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被称为“黄金之城”和“信仰之城”的城市,就是塞维利亚。它以惊人的繁华和财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旅人、朝圣者、航海家与冒险家来到这里,华美的塞维利亚宫便坐落于此。
阿加佩下船的时候,正值圣周节最热闹的时候。从棕枝主日到复活节周日,成群结队的朝圣者走过大街小巷,以及宏伟广场,他们赤着双脚,走在铺满尖锐碎石的道路上,身后背负着木制的十字架,一直到双脚流血,染红地面。这模仿的正是他们一生中最崇敬信奉的偶像,耶稣受难的那一幕。
告别艾登船长之后,阿加佩就递交了神父的信件,以及自荐的书信。他、莉莉与赫蒂太太,在这座巨城里居住了眼花缭乱的两个星期,终于接到了主教的回复。
经由侍从的指引,他走进王宫,穿过重重的走廊,踩过红色、金色与棕色交织的厚重地毯,在西班牙主教胡安·丰塞卡的书房门口等待接见。
在来之前,他心里还存在诸多忐忑,现在都化作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稳定。最差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本领不是虚假的,我的诚意也不是虚假的,我经历过真正的地狱,哪怕见过主教一面,就被逐出宫廷,那也算我努力过了。
怀着这样的决心,阿加佩进到书房内部,深深地鞠了一躬。
作为西班牙宫廷数一数二的权臣,胡安的会客厅却称得上朴素简洁,绣着大朵凤仙花的哈勒姆挂毯被洗得半新不旧,来自东方的白色瓷瓶里垂着几枝铃兰和报春花,空气冰冷而宁净,一股隐隐约约的金属气息萦绕在鼻尖。阿加佩思索片刻,恍然反应过来,那是钱币的味道。
“向您致意,主教先生。”阿加佩轻声说,“我……我可能不是您要找的人,但我想,我也不会让您失望。”
胡安主教并不说话,他埋头在书桌上,鹅毛笔尖蘸着墨水,与瓶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写字时,纸张被摩挲得沙沙作响。
于是阿加佩也不再吭声。
说来很好笑,在岛上当奴隶的时候,他遇到的刁难何止比这超过百十倍,没有很好的忍耐之心,正常人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忍不住就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过去和当下的差别。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腰开始酸痛起来,作为生产的后遗症,这滋味可不算太好。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的脊椎也禁不住地发疼。侍从们悄无声息,来了又去,他们不敢说话,只有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见怪不怪地落在阿加佩身上。
——阿加佩得出结论,还是过去比较难熬,主教的下马威,已经实在称得上做派体面了。
又过了一会儿,主教撂下羽毛笔,抬起头。他打量了一下,评价道:“看起来您出身低微,是个平民。出身良好的人们,决计不会忍耐这么长时间。”
嗯,想不到吧,阿加佩想,比平民还差,我曾是个奴隶。
“您的猜测没有错,”他说,“我确实没有很好的家庭出身。”
等待片刻,既然主教已经与他搭话,但还没有叫他起来,阿加佩就自己直起了腰。在他的视线里,胡安主教本人苍老、阴冷,花白的头发就像一团钢丝,顽强地顶在高高的前额上。他的颧骨线条十分锐利,下巴也显得太尖太长,铁钩般的消瘦手指上,戴着枚古老的纹章戒指,正轻点着桌上的羊皮纸。
他已年老体衰,儿子还在不久前死于海难,然而从他的脸上,旁人看不出一丝属于这件不幸之事的阴影。
“我还没有叫您起来。”胡安主教说。
“哦哦好的。”阿加佩说,随即又弯下了腰。
胡安主教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他就这么盯了阿加佩一阵子,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冷冷地说:“……起来吧,先生。”
阿加佩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戳着哪儿了,他起来以后,主教问:“您既然说自己不会让我失望,那说说看,您能做到什么?”
阿加佩回答道:“我会种植丁香,十棵里存活过三棵,只可惜后来在火灾里烧死了。对于桂皮、肉豆蔻和胡椒的种植方法,我也知道得十分详细,但因为找不到种子,从来没有上手种过。”
他干脆地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只望着主教面前的书桌。胡安·丰塞卡皱起眉头,张着嘴巴,沉默了好些时候。
“就这样?”
