并非一帆风顺。

    若想要成功获得月氏王的信任,就必须设法助他从草原攫取利益;

    可他在月氏王面前表现出来的精明智谋,却引来月氏五大翖侯浓浓的危机感,进而联手想置他于死地。

    在月氏臣子中身份最高贵的五大翖侯,先是派出探子前去大秦,打探“萧不疑”的商人身份真伪,在获悉对方确为“魏国亡国贵族”后并未泄气,三番五次在月氏王面前诋毁陷害他,甚至还派出杀手前去刺杀他——他们决不允许在月氏国中,出现一个威胁他们利益的异邦人!

    在钟离昧与韩丰的帮助下躲过两趟暗杀后,萧何开始步步为营发起反击:他设局将翖侯们的忌恨,明晃晃摆露在月氏王面前,并数次在对方的诬陷中,将计就计要“悄悄”离去。

    这般几个回合下来,动辄找萧何麻烦、在背后喋喋不休说他坏话的五大翖侯,却让月氏王越来越不耐烦应对;

    而受了委屈从不辩解、也不会出言诋毁五大翖侯的萧何,却成了月氏王眼中赤诚的纯洁小白花,进而对他愈发重视与维护

    正因如此,月氏王在获悉乌孙与匈奴各国联手东进后,才会第一时间想找萧何来商议。

    呼伏被呵斥后心有不甘,还想趁机再劝劝大王莫要轻信那中原商贩,却见侍卫已领着身披紫袍的萧何进来,只得先闭下嘴,暗朝对方怒目而视。

    一个异邦商贩,竟能获赐月氏王族才能穿戴的紫色衣袍,大王真被这可恶的秦人蒙蔽了双眼!

    萧何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含笑走来,月氏王急忙上前挥退侍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将乌孙与匈奴羌戎各部联兵东上之事告知对方,又面含期待道,

    “不疑以为,他们此番究竟想偷袭何国?眼下,本王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他又指了指一旁的呼伏,“本王与呼伏皆以为,诸国东上必为攻秦!呼伏认为月氏也该即刻派兵,加入这场联军偷袭战”

    呼伏傲娇地昂起头,瞥了萧何一眼,对方却面带微笑认真聆听着月氏王之言,压根没递给他半个眼风。

    只听月氏王继续道,“本王却有些担心,秦如今一统中原兵强马壮,又有李牧带兵把守边关,恐怕我等耗费粮草跋涉而去,一时也占不到甚便宜再者,听闻秦王睚眦必报,若大军此番栽在秦军手中,他定会新仇旧恨一道报可惜上回燕齐两国大军出动,竟未能成功攻破邯郸,以致我草原联军只能败兴而归”

    草原各王听闻秦王登基改称“皇帝”后,皆是极为不满的,在他们看来,只有他们这些草原上的雄鹰入主中原之时,才能用上这个霸气威武的称呼。

    是以,月氏王仍称秦国皇帝为“秦王”。

    在语言天才韩丰见缝插针的教授下,早已能听懂并流利表述月氏匈奴话的萧何,自然听出了月氏王的言外之意:

    他担忧统一后的大秦国势愈盛,并不想趁机攻秦。

    萧何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却忧心忡忡道,“大王言之有理,若联军此番想偷袭秦国,恐怕只有一两成胜算”

    呼伏怒喝道,“萧不疑,你未免也太高看秦国了!我草原骑兵何等凶悍勇猛,若能趁秦军不备之时骤然出击,中原那些羸弱士卒岂是我骑兵之对手?李牧只有一个,我草原诸国骑兵却有千千万万个!”

    萧何无奈苦笑一声,“纵便秦军果真不堪一击,诸国联军能一举而破秦国城池大翖侯可有想过,待诸国联军退兵之时,月氏大军该如何安然返回国中?”

    呼伏冷嗤一声,“噫,此事何须你来操心?我月氏军队,莫非找不到归乡之路不成?”

    月氏王闻言面色却霎时一变,先前那丝微小的怀疑立时重返心间,肃色问道,“本王不解,不疑此言究竟是何意?”

    萧何见鱼儿已上钩,不由忧愁长叹一声,压低嗓音道,“大王试想,乌孙大军若要北上,本该经由月氏而行,但大军既已行至匈奴境内,大王却今日方知晓此事,可见,乌孙王对大王早有防备”

    月氏王咬牙道,“正是如此,乌孙大军此遭定是从我月氏眼皮底下,偷绕祁连山而与匈奴合兵的!”

    萧何继续道,“是也!可见乌孙与匈奴羌戎各国诸王,早已撇开月氏暗中勾结,此番,若大王贸然派兵加入联军前去攻秦,在下担心纵便事成,乌孙匈奴诸国亦会趁机合兵,倒戈攻打月氏大军!届时,月氏非但分不到半分好处,还有全军覆没之忧啊”

    呼伏瞪大眼怒斥道,“凭乌孙与匈奴这等区区小国,也敢合兵截杀我月氏大军?萧不疑,休得在我王面前一派胡”

    “闭嘴!”,月氏王不耐烦地看向呼伏,怒道,“乌孙敢瞒住我月氏与匈奴合兵攻秦,又有何不敢趁我月氏大军撤退之时发起伏击的?竖子野心都快扑到本王脸上了,你竟还看不见?”

    呼伏不甘地瞥了萧何一眼,试图解释道,“我王啊,可乌孙纵便真敢与匈奴联手,各国之兵力弦士,亦远不如我月氏啊”

    萧何忽然一脸凝重开口道,“大翖侯可有想过?今日,乌孙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月氏,与匈奴诸国合兵攻秦,来日,它未尝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月氏,与匈奴诸国联手攻月氏”

    呼伏冷笑连连,正要出口的反驳之词,却被对方下一句话堵得无影无踪,

    “当然,仅凭乌孙匈奴羌戎列国之力,固然无法与月氏抗衡可若它们与东胡联手呢?”

    萧何这话让呼伏面色猝然一变,而原本就因乌孙绕行而疑心渐浓的月氏王,却缓缓比划了一个长刀刺敌的姿势,眼淬寒冰道,

    “雄鹰之旁,岂容秃鹫虎视眈眈?今日起,我月氏一日有乌孙在侧为邻,本王便一日不得安稳!”

    萧何急忙附和道,“大王所言极是,月氏当前之大敌,并非远在千里之秦国,而是近在眼前野心勃勃的乌孙!”

    呼伏虽然十分不情愿赞同萧何的看法,但国家大事当前,他也不得不开口附和道,“我王英明!乌孙,乃豺狼之徒,臣赞同我王灭之!”

    月氏王这才露出赞赏的笑意,上前重重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笑道,“本王听闻中原有句谚语,叫螳螂捕虫,黄鸟在后,如今乌孙为螳螂,我月氏便是黄鸟!”

    萧何微笑着附和,“大王圣明!既然如今乌孙主力出动,后方空虚,大王若能趁机攻下”

    月氏王愉快放开呼伏的肩膀,转身一巴掌豪放地拍在萧何肩头,大笑着连声赞道,“不疑思虑周全,真乃本王之左膀右臂也!”

    接着,他便唤来心腹,命五万月氏大军即日整队攻打乌孙。

    为防乌孙获悉此事后、率军折道从背后偷袭,他又派出国中十万控弦弩手,埋伏在与匈奴交界之边境,下令将越境之人统统绞杀。

    萧何笑吟吟忍下肩头传来的一阵痛感,心中暗暗冷笑不已:狂妄螳螂,无知黄雀,竟将我大秦视为虫豸?何其浅薄!

    当日回到帐篷后,他又与钟离昧韩丰二人商议着,要将“月氏要偷袭乌孙”的消息,悄悄送给带军东征的乌孙王。

    据他的推算,乌孙王获悉后,必会急急返身救王城,而此番联军既是他一手促成的,若他半途而退,匈奴羌戎等人岂能不生疑?想来定也会跟着撤军。

    如此一来,大秦面临的偷袭危机自可迎刃而解,顺道还能借月氏之手,除去狼子野心的乌孙!

    负责保管银钱的他,转身从木匣中取出一块比拇指大些的黄金,递到负责托办此事的钟离昧手中。

    钟离昧所托之人,自是他们这一年来在月氏经营收买的眼线,月氏王可不是善待百姓之人,他们帮蒙面神秘人跑个腿递个话,就能得到不菲银钱,何乐而不为?

    果然,带着联军想前往秦国抢劫一番的乌孙王,在听闻后院起火的消息后,立刻命乌孙大军调头驰援王城,并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匈奴羌戎将领率军为乌孙助威。

    这场刚出发准备偷袭大秦的阴谋,便因月氏突如其来的翻脸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让乌孙王后悔莫及的是,自己先前此番心思、绕过月氏而行的大胆试探,竟引来一场了亡国危机

    秦始皇二十二年四月,浑然不知边关刚避过一场偷袭战事的大秦朝廷,却猝不及防迎来了一场疾风骤雨。

    此事,还要从今日早朝之上,左丞相王绾的一封上奏说起。

    他认为,秦国如今既然已一统天下,君王乃是中原共主,朝廷便该按商周旧例,尽早为六国贵族赐予新的爵位称号,不可再任由他们顶着六国爵位弄权于郡县。

    此言一出,许多大臣便纷纷跟着附议此事,皆认为大秦一统已近两年,如今文字语言车轨货币诸事皆已统一,旧朝所封之爵位亦该早些废除,再按大秦之爵重封,如此方能以新朝之威震慑六国宗室贵族。

    自然,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逼君”之举。

    以王绾之心机城府,早就猜出陛下如今迟迟不循例改封六国贵族,恐怕已有废分封之意。

    但他准备了满腔应对之计等了又等,君王却安若泰山,并不开口讨论此事。

    在反复思来想去后,王绾决定主动出击,以六国贵族封号一事为探路石,逼迫君王当众给个答复。

    实则,嬴政与韩非李斯谋划“废分封、行郡县”之事数年,自是盼着早些将宗室贵族的土地,全纳入朝廷彀中,若按他从前的想法,自当在自己登基为帝之时,便迅速宣布此事。

    但神画中秦国二世而亡的惨痛教训,却让他此番不得不想得更深更远几分——

    自夏朝周以来,世卿世禄与分封制,已在这世间存在两千多年,早已深深根植于时人观念之中;

    先前商君变法,废世卿世禄改军功,尚遭举国权贵反对,最后惠文王不得不杀之殉道以平朝中怨气,更何况如今,君王想从权贵功臣手中夺过他们的土地?

    此事牵涉面极广,除却六国宗室贵族,还将得罪秦国宗室贵族,若他们暗中联手生事,朝廷少不得又要应付一番动乱;

    再者,如今朝中支持君王的大臣,恐怕寥寥无几,而自古以来之变革,但凡无法拉拢大多数人成为拥趸的,最后皆难圆满收场;

    纵便商君当年,亦是借助徙木立信之举,在民众间宣扬了“秦国变法言出必行,军功授爵利于庶民”之事——损坏贵族世袭利益的商君之法,却因军功爵位制的出台,拉拢了秦国更为庞大的庶民群体;

    正因如此,秦惠文王才能在贵族阶层施加的压力下,杀商鞅而继续施行商鞅之法,并顺势削弱贵族的权力;

    因为新法虽严苛无情,却给了庶民逆天改命的千载良机,军功爵位制这块大大的甜头,能吸引来一大批庶民支持变法;

    换而言之,大秦眼下想施行郡县制,固然是符合朝廷利益、顺应历史潮流之举,但朝中文武多是关中豪强子弟,手头多有数代祖宗遗泽之封地,若是操之过急,恐会留下诸多隐患

    这般重重深思熟虑之下,他才刻意将此事多拖了些时日。

    但今日王绾突然发难,意味着此事已拖无可拖。

    韩非稍稍转头与李斯对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看向了殿上玄衣宽袍的君王。

    若陛下此番要着实废分封之事,他愿做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刃。

    李斯怀着些莫名的兴奋,暗暗握了握藏于宽袖中的双掌。

    今日王绾逼君之举一出,君臣两厢嫌隙已避无可避

    左丞相之位,我李斯来了!

    殿上正襟端坐的倜傥风逸君王,一直面色平静地听着大臣们的接连劝谏,却并未开口表态。

    早退回列中的王绾,悄悄抬眼看了看陛下,心口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若陛下不欲废分封,早就会解释不改封六国贵族之缘由了,可现在

    下一瞬,君王清朗而有力的声音,直直传进了他耳中,

    “六国宗室贵族既无功于保全母国,又无寸功于我大秦社稷疆土,爱卿们何以认为,他们能受我大秦爵位封赏?”

    因君王声音的响起、而心脏骤然收紧的王绾,闻言竟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陛下只是不肯分封六国贵族,并不欲废除分封制。

    哪知他这口气还未从半空松到地上,便见韩非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既然六国贵族于国无半分功劳,而今日六国已灭,普天之下皆是陛下之土按秦律,无功者不可受赏,他们不该再占有这等爵位与封地,还请陛下早日下诏废其爵位、夺其封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而嬴政却露出几丝笑意,颔首道,“爱卿言之有理,朕正有此意!”

