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比射
“走走?”窦婴提议。
张棹歌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不管是散步还是让她策马奔腾都不在话下。
出了寺,两人沿着辋川别业二十景的旧址走过去。
这里已经被别的文人雅士所建的别业取代,唯有青山依旧。
二人相处时张棹歌向来很少挑起话头, 而窦婴不说话,双方就只能一直保持缄默。
这时, 她们遇到了张棹歌前些日子见到的宋氏姐妹, 只是五姐妹只有三女出游。
“是她们呀。”窦婴自言自语。
张棹歌扭头看她:“认识?”
“贝州清阳儒学世家宋氏五女,以文辞诗书见长。长女宋若莘、次女宋若昭志存高远,不愿嫁人。昭义节度使欣赏她们的才华, 向圣人举荐, 她们因此受诏入京。”
窦婴又说:“她们是宋之问的后裔,而宋之问是这辋川别业前身蓝田山庄的主人。”
张棹歌反应平淡, 甚是敷衍地说:“哦。想不到还有这等渊源。”
窦婴瞥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大郎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说罢,她主动去寻那宋氏姐妹说话,徒留张棹歌一头雾水地待在原地:几个意思,这话是含褒义还是含贬义?
张棹歌自认为没文化入不了宋氏姐妹的眼,因此没有凑过去自讨没趣。
倒是窦婴,以文会友, 很快就跟宋氏姐妹熟络起来, 还有说有笑,仿佛认识了很长时间。
没事干的张棹歌干脆取出她的弓箭来保养。
正在给弓弦沉浸式护理,忽然听到一阵喧闹,抬头看去,才发现是一群公子哥儿带着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妓出游。
好巧不巧, 张棹歌在这群人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发现了她,然后朝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 便脱离队伍打马来到她跟前,颇为高高在上地说:“田舍汉进城来了?”
他身后的世家子弟们哄堂大笑。
这里的动静也引起了窦婴和宋氏姐妹的注意,纷纷投以目光注视。
张棹歌悠悠地说:“长安真不愧是京城,连犬吠声都比乡里响亮。”
韦兆愠怒:“你——”
世家子弟们止住笑,一脸不悦地盯着张棹歌。
窦婴和宋氏姐妹却噗嗤笑出了声,与怒目而视的世家子弟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韦兆恼羞成怒地将目光一扫,正要开口,有人却认出了窦婴:“慈丘县君窦娘子?”
窦婴身边经常跟着宜都公主或西河县主,常在长安行走的世家子弟们自然而然地对窦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因她的事迹被封县君,她的名声在长安就更显赫了。
当然,长安遍地是权贵,区区县君不值一提。
偏偏窦婴既不是沾丈夫的光,也不是受儿子升官的恩惠,才获得此殊礼的。她既无夫婿,也无子嗣,因本人出色的功绩而获封赐,足以让她成为许多连功名都没有的文人士子的楷模。
韦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窦婴,转念一想,窦婴似乎是崔筠的表姐,可崔筠怎么不在?
她环顾四周,果然没看到崔筠的身影,不知脑补了什么的他立马投以幸灾乐祸和隐晦的目光。
“张棹歌,你入赘崔家之时,信誓旦旦地说,对崔七娘永不变心,如今不仅见异思迁,迁的还是崔七娘的表姐,崔七娘真是所托非人啊!”
众人一听张棹歌的身份,顿时对她充满了鄙夷,连带着对窦婴都带上了几分异样的目光。
张棹歌也不恼,只是怜悯地摇摇头,叹息:“果然,连《世本》是什么书都不知道的人,本就不该对你的才学、品行抱有什么期待。”
窦婴此时已经压了火气在心底,目光也森寒了许多。
污蔑她也就罢了,偏偏造谣中伤张棹歌跟崔筠,此仇焉能不报!
她冷着脸问:“你是谁?今日这番中伤之言,我不能当没听到,不管是告到京兆府还是向圣人上诉,也定要还我一个清白来。”
韦兆心里直打鼓,有些后悔为了逞口舌之快当场说了出来。
但是在场的都是世家公子,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定会被人质疑。
为了自己的名声,他故作硬气地将张棹歌的身份和那日提亲发生的事告诉了众人。
他说的有板有眼,偏偏隐瞒了自己当日出的丑。
众人听得当即信了五分,再看今日确实没有疑似崔七娘的人在场,纵使窦婴是跟另外三女在一起的,但本该在汝州的张棹歌却跑来了长安,怎么看都有些古怪,于是这五分又变成了八分可信度。
见大家都站到了他的身边,韦兆挺直了腰板。
这里才是他的主场,在邓州输给张棹歌,只是因为崔筠眼瞎,和张棹歌有曹王判官撑腰。
这是长安,他不相信张棹歌敢轻易开罪这些世家子弟们!
还没得意两秒,便被迎面扇来的巴掌给打翻在地,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以为自己要死了。
众人被突然发难的张棹歌吓了一跳,但有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朝她怒喝:“你做什么,要杀人灭口不成?”
张棹歌脑袋一歪,眼尾微挑,在秋日里泛着森寒:“韦兆妄图毁人名节,行径如同杀人,他要杀我,我还杀不得他了?他一个没有真才实学沽名钓誉之辈,不专心读书,整日与你们厮混,四处造谣诋毁与他有仇怨之人,哪天让他入了朝堂,那是朝廷的废物,国家之蛀虫,如商之恶来、周之管叔,危害国家与社稷,不如我早日替天下除此祸害。”
“住手,天子脚下,焉能容你伤人!”有人仗着自己学过武艺,拔刀冲上来。
几招过后,地上又躺了一个狼狈痛呼的人。
这下众人皆不敢再动手,只悚然地看着现场的局势变化。
这时,宋若莘鼓起了掌:“商之恶来,周之管叔,说得当真是不错。这二人皆是商王、周王身边的佞臣,《史记.殷本纪》说恶来善毁谗。《史记索隐》又记周公居相,管叔散布周公要篡夺天子之位的流言。读书人应深知毁谤之危害,明知其害却诋毁他人,如此行事,着实卑劣不堪。”
她没想到张棹歌居然能知晓恶来与管叔的事迹,说明张棹歌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没文化。
韦兆缓过劲来,被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地质问:“你又是何人?”
“贝州清阳宋若莘。”
刚才想为韦兆出头的世家子弟当即羞红了脸:“清阳宋氏有五女,个个博学多识、才华出众,尤其是长女名宋若莘,博览群书,善辞赋。”
有人嘀咕:“不是说奉诏入京吗?怎么没有进宫面圣?”
“进宫面圣也得挑日子,岂是说进就进的?”
世家子弟们一下子收敛了许多。
宋氏姐妹有进宫面圣的机会,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极有可能传到皇帝那儿去。
反正造谣的是韦兆,与他们无关。
韦兆见众人竟是立马就倒戈,他恨张棹歌恨得咬牙切齿。
“你还有脸瞪我?”张棹歌又要揍他,被窦婴劝阻:“大郎,再动手便是你不占理了。”
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就算受委屈的是她们,行事过于张扬也会给张棹歌招来诸多麻烦。
张棹歌说:“不行,这人求娶七娘不成,就在外头诋毁七娘、中伤你,还妄图离间我与七娘的夫妻感情,可恶至极!”
众人一听,对哦,刚才听韦兆的片面之言,大家光注意张棹歌是如何花言巧语哄骗了崔七娘芳心暗许,而崔七娘又是如何有眼无珠才选择了张棹歌。
现在再仔细琢磨,原来韦兆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当天也在场,并且没被崔七娘相中!
不过崔七娘宁愿选择一个韦兆口中的“田舍汉”也不选同样是世家出身的他,这对他来说得是多大的羞辱和打击,也不怪他如此愤恨。——比起张棹歌,他们的立场天然偏向韦兆。
这时,一个二十岁出头,气质与打扮明显与旁边世家子弟不一般的男子说:“照说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你们要怎么处理,我们这些人都不该插手。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不好再袖手旁观。不如你们来一场较量,若韦太吉输了,让他向你们赔不是;若你输了,此恩怨就此揭过去,往后勿要再提,也勿要放在心上,如何?”
不待张棹歌和窦婴等人问起,便有人主动告知了这男子的身份:“这位可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京兆韦氏龙门公房的韦执谊,字宗仁。”
韦执谊摆摆手,表示谦逊。
“你俩一家的啊……”张棹歌看了看韦兆,又看向韦执谊,“既然是一家人,怎么就不教一教他怎么做人呢?看你的家教和他的家教,还真看不出来是一家的。”
韦执谊很无语,他跟韦兆虽然都是出身京兆韦氏,但他是龙门公房的,与韦兆至少要往上数十几二十代才在五服之内!
“行吧,你们想怎么比?”张棹歌又问。
“我们今日出来是为狩猎,我看你带着弓箭,想必也善畋猎,不若就以猎物的多少、价值定输赢,如何?”
韦兆答应了。张棹歌对长安的地势不熟悉,他打不过她,但比狩猎他占优势!
张棹歌稍稍思考了下,补充说:“他韦兆若是输了,得当着大家的面向我们道歉。今日他造谣诋毁我们时,这里有多少人,他道歉时就得有多少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在场,当然,宋家的几位娘子不受此限。”
私下道歉压根就起不了辟谣的效果,既然韦兆有胆子造谣,那就得承担起造谣的后果!
为防韦兆输了后钻空子找个没人的地方道歉,她得把所有漏洞堵上。
韦兆感觉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脸上热辣辣的,心里也极为不愿。
但他如果不答应,就是不给韦执谊面子,往后也很难在这些世家子弟面前抬起头来。
他最终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张棹歌与韦兆的比试以日落为限。
宋氏姐妹虽然对狩猎不感兴趣,但对这起纷争的结果有些好奇,趁着没能这么快出结果,她们便邀请窦婴一起到她们姐妹落脚的文杏馆探讨文学。
韦执谊慕宋氏五女之才名,便厚颜自荐旁听。
世家子弟们本就以韦执谊为首,如今韦执谊一走,他们自然跟着韦执谊一块儿去了文杏馆。
也有一些对文学不感兴趣的纨绔子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是为狩猎,因而也持着弓,带着鹰犬进了山中。
日薄西山,百鸟归林。
随从来向世家子弟们汇报:“进山狩猎的人回来了。”
早已经按捺不住的众人翘首以盼。
没一会儿,韦兆的身影率先出现,他的马上挂了一只獐子、一头羊和一窝野兔。
随后是那些一样参与了狩猎的世家子弟,他们的收获也差不多,有人抓了野山羊,有人射杀了鹿,还有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杀死了野猪。
这次狩猎非是围猎,所以能打到这些猎物,他们自认为已经非常厉害了,忍不住互相攀比了一番。
张棹歌出现得最迟,她牵着一头鹿,鹿的脖子上还挂着正在不断挣扎的两只野狐与一头貛。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这些猎物都还活着。
众人七嘴八舌:“数量上来说,太吉的猎物多一些。”
“可太吉带了猞猁,这些兔子大多数是猞猁抓的吧。”
“一边是鹿、野狐和貛,一边是獐子、羊和野兔,价值的话,太吉略输一筹。”
韦兆略不忿,这些人到底是哪边的啊?!
韦执谊说:“这可分不出高下,不如算平局,大家握手言和。”
宋若宪从宋若莘的身后钻了出来,指着韦兆的獐子身上的箭,说:“这支箭与羊身上的箭不一样。”
众人将两支箭比对了一番,发现羊身上的箭做工精良,与韦兆箭筒的箭是一样的,但獐子身上的箭羽要短上许多。
而且比对箭头后发现两支箭箭簇的形制都不一样。
“你弄虚作假?”张棹歌说。
“这箭我也不知道是谁放进箭筒里的,能说明什么呢?”韦兆不承认。
“你的弓箭是适合近射田猎的普通箭,但射杀獐子的却是合适搭配角弓使用的射甲箭,这角弓和射甲箭只有卫士才有。”
张棹歌说完,众人把目光投向了负责护送宋氏姐妹进京的侍从身上,他们正是行伍出身的卫士。
其中一个卫士顶不住压力,主动坦白:“那獐子是我射杀的,韦郎君正好在,便向我买了去。”
韦兆没想到对方会坦白,羞得他面色涨红。
“你这道德真是低下,不仅污蔑造谣毁人名节,还弄虚作假,就是死活不想认输道歉。”
韦执谊觉得京兆韦氏的脸面都被韦兆丢光了,他脸色铁青,以袖遮面,转身拂袖而去。
众世家子弟也耻于与他为伍。
韦兆经营了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他愤恨地盯着张棹歌以及拆穿了箭簇不同的宋若宪,在张棹歌的威逼下,道了歉,后悻悻地带着猎物离开。
张棹歌拔出匕首割断她带回来的猎物身上的绳子。
得了自由,它们立马就踏着余晖向着四处逃散。
宋若宪惊呼:“哎,你怎么——”
张棹歌说:“既然我赢了,那它们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所以放他们回归山林。”
窦婴说:“我还说大郎怎么转了性子,忽然舍得对这些鹿下手了,原来早就决定将它们放生。”
张棹歌向宋若宪道谢,宋若宪说:“我只是见不得有人使这些卑劣的手段。”
说完,看到自家长姐的严肃的目光,她吓得一激灵,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
时候不早,张棹歌辞别了宋氏姐妹,出了文杏馆。
碍于今天才有人传谣,窦婴没有跟张棹歌回寺里,也在文杏馆下榻。
第72章 分梨
清晨, 正是霜重露寒的时候。
窦婴在华阳观待了大半年,已经习惯早起写经、备课。
今日一如既往地早起,刚走出房门, 便看见张棹歌站在院墙上,摘墙边那颗梨树上结的山梨。
梨树底下的梨已经被摘光, 唯有顶上那部分非攀爬无法触及而没有遭到采摘。
窦婴倚在门边安静地看了会儿, 直到张棹歌安全落地,才说:“大郎就不怕文杏馆主人让狗来撵你么?”
