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的广场上,阳光冰冷刺眼,人声鼎沸,喧哗熙攘。
他打开双臂,袒露胸膛,未着寸缕,好像刚出生那天一样脆弱,暴露在所有批判、嘲笑、惊奇玩味的眼神下。他们捆住他的手腕和脚踝,迫使他抬起头,直面眼前的一切。
阿加佩闭上眼睛,颤抖地啜泣。
“下贱的娼妓……”
他听见数不尽的窃窃私语。
“……配得上他的结局!”
“真是个有趣的好游戏。”
“痴心妄想过头的人,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无力反抗,因为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彻底崩溃了。撕裂的剧痛犹如闪电,再一次劈中大脑的时刻,他凄厉地尖叫起来。
“……先生!”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先生、先生!醒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突然间,十字木架消失了,议论消失了,人群消失了,唯有幻痛的余韵在脑海中残留。女管家牢牢按着他,以免他在挣扎中咬住自己的舌头。
……他安全了,早已经安全了。只是,他时常在梦中,在走神时忘记这一点。
这是一栋独属于阿加佩的房产,也是老船长所承诺的赠礼。住进来的第一天夜晚,他就用激烈的尖叫声吵醒了女管家,并且用不自然的痉挛吓坏了她。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只有失眠,反正他也没什么睡意。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他一定会被无处可躲的耻辱和痛苦逼上绝路,投向烈酒的怀抱,藉由酒精来麻痹自己的思绪。
——是的,孩子。
船队来了又去,海滨的繁华城市没有冬天,它永远都是四季如春的样子。第一年过去,第二年的初夏,阿加佩在这里产下一个女儿。
多么讽刺啊,当了那么多年的皮肉奴隶,他秘密又邪恶的身体却唯独给他孕育了一个孩子,杰拉德的孩子。老艾登从邻海的城市花重金雇佣来一位医生,自登船的那一刻起,他就蒙住他的眼睛,让可怜的医生尽情享受了数天的黑暗时光,直到下船。船员在夜里打起火把,老艾登就用一根绳子牵着蒙住眼睛的医生,把他带进阿加佩的房屋。
“看在金子的份上,您最好对这个秘密严防死守。”老艾登低声威胁。
医生浑身颤抖:“看在天父的份上,我可不会为您缝补死尸啊!”
“那您就想多了,我可是正派人。”老艾登嘀咕着,“我不是阿里巴巴那该死的侍女,你眼前也不会是喜欢芝麻的石门。”
医生的蒙眼布被取下,透过房间内昏暗的灯火,他看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双眼蔚蓝,小腹微微凸出的年轻男子。
“请您告诉我,我是否怀有身孕?”少年的脸颊削瘦苍白,他如此问道。
年轻的医生沉默片刻,他用尽余生所有的理智与聪慧,选择了什么都不问。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倘若您、倘若您坚持怀疑,那么请您给我您的……您的尿液。”
经过时间漫长的检验,从狐疑到不可置信的症状问询,医生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您是女人,那您一定是怀孕无疑,可您、您明明是……”
“这一点吗?”少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带着深深悲哀的不安,“那您大可放心,我同样是女人。”
医生脸色微变,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老艾登就从后面将他一把拽走,出门前,让几块金币叮铃当啷地落在医生的口袋里,沉声道:“与其有时间问东问西,还不如用您文化人的脑袋好好想想该怎么保密,放聪明点。”
医生离开了,艾登船长与阿加佩站在室内,阿加佩苦笑道:“您不用为我大费周折。”
“胡说,小子,”老艾登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如今的他非比寻常,衣领挺括,就连脚下踩的靴子,都是闪亮无比的水牛皮,“船长有恩必报,这是海上的规矩。”
在将阿加佩送来这里后,他就把蓝宝石戒指做了抵押。港口城镇的小银行,没有哪个能完全支付得起买下这枚戒指所需的金子,他因此得以将戒指赎进赎出,依靠抵押来的钱财买入大批紧俏货物,在海上做起了倒卖生意。海面风平浪静,他的大船破开风浪,行驶在数个海峡之间,眼下还不到一年,就在手里握住了大宗的进项,更添了两条小一点的帆船。
听见他这么说,阿加佩也只有低下头:“那么,我只能感谢您了。”
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没有想过要对它怎么样。确诊有孕的那天傍晚,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再也说不了话,哭到跪倒在地,一直哭到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
阿加佩指天发誓,他永远、永远不会重走父母的老路,他要成为自己过去深切期望拥有的那种家长,倾其所有,用性命去爱护这个孩子。