    王绾怔怔看着丰神俊朗的君王,忽然想到那日,他随陛下前往方士炼丹室视察时,炉间不时窜高的阵阵灼热烈焰——

    今日王上之言带来的威力,不啻于有人往殿中挥洒了一通同样的烈焰,灼得人双眼生痛!

    待回过神来,他急忙上前道,“陛下使不得啊!历代新君即位而分封前朝宗室贵族,乃是世间千百年来之规矩,陛下纵便不肯以秦国爵位分封他们,亦万万不可将其削爵夺地啊!”

    “当年,周武王虽灭商汤除帝辛,却在登基后,分封帝辛之子武庚于朝歌,又封帝辛之兄微子启于宋”

    嬴政目光灼灼看向他,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爱卿此言差矣!据朕所知,爱卿脚下所站之土地,如今并不归属姬氏周朝。”

    王绾急切道,“可是,陛下”

    李斯立刻出列道,“陛下言之有理!世间规矩皆由天子而定,如今这中原大地之主人乃是我大秦陛下,大秦既已代周而立,又颁发了大秦新法,若再懵懵然遵循旧朝之规矩,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乎?”

    韩非亦正色道,“是也,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如今大秦既已是中原之主,世间规矩便该依秦律而行,左丞相可知:言无二贵,法无两适之道?若以秦律要求天下之民,却以周道要求大秦之君,岂非本末倒置乎?”(2)

    王绾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朝依附于他的党羽们使了眼色,很快,许多文臣再次站出来与韩非李斯二人辩论。

    而他则飞快思索着腹稿,安慰自己不要自乱阵脚,王上纵便要夺六国贵族之封地,亦未必会夺秦国贵族之封地

    然而,君王清朗的声音,很快便打破了他的幻想,“朕不但欲废六国宗室贵族之封地,还欲将国中之地尽改为郡县,不再设置食邑封地除此外,大秦还将改以财物官职奖赏军功,不再以食邑封赏宗室诸臣”

    王绾与大臣们急忙齐刷刷跪下,高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分封制不可废,军功分地亦不可废啊!”

    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大臣,嬴政抬首朝韩非李斯二人使了个眼色。

    韩非立刻转身扬声道,“诸位之言差矣!随着六国的灭亡,数场军功下来,朝廷已分出国中足足三成之地!再者,如今天下之势,与以往百年皆大不相同,往常,秦国每攻一城,便只要土地城池不要百姓,屡屡遣返列国之民,自有大量土地封与将士奖励军功”

    “而如今,大秦身为天下共主,肩负与天下万民共进退之责,如今国中人口骤增千万,若再以军功分地,何来土地授民安居?”

    又接连有大臣急呼道,“陛下,往后若只以财物赏赐将士,恐秦军再上战场之时,将会士气全无啊!”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朝纲未稳,六国宗室本有不忿之心,若您再下诏,褫夺六国宗室贵族之封地爵位,诸地必生乱端呐!”

    李斯马上接着道,“诸位莫非不知,我大秦一路千辛万苦,是如何从西陲边地打来中原的?在献公之时,秦国并无军功爵位之制,但万千秦国将士仍以忠贞奋勇之心,跟随献公夺栎阳战河西,可见我秦军之士气,并不会因分不分土地而衰减半分!再者,分地是为与将士分利,发财物亦是与将士分利,大秦并未亏待将士们!”

    他看向欲言又止的王绾,意有所指道,“至于收回六国贵族土地一事,我倒以为,纵便他们有心复辟反我大秦,恐怕亦是有心无力啊”

    “至于他们手中之兵权,早已被我秦军收缴,往后若要谋划反秦,便需招兵,若要招兵,便要笼络庶民,但六国百姓,如今因我大秦陛下而得的恩惠,胜过六国之时何止千百倍!百姓们岂会放着眼前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不过,反去去追随叛军造反?换成诸位是六国百姓,可会如此?呵,若换成诸位是六国百姓,只怕恨不得将搅乱尔等安生日子之乱臣贼子,尽数投送于囹圄之间!”

    王绾见二人连番见招拆招,只得含泪痛呼道,

    “陛下,臣以为,若是临近咸阳之三晋故地,以郡县治之并无大碍,但燕齐楚三国故地多远离咸阳,若以郡县治之,恐有偏远难治之弊病呐,如此一来,朝廷难免鞭长莫及,还请陛下以诸子分封于燕齐楚之地,以陛下子嗣之声望名气震慑各方庶民”

    马上有大臣附和道,“是啊陛下,若往后不再以食邑封赏宗室,来日我大秦诸公子公主,将尽数沦为庶人匹夫啊!以陛下为大秦所创之煌煌功业,臣等岂忍心见公子公主沦为民夫哉!”

    嬴政终于起身负手,慢慢踱步下殿,若有所思道,“以王族子嗣之声望名气,震慑各方庶民?爱卿呐,你可知,天下百姓若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便会万分珍惜这般安稳生活,绝不会得陇望蜀生出妄念,又何须诸侯震慑”

    他慢慢踱到王绾面前,声音陡然一冷,“可朕若没记错,惠文王九年,以司马错灭蜀王后,十年,设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十六年,通国发动叛军反秦,此乃故国宗室封侯之乱”

    “十七年,惠文王以公子恽为蜀侯,昭襄王十四年,公子恽欲以祭馈献礼毒害昭襄王十五年,朝廷改立公子绾为蜀侯,三十年,公子绾发动叛乱此乃王族至亲封侯之乱”

    在王绾愈发苍白的面色中,嬴政继续道,“倒是后来,朝廷将蜀地废分封改郡县,派李冰为郡守驻守,倒是数十年相安无事,官民和乐若要论偏远,蜀地倒比燕齐各地更偏远几分,可见蜀侯在而国乱,蜀守在而民安,民众皆是懂得知足的,分封之诸侯却未必知足…”

    说到这里,他自信地笑了笑,“至于朕之子女,既然自幼有太傅教习,无论学文学武,比之世人终归多了数分便利机缘,自当如诸卿一般,为国立功而得官职俸禄,朕相信,以他们今日读书练武之勤奋,绝不至沦为庶民!”

    这时,躲在殿外悄悄张望的明赫,不由骄傲地压低嗓音跟韩信炫耀道,“韩信,你知道吗?像我父王这样的人,就称得上公而无私!”

    韩信震惊地挠了挠脑袋,“可陛下的公主与公子们,若是考不上官怎么办?陛下的孩子怎能当庶民呢?”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嘀咕着,“天下间,哪有不给子女分封土地的君主啊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明赫正想安慰他,突然想到一事,不由暗暗在心头惊呼道,“不行啊,废分封行郡县,虽然确实是一条无比正确的道路,但它牵涉的利益面太大,绝非一时一年之功,我得劝父王慢慢来”

    听见这心声的王绾等人,哪顾得上想他们为何会突然听到九公子的心声?只一个个急忙满怀期待地朝君王看去,继续以此为由劝谏着,希望君王能有所顾虑而缓行此事。

    事缓则圆啊!

    因听见心声而猜出小崽就在附近的君王,面上却渐渐浮起和煦的笑意,朗声道,“朕心意已决,蒙毅,拟诏!”

    “六国宗室贵族于国无功,按秦律,当即刻褫夺爵位封地”

    在王绾与冯去疾等人绝望地阖上双眼,哀叹终是保不准祖先留下的封地之时,却听君王话锋一转,

    “但我大秦满朝宗室公卿,为朝廷做出诸多贡献,寡人不忍操之过急遂可保留其已有封地,并将之均等推恩于后世嫡庶子孙”

    刚刚柳暗花明露出些笑容的王绾,听到此次不由心头一咯噔,均等?嫡嫡庶子孙?

    按周礼之惯例,贵族间唯有嫡长子,可世代承袭家族财富爵位与土地,此为宗法之“大宗制”。

    而族中旁的子弟则为小宗,成为大宗之家臣或附庸,从而实现集全族之力托举大宗的目的。

    可陛下,竟要让旁的嫡庶子孙,一道来平分他们的封地?如此一来,若子孙不能再为国做出贡献而升官,各支封地岂非越分越小?

    王绾看着一时尚未反应过来,正在欢天喜地道谢的群臣们,心头有些难言的沉重。

    但他想了又想,只得悄悄安慰自己,陛下连公子公主都不打算分封,想来并非刻意针对宗室公卿

    若是将子孙培养成大秦栋梁之才,我王氏一族便能晚些衰败,倒也总比眼下就被王上褫夺封地好得多

    在王绾一时愁苦一时欢喜的烦恼中,殿外的明赫却忍不住双眼放光,父皇这是双管齐下之法啊!

    一方面,朝廷不再为大秦宗室和立下新军功的人分封土地,便能同时解决百姓人口增加和分封军功带来的双重土地问题。

    换而言之,国库充实的大秦若以财物奖赏军功,就不会再面临“越打仗、越无地可封”的困境,就能摆脱朝廷反被军功钳制而无法停止战争步伐的困局,而这样一来,新攻下的城池土地,也能全部掌控在朝廷手中,用于国中新增之民耕种;

    而另一方面,朝廷如今只立刻收回已无甚威胁的六国贵族手中土地,而不立刻收回与大秦休戚相关的秦国宗室贵族手中土地,便能通过皇恩截然不同的亲疏有别对比,有效安抚秦国贵族公卿的对抗情绪,让他们清晰意识到:

    一则,君王要强硬废除分封制,此事已再无商榷余地;二则,君王却愿意顾念他们为大秦立下的功绩,特意为了他们延缓废除分封的进程,让他们有两三代人的时间慢慢消化此事。

    这个温水煮青蛙的效应,便会让手握封地的宗室文武大臣们,产生“幸好不是在自己这一代失去封地”的侥幸,从而将他们直观感知到的损失降到最小;同时,又因还有一两代人缓冲的机会,便能将他们培养子孙继续为国建功立业、从而保持家族利益的未来憧憬拉到最大。

    如此一来,得到与六国贵族不同之额外殊遇、又要忙于未雨绸缪督促儿孙上进的秦国朝堂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再浪费精力激烈反对废分封行郡县一事;

    而那些即将获得土地继承权的宗室王族嫡次子庶子们,为了牢牢把握这次机会获取利益,一定会坚定不移地成为支持父皇废分封、行郡县的支持者,而他们的数量,可比嫡长子远远多得多啊!

    系统喜滋滋道,“宿主,始皇帝的智慧真无穷无尽的啊!怪不得在黑科技时代“全球最能改变历史进程的100人”评选投票中,支持秦始皇的票数遥遥领先!因为人们一致认为,如果给秦始皇再来一次的机会,他说不定真能成功征服整个地球,从而改变全球历史进程啊…”

    第127章

    随着君王诏令的颁发, 数百支督查使很快从咸阳赶往六国故地。

    在六国宗室贵族哭天抢地的哀嚎声中,那些庇佑他们世代锦衣玉食的祖上余荫,便随着田地爵位的失去烟消云散了。

    似乎到了这一刻, 养尊处优多年的贵族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母国,早已亡了!

    而他们早该想到的,自己依附母国而生, 家族荣辱与国之兴衰息息相关, 若自家君王失去江山基业,秦王这个旁国之君,又岂会真心善待他们?

    不!沦为庶民的许多人, 在这时才忽地恍然大悟——甚至,秦王嬴政自始至终, 从未承诺过会善待他们、会让他们尽享往日尊荣。

    既然从未承诺过,又谈何欺骗与辜负?

    偏生, 最开始让他们产生侥幸错觉的, 也正是秦王不闻、不问、不承诺的态度, 对旧国贵族而言, 总归是巴不得新君少投来“关照”目光的。

    实则, 嬴政此番亦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秦国作为胜利国, 虽然收缴了旧贵族之封地,却并未夺走他们的金玉珠器粮食。

    换句话说, 虽然六国贵族失去了爵位和封地, 从此从天潢贵胄跌落成庶民, 只能按一成人百亩官田之法分地入农籍, 或是入商籍匠籍。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纵便做庶民, 亦是手握大笔财富之富户,自不必担心要过苦日子。

    可人之本性向来慕强慕尊,世间之人只愿向上攀比,哪有人肯折腰朝下攀比的?贵族们自不会屈尊降贵与庶民比财富。

    除却少部分早就看透“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明白人,从母国沦为秦国土地不久后,就操持着让儿女孙辈读秦国公学、力争来日参加秦国科举。

    他们认为,若子孙辈能踏踏实实成为秦吏,家族日后总有机会重新走上正轨。

    然而,能这般想的人毕竟不多,在世卿世禄制的六国,宗室贵族们生来便蒙受祖辈恩泽,从未劳作过一日,亦从未操心过衣食。

    在他们固有的认知中,纵便母国亡了,接手了母国土地的秦王,亦该以周武王待殷商宗室贵族之礼,为他们分封土地赐予新朝爵位,岂可反过来夺走他们的土地?