张棹歌一手抱着几个山梨,一手将食指竖在唇前:“嘘——”
她分了个山梨给窦婴, 后者只是顿了下, 一边接过,一边轻笑着说:“分梨。看来大郎这次过来要与我说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张棹歌:“?”
不是吧, 窦小小才在道观进修半年,就学会算命了吗?
张棹歌坚决不认:“一个梨而已,能说明什么?”
窦婴笑说:“大郎初时说是来替七娘送信的,如今倒是不否认自己也有事寻我了。”
张棹歌一噎。
好家伙,跟七娘真不愧是姐妹。
不,应该说七娘真不愧是窦小小调|教出来的小狐狸,一样狡猾。
张棹歌张嘴欲言, 窦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到别处去说吧, 这里人多眼杂,昨日好不容易澄清了谣言,今日再落人口实对你和对七娘都无益。”
张棹歌颔首,仗着一身武功,又翻墙走了。
途径文杏馆的狗舍, 还好心地把偷摘的山梨分一个给狗,剩余的都被她收进芥子空间里。
文杏馆后边的山岭叫斤竹岭, 种了许多大竹子,原本青翠的竹叶此刻已染了黄,与文杏馆的杏树相辉映,构成一幅“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秋景。
在张棹歌吃完一个山梨,准备吃第二个时,窦婴的身影才缓缓地出现在幽径上。
这里的环境清幽,也足够僻静,一眼就能看到周围是否有别的身影出现。
窦婴拾阶而上,边走便缓缓说道:“七娘在信中问我,若她没有招你为婿,那与你成婚的是否就是我了。”
张棹歌丢开啃剩下的梨心,也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七娘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为已经知晓家父曾想招你为婿,而我未曾反对的事了吧?”窦婴来到了张棹歌的身前,微微仰头盯着她的眼睛。
半晌,窦婴得出一个结论:“你也知道了。”
“……嗯。”张棹歌颔首,“但我知道,你只是没反对,不代表你是愿意的。”
窦婴忽而嗤笑了声,说:“大郎在这事上倒是天真得很。”
张棹歌:“什么意思?”
“大郎猜我为何不反对?”
“……”张棹歌心里微微发毛,不会真这么狗血吧?!
看到她似有些呆滞的反应,窦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逗你玩的。实际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本意是让父兄替你在汴州谋一个出路,可父兄认为光给你谋出路哪里够,最好是再搭一个美人儿给你。”
张棹歌:“……”
这、这么自信的吗?
好吧,窦婴确实有自称美人的资本。
“我知晓你不会同意,但总得让他们死心,因此放任了他们的行为。后来我收到了七娘的书信,信中告知你已同意入赘,为避免七娘误会,只能拦下准备去向你提亲的兄长。”
张棹歌恍然大悟的同时又重重地松了口气。
她就说嘛,窦婴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既然如此,她坦白身世,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她说:“小小可记得前日我们刚见面时,你曾问七娘是否有喜了?我当时说得有些语焉不详,这次准备认真地回答你——我同七娘不会有子嗣。”
窦婴秀眉微蹙,用目光审视她:“你身子有暗疾?”
张棹歌一听就知道崔筠没有向窦婴透露她的身世。
她问:“如果我跟她一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你会拆散我们么?”
窦婴无语,她既不是焦母,也不是恶人,怎会因此而拆散“他”跟七娘呢?
“七娘她心悦于你,并且用诗句表明了此生非你不可的态度,我为何要狠心拆散你们?除非你待她刻薄冷漠,又或是做了对不住她的事。”
“所以只要她心悦我,而我也心悦她,并且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即便我与她不会有子嗣……”
窦婴再次审度她,试图琢磨她的反应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下一秒,张棹歌便揭晓了答案:“……即便我与她皆是女子,你也不会反对我们?”
秋风清扫着林中的落叶,枯黄的树叶、竹叶簌簌地飘落。
凄凉的秋风拂进窦婴的心头,温热的血转瞬就凉了下去,如同她的手脚。
她抬手按在了张棹歌的胸口处。
力道是那么的大。
在张棹歌解除时装效果后,又是那么的无力。
她想通了什么。
她凝视着张棹歌,竹叶纷飞,一片阴影投下,乌黑的眼眸里本来清冷明亮的光暗了下去。
她放下手,挪开视线,投向竹林的深处。
那儿什么都没有,有且仅有一片幽暗。
张棹歌想说些什么,下一瞬间,窦婴的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那一瞬间,秋风无情,落叶无声,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窦婴被冰住的手脚似乎因这一巴掌而稍微恢复了点知觉,她的手心疼得几近麻木。
再抬眸去看张棹歌,她的左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只是龇了龇牙,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窦婴问:“七娘知道吗?”
即便脸颊火辣辣地疼,张棹歌也没有什么脾气地点点头:“她知道。那天我在溪谷沐浴,不小心被她发现了真实身份,她便招我为婿……”
“所以你从前不近女色,并非你不爱女色,你只是害怕身份被拆穿。”
张棹歌叫屈:“我喜欢女子不代表我是个色中饿鬼是个女的都喜欢。”
收到窦婴递的眼刀子,张棹歌感觉另一边没被打的脸都开始隐隐作痛,急忙摆正态度:“我从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身份是否被拆穿,我是真的不在意,因此我从未想过利用男子的身份去勾搭女子。”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窦婴一个从前就得到过答案的疑问:“你既然是女子,何以能通过验身进入军中?”
她从前只怀疑过一次张棹歌的身份,后来被陈仙之妻解释说验过身,才卸去怀疑。后来她不是没趁机摸过张棹歌的胸,当时的确看不出异样,跟刚才的手感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的胸!
张棹歌张口胡诌:“验身的人是我的老乡,他知道我孤苦无依、走投无路,就帮了我的忙。后来我被杜秉骞收入麾下,跟同伍接触少,他们也没有机会验明我的身份。”
反正窦婴不可能回到淮西去找当初给她验身的人来辨认真伪,还不是随她编造?
窦婴却早就清楚她的德性,说:“你知道我没机会验证,该怎么说都是你一张嘴说了算。”
张棹歌:“……”
你们姐妹俩都是心眼成精的吧?
“那你如何保证以后不会身份暴露?你们的问题仅仅是不会有子嗣吗?”窦婴想到自己给七娘千挑万选,居然选了个女人当夫婿,当即懊悔得自戕的心都有了。
是她害了七娘!
张棹歌打开了时装效果:“我会小心不让身份曝光的,如同我在主动暴露身份之前,你们谁都不曾怀疑的那般。”
窦婴仔细打量她,发现她除了长相秀气,比大部分牙将都矮一些,以及没有喉结外,的确找不出别的容易露馅的地方。
而且不知道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现在的张棹歌的胸口手感又不一样了。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去。
张棹歌挡下,说:“刚才那一下只是为了让你知晓我的身份,我已经对不住七娘一回了,不能再让她以外的人碰第二回。”
窦婴:“……”
她的注意力刚分散,张棹歌又提醒了她,她的妹妹、七娘,找了一个女子当夫婿。
不仅如此,她们假戏真做……七娘被一个女人骗去了身心!
窦婴这会儿不是手脚冰凉,而是头疼了。
特疼。
窦婴心底涌出莫大的哀伤,她无力地问:“你们为何要告诉我真相?不告诉我的话,就不会有人拆散你们,你们就可以安稳地度过一辈子,不是吗?”
张棹歌说:“她觉得自己在无意中抢了你的心上人,因此一直心怀愧疚。我不希望她再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和负担生活,决定告诉你。你是她最重要的人,在她的心里,你的份量甚至超越了我,把真相告诉你也是对你的尊重。”
“原来是这样。”窦婴眼眶泛红,盯着张棹歌:“那你就没想过,知道自己的妹妹爱上了一个女人后,我要怎么做才好?你知道我在乎她,你也知道我会帮她,只要她能够幸福,我可以舍去一切,所以你仗着我对她的这份关爱呵护,给我出难题,逼得我除了认同你们而别无选择?!”
张棹歌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默认了自己的卑劣。
“对不起。”
窦婴不愿再听,决然地转身下了山。
第73章 事了
把真相告知窦婴, 意味着张棹歌跟崔筠的未来中又会多一些变故,甚至张棹歌不清楚窦婴是否会因为一时想不开而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来。
转念一想,又认为自己杞人忧天了, 窦婴不是那样的人,让她知道真相既是出于对她的尊重, 也是为了彻底解决自己跟崔筠之间的隔阂。
毫不夸张地说, 窦婴是崔筠这几年里的精神支柱,往后的日子里,有窦婴的支持和理解, 张棹歌与崔筠的感情能走得平坦一些。
倘若窦婴不支持也不理解, 那不过是把这个隐患放到了未来,那时候的她们已经产生了更多的纠葛, 想要凭理智来捋顺这一切就不容易了。
张棹歌理解窦婴生气的点——窦婴不是在气她,而是在气自己。
知道自己费尽心思处心积虑给最重视的妹妹找个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做夫婿,搁她也气自己识人不明。
站在窦婴的立场和这个时代的背景来看,妹妹还跟这女人假戏真做,当姐姐的难免会产生一种自己好好的妹妹、“正常”的妹妹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变得“不正常”了的愧疚感。
张棹歌决定给时间窦婴缓一缓,正好她这半张脸也得养一养, 免得回去让崔筠看出异常来。
窦婴浑浑噩噩地回到华阳观。
西河县主小跑上前行礼:“老师, 你这两日去哪儿了?十姐姐来找了你两回,就差没派人去京兆府报案了。”
那天窦婴收到了一件城外僧人送过来的信物,只跟侍女说了句有事出门一趟,过些日子再回来,就骑着马走了。
西河县主认为既然有信物, 那必然是窦婴认识的人邀她见面,窦婴这趟出门不会有危险, 于是一边在道观里做功课,一边等窦婴回来。
只是宜都公主没有西河县主这么乖巧听话,她一听窦婴竟然连去处都没有透露,哪天回来也不说一声,立马就着急了:“焉知不是贼人拿着她至亲的信物来欺骗她?她身边一个人都没带,遇到盗贼怎么办?遇到贪图她美色的好色之徒怎么办?”
“这里是长安,哪儿来的盗贼呢?”西河县主把心放得很宽。
“谁说长安就无贼了呢?哎,不跟你说了。”
“十姐姐再耐心等一等吧,老师从来不会做让自己陷于险境的事,她从前只身困于贼窝,不一样逃出来了?”
在西河县主的劝慰下,宜都公主便多等了一日,结果还是没等到窦婴回来,她派去找人的侍从也说没发现窦婴的家里有人进入长安。
宜都公主想去京兆府报官,让京兆尹派人调查,总比她这些侍从调查得快一些。
西河县主又说:“圣上知道十姐姐为了老师而动用京兆府的力量,必定会认为老师是一个祸害。”
如此,宜都公主才打消了报官的念头。
好在今天窦婴回来了……尽管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老师,可是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事?”西河县主的心一提,难不成真遭遇不测了?
“没什么事。”窦婴摇摇头,目光落在西河县主抱着的兔子上。
西河县主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急忙解释:“老师不在,我怕它饿坏了,就先抱过来喂养。”
窦婴说:“你喜欢的话,就抱去养吧。”
西河县主一愣,惊愕地看着她:“老师,没开玩笑?”
窦婴一想,兔子虽然是张棹歌抓的,但却是七娘送给她的,于是说:“你之前不是想给它换个铃铛挂上吗?换吧。”
西河县主:“……”
不对劲,老师不对劲!
“老师?”
窦婴想起自己还没回答西河县主的问题,又说:“我没什么事,只是去见了一位……朋友,然后又遇到了奉诏进京的宋氏五姐妹,同她们在文杏馆探讨文学,因而回来得晚了一些。”
西河县主虽然年少,却十分敏锐:“老师见的朋友,可是送兔子的那位朋友?”
“这兔子是舍妹所送。”
西河县主皱着小脸,换了个思路:“那是送鹅形哨的朋友?”
窦婴:“……”
她说:“去做功课吧。”
西河县主知道自己猜对了,但这个话题显然不是窦婴眼下想要讨论的,她便识相地做功课去了,顺便让侍女将兔子脖子上的鹅形哨给换成铃铛……既然老师同意她换掉这个哨子,说明这个人惹老师生气了,她先把东西换了,免得老师看见触景伤情。
宜都公主听说窦婴回来了,匆匆赶来却得知窦婴沐浴过后就休息了,她不忍打扰,只好坐在西河县主读书的馆阁中向堂妹打听窦婴的情况。
“老师可能遇到了些不高兴的事,但应该没出什么事,她还遇到了奉诏入宫的宋氏五女,一起探讨学问了。”西河县主说。
宜都公主寻思,宋氏五女不就是今日进宫的那五姐妹?
她虽然没有进宫,但也听说了这五姐妹极有才华,她阿耶问的问题,她们都能回答上来,朝臣吟诗,她们唱和,朝堂上无人不称赞她们的才学。
因此阿耶将她们留在了宫里——不是为宫妃,而是当女学士。
上一个有类似殊荣的女子是上官婉儿。
当然,上官婉儿走得更远,权力更大,宋氏五女刚入宫闱,空有学士之称,手暂时还未能伸到朝政上面去。
宜都公主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
窦婴其实没睡着,但是也不好让公主一直在这儿等她,就先出来将人打发走。
“我不过是到城外走一走,见了见老朋友。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担忧。”
宜都公主说:“那你也不能不说一声就出走好几天,一点消息也无,多让人担心。”
窦婴张了张嘴,无奈地笑了:“让公主殿下替我担忧了,我给公主殿下赔罪。”
她躬身正要行礼,宜都公主急忙拦下她:“倒也不必如此。”
窦婴又说:“我这次在辋川遇到了清阳宋氏的五位娘子,她们个个都才学过人,圣上这次将她们召入宫,以学士代之,她们必会肩负起教导皇子与公主的职责,公主殿下往后不妨多去向她们讨教学问,这对公主殿下大有裨益。”
宜都公主郁闷地问:“我不能向女师讨教学问吗?”
