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接着, 他还想了诸如五禽戏、太极拳、跑步等养身长寿的法子总有一款能让父王欣然接受吧?坚持就是胜利!

    嬴政听着小家伙嘀嘀咕咕的心声,不由低头抵了抵他的额头,又亲了亲软乎乎的脸蛋。

    他虽不懂有些词汇是何意, 但结合‘长命百岁”这话来推断,便立刻了悟:小崽这是在担忧他会如神画中那般盛年而逝,遂想带着他学门仙界的功夫来强身健体?

    他含笑伸出修长白皙的手, 一下下抚着明赫细软的头发, 暗道:小崽为寡人带来不伤腰腿的桌椅,撤走有毒的青铜餐具,还让寡人从神画中知晓丹药之弊, 寡人定当努力加餐,保养身体。

    明赫急忙停下心头碎碎念, 回赠给父王一个热情的熊抱。

    李斯笑眯眯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九公子所说的仙家养生之术, 若真能让人长命百岁, 老夫也想沾光练一练”

    其实, 明赫原以为总有一天能在商城解锁“长生不老药”, 但系统却提醒他,在系统规则主导的世界观里, 是不存在长生不老药的,因为这会彻底打乱各个时空的生态。

    想到这里, 他赶紧从嬴政的怀中挣扎下来, 继续扶着学步车繁忙地推来推去, 要教父王强身健体之法, 我首先得快点长大!

    o型腿?扁平足?别担心,他巧妙地改变了腿部的用力方式, 只要每日把时间控制在两小时内,并不会让腿部骨骼变形。

    奈何来回走路对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子来说,体力消耗实在过大,不多时,他就困得歪着脑袋倚靠在扶手上,如小猪一般呼呼大睡起来。

    嬴政忙亲自将他抱去侧殿床上,李斯看着君王怀中小小一只的软团子,忽然涌起一丝羡慕之情,暗忖着,老夫似乎也该升级当祖父了

    待年轻的君王理好被小崽弄乱的衣襟,前脚刚回到殿上端坐,蒙恬就疾步进殿禀道,“禀王上,治粟内史栗大人与桓猗将军求见。”

    嬴政忙道,“快宣!”

    很快,殿外一文一武两位大臣便脱鞋进殿,满面皆是春风之喜色。

    行完礼后,还不待君王开口,顶着两个大眼袋的治粟内史,便激动捧着竹简上前道,“王上,老臣已核计出今岁我大秦秋收所得之税赋,还请王上过目!”

    说着,便将手中竹简递给蒙恬。

    漫长的农耕时代里,百姓皆以粮桑等实物向朝廷缴纳税赋,而货币缴纳税赋的方式,还要等到一千多年后,明朝首辅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才会出现。

    故而,治粟内史口中的秋收税赋,正是各地收入粮库的菽麦黍稻等农作物。

    蒙恬忙将竹简交给君王,嬴政打开认真看了半晌,面上喜色愈甚,不由击案大笑,“天佑大秦,善!”

    治粟内史欢喜得脸上的褶皱都在熠熠发光,“全仰仗王上之英明,我大秦方能内外皆大丰收!今岁,秦国虽按亩产两石半之数,为赵魏两国贴补了六七十万石粮食,但这些仙界粮种之产量,远不止这六七十万石呐!如此算来,秦国不但多得二百多万石粮食,还白得了十万之人口”

    李斯笑着补充道,“不止啊,大秦此番还得到数十万亩新垦的荒地。”

    治粟内史忙附和道,“对对,李廷尉所言极是!更为重要的是,今岁高产仙种所播之地,还不足我秦国之耕地二成,如此一来,来年将这些高产种子尽数播种,届时,届时可收获,呜呜呜”

    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可怕数额,明明已到他的嘴边,这位躬身奔波于咸阳田间负责数十年农稼的老人,却颤抖着手拭起泪来。

    那个数字太过庞大,庞大如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他既欢喜地憧憬着梦变成现实,又害怕说出来这美梦就醒了。

    李斯忙上前劝道,“栗大人,我秦国来年全种上这仙界高产之粮,少说也能收获数千万石粮食,这是大喜之事啊,你哭它做甚”

    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楚国家乡一个风俗:寄死窑。(1)

    凡各乡年满六十之老人,便会在生辰那日,被子女送入早早备好可容一人之窑洞中,从此不可再归家。

    子女每为父母端来一碗粥饭,就会在洞口堵上一块大石头,直到几日后窑洞被彻底封死,便不会再送饭食前来,此处,便成了老人自生自灭的坟墓。

    此等荒诞不经之事,与列国百姓溺死初生之婴儿,其实是出于同样的缘由——穷。

    虽然,孔孟早在数百年前就宣扬孝道,可比起不食人间烟火的仁义道德,还是管仲“仓廪实而知礼节”之言更符合人性。

    穷到极致的平民百姓,家家户户都要捱饥受饿,跟他们宣扬再多仁孝之道,都无法阻拦他们为了活下来,而被迫选择舍弃家中弱者。

    李斯坚信,人于绝境之中的求生欲,会让他们忽略一切被外界施加的道德感。

    当年,他拜别荀卿前往秦国之时,众人皆劝“秦国税重,秦法严苛,浑似身处囹圄,民不聊生,不如前往富庶自由之齐国”。

    可从乡间一路摸爬滚为小吏的他心知肚明——莫说秦国税赋重,列国之中,又有哪个真让百姓活得轻松?

    诸侯嘴上说着施行初亩法“以十税一”,岂能当真?

    为何?税赋税赋,顾名思义,以“禾”所缴之税,原就是为供养以“武”扬威之军队,战事一起,动辄要供养数十万人长年累月之衣食兵器,这是何等庞大之数额!

    钱粮从何处来?税赋。

    在作物产量如此低下、人力与土地皆有限的前提下,君王若真要行仁君之举按一成征税,恐怕军队才走到半途,粮草便已耗光,这是何等可怕的亡国之危!绝不会有君王为博个仁善之美名,而拿江山社稷当赌注。

    除却军队,还有偌大的王族公室要供养,更有大小官员的奖赏赐封、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哪一桩不涉及到钱粮?

    是以,为补上这巨额的口子,名义上施行初亩法的国家,实则也在用各项附加之明目,加征税赋。

    听其言而观其行,他坚信,绝不会有君王会在秋收10石粮食之时,只取走1石,而留9石给百姓——若是如此,他出使列国见到的百姓,为何多是粗布麻衣,瘦骨嶙峋?

    按他的推算,以眼下列国的粮食亩产,要维持一个国家正常运转,至少需征收五成之税。

    这还是明君当道之时,若遇上贪图享乐的昏君,还会再巧立名目临时加征一两成税赋,譬如现今的赵魏之王。

    正因如此,李斯才咬碎牙一心要出人头地,穷怕了的人,深知这世道只有手握权柄,才不会沦为任人践踏之棋子。

    秦国这高产之粮,也不知来日能救活多少原本要被抛弃的老人与婴孩

    他收回心神又劝了治粟内史几句,桓猗在一旁垂手笑嘻嘻站着,这帮文臣呐,就是整日想得太多,婆婆妈妈的,目光过于短浅!

    他忍了又忍,开口粗声粗气地劝道,“栗大人,你怎的为这点收成就高兴得哭鼻子了?你想想,六国广袤之地,可种多少仙界高产之粮?如今我秦国只得了土地最贫瘠之韩国,待我等武夫来日将五国全打下,届时又能收多少粮食?”

    李斯眼睛一亮,忙拱手道,“桓将军所言极是!”

    治粟内史浅浅假想了一下,立刻被那惊人的数字感动得愈发老泪纵横,那突如其来的盛世画面太过震撼,他老人家怕太兴奋了身子骨承不住,还是喜极而泣吧!

    嬴政接过宫人捧来的洁净丝绢,下殿走来,亲自发到治粟内史手中,笑着安抚道,

    “爱卿若因今岁这大丰年便哭坏了身子,待明年五黑将油榨出来,寡人设宴款待群臣之时,再命他打造出铁锅,炒些土豆肉片、辣椒炒肉、麻辣花生再配上两碗白生生的米饭,饭后再吃一个苹果,汝岂非更要因哭而错过佳肴”

    李斯咽了咽口水,忙道,“多谢王上,臣静候佳肴!”

    来自仙界之美食,何人不期待万分!

    桓猗顿觉口水溢满齿间,索性大大方方表态道,“还请王上明年命膳厨多备些稻米,有这些菜,臣一人能吃十二碗!”

    治粟内史拿丝帕胡乱擦了下眼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嬴政笑道,“爱卿有话直说便是。”

    话音刚落,对方便噗通跪在地上,“王上,臣如今已是七十之残躯败体,不知能否熬过今岁冬日,吃到来年宴席之美食”

    李斯与桓猗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古怪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种诡异之感。

    果然,下一句便听治粟内史恳求道,“臣斗胆,请王上将来年土豆辣椒与花生,现在便赏给老臣吧,如此,老臣今岁便是闭眼,亦能瞑”

    嬴政忙将他扶起来,“爱卿快快请起,切莫出此不吉之言!你为大秦操劳多年,如今不过想要些吃食,寡人答应便是。”

    李斯震惊地看着他,世人皆称我李斯心眼多,未料,这平日老实巴交之人耍起心眼来,比我高明多了!

    治粟内史这才颤巍巍道谢起身,他倒也不是故意骗这口吃的,近日他连月带人统计源源不断的秋收数据,数度有体力不支之感,是真担心自己熬不到来年了。

    原本嬴政见他年纪大了,曾暗示过是否有乞骸之意,但是治粟内史乃关中良家子出身,有老秦人为了秦国“血不流干,誓不罢休”的韧劲,硬是要继续在朝堂发光发热。

    如今因担忧身后事,这才思忖着,若能得些仙界食物陪葬,想来去了地下,也能得到神灵庇佑几分,这才厚着脸皮开了口。

    其实从这细节,也能看出秦国之法,是何等事无巨细地管控着方方面面——

    因来年要在全国各地播种的缘故,今年丰收的高产粮食调料等物,除却嬴政为小崽额外留出几十石,打算给他食用以解思乡之情,其余的全放入仓库留种。

    如此一来,有统一的“官衡”收粮,一斗一石皆有标准,从收割到入仓,亦有监田官及太仓令等人监督,加之连坐法,便无人敢冒险私藏粮食。

    非但如此,为尽力掩盖秦国因高产作物而获得的丰收景象,各地还加派夜间举火把运粮的队伍,通过伪装成黑煤而运往咸阳,而各地得了叮嘱的百姓也谨慎了起来——是以,目前连咸阳百姓也不清楚秦国丰收之事,暂时也算瞒过了列国。

    既然治粟内史开了这个口,深谙驭人之道的嬴政便当即下令,给朝中文武百官每人发两个土豆、十个辣椒和三分之一斛花生,简直让李斯和桓猗喜出望外不已。

    目送治粟内史和李斯喜滋滋捧着东西离去后,桓猗这才高兴上前几步,开口道,

    “王上,臣与王老将军今日前去铁坊观看,墨家新打制出的强铁之戟,想来再过两月便能打出数千件,故而臣在回程之中与他商议过,如今我秦国粮仓充足,举国安泰,士气高涨,正是趁其不备攻下一国的好时机!”

    嬴政颔首,“汝等准备何时行动?”

    桓猗兴奋道,“王上这是同意了?王上若下令,我等现在便可秘密筹备,待冬日猝然发起进攻,如此一来,便能在来年春耕前攻下数城,还不耽误我秦国多种地…”

    嬴政眼中染上笑意,“唔,寡人看你考虑得甚是周到!那么,汝等打算攻伐哪一国?”

    桓猗挠头道,“赵国当年对王上极为不善,臣只想尽快灭了赵国给您报仇,但王老将军却认为,秦国在未能拉拢李牧前,再与赵国开战只能继续僵持,毫无益处他认为魏王如今胡乱折腾,与废太子反目成仇,又因重金购煤之事引发国人不满,还是攻魏更为妥当”

    嬴政爽朗大笑,“如此说来,你与王老将军意见相左,在路上可吵过了?”

    有桓猗的性子,岂有不吵之理?

    桓猗急忙尴尬笑道,“呵呵,臣臣着实不善言辞,吵不过他,半道便下了马车”

    嬴政笑得更愉悦了,“想必你与他争吵之事,咸阳已路人皆知,善!桓猗,寡人命你即领密诏!”

    桓猗噗通就跪,“臣全凭王上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蒙恬立刻遣散宫人出殿,轻轻阖上了殿门。

    嬴政缓缓负手下殿,来到桓猗身前,看着他头上的黑冠,声音霎时低沉起来,“你前去告诉王老将军,我秦国实则要做伐魏之布局,明面上,却要做出攻赵之举但你与他必然会意见相左,继而两将不合”

    桓猗在君王面前性子虽跳脱,但他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一听这话便立刻警觉起来,待他细细听完,立刻亮着眼睛压低声音禀道,“王上妙计,臣即刻就去办!”

    这一天,咸阳许多人都知晓了两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桓猗将军与王翦将军,白日不知何故在道旁大吵一架,桓猗跳车而怒走,傍晚时分,他又带着两只大鹅助阵,扬言要与王氏祖孙三人决斗,最后,却被王翦连人带鹅扔出了院子

    一时,咸阳百姓忧心忡忡,生怕秦国两将不和而引发朝堂震荡,引来列国趁虚而入,打破他们刚看到希望的好日子…

    而潜伏在秦国的各路探子,则迫不及待把这好消息传回了国内。

    姬丹接到侍从带回的消息,登时一扫近日死气沉沉之态,狂喜道,“真乃天助我也!这两人闹翻,定是因攻打哪一国而意见不和,秦国果然要动手了,快,备笔墨!”

    这两个秦将闹这一出,只因他们并不知晓君王心中所思所想,可他知道啊,他亲耳听到嬴政酒醉失言了!

    想到这里,姬丹近日因“中邪”而灰扑扑的圆脸,再次变得神采飞扬起来,灾星的威力还是不够啊!

    赵王此番一旦收下本太子的提醒,来日灭了秦国,就以一半城池来报答这救命大恩吧。

    唯有张良听闻此事后,沉默了许久:大梁要起风了,风来若吹不开这城门,必有“雨”至,若这漫天大雨殃及池鱼…

    思及此,他决定进宫见秦王。

    第62章

    张良突然前来章台宫求见, 正在“训斥”王翦和桓猗的嬴政,自是喜出望外。

    当日,他以扶苏太傅之事, 将对方以客卿身份挽留于秦,本希翼在一年之期里,秦国能成功俘获张良的心。

    可惜, 张良虽肯与扶苏亲近, 却始终与秦廷秦君主动的示好,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便是他上回受张苍之托,主动带来煤饼求见, 亦是谈完公事便告退,大有避嫌之意。

    眼看一年转眼即至, 嬴政很有些烦恼。

    眼下秦国朝堂虽也算得上人才济济,但文武之臣, 大多还是昭襄王时代留下来的老臣子。

    就拿朝中三公九卿而论, 隗状与治粟内史已逾古稀之年, 王绾与王翦已年过六旬, 韩非与李斯二人加起来, 已近百岁之高龄。

    待这些老臣子先后一茬茬地退下去,急需更多年轻臣子顶上来。可在他看来, 以秦国眼下的情况,武将尚有几位后起之秀, 但能接替韩李之才的年轻一代文臣, 他着实还未见到半个。

    因一道求贤令引来卫鞅而强盛的秦国, 自然比任何诸侯都更清楚人才储备的重要性——列国文武贤臣青黄不接、后继无人之时, 朝廷极易陷入混乱乃至危机。

    故而,嬴政拉拢张良的心思, 着实称得上势在必得。不,他恨不得将天下英才尽数揽入怀!

    待秦国一扫六合,不但朝中政务会骤增数倍,那些原属六国的故地待改为郡县后,亦需朝廷派出大批官员前去任职。

    秦国眼下缺的,何止耕地挖煤冶铁的百姓,连官员亦迫在眉睫亟需立刻储备。

    张良进殿拜了揖礼,年轻的秦王将手中小崽交与王翦,快步上前亲手挽臂将他扶起,眉眼染上和煦的笑意,“子房快快请起!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张良满腹心事,忙温声道,“臣有要事相议,还请王上屏退左右!”

    明赫正与王翦大眼瞪小眼,俩人都没注意张良之言,桓猗一听这话就要发作,张良又看向他二人,急忙又道,“还请二位将军暂且留下。”

    嬴政猜他此行必有深意,便压下心中疑惑,挥袖命蒙恬带宫人出去。

    待两扇宽阔的殿门刚阖上,张良便开门见山道,“请王上恕臣冒昧!臣想问王上,秦国今岁可有攻魏之心?”

    此言一出,王翦目中猛地射出精光飞快瞥了他一眼,桓猗则是怒大于惊,碍于眼下情形,一旦发作便意味着默认此言,只好硬生生将怒气压了下来,垂首不语暗自思忖,待搜出那泄密之人,他定要亲手将之剥皮!

    嬴政面色虽不变,眸光却隐隐变得幽深起来,心念急速闪过各种猜测:他究竟是从何处知晓此等机密大事的?

    承认?否认?非也,智者试探,从不拘泥于问题本身。

    他不答反笑道,“哦,子房这消息,是从何处听来的?”

    若张良有事秦之心,这道听途说的消息便是真的,反之,则可咬定是臆测——全看对方如何答。

    以张良之聪慧,自然听得出嬴政话中试探之意,但他来之前便做好被对方质疑的准备,若秦王毫无疑心,反倒不合常理了。

    于是,他坦率解释道,“王上,并无人告知臣此事,只是当日在韩国之时,臣琢磨过秦国各将的兵法之道,譬如王老将军最擅‘稳’,而桓猗将军最擅‘猛’。是以,今日二将之事太过突兀,以王老将军的性子,绝不会将桓将军扔出院门,闹得人尽皆知”

    顿了顿,他又道,“除非,此举乃他们故意为之。那么,究竟是何事,能让两位大将亲自出马设局?臣思来想去,有了些大致的猜测,这局,其实是设给五国之人看的,王上出于某种臣不得而知的原因,似乎在诱人上钩而秦国如今有新郑为腹地,攻打大梁无须再跋山涉水,如此,魏国无疑是最合适的目标。”

    桓猗恨恨暗道,故弄玄虚!

    这时,明赫悄悄感慨张良聪明的心声传来,两位将军近日早已习惯,并未一惊一乍。

    王翦听完却眯起眼睛,当场打量起眼前的俊逸的青年,这韩国前相之子,若肯为我秦国效力固是幸事,若不能还须劝王上早些除去为好。

    这等多智近妖之人,若落在列国手中,秦国的灭国之战,恐将无端生出变数

    嬴政亦连连暗赞不已:仅凭这蛛丝马迹,便能猜出大秦谋算之局,张良智谋之高,全然不在李斯之下,实乃治国良才!

    一时,他拉拢张良之心愈发强烈,面上的笑意也更亲切了几分,笑着坦然承认了此事,“子房之才,足执宰天下也!既然子房已猜到寡人之谋,今日莫非是来劝寡人不要攻魏?”

    张良闻言,亦对嬴政的磊落胸襟敬佩不已——若换了旁的君王,他这般贸然揭穿对方的机密谋算,恐怕性命堪忧。

    既然此事已说来,他便单刀直入道,“非也!臣今日是想劝王上,秦军攻魏之时,若魏人不肯开门投降,切不可行水攻大梁之险招!”

    嬴政讶异道,“子房此言何意?”

    桓猗此刻,愈发认定张良这是故意在误导君王,分明不想让秦国灭魏!

    登时大怒不已,喝道,“你这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懂个甚!敢在我王面前大放厥词!”

    他人长得壮实,嗓门又大,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虚虚扶着王翦手臂的明赫剧烈一抖,差点没直接摔下去!

    王翦向来是极稳妥之人,早已敏捷伸出大手,一把将明赫捞上来,不满瞪了桓猗一眼,“嗤!你嚷这般大声做甚,莫要吓到九公子!”

    也就小仙童大气不计较,换成寻常孩童早被吓哇哇大哭了。

    桓猗哪感不敬小仙童?他自知惹了祸端,耷拉着脑袋连连低声下气给小家伙致歉。

    嬴政已快步上前接过明赫,一下下温柔拍着他的后背安抚,自家孩子,还是得抱在自个怀里才安心!

    他淡淡瞥了一眼桓猗,“你已是做父亲之人,莫不知孩童经不得受惊?你若再在殿中这般无状,明年秋收宴莫要参加。”

    恐吓吾儿之人,无权食用小崽带来之仙界食物!

    明赫已从惊吓中缓过来,此刻紧紧抱着父王,歪着脑袋看桓猗。

    只见他哭丧着脸道,“臣遵命,臣从此刻起,定谨言慎行,轻言细语。”

    小家伙暗道,就该让父王治治你这张飞一样的火爆脾气!

    张良日日听扶苏夸他的阿弟是如何好看、如何可爱、如何聪慧,对秦宫之人看重这小家伙之事早已了然于心,倒也不会因这插曲生出半分不悦。

    空出手的王翦,则思索着张良此话的用意,缓缓开口道,

    “张太傅可知,在我秦国施行范相“远交近攻”之策、将主力转而攻打赵国前,大秦精锐部队曾多番与魏国死战,数十年间交手不下十余趟,却屡屡败北于大梁城下,这是为何?”

    张良从容答道,“此事晚生略知几分,非秦军兵不利战不擅也!当年魏惠王妄图独吞中原,迁都至‘天下之中’以期成就王者大业,他深知大梁身处中原腹地,四面临敌却无险可守,便命人将大梁城池修筑得固若金汤,又在城中储备巨额之粮草,如此一来,魏军可守于城中长年累月以逸待劳,远道而来的秦军,却消耗不起这持久战”

    王翦点点头,深深地看向对方,“很好。你既知晓其中缘由,便当明白,我秦国若要成功拿下魏国,唯有行水攻城池之计,决黄河荥口之堤坝,从此世间再无大梁。除此,再无他法!”