    这般一来,此事便成了六国贵族命运走向迥然各异的分水岭:

    少许积极交出田契配合官府的,边安安生生做着富家翁,边寄托于儿女,希望他们能为秦国效力而重振门楣;

    部分坚决不肯交出田契、并召集家臣袭击秦吏的,自然被守备军按律押入囹圄;

    而更多的贵族,则在乖乖交出田契后,又不甘心地悄悄以密信勾结,开始暗中招兵买马,准备联手伺机博一把大的——以武力逼迫秦国朝廷返还他们的封地,若对方不同意,他们便召集六国故民反秦!

    然而,以羊肉馅饼诱惑六国原封地百姓、加入反秦大军的六国贵族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六国百姓前脚刚被他们忽悠进山,乐滋滋收下“入伙”的羊肉馅饼,后脚便领着官府长官与守备军,七拐八拐来到他们藏马匹与兵器的山中

    一时之间,六国故地郡县官府抓捕的“私藏兵器、意图叛乱”贵族不胜其数,还顺势为朝廷收缴了不少马匹兵器。

    这般折腾了数月,大批六国贵族成功将手中丰沃的银钱,哗啦啦倒手“赠与”了大秦朝廷,还顺势将全族从庶民折腾成了刑徒。

    如此一来,收缴了封地的大秦朝廷,手上不但多出两成土地,国库能再多增两成税赋,还白得了许多对方斥巨资、从匈奴东胡买来的马匹兵器,堪称收获颇丰。

    看着六国百姓对叛乱一事的无比痛恨,看着六国贵族试图反抗的下场,朝中渐渐回过神的宗室贵族们,便彻底歇了阻挠君王废分封的心思。

    相比之下,大秦将士们对改革军功爵位制,倒接受得更坦然几分:虽然没了封地,爵位亦成虚衔,但立功就能一步步升官,还有陛下赏赐的财物,朝廷并未亏待将士。

    八月,君王召左丞相王绾进宫密谈。

    在他多年结党谋私、暗中插手官吏任职的铁证面前,王绾登时心如死灰,拜谢君王为他留下最后一分体面,当日便递交了告老奏呈。

    同月,由李斯继任左丞相之位

    快满六岁的明赫,已渐渐褪去了几分婴儿肥,面上虽仍有几分肉乎乎的娇憨模样,小短手与小短腿却慢慢开始抽条长了些。

    暗暗为遗传了父皇高大基因高兴的小家伙,他这两日但凡一起床,便会举着玻璃镜臭美地照来照去。

    这面玻璃镜,乃是前两日少府成功烧出的第一块,原本是呈送给君王的,嬴政在含笑认真观察一番自己的面容后,便命人将它送给了自家小崽。

    而明赫也是通过这面纤毫毕露的镜子,惊喜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确实很像父皇耶!

    直到宫人来提醒,称韩信已在练武场等着了,明赫才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秀挺的小鼻子,满意地放下了镜子。

    这种久违的五官清晰感,是模糊的铜镜无法给予的,而他这一世托系统的福,能成为流着始皇大大基因的孩子,自是十分欢喜、十分喜爱自己这副长相的。

    除了眼睛和气质,他真的长得很像父皇,好开心!

    不过,当明赫飞快吃完早膳,蹦蹦跳跳往练武场跑去时,才行至半路,心头的开心就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苦恼了。

    早在韩丰离秦前往月氏之时,明赫就央求父皇为情绪消沉的韩信,请来了专业武学师傅,果然成功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武学上。

    如今已近两年过去,韩信不但已完美解锁扎马步、扳指功、石锁等力量训练,还在骑射师傅的教导下练习骑射。

    而在扶苏将闾等人的再三劝解下,大秦九公子嬴明赫,也不得不被迫开始了他苦逼的学武生涯。

    这天下已变成大秦的天下,许多方面却仍摆脱不了周礼的影子,譬如,贵族男孩要修习君子六艺,女孩要修习女子八雅——还必须在冠礼或及笄前学完。

    其实,嬴政是一位极其宽容的父亲,他在每隔数日抽空检查孩子们课业时,皆会和颜悦色为孩子们解惑答疑,并不会化身为咆哮虎父。

    同样的,他并不要求自家小崽必须小小年纪修习六艺,一切全凭小家伙乐意。纵便大秦不再分封诸侯,以小崽对大秦的贡献,享受相邦的待遇又何妨?

    明赫本是极不乐意的,但思来想去,谁让他的兄姊们个个文武皆学得有模有样呢?连前几年还在跟他玩泥巴的小公主,也会骑马啦!

    同样是父皇的孩子,他总不能当个拖后腿的啊!

    话说回来,六岁才开始学武的明赫,已算得上这时代年龄颇大的后进生了。

    武术师傅让他练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训练腿部耐力——扎马步。

    原本,扎步时间要按半炷香、一炷香、半个时辰依次递增的,但明赫练得苦不堪言,不是双腿乱晃就是胡乱撅起小p股,连半炷香都坚持不了,师傅亦教得心力交瘁。

    若不是为了在韩信面前,稍稍用“我很能坚持”来挽尊一番,才开课十来日的明赫,已恨不得天天翘课了

    此刻,当明赫在宫人的陪同下,在秋日的晨光中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踩着蚂蚁走到练武场时,眼睛却倏地一亮,发现一个英姿挺拔的身影——父皇!

    父皇竟会来看我!

    他高兴大喊着“父皇”飞奔上前,正在顺势指导韩信骑射要点的嬴政,闻言急忙转身大步迎上去,含笑弯腰抱起了自家小崽,熟练地取出棉帕为他擦拭汗水。

    明赫有些羞腼地瞄了一眼武术师傅,假模假样挣扎了两下,嘴里还说着“父皇,孩儿已是六岁的大孩子啦,不用父皇再抱啦”,双手却悄悄搂紧了父皇的脖子。

    六岁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啊,我很喜欢父皇抱抱!

    目睹君王这般宠溺九公子的武术师傅,不由暗暗感慨着,难怪咸阳城中流言暗起,认为陛下迟迟不肯立太子,乃是想废长立幼之故

    这时,被抱进来的明赫看见韩信,急忙探着身子跟他叽里呱啦了几句,在骑射师傅小心翼翼的提醒下,韩信只好先去继续练习了。

    明赫看着洒在韩信身影上的碎金光影,忽然心中一动,立刻直起身仰头看向君父,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惊讶道,“父皇,您今日不用早朝吗?”

    按理说,父皇这个点该在章台宫早朝,处理急务,召见大臣,哪有空专程来练武场看他扎马步?

    嬴政抬手捋了捋小家伙额间碎发,含着星星点点笑意的目光慈爱地看着他,温声道,“今日官员休沐,朕晨起已料理数桩朝务,此番想带吾儿出去走走。”

    君王口中的“晨起”,实则是天色犹暗的鸡鸣时分。

    明赫闻言登时大喜过望,“大秦官员也有休沐日了?父皇好体恤臣工啊!父皇您想带孩儿去哪里玩呀?”

    嬴政却笑着将他放在地上,抬首示意师傅先退下,解释道,“此事朕稍后再讲与你听。前几天听扶苏所言,吾儿扎马步时常不得要领,此乃武术基本功,若要习武,必从马步练起,朕想出一个适合孩童的四平大马桩”

    说着,他便摆开姿势,双腿徐徐下沉,以双臂气沉丹田,朗声道,“吾儿且看第一要点,双腿与肩同宽,微蹲,两膝微曲,无须沉身重蹲”

    明赫急忙跟着父皇的样子摆好架势,发现确实比往日师傅教的要轻松很多,因为下半身不需蹲得太低。

    嬴政看着十分认真的小崽,颔首道,“第二要点,沉肩,目视前方,呼吸绵长,将周身精气神聚于丹田处”

    明赫原本并不懂“丹田处”究竟是何处,但跟着师父学了这些日子,这一点倒是记下来了:丹田,脐下三寸处。

    他急忙学着父皇的样子,沉肩曲臂将那股力道缓缓往下腹挤压,又按照“头如一线悬”的要求,慢慢挺直了后背。

    父子二人便这般静如苍松,保持姿势站了许久,待明赫感觉双腿酸胀,无力再支撑而率先败下阵来时,守在一旁的蒙毅已冲上来一把扶住他,难得兴奋地扭头大呼道,

    “陛下,九公子坚持了一炷香有余!”

    嬴政亦含笑收起阵势,迈步上前抱起他道,“吾儿自幼聪颖,如今一学便会,区区马步有何难哉?”

    明赫惊喜地伸出小脸蛋凑近父皇贴了贴,连声音都激动得有些颤抖,“父皇好生厉害!父皇这一教孩儿便立刻学会了,我会扎马步了!”

    谁敢相信,他吭哧吭哧练了十来日,死活学不会臀部与膝盖齐平的“深蹲马步”,

    而父皇这种教法,只需微微一蹲,便同样能成功锻炼到腿部肌肉。

    父皇果然最有办法!

    退在角落看得目瞪口呆的武术师傅,在悄悄跟着君王的方法练了一炷香后,后背不由冒出一身冷汗,此法果然能锻炼到腿部耐力,却又丝毫不累人

    陛下真乃神人也!

    今日跟随君王一同出宫的,除了明赫,还有扶苏将闾阴嫚诸位兄姊,沿着宫道出门的宽阔六马金车中,不时响起八个孩子欢快的笑声。

    明赫在出宫前高兴返回东殿,带上了他那面宝贝的玻璃镜,眼下兄姊们正争相往镜前凑呢。

    远古时期,人们以盆盛水当做镜子,随着铜锡等金属的开采,铜镜逐渐成为权贵人家的必备日用品。(1)

    到了战国时期,技艺高超的匠人们,已能制出光可鉴人的各式花纹铜镜,专供列国王族宗室使用,但混杂着铅、锡等杂质的铜镜,又如何比得上玻璃镜之高清?

    扶苏举着这面镶嵌着精美木框、足有成人两个手掌大的玻璃镜,伸手将它慢慢往前移,待八个孩子的面容皆映入镜中时,每个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欢呼声,这是他们兄弟姐妹的第一回 “合画”,一个也不少!

    阴嫚抱着明赫,轻轻将自己的脸贴近他,细细看过镜中的八张面容,又扭头看了几眼正含笑注视他们的父皇,有些遗憾道,

    “唉,我鼻子虽与父皇肖似,眼唇却肖似阿母,将闾眼睛虽有几分肖似父皇,鼻唇却极像云夫人只有阿兄和小九最像父皇”

    这话一出,孩子们急忙认真对着镜子对比起来,待确认镜子容貌清晰的自己,确实与父皇只有两三分相像时,不由纷纷有些失落起来。

    他们固然极爱自己的母亲,但作为极度仰慕父亲的孩子,何人不盼着能与这世间最英姿伟毅的父亲,再多肖似几分?

    不过,孩子们心性纯真善良,虽然有些疑惑被抱回宫的明赫为何会与父皇越长越像,但从未有人妒忌猜疑过明赫。

    他可是从奶娃娃起就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呀,早被热情的兄姊们视为亲阿弟了。

    扶苏急忙劝解了他们一番,在嬴政笑道“无论肖似与否,尔等皆是朕最喜爱的孩子”后,在明赫轻拍着阿姊安慰后,将闾阴嫚诸人又重新喜笑颜开起来。

    孩子的悲伤来得极快,快乐也来得极快,车中再次传出欢快的笑声洒满一地。

    说起来,嬴政诸子女之中,旁的孩子确实多有几分他们母亲的影子,只有扶苏与明赫最为肖似他。

    但这父子三人乍一看的肖似之下,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细节差别:

    嬴政的长眉、凤眼、峻鼻、薄唇,无一处不风流俊朗,可当它们搭配在一处,再融合君王与生俱来的矜贵清朗,便绝无半分轻佻之态,反倒生出增辉日月的清冷孤雅之感,令人绝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而随着君王年岁的渐增,这份清冷孤雅,又化为了手握日月的端肃威严,愈发彰显帝国君王之威仪赫赫;

    如今已满十五岁的扶苏,虽也继承了父亲的高大身材和倜傥凤眼,却因与生俱来的温润气质,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并不似君王那般赫赫威严;

    至于明赫小崽崽么,他与父兄最大的区别在于,他长了一双圆亮清澈的杏眼,澄澈得如山泉水洗过一般,纯真又可爱,还时常会咧嘴露出八颗牙齿笑啊笑的

    待孩子们嘻嘻哈哈照够镜子后,嬴政才将官员休沐之缘由说了说。

    原来,这是昨夜君王临时下发的诏令,而他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让朝堂官员们歇一歇,是因为阳庆昨夜急急进宫,带来了一个大好消息——

    王翦在这一年多的调理下,昔日因刀箭所受之脏腑内伤,已大有好转,如今脉象已日趋平缓。

    而他更一口断定,除却持续针灸排瘀与草药滋补之功效,还有老将军如今恬淡度日,无须耗费心神与睡眠充足之功。

    将疾病与心神睡眠之事联系起来之说法,嬴政从前虽闻所未闻,但再细细一想,不由暗暗笃信了几分。

    自从他在小崽的催促下,开始练五禽戏养生以后,近几年睡眠便好了许多,纵便长期伏案,亦再不似从前那般肩酸颈痛。

    是以,他很快便触类旁通地推论出:非但心神与睡眠能影响人体病疾康健,运动亦有此功效。

    如此一来,在每月休沐四日与继续累病官员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当夜便下诏命官吏即刻休沐一日,顺道又将五禽戏的练法颁发下去,命国中官员皆要勤加练习。

    至此,秦吏每七日休沐一日之待遇正式出台。

    孩子们忍不住拍着手脱口而出道,“大秦官员可休沐,父皇此法太好了!”