“公主殿下想要以我为师,我只怕不能胜任。五位娘子的才学造诣远高于我,公主何必舍近求远。”
窦婴这话题一转,宜都公主是彻底忘了打听她这次出走几日的事了。
过了两日,张棹歌的左脸终于消肿了,她这才离开蓝田县进长安城。
有官府开的过所,张棹歌很顺利地进了长安城,不过这会儿的她却是无甚心思去欣赏长安的繁华——经历过多次战火和屠杀的长安,早已无开元盛世前的繁华了,张棹歌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破损荒废了好些年没有修葺的废宅。
到了华阳观外,张棹歌看到了一个长相明媚,眉眼恣意的少女。
少女身穿圆领袍,衣袍的用料却极为精美昂贵,看得出身份不一般。
她并不想惹是生非,只得退到一旁等少女先过去。
少女从她面前经过,没一会儿便驻足回首,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腰间短刀系着的鹅形哨上。
“你是何人,来华阳观做甚?”少女问。
“汝州张棹歌,来寻一位朋友。”
“朋友?!”少女一脸警惕,“你可知华阳观是什么地方?这里会有你的朋友?”
送宜都公主出来,还未回去的窦婴听见观外的动静,走出来一看,愣了愣。
须臾,她开口:“公主殿下,这位是我的朋友。”
宜都公主不再开口,只是依旧盯着张棹歌。
张棹歌想起那些日子派人替窦婴送佛经的侍从,当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行了一礼:“原来是宜都公主殿下。”
宜都公主哼了哼,不说话。
窦婴不知道宜都公主犯什么病。
虽说她当下也不是很想见到张棹歌,但张棹歌找上门来,自己也不能避而不见。
她看着宜都公主:“公主殿下不是要进宫去吗?”
宜都公主说:“你这位朋友我没见过,正好让我见一见,进宫哪天进都一样。”
窦婴有些头疼,宜都公主本就不是刁蛮任性的人,怎么最近变得不懂分寸了?
张棹歌的第六感告诉她,宜都公主绝对对自己带有一点莫名的敌意。
她第一次见宜都公主,不可能得罪她,所以,问题或许出在窦婴的身上?
宜都公主把张棹歌邀请进入华阳观,又问她是什么出身,有没有官职,家中情况……
窦婴掐了掐眉心,说:“公主殿下,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妹婿。”
尽管张棹歌听她喊自己“妹婿”时多少有些咬牙切齿,但她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说明她这几天已经做过了许多心理建设,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宜都公主一听,面色有些古怪:“妹婿啊……”
她乜了张棹歌一眼,说:“就是那个,险些连累女师的名声被人所毁的妹婿?”
张棹歌:“……”
窦婴注视着宜都公主。
后者向其解释:“这事都在仕女间传开了。”
窦婴说:“此谣言所毁的又岂止是我的名声?妹婿也是受害人。况且当初我能从淮西脱险,是为她所救。”
宜都公主又恢复了淡定:“原来是女师的救命恩人。”
西河县主抱着兔子来凑热闹:“老师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们华阳观的上宾。”
兔子脖间的铃铛发出了“叮铃”的声音,吸引了宜都公主的注意力,她看了看很新的铃铛,又看了看张棹歌腰间短刀已经有些旧的鹅形哨,最后目光落在了窦婴的脸上。
窦婴脸上的神情并无变化,她甚至没去看那兔子一眼。
张棹歌没注意宜都公主的小动作,她回应西河县主说:“县主客气了,我此行是来向窦娘子辞行的,不会久留。”
她又问窦婴:“窦娘子有什么话要我帮忙带回去给七娘吗?”
窦婴要跟崔筠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区区几封书信就能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吗?
最终她摇了摇头:“没有。”
张棹歌没有强求,点了点头:“行,那你保重。”
她起身离开,准备去长安的坊市买些特产带回去给崔筠。
片刻后,窦婴还是追了出来:“张棹歌。”
张棹歌探了探头,发现宜都公主和西河县主这俩跟屁虫都没有跟出来。
窦婴来到张棹歌的跟前,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往右边一偏,打量了她的左脸一下。
随后掏出一个小瓷盒装给她,说:“我不该把对自己的怨气发泄在你的身上……还有一点点肿,抹些消肿散瘀止疼的药膏吧,七娘见了该心疼了。”
张棹歌近日来沉甸甸的心情瞬间得到解放。
“我不碍事,等我回到汝州,这脸早就没事了。”
窦婴说:“但你别以为我这算是原谅你的欺瞒了。而且,你能保证你的身份一辈子不暴露?你用什么保证?你想过暴露之后,你们的路要怎么走吗?”
张棹歌张了张嘴,窦婴又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你不必跟我说。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你若真心喜欢七娘,那就请认真地为你们的未来谋划一番。”
“最后——”窦婴的话一顿,张棹歌全神贯注地等她把话往下说,怎料突然被抱了一下。
窦婴说:“谢谢你救了我,将我带出了那个泥沼。作为报答,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不是为七娘,而是我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
第74章 情思
张棹歌不在身边的头两天, 崔筠尚不觉得不适应。
直到第三天,月事将至,她胸口有些痛, 下意识想找张棹歌撒娇诉苦,却猛然发现屋内空荡荡的, 一点张棹歌存在的气息也无。
这会儿她才慌了神。
感觉心里出现了一块裂缝, 孤独的滋味从裂缝中钻出,吞噬着她。
张棹歌上次从她的身边长时间离开是去随州把李彩翠接回来那次,那时的她还未爱上张棹歌, 因此从不觉得短暂的分离也会这么难以忍受。
她掰着手指数了下, 来回得七八天,跟阿姊碰面、如何找机会向阿姊解释又得花一两天。
十天才过去十分之三, 时间真是太漫长了。
重阳祭祖的事宜处理完,崔筠便返回昭平乡了。
途径古鸦路,她遇到了胖副将仇果和一众巡逻的镇兵。
仇果跟她打了个招呼,之后派了一支镇兵将她们这一行人给护送回了昭平乡。
崔筠有些稀奇,她跟仇果的交集不多,算得上友好往来的,仅限于张棹歌邀请仇果来参加婚礼那次。
仇果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派一支镇兵为她护卫?
莫不是想借此机会索要好处?
怀着这样的疑惑回到昭平别业, 又把她安插在乡里的耳目应四娘请来, 一番打听才知道重阳节前,张棹歌去找过仇果。
崔筠哪里还不明白,这又是张棹歌做的安排!
“我早该想到的,只有她会如此细心地安排好这一切。”崔筠说着,情绪略微低落, 于是以教坊曲《长相思》的格律为调写一首词,以寄托她的思念之情。
写完, 她又有些羞耻,棹歌回来看到会不会笑她矫情?
等墨迹一干,她立马将这词藏进别的卷轴里。
心中再挂念张棹歌,崔筠也不会为此而废寝忘食。
调整好心态后,她便让自己投入到更多的工作当中去,由此,白天就无暇再去牵挂心上人了。
炭窑开始工作了,造纸工坊的运作也十分稳定,抄纸工的抄纸技艺越发精湛,熟纸匠加工纸张的手法也越发娴熟。
到了州城纸铺开张的那日,崔筠亲自去主持开张事宜。
当初买的住宅商铺一体的宅子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前面的商铺按张棹歌的设计分为了几大功能区。
一是售纸,这部分区域最大,摆放了生纸、半熟纸和熟纸,以及二次加工的纸,如更加方便写诗而又不浪费纸张的诗笺,又如供道观与寺院抄写经书、画符咒之用的经纸。
二是现成的佛经、道教写经,有手抄本,也有印刷本。
三是带有书斋性质的区域,这里除了摆放传奇小说、文人雅集、典籍著作外,还会招读书人进行抄书,这也算是给那些想买书而没有钱的读书人一个接触书籍的机会。
生纸的价格十文一张,九百八十八文一刀。半熟纸和熟纸的价格都是十五文一张,一千四百八十八文一刀。
买三刀打九八折,买十刀打八八折,十刀以上统统打八折。
二次加工的纸也有不同的价格。
有顾客不明白为何只有一般纸三分之一的诗笺,价格反而比一般熟纸贵三文——它要十八文一张。
被夕岚调|教培训过的双燕侃侃而谈:“诗笺的做工更加精细,它虽然小,可你闻一闻这上面的味道……是否香得沁人心脾?这是因为它里面添加了香料,价格自然要贵一些。”
“郎君不妨试想一下,两位才华相等的才子都想得到同一位美人的芳心,其中一位用普通的纸写下一首诗给佳人,另一位才子用我们的诗笺写诗给佳人……郎君认为佳人容易被普通的纸所吸引呢,还是会被带着香气的诗笺所吸引?”
顾客说:“自然是香味更独特的诗笺。”
“所以一张诗笺就能得到佳人的青睐,简直是物超所值!”
崔筠很是满意双燕的伶俐。
夕岚说:“我也是见她伶俐才准备把她往掌柜这个方向培养,可惜她识字不多,也不会算账,当掌柜是不成的了。”
崔筠颔首:“现在不识字不会算账不打紧,找时间教一下,总有一天能将她摆在更好的位置上。”
眼下纸铺除了夕岚和双燕外,还有两个仆役平常帮忙打下手。这铺子有崔父昔日的故交关照,没有人敢在这边生事,因此治安环境相对较好。
崔筠看夕岚忙得不亦乐乎,这么久了也没提到过青溪,便主动提他说:“你与青溪有没有别的打算?”
夕岚一愣,不由得揣摩崔筠这么问的用意。
但又觉得胡乱揣摩主人的心思容易犯大忌,她问:“不知娘子问的是哪一方面的打算?”
“方方面面……比如子嗣,比如感情。”
夕岚同青溪成婚六载,刚成婚那会儿可能会有些你侬我侬的柔情蜜意,但之后的战乱,双方的亲眷死的死、失散的失散,他们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儿女情长。
后来又聚少离多,早年间那仅剩的一点眷恋也在时光中消磨了去。
甚至她随崔筠回昭平别业后,与青溪之间也是谈论公事比较多,虽然隔几天也会行一下房事,但也只是例行公事顺便解决一下需求。
对于子嗣,她比较随缘,哪怕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她也不着急。
比起自己生孩子,她倒是希望能快点听到崔筠跟张棹歌传来好消息。
“顺其自然吧。”夕岚说。
崔筠“嗯”了声,没再往下说。
回到昭平乡,崔筠去了解了下雕版印刷的进度。
上次张棹歌让故林找的擅长反写的刻工已经找到,崔筠过去的时候,对方正在埋头雕刻。
对方的雕刻方法是将他抄写的稿纸反贴在木板上,以水来润纸,让墨迹清晰地浮现,他再根据木板上的字迹来雕刻木板。
张棹歌准备将经书印刷成线装书,因此木板的尺寸和一般的雕版不一样,这么做的好处是,当一块木板刻错字或损毁时,就能减少损失,同时能花最短的时间再重新雕刻另一版。
一位熟练的刻工能每天刻两百个字,少的也能刻一百字。
故林找的刻工叫刘墩儿,刚及弱冠,其祖父是乡里有名的木匠,除了打造家具,还会雕刻门窗、床榻、椅凳等家具装饰上的花纹图案。
木匠的地位在三教九流中不算低——至少请他们建房子的人家都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可惜刘墩儿的祖父去世了,刘墩儿父子只学会了他的手艺的一半,建造屋子是不敢的,只能干些打家具的活,这使得刘家的生活水平直线下降。
前阵子曲辕犁的推广使得刘墩儿家也沾了光,但当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曲辕犁,父子俩能接到的活又少了。
而故林之父跟刘墩儿的祖父认识,还从刘墩儿祖父那儿学了一手木工活,并传给了故林。
故林虽然会木工,却不会雕刻,因此张棹歌要找会雕刻的人才时,故林就想到了刘墩儿。
刘墩儿干木工活的时候经常刻字——有些人家也喜欢床榻家具有字,因此他刻得一手好字。
一般刻字正写比较多,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反写一样厉害。
故林告诉他,在崔家干活,只要嘴巴牢靠、手脚干净麻利,待遇就不会比他在自己家里干活差。
在崔家雕版都是按字来算钱的,他刻一个字算一文钱,一天刻一百个字便有一百文。
当然,他若是刻错一个字,使得一整块木板都浪费了,他先前在这块板上刻的字不仅不算工钱,还需要扣板材的钱。
即便如此,一字一文钱的条件也十分吸引刘墩儿,他一个月能刻三千字,那便有三千钱拿,这可是之前做木工两三个月才能挣到的。
原本故林是打算等他刻完,成功印刷出经书后再去向张棹歌、崔筠汇报的,没想到崔筠会先过来巡视。
故林和刘墩儿只好先让崔筠看半成品。
崔筠问:“之前不是说纸被打湿后容易洇墨吗,这个问题解决了?”