    正因如此,秦军此番名义上要在冬日行军,实则要赶在三九严寒河水结冰之前,彻底拿下大梁城。

    说到这里,王翦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老夫想知道,张太傅此番劝王上勿用水攻之计,又是何意?”

    张良深深一拜,“老将军,若秦军欲以水攻之计灭魏,必引来城中百姓伤亡大片,届时伏尸数十万,蝇鼠瘟疫横行肆虐秦国便是顺利攻下大梁,亦将变成人间惨境!王上欲王天下,却失天之道,其事能成乎?况且如此一来,王上派人救助韩国地动、支援韩国粮种之仁义名声,必毁于这场大水之中,丧失民心会带来何种后果,想必秦国灭韩之时,诸位已有所体悟”

    此言一出,连桓猗都沉默了,人家这话里话外,是想助王上扬仁善之名声,作为已知晓秦国后来如何覆灭的他,难道还能冲出来吼“我王无需这些假惺惺的名声”么?不,后来一把火烧了咸阳宫的,便是他们往常认为微不足道之小民!

    虽说,在依然遵循部分周礼的战国时期,列国交战之时,无论战场厮杀何等惨烈,通常无人愿殃及城中平民,能逃的都让他们逃难了,毕竟诸侯们的目标是夺城,而非杀人游戏。

    但作为战场出奇取胜的法宝——水攻与火攻,因其攻势来势汹汹,完全脱离人之掌控,故而战事一起,城中众人之生死只能全凭天意。这种情况下,为顺利夺城,诸侯们也顾不上替敌国体恤百姓了。

    譬如当年白起攻打楚国鄢城,便是挖百里长渠,引流以水攻胜之,接着才顺流而下攻下楚国都城郢陈,逼得楚王一路逃亡迁都寿春。

    王翦忍不住叹息一声,“王上,孟子有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七国之民本是周王室之民,本无韩赵齐楚燕魏之分,我大秦灭六国乃义战,是为结束这五百年战乱纷争,是让世间千千万万的百姓安稳度日,若要如此,便只能舍弃大梁这数十万百姓!”

    张良急忙上前一步,扬声道,“万万不可!列国分裂五百年,君王不同、文字不同、风俗不同,秦国口中的义战,在他们眼中乃不义之战,心中将是何等惶惶不安?王上若要坐稳这天下之王,便要将天下之民皆视为您的子民,以仁政安抚之!如此一来,无论为一人而杀万民,还是为万民而杀一人,皆不可取”

    “一旦大梁百姓不保,他们浮尸城外之惨状,便会成为扎在天下万民心中之刺届时,秦国纵得到六国之地,亦得不到六国之人心!”

    嬴政不由剑眉微蹙,自从知晓后来之事,他这数月间,便尽力在稳住朝堂与安抚百姓之间,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各方势力的平衡。

    可眼下之困局,堪称进退亦忧,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原地——如何才能攻下大梁,又能不伤大梁之民?

    他说出了方才告诉王翦二人的假设,“魏国近日朝堂混乱,民心不稳,届时秦军若设法诱民出城”

    张良摇首道,“王上,魏王虽废了太子假,太子假或会奋而击之,或会取而代之,却绝不会联合秦军开门迎敌,将自己变成秦国之阶下囚;魏国百姓虽对君王失望,但大梁有坚兵三十万镇守,这些士卒大多乃魏武卒世袭子孙,魏国虽落魄,他们虽空有头衔而无封邑,但为家族之声名,他们绝不会背叛魏王之令,待战事一起,莫说让他们如韩国士卒那般里应外合,便是让他们放百姓出城亦难于登天呐”

    王翦和桓猗对视一眼,王上先前的预估过于乐观,实则他们与魏军多番打交道,早有此判断:魏王有坚城固守,绝不会主动出来投降,不然岂能苟延残喘至今?所以到了最后关头,大梁只能以水攻之。

    可这从未上过战场的韩国人,竟能将形势分析得与他们的判断分毫不差,实在令人惊讶!

    明赫伸出小手手帮父王抚了抚眉心,一个劲嘀咕道,“张良肯定有办法的,他可是很厉害的军师,最顶级那种军师,好希望他可以帮帮秦国啊”

    嬴政心中一动,十分自然地诚挚看向张良,“如此说来,子房可有良策赐教?”

    张良微微颔首,又摇头,“事发突然,臣暂时只找到一个突破口,尚未形成完善之计划”

    嬴政却大喜不已,抱着明赫来到他身前,顺水推舟问道,“既如此,子房可愿担任我秦军伐魏军师一职?”

    王翦忙扭头眼含期待看向张良,既然小仙童都夸他,可见这小子是真有本事,合该为秦国所用!

    张良一怔,军师?他身体虽弱,却常有卧听铁马冰河之志

    想到这里,他不禁月兑口问道,“战场之中,军师如人之头脑,王上竟信臣至此?”

    嬴政见他已有意动之心,一时只觉胸中烦闷俱去,神色愈发诚恳,“寡人视子房为知音,若子房愿助我秦国千秋大业,寡人与秦国此生绝不负子房!”

    明赫急忙企盼地睁大眼睛,直溜溜看着张良,帅哥,快同意啊,你快同意啊

    张良对上他清澈纯净的视线,情不自禁对君王道,“多谢王上,臣领命!”

    原本,他前来提醒秦王,是感激对方助韩国百姓顺利春耕而得丰收一事,不忍教此事摧毁了这位明君的名声,亦做好被对方盘问“为何要助我”之言,但秦王一句也未问,仿佛他原来就是为国献谋的秦臣。

    这种不被特殊对待的信任,让他内心十分愉悦,更遑论数月间,他对秦王日渐愈增的敬仰之心,本就有意留在秦国

    凉风习习的碎叶光影间,一晃就到了九月,白捡80多万石巨额粮食的赵王,依然沉浸在兴奋里之中。

    为此,他在尽数收到黍米后,还下令连摆十日庆功宴,大肆款待公卿大臣,以彰显自己立下了何等不世之功。

    今日,他正与群臣在丝竹管弦中觥筹交错之时,侍卫进来禀道,“禀王上,秦国有两封急信送来!”

    赵王忙与郭开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亦有喜色,不由暗忖道,莫非,寡人粮食一到手,秦国就快不行了?近日果然双喜临门呐!

    他意气风发站起来,朗声道,“交与相国便是!”

    郭开忙心领神会接过竹筒,忙不迭拆开封泥,如此良辰美景送来的密信,不是秦国快完了还能有何事?王上这是想在众臣面前,显摆显摆灾星立下的功绩呢,说到底,灾星的功绩便是王上的功绩!

    呵,没孝顺本相黄金的秦国君臣,就等着被王上斩首吧

    他兴高采烈地胡思乱想着,在大臣们期待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禀王上,据小人在各处乡间打探,秦国今岁出现亩产五六钟之新农作物,各处粮仓大丰收”

    待他反应过来猛地打住,发现殿中已鸦雀无声,大臣们面上皆是惊愕恐慌之色,而高位之上的君王,已是满脸阴云。

    秦国若今岁还能丰收,便彻底意味着:灾星无用!

    郭开心中一颤,忙道,“王上,想来探子弄错了,待臣看看下一封”

    说着,他慌忙举起另一张绢帛,定睛一看,脸色倏地惨白一片,群臣顿时开始骚动起来,连声问他信中究竟是何事。

    赵王今日被拂了颜面,心中十分恼怒,不由怒吼道,“闭嘴,大殿之中喧哗,尔等眼中还有寡人这君王吗?相国,还不速速念来!”

    郭开哭丧着脸道,“王上,燕太子姬丹说他从秦王口中获悉,秦国今冬要攻我赵国,且此番并非攻几座城池,而是欲斩草除根,灭我赵国!”

    第63章

    随着他口中念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赵王和满堂公卿的面色,也渐渐变得灰白起来,良久无人再开口, 歌姬们和宫人们瑟瑟缩在墙角,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墙缝里去,以免被骤闻噩耗的贵人们迁怒, 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到了这时, 赵国君臣再望向殿中摆满的佳肴美酒,只觉心塞不已——原以为,今秋这近百万石粮食只是个开始, 来日,灾星还将为赵国带来无比富足的煌煌盛世。

    哪知, 赵国的巅峰才匆匆上场,转眼便要宣告结束了!

    赵王内心慌得不行, 但他是君, 他不能在这些臣子面前失了威信!

    他努力压住源源涌出的恐慌, 色厉内荏道, “一派胡言!将信呈上来, 寡人要亲自验明真伪!”

    宫人忙从郭开手中接过两份绢帛,躬身献到了赵王手上。

    赵王跪在案前细细分辨着, 越看心中越不安:第一份密信,印有赵国特殊徽记, 却乃朝廷派出的探子所书, 说明秦国突然冒出来的高产粮食为真;

    第二份密信, 盖有燕国王族通识标记与太子私印, 姬丹若拿此事开玩笑得不到半点好处,而他提前将此事告知赵国, 来日却能挟恩图报,这便说明,秦国要灭赵一事也是真的!

    该死的灾星,当日还不如淹死他!

    郭开垂首等了半晌,悄悄朝座上的君王瞄去,却见赵王也刚好目光阴鸷盯着他,这是以前过去从未有过的场景,让他一时心跳如鼓,双腿一软跪下,“王上,臣冤枉啊!”

    当日,劝赵王勿杀灾星、将之嫁祸秦国一计,正是郭开想出来的,今日既知灾星乃无用的废物,他恐怕要被盛怒的君王迁怒啊

    想到这里,他立刻伏地咚咚磕个不停,连声解释道,“灾星一事,臣虽尽了些微不足道之力,但臣此计实乃对王上一片忠心,是想早日为赵国除去秦国啊至于灾星不灵验之事,并非臣亲手所卜,臣着实毫不知情啊,还请王上明鉴”

    言下之意,便是将责任全撇到了占卜出灾星的天师身上。

    赵王一想,这倒也是实情,便咬牙命人将天师召来,一时大殿之中愈发落针可闻,大臣们如坐针毡,暗暗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今日这筵席就托辞不来了。

    片刻后,前去请天师的宫人回禀道:遍寻不着天师,但在他的占卜室看到一封未拆封的信。

    赵王冷哼一声,“拆开它,念出来!”

    待宫人念完此信,令人更窒息的沉默迅速笼罩在殿中——天师昨夜卜出自身有难,早已卷钱财跑了,留信是为了“好心”提醒赵王,他发现近日天象突变,赵国之灾星去了秦国,似乎成了旺秦王之福星,还需尽快除去。

    赵王险些一口血吐在当场!

    福星他怎会是福星?

    若是秦国福星而非灾星,寡人何苦要百般谋划,将那孽障送去秦国,成为秦国之助力!

    天师误我!逆子误我!

    他当即怒气腾腾下令:立刻追捕天师,一旦发现此人,格杀勿论。

    郭开吓得浑身抖成筛子,脑袋磕得更响亮了,边磕头边眼泪汪汪哭喊道,“王上,臣真的不知晓此事啊!天师从未告诉过臣,灾星去了秦国会变成福星啊!请王上看在臣忠心伺候您和先王的份上,饶了臣吧”

    赵王阴森森看向郭开,用力砸着案桌上的奏章,吼道,“废物,一帮废物!”

    若非郭开献计让他将那小东西送去秦宫,秦国如今又何来什么福星!

    可要让他因此杀了郭开,莫说太后不会同意,便是他自己也舍不得,眼下甚至已下意识为对方找起借口来——郭开也是被那狗贼所蒙蔽,才会提出祸水西引之计。

    谁让赵国这满朝文武,真正对他忠心耿耿、不介怀他是倡人所生的,唯有郭开一人?他是真离不开郭开啊

    想到这里,赵王又阴森森看向群臣,“此事,爱卿们怎么看?”

    大臣们互相打着眼色提醒对方,相国素来君恩隆重,眼下形势不明,切不可在此时跳出来踩他,否则,全家必会被他报复。

    赵王见众人缄口不言,显见并不把他这君王放在眼里,愈发愤怒起来,抄起案桌上的竹简就朝最近的一个大臣砸去。

    一位老大臣只得出列劝道,“还请王上稍安勿躁啊,依老臣愚见,眼下需尽快将李牧将军调回邯郸练兵,以防秦国骤然发起攻击;但也不可听信燕太子一家之言,需派人前去秦国核实此事”

    赵王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李牧寡人自然是要召回的,但尔等莫要忘了,当年嬴政与姬丹同在邯郸为质,正因有这过往的情分,姬丹才能从嬴政口中亲自获知此事,如此机密之事,我赵国派人去何处核实?还有旁的法子,可解我赵国之危?”

    老大臣冥思苦想,摇摇头退下,其他大臣依旧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郭开战战兢兢瞥了好几眼君王的面色,急忙谄媚抬首,劝道,“王上不必过于担忧!先前,咸阳传出王翦与桓猗大打出手一事,可见秦将之间亦非铁板一块,此事倒能让我赵国做做文章,譬如使出个离间计”

    赵王心中一喜,果然还是相国对寡人最忠心呐!

    他再一看郭开额上磕出的青紫,顿觉愧疚无比,以先王对相国的信重,何时让他吃过这般苦头?

    他急忙起身下殿,亲自将对方扶起,“今日让爱卿受苦了,快与寡人细细说来!”

    群臣们飞快互相对视一眼,不过一瞬之间,君王便原谅了相国之过,可见吾等方才保持沉默之英明。

    郭开这才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忙起身道,“王上,秦将之中,以王翦老匹夫最为厉害,实乃我赵国之心腹大患,王上若命人备下万斤黄金,臣亲自前往咸阳,做出收买王翦之态,再命人将此消息散布出去,桓猗岂能不趁此良机,以通敌之名上告秦王,置他于死地?待王翦一死,臣再派人证其‘清白’,如此一来,以秦法之严,桓猗构陷同袍,杀秦栋梁,亦必死无疑啊”

    赵王粗粗一想,笑着朗声道,“善!如此一石二鸟,既能除去秦国两员猛将,又能大乱秦国之士气,实乃妙计!相国临危不乱,足智多谋,真乃寡人之周公也”

    唯有方才那位老大臣,直言不讳出来劝道,“王上啊,万斤之金可购多少粮食,可备多少兵器啊!据老臣了解,数百年间,山东六国屡屡被秦国施以离间计,但秦国却从未中过此计,可见秦法之严苛,足以让秦臣抗拒列国之贿赂拉拢,若两国开战在即,又何必白白浪费万金”

    郭开飞快看了对方一眼便收回目光,老匹夫,敢坏本相好事,该死!

    他遂一脸惶惶不安拜道,“王上,如此说来,即便秦将反目,我赵国亦无可乘之机,是臣未来得及细想,并非有意要王上耗费国库啊”

    赵王此刻急需拉住一根救命稻草,而非有人给他泼一盆“秦国无可战胜”的冷水。

    他将郭开扶起后,转头将今日所有的怒火,统统发泄到了这老大臣的身上,怒斥道,

    “相国一心为寡人分忧,而你,却口口声声在维护秦国!呵,秦国君臣若真的亲密无间,吕不韦又怎会被我六国以相印逼死?你这老贼不思报国,反倒在大殿之上妖言惑众,想来,你与逃跑之天师乃是同伙吧?来人,将这逆臣拖去市口斩首!”

    老大臣身子猛地一晃,还未倒在地上便被侍卫押走,有大臣犹豫着想替对方请求,赵王却狠狠扫过一眼他们,厉声道,“敢为老贼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本就胆小如鼠的赵国臣子们,登时无人敢再开口,郭开伸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包,敢跟本相唱反调之人,都去地下见鬼了。

    赵王当日便命人打开国库,让郭开拿万金前去行离间计,庆功筵席草草散去后,他立刻回到后宫扇了姜姬几耳光,一怒之下本欲拔剑杀了她——皆因此女诞下祸害赵国之孽畜,才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但看着对方那张梨花带雨的绝色容颜,又想到天师留下的“赵国灾星乃秦国福星”之言,赵王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她当人质,以备不时之需。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前脚刚拂袖离去,姜姬就扔下丝帕,命鸢从雕花朱漆木匣里,翻出一枚孩童玉韘,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列国贵族子弟皆修习君子六艺,而赵国以胡服骑射强国,国中尤风行“骑射”之艺,这韘是控弦之时戴于大拇指之上,用来防止手指被弓弦拉伤之防护道具,赵国孩童满一岁之时便会佩戴此物,以寄托长辈祈愿他们“能骑善射”之意。(1)

    九月初八是明赫的出生之日,这是姜姬前些日子特意命匠人偷偷打制的,算是一份她执着的念想吧,她捧着玉韘喃喃道,“吾儿既非灾星,想来秦王便不会杀他了”

    赵国亡不亡,是君王与朝臣要操心的事,关她一个后宫妇人何事?她只想自己的孩子能在秦国活下去。

    若他能在生辰日吃上一碗饱饭,她便很满足了。

    想到这里,姜姬眼中涌起深深的仇恨——原来,是天师之胡言,是相国之昏计,才害得我与我儿永世不得相见!

    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也正因天师与郭开那次阴差阳错的占卜和计谋,明赫才能如愿以偿成为秦王嬴政的小宝贝,得到了父王与兄姊们无尽的爱。

    农历九月二十三,明赫迎来一场盛大的周岁生辰宴,这也是秦国王宫百年来,唯一一场为孩童足日而办的生辰宴。

    究其缘由,并非历任秦王不重视礼仪,而是这一时期,人们并无庆贺生辰的习俗。

    春秋之时并无户籍管理,许多人甚至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日出生的,只约摸知道个年头。

    直到秦献公开创“为户籍相伍”,华夏历史才有了最早的户籍制度,但户籍是不登记年龄生辰的。

    到了战国,贵族阶层开始有意识地记住孩子的生辰,譬如屈原所言“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但这时期,列国依然遵循周礼,以身高为标准来判断百姓的年龄,“七尺谓年二十,六尺谓年十五”。

    要等到魏晋时期,才在江南地区兴起生辰习俗。(2)

    故而,眼下达官显贵往来之时,虽常有“祝寿、献酒、献金”之举,却并非庆祝生辰,而是类似后世看到君王就喊“皇上万岁”之意,随时随地传达一份人们对“万寿无疆”的祝福。(3)

    正因如此,在一场筵席所耗甚大、无比珍贵的眼下,列国除了君王可设寿宴,并不会再为他人举办。

    但在嬴政心中,明赫并非寻常孩童,他的到来,为大秦带来太多无可估量的贡献,他不但让今日之秦国愈发富强,还让自己有机会及早修正秦法之弊端,将秦国从悬崖之上拉回正道。

    故而,无论是出于感恩仙人的公心,还是他对小崽私心里的偏宠,都想给这孩子破例风光大办。

    只有如此之殊遇,方能让小崽在成长的岁月里,避免遇到不长眼之人、拿他并非秦王亲子一事,说些闲言碎语伤了孩子的心。

    为给明赫收集万民之祈福,他今日还以小崽的名义,给秦国境内每户人家,皆发了黍米两斗、精盐两斛。

    黍米也就罢了,盐在列国皆是价值高昂之物,秦国如今按明赫提供的制盐之法,各地以数道卤池过滤,盐再无半分苦涩之味,食物愈发美味,如此一来,百姓对盐的消耗亦稍微大了起来,今日因九公子生辰而能举国得盐,着实算得上普天同庆了,可见老父亲之用心良苦。

    夜幕时分如约而至,设宴的六英宫挂满了藩国献来的随侯珠,华美的宫殿被衬得亮如白日,欢快的击缶声中,华阳太后与宫中女眷寒暄着走来,大臣们依次捧着礼物入座,宫人亦鱼贯而入摆设酒具餐盘,如今秦国宴会之上亦是高桌高椅,倒省却了众人的跪坐之苦。

    在大巫以蓍草占出吉时后,身穿佩绶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的嬴政,便满面含笑抱着一身繁复黑红新衣的明赫上殿。

    同样身穿礼袍的扶苏和弟妹们,跟笑眯眯来到殿中,举着手中涂成五色的桃木,围成一个圈且歌且舞,“君曰卜尔,如月之恒,图禹钩象,日夕供养”(4)

    这是西周之时流传下来的诸侯祈福礼仪,初时,人们以犀牛角所制“酒杯”举于头顶高歌,再配之以巫师热烈的驱邪舞,以示万寿无疆、百邪莫近之意,但在扶苏几个以“自家兄姊祈福心意更诚”的强烈要求下,嬴政便同意这流程由他们来进行。

    今天的明赫,正矜持地笑出八颗牙齿看着他们,按他如今孩童之身的本能冲动,真恨不得张牙舞爪地呲溜爬下去参与。

    可今日是父王精心为他筹备的生辰宴,他可不能搞砸了,所以,今日他必须克制自己乖乖的。

    等会,他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父王呢

    祈福仪式结束后,嬴政以父亲的身份,笑着起身表达了对众人表的感谢之情,满殿之人便齐齐举起玉尊高声祝酒,接着,在华阳太后等亲眷纷纷送上礼物后,朝臣以官职最高的隗状开始,依次献上自己准备的生辰礼。

    这时节,祝寿所献之礼多为黄金,但少部分知晓明赫“仙童”身份的大臣们,都不愿以黄金敷衍,很是认真地下了一番功夫制作礼物——

    隗状送的,是一块寓意吉祥的玉佩;

    王绾送的,是一支以黄金为杆的毛笔;

    李斯送的,是一颗雕刻精美的黄金仙桃;

    王翦送的,是他亲手所雕的黄金老虎:

    蒙恬送的,是他亲手制作的黄金小弓

    待大伙送完礼物后,桓猗才请罪离殿,从丹墀处拖来一个麻袋上前,喜笑颜开道,“王上,臣为九公子打了一把金锁”

    说着,哗啦从麻袋里,拎起一把沉甸甸的金锁,明赫立刻瞪圆了眼睛和嘴巴——好家伙,这锁至少得有一两百斤重吧!