    他们长大后亦是要做官的,孩童么,自是盼着有假期可休息的。

    至于今日出宫,乃是诸昭派人来禀,经过月余秋阳晾晒,城中修好之道路已可通车行人,君父便想带孩子们先睹为快。

    待金车缓缓停下后,两载间因雨雪被迫停工数月的咸阳道路,终于展现在孩子们面前:

    此刻,六马所拉之车,正稳稳停在一条铺设着枕木的车轨之上,而它两侧隔着一处青草花坛,还有三条宽阔车轨,此乃通行车马之道;

    越过以熟黄土浇筑的坚固车轨,再往两侧看去,道旁种有许多青松枣树;

    再越过两侧青松枣树看去,便是结实的围栏,而围栏之上,是以水泥浇筑的宽阔人行道路

    提前候在城中的工部令诸昭,急忙迎上来拜见君王,并喜气洋洋将刚收到的各地道路进度情况,呈献于君王,滔滔不绝介绍着六国故地连通咸阳之主道、与沿途河渠桥梁情况

    一旁的公子公主们,则边连声赞着“此路甚美”,边兴奋地张望这条美丽而宽阔的道路。

    明赫看着眼前与后世城市道路差距不大的咸阳,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自豪感,这美丽的宽敞城市,是我的家,大秦!

    九月,跟随商队返回咸阳的探子,带回了来自草原的几则大消息:

    去岁十二月,月氏王率军突袭乌孙,乌孙王身死而国灭,月氏顺势吞并乌孙国土,独占祁连山下河西一带;

    今岁一月,匈奴王为讨好月氏王,将王子冒顿送往月氏为质;

    今岁三月,匈奴王悄悄派人往东胡送信,截至秦国探子启程归国之时,两国暗中往来仍十分密切。

    蒙毅将探子带出殿后,正在章台宫与君王密议政事的李斯,立刻面带喜色上前道,“臣恭喜陛下!”

    嬴政徐徐收起眼中微不可察的悦色,反问道,“哦?朕竟不知喜从何来?”

    李斯笑得脸上开了花,“以臣之愚钝,尚能看出草原戎狄风雨将至,以陛下之睿智英明,又岂会不知喜之将至?”

    嬴政爽朗笑着起身叹道,“爱卿若是愚钝,天下恐怕找不出聪明人匈奴王这番左右逢源之算计,倒与我大秦直道竣工日期合上了,妙哉!”

    说着,他负手缓缓下殿,目光中闪烁着星河璀璨的光芒,

    “朕倒盼着草原这疾风骤雨,来得再晚上些时日,百年来,夷狄掳我中原民众,抢我中原钱粮,杀我中原将士,我秦军若能由直道而踏马漠北,剑指辽东,由大秦的将士亲手终结匈奴人与东胡人之王庭,岂不痛哉!”

    但凡生长于中原之人,何人不痛恨屡番南下烧杀抢劫之夷狄?

    正因如此,数百年来,列国不管如何勾心斗角厮杀争夺,皆无人敢与草原夷狄合谋攻打敌国。

    此乃所有中原人底线所在,如申侯那般引狼入室者,终将坠入万劫不复之骂名,而诸侯们,是要名声的,既要争夺天下,又岂敢沾染勾结夷狄之名?

    李斯亦听得心潮起伏澎湃不已:若我大秦能亲自踏平塞北之地,一报中原百年耻辱,大秦子民将士乃至朝臣,心头该是何等淋漓之快意!

    第128章

    他满怀憧憬地畅想片刻后, 急忙回过神来兴冲冲劝道,

    “陛下,臣当日居于稷下学宫之时, 曾听恩师一位游历诸国四海之友人提及:若由代郡出发,一路往西而行二千余里,便可遇见一座夷狄奉为龙神化身之圣山, 名曰狼居胥山”

    “臣以为, 待我大秦来日踏马漠北,一洗中原百年血耻,陛下又何必如齐儒所言, 前往泰山封禅?无论我大秦关中秦岭,或是山东六地之嵩岳泰山, 皆有些司空寻常,实难匹配陛下之无上功绩”

    “届时, 陛下若能前往狼居胥圣山, 以青牛白马祭天祀地, 以大秦之君的身份封禅于此, 宣告此地从此归属中原, 以昭示我秦军征服夷狄之举,实乃前无古人之巍巍壮举哉!”

    啊, 这场面真是想想就令人壮怀激樾,他兴奋得话音都在微微打颤, 蒙毅眼中亦霎时射出期待的光芒。

    嬴政眸中飞快划过一抹熠熠亮光, 却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 “无论是泰山还是狼居胥, 朕又何时应过封禅之事?此事古之未有,纵便尧舜圣贤之君亦不曾封禅山巅, 不过是齐儒杜撰之妄言罢了。”

    李斯一噎,忙又开口道,“陛下,尧舜之功绩,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您有一统四海之功,又有”

    这时,蒙毅带着信使大步进殿走来,面色凝重呼道,“陛下,南郡有急报至!”

    李斯急忙顿下话头,转身朝对方看去,嬴政亦敛下笑意看向信使。

    满头大汗的信使一至殿前,便立刻噗通跪下,双手举着密信颤声喊道,

    “陛下,小的奉郡守令启程之日,百越蛮夷集结二十多万人,一路沿繇水至夷道攻破州陵县,南郡亦危矣!”

    李斯不由面色大变,蒙毅急忙接过密信,拆开封泥呈与君王。

    嬴政快速浏览着南郡郡守写来的求救信,垂眸间神色喜怒莫测。

    各郡县配置的守备军人数,与当地人口和地理位置息息相关,南郡并非边塞要地,朝廷不会在此驻扎数十万边关大军,遂只布防了四万兵力。

    但这人数,在非边关之郡已算极多的了。

    当日老将王翦坚持认为,南郡虽非直临百越之门户,却有繇水洈水等数条河流与夷道相接,又紧邻大秦南门长沙郡,为防蛮夷顺河流而上侵扰,郡中必须有足够人手,做好应战或增援准备。

    可如今,纵便加上大秦南门长沙郡之兵力,亦不足二十人——长沙郡只有十万守备军。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同是边关之地,北地雁门郡代郡布防之兵力,远远超过了南边的长沙郡?

    此事,并非大秦君臣思虑不周,而是与南北敌人实力息息相关。

    早在六国未灭之时,草原上便经历了顺轮腥风血雨的绞杀,矗立着东胡、匈奴、月氏等打败小部落的劲敌,它们占领着大片水草肥美的广袤土地,以牛羊马匹换取盐铁兵器,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中原变革的步伐,悄悄壮大实力。

    如今,东胡与月氏仅控弦之弓手,便有二十万之众,更遑论各国铁骑兵力——以一马平川畅行中原的北边草原,一直是列国强敌,必须以名将率重兵压制。

    而百越各国,却与自称蛮夷的南方楚国接壤,地理位置远离繁华的中原列国,加之山路崎岖陡峭难行,鲜少与中原列国有所来往,在这信息闭塞的客观环境中,仍旧过着刀耕火种、以氏族部落聚居的原始生活。

    再者,百越之地瘴气遍布、蛇虫满地,茂密的原始森林中,更不时有豺狼虎兽出没,着实并非宜居繁衍之地。

    赤脚而行的越民们虽然桀骜不驯又凶悍善斗,屡屡凭着石刀木弩侵扰楚国,但生产力落后的他们,武器不如人,兵力亦不如人,终究难成气候。

    正因如此,楚国先前虽防备百越,却又轻视百越——楚军驻扎在南门长沙郡之守备军,不过区区六万兵力。

    地广人稀又内斗不断的百越,纵是想召集两三万人攻袭中原,亦需同时笼络数十个部落筹集人手,如何能与动辄调集数十万骑兵的北方强敌相比?

    在长沙郡布防十万兵力,又在南郡布防四万兵力,已比楚国当日翻了一倍,按理说,两郡合计十四万兵力互为增援,大秦朝廷这番布置是万无一失的。

    可偏偏,绝不会发生的意外却发生了。

    等了几息后,李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君王,满面忧色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百越诸国从未这般大规模召集人手北上,臣认为此事十分蹊跷,恐需派人前去查实缘由但眼下蛮夷绕行而偷袭南郡,纵便长沙郡即刻派人增援,我军兵力不足,亦不擅水道河战,恐会吃亏占下风,还请陛下早些派出大军驰援呐!”

    嬴政神色淡然放下密报,以修长白皙的指骨轻轻敲于绢布之上,在清脆的轻击声中,他看着李斯若有所思道,

    “援军,朝廷自是要派的,但朕忽然想到一事”

    李斯与蒙毅急忙齐刷刷期待地看向君王,只听清朗的声音继续道,

    “据探子先前来报,百越各国土地虽广,人口却极为稀少,区区十万人之国,已被视作诸越之大国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既然这般觊觎朕之疆土,朕又岂能不以同礼待之?”

    “如今,百越已出动二十多万兵力北上,想来诸国防守必然空虚我大秦正可趁此良机,再派另一支大军南下,一举攻下百越之地。”

    面色严肃的蒙毅登时转忧为喜,忍不住出声大赞道,“陛下英明!此番百越主动侵扰我大秦疆土,大秦正能以复仇之名,顺势挥军南下攻打诸夷!”

    李斯却迟疑道,“陛下,能借此反攻良机诛灭百越蛮夷,自是大利于我大秦之事!但百越崎岖山道密布,又有无数河流贯穿其间,地势险峻远在楚地蜀地之上,我大君若要运粮至此,恐怕车马不畅,只能依靠人力肩挑背驮”

    “而此地蛮民人数虽少,却皆有凶狠嗜杀之名臣担心,若我军到时粮草补给不利,此战将陷入被动胶着之态”

    据他所知,王翦当日给出的攻打百越之兵力预估,乃是五十万之众,与大秦防守百越之轻量兵力截然相反。

    何故?百越之崎岖多变地形,易守难攻也!

    他担心,大军若进入山地沼泽作战,战事时日将可能无限期拉长,这意味着,粮草问题将成为制掣秦军首当其冲的障碍。

    嬴政却笑着起身,从案桌上翻出一张水家送来的施工草图,衣袂翻飞下殿来到李斯面前,将舆图递给他,“爱卿之担忧固然有理,但诸昭子早已为我大秦解决隐忧,爱卿不妨一观。”

    李斯急忙双手接过草图,茫然地看了半晌,根本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线条标志,他看得懂地理舆图,却实在看不懂施工之图啊!

    直到君王上前,指着其中一段线条解释了几句,李斯才越看草图眼睛越亮,连声音都激动得高了两分,

    “陛下,这我大秦此番竟借修路建渠之机,在长沙郡湘水一带修了一条备战转粮饷之渠?水家众人,真乃深谋远虑之大才啊!”

    作为朝堂大臣,李斯自然知晓大秦整合四海大道沟渠之事,也知晓随着咸阳段工程的完工,各地路渠业已陆续竣工——但作为半分不懂工程诸事的门外汉,他跟许多文武大臣一样,只粗略知晓哪一段要修路,哪一段要修渠,却并不懂工人们具体会如何修、修成何样。

    是以,他压根不知道,水家呈交给君王的路渠方案中,早就将大秦攻百越的粮草运输问题考虑进去了。

    嬴政颔首道,“当日诸昭子拿到楚地勘绘舆图,便进宫来见了朕一趟,楚地流经长沙郡之湘水,与越地西瓯一处漓水相距甚近,他认为只需设法凿通其间山涧,再以渠连接,便能成功贯通两条河流”

    他指着草图上一处以朱砂标记的地方,沉声道,“如今长沙郡之渠,已在湘水凿山修出一半,我秦军只需占领西瓯此地,随军前往之工匠,便可在漓水继续施工连通两端渠路”

    李斯兴奋举着草图,眼中亮色越发光泽,“如此一来,我秦军粮草便可顺着长江而下,纵便平越之战经年持久,亦不会再有缺粮之忧!”

    他暗暗思忖着,此番百越一反数千人侵扰楚地之常态,悍然集结二十多万大军攻打南郡,莫非,秦国在湘水建渠一事,被他们猜出了意图,这才先下手为强?

    不过他再转念一想,不对,修渠修路一事,施工何其繁琐复杂,纵便老夫亦未料到水家未雨绸缪留了这一手,以百越蛮夷之智,如何能猜出这十多尺宽的小渠,是做运送粮草之用途?