“是的,墩儿说他从前在那些家具上面雕刻,都会先在家具上涂一层油,如此一来既能防虫蛀,又能防止墨迹沾上去后会洇墨。所以小的把每块处理好的木板都涂抹了一层桐油,再打磨光滑。至于纸张沾水后容易跑墨的问题,我们研究了很久,发现只要在木板上涂一层薄薄的浆糊,先把墨迹锁住,再用指头沾一点水,慢慢地润纸……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了。”
崔筠知道,故林说得轻巧,实则这是他们花费了几十个日夜,一点点地试验才琢磨出来的。
她说:“很不错,等成功印刷出来,必有重赏。”
崔筠从这儿离开后就去了林春那里。
林春似乎没想到她会过来,有些惊喜,又有些局促不安。
“娘子怎么来了?”她朝屋里吆喝,“瓜儿、奀儿快出来,娘子来了。”
她的一儿一女都从屋里跑了出来,眼睛亮得发光,好似在期待什么。
触及这样的目光,崔筠转头让朝烟掏出一小包用纸包起来的乳糖给他们。
这乳糖是张棹歌让崔筠带的,她说在外行走因肚子饿或太累而头晕就含一块乳糖,因此崔筠每次出门就会让朝烟带一小包。
“谢谢娘子!”两个孩子欢喜地接过糖,然后每人拿一颗,剩下的都递给了林春。
林春自知乳糖的珍贵,想要还给崔筠,后者摆摆手,说:“收着吧。”
说着,又看了眼林春的一双儿女,说:“你把孩子教养得很好,有孝心。”
林春颇为自豪地挺直了腰板,说多亏了崔筠的优待和庇护,让她免受地痞无赖的骚扰,才能安心地抚养孩子。
崔筠问:“他们几岁了?”
林春将两个孩子拉到身前,说:“瓜儿八岁了,奀儿六岁。”
崔筠直接说:“我准备为工坊培养更多造纸和印刷方面的人才,想选一些孩子去当学徒,从小培养。当学徒期间虽然没有工钱,但是吃穿不用发愁,如此,也算是为你减轻一些负担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春微微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脸上有欣喜,但也有忧愁。
崔筠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补充说明:“学徒不会入贱籍,学成后,可与我签订雇匠契,我雇其为我工坊的匠人,五载为期。哪怕他们日后不在工坊里做事,也有了一技之长,不用担心他们未来没有田地可耕种就失去了生计。”
林春万分欣喜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奀儿太小了,又是女娃,林春认为还是留在家中跟她学习织布、做女红为好,因此她只让瓜儿去当学徒。
崔筠自然不是只从林春这里招学徒,她面向的是所有部曲。
那些家里孩子多的部曲,就可以把年纪最合适的孩子送进工坊当学徒,以减轻家中的负担。
这些学徒,年长的都优先安排去跟刘墩儿学刊刻,因为崔筠想把印刷的事业做大的话,就必须多培养一些刻工。
从外面招的刻工容易不受控制,所以还不如她从内部挑选孩子来培养。
青溪借着汇报的时机询问:“娘子是准备让故林管着这些孩子吗?”
“你觉得不妥?”崔筠反问。
“不是不妥,而是故林也才只是半大的小子,怕他管不好这些孩子。”
“那你觉得让谁管比较好?你吗?”
青溪悚然一惊,忙说:“娘子的安排自然有娘子的用意,是小的多嘴了。”
本来内知就是协助主子总管家宅上下事务的,故林原本也是归青溪管着的,但自从故林被提拔到张棹歌的身边去,又被委以重任,负责造纸与印刷的事务后,故林就隐约不受他辖制了。
这次崔筠收学徒后,直接将人分给故林那边去,再过几年故林大概就能跟他分庭抗礼了。
这让他产生了一丝危机感,因此才来试探崔筠。
但论心眼,这昭平别业又有谁能比得过崔筠呢?
他的心思被崔筠一眼看穿,并予以了警告。
青溪也意识到自己有点飘了,连忙收起那点小心思。
崔筠原本想问一问他跟林春之间是否有私情,又准备如何处理跟夕岚之间的关系,见他这般畏畏缩缩、小心谨慎的态度,顿时没了心情。
心情变差,她就开始挂念张棹歌:“这都第十一日了,她怎么还不回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还是她在长安得罪了什么人?”
她跟张棹歌成婚大半年了,对张棹歌的秉性也算了解,她觉得张棹歌到了遍地权贵的长安,还真的容易招惹事端。
哪怕张棹歌不主动闯祸,她那刚直不肯让自己受半点委屈的脾气也会得罪挑事的权贵。
朝烟说:“婢子让人每日都到那递铺去看有没有长安那边的消息传回来,至今都没什么消息,说明阿郎好好的,只是被事绊住了脚,娘子不必担忧。”
崔筠闻言,拿出诗笺写第七首表达对张棹歌牵挂之情的诗词。
第75章 盼归
崔筠准备提笔写第十首情诗时, 朝烟人未至声先到:“娘子,阿郎回来了。”
崔筠霍然起身,匆匆穿上鞋, 刚想小跑出去,又被自幼教习养成的礼仪所支配, 只得迈着端庄的步伐, 从容克制地来到中堂。
熟悉又令人心安的声音从穿堂门内传出:“……帮我把从长安带回来的东西卸下来,轻一点,里面有玻璃、不是琉璃。”
听着那些杂乱的脚步声, 崔筠忍俊不禁, 这人得从长安带了多少东西回来?
过了穿堂门,便看到张棹歌趴在榻上, 远程指挥着那群仆役。
崔筠:“……”
注意到地上出现的阴影,张棹歌扭头,果然看到了半个月不见的崔筠。她顾不得臀腿几近麻木的疼痛,窜到崔筠跟前,不顾还有仆役婢女在场,当即便是一个拥吻:“七娘,我回来了, 想我了吗?”
崔筠耳根子一红, 刚要搡开她,又想起她身上可能有伤,便嗔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也不害臊!”
张棹歌的目光一扫,刚才还在偷瞄的众人立马转过身去, 假装自己很忙,唯有朝烟没有一点眼力见, 只是微微错开眼。
“在自己家,哪用顾虑这么多?”
崔筠这会儿倒是不想与她掰扯这些,想起她比预计回来的时间还要晚几天,不禁发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有什么变故吗?”
“我知道你心急,这些会慢慢与你说的,你先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张棹歌总算是有机会把很多从系统那儿签到的东西拿出来了。
崔筠对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此时也只得静下心来。
“连日赶路吃了不少苦头吧?你还是趴下来吧。”崔筠说。
张棹歌松开崔筠,说:“不打紧,缓一缓就没事了。”
她带的东西陆陆续续被仆役搬进中堂来,崔筠让朝烟去拆,每拆一样,张棹歌便解释这是什么:“这是蛋黄酥,胡商带过来的点心……这是蛋卷,也是胡商那边的吃食……”
“你尝尝。”张棹歌拿起一个蛋黄酥递到崔筠的嘴边。
崔筠好奇地打量着它金黄酥松的外皮,看见上面竟然还撒了芝麻,便浅咬了一口。
这点心竟然意外软糯可口,一点儿也不像烤过那么硬。
“大口一些,你只吃到皮,还没吃里面的馅呢!”张棹歌说。
崔筠被她这么盯着,心里甜得冒泡,但想到那晚张棹歌盯她的目光也是如此灼热,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你别看我。”
“……行,不看。”张棹歌悄悄地咽了口唾沫,总觉得半个月不见,崔筠更好看了,身子也更香了。
吃到豆沙和蛋黄的崔筠,眼睛瞪得溜圆。
豆沙是甜的,蛋黄是咸的,她从未想过甜咸的搭配竟然还能这么和谐,一点儿都不腻。
那边的朝烟还在拆礼物,忽然,她拆出了一个木框,里面是一块平整光滑又透明的淡黄色琉璃(玻璃)片。
朝烟发出了一声惊呼,好在木框本是放在地上的,否则她的手一抖,这琉璃片就要碎了。
崔筠放下手中的蛋黄酥走到朝烟身前抬手摸了摸里面的琉璃片,她讶异地看向张棹歌。
后者笑了笑,搬出回来的路上就琢磨好的措辞:“我在长安的西市买的。当时有一个落拓的世家子弟正在售卖这件琉璃片,说是多年前父亲从波斯商人那儿买的。父亲死后,他家道中落,走投无路只能变卖了它。不过琉璃器虽然珍稀罕有,但这单片的琉璃却没什么用途,兼之它要价太高,导致卖不出去。”
“所以你就买了?”崔筠不敢想象张棹歌到底花了多少钱。
“嗯,我想到家里的纸行要开张了,正好缺一个招牌,就买下了它。之后让人定做了这个与琉璃片相契合的木框,届时七娘你提笔写下纸行的名字,就可以用木框、琉璃片装裱起来,挂在纸行。这样既能彰显咱们纸行的底蕴,又能展示你的字。”
崔筠:“……”
她有些好奇张棹歌这脑袋瓜子是怎么想出这些新奇的主意来的。
一般的招牌都是挂幌子,在上面写字。
“崔家皮纸行”开张后,挂的自然也是幌子。如果能增加一块亮眼的招牌,的确能吸引更多人前来买纸。
崔筠想到张棹歌不在的这半个月发生的事,说:“纸行已经开张了。”
“开张了也没事,挂在外面怕被盗的话就挂室内显眼处。”
除了这些系统出品的东西,还有窦婴托她带给崔筠的各类书籍。
“没有阿姊的信吗?”崔筠的心提了起来。难道阿姊不支持她?
张棹歌摇了摇头:“没有,她说暂时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崔筠的喜悦之情顿时凝固,心情也随之沉寂下来。
张棹歌抚了抚她的脸,说:“不必难过,她虽然没有给你写信,但并不是怪你……这些待我有空了,再慢慢与你说,包括我为何迟了这么多天才回来。比起那些,晚上你替我揉一揉大腿可好?”
崔筠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耳根子的绯红还未消退,反而愈发通红。
她注意到朝烟害臊又想八卦的表情,脸颊也热起来,毫无威慑力地瞪了张棹歌一眼。
张棹歌被瞪得有些无辜,她是真的需要按摩一下大腿,崔筠自己想歪了怎么能怪她呢?
崔筠为了摆脱这羞耻又尴尬的局面,扭头吩咐朝烟去找宿雨,将这些东西登记在册,再收起来。
宿雨登记完,问:“是收进公库还是娘子的私库,或是阿郎的私库?”
“这是我带给七娘的礼物,自然是送进七娘的私库。”张棹歌说。
崔筠露出了个甜甜的浅笑,把琉璃片带来着书画装裱框架等公器放到公库中去,其余的都存进她的私库中。
趁着天色还早,张棹歌跟崔筠去了一趟峡谷泡温泉,顺便聊一聊双方分别的这半个月里,各自的遭遇。
张棹歌把被窦婴打了一巴掌以外的遭遇都简要地告知了崔筠,末了,说:“她虽然自责未能看清我的身份就把我推给了你,但知道你的选择后,她还是祝福了我们。”
崔筠本来听得心里沉甸甸的,听到这句“祝福”,她没好气地白了张棹歌一眼:“阿姊连书信都不想给我写,怎么会祝福我们?”
张棹歌说:“只要是你想要的,对你有利的,就算她不赞同我们,也会妥协。”
崔筠自责:“是我们太卑鄙了。”
“那你一定猜不到她为我们做了什么。”
崔筠抬眸,巴巴地看着她,等她揭晓答案。
那日窦婴决然地说出她们之间不再是朋友后,张棹歌觉得这在意料之中,因为窦婴的性情就是如此。
不过她没料到窦婴会提出给她买一个关中的户籍……
“你说你是关中人,这话可有瞒我?”窦婴问。
张棹歌若真出身关中,那在籍的身份必定是女子……也难怪她当初在淮西时,只笼统地说出自己的来历,而不敢说详细的籍贯。
关中便是长安及附近四关(潼关、蓝田关、散关、萧关)以内的地域,包含了京畿道和关内道大部分州府。
张棹歌虽然可以如实地说她是长安人,但她眼下就在长安,这么说太容易露馅了。
她只能用自己较为熟悉的工作地代替了。她说:“我是邠州人。前年八月,邠州连日大雨,导致河水涨溢,我们村子都被洪水冲毁……”
这里既有她前世的遭遇,也掺杂了在蔡州遇到的流民的身世,而且她挑的就是其中一个说自己整条村都没了的流民的经历。
这样的村子很多村民存在过的痕迹都容易被抹除,就算窦婴派人去查,也未必能查得到。
窦婴没说自己相信与否,她说:“你现在已另有户籍,就不能再回到邠州去了,否则容易被人认出来。可你也不能以男子之身过一辈子,如今你年轻,别人尚看不出端倪,可再过几年,你的脸依旧如此干净,又怎么瞒得住?因此你早晚得恢复女儿身,但又不能让人拆穿女儿身的你与男子之身的你是同一人……”
窦婴想出的办法就是在长安给张棹歌买一个户籍,以女子身份立户。
由于现在租庸调被取消改行两税法,均田制也遭到破坏,使得朝廷对造籍的管理也松动了许多。
从前一年编造一次团貌、手实,租庸调就是根据手实每年缴纳田税、参与徭役,以及每户一个成年男丁道府兵点检等。
如今是三年造一次籍,若家中无成年男丁,则可以立女户,而且因女户不用承担赋税与徭役,故而官府管理起来十分松散,甚至很少会核实详情。
不过直接买户籍也有风险,因此窦婴希望先给张棹歌冒名顶替一个户籍,一年后再令其“出家”,挂靠在华阳观这儿。等时机恰当了,张棹歌就可以还俗。
寺观户还俗,官府自然会重新为她办理户籍,如此一来,她就能以女子之身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
当然,一旦事情败露,窦婴也得承担法律责任,因此她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张棹歌的。
“再过几年,你在昭平乡的地位早已稳固,哪怕你的赘婿不在了,也不会有人可以再威胁到你……她为了你我考虑这么长远,对我们自然就是抱着祝福的态度。”
崔筠得知窦婴的良苦用心,鼻头一酸,没忍住落了两行泪。
张棹歌舔舐她的泪痕,说:“哭什么?她不给你写信,你可以给她写信呀。”
崔筠脸颊有些痒,她抹掉眼泪,捶了捶张棹歌的肩膀,睨视她:“阿姊当真没对你怎么样?”别看她阿姊柔柔弱弱,实则心里是非常刚强的人。
“……没,她能对我做什么呢?”张棹歌自信一笑。
崔筠看不出端倪,姑且信了她的话。
“天快暗了,我们回去吧。”
张棹歌颔首:“好,回去后替我揉揉腿。”
崔筠:“……”
第76章 夜情
晚秋的深夜, 寒风呼啸,空气中仿佛凝结出了冰碴子,裸|露在被褥外的肌肤一接触到空气, 便竖起了阵阵鸡皮疙瘩。
崔筠往张棹歌的怀中缩了缩。
一只手从被褥中伸出,将被褥往上提了提, 扯到脖颈处, 连同崔筠的小半张脸都覆盖住。
张棹歌吻了吻崔筠光洁的额头,崔筠乌黑的发丝从她的指缝中穿过,散发着澡豆的清新气息。
她的动作搅醒了浅眠的崔筠, 后者迷迷糊糊地抱紧了对方精瘦的腰肢, 问:“长途奔波不累吗,怎么还不睡?”