    明赫不知道的是,对嬴政一片赤诚的桓猗,既感激他为君王带来如此多助力,又隐隐担心在这稚子多早夭的时代,这副血肉之躯养不住九公子的仙魄,便遮遮掩掩请教了巫师,得知可用“长生寄名锁”驱灾除邪安魂,便命人打了这把金锁。

    自然,按桓猗的性子,他认为这锁打得越大,明赫的寿元便越稳固,在他的再三添金之下下,最后工坊就打出来了这么一把大锁

    要知道,这时节送礼之黄金,并非掺铜之“青铜”金,而是眼下纯度最高的货币黄金,仅这把锁,就足足耗费了桓猗南征北战攒下的半数身家,可见他此番送礼心意之诚。

    大臣们俱是震惊不已,怪不得桓将军方才非要拖着麻袋进宫,原来他竟喜爱九公子至此!

    嬴政只看一眼便揣测出桓猗的心思,颇有几分感动——小崽当日之心声,让桓猗从李牧手中逃出性命,如今也算得是冥冥的缘分了。

    如此将近一个时辰过去,随着君王一声令下,激昂的缶乐变成了轻缓的琴乐,愉快的用餐饮酒环节开始了,一时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小寿星明赫坐在父王怀中,不再如往常那般行“手抓胡塞大礼”,而是乖巧地张嘴等喂,装得十分斯文。

    殿下许多不明就里的大臣,看着英姿俊逸的君王和玉雪可爱的孩童,真是越看越觉得二人颇有父子之相,不由悄悄揣测着:莫非,九公子实则是王上宫外之沧海遗珠?

    眼下,既然连生辰都没什么人过,更遑论仪式感十足的“抓周”,那也是魏晋时期才会出现的习俗。

    但明赫今日已经非常高兴了,父王为他举办了这么隆重的宴会,是因为他满一岁了,父王很爱他!

    想到这里,他圆乎乎的脸上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嘿嘿,满了一岁的我,终于可以送个惊喜给父王了!今天,我要让大臣们羡慕父王、羡慕得嗷嗷叫!

    做出眼下这个决定,也是他与系统商量的结果,随着他日渐长大,肯定会接触到更多人,难保不会在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不符孩童行为的蛛丝马迹。

    与其令人生疑再去设法化解,不如一开始就打造一个“早慧神童”的人设,这样一来,以后行事就便利许多。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可爱地仰头亲了一下嬴政。

    然后,脆生生地喊出悄悄苦练许久的发音,“父王父王,我爱父王!”

    第64章

    随着他这声清脆又响亮的表白响起, 殿中的窃窃交流声登时安静下来,只剩轻柔的琴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众人实则并未厘清眼下的状况,只是被这惊世骇俗的童音“争宠宣言”惊呆了——

    一则, 按宫规礼仪,如此场合无人敢大声喧哗,便是诸公子公主亦要轻言细语行事。

    二则, 对含蓄而羞腆的华夏古人而言, 在漫长的千年时光里,“爱”之一字,可与家国天下苍生相连, 却从不直白与世间情感相连。

    在这时期,爱情当是“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亲情当是“仲由百里负米, 生事尽力, 死事尽思”, 友情当是“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1)

    总归此时无论贫富阶层, 整个社会对待表达感情一事,皆是含蓄而委婉的, 而父母子女之间更是万分羞于提起感情。

    此刻,竟有孩童当众大大咧咧喊出“我爱父王”这种话, 着实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大臣们小心翼翼偷瞄着坐于左侧的几位公子公主, 暗暗揣测着:莫非, 是哪位年幼的王嗣见王上今日独宠九公子, 忽然生出了争宠之心?

    坐在华阳太后身边的云夫人和卜夫人等人,也怀着同样的想法, 担忧地望向看着自家幼子幼女,生怕这奶声奶气的争宠之言,乃是出自他们的口中

    李斯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殿上的明赫,他为何觉得这稚嫩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九公子的心声?可看众人的表情,他们分明也听到了,奇怪

    众人这些猜测实则不过瞬息之间,待他们迅速回过神来,年轻的君王已挥手让琴师停下演奏,望着怀中的稚子,语气温柔又确信,“是明赫在跟父王讲话吗?”

    众人乍然一惊,急忙齐刷刷盯着殿上,生怕错过了接下来的神奇时刻,一岁会开口的孩子世间偶有,但他们说的多是些叠词,罕有能完整蹦出句子的——我秦国,莫非要出一位一岁能言的神童?

    实则,嬴政方才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也以为是小崽的日常心间碎碎念,但大殿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立刻意识到:不可能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同时听到小崽的心声那么,是吾儿会说话了?

    果然,他话音一落,明赫就伸出小短手软乎乎搂住他的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道,“是的呀!明赫最爱父王了!”

    此言一出,嬴政眸中霎时亮起熠熠华采,座下满殿皆惊——果真是九公子!

    虽稚子不懂委婉而直呼“爱”之词,但不管怎讲,他吐词之清晰,语序之井然,甚至还能精准回复大人之问话,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在如此吉日而现世神童,真乃预示大秦国运昌盛之兆也!

    争宠?不存在的,人家九公子本来就是王上的心尖尖

    想到这里,众人不免升起强烈的羡慕之情,纷纷回想自家儿女首次开口说话的场景,想来想去,无非就是喊了声“阿父”或“阿母’,哪会说这等令人激动之言?

    “爱”字喊出口虽让他们感到羞耻,但设身而想,一个未曾沾染半分世事熏陶的幼崽,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纯粹真心的“爱父”之言,换成是他们,恐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便是李斯几个知情者,亦生出“虽知九公子并非凡童,但如此乖巧又如此聪慧之稚子,偏生还如此孝顺,王上真有福气啊”的感慨。

    嬴政听着明赫这话,唇边的笑意再也压不下去,遂畅快抱着小崽起身,爽朗笑道,“吾儿今日给了寡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众人急忙再次起身,举尊齐声恭贺王上喜得神童。

    明赫歪着脑袋打量着座中众人的神色,笑得眉眼弯弯,有一个我这样的孩子,总不算太给千古第一大帝丢脸吧?嘿嘿。

    扶苏几人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硬生生忍着冲上去讨一声“阿兄”“阿姊”的冲动,悄悄夸赞道,“小九真乃世间最聪颖之孩童”

    在这满殿的热闹之中,华阳太后含笑望向嬴政,见他神采飞扬的面庞流动着曜曜光华,显见眼下是发自内心喜悦万分的,不由颇感欣慰。

    政儿这孩子历经了太多苦,如今能有个小家伙让他心中盛上几分甜头,自是极好的。

    一场热闹的生辰宴圆满散去后,嬴政兴致勃勃想听小崽多喊几声父王,实在不舍与他分开,便将他抱往章台宫,扶苏本想一同前去,但他要补今日参加宴会落下的补课业,只得先行回到东殿。

    明赫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跟父王说话了,自然是非常兴奋的,他这一路恨不得把前世没机会跟始皇大大讲的话,一口气全补上,奶呼呼的声音絮絮叨叨问个不停,“父王,您爱我吗?”

    嬴政揣测着,许是仙界之人,皆喜这般直白奔放之言?但多年的王族教养,让他实在说不出口这“爱”字,便温声道,“寡人自然最喜爱明赫。”

    明赫压下心中的失望,努力伸着小手比划着解释给他听,“父王您看哦,喜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爱是有很多很多的”

    在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下,终于得到君王无奈的回答,“寡人爱明赫。”

    明赫兴冲冲“么”地亲了父王一口,伸开一只手臂大喊道,“好嘞!爱就大声说出来!我赢明赫也最爱最爱父王了,我今日收的生辰礼,要全部送给父王当私房钱!”

    卫尉们头一回见识这等情景,皆在努力憋着笑意,神童九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嬴政哭笑不得,宠溺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崽呀,素来是这般热情似骄阳的孩子,但寡人堂堂君父,岂能当真卷走你这点生辰礼?

    二人前脚回到章台宫,张良便来求见,他此番自是为攻魏之事。

    明赫见大人要谈正事,马上乖巧坐在一旁,自顾自数着簸箩里的菽豆。

    这是五黑为他打造的小号簸箩,长宽不过一尺多,为防边缘割手,还用麻布细细缝了边,装上些菽豆,便足够一个孩童玩上大半天了。

    实因明赫玩厌了拨浪鼓,又不喜小老虎,却对地上掉的各种稀碎小物感兴趣,嬴政只得让五黑打造了这“玩具”,小家伙果然兴趣极浓。

    自然,若是寻常孩童,智力不足之下难免误食,嬴政断不敢给他玩这个,但明赫本就与旁人不同,他特意观察了一段时间,小家伙从不会将豆放进口鼻,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张良正在与君王小声交谈,“王上,臣听闻魏王痴迷丹药,便打算从魏国天师为突破臣昨日收到探子回禀,有位张天师堪称魏王身边第一人,魏王对他言听计从,十分敬重。”

    嬴政端坐殿上,倾身向前问道,“如此说来,子房欲收买这张天师助我秦军成事?可!你将此番所需黄金说来,寡人命人即刻备上。”

    张良摇首道,“王上先莫急,此事有蹊跷。据探子所查,魏王从秦国所购之炼丹黑煤,大半被张天师暗中盗取售与燕国,可见此人乃贪财不义之辈但怪就怪在,探子乔装成燕国游商,见到此人后,以万金相许助秦灭魏一事,却险些被对方当场命人射杀”

    嬴政的眸光渐渐幽深起来,“哦?如此说来,此人虽爱财,却不爱我秦国之财”

    他缓缓道,“看来,他所图甚大啊!”

    张良暗赞秦王之智,拱手附和道,“先前魏太子被废一事,亦有此人手笔,想必,他欲以魏王为傀儡,进而操纵魏国朝堂,谋的并非一时之利,但探子将他盗煤之事捅进魏国王宫,并未掀起任何风雨”

    嬴政沉吟道,“想必,此人炼丹之术甚是高明,才能哄得魏王对他毫不生疑。如此一来,子房意欲如何破局?”

    张良忙道,“王上!臣获知,此人非但能助魏王炼丹,亦颇通些驱邪散兵之术,此番正在大梁施法布阵,欲助魏王守住城池。臣以为,我秦国可转而以破其阵法入手,诱他上钩,但眼下大军拔营将近,臣暂未想出周全之策,只能待行军后再想细则”

    嬴政轻叹道,“若此计不成,子房又待如何?”

    张良拱手道,“臣定当殚精竭虑,为大秦想出不水攻而灭魏之策,以保全王上仁君之名!”

    这时,竖起小耳朵在一旁偷听的明赫,却根据“天师、阵法、守城”几个字眼,飞快想起——他在史书上,看过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

    北宋第二次开封保卫战之时,一个叫郭京的道士跑来声称有神术,可施法点豆成兵,以刀枪不入的神兵守城抗敌,宋钦宗大喜,立刻赐之以金帛银钱过万。

    待敌军来袭,此人命人大开城门做法,驱“神兵”迎敌,金兵如入无人之境(2)

    张良告辞正欲转身,却见明赫抓起菽豆往殿中一扔,奶声奶气道,“天师有神术,可撒豆成兵!”

    张良猛地震惊看向这突然会说囫囵话的小团子,心中却渐渐浮起一计

    丰邑本是宋国故地,当年齐楚魏攻灭宋国瓜分一空,眼下便成了魏国之地。(3)

    中阳里王媪的草顶小酒馆,已接连三日人头攒动了,酒在秦国,因禁酒令而售十倍之高价,但在不禁酒的楚国也算不上十分便宜,毕竟,它是以珍贵的粮食酿成的。

    故而,这些人大多不是前来喝酒的,而是来听人读乡邻之家书。

    这乡邻的长姊远嫁阳武邑,去岁又因魏王献城一事,阳武便成了秦国之地,乡邻担忧秦国暴政之下长姊一家活不下去,多番托人送信问平安,皆如石沉大海,直到前几日,才突然收到长姊回信,便来酒馆寻人读信。

    时下,市井小民并无隐私可言,列国不识字之人甚多,写信读信,皆要交钱假人之手口。

    只听念信先生继续持着木牍兴奋道,“除却火炕,乡间亦有免费石磨可磨麦为粉,我王还赏下食谱以供庶民选用,吾家近日时常吃面条与馒头,味美今岁吾等税赋为五成,家中所留菽麦颇丰吾乡傅籍可按人头分得田地百亩、草屋一间若昆弟生计艰难,请直奔阳武户牖乡”

    这信牍众人虽已连听数趟,此刻仍是一脸神往之色。

    有人忙问道,“先生,敢问火炕究竟是何等暖和?还有,小麦可真能磨成粉么?面条与包子又是何样的好食?”

    这时代能念书识字的,见识总要比寻常百姓多上几分,念信先生努力回想道,

    “我二十年前在县中李老爷家教书时,曾见过他家中有一人推拉之小磨,据说十分精贵,专用来磨些药粉给老太爷治病的但耗磨为人磨麦食一事,老夫实在平生未见,至于火炕是何物,老夫着实从未听闻”

    又有人再次激动问道,“阳武只收五成税赋,少说也能多留个六七石菽麦吧?先生何不前往大梁寻找我王,让他也只收五成税赋”

    念信先生苦笑不已,“老夫与尔等同为乡野小民,如何见得到我王”

    但乡里百姓哪管这些,在他们平庸而乏味的一生中,能听着乡邻长姊信中之言,凭空添上几分美好生活的想象,便足以让他们欢喜好几日。

    一时,又有人追问那老实的乡邻,要不要前往阳武投奔长姊,对方目光闪烁着连连摆手,嗫嚅道,“不敢,不敢,我等身为魏人,岂敢私逃秦国?”

    亦有人压根不信那位长姊所言,连日蹲守此处提醒乡邻莫上当,正在苦心婆心大喊道,“二三子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秦国是个什么让民为牛做马的名声!火炕,石磨,收获颇丰?骗他的刺头鬼去吧!想来啊,秦国定已将阳武的魏人累死大半,眼下正缺人手想找冤大头顶上,这是他们的奸计,此女胡编乱绉想骗尔等过去,休要中了圈套”

    在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小酒馆里,倒真有几桌跪坐于里侧喝酒的客人,其中一桌两名男子正在举着陶杯窃窃低语。

    只见那一身短打褐衣、膀大腰圆的男子催促道,“刘季,你来听了三日,究竟听出个甚名堂来?快快与我说来!”

    对面身量颇高的年轻蓄髯男子,懒洋洋地敲了敲陶杯,笑嘻嘻凑上前低声道,“樊哙,老规矩哈,先帮我将往日酒钱付了,再打上二斛好酒来,加一碗炒菽豆,我便拉你一道去挣上几分富贵。”

    樊哙眼睛一亮,张嘴就要一嗓子嚎出来,被刘季飞快倾身捂住他的嘴,提醒道,“快去,我一来酒馆生意便会好上几分,让她给你便宜几个钱!”

    樊哙这才惊觉险些失言,急忙起身掏出染着狗血的粗布钱袋,边粗声嚷着“让开让开”,边挤到门口王媪处结了刘季的酒钱,又依言买了酒与豆端回桌上,如此一来,袋中铜钱已去大半。

    刘季喜滋滋取筷夹起炒豆入口,又美美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在樊哙期待的目光中,示意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据我推测,待此风头过去,不出十日,此人必会携家小逃往阳武。”

    樊哙惊道,“你是说信中之事是真的?”

    刘季又抿了一口酒,“我前些日子去沛县走了一趟,打听到些有用的消息,先前春耕,赵王与魏王因秦王之邀,派出共计三万人手前往秦国开荒,嘿,你猜怎么着?秋收后,这些人竟半个也没归国!”

    樊哙撇了撇嘴,飞快取筷与他抢起炒豆来,“莫不是,全在秦国累死啦?”

    刘季抬眼瞟他,声音更低了几分,“你倒真猜对了,是全报死讯了,但并非”

    樊哙闻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了大半,他心疼摸了摸瘪下去的钱袋,立马将酒抢来咕咚喝了一半,嘟囔道,“好小子,又被你耍了一回唉,赵王与我王,真特娘的窝囊”

    刘季手忙脚乱去抢竹斛,急道,“诶诶诶,你这是作甚发疯!乃翁何时耍过你?快给我留点!”

    樊哙力气虽比他大上许多,却不忍真格抢,刘季顺利抢过一饮而尽,这才一把拉住樊哙,抵着对方的头飞快道,

    “听着,世间绝无三万人同时耕地而亡之事,所以,这乡邻长姊之言必是真话,他们想留在秦国过好日子,这才装死不回国的。你想想,一人可分百亩之地,比赵魏二三十亩多出多少来,还只收五成之税赋咧,可见这秦国的日子,可比外头传的流言好过多了”

    樊哙一时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开口打断他道,“噫,难不成你想带我逃去秦国种地?这算个甚的富贵啊”

    刘季啐了他一口,“樊哙,你且睁大豆眼瞧仔细了,乃翁像个喜爱种地的村夫么?”

    樊哙急道,“那你到底是做何打算?”

    刘季丢下吃光的竹斛和豆碗,潇洒拉着他挤出酒馆,站在后院墙角一本正经耳语道,“既然秦国庶民都能活得这般惬意,若能得个一官半爵岂不美哉?我想瞅准时机去秦国立个功,如此,待我得了爵位,必会设法举荐你们几个一同到秦国加官进爵…”

    樊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来了,这该死的要破财的熟悉感又来了!秦国以军功授爵,以刘季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性子,敢上战场立功?

    他试探着开口道,“你前几年找我借了500钱,带卢绾前往大梁投靠信陵君”

    刘季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兄弟,那趟时运不济,谁晓得信陵君竟早早殁了了?但此趟不同,前几日,一个赵国高人路过我家讨水喝,他看我相貌不凡,便主动提出为我算了一卦,卜出我此番前往大梁,必有大福!如此天降的福气,我刘季岂能不去捡起来?快借我些盘缠,待我摘了那福气,便去秦国碰碰运气,我若得了官爵,必会第一个提携你!”

    第65章

    在刘季坚持不懈的攻势下, 樊哙烦躁得一阵头疼,只得认命地取出钱袋递给他。

    刘季接过掂了掂分量,砸吧着嘴不满道, “这就不够义气了吧,兄弟?就拿这点打发我?乃翁若饿死在半道,谁能带你到秦国谋富贵?”

    樊哙没好气地伸手去抢, “前几日卢绾大父病重, 找我借了200钱请巫师,这106钱已是我全副身家,你既嫌少便还来”

    刘季忙飞快将钱袋揣入怀中, 口中学着乡间夫子的口吻,嬉笑着振振有词道, “106钱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不少也!但我要前往大梁,这点钱着实不够, 看来还得找他们借点”

    说着便急急要走, 樊哙忙一把拉住他, 提醒道, “周勃替人操持红白喜事那几个钱, 也被卢绾借去了,你若真想早些凑盘缠去大梁, 不如去找王陵借,反正你也拿他当兄弟”

    王陵乃乡间豪族巨富子弟, 手头比他们这些屠猪贩狗的宽裕多了, 纵便素来玩世不恭的刘季, 平日见了他亦要恭敬喊一声“兄长”。

    哪知刘季一听这话, 面上的笑意立时一扫而空,扭头恼羞成怒道, “谁拿他当兄弟了?他与雍齿那狗东西最为交好,整日聚在一处嘲讽乃翁游手好闲,以为我不知晓此事?且等着,看我此番出人头地再如何奚落他们,我刘季可是向来恩怨分明的”

    说着,他猛地推开樊哙,气咻咻大步离去。

    若非对方财粗势大,他何至于见面就要装孙子?憋屈!

    有了这个插曲,刘季愈发坚定了抓住时机出人头地的决心,那日为他占出吉卦之赵国人,面上虽有跋涉之疲态,但谈吐十分不俗,一看便不是寻常江湖骗子,想来所卜之卦甚灵。

    再者,反正是拿别人的钱去大梁碰运气,他是半点不心疼的。

    次日,他前往沛县找萧何和曹参借钱,这俩人皆在县衙担任小吏,比起樊哙几人来,手头总归宽松许多。

    在县衙外小酒馆里,刘季口若悬河描述着他憧憬的美好未来,仿佛今日抵达大梁,明日便可为秦国立下大功,后日便能为他的朋友们带来滔天富贵

    最后,碍于情面的曹参数出100钱、萧何取出200钱,皆直言不必归还,权当援助对方前往大梁“寻梦”的馈赠。

    怀揣400钱的刘季再三许诺发达后会提携他们,当即便雇了辆牛车朝大梁奔去。

    望着他的背影,腰佩长剑的沛县掾吏曹参不解道,“说甚前往大梁捡福运,此言简直荒诞不经刘季此人向来不着调,你既知此钱绝无可能收回来,为何要多赠他100钱?”

    此时还很年轻的萧何笑了笑,目送牛车消失在拐角处,慢慢举起陶杯,“我始终相信,刘季总有出人头地之日,他的造化,比之你我皆强上数倍。”

    曹参想了想,摇首道,“嗐,信你这话,我宁肯信猪会爬树!你看看,他刚从我等手上要走300钱,转身便花60钱雇车”

    萧何哈哈大笑起来,“非也!此正是刘季魄力所在,丈夫一身落拓气,方能成大事不拘小节!”

    自然,基于面子考虑,刘季对他们扯了个小小的谎,那卦象,实则是他“逼”着对方免费卜来的。

    原来,那日来讨水之人,正是逃亡到魏地的赵国天师,他走进刘家院落时,出于职业敏感度,无意间惊叹了一句“此地有龙生之象”,便被惊喜万分的刘季缠着百般闲谈试探,天师敷衍了快一个时辰竟无法脱身,只得无奈为他占了一卦——谁让刘季“贴心”地唤出一条黄狗蹲守在院门呢。

    以天师昔日在龙台宫呼风唤雨的排面,如何能忍受一个乡间无赖的强行戏耍?是以,当日为刘季卜出的大利方位分明在邯郸,他猜出此卦恐要应在秦国灭赵一事上,为封死对方前往邯郸偶遇秦军的机会,他故意将福运之地说成了大梁。

    但命运的阴差阳错又岂是人力能阻拦的,在刘季兴冲冲奔向大梁之时,秦国的大军也开始动身了。

    为彻底麻痹赵魏两国,在张良的建议下,秦军兵分三路而行——

    主将王翦率二十万大军从太原郡出发,登太行山之道缓慢绕行,制造欲攻打赵国中部城池之假象;

    李信领五万兵马佯装前往北部代郡,制造出阻拦赵国边境骑兵、奔赴中原施援之错觉;

    桓猗率五万人马直奔邯郸,正在李牧摆出迎敌架势之时,他却高呼一声“李牧在此,攻不得”,便匆匆弃城转向邯郸南面之邺城,彻底坐实“桓猗畏李牧”的名声,令赵军自得哄笑不已。

    如此一来,邯郸威胁顿解,赵王即刻让李牧率主力前去中牟一带迎战王翦,由副将司马错镇守邯郸。

    哪知,待李牧带大军抄近道赶往殷城,打算反包围秦军之时,却接到急马来报:数日间缓慢移动的王翦大军,突然转向一路疾速南下,往邯郸奔去!