    此事仍有蹊跷!

    蒙毅也高兴地暗暗握紧了双手,这意味着,大秦很快就能解决百越带来的南境隐患,南疆将平矣!

    君王当日召来武将商议一番后,命吕雉即刻调集足够二十万大军耗用之粮草军辎,派出王贲父子与刘季带大军前往南郡驰援。

    借着,他又命李信蒙武带着曹参、樊哙等将先行操练兵士,待粮草军辎备齐后,便率五十万大军南下反攻百越之地。

    正在朝中因备战而日益紧张忙碌之时,暗卫首领又将一个消息传回了章台宫:

    近日咸阳城中,关于陛下欲“废长立幼”之流言甚嚣尘上,城中百姓暗地议论长公子宽厚仁义,乃是爱民之人,皆盼着陛下勿要学赵武灵王,因宠爱幼子而废弃长幼纲常之道,从而让大秦朝堂陷入混乱之中。

    暗卫首领悄悄瞄了一眼君王喜怒难辨的面容,硬着头皮继续道,“百姓们认为立嫡立长乃合乎伦常之礼,废长立幼则是国乱之兆而且,九公子既非陛下亲子,更不可扰乱纲常之礼故而故而”

    嬴政听得心中不喜,不由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面无波澜道,“朕问你,此事究竟是百姓如此认为,还是有人想让他们这般认为?”

    在大臣们眼中,自然不知晓小崽以仙法成为他亲子之事,但小崽被扶苏抱回宫的身份,亦绝非人尽皆知之事。

    知晓此事之人,唯有朝中宗室大臣,寻常百姓并不知情。

    如今这流言,既以小崽之出身来攻讦他,可见流言的源头,并非来自咸阳庶民富商,而是朝中知情之人。

    暗卫首领看着君王骤然变冷的气势,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急忙拜道,“多谢陛下提醒,臣马上带人去彻查此事!”

    看着暗卫首领告退离去后,站在一旁有些焦灼的蒙毅,不由面露沉思之色。

    此流言,摆明了是想借助悠悠百姓之口,逼迫陛下尽快立下太子人选,而流言矛头,却以冷箭直指长公子与九公子

    这支冷箭阴毒之处在于,它暗藏一箭三雕之意:

    若陛下怀疑此流言乃长公子授意而起,便会对长公子僭越之举心生警惕与不喜,继而果真不肯立长公子为太子,从而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若陛下想立的本就是长公子,却迫于流言压力而提前下诏册立,长公子恐怕会将此归功于流言,进而怀疑陛下原先确有废长立幼之意,依然会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而若陛下,原本真有立九公子为太子之意,亦让九公子有了同样的期待

    恐怕,无论陛下最后立长还是立幼,皆会伤及长公子兄弟二人情谊,甚至反目成仇

    想到长公子与九公子素日的兄弟情深,蒙毅只觉一阵头痛欲裂——九公子固然并非陛下亲子,但九公子乃是仙童降世,事关仙人之事,岂可以人世间常理忖之?

    但有一事,他是一清二楚的:散播这流言之人,必对两位公子之兄弟情谊心知肚明,亦对陛下如今重视民心一事了若指掌,这才想出如此阴毒之计,以让陛下父子三人,同时陷入煎熬之中。

    自古以来,王族权力之争,将撕毁一切父子兄弟亲情伦理

    他愁眉苦脸暗叹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看向起身来回踱步的君王,低声提醒道,“陛下,此事切不可让长公子与九公子知晓,臣担心,若是”

    嬴政却抬眼看了看他,摇首道,“世间流言随风而散,风之所至,流言必亦所至,这小小的咸阳王宫,如何锁得住风声乱语?”

    说着,他便负手迈步,缓缓朝殿外走去。

    这突如其来的流言,虽暗藏挟裹民意逼迫君王立储之意,但也算歪打正着了。

    嬴政如今迟迟不下诏立太子,正因有些举棋不定,却不想与群臣提及此事,以免扰乱朝堂之心。

    按理说,扶苏是他寄予厚重希望的长子,天然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亦一直看好这孩子。

    扶苏先前虽然有些仁弱,如今跟着自己与张良学了些处世治国韬略,却已愈发坚毅果敢,若由他来做大秦储君,自是合格的——正因有心栽培这孩子,他才会让张良做他的太傅。

    可随着明赫一天天长大,他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疼爱幼子之心,还是怀着“明赫来自仙界,可知后世之事,所思所想远比扶苏更长远”的心态,开始在二人之间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年长九岁的扶苏自然更为稳重得体,但前些日子关于废分封一事,扶苏有些瞻前顾后之犹疑,而明赫却兴高采烈赞同废分封行郡县。

    此事,愈发让嬴政看明白:扶苏之本性,确是温良敦厚之人,他不忍来日即位后,让兄弟姊妹失去封地与爵位倚仗;

    但扶苏这分善意,亦注定了他若即位,指不定会在国中那帮宗室贵族的劝说下,改诏废除郡县制而重立分封。

    换而言之,扶苏偏于保守的执政理念,终究与他试图一步步清除沉疴之理念南辕北辙,来日恐会带领大秦,再次走向周王朝之覆辙,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而若是明赫即位,定能矢志不渝按照他规划出的大秦未来道路,一步步带着臣民前行落实。

    这一点,嬴政是深信不疑的。

    但若立明赫为太子,不但会招致群臣激烈反对,亦定会让扶苏伤心不已,而以明赫之性子,每每声称要为父皇挣很多钱的他,恐怕亦不会感到半分开心

    难得陷入左右为难的君王,便这般翻来覆去比较着,幽叹着,不多时便已来到园子中。

    已练完武术师傅布置的任务、正在与韩信嘻嘻哈哈举着木剑乱挥的明赫,在宫人的请安声中,急忙惊喜转身朝父皇奔去。

    嬴政命人带满脸灰土的韩信前去重新梳洗后,便挥退旁人,牵着明赫慢慢在园中散步,本想试探一番小家伙的心意,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旁的家常话。

    他在思考,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害小家伙与扶苏的感情。

    正所谓父子连心,虽然君王的面色一如既往和煦温暖,言谈间亦毫无异常,对父皇无比在意的明赫,却依然敏锐地仰头奇怪问道,

    “父皇,您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您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孩儿说一说哦”

    嬴政看着他童真无邪的清澈眼神,不由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摸着他的小脑袋,慢慢斟酌着措辞,

    “朕不知,扶苏可适合做我大秦太子?”

    “啊!?”,明赫茫然抬手摸了摸父皇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转头四周看了看,疑惑不解道,“父皇,您是在问孩儿吗?”

    嬴政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颔首道,“正是,朕听闻,咸阳城中近日流言四起,世人皆称朕有废长立幼之意朕一时亦不知,吾儿与扶苏,何人能成为大秦更好之储君”

    话音未落,明赫已气红了小脸,急声呼道,“父皇,那都是旁人胡乱说的,您千万不能信啊!阿兄是长子,是您之亲子,更有信士爱仁之名声孩儿是幼子,是您之养子,断不能与阿兄相提并论啊,您千万不能把孩儿放在储君的位置考虑啊”

    说着,他在心中悄悄发誓道,“可恶,有人竟想算计扶苏的皇位!既然如此,我一定不能让父皇知道我也是他的亲子,这事,必须捂得严严实实的”

    嬴政轻轻一下下顺着小家伙的头发,无奈之下又有些释怀,小崽对父兄是何等赤诚之心!

    既然开了头,倒也无甚再迟疑的,他便将自己担忧扶苏来日即位、会改弦更张一事,细细说给小家伙听,然后温声总结道,

    “但若是数十年后,由吾儿明赫即位,朕相信你绝不会改郡县为分封。此事,关乎我大秦基业兴衰存亡,关乎天下生民安稳动乱,朕断不敢掉以轻心”

    明赫忙劝道,“父皇,您误会了,阿兄如今很厉害了,他绝不会轻易被别人怂恿挑拨的!他那日建议您缓行分封制,只是不忍心旁的阿兄阿姊们失去封地,换成孩儿,亦是不忍心自家兄弟姊妹这般的呀,这是人之常情呢但若事关国家大事,阿兄一定会如孩儿这般,坚定拥护郡县制的!真的!再说,孩儿也会一直守在旁边监督他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转,不对啊,父皇如今既不追求长生乱吃丹药,又天天坚持练五禽戏,身强力壮并无半点不适之疾,指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呢!

    思及此,他又急匆匆仰头补充道,“父皇,您放心吧,就算阿兄当了太子,凭借您这强健的身体,又天天练长寿之五禽戏,少说也能活上一百来岁,到时有您在一旁看着,阿兄纵便即位,也是绝不敢改郡县为分封的!”

    他暗暗打定主意,到时一定要想办法,让父皇活上一百岁,既然张苍能活过一百,赵佗也能活过一百,父皇为什么不可以?他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嬴政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跳,一百岁?按小崽这话说来,五禽戏竟真能助朕活到一百岁?

    若真能如此,他倒可晚些将皇位传与扶苏,待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亦可从旁指点几招,想来大秦郡县制,定能平稳度过秦二世之时——

    世间一切新政,怕的皆不是开头之难,而是二世半途而废之忧。

    当年山东六国,有多少强国变法之新政,是亡于下一任君主之手。

    因为,每每下一任君王即位之时,正是新政根基未稳、而旧利益者尚有余力反扑之时。

    但若如大秦当年遵循商君之法这般,接连有两代君王遵循新政,随着旧利益者余力的渐渐涣散,随着新利益者队伍的日渐强大,此事,便极难再有转圜余地。

    在君王再三确认小家伙真无半分想当太子的心意后,很快便下诏:立长子扶苏为大秦皇太子。

    储君之位既定,在咸阳百姓欢天喜地的庆贺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而悄悄前往章台宫,劝父皇收回成立、改立明赫未果的扶苏,却坚持认为自己对大秦之贡献,远不如自家小九阿弟,他往日因长公子之身份备享殊遇,已是万分羞愧,如何再敢无功而忝居高位?

    在扶苏的再三请求下,嬴政终是答应,待诸事准备妥当,到时便让他跟着李信蒙武等人,亲随大军前往百越灭敌。

    君王虽然难免担忧长子之安危,但长子能如此磊落坚毅有担当,他亦是备感欣慰的。

    今日之扶苏,仍敢与他据理力争,亦能与他无话不谈;

    他忠于君父,却从不误解君父;

    他不但饱读诗书,苦练武术,亦愿主动请缨为大秦而战;

    如今君王面前即将满十六岁的英武少年,终究与神画中手握重兵而自刎的扶苏全然不同

    他们不知道的是,随着立储诏令的颁布,一处华美大宅之中,有一身穿华服之青年,正在举杯兴高采烈道,“阿父,如今陛下既已下诏立长公子为太子,想来待九公子再长上几岁,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人间权力之无上妙趣,定会与陛下及长公子生出嫌隙,届时,我等自可趁机笼络九公子”

    他对面之人慢慢啜着杯中之酒,冷哼一声,“吾儿果然聪慧!这权力之美妙无极滋味,但凡品过之人,何人不如痴如醉?父子?兄弟?呵呵,在君王高位诱饵之前,这世间何来父子兄弟亲情?当年呐,齐桓公便是死于亲子之手,赵武灵王亦是死于亲子之手老夫不信,为大秦带来偌多助益的仙童九公子,真会留恋这人间亲情,而舍得放弃这太子之位!”

    “这人间帝王算个甚?若九公子想要,以他之神通仙法,岂会得不到?想想吧,对陛下一片赤诚的九公子,为大秦带来翻天覆地改变的九公子,原本与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九公子,如今竟被陛下无情舍弃了哈哈哈,吾儿且记住了,你只需牢牢将这稚嫩小仙童笼络在手,从此便可在大秦呼风唤雨,位极人臣之巅!”

    华衣青年急忙兴奋笑道,“阿父所言极是!不过,还好陛下选的是长公子,虽陛下若选九公子,长公子定会与他二人离心离德,但长公子区区凡人之身,我等纵便前去笼络他,亦难以改变今日之朝堂格局阿父以一计,而置陛下于无路可退之境地,真乃神人也!”

    第129章

    早在得知秦军要南下攻打百越当日, 明赫就开始忙碌地在商城囤积物资了,有些显示“即将到货”的紧缺防疫物资,得盯着守才有机会抢到。

    据史载, 为攻下这块原始而暗藏诸多资源的地盘,秦始皇先后派出两次大军前往百越:

    第一趟在公元前219年,由都尉屠雎率五十万大军南下, 在顺利攻下闽越和吴越, 继续攻打瓯越时,主将屠雎死于越人之人,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 面临粮草之危;(1)

    第二趟则在公元前214年,在修建出灵渠运粮后, 朝廷派任嚣和赵佗各率一支大军进攻南越,成功在岭南设置南海郡、桂林郡、象郡。

    这一仗在史书上, 是大秦帝国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百越之地, 虽然人口不众、兵器不强, 却因尚未开化的地形气候之故, 成为比兼并六国更难啃下的硬骨头, 明赫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心。

    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时空中, 他从未听父皇提起过屠雎、任嚣、赵佗的名字。

    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的到来,无形中又改变了这时空的历史轨迹, 但系统倒是提出了另一个新角度的答案:

    它认为, 也许是因为史书中的秦国, 这时期桓猗已经早死, 李信又因攻楚大败一蹶不振,除了王氏父子、蒙氏父子等人, 偌大一个帝国将才早已青黄不接,朝中再没有新的一流武将了。

    不然秦末乱世之时,章邯一个少府文官,为何要挺身而出挑起武将之责?