“身体上是疲惫的, 但精神上归心似箭,一见到你,仿佛充了能,我现在睡不着。”张棹歌说。
崔筠被她这番话给取悦了,低笑了声,原本搂着她腰肢的手往上一搭,直接圈住了她的脖子, 身子的重心稍微一翻转, 便将张棹歌压在身下。
睡姿的变换掀起了被褥的一角,冷空气灌了进来。
崔筠向来节俭,晚秋的气温还不算太冷,用被褥就能御寒,因此她还未用上木炭。
冷空气抚着她的肌肤, 但她并不觉得冷,只因那唇舌的纠缠, 使得这个被窝仿佛成了暖炉。
一吻终了,崔筠轻喘着问:“如今呢?”
“更精神了。”张棹歌掖了掖被子,将她们二人裹成半个蚕蛹。
崔筠无语,嗔道:“那你今夜别睡了。”
“好主意,你也陪我如何?”
崔筠一阵心悸过后,脸颊和耳朵滚烫起来:“不要。”
张棹歌轻声笑说:“那你睡。”
崔筠趴她身上:“就这样睡?不怕把你压、压扁?”
本想说压死,但是死字不吉利,便改了口。
“我穿裹胸这么久也没扁,怎么会被你压一压就扁了呢?扁了你揉一揉就好了。”
崔筠的耳朵红得能滴出血来,她骂道:“你脸皮恁厚,谁说是把这里压扁了?我说的是你这个人!”
“我还以为你嫌我这儿小。”张棹歌摆出一副受伤的模样。
崔筠忙说:“你那儿一点都不小,比我的还——”
她猛地一顿,明白自己是着了张棹歌的道,险些说出一些羞耻的话来。
“比你的还什么?”张棹歌追问。
崔筠恼羞成怒,啃着她的唇,不让她说这么多没有营养的话。
殊不知她的吻才是最动情的情话。
顷刻后,她方知自己又落入了张棹歌设下的圈套里。
翌日清晨,朝烟打着哈欠来伺候崔筠的起居,还没敲门,张棹歌便走了出来,说:“天冷了,多备些热水给七娘洗漱。”
“喏。”
张棹歌又说:“七娘还在歇息,你先去备热水,备好了再过来。”
朝烟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一边离去一边偷偷嘀咕:“娘子事务繁忙,阿郎不仅不帮忙,还把娘子折腾得起不来,这不是帮倒忙么!”
张棹歌:“……”
朝烟,这个家有你得散呀!
她回到房中,听到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撩开纱帐一看,崔筠刚把诃子穿上。她撩纱帐的动作令崔筠一顿,后者看清楚是她后,继续低头穿衣。
“我帮你。”张棹歌的手指勾住了诃子的系带。
崔筠没好气地说:“帮我拿新的小衣来。”
张棹歌从善如流,在存放她贴身衣物的衣箱中拿出一件小衣来。
崔筠穿上小衣,张棹歌拉着她又躲回了被窝里:“热水还没这么快烧好,我们再躺会儿。”
“我瞧外头的天色不对劲,怕是要下雨,雨后天儿肯定会更冷,我得起来安排……”
张棹歌不听,说:“什么事都得你安排,家里的管事是吃白饭的?”
崔筠被她圈在怀中挣不开,只好跟她嘀咕:“我若把所有的事都交给青溪,只怕会助长他的野心。我想培养一些人,可除了夕岚、宿雨和你身边的故林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
青溪和曾经被设计陷害而只能选择背叛的宿雨不同,他行事谨慎,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被外人利用,加上他家生子的身份,他与崔家是绑定的,背叛的可能性很小。
但他不背叛不代表他没有私欲。
是人就会有私欲。
由于崔筠从自己当家做主开始,很多事便交给了青溪负责。除了崔筠和张棹歌外,崔家上下的几十个奴婢部曲几乎都由他直接支配。久而久之,权力必然会滋生腐败,因此必须培养更多能分他权的心腹。
张棹歌说:“我记得李姨娘识文断字吧?你就没想过找她?”
崔筠一愣。张棹歌这话如同拨云见日,令她茅塞顿开。
李彩翠回来之初就跟崔筠透露过自己折腾了半生,已经不想再嫁人,而崔筠又一直把她当长辈供养着,从未想过可以找她帮着处理一些事务。
仔细算来,李彩翠才三十出头,没事干的她除了做些女红打发时间,就是看书念经,这简直是浪费才能。
“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你不问她怎么知道愿不愿意呢?”
崔筠认为在理,准备起床后找李彩翠谈一谈。
昭平别业如今的产业有七顷良田的作物产出、木炭烧制、造纸印刷、商铺磨坊耕牛农具租赁,以及包含养蚕缫丝、织布在内的家庭作业。
除了造纸印刷由故林负责,商铺磨坊由夕岚与宿雨分别管理外,其余事项皆由青溪负责。另有养蚕缫丝、织布,但并不成规模,因此从管理上来说是有些混乱的。
崔筠要做的就是明确各项职权,让他们之间互不侵扰。
张棹歌的建议是将这个家当成一个小朝廷来管理,一个管事管农桑、赋税、水利、磨坊等户事;一个管事负责木炭烧制、造纸印刷等工事;一个管事负责仓库出纳、采办计帐、商铺磨坊耕牛农具租赁等财事;剩下一个管事负责人员安排、调动,以及监管其余管事。
比如,故林虽然被安排负责造纸印刷事宜,但作坊的收支不能由他负责,否则容易出现中饱私囊的情况。所有的物资采购,都需要找负责财务的管事报销汇算;他也可以管手底下的人,但人员的去留不能由他决定。
其实崔筠从前那套管理方法并没出过什么乱子,只是摊子大了,就不能再按过去的那一套来打理家业了。
……
李彩翠听闻崔筠想和她一起吃饭,就提前到了小厅。
小厅只有崔筠和朝烟,李彩翠问:“不是说大郎回来了吗?”
崔筠笑了笑,说:“她在后厨,说是还有两道菜,让我们先吃,不必等她。”
李彩翠看着桌上的菜肴,不确定地问:“这些菜……是炒的吗?”
“姨娘吃过?”
“见过,因为昔日大郎便是用一个炒锅将我赎回的。”
她虽说过张棹歌将她带走前后发生的事,却没提过这些细节。
崔筠放下筷子,正色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姨娘受苦了。”
“都是命,谈什么苦不苦的。”
“姨娘觉得眼下的日子如何?”
李彩翠低下头回忆过往,她最快乐的日子自然是崔筠之父在世时。那时候的她还年轻,又是跟崔父的感情最深的时候,尤其在经历了后来的苦难后,她会不自觉地美化从前的日子。
当然,如今衣食无忧的日子自然也不差,但缺少了年轻的激情与浪漫,相较之下就显得太枯燥乏味了。
倒不是说她渴望再婚,她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不至于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回忆往昔就是悲秋伤春。
她斟酌回答:“衣食无忧。”
“那姨娘满足了吗?”
李彩翠的心一跳,不太敢确定崔筠这么问的用意。
“姨娘于我而言是一家人,有些事除了姨娘,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托付的人了,不知姨娘愿不愿意帮我的忙?”
李彩翠忐忑地问:“七娘想让我帮什么忙?”
崔筠握着李彩翠的手,笑容真诚:“替我监管别业内外、上下,如何?”
李彩翠一惊:“这是何意?”
监管别业上下不是内知的活么?是青溪干得不好还是出什么事了?
同时又有点兴奋,七娘找她当内知,岂不是要对她委以重任?
崔筠解释,这是因为昭平别业的产业增加后,为避免管理上的混乱,而特设多个管事分管不同事务,几个管事没有谁主谁副之说,都是直接向她汇报事情。
李彩翠问:“那青溪呢?”
“依旧管农桑、赋税、水利等事,再把磨坊碾硙之事也分拨给他负责。”
“我能行吗?”李彩翠没什么自信地说。
崔筠鼓励她:“姨娘识文断字,又是我的亲人,怎么不能行了?”
李彩翠感动极了,被张棹歌带回这么久,她终于感觉自己重新融入这个家,再度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她满含热泪地答应下来:“那我试试。”
敲定李彩翠后,崔筠才逐一去找青溪、故林、宿雨谈话,又派人去告诉夕岚。
且不管青溪的权柄被分割后,心中是何种想法,至少他明面上没有任何的不满。
故林得知自己还得负责木炭烧制事宜后,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同时也是这些管事里最高兴的一个。
至于宿雨和夕岚,她们俩的能力都不错,但夕岚胜在年长,性情沉稳克制,又是个拼命三娘。宿雨略输一筹,加上过去犯的错,所以主管财务的职责就落到了夕岚的头上。
只是夕岚如今在汝州城开拓市场,这仓库出纳事宜就只能由宿雨代管。
崔筠问她:“夕岚回来,你就得交还所有的印章钥匙,你可有不甘?”
宿雨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婢子甘心听娘子的安排,娘子如何安排,婢子便如何做事。”
崔筠并不想探究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只让她下去忙。
末了,崔筠对张棹歌说:“其实还有一个管事,负责冬天训练部曲,增强家宅护卫以及对外诸事宜。”
张棹歌说:“……这是为我量身打造的?虽然我不想自作多情,但阖府上下,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那棹歌愿意吗?”
张棹歌本意是不愿意的,这不是入职赘婿时说好的工作内容,可伴随崔筠的请求出现的是系统颁布的任务——让她在明年开春之前,训练出一支强壮有力、训练有素的私人武装力量。
张棹歌:“……”
要不是从前她在淮宁军时,老板陈仙安排任务,系统也会跟着颁布任务,此时此刻她只怕要怀疑崔筠是系统的闺女了。
她言不由衷地说:“愿意。”
崔筠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说:“听起来不是很乐意的样子。”
张棹歌:“……”
就算老板是自家老婆,身为一个社畜,也很难由衷地喜欢上加班。
在她思忖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技巧才能让崔筠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地答应兼职保安队长的时候,忽见眼前裙摆摇曳,伴随着珠饰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崔筠就这么侧坐在了她的腿上。
一手勾着她的肩膀,另一手抚弄她的嘴唇:“如果我说,我会付给你酬劳,你也不愿意么?”
“七娘准备付什么样的代价呢?”张棹歌搂着她的腰,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
崔筠抚弄张棹歌嘴唇的手已经移到了下巴,顺着喉咙往下滑:“给你的月钱额外加一千?”
“我固然喜欢钱,但钱还不足以打动我。”
崔筠轻咬张棹歌的耳郭,声音仿佛自带魅惑效果:“那……我呢?你爱钱还是爱我?如果是你最喜欢的我,能打动你吗?”
张棹歌早已沦陷,丢盔弃甲地投降:“我最爱的自然是你,所以别说帮你训练一支部曲了,便是训练一支军队,我都愿意。”
“又不是想造反,不要你训练军队。”崔筠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啄了啄她的唇,以示奖励。
张棹歌没能加深这个吻,似有些不甘地嘀咕:“七娘好生狡猾,你本就是我的,我上了你的当。”
崔筠笑吟吟地说:“那你也是我的,我安排你做事,你也不许跟我讨价还价才是。”
张棹歌一噎,半晌,借着崔筠侧坐的姿势,轻轻地将她放到在榻上,说:“答应我的可不许反悔,正好我从长安带回了些小玩意,我们试一试可好?”
崔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从长安带回了什么?”
“西域奇石打造的……咳,那啥。”
张棹歌比划了下,崔筠脸颊“轰”地红了,她娇声嗔骂:“你去长安都干了什么?怎么买这、这么些个玩意?!”
她怀疑张棹歌是不是在长安结识了什么混迹烟花柳巷的浪荡子,否则以张棹歌的性子,玩不出这么多花样。
第77章 奇石
张棹歌被打脸了。
昔日她吐槽签到获得的麦当姬、肯的姬套餐用不上, 还给扔到了芥子空间的角落去。
眼下与崔筠情到浓时,不仅把昔日的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还忍不住对这些情趣玩意儿产生了一丝好奇——想试用的那种好奇。
虽说这东西是张棹歌拿出来的, 实际上她只在小广告上见过,并没有使用过, 因此她跟崔筠研究了半宿。
这半宿下来, 崔筠算是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张棹歌若真的结识了什么浪荡子弟,在他们的怂恿引诱下买了这些个物件, 也不至于如此生疏好奇。
她相信张棹歌只是无意中闯进了卖那些个玩意的铺子, 然后出于好奇给买回来的。毕竟张棹歌这个体质,她会出现在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都不奇怪。
令她惊奇的是, 这个西域奇石打造的玉[哔——]不仅质地温润,哪怕是在晚秋的寒夜里,也感觉不到玉器的冰凉,甚至它还能根据环境调节尺寸,路窄它就缩小,路面太冷它就升温,不会因为超限而给路面造成损伤。
也难怪叫奇石了。
不过崔筠不是很喜欢借用外物, 要不是张棹歌说它还能起养护作用, 她可能会让张棹歌将之扔到木箱底下吃灰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了张棹歌的话后生出的心理作用,第二天起床后,她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连朝烟都以为她今早起上了妆。
崔筠除了出嫁那日盛装打扮外,平日大多是涂个唇脂, 还有就是为了跟齐娘子有共同话题而腾出时间专门研究一下脂粉。
她很少往自己的脸上涂抹胭脂水粉,一是好的胭脂水粉太贵, 劣质的胭脂水粉还不如不用,她不想浪费钱去买贵的胭脂水粉,干脆不用;二是她还年轻,并不需要用胭脂水粉来修饰容颜;三是张棹歌说铅粉对身体有害,用久了不仅不能起到滋养肌肤的作用,还可能加速容颜衰老。
甚至连她唯一涂抹的唇脂都被张棹歌换了,因为张棹歌说她原先使用的唇脂是用朱砂做的,天天吃朱砂只怕要中毒。
崔筠在跟齐娘子的书信往来中也提到了这事,齐娘子纳闷,因为几乎所有的唇脂配方里,朱砂都是必不可少的材料,不用朱砂用什么?