    向来因准确预判对手用兵之法、而快人一步的李牧,眼下却被秦军毫无章法的行军路线彻底绕晕,他压下心中强烈的疑虑,再次率大军调头奔驰解邯郸之危。

    待他抄密道日夜奔袭赶回邯郸营救,却再次扑了个空——王翦大军已绕过邯郸南下!

    到了这一刻,李牧总算悟出秦军的意图:声东击西,假攻赵而实灭魏!

    然则,赵魏如今唇寒齿亡,若魏国被秦军成功攻下,赵国危矣。

    思及此,李牧当机立断进宫,面见赵王陈述利弊,陈提出赵国应即刻发兵,前去援助魏国抗秦。

    郭开冷笑一声,厉声连番质问道,“此番因李将军的再三预判失误,导致我赵国大军三番奔袭,耗费粮草无数、人马疲惫不堪,王上不治你之罪已是君恩浩荡,你何来的胆量,敢要王上出兵襄助魏国?你莫非不知,有魏国挡在前面承受秦军之打击,我赵国方能安然无恙?还是说,李将军暗中收了魏王的好处,此番想拿我赵国之安危,让你替他做个救人于水火的人情?”

    赵王这些日子被秦军的神出鬼没吓得惶惶不安,对李牧也不免升起了几分依赖,方才眼看就快被对方说服了,此刻听完郭开之言,不由猛地惊醒过来,对啊,秦国既然要灭魏国,我赵国自然已脱离危险,还巴巴蹭上去搅合做甚?

    如此一来,他心头对李牧那点敬畏再次烟消云散,怒斥道,“李牧,你莫忘了!当日冯亭假意献城与我赵国,便让秦国寻得借口,发动了长平之战,今日赵国若再去襄助魏国,必将迎来灭顶之灾!你若有相国一半之忠诚,寡人何至于戚戚不安!”

    李牧握紧拳头,恨不得一拳将郭开当场打死,有此奸贼在朝堂蹦跶,昏君只会愈发昏聩偏偏,他不能如此!

    他深吸几口气,再次朗声道,“王上此言谬矣!世人常言,鸟为食死,我赵国长平之危亦来自贪婪之故!但如今之势与当日大不相同,三晋之地已无韩国,若连魏国亦被秦所吞,我赵国则必成下一个被灭之目标,因为唯有解决腹背受敌之患,秦国才可放心南下攻打楚国”

    “但魏国若能继续存在,便可与赵国互为犄角牵制防护,秦国攻赵,则魏军支援,秦国攻魏,则赵军支援,秦国狼吃羊之步伐必将慢下来此外,臣恳请王上尽快与楚国结盟,如此一来,秦国夹于三国之间受掣,牵一发而动全身,形势对我赵国愈发有利,列国困局亦可迎刃而解”

    若诸国能齐心抗秦,对秦国形成夹击施压,他判断至少十年间,再不会发生如韩国那般被吞噬之事。

    可他话音未落,便被赵王怒气冲冲打断,“李牧啊,寡人从不知,你一个鲁莽武夫,竟会这般周全替魏国打算!寡人上回才告诫你,要带兵,便好好听寡人之令带兵,休要沾手我朝堂之事!怎么,一个大将军之位,已装不下你的满腹才华,你想坐到寡人这位置来发号施令了?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竟想耗费我赵国之精锐去援救魏国,你莫非忘了当年我赵国危急之时,若非信陵君慷慨仗义,魏王也是见死不救的!呵,休想劝寡人当个以德报怨的迂腐愚夫”

    说着,赵王忍着“担心秦军再次杀回、还需李牧上阵”的窝囊气,没敢让侍卫上前来押他出殿,而是“客气”地将砚台砸他腿上,大吼道,“滚出去!”

    数日的接连疾驰之间,李牧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秦军的下一步动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这个砸他身上的砚台,不痛,却似挟裹着万钧之力,击碎了他心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行礼道,“臣遵命,臣告退。”

    说着便欲转身离去,郭开却上前一步道,“且慢!本相听探子来报,便是李信那五万大军,亦早已南下赶往魏国,如今邯郸之危已解,为防我赵国也出来个急人之危的信陵君,还请李将军驻守邯郸期间,暂且交出调兵虎符,以表忠心”

    赵王闻言眼睛一亮,正要开口,李牧却猛地顿下脚步,目光锐利看向这肥头大耳的奸贼,抢先反问道,

    “秦军此番行军空前诡诈,已多番戏耍我赵军,如今虽在我赵国之侧攻魏,相国安能确保它不调头重来围攻邯郸?若我李牧今日交出虎符导致来日应战不及,相国可愿在王上面前立下军令状,以全族之性命承担邯郸失守之职?若相国答应,李牧便即刻交出虎符!”

    郭开气得满脸通红,“放肆管打仗的是你李牧,你何来胆量让本相担责?”

    李牧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既然相国自知不懂打仗,还请不要胡乱指挥”

    说着,他恭敬朝赵王拱了拱手,“不然,若邯郸失守,秦国第一个要抓走的便是王上,为了王上之安危,请恕在下无法接受相国之建议。”

    他特意将“王上之安危”加重了语气,便是猜到以赵王那怂样,必会因此而否定郭开的提议。

    果然,赵王闻言,待李牧立刻和蔼了几分,他此刻看也不看郭开,反倒变脸对李牧笑道,“爱卿一番拳拳忠君之心,令寡人十分感动,请爱卿安心率兵守城,寡人既任你为主将,便绝不会怀疑爱卿之心!”

    赵王有心为方才之事找补,又柔声劝道,“至于秦国攻魏之事,爱卿不必过于担心,秦国百年来攻魏十余回,哪一回不是悻悻而返的?这大梁城啊,除了水攻再无他法,想必秦国此番亦下不了狠心”

    李牧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感激涕零道,“臣能遇明君,实乃万分荣幸,请王上勿忧,即便秦军再次来袭,臣亦定能为王上守住邯郸城!”

    这样的话自来很得赵王受用,他甚至下令赏了李牧五百金,这才笑着让对方离去。

    李牧一走出殿门,面上的笑意便骤然褪去,面无表情朝阶下走去。

    当年赵悼襄王即位不信廉颇,改任乐乘为主将,廉颇怒而引私兵逼走乐乘,自己也逃往大梁。

    魏国能得如此名将本是天降之幸事,却因郭开之谗言,廉颇在此郁郁不得重用,后来赵国屡屡被秦攻打而无力还收,赵王有意让廉颇回国重用,再次因郭开买通使者,传回“廉颇老矣”之传言,导致廉颇彻底被赵国抛弃,最后老死楚国寿春城中。(1)

    李牧同为当世顶尖将领,如今处境与当年的廉颇何其相似?岂能不与他感同身受,而万分愤恨郭开这陷害忠良的奸臣?

    一个于国无用之废物耳!

    想到这里,他脑中竟胡乱掠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两万赵人宁肯称死,也要抛离故土投奔的秦国,王翦桓猗等众将,也会被他们的君王这般再三侮辱与猜忌吗?

    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我乃赵国之臣,岂可生出此等非分之猜测?

    然而,大脑却已比理智更诚实地给了他答案——不会,一个连百姓都肯好生善待的明君,又岂会肆意凌辱朝堂股肱之臣?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骤然一痛,明君啊,当年我赵国也是有过的,若王族后继有人,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

    他努力将纷乱的心思收拢,揣测起秦军此番的战术来。

    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杂乱打法,既不是桓猗惯用的长驱直入猛攻之法,亦非王翦擅长的稳扎稳打以静制动之法

    将秦将战术琢磨得炉火纯青的李牧,实在找不出半分头绪来,一时眉头锁得更紧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军之中,想必另有高人!

    如此一来,他心中担忧愈胜:原本,世人皆知大梁坚固无比,唯有水攻之法可破之,但秦国若行水攻之计,城中百姓性命危矣,此计一出,秦国在天下人心中恐会彻底坐实暴虐之名——但值得庆幸的是,此任秦王如今似有仁君之志,时有传出爱民之举,想必他对水攻一事定会犹豫再三,魏国倒能侥幸得几分生机。

    可若秦国此番另有高人助阵,想出水攻以外的法子不伤民而破城,则魏国危矣!

    李牧没猜到的“高人”张良,此刻正随王翦带的队伍行军至榆关,眼看离大梁越来越近了。

    因天气愈发寒凉而张良体弱,嬴政便下令让他乘坐马车随军,王翦老当益壮,原本是要骑马的,此番倒是每日与他待在马车之中,商谈破魏之策。

    这位老将最大的优点,是永不居功自傲,永远肯跟厉害的人学习,这趟灭魏既然不用水攻之法,便意味着怎么打要听张良指挥,他并未如寻常将领般生出骄矜不满之气,反倒对张良的法子充满了求知的好奇心。

    譬如这一回,张良一通完全打破常理的行军之法,不但将赵军折腾得人仰马翻,再无精力第一时间赶来救援魏国,还成功麻痹了隔岸观火的魏国,让秦军顺利往紧邻大梁的新郑城中,暗中运送了大量粮草。

    王翦看向这彻底归顺秦国的年轻人,开怀抚须笑道,“亏得军师神机妙算,方为我大军争取到足够宽裕的时间。”

    张良笑着谦虚了几句,其实以他的性子,行事自是滴水不漏,先前派探子收买张天师之时,他特意教对方将话说成了“若秦国欲在六年后攻魏,天师可愿助秦国一臂之力”,便是为了掩饰攻魏时间。

    既然秦军此番南下一路畅通,所攻城池之魏卒大多惊惶无措,可见那张天师确未生出警觉之心,故而魏王并未下令让各地及早做防御准备。

    王翦又问道,“待我军行至大梁扎营,不知军师欲用何法打开大梁城门?”

    张良笑着说了句“不过是雕虫小技耳”,便将他的计划细细说来,直听得王翦震惊不已,虽说他行军数十年深知兵不厌诈之道,但这般荒唐的法子若真能成功,那魏国朝堂究竟得乱成个什么鬼样子?

    王翦犹豫道,“这人选老夫着实不懂甄别,届时还请军师在我秦军之中自行挑选。”

    张良苦笑道,“王老将军有所不知,此事若要成功,必一击而打动对方,最难的正是人选,出发前我已在咸阳寻了一番,并未寻得合适人选,只得从长计议”

    王翦忙道,“你且说说看,要怎样的人选?”

    多日行军让张良胸口有些闷,他边致歉拉开车窗透气,边正色道,“首先,此人需机敏善辩,有舌灿莲花引人欣然信任之功;再者,此人需相貌堂堂而应变自如,若换上天师之服,则望之灿然若得道高人;若为保险起见,此人需是无名小卒,大梁城中无一人认识他;再有,听闻张天师颇以其美髯自傲,大梁城中流传着‘天师独爱美髯公’之传言,故而,此人若能有再有一把美髯,事情便可再顺利几分”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窗外传来侍卫的声音,“禀王将军、张军师,抓住一个一路跟踪而来的魏国探子,该当如何处置?”

    王翦急忙跳下马车,张良探头朝车窗外看去,登时一愣。

    只见那男子在二十万秦军的铁戟刀剑包围之中,仍是毫无惧色,满脸笑容用蹩脚的关中话解释道,“军爷您误会了,小人刘季并非魏国探子,小人仰慕秦王为百姓盘火炕、发石磨之仁德已久,此番是特地从沛县赶来投靠秦军的!”

    说着,他还越国侍卫的兵器,一脸喜色看向刚下车的王翦,“老将军一站出来,大军的气势便陡然增添了八分!嘿嘿,不知小人可否到秦军之中,当个与魏军谈判的传话人,我大梁官话说得极好,还请老将军亲而听听”

    他高兴啊!当日行至半途就听闻秦军攻赵了,他正骂骂咧咧加钱命车夫赶往邯郸之时,又听见秦军转而攻魏的消息,顿时喜不自胜,一路打听秦军行踪跟来,堪称使出毕生之勤奋在拼前程。那高人为他占卜的大福运,真乃神机妙算!

    说着,他便自顾自叽里呱啦说了起来,按王翦的性子,行军突遇此等来历不明之人,皆会派人捆起来丢出去,但眼前这人口口夸赞秦王,且还言之确凿,倒让他犹豫了片刻。

    正是这犹豫的片刻之间,默默观察半晌的张良轻轻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此人不但能言善辩、应变自如,还相貌堂堂,蓄了一把美髯

    他行事谨慎,此计策在今日之前,除了秦王以外再无任何人知晓,便是王翦也是刚刚才知晓,此刻天降此人于途中,绝不可能是任何人特意为他“量身定制”的人选。

    可见冥冥之中,连天意亦在出其不意助秦!

    他带着几分愉悦开口道,“王老将军,他便是我要寻的人。”

    第66章

    这些日子, 随着三路秦军朝大梁方向合拢,魏国王宫的氛围也不免紧张了起来,每日一拨接一拨传来秦军路线的探报, 如同催命符一般让魏王惶惶然寝食难安。

    虽然他向来以大梁城池坚固为荣,认为秦军根本破不了城,可作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君王, 只要闭眼想到三十万秦军, 即将守在大梁城外、侧卧于王宫之旁,他就忍不住心跳如鼓猛然睁开眼——豺狼在侧,何人能酣然安眠!

    他一心盼着送往赵楚两国的密信, 能求来数十万援兵,但数日过去两国全无音信, 城外却传来一个更坏的消息:除却早在大梁西面梁囿扎营的桓猗五万人马,王翦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已于半夜抵达大梁北面, 在距离黄河数十里之处驻军安寨!

    魏王听完城外已有二十五万大军, 愈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忙让人再去请张天师前来商议御敌之策。

    这一回, 张天师总算飘然而至殿中, 依然一派世外高人的超然神态,魏王看着他面上的泰然不惊, 顿觉心中安定了许多,忙问道,

    “天师啊, 我大梁城高池坚, 却并非无懈可击, 只要秦军利用大梁城西北高而东南低之地势,在西北方向挖渠筑堤, 引水倾灌东南,如今,王翦扎营方位离荥泽不远,若他果真命人水攻,则大梁危矣!不知天师可否施法,助寡人击退秦军”

    张天师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君王遇大事则静,还请王上稍安勿躁!水攻之计需挖渠筑堤,而要淹没偌大一座大梁城,王上可知要挖多大之渠?老夫断言,便是三十万秦军同时挖渠,至少亦须耗费一两年之功而在这一两年之内,已足够老夫解决这三十万秦军!”

    魏王一听这话,虚浮的面色顿时涌起浓浓的喜意,“天师此言可当真?”

    张天师伸出两个手指头,“王上只需备好两万斤黄金,二十万石菽豆,老夫必能在两个月内,以上古黄帝召巫咸之阵法,通晓天上神君,以黄金为魏国召来二十万天界神兵襄助”

    在魏王期待的目光中,他斩钉截铁道,“让大梁之战,成为三十万秦军的埋骨之地!”

    魏王欢喜得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天师竟会黄帝之阵法,您如此神通广大,却对寡人如此忠心,真乃我魏国之幸啊只是,我魏国金矿稀少,如今国库之中黄金已不足万斤,寡人着实无法备齐两万之数,不知天师可否恳请神君少收些黄金”

    话音未落,张天师一把夺回宽袖,冷声道,“王上可知老夫若施这场法事,要损耗多少寿元?二十年!老夫不过区区凡世俗人,能见神君一面已是天道垂怜,岂敢再与神君讨价还价?若王上心意不诚,此事便作罢,老夫亦可省下这二十年之寿元,只是这解决秦军一事”

    魏王忙道,“请天师勿要误会啊!寡人并非不愿出这两万斤黄金,着实是先前炼丹用金太多,眼下国中存金不多”

    张天师这才长叹一声提点道,“王上糊涂啊!魏国黄金不足,楚国却有列国间最大之金矿,楚金精纯,品质远胜列国之金,若神君能收到如此黄金,想必定会对魏国更满意几分”

    魏王眼中精光闪烁,“以物换楚金?可国库之中粮食”

    张天师看出他的不舍,微微一笑,“贴心”提醒道,“国难之时,妇孺匹夫亦当为国出力,王上不妨下令让百姓捐出粮食,再以粮找楚国换金。如此一来,有了神兵天助,便可魏国得保,万民皆安呐!”

    魏王抚掌而笑,“天师真乃我魏国之恩人也,寡人即刻下令征粮!”

    张天师得到满意的答复,便昂首阔步走出王宫,待行至宫门之时,见魏无知正在苦苦哀求侍卫放他进去,不由轻蔑一笑,登车赶回府中。

    待坐在马车之中,他终于放下人前的骄矜自持,恣意笑了起来——何谓时运昌隆?老夫是也!

    自秦军攻魏消息坐实,魏王便再三派人前来请他商议大计,他苦恼于该如何以子虚乌有之术“御敌”,根本不敢贸然前去接下此事,只得一边以“长生丹药火候正在关键时期”敷衍,一边暗中派人前往燕国送信求援。

    诚然,张天师大可一跑了之,但魏王的无上恩宠已让他日渐膨胀,渐渐竟已将魏国视为了囊中之物——未到战败的最后关头,他断然不舍将之抛弃。

    正在这一筹莫展之时,一日府中忽天降一美髯仙师,自称其乃黄帝座下仙翁,因当年追随黄帝修行于具茨之山,如今见具茨故地将生灵涂炭,故来此人间助魏国渡过难关,此番乃是循着城中龙气而入(1)

    按理说,张天师这种精于玩弄人心的术士,是绝不会被此言蒙住的,但对方在天师府开门见山便道“循着龙气而入”,实在大大取悦了他。

    试想,哪个凡夫俗子敢在魏国都城之中,口吐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怕不是活腻了?

    再者,他见对方隆准龙颜,通身气度比自己还要胜上几分,所说之事又有上古典籍为证,堪称言之凿凿,竟不自觉就信了几分。

    而当对方以“狭窄之地气势不足,需找一开阔地授你仙法”为由,邀他前往山间修习驱除秦军之法时,他立刻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在对方施完一场他从未见过的神妙法事后,当场取出一把菽豆撒于地上,除此外再无任何举动。

    片刻,他便亲眼看着一队身穿坚甲、手执利器的神秘士兵突然出现于山下,大呼“神兵愿听仙翁调遣”,岂能不当场震惊地俯首贴地,心悦诚服敬呼“仙翁”?

    想到这里,张天师抚着一把美髯,自得地笑了起来——仙翁认准他乃魏国之主,已亲自传授他撒豆成兵之法,他于山间试验过,一把菽豆便可变出一队神兵,只是他功力有限,不能如仙翁那般百发百中罢了。

    但他深知,神兵所用之神戟神刀,并非凡间俗铁所制,而是击打扭折亦分毫无损之神铁,堪称能以一敌十!

    如此一来,只要他有足够的菽豆,莫说灭掉这三十万秦军,便是灭掉列国亦不在话下

    所谓两月之期,不过是他特意留给魏王那蠢货筹集粮食与黄金的——既然这魏国迟早是他的,这钱财粮食,他自然要早些握在手里

    两月之期转眼便至,张天师终于将撒豆成兵之术练得炉火纯青,而那些未落到秦军手中的各城池,也堪堪凑齐了君王下令征收的“每户三十石粮食”——因魏王担心得罪豪强贵族,此番便只向平民征收粮食。

    魏国本就地少人多,一户四五口庶民之家,纵便勤快些租种豪强之地,一年到头能留下的收成也不过六七十石,全靠平日偷采树皮枯草野菜凑合着熬过一年。

    而眼下,今岁税赋原本早在秋季便已上缴,百姓还要再多交半年之口粮,心中之绝望愤恨可想而知——这意味着,他们只能将原就不多的一日两餐之口粮,再一分为二精打细算,分成四餐来食用。

    可那些本就掺了半数树皮草根碎末的稀粥,根本无法支撑他们度过漫长的大半年,在这种情况下,抛弃小的还是老的、以节省口粮的严峻难题,再一次出现在魏国百姓面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凡一家人能勉强糊口人人不饿死地活下去,谁又愿亲手将至亲之人送上绝路?

    如此一来,本该与魏军同仇敌忾抗击秦军的魏国百姓,便失了那股守护家园的心气。

    因为他们如今对魏王之惧恨,更要远胜对秦军来袭之惧恨——

    听闻,秦军沿途攻打城池却纪律严明,只与魏卒拼死决战,不曾扫荡过百姓,待秦军占领那些城池后,亦是自备军粮埋锅造饭,并未朝城中百姓要过半颗粮食。

    而他们的君王,竟要趁此国难之机,将各地百姓逼上死路,何其狼心狗肺的昏君!

    明面上,三十万秦军已在大梁城外,分兵三处围攻多日,暗地里,却有上万从三川郡韩国旧地潜入的秦军,换上特制的“神兵”黄色甲服,日日出现在大梁城外一座“灵气充沛”的山谷之间。

    这支训练有素的特殊精兵,由三川郡守宁腾亲自统率,乃是为配合“仙翁”之举动而来。

    为了不在张天师面前露馅,这支“神兵”必须隐藏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宁腾手上,有一个秦王亲自命人送来的“仙界宝物”——双筒高倍望远镜。

    有了这宝物,便足够埋伏于山谷间的宁腾,将远处二人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仙翁”正是刘季所扮,手持魏地户籍的他,自然能自由出入魏国城中,而当日所谓的“天降”,也不过是他用张良给的大量黄金,收买了天师府门房与外院奴仆,早早潜了进去。

    别看他素日在同乡面前混不吝的,此番既下了决心要追随秦军奔个前程,也是打起十二分认真,将张良的叮嘱执行得十分到位——

    让他深信此乃天意的是,此番在秦军之中领到的任务,竟是他最擅长的忽悠之道,怎能不万分珍惜这靠忽悠便可加官进爵的机会?

