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黑鸦如常起床。不知何时,阿加佩已经离开了,但他待过的床边,仿佛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
黑鸦本能般地死死抓住这种温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如沸的心火,逐渐在他体内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手掌欢欣地交叠在心口,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兴高采烈地振奋起来,人们不难想象,一个失忆的奴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弃儿,在乍然听到昨晚那些话语时,心中究竟会升起怎样的激动与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时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时候,心灵上的慰籍将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这天早上,两个曾在黑夜里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昨夜发生的事,只在偶尔的眼神交汇中,透露出一丝会意的情绪。阿加佩抱着莉莉,喂她吃水果泥,黑鸦则照常出门,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早餐过后,阿加佩望着房门,神父今天有施洗的工作,为他放了一天假。既然空闲下来,那他一直挂念的事,也就有了实施的余地。
他忧心黑鸦的残疾,以及毁容过后的可怖样貌会给他带去麻烦。于是,按照黑鸦行进的路线,阿加佩远远跟在他身后,看他与那些阴影中的孩童交谈,从怀中掏出杂质混浊的糖块——即便是这样劣质的糖,对于乞丐、小偷和妓|女的孩子,也是难得一见的馈赠了。阿加佩仔细地瞧着,不明白他意图何为。
交谈了一会,黑鸦直起身体,几名满身脏污的瘦弱孩童也重新隐没回小巷的阴影中。他一瘸一拐地朝集市的方向走去,右小腿的骨头呈现出怪异的扭曲,因为这条被打断过的腿,他一直不能穿稍长一点的皮靴子。
他要去干什么呢?阿加佩望着他的背影,他很清楚,这段路上流窜着许多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自诩正派的人士对它向来敬而远之,而像黑鸦这样的——
“嘿!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巷子里响起嘈杂人声,阿加佩的脚步一滞。
“哪来的傻大个儿……操!操他的……你们快来看啊,看看这个人!”
黑鸦停下了,他的脊梁弓着,手臂也在微微发抖,阿加佩无法从背后看清他的表情。
“该死,真晦气!这狗娘养的到底上了多少不要钱的烂货,才能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们以为黑鸦的可怕容貌,是染了花柳病而造成的。
此刻,阿加佩也在迟疑,自打三年前的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能与外人建立起真正亲切的联系了。他惧怕壮年的男性,即便他身上也带着他们的一部分特征,老人、女性、孩子,他只敢与这些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回来,免受这些人的讥笑和羞辱?
“滚吧,该死的病鬼!”
“快滚!离开这里,别把病传染给我们!”
地痞抓起地上的烂泥就往黑鸦身上扔,也不管里面是否夹杂着坚硬的碎石,有一块力道极大,猛地砸在男人头上,将他砸的一个趔趄,血水混着泥浆流淌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攥紧双手,继续沉默地走着,试图穿过这片短暂而漫长的捷径。
“住……住手!”
回过神来,阿加佩发现自己已经叫出了声。
黑鸦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到阿加佩目光沉肃,鼓足所有的威严,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将他护在身后。
“他不是染病的人!“阿加佩厉声呵斥,只有他自己,以及挨着他后背的黑鸦知晓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他是我的仆人,奉我的命令行事,而你们居然敢在半路上袭击他!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教士和治安官,滚吧,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恶棍,这里不应该有你们的位置!滚吧!”
他穿着整洁挺括的衣裤,外套上别着银质的纽扣,几年的休养已令他面色红润,不复刚生产时的苍白孱弱,再加上他说到了神父的名号——海港城镇的传教士,是比当地治安官更加有威严的角色。因为能够支撑一场远航的传教士,背后往往站着更大的靠山,那象征着教廷对世俗的掌控。
地痞流氓不想和这样的茬子硬碰硬,泥块稀稀拉拉地砸在地上,他们心虚地叫骂了几句,口吐污言秽语,却又极其迅速地消失在了交错的巷道中。
听见散乱的脚步声和喃喃的骂语逐渐远去,阿加佩终于长出一口气,因为过度紧张,他的手臂还不自觉地发着抖。
“你怎么敢……!”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却又一时间怔住。逆着光,他看不太清黑鸦的五官和表情,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就像在暗夜里熊熊点燃了两簇火把。
“真的是你,大人。”他嘶哑地说。
阿加佩犹疑道:“莫非,你早就发现了我吗?”