“就这样。”
“嗯,那么我必须承认,”主教若有所思地说,“我等待着一些流俗的宫廷暗语,一些天花乱坠的自我吹捧,华丽的排比奉承,以及浮夸的表演词藻。但你的……简练,是的,简练,打动了我,年轻的先生。”
“让我们不要再说废话。”胡安向后靠在宽大的座椅上,“实话讲,我期待着传说中的千眼乌鸦,但来到我面前的却是他的旧主……我不会说自己是失望还是喜悦,但唯一能够认定的,是我不会,也不可能现在把筹码押在您身上,那不符合我的做事规矩。”
失望之情难以自抑地从心中升起,阿加佩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忐忑。
“因此,我会做出考核。”主教接着说,“我派出寻找的队伍不止一支,像您一样,前来自荐的‘园艺大师’也不止一个。如果您真像说的那么有本事,就展示给我看。”
“怎么展示?”阿加佩屏住呼吸问道,微小的希望再度反扑上来,让他稍稍睁大了一双蔚蓝的眼睛。
“少拿您那双婴儿眼睛看我,”严厉的主教皱起眉头,不轻不重地呵斥道,“随便找到我的哪个侍从,他都会告诉您规矩的。下去吧!别继续杵在这儿,扰乱我的思绪了。”
阿加佩一头雾水,走出房门,他依照主教的说法,找到了一位侍从。对方倒是没有多话,只是简单地给了他一小包丁香种子,又问他需不需要园艺工具,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侍从领着阿加佩左拐右拐,穿过幽静狭小的小路,曲折蜿蜒的回廊,来到了塞维利亚宫的花园一角。
此刻已是初秋,王宫的花园,就像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充满了甜蜜浓郁的花香。波斯菊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翻滚着奶白色和姜黄色的波浪;酢浆草团团地簇拥在一起,清新可爱;蓝紫的绣球花一团团地膨胀开,如此茂盛,几乎压弯了枝头。更何况,马上就要到桂花盛开的时候了,星星点点的金黄色花苞已经冒出芽来,在墨绿的叶片间闪烁,它们和橙树、橄榄树一起,就伫立在高大的阴影当中。
“就在这里了,先生,”侍从打断了阿加佩的欣赏思绪,“这里是您的地方。”
“请问一下?”阿加佩急忙追问,“我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要在这里种出包里的东西,需要什么,可以随意向花园的仆人提出要求。请放心,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在种出结果之前,主教阁下将封锁这片区域,任何随随便便闯入的人,都会以盗窃罪和窃取国家机密罪,送往塞维利亚王家监狱进行审判。”
“可是,现在是秋天?”
“塞维利亚王宫有暖棚。”
“但是秋天……怎么能种这个包里的植物呢?”
“我想,这是您需要解决的问题,先生。”
交代完这些,侍从就不再多话,他鞠了一躬,便往暗处退去了。
这下,阿加佩可呆在原地了。
他打心里明白,主教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或者说,严格到不近人情的主教,为所有人都出了一个大难题。丁香要生长在温暖湿润的环境下,春夏季节才是它发芽的最好时候,初秋过大的昼夜温差,只让种子过早地死在土里。面对这个考核,恐怕有一半的人得知难而退。
但我不会,我也不能退。
他打定主意,就在塞维利亚的花园里扎下了根儿。他没有一上来就挖呀,浇呀,埋呀的,而是先向主教提出请求,他请求一个容身之处,也就是说,他请求塞维利亚宫的一间小小屋檐,能够接纳他的家人。
主教的态度模棱两可,但是他同意了,于是,阿加佩不仅得到了王宫里的一个房间,赫蒂太太也继续担任了管家的职责,能够照顾莉莉的饮食起居。
凭良心讲,那是个很不错的套间,虽然小了点,但是什么都不缺,房子里也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阿加佩就从外面筛选了些适宜的土壤,铲了带回来。接着,他又从行囊里取出有小格子的坚固木盒,填好泥土,把浸湿的种子分门别类地种下去,为了区分每一颗种子的进度,他还弄了专门的标签。
值得说一句的是,这个在当下的年代称得上巧妙的细致法子,可不是黑鸦教给他的,而是阿加佩通过自己对种植的热爱,剑走偏锋的设想,加上实际行动结合得出的。他在培育野蔷薇时用了这一招,伺候难缠的郁金香,娇气的茶花时,仍然用的是这一招。
如此一来,丁香们就在温暖的室内被呵护了起来。阿加佩也没有闲着,除了时时查看种子的情况,他自己又做了细细的铁丝网,罩在大木盒上方。这样,既保证了空气畅通,又能确保王宫里猖狂的老鼠不会在夜晚造访,去土里乱翻。
每天清晨,他就让初秋的燥热阳光照透泥土,照在他的希望上,而到了温度下降特别快的午后及傍晚,他再把木盒端进暖融融的房间,那儿有壁炉的火焰,有热汤的腾腾蒸汽,还有莉莉无忧无虑的清脆笑声。
两周之后,他的丁香就陆陆续续探出了头。二十三颗种子,发出来十七棵幼嫩至极,还在空气里瑟缩的新芽。
这是个意料之中,不好也不坏的成绩,却叫阿加佩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在天翻地覆的生活里,好像叫他抓住了那个永恒不变的常态。
他再照顾了新芽几天,确定它们的状态比较稳定了,就去找了侍从。
“请问,我可以使用暖棚了吗?”阿加佩问道,“这时候,我的树苗是不好种在外面的。”
侍从探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属于他的花田。
“可是,先生,我没有看到您种的东西啊!”他说,“您的地里连点儿绿色都没有哩!”
“这个嘛,”阿加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有利用到您的花田,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园艺用不着那些……”
说着,他带领侍从去看了他的成就。结果,在看到长在木盒子里的,鲜活嫩绿的小树苗时,这个可怜人脸色刷白,险些昏过去。
“您、您不用土地就可以种出东西!”侍从结结巴巴地嚷道,“天主啊,保佑我的眼睛吧!您不用土地就可以种出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