    正因如此,始皇帝当时派军南征之时只能退而求其次,从矮个子里选高个提拔;

    而如今的秦国,得到了诸如李牧、曹参、周勃、章邯等数十名秦汉时期最星光熠熠的大将,堪称人才济济一堂,在这些如雷贯耳的当世名将面前,那些二流将领自然就黯然失色无人提及了。

    它这说法虽有些新奇,但明赫认真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的,无论是对大秦还是将领而言,倒都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好事。

    至少,屠雎不会再死于征越途中,而任嚣与赵佗,也不会再有机会手握重兵而背叛朝廷。

    诚然,任嚣病逝后,赵佗在秦末乱世之中,以按兵不动的聪明之法,保全岭南成为了一片远离战事的净土——但他手中的大批征南大军,来自秦始皇当日殷殷托付的信任,而他,毫不迟疑地辜负了这份信任。

    作为也幻想着当秦始皇家崽崽的系统,它自然是赞同宿主观点的,还格外认真地分析道,

    “是啊宿主,秦末之时,胡亥固然昏庸无道,但无论是后来被迫降敌的章邯、还是王离,他们一开始都怀着报国之心想拯救大秦的!他们领军拼命在战场与敌人厮杀了很久,直到后来赵高开始杀李斯、杀冯去疾父子、架空胡亥大肆残害忠良,打了败仗的他们才不得不降敌”

    “但赵佗却不一样,他在任嚣死后,立刻“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而且,他在命人挖断关道自守后,又马上找借口以秦法诛杀秦吏,把当地官员全换成自己的心腹后来又趁着大秦风雨飘摇之际,占领了桂林郡和象郡,自立为王”(2)

    “南越到咸阳,当然是山高路险的,但征南大军既然能从咸阳下南越,怎么就不能从南越上咸阳呢?宿主,我觉得人类有句古话说得很好,‘非不能也,实乃不为也’”(3)

    “赵佗借助秦始皇拨付给他镇守边关的大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多少为岭南的开化做出了贡献但他作为秦始皇亲自派出的大秦将领,食君之禄而不思忠君之事,手握朝廷大军,却在朝廷陷入危机时第一时间封关杀秦吏,自立为王把持权柄…对始皇帝而言,他的确一个是名副其实的无义叛臣”(4)

    明赫激动地一把抱起系统幻化出的小白猫,轻轻亲了亲它的一口,

    “统子,你真是我最好的统子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无论赵佗把岭南治理得多么滴水不漏,我都不会喜欢他,因为他确确实实用行动背叛了我父皇的信任,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不舒服”

    系统害臊地挣脱跳下地,轻轻晃着尾巴高兴道,“宿主,别再想这个不重要的人了,在这个平行时空里,大秦有这么多身经百战的大将,哪还轮得到赵佗出人头地?再说了,只要这回能顺利打下百越,我们有高产粮种,又有始皇大大的爱民新仁政我相信,不管朝廷派谁去驻守南方,百越之民的生活,都会比史书中过得更好,秦国官员也一定会把百越之地,治理得比赵佗更好的!”

    明赫也双眼亮晶晶道,“统子说得对,我们不必再为这种人浪费时间,快为扶苏他们多准备点好东西吧!”

    说完,他又开心地跟系统继续搜索囤积物资了。

    而嬴政在拿到“老神仙”提供的百越3D高清“身临其境”地图后,便立刻召集李信蒙武诸将,重新部署作战方针。

    秦军历来最擅长的,乃是大规模军团与多兵种配合作战,虽说李信等人先前,已结合探子传回的百越地形舆图,决定到时要缩小排兵布阵的阵仗,以适应百越崎岖之山地。

    但这让大秦君臣如同身临其境般感受百越各地山川风貌的地图,却让他们无比震惊地发现:

    除却离中原最近的吴越,旁的百越各国,皆密密麻麻布满了狭窄细长的山路与水路,纵横交错的山路与水路四处分岔,莫说排兵布阵,便是牵马通行,亦是极难辗转渡水爬山通过的。

    这意味着,秦军无法依靠畜力出行,离开水路抵达地面后,他们只能以独轮推车运送粮草,为节省时间与劳力,必须及早在岸边扎营安寨。

    但如此一来,不擅水战的秦军,便要面临被极擅水战的越人偷袭之隐患,而该地与河流毗邻而生的茂密森林,又让留守粮仓的秦军,面临对方放火烧山之忧患。

    再者,这些只容一人通行的山路,皆分布在森林之中,而密不见天日的丛林,则为越人提供了最好的埋伏掩饰,他们若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沿途设伏截杀,秦军几乎无后路可退。

    秦军虽有连通湘水之渠保障后援粮草,但在未知的瘴气与如此复杂难行的道路情况下,这场战事之艰难,仍远超众人想象中数倍。

    一时之间,反复商议新对策、又反复推翻新对策的君臣们,陷入了一整日的僵局之中。

    直到嬴政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老神仙”曾细细为他解释过瘴气的由来:

    在罕有人至的原始森林中,积累着数万年以来的枯枝败叶与动物尸体,而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则让这些腐烂的草木动物尸体,在缓慢发酵中散发浊气,成为瘴气的来源;(5)

    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下,森林中常年不能消散的蒸郁瘴气,自然会毒气愈重

    思及此,君王立刻做出决定:待大军抵达百越之时,先大规模伐树!

    伐树,不但能让瘴气随风而变淡,还能为大军劈开一条条宽阔的大道,同时,亦能借此摆脱越人的沿途埋伏。

    王翦听闻这消息,在认真思忖一番后,亦赞同君王此计,总归,待秦军攻取百越,亦是要派民前去伐树开荒垦田的。

    虽然这法子是可行的,但嬴政心头并未轻松——伐树一事虽有用,却是极耗时耗力的,若五十万大军耗费大量时间在伐树上,攻下百越一事,不知将会往后拖延至何年

    而大军出征的时日,与朝中粮食调拨息息相关,多停滞一日,便要多消耗一日粮草。

    君王没想到,忙着囤积防疫物资的明赫听闻此事后,便带着他花了100多亿善意值,兑换的四十万个自带电锯的收缩机器人,趁着梦境送给了自家父皇——

    在开机设置伐树范围之前,这四十万个机器人总重量只有一百千克,纵便一人揣一个带走亦是可行的,并不会为秦军增加押运负担。

    待足以支撑五十万大军半年的粮草辎重备齐后,太医署也筹备出大量防疫草药香囊。

    而再次化身为“老神仙”的明赫,正在君王的梦中,认真介绍着他囤来的物资,

    “始皇帝且看,这款防疫药名为‘藿香正气丸’,可防治百越瘴气夹杂寒湿、而侵袭脾胃引发霍乱之疫病,秦军抵达百越后,若有头晕犯呕之症,可即刻服下此药”(6)

    “而这款疟疾药丸,需在大军出发前服下,可预防当地毒虫叮咬引起的疟疾之症”

    “这款解毒胶囊,若在被毒蛇咬后一个时辰内服下,便可将体内毒素化解”

    “这款净水过滤丸放于水壶之中,便能将水中病菌害物尽数溶解,进而转化成二氧化碳释放”

    听着“老神仙”不厌其烦地一一为他讲解,睡梦中的嬴政,慢慢踱步到堆积如山的物资前,眼中有暗潮涌动。

    吾儿待朕,待大秦,是何等拳拳赤子之心,朕如何能辜负他的殷殷期待?

    大秦,此战必胜!

    在咸阳渐渐萧瑟的秋风中,扶苏与李信等人,带着五十万大军南下。

    跟他们一起启程的,还有阳庆与淳于意带领的五百医士,他们自愿跟随大军前往百越,以及时抢救遭遇各种突发意外的秦军。

    来此间数年,头一回经历生别离的明赫,到底是没忍住崩溃嚎哭——他来到这时空,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是扶苏给的,扶苏是他最好的哥哥。

    在扶苏放下他离去那一刻,他泪流满面跑上去抱住扶苏的腿,哭泣着喊道,

    “阿兄一定要平安归来!阿兄,你一定要好好听蒙武李信他们的话呜呜呜你千万不能逞能,千万不能独自行动啊呜呜”

    他这一哭,强作镇定的扶苏哪还忍得住?兄弟二人不免抱头痛哭了一场,扶苏留下一句“等阿兄回来”,便决然转身离去。

    上前将抬袖擦泪的明赫抱起的君王,抬眸望向大军浩浩荡荡出城的身影,眼中亦浮现出担忧之色。

    虽大秦此番万事俱备,但儿行千里,父焉能不忧?

    楚地南郡,安陆县县衙之中,不断有小吏士卒慌张进进出出禀告公务。

    安陆陈县令每打开一份文书,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一声,百越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接连攻下距此不足八十里的、州陵与江陵两座城池,郡中四万守备军,着实难以抵抗二十余万敌军。

    他放下文书起身望向衙外,抖着花白的胡须跺脚叹道,“长沙郡虽有十万守军,却有边境之虞,不敢全调来解南郡之危,若朝廷援军再迟迟不至,我安陆县亦危矣”

    一旁认真审阅文书的四十来岁清瘦文吏,终于抬起头来,肃声问道,“县令大人,我等可有献城投敌之意?”

    陈县令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厉声道,“竖子放肆!陛下赠我安陆高产粮种,为我安陆减税两成,为我安陆修建道路沟渠,君恩何其浩荡?我安陆之人饱受国恩,又岂能临阵降敌!”

    说着,他哐当抽出腰间配剑,颤巍巍指着文吏道,“喜,本官欣赏你精通律法,办案严谨,素日待你礼遇有加这几年来,本官看着你因上计之考核,由小吏而被提拔为县丞,我大秦朝廷,何曾亏待你半分?你你这楚人安敢提出献城投敌之言”

    陈县令是从咸阳被派往楚地为官的老秦人,而他面前被称作“喜”的文吏,则是土生土长的楚地安陆人。

    喜面不改色上前,拱手拜道,“县令大人误会喜矣,下官虽是楚人,如今却是秦吏,岂敢忘怀陛下之恩?下官方才之言,乃是想提醒大人:我等既无献城投敌之意,便当遵循秦吏本分,只要尚存一气,便该为朝廷理好文书卷宗,为朝廷守住安陆城门,何必为蛮夷动向患得患失,以致荒废县衙公务?我等无法改变这场战事结局,却可改变面对它的姿态”

    陈县令怔怔一愣,手中长剑不由咣当落下,忽而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喜的肩膀,“喜啊,喜啊,本官为方才失礼向你陪罪!你胜过本官多矣!”

    说完,他便心平气和重新坐回桌前,认真看起县中文书来。

    半月后,长沙郡派来的六万援军,仍未抵挡住百越大军的步伐,他们杀至安陆县,以木箭攻城,登上城墙查看守城情况的陈县令和喜,这才知晓百越军这般勇猛的原因——他们在木箭上淬了剧毒。

    大秦无毒之铁箭,杀伤力远不及淬毒木箭。

    但安陆县并无一人退缩畏惧,甚至,源源有百姓扛着铁锄铁刀,自愿奔赴县衙而来——他们愿与士卒共守城门,他们不愿让家园被异族强占!

    随着数百守城士卒接连死在毒箭之下,只有援军两万的安陆县岌岌可危,但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无人想开门投降。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有个叫黑夫的年轻庶民,想出以泼粪水御敌之法,急忙将它禀了上去。

    凡大秦境内,皆遍布沤肥之粪池,很快,一桶桶臭烘烘的粪水,就被源源送来了城池之上。

    比起百越军从下往上拉弓射箭补箭的繁琐流程,安陆守军从上往下泼粪,自然要轻松得多。

    从城墙泼落的一桶桶粪水,随着高空抛洒的重力作用,蹲在城下搭弓的百越军被淋得浑身湿漉漉,甚至还有不少飞溅到了他们嘴里。

    这些来自百越诸国各部落的蛮夷敌人,纵便再没熏陶过中原礼教,亦知晓粪水是不能吃的,如此一来,被淋到的士卒再也不肯上前,后方的士卒亦跟着悄悄往后退,一时士气大衰。

    可惜,随着各部将领斩杀数百名不肯继续攻城的逃兵,刚缓了三日的安陆城门,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防守之中——两万守城秦卒,面对十倍于己之敌军,成功守住城池的概率几乎是0。

    陈县令看着城楼下,用粪水也泼不退的敌军,不由长叹一声,“天亡我安陆也!”