    加之他此番人靠衣装,又一改往日吊儿郎当之态,倒真有一番不逊于张天师的世外高人之态。

    无论是他要求站在开阔处借“天地之势”,还是撒豆前必施法,皆是为让宁腾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及时派“神兵”现身于张天师面前呐喊,也是为了让张天师对施法的地点,形成惯有之常态反应。

    总之,一切皆按张良的布置,有条不紊进行着。

    待“仙翁”殷殷叮嘱一番飘然离去,五日后,自信满满的张天师便向魏王提出:眼下时机已到,他要亲自登临城楼施法,以借天地之势运通晓神君,故而,城楼之上,所有凡夫俗子皆不得靠近,君王在他做完法事后,务必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魏王虽有些疑惑,但他对天师的本领是深信不疑的,于是,在张天师做法完毕后,他便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不顾守将们的极力劝阻,强行命人开门迎神兵!

    可惜这一回,张天师撒下的豆子再没能顺利引出“神兵”,反倒引来城外乌泱泱玄甲黑旗的秦军,发现大事不妙的他正欲下城而逃,却被秦军前锋射向城池的利箭击中,当场毙命。

    一时,魏军有人急忙登上城楼滚石射箭,有人拼了命想重新关上厚重的城门,而秦军则手持盾牌,一趟趟撞开大梁的城门

    在这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之中,魏王早在侍卫们的掩护下,跌跌撞撞朝王宫逃去,哪知一路被最早闯进城中的秦军穷追不舍,王宫侍卫损失大半。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却见废太子魏假威风凛凛身披铠甲于马上,正带领带着数千条獒犬雄赳赳赶来。

    魏王顿时心中大喜,忙大呼道,“假儿,假儿快救寡人”

    话音未落,魏假便冷冷瞥来,在他以手指打了个响哨后,那些足足有一人高的獒犬兴奋嗷嗷叫着飞奔而来,将众人扑倒在地啃咬起来,追在后面秦军见势不妙,急忙飞速后撤出城,将情况悉数禀告与王翦众将。

    被啃咬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至死也没想到,他因为那颗虚无缥缈的长生丹,而废黜魏假后,对方再无力购买大量牛羊来饲喂獒犬,便命人将大梁各处囹圄关押的刑徒和侍女侍卫抓来投喂而这些獒犬,原本是不吃人的。

    城中百姓见此惨状,吓得纷纷紧闭门户,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很快,风卷残云的几千獒犬在血腥味中,迅速被彻底激起兽性,再无一只肯听从、魏假咆哮着让它们攻击秦军的指令,獒群反倒与守城的魏军激战起来。

    从人数上来说,魏军的数量远超獒犬,但他们使用的青铜刀戟极易弯折损断,根本无法刺破这些庞然大物的皮肉,而獒犬长达寸许的獠牙,却几乎能一口一个解决士卒的抵抗。

    正常说来,借助风速而重力骤增数倍的铁鏃弓箭,本可以轻易将它们击毙。

    然而,弓箭素日的优势,在此刻却成了劣势——在近距离人獒搏斗之中,它完全无法发挥出平日百分之一的威力。

    原来,为抗击涌入城中的秦军,魏军弓箭手方才已重回城楼之上,可这些被魏假命专人精心调.教出来的獒犬,也有一部分绕过魏军血肉之躯的围堵,闻风来到城楼发起攻击。

    弓箭手接二连三惨叫着从高大的城楼摔下,自顾尚且不暇,又何来功夫搭救同袍

    如此一来,秦魏两军攻守之势登时反转过来:原本是魏军奋力以圆木挡住城门,秦军在门外拼命撞击想进城,此刻却变成秦军奋力在城外抵门,魏军拼命撞击想出城。

    在王翦的命令下,城外的秦军已迅速挖出一条临时壕沟,以防獒犬冲出城门乱咬。

    站在壕沟一侧的桓猗,莫名其妙看着这事态失控的走向,喃喃不解道,“这到底是个甚的情况?我等这些年打的仗也不算少了,竟是第一回 见识如此场面”

    最后,还是李信担心被獒咬死的魏军会导致疫病流传,秦军弓弩手这才远远朝城楼射箭,除去了部分獒犬。

    谁能想到,这一刻,城楼上那些死里逃生的魏军弓弩手,竟对秦军涌起了几丝感激之情,待他们反应过来后,立刻搭弓引箭朝城中獒犬飞快射去,总算趁机解决了这一隐患。

    但此刻的大梁城中已是一片乱象,数以万计的魏国士卒,早已被獒犬咬死啃食,而被獒犬恶意攻击咬伤者更多达数倍。

    大梁城中守军三十万与别处不同,他们大多是魏武卒后裔,是魏国最精锐的部队。

    为了不辱没祖辈的显赫威名,在这魏国实力愈发式微的时代,他们依然忠心耿耿侍奉君王、守护王城。

    谁能想到,抱着为国死战之志的他们,到了最后没死在秦人的手中,却死在魏国王族的手里!

    刚刚结束与獒犬奋战、浑身破烂凌乱的将士们,看着遍地血肉模糊的同袍尸体,听着遍地同袍的呻,吟声,一个个忍不住双眼发红,却在魏假愤怒的催促声中,再次与撞击城门和搭云梯的秦军对峙起来。

    当日,魏假宣称先王已被秦军所杀,当即登基称王。

    接下来的数日激战,魏军许是将满腔愤怒都发泄在了秦军身上,士气竟比从前更盛了几分,颇有当年魏武卒一夫当关之势,一时双方皆有数千人死伤。

    城中刚被先王收走三十石粮食的百姓,眼下又被新君养的恶獒吓破了胆,竟比任何时候都盼着秦军能打进来——这个一言不合就放獒行凶的新君,已让众人对魏国朝廷彻底失去信任。

    此时此地,城外的秦军反倒成了他们急于抓住的救命稻草,起码坊间秦王的名声再恶,也从未做过养獒当街杀人之事。

    虽然眼下城门随着战事的开启,城门已不许进出,但所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百姓虽不敢与魏军发生冲突,却也能想到法子为自己求生。

    很快,城外逡巡的秦军,便捡到很多裹着石头扔出麻布,上面用魏篆歪歪扭扭写着:求救吾!

    如此一来,张良很快想出计策,在试探出这些真是魏民的想法后,他便如此这般吩咐一通,秦军按计完成布置后,便递出休战书,退回十里外扎寨。

    魏假不由大松一口气,这才兴高采烈命人抄了天师府,将黄金珠器与粮食全部搬回宫中,又寻思着待秦军撤退,他得好好收拾那些杀死他宝贝獒犬的将士,这些目无君上的混蛋!

    但他没想到的是,很快,城中便传出“先王死于今王之獒,公子豹更贤”的传言,此事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勾起将士们的痛苦回忆,一时,大梁城中呼吁废新君、立公子豹为王之声不断。

    在魏假为平息流言,命人将公子豹等先王子女尽数斩杀、还斩首了数名守将后,终于引来城中将士的倒戈。

    这些本愿与国同死的魏卒,在极度的愤懑不平下,冲进王宫杀死魏假,在得到秦军不杀城中一人的承诺下,打开城门主动投降。

    从偏僻郊外匆匆赶来的唐雎,拄着拐杖下马车时,不由抬首深深望向高大的大梁城墙,心中生出无限悲凉。

    他此番前来,乃是暗忖魏国此番气数已尽,特意赶来等待城破之时,与魏军一同赴死。

    岂料,他看到的是大梁百姓欢天喜地,端着陶簋竹筒为秦军送水的情形,不由五感杂陈,既欣慰百姓能彻底摆脱无道昏君,又悲痛他的故土要被秦国所占,从此世间再无魏国气血上涌之下,一时悠悠栽倒在地。

    公元前231年农历一月,在楚王终于决定听从项燕的劝告发兵援魏之际,却接到探子快马传回的密报:魏国已亡

    经众将商议后,由李信领二十万大军驻守大梁善后,而王翦等人则踏上了归途,与他们一同前往咸阳的,还有以张良门客身份前往秦国的刘季。

    他近日四处找秦卒打探封爵细则,又暗暗盘算了一番,喜滋滋得出一个结论:以他此番的功劳,少说也能得个二级爵位“上造”,如此一来,他便能得到此爵奖励的私田三顷,岁俸一百石,待在秦国傅籍完成,官田一百亩、草屋一间——从此,他也是薄有资产、还有俸禄可领的体面人了!

    他一路都在与秦卒吹嘘当日是如何骗住那张天师的,心中自是得意不已,“嘿嘿,眼下魏国已灭,秦国必会派出官吏接手各地城池郡县,萧何曹参的小吏饭碗眨眼便做了废,秦军威势之下,王陵雍齿的豪族家产又能保存几分?”

    “而我刘季,却因当日对人一水之恩,便抓住了这天大的福气,转眼从昔日乡间一草食之民,跃居为沛县第一个得到秦国爵位的尊者,若能再混个掾吏亭长身份,让我衣锦还乡好生炫耀些时日,此生足矣!”

    踏着二月的料峭春风,迎着咸阳百姓的欢呼声,一行人终于来到章台宫面君回禀。

    在王翦与桓猗回禀完军中诸事告退后,静静在一旁等候的张良,这才将其间各处不为人知的关节,细细说与君王知晓,引来嬴政连声赞叹不已。

    今日的明赫可没豆子玩了,他正坐在五黑新打造的小桌椅前,一脸苦大仇深地握着父王的毛笔,在竹简上鬼画符。

    嗐,要不说人到得意时,切莫乱吹牛呢,吹牛是会遭报应的!

    前几日,口齿已十分伶俐的他,在跟兄姊们玩春日流觞赛文采时,为保住“神童”的面子,根本不会做赋的他,只得厚着脸皮连名带姓背了“静夜思,唐,李白”等几篇后世佳作,却被还不懂诗词为何物的兄姊们惊为天人,愈发认定他与普通孩子不同。

    如此一来,他的好兄长姊妹们认为不能浪费他这滔天奇才,在扶苏的极力阻拦下,为他布置了一个“小”任务——先识字。

    为了让父王有个神童儿子,他只得假装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任务。

    但这小小的任务,着实把明赫难得抓耳挠腮,这可是对现代人而言难度堪比甲骨文的小篆啊!

    说实话,那些字全是横啊竖的还有弯钩,在他眼里长得都差不多,为了作弊过关,他只好让系统悄悄查出每个字的意思,再拿毛笔在上面写上简体汉字。

    鬼画符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他不熟悉毛笔,加之一岁的小手没力气,实在没法子。

    嬴政见小家伙不顾劝阻,每日坚持唉声叹气打开竹简的小模样,真是既好笑又心疼。

    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年轻的君王还特意从近日愈发繁忙的政务中,抽出时间前去后宫挨个告诫子女:你们阿弟再如何聪慧,也不过是只一岁出头的孩童,往后切莫再给他布置任务了!

    张良中途讶异地朝明赫看了好几回,如此小的孩童,竟能全然不被大人的谈话所影响,认认真真握着毛笔写字?——虽然握笔的姿势是满手一把抓

    嬴政见他好奇,便上前征询明赫的意见,“小崽此番识字已足半个时辰,父王想抱你休息片刻,可好?”

    明赫一听,忙放下毛笔,乖巧下桌朝父王伸出小手,“好!”

    不过他马上又叮嘱道,“我会长高长胖的,父王哪天若是抱不动我,一定要马上说出来哦,我可以自己走路和坐的,父王别担心!”

    嬴政轻轻贴了贴他的脸墩,寡人明明养的是儿子,他却比阿父在世时还为寡人操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含笑道,“好。”

    张良看着这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眼中也泛起几许柔和的光芒,想到魏国王族的自相残杀,再想到秦王对孩子耐心的父爱,真乃天壤之别啊

    想到这里,他忙又道,“王上,臣方才所提那位假扮仙师的魏人,虽只是沛县一庶民,但他颇有一番与众不同之才干,臣深知王上爱才若渴,今日便擅自做主将他带进宫来,此刻正侯在丹墀处,不知王上可愿一见?”

    嬴政一听,俊朗的面庞上喜色愈盛,看看,往日一心想离开秦国前去隐居的张子房,如今竟会主动为寡人搜罗人才了!

    他忙道,“子房有心了!蒙恬,快将他请进来!”

    明赫摸了摸有些疲倦的脑袋,暗道,“沛县?”

    会是他在史书上看到过的人吗?

    蒙恬已阔步出殿,将老老实实候在殿外的刘季迎了进来。

    若按刘季与人交往的本事,便是殿前不苟言笑的卫尉,他亦有法子与对方称兄道弟——但这不是找死吗?

    这是咸阳宫中,列国最强君王所在之处,他并非傻子!

    他难得既喜又紧张地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这趟可真是赚大了,往日在沛县,他见过最大的官是县尉——远远瞄上一眼那种。

    他一直仰慕信陵君,本想去投奔他当个门客,哪知对方死了。

    后来,他又投奔外黄令张耳,得不到甚重用,只好又回到丰邑。

    哪知,这一遭奋力博个前途,不但见到了秦国大将军、大军师、魏国大天师,眼下还来到咸阳宫,见到了秦王。

    这可是秦王,灭了韩魏两国、还将灭了所有国家的秦王!

    想到这里时,他已垂首随蒙恬来到殿前,忙理了理加入秦军才混到的崭新军袍,瞄好定位噗通跪下大喊道,“小人沛县刘季拜见秦王!”

    只听一道清朗却不失威严的年轻声音传来,“贤士快快请起!”

    刘季从善如流起身,忍不住顺着声音抬首看去,登时愣住了。

    他自信在沛县是数得上号的美男子,正因有了这副好皮囊,那些酒馆寡妇才被迷得春心荡漾,不但肯让他赊账,甚至连借钱都肯,嘿。

    先前见到张良之貌,他暗暗比较一番后自我安慰道:张良貌若好女,远不如我刘季飒爽多矣。

    但眼前这秦王,不但容貌丰神俊朗,人家就这么随便一坐,便有威仪赫赫之王者气势,那摄人心魄的气度,那举世无双的风采,让他竟头一回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接着,便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慕之感——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刘季,天生便是要跟着这等王者来做大事的!

    而殿上的嬴政,却在刹那间收回了封他官职的念头,周身威势猛增地,重新审视着眼前之人,张良立刻敏锐地奇怪看向君王。

    就在方才,嬴政听到了小崽惊讶的心声,“原来他是刘邦,真巧!那他的朋友们呢?”

    “刘邦”这个词,嬴政从前也在小崽的心声里听过。此人,便是取秦而代之的汉朝开国之君。

    以他的心胸,自家儿孙不孝而至亡国,他并不会记恨那些活不下去而造反的百姓和新朝之君。

    但在当日迎接韩非那场宴会,他于神画的预示之中,亲眼目睹咸阳宫被付与一炬,亲眼目睹嬴氏全族被屠杀一光,亲眼目睹整个咸阳城陷入血腥之中——

    如此身临其境的刻骨之痛,让他着实无法轻飘飘原谅屠城作孽之人。千百年来,从无一王一将会行如此残暴之事,寡人以眇眇之身替你们终结五百年乱世,竟换不来我嬴氏全族一个安稳结局么?

    他眼下必须弄清楚,下这道命令的人,究竟是刘邦,还是另有他人?

    第67章

    就在他失神的瞬息之间, 明赫的心声再次传来,“不知道这一趟,父王究竟会给刘邦封个什么爵位呢?哦不对, 想来他这辈子也没机会再改名叫刘邦了我晚上得提醒一下父王,他还有一大堆文武拔尖的朋友呢,回头得想办法全给招揽过来”

    嬴政一听此言, 立刻转变了想法——大秦正值用人之际, 纵便刘季真是纵凶之人,寡人也要放下家族恩怨先拉拢此人,待徐徐收拢他那群友人再议

    而明赫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一直好奇地盯着刘季看,却见对方正一脸仰慕地看着嬴政, 心头不由一动,

    “难道刘季这回见到我父王, 心中想的也是那句‘大丈夫当如是’吗?哈哈, 我猜肯定是的!刘季这人吧, 虽然有一堆缺点, 但真要仔细说起来, 他算是后世帝王里对始皇大大最敬重的一个了,还好楚汉之争是他赢了”

    蒙恬方才听闻“刘邦”二字, 浑身肌肉也紧绷起来,作为一个对君王忠心耿耿的内史, 自然不可能喜欢他眼中的叛军首领。

    但眼下听到这句心声, 他便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季:此人既能得九公子一句“后世最敬重王上之君”的评价, 似乎人还不错?

    刘季这会儿, 终于把对嬴政敬仰的目光,转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小家伙, 悄悄朝他挤了挤眼睛。

    明赫见他看来,便乌溜溜眨了眨眼,刘季也跟着眨了眨眼,一时大眼瞪小眼

    刘季暗道,“秦王果然厉害,连生的儿子都这般机灵,我若能挣到一百两黄金,也要娶个貌美佳人生儿子“

    明赫继续在心头,絮絮叨叨回忆起史书上的内容来,

    “刘季当初攻进咸阳时,听了张良和樊哙的劝告,让军队退居灞上,不杀百姓不抢秦宫财物,还被百姓称为大善人他临终前还下令,让二十户守墓人世代为我父王守陵,也正是他开了这个先河,后世君王才自发遵循这习俗,后来到了赵匡胤时期,还派人给我父王修缮陵墓呢,而且,正因为刘季延续了秦朝的制度,我父王的功绩才能彪炳于史册”(1)

    “而项羽那家伙进了咸阳,又是杀人放火又是挖我父王陵墓的不敢想象如果是他打败刘邦登基,我父王会被黑成什么样子!恐怕那时秦朝的一切成就,都会从史书上消失吧,还好他输了”(2)

    蒙恬当日虽从君王口中,知晓了秦国二世而亡之事,却根本不知,另一拨叛军竟嚣张暴虐至此!

    听到这里,他心中好似有一团越滚越大的火球,烧得熊熊烈烈的灼烫着他的心脏,似乎马上就要跳出胸膛一般——怪不得九公子有如此感慨,原来我大秦亡后,王族竟陷入如此不堪之境地,那名为项羽之逆贼,实在欺人太甚!

    反过来,他看眼前的刘季不免又顺眼了几分,此人敬重王上的心思,倒真不是眼下装出来的。

    这时代,所有人对丧葬陵墓之事皆格外看重,所谓“国之大事,唯戎与祀”的“祀”,指的正是祭天拜地、祭祀先祖、封禅开国。

    在周礼之中,子孙当“践其位,奏其乐,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世代供奉先祖之亡灵。(3)

    身为古人,嬴政自然同样重视身后之事,其实,在他当日从神画看到咸阳城的惨状后,便已猜出,自己的陵墓恐怕也逃不过幕后之人的摧残——便是无人摧残,在嬴氏一族全灭后,骊山陵墓无人打理看护,也定会被贼子挖掘盗窃一空。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刘季竟会派出守陵人,世代供奉早已子孙皆断绝的自己!

    若说项羽攻下咸阳后,胡作非为之状乃前所未有,那么,刘季命人给前朝君王守墓一事,同样古之未见。

    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缘由,至少人家真的做到了,以嬴政重情之心性,如今既知晓这份情义,自会生出“君赠我以木桃,我报君以琼瑶”之意。

    想到这里,他方才周身骤增的威势,便悄然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沐春风的柔和。

    感知到这微妙变化的张良,不由再次奇怪地看向君王,全然不知在这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有心为秦王留住刘季这能人,便又为对方说了些好话。

    嬴政含笑听完后,抱着明赫疾步下殿,来到正在刘季身前一丈处,温声道,

    “贤士此番为秦国立下大功,又有子房大力推举,不知可愿留下为我大秦效力?”

    刘季见这有天人之相的君王,竟屈尊降贵地下殿与自己近在咫尺,还亲口问他想不想为大秦效力,对秦王的好感不由得蹭蹭往上倍增——这不就在明晃晃地问他,想不想当官吗?

    他此番前来本就抱着建功立业之心,自然不会浪费机会,边暗暗嘀咕“秦王行事就是敞亮!我刘季这回真要发达了”,边噗通跪下大呼,“多谢秦王赏识之恩,小人定当赴汤蹈火任由秦王驱使!”

    半晌后,他走出章台宫,只觉得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飘忽得毫无真实感。

    此番灭魏国的军功,要待朝廷核对统计出来再于庆功宴上颁布,但秦王竟当场下令赠他黄金五百斤,还为他赐了一处宅子,咸阳城的大宅子!

    平生第一回 ,有人如此赏识他重视他,他是真的愿为秦王赴汤蹈火啊!

    待他一路晕乎乎在秦吏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往日做梦都没奢想过的府邸面前,才猛地一拍脑门,他要写信喊樊哙他们速来咸阳。

    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等官爵到手了再说,到时更能好生显摆一番,如今既在咸阳有了宅子,又怀揣重金,自然要先美美享受一番咸阳佳丽之美人恩

    刘季没想到的是,白日殿中与他四目相对的小家伙,也虎视眈眈惦记着他那些好朋友呢。

    但明赫作为爹宝男,当然只会全力为父王打算。

    他见父王今日似乎颇为器重刘季,一时又喜又忧。

    喜的是刘季这种人才,这辈子不用再在乡间白白多浪费十多年光阴了;

    忧的是以父王对他的器重,再加上刘季混不吝的性格,若他主动开口,为沛县那帮朋友求官,父王答应了怎么办?

    明赫猜测,以刘季在史书中的号召力,那帮人才若真承了他的情,在秦国为官被重用,后续定会感激他的举荐之恩,恐会私底下拉朋结党,形成一个以刘季为核心的重量级朝堂小团伙。

    如此一来,哪个君王能不忌惮?岂不是把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变成了君臣博弈的坏事?