崔筠知道,但她可不会平白告诉齐娘子,这也是她用来吊住齐娘子的饵之一。
言归正传。
询问崔筠是否涂抹了胭脂的朝烟立刻被宿雨堵住了嘴,以需要找她帮忙为由将她拖走了。
崔筠面上依旧保持着一家之主的端庄与淡定,但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的耳朵红得快滴出血来。
正好来问她要部曲名单的张棹歌便遭了殃,被她以久未练字为由,罚她晚上得练完字才能睡觉。
张棹歌:“……”
她说:“要不我先去练字?”
崔筠拒绝:“不行,你答应了我要负责训练部曲的。”
张棹歌委屈地说:“我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我这么积极帮你做事,你怎能无缘无故罚我呢?”
崔筠一愣,跟张棹歌认识这么久,就没在她的脸上见过委屈的神色,哪怕被牵连除籍,她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见这事上,她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崔筠略微有些心慌,更多的是紧张,她的语气软下来,说:“我不是要罚你,而是……除非你答应我,今晚不许再用那玩意弄我……”
张棹歌弄明白了她生气的缘由,也不再装委屈,关心地问:“是弄疼你了吗?”
昨晚不是说不疼的么?
作为一个合格的伴侣,她自然是要充分照顾对方感受的,要是真的体验感差,那就没必要再用了。
崔筠想起昨晚的体验,嗔怪地瞪了张棹歌一眼,羞耻地说:“不是……是叫底下的人看出来了。”
张棹歌闻言,也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自我排解了,说:“随他们,我们又不是无媒苟合,不担心有人说闲话。”
崔筠一听,也觉得在理,是她想岔了。
张棹歌见她消了气,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试探:“那还罚字吗?”
崔筠含糊其辞:“你的确该练字了。”
张棹歌心领神会,崔筠说她该练字,又没说非得晚上练。
她说:“那我安排好时辰。”
如今的她也不是真的如其余人眼里那般游手好闲,她大多数时间在温习《补养方》,顺便学习她从系统那儿得到的医书大礼包,闲暇时除了编写反诈小故事,就是捣鼓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她让人打了两个衣柜和木制衣架。
这会儿垂足家具才刚普及流行开来,很多家具仍是坐席时代的款式,比如柜匣,它只有一米二左右高,里面放了很多个匣子,将东西存放进去,拿东西时再拉开匣子。
后世那种立式衣柜是随着高足家具走入寻常百姓家,才跟着普及开来的。
张棹歌说:“衣物这样挂着,就能少很多褶皱了,要挑衣裳的时候也不用再翻开别的衣裳。”
如此,这两个衣柜才抬进了她们的房间顶替了原来的衣箱。
……
张棹歌从崔筠这儿拿了所有在册的奴婢及部曲名册,她没有立马就组织人手去训练,而是对崔筠说:“这些部曲大部分都是因为农田才依附昭平别业的,对他们来说,照看农田高于一切,所以强行将他们安排去训练,他们只怕不会心甘情愿。这样一来,训练的效果也很差。”
崔筠很清楚怎么样才能收拢人心、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她拨给了张棹歌二十石米用于十月份的训练支出,往后每个月视实际情况调整预算。
随后她将昭平别业非管理岗的奴婢部曲都召集了起来,宣布了两件事:
一是每年冬天都会召集三十个奴婢部曲进行训练,不分男女,皆可报名;二报名的奴婢部曲除了原本每月的口粮外,会额外发放一些冬训补贴,按每人每日米一升、蛋一枚、肉一两来算,表现出色的还可额外获得奖励。
原本听说要进行训练,奴婢部曲们都神情恹恹,一年四季好不容易盼来冬天农闲可以歇一歇,谁乐意跑去训练?
但听到有补贴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泛起了光。
有米有蛋还有肉,再加上原有的口粮,让一家五口都吃个八分饱也没有问题。
不过,张棹歌又公布了训练的细则,她将会采取末位淘汰制,十月训练计划中,每三日会进行一次考察,淘汰表现最差的一人。
一个月后,剩下的二十人会进行一次大考核。考核会分优良差三等:优等三人,伙食为每日两升米、蛋两枚、肉五两;良等七人,每日可得米两升,蛋两枚、肉二两;余下差等的餐标不变。
然后每半个月再进行一次大考核,虽然不会再淘汰人,但是评分和等级会根据他们的表现做出调整。
十二月只训练半个月,因为临近年关,崔筠那边可能会有很多任务要安排下去。
但是十二月的考核会挑出三个优等提拔为小队长,分管昭平别业的部曲,安排他们到昭平别业值班,以及在农闲时对崔家的产业进行巡视。
往后每个月都会进行一次全员训练,同样有餐补。
这些细则一经公布,众人原本还抱着“既然有餐补那我勉为其难去训练”的念头,意识到竟然会淘汰后,他们的想法立马就变成了“我一定要成为留下来的人/我要挤上优等”。
接下来就是报名筛选。
张棹歌按兵卒的条件来选拔,优先16-28岁的青年,因为这个年龄段体能训练效果最佳;其次是拖家带口,家里人多的,为了温饱,他们往往会十分认真地参与训练——但每家仅能报名一人;最后来报名的人不能是那些在岗的人,比如造纸作坊、炭窑的仆役。
在奴婢部曲的积极报名下,很快就选出了三十个人,其中就有林春。
她是以部曲遗孀的身份报名的,又因她这些年一直操持家事,粗活重活都干过,所以体能上是没问题的,她甚至还卡了28岁这个年龄的限制。
既然她愿意跟这群男人争一争,张棹歌倒是乐意给她机会,不过也直言考核的时候不会给她放水。
林春想到那些餐补,哪怕第三天就被淘汰,这三天里积攒的口粮都够她跟女儿吃好几天了——儿子在作坊当学徒,她并不担忧他的温饱问题。
至于女儿在家没人管怎么办?
她给塞到了昭平别业来,让崔筠随便给她安排一点事干。
看着只有六岁的李奀儿,崔筠无言,这小豆丁能干什么呢?
李奀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边擦鼻涕一边看她:“我会养虫子,会割草,会帮阿娘穿针线……我能干的可多了。”
崔筠猜测她所说的养虫子应该是养蚕,毕竟家家户户都养蚕的情况下,女孩子会从小就会被安排来干这类活。
崔筠笑说:“可是现在是冬天,不需要养……虫子。”
李奀儿脑袋耷拉。
崔筠让朝烟带她下去洗把脸,然后去散养鸡鸭的果林里捡捡鸡蛋鸭蛋什么的。
……
张棹歌的训练计划是每日训练八个小时,从早八点到晚六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的午休。
她每天早上随崔筠五点多起床,趁着早晨的精神最好,看两个小时医书,再去训练部曲奴婢。中午回来睡半个小时,剩下时间练字。晚上结束训练后,才是她的娱乐时间。
好在这样的训练只有两个半月,要是天天如此,她肯定撂担子不干。
正琢磨着训练项目,系统忽然提醒她:【为老板分忧,提高企业效益。(3/3)】
张棹歌分心点开任务列表,顿时明白大概是雕版印刷的事成了。
她猜的没错。
在她忙着训练部曲时,故林带着印刷成品来见崔筠了。
整整十份,每一份都一模一样。
故林拿出一份物料耗损的单子:“就是为了印出这样的效果,过程中浪费了不少墨和纸张……”
崔筠并没有责怪他,说:“这些都是必要的成本,你放宽心,待大郎回来,给她看看,若是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印刷了。”
中午的时候,张棹歌回来了,故林又来了一趟当面向她汇报印刷的进度。
张棹歌挑出了几处毛病,给出改进的方向后,雕版印刷也逐渐步入正轨了。
这时,张棹歌才摩拳擦掌领取任务完成的奖励。
【任务完成,奖励技能:酿造精通*3】
张棹歌:“……”
这什么?怎么还会有技能是乘以三的啊?
说好的三倍奖励呢?是这种三倍吗?
【请请从以下酿造工艺中选择三种精通方向:酒、醋、酱油、豆豉、腐乳……】
张棹歌:“……”
所以她这个赘婿是真的要往十项全能发展了吗?
第78章 和离
最终张棹歌选择了酿酒、酿醋和酿酱油三个酿造方向。
她虽然学习了酿造技术, 却没有立马拿出来,因为昭平别业目前的产业已经足够多了,短时间内应该先扎根造纸及印刷市场, 不宜再分出太多心思和人力物力去酿造。
另外,在粮食产量普遍低下的时代, 用粮食去酿酒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一种糟蹋粮食的行为。
正因如此, 朝廷才会严格控制酤酒户的数量和酒的产量。
不过她闲暇的时候可以酿一些酒供自家喝,就用她私库里的那些粮食。
……
立冬那日,夕岚揣着账本从汝州城回来汇报纸行开张这一个月的经营情况。
因前期装修商铺和宅子花了不少钱, 后来又从牙侩那儿买了几个奴婢, 一下子就花了几万钱,所以第一个月的账面并不好看。
好在崔氏皮纸的质量过关, 加上开业期间买得多还有折扣,很多人家一买就是好几刀。
一个月下来,营收达到了四万钱。
考虑到纸张的消耗速度并不快,有些人家买一刀纸回去,只怕要用上几个月,因此后续每个月营收能维持在两万钱就算赚了。
而纸行后续要想提高营收,关键还是在于佛经的印刷与销售。
崔筠已经让夕岚放出风声, 说崔氏纸行有许多典藏本佛经, 印刷版低至三十文一份。
双燕曾经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有人买一份佛经,别人就可以选择摘抄,未必会来纸行买。
夕岚笑着说:“摘抄佛经总得有纸吧?”
双燕被她这么一提点,立马就明白了。
纸行有很多加工后的纸, 比如合适抄写佛经的经纸,当虔诚的佛信徒争先恐后地摘抄佛经后, 再趁机宣传经纸,那么经纸的销量就会增加。
哪怕经纸太贵,老百姓选择用普通的纸摘抄,也能带动纸张销量。
不仅是佛经,崔筠还让刘墩儿雕刻了一些菩萨画像印刷,以便那些不识字的百姓带回家挂起来,或贴墙上。
——这些画像总不能随随便便摘抄模仿吧?
夕岚这次回来,除了汇报纸行经营情况,便是将印刷好的佛经给运到汝州城去。
从正式刊印至今,短短三天就已经印刷了几百份佛经,这还是在刘墩儿忙于刊刻,由两个学徒印刷的成果——由于印刷完还得晾晒,因此一天能处理好两百份已经算效率。
那些有瑕疵的刊印品也没有浪费,都被崔筠安排人拿去草市低价处理了。
崔筠对夕岚说:“这次回来就多待两日,纸行那边没你一两日也不妨事。”
夕岚快一个月没回来,她也不想因太长时间没在崔筠的身边而与昭平别业脱节,就应了下来。
夜里,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夕岚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指。
她起身,青溪看到她,神色平静:“你还没歇息呀?”
夕岚端看他的态度便能看出一丝端倪来,但她并不在意,开口问道:“别业里这一个多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都不跟我提一提?”
很多事她都是今次回来了才从旁人的嘴里听到的,如果她在昭平别业的人缘差一些,只怕三五个月后再回来,她就成外人了。
青溪说:“你我都清楚,在娘子底下办事最重要的是守口如瓶,我如何跟你提?”
夕岚不悦地说:“那你也知晓什么事可以提,什么事不可以提。娘子让奴婢部曲训练之事不算秘密,你也没跟我提过不是?你不是不能提,而是不想提。”
青溪皱眉:“你说得对,我不想提。这些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不要紧该由我来判断,你一点事都不向我透露,压根就是没将我放在心上。”
“与你说不通。”青溪脱下外衣就想去睡觉。
夕岚说:“你心里有别人了吧。”
青溪立在床边,脸色颇有些不自在,他辩说:“你别胡说。”
“与你夫妻六年,我还看不明白你吗?”夕岚说,“况且今日我在果林看到你让一个女童坐在你的肩膀上摘树上的果子,那个女童我认得,是李十二的遗孤。还有人说你与林春往来颇为频繁,也就最近林春在阿郎手下训练,你们才没什么机会接触。”
“我那是——”
“你不必狡辩,也不必拿娘子嘱咐要优待去岁伤亡部曲的家眷来当幌子,毕竟此事连娘子都已经看穿,你再瞒我,只会令我更加瞧不起你。”
青溪悚然:“娘子她……”
夕岚见他连否认都不否认了,心里的火噌地冒出来,质问道:“我自问没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这样做对得住我吗?”