    喜却冷静道,“大人,对方手握如此大军,到如今却只攻下我大秦两座城池,我安陆纵便成为第三座沦落之城,亦无愧于心。”

    说起来,百越人此番带大军绕过长沙郡,专往守备军不足的南郡小县攻打,原想先占据几个根据地安置粮草辎重,哪知,他们想象中的势如破竹之态却并未出现。

    一则,楚地南郡土地辽阔,离得最近的县城亦有近百里之遥,百越大军耗费太多时间在路上行军。

    二则,他们原以为唾手可得的州陵、江陵二县,人数虽远不如百越军,城中却展现出视死如归的强硬对抗姿态,硬生生拖慢了他们继续攻城略地的步伐。

    正在安陆县官兵百姓,做好以身殉城的悲壮准备之时,王贲父子与刘季各率一支援军疾驰赶到,二十万秦军从三个方向包抄百越军,在以威力远胜普通秦箭的三弓巨弩,射杀上万百越士卒,这般一来,百越军的淬毒木箭就有些不够看了,巨大的恐慌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

    三支秦军趁着对方士气大落之时,冲上去以精钢铁刀乱砍一阵,一时形势骤然颠倒,秦军威势愈甚。

    陈县令喜不自胜,忙命人出城应合襄助大军,城门一开,百姓们自发扛着铁锄冲上去,气势汹汹一顿乱挖,许多百越士卒的脸被挖得只剩一半

    两军僵持不到十日,百越各部主将便纷纷率军投降,在楚地懂百越语言商贩的翻译下,王贲等人这才知晓:

    原来,是窜逃到百越的屈附,先以重金收买各部首领,许诺他们若助自己夺回楚国故地,他将分出一半疆土赠与对方。

    接着,他又以“秦国眼下已灭掉中原六国,定然亦会灭百越,不如先下手为强”之言,成功说服早就蠢蠢欲动的各部首领。

    在当场斩杀充当军师的屈附后,看着百越十多万俘虏,主将王贲不由犯了愁。

    自古处理俘虏之法,无非是放、杀、留。

    按理说,陛下以仁政治天下,秦军灭六国之时,便从未杀过俘虏。

    但在时人心中,中原之民与四周披头散发之诸夷,是决然不同的,中原列国征伐之时,从不在战胜后屠杀敌国平民,而诸夷侵犯中原边境之时,最喜爱屠杀平民。

    陈县令此刻,只恨不得将这些豺狼千刀万剐,但在大良造王贲面前,他只得极力掩饰愤怒情绪,劝道,

    “将军,夷狄之军不可亲也!若放任这群越人离去,下官担心他们会因此藐视我大秦朝廷,恐怕过不了几年又会整军重来”

    王离急忙附和道,“阿父,陈县令此言有理,绝不能放了这帮狗贼!”

    王贲重叹一气,“本将自是不想放了他们,但异族历来有狼子野心,岂可将他们收编于我大秦军中”

    刘季呵呵一笑,“收编入我秦军?以我大秦之粮,养活这帮杀戮我秦人之狗贼?王将军,此事莫说我大秦将士绝不会答应,便是陛下亦绝不会应允!”

    王离忙道,“是啊阿父,若是未沾染我秦人鲜血之越人倒也罢了,无非如楚国灭诸越那般,将他们全收为国中之民但这帮狗贼不行!”

    若是不能放,又不愿留,那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杀!

    可王贲担心秦军杀俘一事,将让楚地百姓心生恐慌,有损陛下近年收拢的民心,一时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但很快他的担忧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南郡长沙郡诸县皆送来百姓的请愿书,安陆县衙外更围满了从各处赶来的百姓,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请求:杀了这些蛮夷俘虏。

    原来,在百越军攻下州陵和江陵两城后,竟杀光了城中留守的老弱妇孺!

    此事直到近日南郡守备军,趁援军与百越军交战之际,偷摸前往两县赶走驻扎的夷狄,才发现流经州陵江陵的洈水河中一片血红,身首异处的浮尸无数——

    百越军用收缴来的秦人铁刀,活活砍死了那些无辜百姓!

    此等屠城残杀弱小平民之暴行,在数百年列国征伐中从未出现,让楚地百姓怎能不悲愤万分?

    刘季与王离气得当场抽出配剑,冲去关押俘虏之处咣咣咣乱砍了一通,看着那些吓得屁滚尿流的披发蛮夷,二人却并未有半分心慈手软——当他们在城中屠杀大秦子民之时,可有想过围观的子民是何等惊惧恐慌?

    当日,王贲命快马往咸阳送去密信后,便毫不犹豫下令,

    “百越大军犯我大秦疆土,占我大秦城池,杀我大秦士卒,屠我大秦平民,我秦军此番御戎之战,若不杀俘却反以秦粮哺之,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同袍乡邻?传本将令,就地坑杀百越战俘,以慰我大秦同袍乡邻之灵!”

    在大秦将士与百姓含泪的欢呼声中,后悔莫及的百越将领们,恨不得把屈附的尸体挖出来生啖其肉——他们,悔之晚矣!

    而给予将士最大程度信任,秉持“将在外,事从权急,无须枯守君令”的秦始皇嬴政,在收到王贲解释杀俘的密信后,只淡淡说了一句,

    “此百越军譬如禽兽,朕犹以为死而有辜。”

    比起百越大军对大秦的进犯以团灭告终,一路南下反攻的秦军之征程,倒是顺利得多。

    首先,他们备有各色齐全药材,并未遭受毒虫或瘴气侵扰。

    其次,在率先攻下最近的吴越为落脚点后,接收伐树任务而骤然变成三米巨人的数十万机器人,便在设定的范围之内,开始风雨无阻地快速用电锯砍起树来。

    而它们这些样貌怪异、身姿奇高的样子,看在偷偷埋伏的越人眼中,简直不啻于天神下凡!

    更何况,来自黑科技时代的机器人,还有锋利无比的大电锯,它们就这么伸手用电锯“呜呜”响上数十声,一棵棵足有二三十米高的粗壮大树,便纷纷应声而倒,简直吓得素日彪悍的越人魂飞魄散,哪敢主动出击?

    加之,他们发现有天神襄助的秦军,并不会主动攻击残杀越人,只有主动举着石刀木棒冲上去要杀秦军的越人,才会被秦军用光亮的武器随手反杀。

    这般一来,越来越多被部落首领派出的越人,根本不敢再与秦军作对,他们假装“出兵攻敌”之时,其实都在山上摘果采叶,还借机好奇地观察着那些巨人。

    反正秦人又不杀他们,百越之地如此辽阔,秦人纵便占了,亦与他们无关,又何必凑上去送死?

    在越人“友好”的氛围下,一个接一个的地盘被秦军靠伐树占领,越人自觉不敢靠近被伐树开荒的范围,一时与秦人倒也相安无事。

    但各部落首领着急啊,那都是他们的地盘!

    正在他们绞尽脑汁,想用毒木箭暗杀秦军之时,秦军已经“热情”地用红薯收买了一大批忠诚的越人拥趸。

    这是扶苏提出的怀柔之策,大秦反攻下此地,定然是不能屠杀百越平民的,如果能用温和的方式收服这些越人,以后大秦治理这片土地,就能少了许多阻碍。

    李信与蒙武等人亦是赞同此计的,无他,这百越之地实在太穷了,到处是荒山密树,只有少许开垦出的土地。

    这里的百姓,大多靠奔跑在山间摘野果挖野菜为生。

    既然六国之民,能因陛下的仁政而甘愿当秦人,这些披头散发、只会刀耕火种的百越之民,如果因秦人的到来,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又岂会再被部落首领奴役?

    至于分给他们这点当诱饵的粮食,秦军既有运渠之粮,倒也不愁无法及时补给。

    于是,吃着一小块甜津津的烤红薯,在秦人语言官的翻译下,越人得到了秦军的承诺:只要他们从不跟秦军作对,便能得到一小块红薯;

    只要他们能为秦军带路,便能得到半个红薯;

    如果秦军能顺利占领整块百越地盘,便会为他们分地、发粮种

    越人再蛮荒,也知晓,跟着有天神保护的秦军,就能有好吃的,以后还能一直有好吃的,而且秦军还怪温和的,全不似首领那般动辄以鞭子打他们哩!

    这般一来,百越各国各部首领,还没来得及制造出足够的毒木箭,便被兴高采烈为秦军带路的下属出卖了藏身之处,只得硬着头皮带人仓促迎战。

    秦军奉行“打到一处,收买一处民众”的政策,处处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迅速联结了越人中最贫寒的广大阶层,又以扶持的谈判态度,笼络了处于中间地位的部落首领。

    在这两批人的帮助下,秦军接连快速攻下吴越、瓯越、闽越、扬越,而面对强大的南越与西瓯各部势力,秦军将领则兵分各路,展开了以熟悉地形的越人为前锋的偷袭游击战,一路披荆斩棘往南打去。

    秦始皇二十六年春,“自会稽而至交趾七八千里”的百越诸国灭。

    正在李信准备召集部分士卒,押送百越之君返回咸阳时,却听见一名加入秦军当前锋小卒的越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袍,用新学来的蹩脚咸阳官话问他,

    “将军,再往南边走,还有古滇国与夜郎国,我等不去帮他们加入大秦吗?”

    第130章

    在越人磕磕绊绊的着急讲述中, 李信不由强压下心中怦怦直跳狂喜,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传说中神秘莫测的西夷古滇国与夜郎国, 竟真的存在!

    而这支西瓯越人,还与古滇国与夜郎国颇有渊源。

    原来当年司马错率大军南下灭巴蜀之时,逃窜的蜀国王子开明泮带数万残兵, 从武阳一路沿雅砻江而下, 在攻下夜郎后又占领滇池,继而沿河道攻入文郎国,定都交趾古螺城——在那时, 广袤的滇国夜郎高原与如今的西瓯之地,皆在其统治范围内。

    后来随着各地部落陆续反叛, 这支蜀国残存政权逐渐对滇地、夜郎失去了控制权,但百年间各地的血缘混杂纠葛, 让西瓯越人仍将古滇人和夜郎人亲热视作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 如今西瓯交趾各地皆得了秦军的帮助, 眼看就能分地、分粮种, 过上他们往日不敢想象的好日子, 又怎能不恳求秦军去帮帮对方?

    秦始皇二十七年四月,夜郎国、滇国相继落入秦国囊中。

    在秦军准备沿哀牢山折返之时, 却遇到另一支数千大军偷袭,在越人轮番上阵与俘虏沟通一番后, 发现他们竟来自另一个神秘国度:古邛国。

    既然对方主动跳出来攻击秦军, 李信立刻命俘虏带路, 一路打到了古邛国王宫。

    分兵攻打西北部落的曹参, 却派擅长奔跑的越人来回禀:在该国西北边境,发现了大量马蹄脚印。

    在道路崎岖的古邛国之中, 秦军并未看到一匹战马,这意味着:在这西夷之地的西北部,必有大片草原骑兵!

    但千百年以来在世人的认知中,草原夷狄与百越诸地一北一南,绝扯不上半分干系,为何在紧邻西瓯的古邛国、在远离咸阳的最南端,竟会出现草原骑兵的足迹?

    扶苏虽有一探究竟之心,但李信劝道,“长公子,此番我南征大军皆是步兵,纵便真能在古邛国西北境外,再发现另一个辽阔草原,亦难以步兵抗衡对方之骑兵,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秦军便不可再朝西北继续打下去,只得在安排好驻守将士后,继续沿哀牢山南返。

    而曹参却认为,既然他们发现了此地有草原,便该尽早为朝廷打探出确切消息,他主动请命愿携一名越人,乔装前往古邛国西北部打探情报,李信再三考虑后,同意了他的请求。

    七月底,李信率军回到蒙武驻守的南越之地,将此事告知对方后,便押送着诸越与西夷之军,带着扶苏一路北上归咸阳。

    而曹参,则带着一名年轻越人潜过古邛国边境,不想沿着草原没走上几日,便被骑马而来的草原士卒抓进了帐篷中,而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他竟在此地,见到了前往月氏为间的萧何!

    萧何虽同样震惊万分,却面不改色地寻了个借口,顺势将他与越人留下收做自己的“奴仆”。

    二人一对口风,曹参才知晓:此地原本归属羌戎,前些日子月氏王刚派大军攻占了羌戎,萧何此番,乃是奉命前来监管驻军将领。

    萧何亦欣喜从曹参口中得知:大秦如今不但已尽收百越之地,还收服了西夷三国,南疆平矣!