    不,他希望这些经过历史检验的能人,能安生将精力花在建设秦国上,更希望父王的朝廷不要掀起任何党争之弊。

    后世朝代的党争,无一不证明,这是祸国殃民的恶习。有这干劲互相倾轧排挤,还不如学人家秦国大臣的敬业精神,将高效办公玩得飞起!

    当天夜里,明赫就迫不及待扮成“老神仙”,来到仍在梦中批阅奏章的嬴政面前,将刘季那帮能干朋友揭了个老底朝天。

    他学着朝中大臣们的样子,抚着下巴几根长短不一的稀疏胡须,语重心长道,“老夫夜观星象,发现白日朝中来了一位颇有奇才的魏人,不知秦王打算如何用他?”

    殊不知,嬴政睡前也正在思量此事,身为君王,知人善任乃必备之能,他虽有意提拔刘季,却不愿随意找个职位敷衍对方。

    张良推荐对方的缘由,是“此人能言善辩,应变过人,或有张仪之才”,但他根据明赫的心声所言,察觉到刘季亦有统率全局之才。

    毕竟,能从秦亡后的乱世纷争中,一路杀出来的胜利者,绝非等闲之辈。

    如此一人,若能主管一大郡,方称不上浪费人才。

    在秦国,连韩非这般的阳武小郡郡守,亦是三品高官,而三川郡这种大郡的郡守,更是年俸二千石的封疆二品大吏。

    可刘季此番在灭魏之战中,只按张良之计行事,并未展现其统率之才。加之他既无张苍张良那般的优良出身,又非李斯韩非那般的荀卿门人,在这时代,着实无法按征召一途破格提拔。

    总归,眼下按功劳,刘季绝不可能升至三品之位,如贸然高升必引来朝臣反对,此事还需迂回谋之

    想到这里,他起身伸手,为“老神仙”拂去肩头沾染的露珠,在对方面红耳赤的扭捏中,温声道,“刘季口才过人,寡人欲任他为典客属官,负责与列国交游之事,不知仙人以为如何?”

    “老神仙”想了想,这官应该不算很大,但工作内容却是刘季的强项,想来他很快就能寻到机会升迁,运气还不错。

    他满意点头,一脸深沉道,“善!不过老夫此番前来,是想提醒秦王,此人在沛县家乡有诸多友人,皆是不可多得之良才,还望秦王能尽快招揽过来但这伯乐之恩情,还需落到秦王你的身上,如此,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为秦国卖力”

    “至于这些人之名讳与本领,且待老夫细细说来:萧何,此人极擅统筹,调度组织全局无人能及,有相邦之大才;曹参,此人武能攻城略地,文可执宰天下,亦是难得的大才;樊哙,此人冲锋勇猛,行事果断”

    待他一口气说完这些人名,嬴政心头立时凛然起来,“多谢仙人告知!寡人自以为统揽全局,却从不知一个小小沛县,有如此之多能人异士,仅是相邦之才,便有二三人之多!”

    也是在这一刻,他倏然升起对秦国官员选拔制度的不满——这些人既是刘季的友人,想必皆是汉朝的开国功臣,正因如此,“老神仙”才会这般言之凿凿地,说出他们的本领与可担之职。

    可按秦亡的时间来推算,他们在秦国灭了六国的十多年间,一直生活在他这秦君的统治之下,可直到大秦覆灭之时,朝中重臣亦未有其中一人之身影。

    这意味着,秦国如今军功爵位与征召并行的选拔人才机制,大有弊端!

    他飞快地盘算着,军功爵位制选拔武将,虽相对商周的世袭制更公平,但弊处也很明显:若四海安泰,数十年间再无仗可打之时,秦国该如何保证武将队伍后继有人?又该如何安置那些,因无功可立而蠢蠢欲动的潜在刑徒?

    而对秦国本土人才的征召,因涉及推荐人连坐制,各地官员为稳妥起见,往往只会推荐当世大儒或豪强大户子弟——只因对方或声名在外,或家资雄厚,皆是有所制掣之人,行事无疑会更谨慎,推荐人亦可借此安然避祸。

    是以,那些出身寒微、无身外物可做担保的乡民,根本不可能获得被推荐征召的机会。

    如此一来,秦国错失了多少,如沛县那般扎堆的治国人才?

    想到这里,嬴政目光灼灼看向“老神仙”,“不知仙人可否传授寡人一个后世公平选拔人才的法子?”

    “老神仙”面露诧异地看向君王,我父王的思想竟如此先进?他脱口而出道,“科举制?”

    嬴政暗松了一口气,吾儿果然有办法!笑道,“还请仙人将科举制之法授与寡人。”

    谁也没有想到,这回因刘季阴差阳错来到咸阳的缘故,明赫本打算先拿到造纸术、再提上日程的科举制,在嬴政对人才机制的主动探寻下,就这样提前出现在秦国面前。

    自然,由于眼下并未出现纸张,一时无法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选拔人才。

    再者,科举制乃是秦国培养人才储备的长期机制,即便纸张制造出来,亦涉及筹办公学、择优录取等方方面面的新章程准备,绝非一蹴而就之功。

    但眼下,朝廷新派出许多官吏前往魏地各郡县,一时人手愈发紧缺,连治粟内史亦病倒在床,嬴政亟需尽快将沛县乃至整个秦国的乡里人才,尽数收入朝廷囊中。

    故而,待“老神仙”从梦中离去,他便即刻起身,结合科举制的答题方法,连夜想出一套考核的等级与录用流程。

    第二日一大早,他命王绾、李斯、张苍带着律令学吏们,通宵编制出关于秦律、算筹、武艺等考题内容,接着,命人将“求贤令”和封泥的考题,快马兼程送往秦国全境,要求各地尽早开启登记,在规定的时间举办初试。

    这是秦国在律令学室外,头一回以口头答题或武艺比赛的形式,面向全国公开选拔人才!

    明赫当时想起一力带着群臣挑起大梁的吕雉,忙叮嘱了“自古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亦有大才”,他相信以父王的睿智并无男女偏见,只要能为秦国效力的男女,皆会来者不拒。

    正所谓知父莫若子,在嬴政这种工作狂眼中,人才本就是不分男女的。

    既然明赫特意提醒了,他便毫不犹豫在诏书中写上“各地男女皆可参与考核”之言。

    就这样,在刘季沉迷温柔乡,打算等授爵结果出来,再呼朋唤友前来咸阳庆祝之际,高效秦国官吏已将秦王的“以考取吏”之法,公布到秦境之内各乡各里。

    而他那些沛县的朋友,也兴奋地挤在人群中,听着新上任的县令或里正,宣读秦君颁发的“求贤令”,这些傅籍成秦人的魏地旧民,皆可当场登记!

    刚因魏国灭亡而失去职务的萧何与曹参,亦跟随人群报了名。

    出身当地望族的萧何估摸着,以这位秦王“以考取吏”的做派,秦国的国运必然不差,若能安稳在沛县做个文吏,继续照应家族,倒也不失一件美事。

    而曹参的目的则要明确得多:他想努力加入秦国武将的队伍,在秦国接下来灭列国的战争中,建功立业,封官拜爵!

    而樊哙也被周勃和卢绾拉着报了“武艺”一门,出来后,他又忍不住又跑去村口张望,还没回来!

    他再次絮絮担忧问道,“你说刘季此番前往大梁,莫不是被不长眼的刀剑”

    周勃忙拍了他一拳,连连呸了几声,“常言道,祸害活千年,你就指望他点好吧!”

    卢绾嘀咕道,“这刘季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听那鬼话跑去大梁做甚?他天天想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如今果真有了这天大的好事,他小子却错过了”

    而砀郡之中,富户吕太公笑眯眯让儿子吕泽报名后,又鼓励年方十三岁的女儿娥姁也报了“算筹”一门,他家境算得上优渥,儿女们平日都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只等着遇到个好机会,让孩子们能出人头地

    此番,家中若有一人能考核通过,吕氏一族也算是有个倚仗了

    在各地考核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刘季也拿到了远超预期的军功封赏——他获封了第四级“不更”之爵,得田四顷、宅地四间,可免服更役,岁俸二百石!

    此外,他还得到了一个官职——六品典客属官!

    在蓝田大营的庆功宴上,他接到这道诏令之时,惊喜得一个劲咧嘴傻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恨不得扑上去咚咚给秦王磕几个响头。

    他喜滋滋暗道,“四级的爵位,六品的大官,咸阳的府邸,还有五百黄金我刘季前世想必是对秦王有恩,这辈子才换来如此大造化吧?嘿嘿,跟着秦王混,果然有酒有肉,有官有爵,这日子美哉!”

    第68章

    眼看春耕将近, 被秦国改名为“东郡”的魏地,自然要先将盘炕一事后移,为解决东郡人多地少之困局, 嬴政先是下了一道命令,拆除魏国王族在各地圈围的所有苑囿。只此一项,便硬生生给百姓腾出多达数十万亩的可耕之地。

    接着, 他命郡县官吏以秦国的统一标准, 为东郡每位成年男女划分一百亩官田,这般下来,魏地之田地自然仍不够分, 便又下令以抓阄之法,迁移数十万东郡百姓到秦国开荒, 所开之地一人皆可分得百亩,再免除五年之税赋。

    如此也算得是一碗水端平了, 无论是留在东郡的百姓, 还是搬迁至秦境开荒的百姓, 皆是各自欢喜——老百姓怕的不是吃苦劳累, 而是无地可耕, 眼下他们都能分到很多田地!

    一时,各地百姓都在忙着垦地、沤肥, 为春耕做准备,繁忙的生活中, 透露出时局安稳下来的丰收盼头。

    嬴政没想到的是, 仅仅这点举措, 便让魏民私下大力夸赞他是大善人, 还纷纷为他抱起不平来,

    “你们说说, 这世道究竟是怎的回事?秦王这般明事理、顾百姓的君王,竟被坊间描黑为“暴君”?他这般好的君王若是暴君,那魏王又是个甚玩意?”

    “嗐,也不知是哪个挨刀砍的混账在胡传,若再教我等听见,定要当场撕烂他的嘴!”

    “就是,若魏国早些被秦国灭掉,我等又何至于白白被魏王多收走三十石粮食,可恨”

    不愿归顺秦国而乔装逃往赵国的魏无知,在魏地沿途听到的,皆是这般感念秦君的话语,他越往邯郸方向走,心中愈发充满了茫然——按理说,亡国之民在新君的统治下,或是会惶惶不安,或是会满腔仇恨,这些魏人究竟是被秦王灌了什么迷魂汤?说起来,秦国不过是分点田地给他们,何至于要这般感恩戴德?

    而秦国前些年攻城略地后,皆是要遣返魏国城中百姓的,它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善于收买人心的?

    这样的秦国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得让他升起胆寒的绝望——此番若非城中百姓与秦军里应外合,大梁定不会如此快被攻破,他头一回意识到,那些庶民团结起来的力量,比刀剑更锋利!

    这样一个得到大量百姓感激的秦国,即便四国再次合盟抗秦,便真能逃过被它吞噬的命运吗?

    同样因魏国灭亡而感到绝望的,还有在梁城服劳役的刑徒韩安,他听到这消息后,便趁人不备跳进了先前地动导致的大裂缝之中,自戕而亡。

    他这一年多来,以君王的金贵之身,忍受梁城百姓的打骂,忍着繁重的挑泥搬瓦,就是在等,等五国联合起来反攻秦国成功那一日!

    若如此,他这韩国旧主,就有机会重获荣华富贵。

    可眼下连王城最坚固的魏国也亡了,韩安终于明白,以秦军之勇猛,他大概永远也等不到那天了

    与此同时,秦国各地基层涉及文、理、武的选拔初试结果也出来了。

    先前,大伙虽知律法和算筹须识文断字才能弄懂,故而多是些念过书的人前来登记,他们见这回只需口答,原以为随手拿个“甲”等、捞个小吏之职轻而易举。

    哪知,众人统一培训时才知道,这秦国选拔文吏的考题范围,实在又多又杂,让人望而生畏!

    拿这秦律来说,便要考《秦律十八种》、《效律》、《法律答问》、《为吏之道》、《封诊式》等足足涵盖一千多枚竹简的内容。

    而算筹所考之内容虽不多,只涉及张苍临时出的一些对他而言,称得上“十分轻松”的算学及日书内容,但张苍乃不世出之天才,这种涉及分数四则运算、比例、面积体积、日影计算的“简单试题”,难倒了一大片想趁机滥竽充数的应试之人。(1)

    自然,以实用之法而富强的秦国,从不稀罕只会纸上谈兵的迂腐文人。眼下嬴政破例举行一场大考,乃是急于将明赫口中“有相邦之才”的佼佼者收入囊中,而非想要一个只会识字做赋的文人。

    武艺的考核,除了点到为止的比武,还涉及回答一些简单的战争场景题,以考察对方的应变能力和是否具备战略思维,也就是评判此人是否有将帅之才。

    如此一来,呼啦啦的初试便被筛下了□□成人,最后只有五百多人,能进入各地郡中三月举行的复试。

    他们也在此时被告知,复试的成功者,将由官府统一提供马车与吃住,送往咸阳,接受君王的亲自考核。

    考核通过者,便能以君为师,成为君王门生,同时获得相应的基层官吏之位。

    这最后一道流程,乃是嬴政从“老神仙”口中“天子门生”的说法演化而来,原本按科举规则,只有三鼎甲是天子门生,但对他这样兢兢业业热爱政务的君王而言,多几个门生毫无压力。

    如此一来,这些以真才实学胜出的新一届秦吏,便与秦王直接挂上了利益关系,他们要感激的、要效忠的,唯有秦王一人,在时人最敬重的“天地君亲师”里,秦王可就占了两样。

    不得不说他这一招极妙,对通过初试考核的众人而言,成为君王门生的诱惑,甚至比他们眼前想追逐的官吏之位更吸引人。

    五百年乱世间,随着诸侯起用寒门子弟的兴起,门第观念已不再似商周时期那般严格,但诸侯所求的并非泛泛之辈,而是诸子百家门下的当世大才,这意味着,眼下是一个极重师门传承的时代。

    可对想在秦国官场谋求高官厚禄的众人而言,无论是鬼谷子还是孔孟之门,又哪能比得上秦王这师门?

    故而,通过初试的他们,愈发郑重对待复试之试题,人人都希翼自己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阳武郡中,韩非当日一拿到君王诏令,便立刻将这好消息告知了陈平。

    陈平这一年多来,以他的门客身份担当文书,将郡中一应杂务处理得滴水不漏,堪称韩郡守在此地最得力的助手。

    若换了个门主,恐怕要想方设法将陈平拿捏在手中,不舍让对方去朝廷另谋前途,但韩非从来不是利己之人。

    在他看来,按秦律而言,自己并没有提拔下属的权力,陈平如今担任门客,每年俸禄不过六十来石,加之他出身贫微,若想出人头地进入秦国,还需等待时机做出一番大事,自己方能将他举荐给王上。

    但眼下,陈平若能抓住这从天而降的机会,哪怕最后只担当一县的令史或文吏,亦能成为正经秦吏了——不但能得二百石俸禄,还可成为君王门生,前途不可估量也!

    为此,他还特意减少了陈平的工作量,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备试。

    陈平本就是极为聪慧之人,加之有管理郡中文书杂务的经验,很快便将他报的“律令”一门背得滚瓜烂熟,为报答韩非之恩,倒半点也未耽误本职工作,此番,他自然也在初试通过之人的名单里。

    三月,是春耕开始的季节,也是秦国五百多户人家满怀希望的季节

    而咸阳城质馆中,听闻魏国被灭的姬丹,却全然感觉不到半分喜悦,他心中除了无尽的恐慌,还有浓烈的仇恨——同样是被父亲抛弃的质子,同样是被母亲不喜的长子,他嬴政凭什么能超越自己,走到连灭两国这一步?

    早在他得知秦国转而攻打魏国那一刻,便秘密派人给燕王送了一封信:燕国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尽快采取行动,为今之计只有杀掉嬴政,方能永除后患。届时,秦国长公子亦不过只有十来岁,稚子即位之际,便是列国合谋攻秦之时!

    故而,燕王近日通过一番运作后,便将燕国侠士田光推荐的人,暗中送来了咸阳城中。

    如今,姬丹堪称万事俱备,只等找机会将人带进咸阳宫。

    但他对刺杀一事并无十足把握,担心如若事败,必将引来嬴政的雷霆怒火,所以,他要尽快想办法逃离秦国。

    质馆之中,把玩着手上匕首的姬丹,阴恻恻笑了起来,“将刺客带进咸阳宫刺杀秦王的重任,自然要秦王的母亲来做最为合适,能死在生母的愚蠢下,也是他的造化呢嬴政,你既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今日,是刘季经过培训,正式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典客见他能言善辩,是个机灵的,便让他来看管燕国太子姬丹,看看能否从对方口中试探些消息。

    刘季身穿黑色官袍,脚蹬方口齐头翘尖履,腰配长剑,走得那叫个昂首挺胸。

    他初来乍到,想跟姬丹建立几分方便他日后套话的“感情”,便挥退了众人,亲自端着饭食上前。

    但他来到姬丹门口时,出于往日戏弄狐朋狗友的习惯,不自觉地悄悄放慢了脚步,还侧耳在窗下听了听,哪知,却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嬴政刺杀”之言。

    刘季不敢置信地又听了一会儿,很快确认了此事,顿时怒不可遏,这狗东西想刺杀秦王?这不是想砸乃翁刚端上的金饭碗吗!

    他立马气恼地揭开朱漆食盒,朝陶碗里吐了几口唾液,又想起方才跟长官打探到的姬丹之性格,眼珠一转——我刘季撞大运了!

    这样想着,他便自顾自推门走进去,笑眯眯放下食盒道,“请太子快些用餐吧!”

    姬丹飞快收起匕首,不满地喝道,“你是何人?谁准你不敲门进来的?粗鄙无礼,给我滚出去!”

    刘季左看右看后,小心地阖上房门,来到姬丹面前小声唉声叹气道,“我与太子一样,是无奈而沦落于秦国之人,今日是特意来找太子说几句心里话的。秦人让我换上这身蛮夷衣裳,当上这微不足道的小吏,便想趁此机会向天下人彰显秦王所谓‘仁德’,真真可笑”

    姬丹从未见过如此奇怪之人,不由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好几遍,蹙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刘季取出相好佳人前些日子为他打制的玉韘,飞快往姬丹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太子可认识此物?这是我魏氏王族子孙专用之控弦韘”

    姬丹一听,他是魏国王族之人?不由狐疑地用大梁官话问道,“吾听闻魏国先王之子,已尽数死于魏假手上,汝究竟是何人?”

    刘季本就是魏国人,又因早年崇拜信陵君,有志为当他的门客而狠狠练习过大梁官话,这如何难得倒他?

    他低声用同样的语言道,“太子果然消息灵通,我乃魏无忌之孙,魏无知,眼下魏王子嗣已尽数遇难,魏国王族所存者唯我一人耳!秦王欲收买名声于天下,便命王翦将我押回咸阳,改我之姓为刘,以示秦国一刀了结我魏氏江山之意他还封给我一个小小的六品典客属官,我听闻太子在此,便花千金买通长官,这才被分来此处”

    姬丹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对方一口大梁官话毫无破绽,看起来又确有王族之矜贵气势,绝非往日那些木讷的秦国官吏可比,便犹豫道,“那你这是专程来寻本太子的?你究竟所为何事?”

    刘季一脸悲愤而深沉道,“秦国欺人太甚!他们虽然为了惺惺作态而不肯杀我,但我魏氏一族落到尸横遍野的地步,秦王却在朝堂上言笑晏晏,我若不杀了那昏君,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说到这里,为防止这鬼话不慎被屋外之人听去,他的声音渐渐越来越低。

    但看在姬丹眼里,对方这谨慎的做派,倒让他更信了几分,加之对方所谋之事与他相同,不由急声问道,“魏兄,你要杀他?你你难道不怕我将此事说出去?”

    刘季急忙无声竖指“嘘”了一下,“六国王族,恐怕皆有这份心思,我相信太子绝不会出卖魏某我此番前来,是想请太子助我进秦宫”

    姬丹正在寻思怎么跑路呢,岂会助他进宫,忙摆手道,“那不行!我与秦王是多年挚友,又怎能亲手带人去杀他不过我亦赞赏你复仇的勇气,绝不会向秦人揭发你的!”

    笑话,多一个刺杀秦王的帮手,他正求之不得,又岂会跑去揭发对方?

    刘季面色却忽地一变,飞身上前扼住姬丹的咽喉,面目狰狞道,“枉你身为燕国太子,受此阶下囚之辱却毫无复仇之心,真真可恨至极!你既不肯帮我,还是去死吧,只有死人不会泄密”

    说着,手上便渐渐故意加重了力气,姬丹拼命扭头踢打挣扎着,好不容易让对方松了几分手劲,忙咳着道,“咳咳魏兄请勿急!丹愿意愿意帮你!”

    刘季这才放开手,转怒为喜道,“太子此话当真?”

    姬丹赶紧伸手捂住喉咙急急后退几步,警惕地看向对方,这疯子,果然是来报仇的!既如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没准有了这疯子加入,这趟刺杀能更完美些。

    他喘了几口气,这才堆起笑容道,“魏兄切莫误会!丹虽要恪守与秦王之情谊,却又十分佩服你的勇气,故而,我愿派出两位勇士,以助魏兄一臂之力!你们若想顺利进宫,我可代为请秦王之母赵太后带你们进去”

    说着,他以袖拭了拭眼角,一脸凄婉道,“如此一来,终究是我负了政儿!”

    刘季暗暗得意不已,乃翁才刚演上,你这就上了钩,竟比那魏国的张天师还好骗些,看来啊,六国王族净是跟魏王那蠢货差不多的玩意,如此一来,我以后立功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面上却一脸感动地俯首拜道,“方才,是魏某让姬兄为难了!太子实乃世间罕见重情重义之人”

    在他不要钱的滔滔不绝吹捧下,姬丹愈发飘飘然,很快将那两个勇士的来历告诉了刘季:一人叫荆轲,乃燕国勇猛游侠,另一人叫高渐离,乃世间少有的击筑高手,届时,若有赵太后以“献名士击筑舞剑”之名带着他们进宫,那把淬了剧毒的剑,便能让秦王当场毙命。

    姬丹又讨好地笑道,“不知魏兄擅长何事?我也好编个名头让你混进去,届时多捅秦王几刀解气”

    乃翁只想多捅你几刀!刘季在心中将这狗东西乱骂一通后,问出了他最后一个疑惑,“可秦宫盘查森严,携剑进殿,怕是不能吧?”