青溪说:“我也没越过那条界。”
他没越界,可夕岚心底却有了疙瘩和裂缝。
翌日,张棹歌和崔筠就知道了这事。
因为二人一大早就来找她们处理家务事了。
二人的婚事是崔筠之母定下的,因此他们没有自主离婚的权利,只能来找崔筠。
崔筠让张棹歌关起门窗,对青溪和夕岚说:“眼下没有别人,你们可以如实交代了。”
真到了崔筠的面前,二人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们之所以会找到这儿来,是知道他们昨晚吵架的事瞒不住,冷处理可能会招来流言蜚语,从而造成更恶劣的影响,因此还不如来崔筠这儿坦白问题,顺便寻求解决办法。
张棹歌问:“你们要和离吗?”
二人皆不语。
青溪有些意动,但显然顾虑更多,以至于他不敢轻易开口。
夕岚则是迟疑了下。她与青溪虽说没有多少感情基础,但当了六年夫妻,总是有些情谊在的。
张棹歌淡淡地说:“不想和离过来干嘛?感情的事,旁人不便插手,只有你们自己想明白了,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崔筠说:“既然此事涉及林春,那还是把她也叫过来吧。”
青溪扭头对夕岚说:“是我对不住你,但此事错不在林春,在我。”
夕岚眼眶红红的,别过脸去:“错自然在你。”
在等林春过来的时候,青溪也将他与林春相互吸引,萌生情意的事坦白了。
如崔筠猜测的那般,青溪因与夕岚聚少离多,又无法和离,因此一直过着平淡几近乏味的夫妻生活。加上夕岚处处以公务为先,夫妻间的情话都少有,青溪正值壮年,哪里能长时间忍受这般寂寞的滋味?
这时,丧夫半载的林春走进了他的心里。
林春年长青溪两岁,虽说长年干农活,肌肤没有夕岚那么好,可她活泼大胆又会体贴人,与夕岚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类型。
接触久了,二人之间就产生了情意。
但林春碍于青溪已经娶妻,而她又带着两个孩子,不能轻易越过那条界,因此最多也就是跟青溪牵牵手,说说情话,或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
青溪觉得,跟林春这样的相处才像是正常的夫妻。
哪像夕岚,开口闭口就是娘子的安排、娘子的任务,还有账目、采办等事宜,跟她说话无趣极了。
他们之间不该是夫妻,而该是最纯粹的同事。
其实青溪明白林春会向他示好是为了让自己和孩子的日子能更好一些,即便如此,他也甘之如饴。
青溪的“控诉”让夕岚缄默了许久,毕竟她确实很少会考虑到青溪,比如当初崔筠在挑选去汝州负责纸行开张事项的人选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崔筠曾问她要不要先跟青溪商量,她觉得没必要商量,因为她以为青溪能理解她的选择。
事实上青溪能理解,但理解是一回事,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理解夕岚的拼劲,但他无法接受在她的心里,事业比他更重要。
作为旁观者的张棹歌与崔筠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林春一头雾水地过来,在看到青溪与夕岚后,心中颇为别扭,同时也有些心虚尴尬,忍不住猜测,她跟青溪的事该不会被夕岚知道了吧?
不过就算被人知道了,她也不会因此而内疚惭愧。
内疚惭愧那是有道德的人才会产生的情绪,但在温饱和生存面前,道德和良心又值几个钱?
崔筠问起她跟青溪的事,她恬不知耻地承认了,也真心实意地向夕岚道歉,还说:“我知道我不要脸,可是十二郎没了后,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想找一个依靠。”
夕岚说:“娘子不是佃了几亩地给你吗?你只需交一成田租,如何不能自力更生?”
林春将一双手伸到夕岚的面前,后者定睛一看,只看到上面有厚厚的茧子和一些疤痕。
她说:“从前家里有十二郎,他很少让我干粗活累活,可十二郎没有了,那些地我只能自己翻种。冬天过后的土多硬呀,一锄头下去都敲不动。我挥着锄头,手掌起了一个又一个泡,水泡磨破后流成血,伤口还溃烂了,我想买药只能用粮食去换……两个孩子病一场就去了三分之一的积蓄,仅是几亩地,如何能养活我们娘儿仨?我就算不为自己,我总得为两个孩子的未来谋算。”
她最崩溃的时候都想找一根绳子把两个孩子挂上去,最后再自我了结了,可她的两个孩子这么乖巧听话,她又舍不得了。
夕岚沉默了。
林春也不想完全依靠青溪,所以她尽可能地干活,就像这次冬训,很多男人都笑话她自不量力,可为了那一口肉,她还是咬着牙挺过了两次考核。
她说:“事已至此,我与崔管事断了就是。”
崔筠见不得青溪缩在两个女人的后面,声音凌厉了许多:“青溪,有什么话就说,畏畏缩缩不像话!”
青溪这才说:“娘子,小的想与夕岚和离,此事是小的做错在先,要如何罚小的都认了。”
崔筠看向夕岚:“你想与他和离吗?”
夕岚咬了咬牙:“我也不稀罕他,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
崔筠没问林春,说:“如此,那我便做主让你们和离了。此事是青溪有错,因而你们成婚这么多年的积蓄,需要分八成给夕岚做补偿,可有异议?”
青溪和夕岚都没有异议。
“你们这婚事是先母定下的,青溪你不珍惜,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因此我还要罚你接下来半年,月钱减半。”
青溪也认罚了。
至于林春,崔筠要收回那几亩田,以示惩戒。
但考虑到她的处境,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给了她另一条出路——或去果林打理林子、饲养家禽和猪羊,或去造纸作坊学抄纸,或在杂院当粗使婆子,或去织房纺布……每个月都可得一千钱。
甚至她可以什么都不选,自谋出路。
往后不管她是要嫁给青溪还是真的跟青溪断了,崔筠都不会再干涉。
林春选择去打理果林及饲养鸡鸭猪羊。
崔筠处理完他们的事,让青溪跟林春先出去。
张棹歌知道她有话要与夕岚说,便去场上盯着部曲奴婢训练了。
傍晚,张棹歌回来没看到夕岚的身影,问:“夕岚过去汝州城了?”
崔筠说:“嗯。她此番过去带了不少纸张和佛经,所以今夜先在县城歇脚,明天就能早点到汝州城了。”
张棹歌走到崔筠的面前,趴在案桌上抬手替她抚平了眉头,说:“这桩事解决了,不应该是皆大欢喜吗?怎么愁眉不展的样子?”
崔筠借势握住她的手,问:“棹歌,未来我们会不会也像青溪与夕岚那般,过了最初的激情,便只剩一地鸡毛?”
张棹歌一愣,明白过来,是青溪和夕岚的离婚让崔筠产生了不安的情绪。
古往今来都是相爱容易相守难,更何况她们之间都是女子,所要面对的难关又岂止时间和外界的诱惑?
张棹歌问:“七娘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你敷衍我。”
“……没啊。”
“你知道我不可能回答没信心,可我若回答有信心,便显得我先前的问题很傻,这不是敷衍是什么?”
“那我若说我们的未来不会步青溪与夕岚的后尘,你是不是还会追问为什么这么信誓旦旦?”
崔筠:“……”
居然被张棹歌预判了。
但是没关系,她还有说辞:“你看,你就是说不出为什么,所以才找话敷衍我。”
张棹歌好气又好笑:“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忧虑而吵架啊?”
“我向来讲理,是你认为我在跟你吵。”
张棹歌:“……”
她缴械投降:“行,我不占理,说说你故意跟我演这一出,想让我做什么吧?”
崔筠的眉梢一扬,一改刚才纠缠不休的模样,说:“我想要你。”
第79章 热销
用自己的身体来安抚崔筠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况且床笫之事自然该有来有往,这样才有利于妻妻生活的长远发展。
张棹歌望着她,吃吃地笑了声:“那今夜我是你的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撬动了压在崔筠心头的千斤石, 她尝到了心潮澎湃、血脉偾张的滋味。
情话果真是最好的前戏,尤其是张棹歌这少有的姿态, 叫人神魂颠倒。
在张棹歌付出血的代价后, 崔筠对未来的忧患意识总算是打消了。
尽管张棹歌不需要,但崔筠还是内疚地给她放了一天假,并暗下决定, 一定要多练, 只要熟练了,就不会因为技艺生疏而叫张棹歌有苦难言了。
张棹歌心头倒是没什么苦, 她还安慰崔筠这都是甜蜜的负担。
崔筠原想就这个“负担”跟她掰扯清楚,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便让这事翻篇了。
……
青溪与夕岚和离的事并没有外传,只不过青溪搬到另一个院子居住的事瞒不住别人,于是就有了许多猜测,但碍于他的身份, 没有人敢跑到他面前来说三道四。
林春在冬训中没能撑过第三次考核被淘汰了, 好在她有了新的活计,不用再担心接下来的日子一顿饱一顿饥了。
她跟青溪不知是真的断了,还是因为果林离别业太近,有顾虑,并没有在张棹歌与崔筠的眼皮子底下频繁往来。
崔筠也没空管他们的事, 她正在等刊印的佛经面世后的成果,是否如她猜测的那般提高楮皮纸的销量。
在崔筠把佛经的消息放出去后, 昭平乡附近的广宁寺是第一个找上门的,目的自然是想借阅她手上的佛经。
来的是广宁寺的主持方丈,可见崔筠手上的佛经对这些僧人的诱惑力有多大。
崔筠让朝烟拿出两卷刊印的佛经给主持,后者看到佛经的态度愈发虔诚,尽管这两卷佛经并非他此次的目的,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多谢崔施主。听闻崔施主家中还有不少窥基大师译注的经文,贫僧冒昧借阅,一个月内必定归还。”
崔筠这次刊印的佛经是最经典的《妙法莲华经》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其中一卷,这上面刊印的也是最为佛信徒耳熟能详的内容。
对崔筠而言,越是百姓耳熟能详的东西越好卖,但对已经有不少佛经典藏的广宁寺而言,最没有价值。
崔筠微微一笑:“大师,不是我不愿意出借,只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些佛经的,还没看完呢。不若等我看完,再到寺中供经。”
主持:“……”
所谓的“看”怕不是刊印。
真到那时候,佛经已经传遍汝州了,他们广宁寺还谈何优势。
他叹了口气,询问崔筠要怎么样才能出借这些经书。
崔筠说:“听闻贵寺也有不少经文典藏,我也想拜读一二。”
广宁寺虽然是以借阅为名,实则还是带回去抄一份放在寺中珍藏——崔筠手里有广宁寺没有的佛经,广宁寺也有崔筠手上没有的佛经,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跟广宁寺交换着抄?
主持的脑中似乎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答应了崔筠。
见识过八关斋会之盛大,同时也算半个信徒的崔筠很清楚佛信徒的钱很好挣。如她预料的那般,刊印的佛经一经面试,纸行的营收便提高了不少。
这时,崔筠收到了窦婴寄来的《正元历》。
《正元历》是建中年间,皇帝嫌弃旧的《五纪历》不准,而让司天台根据观测的天象制定的新历法。
每年十月初一,司天台都会颁布明年的历书。
历书又有皇历之称,是朝廷和百姓确定农时最重要的工具,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备上一份,可见其需求之高。
窦婴寄历书来的用意,崔筠又怎会看不出呢?
她心中既酸涩又高兴,并趁此机会提笔写下书信寄去。
既然阿姊不与她写信,那她便写信给阿姊。
另一边,她让宿雨抄了份历书给刘墩儿刊刻。
佛经可以慢慢来,历书具有时效性,一旦官印的历书面世,那她这边就再也抢占不了市场,可不能慢。
张棹歌忙里偷闲翻了下这历书,发现它跟后世的黄历有不小区别……属于她看不懂的那种,后世那种出现了月份、节气、吉凶、行事宜忌等内容的黄历这会儿还未出现……至少官方印刻的历书里不会出现这些迷信的内容。
还好她可以从系统的面板看日期和时间,不然还得花时间去学习如何看历书。
也幸亏她没有装自己是文化人,哪怕她写得一手好字,又能偶尔说出一些经籍名言,就冲她连历书都看不懂这一点,她是文盲的事也暴露无遗。
……
刘墩儿如今的雕刻印刷技艺愈发熟练,不出半个月,他便刊刻出了份《正元历》来。
十一月初,汝州城的百姓忽然发现明年的皇历居然已经开始售卖了。
往年都是朝廷先颁布历书,送去印刷,再送到各州府,由州府组织人手二次印刷,老百姓才能看到新一年的皇历。这个过程往往要一两个月,置办年货的时候能买到来年的皇历就已经算效率了,有些偏远的地方第二年才看得到新皇历。
因此,对于提前一个多月就能买到皇历这种事,有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买了一份,发现还真的是新的皇历。
卖皇历的“崔氏皮纸行”也允许大家先验明这是新一年的皇历再买,不会用旧的皇历坑大家。
纸行开张两个多月,已经有不少人打听清楚了东家的背景,对于崔氏,众人是信服的,因此这历书的销量很快就赶上佛经了。
纸行的生意红火,仅一县之隔的南阳县自然也很快就出现了楮皮纸、刊印版的佛经以及历书。
历书的售卖引起了身为县丞的崔元峰的关注,他让人去买了份历书回来,发现不管是用纸还是版面都赶上官印的历书了。
可他很清楚,官印的历书还没开始印呢,这些历书是哪儿来的?
他让人去查,很快就从卖历书的书商那儿得知这些历书都是隔壁汝州在卖的,连古鸦路驿道旁的几个草市都在卖。
书商也是看年关将至,老百姓都需要历书,才斥重金买了许多来这边卖的。
“胡闹,官印历书都未发行,怎可私印历书?!”崔元峰觉得对方这是在挑战官府的权威。
历书也是朝廷用来控制百姓的一种手段,百姓要种地就得知道农时,没有历书他们就无法弄清楚节气、节令,因此官府刊印售卖历书,目的就是让百姓听命服从官府。
虽然朝廷未曾禁止民间私印历书,可那是因为此前没什么人会去干这亏本的买卖,毕竟只有官府才有成熟的刊刻技术,民间的刊印品多粗制滥造,质量低下。
可这精致的私印历书的出现等同打了官府的脸,无疑是告诉官府,民间也有人掌握了如此成熟的刊印技术,他们不再是权威。
崔元峰立马上报县令,要求彻查。
那书商不服,这历书又不是他刊刻的,凭什么禁止他卖历书?