    同时,他心头不免又涌起一阵焦灼:曹参马上便能凭借灭越之功,再次升官拜爵受赏。

    而自己,虽先后助月氏王灭乌孙、灭羌戎,本想借此挑拨东胡联手匈奴与月氏内讧,哪知,那两国竟如此沉得住气

    想到在月氏为质的那位阴鸷冒顿王子,他很快又渐渐平静下来。

    不,这动乱,已经快来了

    实则,眼睁睁看着月氏接连吞并乌孙、羌戎的头曼单于,是恨不得即刻出兵击败对方的,不然,匈奴定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怎奈匈奴势小,兵力远不如月氏,头曼单于数番暗派人手前往东胡,希翼成功说服东胡王与他联手出兵。

    按理说,东胡王素来狂妄,以草原霸主自居,是绝不会坐视月氏进一步吞并邻国强大的。

    但偏偏这几年来,无论他去的人以利诱,或以危言相激,东胡王就是不肯应下此事,反倒想拉他联手备战突袭秦国。

    头曼单于想不想攻秦?做梦都想!莫说秦国有广袤的平原之地、丰沃的高产粮食,光是秦国那数千万人口,便让他垂涎三尺!

    再者,他乃是贪欢好色之人,早就觊觎中原各地佳人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为了取悦貌美的新阏氏,将本该立为继承人的长子冒顿送去月氏。

    他先前将冒顿送走,便做好让对方有去无回的准备,遂故意派出骑兵,假意偷袭月氏一支部落,想借此激怒月氏王杀掉长子。

    如此一来,不但能名正言顺扶持幼子为继承人,还能凭借长子之死,顺势激起匈奴人对月氏的熊熊仇恨。

    可惜啊,原本为此事暴怒不已的月氏王,竟听了一个姓萧的游商之劝,硬是忍下了这口气

    想到这里,头曼单于狠狠将精美金杯砸在毛毡上,抬起两臂大吼道,“龙神呐,请赐予本王无穷好运与力量吧”

    他虽想得到秦国的土地粮食与佳人,眼下,却不得不先解决月氏这近患呐!

    话音未落,就有侍卫撩开帐门,面带紧张进来禀道,“大王,东胡王又派密使来了!”

    头曼单于猛地扭头,双眼愤愤一瞪,忽而又泄了气,“快快请来吧!”

    势不如人矮一截,本王总有一日,要亲手灭了东胡

    这一趟,东胡使臣直接以命令口气,要求头曼单于立刻筹集二十万大军,而他们已说服月氏王出兵四十万,要在这秋季合兵百万东进攻秦。

    到了这一刻,头曼单于终于明白东胡王的盘算:

    无论是软弱的羌戎王,还是糊涂的乌孙王,都无法压制国中贵族部落,导致出兵屡屡碍手碍脚。

    而强势又狡诈的月氏王,在攻下乌孙与羌戎后将旧贵族全杀了,手中独握掌兵之权。

    他这几年,任由月氏壮大而不出手,等的正是联合一个强大的同盟攻打秦国。

    在东胡王心中,秦国乃是世间最肥的一块肉,比他先攻打月氏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八月,已吞并草原大小部落的东胡、匈奴、月氏,倾尽国中积蓄之精锐力量,集结七十万步兵与三十万骑兵朝秦国北地边境靠近。

    这一战,为表不灭秦国不罢休的决心,三国之王亲自挂帅出征。

    他们不知道的是,秦国君主嬴政也认为休养生息数年,李牧蒙恬又在北地训练出四十万大秦骑兵,夺取阴山河套之地时机已到。

    在秦国君臣的盘算中,草原各国部落逐水草而居,流动性与分散性极大,但冬日,草原将进入一年中最艰难的寒冷缺粮草时期,为减少人畜进食消耗与取暖,各部诸人,将会聚集在背风处渡过漫漫冬日。

    此乃攻伐草原良机,大秦骑兵若分兵前往击破,胜算极大。

    遂早在数月前,他便往北地新增四十万步兵,又命吕雉筹备出足以支撑大军一年的军粮辎重,通过备战直道已运往北地数郡。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押运粮草军辎的革车一道运往北地的,还有方士们成功造出的□□。

    十月,浩浩荡荡的草原百万大军来到阴山脚下。

    接到探子传回的消息后,正在紧锣密鼓筹划作战方案的李牧和蒙恬乐了——秦军还没出动,草原骑兵竟主动送上门来挨打了?

    还一送,便足足送来一百万大军的人头!

    一百万是何等概念?当年长平之战,秦赵双方之兵力总和,至多也不过一百来万。

    蒙恬沉吟道,“草原诸国粮草远不如我中原充足,他们敢合兵百万倾巢而出,想来,夷狄此番定有颠覆我大秦之意,野心倒是不小”

    李牧黝黑的英毅面庞上闪过一丝冷绝,慢慢勾起唇角道,

    “野心?我大秦四十万骑兵与□□,比之夷狄野心何如?此战,秦军必可一洗中原百年耻辱!”

    蒙恬冲他咧嘴一笑,“李将军此番,打算如何处置俘虏?”

    李牧轻轻捏了捏双拳,慢慢道,“大秦在接下来的反击战中,以少胜多,全歼觊觎我大秦疆土之夷狄,何来俘虏?”

    这场战事打得毫无悬念。

    草原骑兵固然擅长马背上作战,但有了马蹄铁马鞍的秦国骑兵,亦极擅长马背上作战;

    草原骑兵以肉奶为主食,相比之□□格更为强壮,但秦国骑兵手中的长刀,以当今世上最坚韧之精钢打造而成,锋利无比

    更重要的是,秦军有□□,只消点燃火绳往敌军一扔,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便能炸飞数名草原骑兵——

    虽然,如今这□□之威力,远比不上后世的□□火药,但在这全民皆迷信鬼神的时代,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几分的奇怪之物,随手一扔便能炸断数人手脚,这超过时代认知的神物,已足以让草原骑兵被吓得魂飞魄散!

    如此一来,草原骑兵士气大衰,而秦军士气愈发激昂,在短短半月内便歼敌二十万!

    头曼单于头一个心生退意,匈奴家底薄,比不得东胡月氏,二十万大军,已是匈奴国中七成兵力,如今已死在战场数万匈奴士卒,他哪敢再跟秦军对抗下去?

    再者,若此番东胡与月氏灭于秦军之手,他岂非能趁机一人独吞草原?

    于是,再无心恋战的头曼单于,在一个寒风渐起的深夜,趁着三国相约出兵偷袭秦军之时,悄悄带着剩下的十多万大军,仓皇往阴山以北策马逃去。

    匈奴军队的贸然撤退,让本就心惊胆战的东胡月氏大军,陷入了愈发惊惶畏战的士气之中,东胡王接连杀了数名逃兵祭拜龙神,才稍稍稳住士气。

    到了北方萧瑟的十二月,随着草原骑兵的越来越少,半点便宜没讨着、反损失二十多万士卒的月氏王,率领剩下的士卒愤而离去。

    月底,为了面子而强撑的东胡王,连同他带来的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而秦军此时也能腾出手来,前往草原追击匈奴与月氏逃兵。

    待蒙恬率军追至匈奴时,才得知头曼单于甫一回到草原,便被萧何挑唆趁乱回国、杀死阏氏幼弟、拉拢贵族势力的匈奴王子冒顿所杀。

    而带着大军返身偷袭月氏的冒顿,又死在被萧何掌握的月氏留守军手中。

    随着秦军战线的不断推进,李牧率军一路击败月氏与匈奴各路贵族,深入漠北两千里,打到了被后世称作“贝尔加湖”的瀚海旁,并在草原圣山狼居胥山勒石以铭。

    而蒙恬则在率军攻下东胡境内后,成功击败从辽东方向赶来偷袭秦军的扶余人,并顺势将战场沿着东北方向,反攻进入扶余本土,成功将这片后世盛产顶级大米的肥沃黑土地,正式纳入大秦版图。

    千百年来,中原王朝面对来自草原的侵扰残杀,毫无还手反击之力,只将“驱逐夷狄”视作获胜之目标。

    但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天下攻守之势迥然逆转。

    这一年,中原军队第一次筹建大规模骑兵以牙还牙,在李牧与蒙恬的带领下,秦军一路追亡逐北数千里,俘虏各部王公贵族,第一趟由中原人反过来成功征服这片辽阔的草原,并在阴山以南之数千里边关,沿着燕赵旧长城路线,重修以坚石水泥钢筋灌溉之长城。

    而随着秦吏与驻军的陆续就位,秦语、秦字、秦钱、秦律与搬迁至此的秦人,亦旋踵而来。

    在秦国从娃娃抓起的免费公学文化宣传攻势下,这些离中原腹地极远的草原之民,从此一代代说着咸阳官话、写着秦国楷书、感受着来自秦君的减税宽容仁政,自觉日子过得比从前松泛了许多,再不会有草原贵族随意来抢夺他们的牛羊与女子。

    而此地发达的畜牧业,在与秦国兴旺的纺织手工业结合后,又让草原民众获得了额外的收入来源:剪羊毛,纺羊毛,织毛衣,制作各种精美的工艺毛绒制品

    从此,近到阴山脚下、远到瀚海之边,大秦疆域内草原之民,皆坚定认为自己是秦人,而绝非匈奴人或东胡人

    殊不知,早在扶苏跟随秦军前往百越之时,秦国国内的平静形势便再一次被打破了。

    因为,咸阳城中又传出了新的流言:此番若秦国攻下百越,陛下必会下令让六国之民,全迁去填充百越之地。

    很快,这流言便传遍了国中郡县乡闾,一时人心惶惶。

    对故土难离的古人而言,若非升官发财,何人愿意背井离乡?更遑论,这目的地是中原人视为洪水猛兽的南边瘴气之地。

    先前,暗卫首领带人顺藤摸瓜,查证暗中散播“废嫡立幼”之人时,所有的证据,皆指向一个居于咸阳的赵国贵族。

    对方亦供认不讳,承认自己想借此挑拨秦国君王父子关系。

    嬴政收到这消息却淡淡一笑,他心头早有一个怀疑的对象,但反复权衡后,并未再命人继续追查此事。

    而这一回,他笃定流言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人对朝中形势,对他的心思,摸得太清了。

    若说前一趟流言,乃是想借储君之位,挑拨他父子三人之情谊;

    那么这一趟流言,便是想借百越之地,挑拨六国故民与大秦之情谊。

    一如既往歹毒。

    大秦若能成功拿下百越诸地,是真会派遣百姓前去充实人口、将中原农耕纺织技术带去融入当地的,但按他的心思,本是要抛出“减免十年税赋”之利,吸引大秦境内百姓自行前往的。

    但对方此番,独独提出“朝堂将派六国之民”前往,乃是故意想在秦人与六国之民中插上一根横刺。

    他自忖待对方仁至义尽,对方却以流言步步紧逼,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王一道诏令下去,很快,王绾父子便被卫尉军押进了宫中。

    面对王绾惊慌的矢口否认,嬴政略施小计便拿到了证据:王绾之子王北为保住利益,亲自跳出来,指认其父两次派人散播流言,并揭发了王绾暗中与六国贵族谋划,欲伺陛下来日巡游之机刺杀九公子一事。

    担心君王不信此言,王北还供出了府中藏匿信件之处,卫尉军很快便搜查出王绾与六国贵族密谋之信件。

    嬴政面沉如水看着这些薄薄的纸张,他们事无巨细谋划着巡游途中,或以铁锥击中明赫,或以意外溺死明赫

    君王再抬眸看向王绾时,眼中已是滔天怒焰!

    早因亲子背叛而瘫软在地的王绾,只喃喃道,“陛下,臣错也!原来,子叛父而人伦尽失一事,并非只出现于王族之中陛下,臣为大秦忠心耿耿数十年,如今一时糊涂迷了眼,还请陛下宽恕几分呐”

    君王已无心再听对方狡辩半句,当即便命人将王绾以“谋害皇嗣、意图叛乱”之罪处死,并收回曾赐予他的一切官职爵位。

    而王北虽因检举有功可免死罪,但王氏一族之荣耀,却是再也保不住了,迎来一个满门爵位封地全部褫夺贬为庶人之下场。

    被押出章台宫的王绾,在与匆匆进殿禀事的李斯擦肩而过时,忽然心生悔恨嚎啕大哭不已。

    若老夫如李斯这般,事事以君王马首是瞻,纵便王氏因废分封一事失去巨大利益,却又何尝不能如李氏这般,凭借功劳与忠心让儿孙步步高升?

    若如此,何至于沦落到丢官夺爵、父子反目、满门失势之地步!

    再者今日之大秦,国力已如此强大,纵便失去封地,纵便往后只有官职与虚爵,陛下,又岂会亏待我等老臣?

    老夫失悔莫及!

    可惜,无论王绾在临死前是如何百般悔恨,亦无法再看到大秦北击匈奴、南收南越西夷之煌煌盛世了。

    秦始皇二十九年夏,在各地郡县源源呈来百姓的请愿下,在文武百官的再三恳求下,秦始皇嬴政带着太子扶苏与幼子明赫,开始了帝国统一后的第一趟巡游:北狩。

    而这趟北狩之行,他将顺应悠悠民意,前往狼居胥山举行祭天封礼、前往瀚海举行祭地禅礼,以敬告天地神灵:这片千百年来桀骜不驯之辽阔草原,如今,已被大秦收入囊中!

    在咸阳百姓兴高采烈的“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赠别歌声中,帝王的六马金根车在群臣与卫尉的浩浩荡荡陪伴下,踏着咸阳的晨光辚辚出城而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