    姬丹笑得眯起了眼睛,“正因如此,我才让赵太后带你们进去啊!放心,我有法子让赵太后执意坚持如此,她毕竟占着太后的名分,总有些随心所欲的权力。”

    刘季又问,“可赵太后是秦王之母,怎会答应此等会威胁秦王性命之事?”

    姬丹笑道,“哈哈,你是不懂她究竟有多蠢多好骗,只管放心便是!对了,魏兄可想好要表演何种才艺?”

    刘季悄悄为秦王哀叹一声,笑着挤眉弄眼道,“我极擅讲故事,到时扮倡伶便是,太子请快些吃饭食吧,只怕菜都快凉了!”

    他兢兢业业守在门口,亲自收走姬丹吃了一半的饭食,这才急匆匆往质馆外走去。

    姬丹站在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认真想了想,信陵君是个难得的豪杰,秦王竟将他孙子改了姓,这仇确实不小啊,难怪对方不肯接受秦国的拉拢

    他冷笑一声,如今多一个刺杀嬴政之人,嬴政活命的机会便少了几分,他呀,该尽快筹划离秦一事了。

    刘季离开质馆后立刻进宫求见君王,将今日之事一一禀告,嬴政听完久久未语,以姬丹这点智力不足的脑子,小崽所说的荆轲刺秦一事能发生,恐怕全因自己太过信任对方,才对他派来的人毫无防备!

    嬴政命他继续与姬丹周旋,设法拿到对方刺客的藏身之地,同时,又命人立刻将赵太后秘密送往雍地,明面上咸阳自然诸事正常。

    数日后,自觉胜券在握,悄悄逃到咸阳城外的姬丹,被守株待兔的卫尉抓到了咸阳宫,宫中当日便传出“燕太子被秦王怒而斩首”的传言。次日,为了给姬丹报仇,趁嬴政出行时,突然冲出来举起毒剑发起击杀的高渐离和荆轲,也被蒙恬带着钟离昧当场击毙。

    而章台宫中,得知刘季真实身份的姬丹怒不可遏,他一把推开卫尉,指着嬴政大骂道,“嬴政,你这伪善的假君子!上回你借叙旧之名假意装醉,误导我攻赵一事,害我被诸侯写信谩骂,如今你又派秦吏戏耍于我,是想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颜面吗?嬴政,你好狠的心呐!你冷血无情,你诡计多端,你从不曾以真心待人,也注定你此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卫尉急忙将他踢翻在地,掏出块破布堵住嘴,反扭着姬丹的手请示君王道,“王上,臣等现在便将他捆回燕国可好?”

    嬴政微微颔首,坐于殿上一言不发,他从不与愚者多言,天上日月之曜曜其华,从不因有人诋毁而减损半分。

    在张良的建议下,他打算派人将姬丹送回燕国,以燕王的性子,必会主动献上对方的首级,如此便免却脏了自己的手。

    但坐在一旁画大字的明赫怒了,他如今可是会说话了的!谁敢骂父王,他定要骂回去。

    他将手中的毛笔一搁,跳下小椅子,小大人一样双手叉腰道,“等一下!”

    卫尉忙停下脚步,姬丹面上不由一喜,这赵国的小蠢东西,莫非要替我说情?

    他抬眼往明赫看去,却见这矮矮的小人走到他面前一丈处,努力昂首怒视他道,

    “姬丹,我想告诉你,外面的城墙都没你的脸皮厚!我父王要攻赵还是攻魏,关你一个燕国质子何事?他还要先跟你汇报不成?分明是你居心不良跑去乱传消息,还有脸怪我父王误导你!”

    “还有啊,刘季不过动动手指头,就把你骗得团团转,可见你就是最蠢的白痴!没本事还学别人玩阴谋诡计,整日只会逮个女子当挡箭牌,真是可笑又懦弱的癞皮狗!一个又蠢又无赖的癞皮狗,也有脸在我父王面前说真心?”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姬丹如今养尊处优多年,何时受过这种气?便是嬴政待他,也一向是客客气气的,癞皮狗这种词,岂能用在高贵的燕国太子身上!他登时心间气血翻滚上涌,气得“啊呜啊呜”叫个不停。

    这赵国小畜生,当初就该被赵王摔死的!

    在嬴政的示意下,姬丹当即被一千秦军押着送往蓟城。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年轻的君王这才含笑起身下殿,抱起气鼓鼓的小家伙,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眼中有粼粼波光涌动——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自幼便性子温和,从不会有半分凶神恶煞之态,但他今日,却为了寡人如此。

    世间第一个于人前维护寡人的,竟是这还不及寡人膝盖高的稚子!

    明赫以为,嬴政这会儿不说话,是在为这份“友情”的不堪结局而悲伤,便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用奶呼呼的声音安慰道,

    “请父王不要伤心哦,姬丹这种人根本就不配与您当朋友,如果父王感到孤单,可以把我当成您最好的朋友哦,我绝对不会背叛和伤害父王的!有人骂您,我就帮您骂回去。有人害您,我就帮您还回去。就算父王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

    系统听不下去了,急忙提醒道,“宿主,宿主醒醒!天上的星星你真摘不下来的,商城没有任何道具可以实现!”

    明赫理直气壮道,“但我可以给父王画很多的!”

    于是,他奋力将这句话补全了,“父王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阳,我都能给你画很多很多的!”

    嬴政忍俊不禁,在小家伙的耳边轻轻笑了起来,“好的,寡人最好的朋友。”

    带着松木冷香的气息呼在明赫脖子上,他怕痒地呵呵笑着歪过脑袋,隔着约摸一尺的距离,他看向笑得清朗和煦父王,暗暗许下一个愿望:父王每多笑一分钟,就能多得到六十秒的快乐时光,我要努力让他每天多笑笑!

    这时,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声,猝不及防在明赫脑中响起,“恭喜宿主再次助秦国开疆拓土,灭魏奖励正在准备中,请稍后”

    明赫却听得云里雾里的:灭魏?可我这回根本没帮上忙啊!

    第69章

    在他满腹的疑惑中, 那道女声依然不疾不徐道,“本轮奖励的商品价值总额为100亿善意值,将由系统规则随机发放物资, 预计备货时间为一个小时,恭喜宿主!请继续助力秦国开疆拓土,期待您再次获得奖励, 再见!”

    对方话音一落, 明赫脑海中便霎时恢复了安静。

    年轻的君王却在怀中小人儿愣神的瞬间,便敏锐察觉到他情绪从动到静的转变,他伸出修长的手臂, 将小家伙歪过去的脑袋揉近了一些,柔声道, “吾儿怎不讲话了?”

    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看向父王眼中浓浓的关切, 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来历、把系统的助力, 统统如竹筒倒豆子般告诉父王, 可他不能如此——

    在周岁生辰那晚, 他正准备乐滋滋把真相告诉父王时, 却被系统拼命拦住了。

    系统提醒他,按照系统规则与黑科技时代统治者的规则约定, 所有被绑定系统的穿越者都不能自爆来历。

    因为根据以往的教训,每个时代都有一些智商远超常人的天才存在, 当他们从穿越者带来的现代知识获得大量启发后, 最后总会忍不住将目光转移到“从后世而来的普通人”身上, 开始顺藤摸瓜研究时空穿梭之法。

    在九百年前, 就有一个天才反派打破时空壁垒,带着军团悍然降临另一时空, 这就是所谓的第四天灾,若非系统规则及时出手,各个时空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从这以后,穿越者不准自爆就成了铁的规定,所有宿主绑定的系统,都会通过自动检测功能,在对方打算自爆时第一时间出来阻止。

    当时,明赫还特意问了系统,如果有人执意坚持自爆来历会怎么样?

    系统的回答,让他彻底歇了坦白的心思——如果自爆,这名穿越者和ta绑定的系统,便会当场消失于时空黑洞,从此,彻底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明赫听完立刻就做出了选择:为了能永远守护在始皇大大身边,为了不拖累系统跟着自己被销毁,他必须牢牢守住穿越者的秘密。

    想到这里,他暗暗叹气,面上却笑嘻嘻安慰道,“父王,我正在想该怎么着墨,才能为您画出好看的星星和月亮呢!”

    嬴政这才放下心来,抱着小家伙重回殿上,明赫担心再被聪慧的父王看出端倪,忙借口想识字回到了自己的小桌椅上。

    刚一坐下,他就悄悄以意念问系统,“统子,你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吗?秦国这回灭魏,我总共就只暗示了一下撒豆成兵的法子,但这一个小小的主意,不可能换来这么大手笔的奖励啊!系统规则突然一下子变这么大方,我心里怎么总感觉有点慌,别是发错了吧?你能联系她退回去吗?”

    天地良心,他确实想都没想过能得到“灭魏奖励”一事!因为灭韩那回,是他先用仪器预测出地动,秦国才顺势设局灭了韩国,但这回他除了念叨一句“撒豆成兵”,压根一个主意都没出,一点贡献都没做。

    价值100亿的物资,明赫究竟想不想要?当然想!

    但天上掉的馅饼往往是个陷阱,他担心这是一个考验环节,如果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被拉进系统“征信黑名单”之类的,以后再也无法用善意值给秦国兑换物资了!

    要知道,未来几十年里细水长流地兑换物资,算下来可比这100亿多得多。

    系统却喜气洋洋地劝道,“宿主你别担心嘛,我查过了,这是你该得的!这个开疆拓土奖励是按因果线来算的,也就是说,只要是宿主你的原因,给秦国带来疆域扩大的同时损失减少,这功劳就会自动算在你头上”

    明赫一听更迷茫了,“可是,正因为这灭魏之战没我的功劳,我才怀疑它发错了啊。”

    系统忙提醒道,“宿主啊,在原本的历史走向里,张良是执意要给韩国王族复仇,还在博浪沙设局刺杀秦始皇的!而秦国灭魏,原本是要用水攻之计的,由此损失了很多人口和民心现在,因为你的到来,引发了秦国一系列改变,张良才会心甘情愿来到秦国,为秦始皇出谋献策反对水攻,秦国灭魏之战才避免了大量损失”

    明赫不由得欣喜若狂,“这么说来,这奖励确实是我该得的。”

    万钟不辨礼义而受之,则万钟于我美滋滋!

    他这才安心打开竹简,蘸了点墨继续乱涂起来,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就听到系统的欢呼声,“到了到了!”

    明赫忙意念进入系统界面,只见上面写着并不长的几样物资:现代改良办公纸及卫生纸技术说明图文详解+全套太阳能感应发电造纸设备100套(价值70亿)、马镫马鞍马铁蹄5万套+苏钢冶炼生铁淋口技术(价值10亿)、高甜可留种甘蔗200万斤+液态糖提色结晶技术(价值15亿)、曲辕犁50000个和制作技术(价值5亿)。

    明赫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的含金量,都是硬货哦!

    而且,秦国眼下想实行科举制,最急缺的就是造纸术,这奖励可真是及时雨。

    但系统见他半天没说话,有些担心他不识货而失望,忙解释道,“宿主啊,这些物资是真的很值钱,绝对不是系统规则在虚标价格!就拿造纸术来说吧,它在商城可是断货很久的紧俏物资,而一本东汉简易版本的造纸技术详解,预售价就高达1亿善意值但是你得到的奖励,是现代版本的硬纸和卫生纸制作方法,还有100套机器哦,都是很贵的套餐,是真的物超所值!”

    “而且,古代造纸术由于制浆技术限制,只能造出硬纸,根本就无法生产出卫生纸,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老百姓都是用竹片制成的厕筹或是石头来充作卫生纸的,直到元朝时期,人们才开始用粗糙的火纸充作卫生纸,但它也很硬,使用前要再三把它揉软而苏钢和生铁淋口技术,让明朝的冶钢水平遥遥领先于世界前列还有糖,在欧洲曾经的贵族垄断的物资,甜味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如果秦国老百姓也能吃上糖,那他们的日子该有多幸福啊”(1)

    明赫忙笑着制止了它的絮絮叨叨,“谢谢统子,我知道的,这些物资确实很贵重,而且糖还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我今晚就把它们交给父王!”

    他认真看了一遍物资的说明书后,放下手中毛笔,扭头笑眯眯看向认真执笔批阅的君王,悄悄盘算着,曲辕犁春耕能用上,甘蔗也正好趁春耕埋下去,有了马蹄铁三件套,中原将士也不用担心再摔下马来了

    第二日早朝后,大臣们罕见地没有立刻去忙公务,而是围在殿外议论纷纷,看着侍卫们合力抬着那些奇形怪状、被称作“造纸机”的铁巨人,前往宫中为少府辟出的巨大露天工坊而去,不知此物究竟是如何造出纸的——王上先前,可是将那洁白如雪的纸给他们看过的。

    待最后一台造纸机搬完,身穿玄衣纁裳的嬴政便带着大臣们,浩浩荡荡跟在侍卫身后前去工坊亲眼观看。

    而一大早就接到任务的五黑和张苍,已经按照说明书的方法,带着大批匠人蒸煮竹子、芦苇和麦秸杆。

    在这个过程中,随着春日暖阳的升高,机器开始快速吸收存储太阳能,能量每增加5%,就会有女声播报“当前太阳能总量为xxx”,一百套满满当当摆在场外的机器,一时开始此起彼伏的播报声响起。

    大臣们见状虽然又惊又喜,但都心照不宣地怀着敬畏默默后退几步,唯有嬴政对小崽给他的东西从不怀疑,他坚信,即便这造纸机里有精怪鬼神,亦是绝不会伤害大秦任何人的。

    是以,他负手长身玉立于机器旁,亲眼看着它们吸收着太阳之精华,随着阳光的增强,机器的能量迅速从5%升至100%。

    这时,五黑命人抬着竹子过来,丢进一台机器后,请君臣等人站远一些,便按动写着“分丝浆洗”的按钮,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机器如同一只巨大的手臂,将竹子快速揉搓成一团团竹絮。

    大臣们见状皆是吓得一抖,这这无人驱使而自己干活之事,简直称得上惊世骇俗!

    李斯与隗状等人面面相觑,九公子这是将天上仙人召来帮助大秦了?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承受得起啊!

    这般想着,他们便带头跪下大呼“多谢仙人襄助大秦”,一时群臣纷纷下跪大呼,伴随着轰隆隆的机器声,简直要刺破人的耳膜。

    待声响停下,五黑又按了“制浆流程”按钮,又是一阵巨响后,君臣们亲眼见证了竹子在“神力”的帮助下,眨眼就变成水状悬浮液体。

    这时,嫌人太多占用匠人场地的张苍,笑眯眯过来禀告道,“禀王上,按照这说明书所言,您今日能看到的步骤已完成,接下来,臣等还要一样将芦苇、麦秸秆等打成制浆,再按不同份额过滤配浆抄造,待成功晾晒成纸后,臣等必会亲手送往章台宫。”

    嬴政见他一副胸有成竹之态,便知造纸一事想来难度不大,遂颔首笑道,“善,寡人便回宫静候佳音了。”

    张苍方才摸索了一番机器,发现它们约摸是能仿造出来的某种鲁班匠法,压根没往“神力”的方向想,眼下巴不得君王快把神神道道的大臣们都给撵走,忙承诺道,“臣等定能让王上称心如意!”

    嬴政让李斯随他回到章台宫后,二人开始密议施行科举制之细则,鉴于先前的“以考选吏”之事遭受的反对,他已经预感到:自他登基后,朝堂最激烈的一次分歧即将到来

    刘季因揭发姬丹有功,爵位和官职又升了一级,正沾沾得意地等着家人和朋友前来咸阳投奔他。

    他盘算着,以秦王待自己的厚恩,若再开口为樊哙几人求官,实在有些耻于开口,但以自己眼下的官爵俸禄,把他们养在府中当门客倒也可以。

    想到这里,他不免感慨万分,当日,谁能想到沛县才俊之中,最有出息的人是我刘季?

    可他不知道的是,随着复试结果的公布,萧何曹参樊哙等人,已坐着郡中宽阔的马车前往咸阳,准备接受君王的考核。

    这一趟每个人都难掩激动,连向来沉稳的萧何都在感叹,“若秦国将这选吏之法贯行下去,天下所有能人志士皆会蜂拥而来,山东四国将彻底沦为边角之国。”

    曹参却摇首道,“如此一来,各地豪强子弟便只能凭真才实学入选,若儿孙不孝则家族基业岌岌可危,此法恐只会偶为之”

    樊哙却啃了一口干粮,嘟囔了一句,“也不知刘季究竟怎样了,他此番若也能跟随我等面君,该有多好”

    提起这名字,这群昔日的伙伴不由得沉默起来,萧何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颇识些相面之术,当日在沛县便看出刘季命格不俗,乃人中龙凤,来日必有大作为。

    故而他主动与之交往示好,平时在友人间,对待刘季也更大方几分。所求者何?自然是对方来日发达之际,还能想起自己这雪中送炭的挚友。

    然而如今众人皆有了前程,却不知刘季安在?

    马车抵达咸阳后,沛县跟来的文吏命御者将众人拉进了驿馆之中,他们要等各郡县通过复试之人到齐后,方可在规定的日子进宫面见君王。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驿馆小吏站在院门口,仔细核对文吏递来的“有事上”办差符节后,又一一查看了萧何等人的柳木验传,面上这才露出殷勤的笑容来,“原来列位是来咸阳面见大王的,快请进来!”

    说话间,小吏将他们领到一排幽静的屋子前,推开几间房门,笑眯眯道,“大王先前下了诏令,能通过复试者皆是国中人杰,在咸阳一应待遇以簪袅之爵待之,故而,列位可居火炕之房,二人一间,每人可享刍槁半石,每日两餐餐食,各有黍米一斗,酱半升,加盐加韭菜羹一升,请列位稍歇片刻,小人这边让人烧些热水来。”

    秦国爵位不同,在驿馆的待遇也是天差地别,按律,无爵之人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是不得在驿馆借住的,只得自己备些硬如锅巴的“糗”路上充饥。

    周勃高兴地悄悄感慨了一句,“我上月前往砀郡服役借住驿馆,住的是十人间,睡的是地上,吃的是糙米粥。今日秦王为我等破例,可见是十分看好我等啊!”

    樊哙高兴地进了一间房放下行囊,拍了拍夯得十分结实的土炕,羡慕不已道,“待春耕忙完,丰邑也要开始盘炕了吧?”

    夏侯婴乐呵呵也进了这间屋子,咂嘴道,“秦国三等爵的待遇还真不赖!”

    萧何正想叮嘱他们谨言慎行,驿馆几个杂役已抱着刍槁过来,这些晒干的稻草,是拿来铺床取暖用的。

    待他们走后,萧何才又将几人召集起来,悄声道,“此处人多眼杂,秦王既对我等施以恩惠,记在心中日后好生为秦王效力便是,切莫到处嚷嚷,切莫惹是生非,眼下一切并无定论,若有甚闲言传到秦王耳中,恐怕前两遭皆白打了水漂”

    众人听着这话心中一凛,顿时严肃起来。这时,端着一桶热水的驿吏领着陈平过来。

    陈平耳力极佳,还未走近便已听见萧何的叮嘱,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此人恐是个极强的竞争对手,萧何也抬首看向陈平,愣住了。

    周勃看着陈平貌如好女的容貌,又摸了摸自己一脸的胡子,嘀咕道,“这般貌美之人,不宜进宫媚主啊”

    陈平冷冷瞥了对方一眼,将此人面貌记在了心中,来日若出人头地,定要报此侮辱之仇。

    萧何暗道不好,他方才相此人之面,竟也是人中龙凤之相,周勃这嘴贱的!

    他忙踩了周勃一脚,笑着拱手道,“他向来管不住嘴皮子,请贤士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陈平微微颔了颔首,正想朝一间空着的屋子走去。

    却听刚被踩一脚的周勃,再次惊呼起来,“怎的女娃子也能通过考核?怕不是作弊来的吧?”

    十三岁的吕雉虽然身量还不太高,但面上已有小大人的沉稳之色,她的兄长通过了初试,却在复试折戟而返,故而此番整个砀郡,只有她一人跟随文吏前来。

    吕太公一家在欣喜若狂之下,又担心女儿路上出什么事,毕竟魏地刚刚才归属秦国,沿途就怕遇到不长眼的山贼。

    好在,新上任的秦国长官也考虑到这茬,为吕雉这独一份的郡中天骄女,提供了额外的殊遇——除了由郡中派出五名守备士卒同行外,还由吕氏长子吕泽带着两名武艺高强的家臣一路同行,众人护送到咸阳城外方才离去。

    吕雉波澜不惊看向周勃,淡淡道,“敢问壮士,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间径几何?”(2)

    周勃一头雾水疑惑道,“啥?”

    萧何和陈平闻言,不由得齐齐看向吕雉,前者暗惊此人亦有出将入相之面相,后者感叹此人亦是自己的劲敌。

    秦法虽严禁私斗,但吕雉一个独身小姑娘,若对上这帮男子,言语间而言难免会吃亏,驿吏急忙岔开了话题,为了让她避开这些人,又特意引着吕雉往最里头一间走去,好在,很快又来了一位叫叶绥的女子,两人正好安排到一间同住。

    两名小姑娘的出现,让在场每一个男子都暗暗升起了凝重的危机感——据说此番复试,全国境内拢共只有一百八十人中选,若这俩小女娃成功通过秦王的终试,他们堂堂男儿却落选,恐怕这笑话将传遍十里八乡!