县令也是找遍了朝廷的法令都没找到对应的条文,只能不了了之。
这是汝州那边卖的历书,也就是说那是汝州的事务,关他们邓州南阳县什么事呢?
不过崔元峰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书商卖的纸上竟有崔氏的徽记,而这些楮皮纸与历书所用的纸是一样的!
他意识到什么,便停止了明面上的调查,然后把崔铎找来,说:“你让人去打探一下七娘的动向。”
“怎么了?她最近挺安分的呀。”崔铎说。
无论是宿雨那边的密报,还是齐娘子那边旁敲侧击打听到的,都说明崔筠近来都没做什么。
崔铎认为她大抵是在忙着处理那几顷收回去的农田,更何况他不认为崔筠还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崔元峰拿出一沓楮皮纸、一份佛经和他从历书中撕下的一页纸,说:“你能看出这三样东西里的共同点吗?”
崔铎先是翻了历书,再看佛经,说:“这字不一样,应当不是说字……那是纸了?历书和佛经都是用的这种纸。”
“那你再看这纸有什么不同。”
崔铎看不出来。
崔元峰便将这沓纸叠起来,给他看侧面印的章。
崔铎大吃一惊:“虽然只有三分之一,但这是我们崔家的族徽吧?”
崔元峰没说是与不是,只说:“这些东西都是汝州那边传过来的。”
崔铎一个哆嗦,立马明白了崔元峰的意思:“阿耶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七娘捣鼓出来的?她何曾会这些东西!”
“她不会,她那个赘婿也不会吗?”
想到那个他费尽心思才让人学会构造的曲辕犁,崔铎:“……”
“应该不会吧?”他仍不敢相信张棹歌会有这能耐。
“再说这历书能赶在官府刊印之前印刷出来,想必刊印之人很早就将历书拿到手了。能有这般效率,此人在长安必定有人脉,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人脉。”
崔铎哪里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崔筠在长安可不就是有人脉么?那个封为县君的窦婴,听韦兆说她跟宋氏五女走得很近,而宋氏五女又常在宫中行走,历书一经颁布,她们只怕就已经拿到手了。
崔铎说:“那也只能说明七娘或许开了个书坊,雇了人刊刻佛经和历书。至于这纸,大概是从造纸坊买的。”
仅是开铺子和经商,还不至于令崔元峰在意。
但如果崔筠掌握了造纸的技艺,那就不得不令他重视了。
他说:“所以我让你去打听。”
末了,他又提点,“哪怕七娘只是开了书坊,可一直与你有联系的细作却丝毫没有告诉你这一点,就已经说明那人不可信了。”
崔铎的心头突突一跳。
因宿雨之前的确透露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导致他过于相信宿雨了,所以他此前没想过宿雨在背叛了崔筠后又背叛他。
如果宿雨真的有问题,那他就得从前培养一些人打进昭平别业内部了。
第80章 刺绣
张棹歌正在训练昭平别业部曲的时候, 看到了林长风,她让人先一步回去通知崔筠,自己则打马上前拦下林长风一行人。
“林长风。”
林长风勒马, 面上恭恭敬敬:“原来是张郎君。张郎君这是在做甚?”
他狐狸般的眼睛从远处那群持着木刀排列整齐的部曲身上掠过,无需前往昭平别业查探, 他便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张棹歌说:“天冷了后, 有不少部曲生了病,所以为了增强他们的体魄,特意召集他们出来强身健体。你们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林长风说:“小的是奉阿郎的命令, 来问七娘子冬至与年节是否回邓州祭祖, 阿郎好早些做安排。”
她头一歪,看到了骡车里钻出来的五桃, 便露出了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问:“这种事哪用你亲自过来?而且用得着带上二舅哥身边的婢女吗?”
“五桃是来寻亲的。”林长风编造了一套五桃有一个很早就被发卖的姐姐,她最近听说买她姐姐的人家就在昭平乡,所以崔铎大发善心,允许她过来寻亲。
张棹歌一听,这借口找的这么不用心,想必是冲昭平别业来的了。
她说:“哦?你那姐姐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在昭平乡, 我肯定知道。”
“她叫二丫,也不知道如今是否改了名字。”
“二丫呀……我倒是知道好几个,孙家有个二丫,嗣群家也有个,还有……”
林长风看出来张棹歌是在拖延时间, 心中一紧,着急地说:“我还得去寻七娘子, 就先过去别业那儿了。”
张棹歌笑吟吟地看着他:“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起吧。”
她让部曲们改训练为巡视,自己带着林长风回到了别业。
这会儿,崔筠已经安排下去了,保证林长风带过来的每一个人都处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林长风还未到别业便已经感受到别业的不同,别业的一草一木看似没什么变化,实际上他走到哪里都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盯着他。
而且别业内的部曲、仆役的精气神看着都跟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过去他们麻木、颓靡、胆怯,如今眼里能看到光芒,腰背直挺,哪像崔家那些部曲仆役一副被生活压垮了的模样?
进入别业的时候,林长风给五桃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假装被门槛绊住,直往张棹歌身上扑。
怎料张棹歌像是后背长了眼,她突然往前蹿了一大步,似有些急切:“七娘,我回来啦!”
五桃毫无意外地扑倒在地上,摔得她头晕眼花,手腕关节好像要错位一般,眼前一片发黄,看不清楚周遭的一切。
她高声痛呼,张棹歌这时才回头,故作讶异:“七娘还没出来,怎么行这么大的礼?”
林长风太阳穴跳了跳,忙让仆役去将她扶起来。
“郎君,奴家的手好像断了。”五桃这回哭得真情实意。
奈何张棹歌“郎”心如铁:“你家郎君在邓州,只怕一时半会儿赶不及来这儿给你治手。”
林长风:“……”
五桃:“……”
她哭得更伤心了,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不解风情、毒舌嘴贱的男人?
林长风不得不出手替她检查:“好了,没什么事,大概是挫伤了。”
这里的动静闹到了后院去,崔筠像是被惊动,慢悠悠地到前院来,看到这一幕,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大郎,林长风怎么会在这里?”
林长风这会儿顾不得五桃,过去向崔筠说明了来意。
冬至祭祖是族中的大事,但崔筠属于外嫁女,非必要参加。
但崔元峰拿准了她会参加,毕竟四房仅剩她这一个血脉了,她若是不参加,族内还是会拿过继来说事。
“我自是要回去的。”崔筠说。
林长风勾唇,这正中主子下怀。
只要崔筠和张棹歌回邓州,他便可安排来寻亲的五桃查探昭平别业的秘密。
鉴于崔铎没有掌握昭平别业别的奴婢的把柄,所以临时策反这儿的奴婢是不成的了,只能强行安插眼线到乡里,他不信崔筠真手眼通天,能把昭平别业经营得无懈可击。
崔筠把林长风一行人安排在别业的杂舍住下,以便监视。
林长风打着帮五桃寻亲的幌子离开别业,试图躲开崔筠的监视,然而他不清楚,这乡里也有不少崔筠的耳目,他是真寻亲还是假寻亲,崔筠一清二楚。
不过,崔筠的确无法一手遮天,乡里虽然有不少依附和信赖她的乡民,但也有很多嫉妒她的人,因此林长风很快就打听到崔筠从夏初便开始组织人手造纸了,现如今崔氏楮皮纸不仅在汝州销售,还卖到了汴州那边去。
饶是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林长风骤然得知这件事,仍吃惊不已。
他是崔家的家生子,对崔筠不说从小看到大,她在祖宅的那三年,却是一直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的,她有没有造纸的技艺,他还不清楚吗?
这一切似乎是崔筠和张棹歌成婚之后才有的变化。
至此,他已经十分确定宿雨背叛了崔铎,就是不太清楚这其中是否有崔筠的手笔。
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拦下了宿雨,高声说:“宿雨,好久不见。”
如果宿雨心虚,说明宿雨未曾让崔筠发觉她曾经背叛的事;若是宿雨无所畏惧,说明崔筠已经知晓她过去做过的事,只是没有予以追究。
宿雨想到崔筠的吩咐,也懒得再跟林长风虚与委蛇,问他:“你有什么事?”
林长风眯了眯眼:“二郎君托我来看看你,毕竟这两年,你着实辛苦。”
宿雨微微一笑:“都是奴婢,为主子分忧罢了,谈何辛苦。”
林长风咬牙切齿:“你不怕七娘子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想到昔日林长风威胁她的嘴脸,宿雨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的阴霾也散去。她说:“你敢到娘子面前揭发我吗?你能跟娘子说什么?是说你的主子做出威逼我来盯自家妹妹的事?传出去,他还要名声吗?”
宿雨这有恃无恐的模样,让林长风确定她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崔筠。
所以这些日子她透露给崔铎的事都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麻痹崔家。
林长风暗恨,他们果然还是小瞧了崔筠。
如今已经引起了崔筠的警惕,他再想收买昭平别业的其余奴婢就更加困难了。
这里发生的事,很快就由宿雨亲口告诉了崔筠。
崔筠说:“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那筹备在邓州开纸行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她没想过能瞒住崔家那边一辈子,因此只想在他们发觉,并试图把手伸过来之前,尽可能地积蓄力量。
如果说,崔筠成婚之前,崔氏族人会盯着她是为了那一丁点家产,在跟掌握造纸技术的利益相比,那丁点田产就不算什么了。
一个拥有众多书籍资源的家族掌握了造纸术,就等于掌握了山南道一部分读书人从仕的道路——试想一下,崔家创办族学,提供笔墨书籍,那周围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必然会为了这些资源而依附崔氏。
不管将来崔氏有多少子弟能走上仕途之路,只要那些读书人种有一个通过了科举入仕,那天下人就会知晓这是崔氏的功劳,该士子也必然会跟崔家绑在一起。
假以时日,何愁他们这一支不能崛起?
崔筠知道崔氏族人的野心,而她身为家族的一份子,在需要借助博陵崔氏之名行事的前提下,无法做到弃家族的发展于不顾,因此邓州的纸行就是她准备用来应付崔氏族人的。
她的底线是造纸术必须掌握在她的手上,没道理她耗费人力物力完善了造纸术,崔家却来直接摘桃子。
崔家如果想要分一杯羹,只能在她抛出的条件下投资邓州纸行。
想到这个冬至又得打一场硬仗,崔筠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屋檐下随风奏响丝竹之音的占风铎令她从这些冗杂的俗事中回神。
朝烟见她精神不佳的样子,便说:“娘子,不如我们到新建的常春馆走走吧?阿郎说,每日要多走动,身子才能健康。”
常春馆在别业主体宅院的西边,是应张棹歌要求所建的草堂,那儿栽种了不少药材,也是张棹歌闲暇之余研习医术、偷偷酿酒的地方。
崔筠说:“她不在那儿,我们去了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没甚意思……不过我的确得出门一趟,你帮我将绷架拿上。”
朝烟给崔筠取来大氅和手炉,又去抱室内的绷架,亦步亦趋地跟在崔筠后面出了门。
别业外的风很大,阵阵北风仿佛要将暴露在外的脸皮刮掉。
崔筠带着朝烟来到了仇副将家找于春娘。
后者看见朝烟怀里抱着的绷架,笑问:“崔娘子是刺绣时遇到什么难题了吗?托人来唤我一声,我可以过去指点。”
崔筠掩笑说:“是我有问题请教于娘子,没有让你专程跑一趟的道理。”
进了屋,朝烟将绷架架好,于春娘打量了上面的绣品一眼,说:“这幅绣品快完成了……看纹样,是要裁制来年的春衣?”
“原想做冬衣的,奈何实在是忙,至今也未完成刺绣这一步。”
于春娘说:“何不交给底下的奴婢呢?”
重阳节后,崔筠就仇果派兵护送一事来道谢,她看到于春娘在刺绣,于是向于春娘请教,至今两个月有余。
于春娘刺绣,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补贴家用,三来她没有崔筠那么雄厚的财力可以买现成的绣衣,也没有足够多的奴婢腾出时间裁制衣服。
她不理解,崔筠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为什么要亲自学习刺绣呢?
崔筠隐秘一笑:“交给别人便没有意义了。”
于春娘不再多问。
崔筠回到别业时,张棹歌也恰好回来,她下马将缰绳扔给底下的人,刚想去牵崔筠的手,旋即想起自己的手太冰了,便呵气,搓了搓,待热了才伸过去。
崔筠笑吟吟地看张棹歌做完这套动作,想看这人发现她的手也一样凉之后的反应。
张棹歌牵上崔筠的手后,眉头蹙了蹙,旋即将她两只手都夹在自己两掌之中,问:“你去做什么了,手怎么这么凉?出门不带手炉,带绷架做甚?”
“去了于娘子家一趟,同她探讨刺绣。”崔筠任由这人将她的手焐热。
张棹歌不解:“你什么时候对刺绣也感兴趣了?”
“两个月了,你都没发现。”崔筠佯装郁闷。
张棹歌叫屈:“我去长安前你并没有此兴趣爱好,我回来后,你就马不停蹄地给我安排了训练部曲的活,我都没多少时间陪你。我不管,腊八过后,你得多陪陪我。”
崔筠没想到她还能反咬一口趁机提条件,好在这也是她的想法,便应了下来。
张棹歌这才去看朝烟手上的绷架:“你绣的是什么?”
“襦裙。”
“哦。”张棹歌对刺绣不感兴趣,便没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