“没有,”黑鸦凝望他的脸庞,撒了慌,“我只知道有人跟着我,却不知道是您。”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里?“阿加佩继续发问,“您应该清楚这儿有多乱的,如果刚才我没有来,您岂不是要当了活生生的撒迦利亚,被那群流氓拿石头打死?”
黑鸦的额角破了一处,伤口还在流血,暗色的血痂和泥渍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那是红的还是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斗胆猜测,您会怜悯可怜的人,看见受伤害的弱者,您的脸上也会浮现出被刺中的痛楚,揪心的痛楚。
黑鸦狡猾又苦涩地说:“因为这里足够黑。“
“足够黑?足够黑是个什么……”阿加佩停住了嘴,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道:“……您的脸。“
——我猜对了。
“是的,大人。“借着暗处的掩护,黑鸦用目光细细描摹阿加佩的脸庞,“但很显然,这里还不够黑。”
阿加佩叹了口气,他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肠,更大声地责备黑鸦的不明智:“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块去好了。”
在这一天,他们去了集市,阿加佩还是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黑鸦的天赋。那异于常人的才能,使他加倍得古怪和可怕,阿加佩再一次断定,他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逃奴。
为了解答疑惑,他再次上门,求教他见多识广的老师。
“也许,孩子,你知道摩鹿加吗?”
神父结束施洗,回到家中,望着这个自己十分喜爱的学生。在他眼里,阿加佩谦逊羞怯,是个彬彬有礼的好青年,无论哪个老师,都会下意识地偏爱这样的学生,因此,给他说些不为人知的秘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摩鹿加,”阿加佩脸颊发白,他喃喃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丁香群岛,财富发源之地……“
“世人眼中,那里是乌托邦的花园,四处是天国的芬芳,“传教士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但鲜为人知的,是那里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严苛律法,酷厉峻刑……”
他压低了声音:“孩子,斯科特家族富可敌国,摩鹿加几乎控制着全世界的香料供应,或许我们说百分之九十过于夸张,但百分之八十总归恰如其分。出于政治与理念的分歧,我过去侍奉的红衣主教曾多次与斯科特大公起冲突,但是在王室的干涉下,可怜可敬的法座一次也没有赢过,啊,为他祈祷一千万次吧!按时间算算,大公应该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可他的儿女们,各个都是魔鬼般的人物……”
没错,阿加佩咬紧牙关,极力将那痛苦摧折的回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没错,我已经历其中之一。
“他们为摩鹿加制定了比国王谕令还要苛刻的法条,以此来管辖那个世外之地。每年都有盛大的篝火晚会举行,为了控制价格,斯科特家族的成员们焚烧巨量的香料,据说仅一年就要烧光一百三十万磅丁香和肉豆蔻,溢出的香料油像小溪那样流淌,把人的鞋子都打湿了。旁观的奴隶受不住诱惑,沾了一指头放进嘴里,就被当场处以血淋淋的剐刑……”
神父说得绘声绘色,他以眼色示意阿加佩:“所以,按照我的想法,你那可怜的、失忆的仆人,极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
阿加佩紧闭的嘴唇已然血色尽失,他没有想到,逃离岛上已经三年了,自己居然还能和可悲的过去扯上联系。
“相信我,除了摩鹿加,再没有其它地方会这么狠心地对待能够辨别香料的奴隶了。“老传教士唏嘘感慨,“再罪大恶极的奴仆,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死亡,可是对比摩鹿加……巨大的财富和权势异化了人的心灵,愿天父宽恕这些人吧!死亡反倒是最仁慈的结局了。”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他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滴水珠从他面颊的位置上滑落,很快便滚落在泥土和阴影之中。
雷声隐隐轰鸣,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