    吃完一顿堪算丰盛的晚膳后,院中再无人继续轻松闲谈,无论温书的还是练拳的,都想在君王面前展现自己最佳的状态。

    三日后,各地奔赴咸阳而来的一百八十名文武理人才,怀着激动的心情,一大早前往咸阳宫面见君王。

    别看樊哙素日杀猪宰狗胆子很大,眼下跟随众人走在庄严的青墙宫道上,看着前方带路的玄衣黑甲卫尉,他感觉两条腿都在微微发颤,一时想着若在秦王面前出了丑,会不会被当场拖去砍头,一时又想着若得了秦王的青眼,这辈子就算平步青云了

    其实莫说樊哙等人,便是素来镇定的萧何亦有些紧张,毕竟,他在史书中跟刘季是发迹于微时的交情,刘季如何落魄的时光他都见到过,并不会产生畏惧感。

    可秦王不一样,秦王这样的天潢贵胄,与他们这些乡间之人,本就隔着云泥之别

    他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冷静自持的吕雉,罢了,一个小丫头都不慌,他又慌甚?

    他不知道的是,吕雉不觉慌张,正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年纪还小,即便这趟错过了,以后也总还有机会——她相信,秦王既然开了允许女子参试的先例,定会一直延续下去。

    在她心中,秦王跟世间旁的君王、旁的男子都不同,因为他不以男女之别,来划分学识高低。

    众人很快来到了章台宫丹墀外十丈处,只有被殿内威严的蒙内史唤到名字,方可脱鞋进殿拜君。

    在焦灼的等待氛围中,萧何出来了,被喊到名字的陈平进去了。

    周勃等人急忙朝萧何使眼色,想问问他考得怎么样,萧何却魂不守舍走到已试者等候处,想到他方才见到秦王时的场景:

    那位风神轩举的年轻君王,面相间萦绕着浓浓郁郁的紫气——此乃飞龙在天、天子临世之相!

    萧何对自己的相面之术十分自信,故而立刻判断出:秦国扫灭诸侯、秦王称帝必是板上钉钉之事。

    如此一来,今日被选中之人将是天子门生,前途将是何等的风光不可估量!

    也是在这一刻,他按捺住心中激动的颤栗,收起先前的打算,拿出了十二分的虔诚来回答秦王的提问。

    就这样,每进来一个人,李斯便飞快记下对方的答案,待一百八十人忐忑返回驿馆没多久,结果便出来了:这些来自各地的精英,没有枉费这几月的心血,如今已全部通过考核!

    接着,他们将依照秦国不得在家乡为吏的规定,前往各地任职,譬如萧何将前往阳武郡担任县丞,而陈平则将前往东郡担任县丞,曹参则前往南郡担任县尉——皆因三人先前已能独立熟练处理政务、且考试成绩为甲上之故,如此人才,自然不可能再从低级小吏开始做起。

    而那些以前从未经手过政务的,便要先从令史、文书等小吏做起了,但众人如此便已足够欢喜——今日起,他们便是秦吏了,而他们的师门,是君王!

    倒是吕雉在殿中听完秦王要开办公学之时,壮着胆子恳求,她想上学再多学点知识,因为担心眼下做不好秦吏。

    加之她年纪才十三岁,身高还不足五尺,尚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勉强她前去就任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嬴政便破例未给她授官职,而是授了一级公士爵位,让她在上学期间,亦能有一顷地、一间宅、一名仆从和50石俸禄可领,吕雉十分欢喜这样的安排,愈发觉得秦王是极好的人。

    众人在参加完君王摆下的师生宴后,便欢天喜地踏上归乡路,接下来,便要各自准备行囊奔赴各地了。

    三日后,燕王派人将姬丹的首级送来了咸阳。

    嬴政看了一眼便命人拿走了,暗道,自己确实没猜错,燕王姬喜在得知姬丹刺杀未遂后,定会第一时间做出抉择,杀了姬丹请罪,以示他不知情的无辜之苦。

    这父子二人,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利己薄情。

    正在他重新拿起毛笔之时,蒙恬从殿外疾步走来,急声道,“王上,雍地行宫快马传来消息,赵太后殁了!”

    第70章

    接下来, 跟在蒙恬身后进殿的行宫贴身宫人,瑟瑟缩缩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

    前些日子,赵太后听闻燕太子刺杀君王事败, 本想遣人来咸阳宫为他求情,在宫人们的再三劝阻下,她虽然歇停了心思, 但因担忧而寝食难安, 身子骨便迅速垮了下去。

    宫人抹泪道,“太后不肯召见医士,亦不准我等进宫禀告她重病之事, 连殿外的侍卫也毫不知情,想来太后是一片慈母之心, 不愿让王上分心为她担忧”

    说着,她又伏地重重叩拜, 颤声道, “太后在弥留之际, 还让奴为她传达最后一个心愿, 她说自知乃福薄之人, 不配与先王合葬于芷阳皇陵,还请王上另寻一处灵穴安葬”

    实则, 赵太后临终前还说了许多更过分之言,譬如“本宫与嬴政从无母子缘分, 来世我再不想见他”

    这种话, 便是再借宫人十个胆, 亦绝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半句——在得知要被重新迁往雍地那日, 赵太后便咬牙切齿地发誓,她定要让天下人看清嬴政不孝的面目!

    想到这里, 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额头紧紧贴于地砖上,心惊肉跳地等待着君王雷霆之怒的降临。

    从赵太后十多年前来到秦国开始,她便守在她身边贴身服侍,这些年来,王上是如何待太后的,太后又是如何待王上的,她皆看得清清楚楚。

    是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太后那些莫名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分明,王上才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啊

    如今,明眼人皆能看出,赵太后为了一个要刺杀王上的燕国人,做出这般与自戕无异的举动,留下这不肯与先王合葬的遗言,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恨王上,她纵是死了,也要为他留下一个被世人猜疑的烂摊子。

    蒙恬听完暗骂赵太后不慈,又急忙拿眼担忧地瞄向君王,太后此番不愿与先王合葬之事,定会有山东各国之人趁机大做文章。

    毕竟,早在遥远的夏启时代,就有“罪莫大于不孝”的古老罪名,一国之君若沾染“不孝”的流言,堪称是一场难以服民的品行大危机。

    若王上一怒之下,不肯依礼将太后含珠鳞施而厚葬,恐怕各种不堪的流言蜚语,更会纷至沓来。

    因为纵观整个东周乱世,世人对丧葬之礼都是极其看重的,墨子当年还针对这一情况,写了《节丧篇》来反对列国铺排浪费的丧葬风气,但诸侯们依然我行我素,以“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来彰显自身孝道,希翼以此获得去世父母的庇佑。

    自然,嬴政也可违背赵太后的遗愿,将她与庄襄王合葬于芷阳,如此一来,自可掩盖她临终前留下的恶意。

    但他深信鬼神之道,绝不愿让一个与嬴氏离心之人,在地下打扰父亲亡灵的清净。

    年轻的君王缓缓睁开轻阖的双目,长长的睫毛阴影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面色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他淡淡道,

    “既如此,便按周礼之法于行宫问丧,命奉常在北邙山,为太后寻一处风水宝穴起陵筑墓,以寡人生母太后之礼举办丧葬仪式。”

    依周礼,“三日而不生者,亦不生矣”,死者要等待三日观其魂魄可否复还,若不还者,方可入殓。

    总归,他眼下必须遵循诸侯丧母之礼,将其风光大葬,尽力维持秦国王室的体面——

    毕竟,当年宣太后和夏太后皆未与秦王合葬,任列国之人再如何揣测,此事在秦国亦算得上有先例可循,又如何能将过错,尽压在他这秦王一人身上?

    蒙恬暗松一口气,“喏,臣这就去办!”

    嬴政看向跪在地上浑身微微颤抖的宫人,轻叹吧,“太后既已殁,汝等可去寻少府五黑子,各处工坊皆可为汝等安置,去罢!”

    宫人一愣,她们原已做好为太后陪葬,或被君王迁怒格杀的准备,没想到

    她泪流满面叩首不止,“奴多谢王上大恩!”

    嬴政抬袖挥手让她下去,这宫人颤颤巍巍行到一半,心中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战,这般好的王上,肯为她们这等卑贱奴仆考虑后路的王上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蹬蹬转身回去跪下哭道,“王上,太后先前居于甘泉宫时,曾在燕太子的怂恿下,写过一封密信送出”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幽锐起来,“写给燕王的信?”

    宫人泪水涟涟道,“不,太后是写给赵王的!”

    邯郸城中,获知赵太后死讯的赵王,在郭开的提议下,命人将那封盖有秦国太后印玺之信,以特制皂汁洗去上半部分“托赵王为秦王寻佳丽”之言。

    待洗去松烟墨的绢帛晾干撑平后,他又命人重新写上“嬴政事母不孝,将本宫幽禁于雍地,三番逼迫本宫自裁,请赵王速前来营救”云云。

    这会儿,赵王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手上这伪造的密信,郭开急忙上前谄媚邀功道,

    “王上,若列国流言被秦王化解,您这封盖有真印玺的假信,便能派上用场了,到时世人必会揣测:赵姬不与嬴异人合葬一事,并非她赌气为之,而是秦王假借母之名故意不许她葬入王陵如此虚虚实实掺杂其间,秦王‘逼母不孝’的名声便彻底坐实了君者,立身行道以显父母也,如此不仁不孝之君,若再由燕赵游侠与齐楚儒士大肆宣扬,秦王名声尽毁矣”(1)

    赵王得意地冷笑起来,“相国真高见也!赵姬那蠢货,倒是在死后为我赵国做了一桩善事,待秦王身败名裂之日,必是秦人士气最为低落之时,届时,我四国联军定能一鼓作气,踏破咸阳城”

    郭开忙问道,“不知王上到时打算如何处置灾星?”

    赵王提起那小东西就来气,阴恻恻道,“那祸及生父的废物,自然合该被寡人当场摔死!”

    原来,随着魏国的被灭,山东四国终于意识到,若再任由秦国逐个击破,列国将再无生机可言,故而君王们纷纷主动递出国书要求结盟,准备伺机主动发起攻击,设法除去或削弱秦国这心腹大患。

    眼下秦王生母的去世、加之她先前送来的这封信,着实给列国提供了一个煽动人心、制造混乱的好时机。

    果不出嬴政所料,在赵太后刚被埋进北邙山大墓后,“秦王不孝”的流言,便来势汹汹朝秦国扑来。

    但让列国没想到的是,比起四国民众对“秦君不孝乃无道昏君”的愤怒,秦地之内,无论是老秦人,还是新归顺的韩魏之民,对此流言压根不信!

    更有甚者,譬如,因韩非新政而日渐富足起来的阳武众人,还有曾被秦王救于地动之中的梁城众人,竟冒着违法秦法的风险,当场就呼来乡邻,跟散播流言的四国探子厮打起来。

    在他们心中,以秦王待百姓之仁义,是顶顶重情义的仁君,又怎会是那等不孝之人?

    再者,王上此番下诏亲自治丧,以生母太后之厚礼安葬赵太后,陪葬之衣饰餐碗金石玉器不计其数,足见他孝道之昭昭。

    至于赵太后不与先王合葬一事,分明是她自己的意愿,看,王上连这等请求都肯遵从,不正代表着他十分敬重赵太后吗?

    百姓们互相叮嘱着,切莫再将这等荒唐之言传出去,以免毁了王上的名声——这些一心维护君王的百姓,约摸开创了世间最早的“谣言止于智者”版本。

    嬴政已做好平息境内流言的准备,哪知,流言到了秦国很快便突然消声灭迹,他却接连收到各地郡县发来的急奏——阳武、颍川、东郡、三川郡等地,数日里接连发生民众与散播流言者扭打私斗之事,但民众的出发点,乃是为维护君王之名声,他们想请示君上,该如何定罪?

    也是到这时,嬴政才切身体会到荀子当日之言:民者,水也;君者,舟也。

    而秦国之水,如今正在主动载舟前行!

    这般殷殷爱君之民,岂可再以商君之法罚之为刑徒?嬴政在这些奏章上,心绪激荡地批复了一个个龙飞凤舞的秦篆——赏!

    列国出此计,本是想让秦人因秦王“不孝”而生出忌惮之心,从而将这流言愈传愈猛,待秦王将全副心力用于平息民愤之时,四国便可出其不意地陈百万之兵于函谷关,在项燕的带领下攻打秦国。

    如此一来,即便不能灭掉秦国,亦能重挫其威势,加之流言的影响,秦人定会将列国攻秦与秦王不孝一事联系起来,从而愈发让秦国人心不稳

    但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秦人跟喝了秦王灌的迷魂汤一般,竟将他们派出散播的探子,打得头破血流。

    正在他们心灰意冷之时,赵国王宫却传出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秦王将其生母逼得走投无路,赵太后为求生机,只好悄悄朝母国之君求助,这是秦国何等奇耻大辱!

    而据赵王宣称,他手中有赵太后亲手所书、且盖有太后印玺之密信,为揭露秦王不堪之真面目,赵相郭开将亲自携带此信赶往咸阳城外,邀约齐楚燕之重臣共来见证此信。

    列国登时心照不宣地重新兴奋起来,又借着派重臣“观瞻”之际,暗暗整军列阵筹备粮草,准备待秦王坐实“不孝”之名时,伺机杀往咸阳。

    在他们看来,这回必能成功。

    但兴致勃勃赶往秦国的郭开,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刚踏进咸阳地界,身上的信就被守株待兔的系统掉了包。

    在一大堆百姓忐忑聚集来当见证人的郊外,秦国廷尉李斯,一脸严肃地奉君命前来自证清白。

    他取出秦国特制的绢帛和太后印玺细细核对后,当场便大怒道,“尔等这所谓赵国之信,乃是伪造我秦国绢帛与太后印玺所制,竖子污蔑我王,着实欺人太甚!”

    齐楚燕国重臣根本不信此言,待他们挨个接过一对比,顿时面色大变:不但绢帛的颜色不对,印玺图案更与全然不合,一看就是假的!这赵王是在发癫,故意拿他们当猴耍呢!

    他们当场便气咻咻要走,却被憋了一肚子气的咸阳百姓拦住一顿暴揍,边揍边骂,“让你们这些狗东西,三番两次想害我家王上!不要脸的玩意,是欺负我秦国无人吗”

    一时秦人与列国众臣们带来的侍卫打作一团,最后,还是李斯命卫尉军出动精铁刀剑制止,秦楚燕赵重臣们,才有机会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花脸,乘坐马车飞快逃离了咸阳。

    自然,赵王做梦也想不到,待这些大臣气咻咻回国、在君王一顿添油加醋后,这刚刚才团结起来的四国联盟,便因这趟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假信之事,迅速崩塌解散了。

    这场因赵太后之死而带来的流言闹剧,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而那封被掉包的信,正静静躺在章台宫的案桌之上。

    嬴政缓缓翻开绢帛,很快便察觉,这是被人抹去痕迹再描摹的“假信”,但待他看清上面的秦国王室标记和太后印玺,便知宫人所言不假,他那位好母亲,果然暗中给赵王写过信。

    真是至死,都不肯让他得半分安宁。

    失望吗?当年早就失望过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绢帛递给蒙恬,“烧了吧。秘密传令下去,赵太后喜静,挑十户守墓人为她守陵,往后,秦国王族之人莫再去打搅她,嬴氏一族,亦不得葬于北邙山。”

    蒙恬心中一喜,王上言下之意,便是此生要彻底与赵太后划清界限了!

    好在嬴氏一族原本就不葬于北邙山,若是往后亦不与她同葬一处,她便不能享受王族祭祀之香火

    他忙高兴地应下,接过绢帛大步朝殿外走去,却跟炮仗一样冲进来的小家伙撞了个满怀,忙蹲下身子问道,“九公子可有撞痛何处?”

    明赫跑得满头大汗,胡乱摆摆手便急急推开他,朝嬴政奔去大喊道,“父王,父王,您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他刚睡醒就听系统说信已到手,生怕父王会因赵太后的又一个幺蛾子而伤心,急忙一路快跑过来安慰他。

    蒙恬起身,边走边暗暗感慨,自从九公子知晓赵太后遗言后,便日日跑来安慰王上,唉,连个只有一岁多的稚子,都比某些大人有良心

    嬴政疾步下殿走来,将小崽一把抱起,又取出如今时时备着的丝帕,拭着他发间细密的汗珠,温声道,“寡人没事。小崽下回要跑慢些,切莫摔着了,你睡起后,扶苏有喂你喝羊乳么?”

    明赫急迫地抬起眼,细细打量着父王的神色,见他没有蹙眉,眼中也没有泪水,看起来确实很平静。

    这才放心将头靠在父王胸膛上,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努力憋回眼眶打转的泪水道,

    “阿兄去练武了,宫人备好了羊乳,但孩儿担心父王今日心情不好,便没心思喝羊乳。父王,如果您不开心,千万别憋在心里,憋着很容易伤身的!您可以像我一样哭出来的,没关系,男儿哭吧不是罪,眼泪流出来,身体就能排毒了”

    嬴政心头那点所剩不多的惆怅,便随着这小家伙温暖的童真之言迅速飞散了,甚至,他还丝毫没察觉地扬起了唇角,男儿哭吧不是罪?

    他抱着明赫回到椅上坐下,温柔地理了理他跑得乱糟糟的头发,解释道,“小孩子可以哭,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却万万不能哭。”

    明赫悄悄扒到他耳边道,轻声道,“父王别担心,我记得在阿母肚子里时,听她说有个君王也很喜欢哭的!他还经常当着朝臣的面痛哭流涕哦。”

    说着,他在心里嘀咕,“其实那个爱哭鬼就是李世民。”

    嬴政挑了挑眉,按先前小崽心声所言,李世民是个后世明君,这等君王竟会当众啼哭?怕不是小崽故意编来哄他高兴的吧?

    忽然,他心中一动,试探道,“吾儿竟还记得在你阿母肚中之事?”

    明赫认真想了想,我虽然不能自爆穿越者的身份,但扮演一个生而知之的神童总还是可以的,而且我的悲惨身世,正好可以安慰一下父王受伤的心灵!

    于是他毫不犹豫道,“记得的呀,我是记性很好的神童!我是赵国人,小时候刚生出来阿父就想淹死我,是阿母救了我,可她也不喜欢我,她给我起的名字叫不喜,赵不喜”

    其实,他前世也叫这个名字呢,只有这辈子成了父王的孩子,才有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明赫,真好听

    他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着父王的肩头,他竟然能阴差阳错当了父王的孩子,这一生都会好幸福呀!

    想到这里,他高兴地劝道,“父王,我的阿父阿母都很不喜欢我,但您的阿父肯定很喜欢您的,不然,他肯定不会把您接回秦国,还把宝贵的秦王位置传给您,对吗?您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嬴政先前根据与昌平君关联的香料一事,推测出,当初在来秦的路上命人给小崽下毒的,正是赵王后宫那位姜姬。

    一个刚出生就差点被父亲淹死、后来又险些被母亲毒死的孩子,却要拿自己这些伤心事来安慰他

    他心中十分酸涩,又满是感动,他的小崽,远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还要更爱他啊!

    吾儿如此赤诚,寡人岂能不珍惜善待?

    他俯首轻轻亲了亲明赫的小脸蛋,“吾儿明赫一来,寡人的心情便极好。但往后,寡人希望小崽忘掉赵国那些事,可好?在我秦国没有赵不喜,只有寡人最喜爱的孩子明赫。”

    明赫立刻在父王脸上回赠了几个大大的吻,兴奋伸出小拇指道,“好的呀!我们虽然不能选择亲人,但可以选择丢弃不愉快呀!以后我和父王都忘记那些不好的过去,好吗?”

    嬴政笑道,“好!”

    不过,他疑惑看着明赫小小的手指,不解道,“这是”

    明赫笑道,“拉钩钩呀,父王也要伸出小拇指哦!”

    嬴政含笑依言而行,明赫便将自己的小拇指缠上父王的小拇指,笑嘻嘻念叨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下辈子就必须继续跟对方当亲人,嘻嘻嘻”

    在这奇奇怪怪的誓言里,在这童真的欢声笑语里,君王胸膛间溢满了暖融融的温情,再也无暇去思考那些令人生厌之事

    五黑将造出的书写纸送了许多进宫,因为没有漂白剂的缘故,这些纸张颜色发黄,远不如明赫给的那些“说明书”纸张雪白,但能成功造出轻薄的纸,对君王而言已是莫大的惊喜。

    如此一来,先前因流言事件而耽误的科举一事,便正式被君王在早朝上提了出来,他目光沉稳看向群臣道,“是以,寡人欲今春便在各地推行公学,不知爱卿们意见如何?”

    武将因流言之事,近日皆在蓝田大营秣兵砺马紧张备战,眼下并不在朝中。

    此言一出,前来早朝的三品以上公卿文臣,唯有李斯出列附和,其他人俱是面面相觑,眼露震惊。

    片刻后,隗状上前劝道,“王上,眼下各郡县已选出一百八十名庶民俊才,想来再无甚佼佼出众之辈,而举国开办公学之事,将导致朝廷开销巨大”

    嬴政解释道,“以大秦目前的国力,确实办不起免费公学,但朝廷可通过不同的收生标准,尽量让更多贫寒聪慧的孩童能进学堂免费就读。具体细则,还需列位爱卿探讨”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怒气腾腾的怒吼,“老夫不同意!”

    众人忙循声望去,隗状惊喜呼喊道,“老驷车庶长!”

    来人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眼下正立于殿外,待仆从为他解去方口布履后,便拄着拐杖气冲冲进来。

    此人正是嬴氏如今的老族长、位列第十七级爵高位的驷车庶长,嬴仲雍。

    他前些日子,听族中子弟陆续前来抱怨,说嬴政擅改商君军功立爵之法,另设“以考取吏”,录用了一百多名新吏。

    嬴仲雍不由担心此举将引发朝中动乱,这才寻了个早朝的时机赶来,欲以公族族长之威信,当众打消嬴政想继续折腾下去的念头。

    果然,这小子竟想搞个甚闻所未闻的科举制!

    这时,年轻的君王亦快步下殿走来扶他,温声问道,“老族长今日怎的突然进宫了?”

    嬴仲雍用力拿木拐杖拄打着地砖,一道浓密的剑眉不怒自威,冷哼道,“王上,老夫若再不来,我嬴氏祖宗千难万难才坚守下来的商君之法,恐怕就要被你折腾一空了!你说的这劳什子科举制,老夫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