他只当这是魔鬼留给自己的另一个补偿。
第二年的初夏,老艾登用同样的方法请来一位产婆。他不顾海上的传统,将她在船舱里秘密藏了两天,而后在夜晚带进阿加佩居住的小楼。三天后的黄昏时分,阿加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那是个女婴,阿加佩执意为她取名为莉莉,因为他自疼痛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头摆放的一束颀长百合。
即便如此,噩梦仍然在持续性地折磨他,让他一觉醒来满身是汗,满脸是泪。每当他闭住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岛屿上屹立不倒的白塔,惨烈到极致的阳光,听见人群的哄笑与欢呼,感觉到身体撕裂的剧痛,那个魔鬼对他的凌|辱——他从悬崖跳入大海,又自大海回到人间,可他始终无法释怀。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凄厉地呼喊梦话,一句又一句地质问“为什么”。直到管家赫蒂将他叫醒时,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发疯大喊,因为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不明白杰拉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原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如此残忍的对待。
就因为我是奴隶?就因为杰拉德买下了我?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践踏我的心,为什么要折磨我,把我抬上天空,再摔得粉身碎骨?
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杰拉德?我对你做什么了?我哪里得罪了你,冒犯了你,才让你想出,并且执行了这种暴虐残酷的玩笑?你的演技炉火纯青……你装得多么像啊!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什么必要?我也是个人啊,我会哭,会笑,我有过理想,还有过奢望……难道我跟你呼吸的不是同一片空气,难道我跟你没有同样的思想和灵魂?
人受到烫伤,就知道这是因为摸了火焰;人受到割伤,就会知道这是因为锋利的刀子。可我呢?我变得破碎不堪,留下的伤痕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我是因为什么?
他越是冥思苦想,越得不到答案,越是内耗,就越是痛苦。这种内在的燃烧完全到达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即他每次外出,每次因为温和内敛的举止,赢得一句“好先生”“您真是个好人”的夸赞,阿加佩都要在心里滚起酸涩的苦水——是啊,大家都说我是好人,可谁也回答不出,命运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好在,值得所有不幸之人欢呼庆幸的是,时间,这个永恒永权之共主,它能冲淡一切深刻的,模糊一切清晰的。在时间的疗愈,船长的安慰,以及莉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剂良药的情况下,阿加佩总算还能走出来。
渐渐的,他的噩梦变少了,心灵里的平静更多了,精神的舒缓反映在身体上,就是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微笑,身上也长了些肉,不再那么瘦骨嶙峋的。管家赫蒂——愿圣母保佑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帮助着阿加佩,直到他度过那段最煎熬的时间。
“除了小姐,您也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才好,”赫蒂劝解道,“人毕竟不能总是沉浸在痛苦里,在这世上,能够转移注意力的活计还多着呐,先生。”
出于挣扎向上的本能,还有对这位好管家的敬意,阿加佩听从了她的建议。他鼓起勇气,敲开了附近传道士的大门,他恳求那里的神父,自己可以不要报酬,只求他教会自己读书念字。
俗话说得不赖,人靠衣装马靠鞍,一个粗野的屠夫,洗干净那双油手,穿上金线的衣裳,也会拥有类似武官的气质;一位贫困的洗衣妇,倘若拥有了公爵夫人的行头,旁人又怎么敢对她说三道四?外表对人的影响力,究竟是十足巨大的:阿加佩的面庞苍白秀丽,气质忧郁,棕褐色的柔软卷发下,垂着一双悲伤的蓝眼睛,所有特征加起来,都是那么贴合对于当下漂亮青年的审美,更不用说他的衣着得体,姿态谦逊。望着这样一位前来投奔的年轻人,神父不说心花怒放,也要欢喜上好一阵子了。
运用一点狡猾的小谎话,阿加佩五分真,五分假地编纂了自己的身世,难免令神父将多愁善感的眼泪流个不住。激动之下,神父慷慨地应允了他的请求,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束脩,便收他做了自己的学徒。
就这样,阿加佩拥有了第一份正式意义上的工作。
第一年的夏天,他学会了简单的拼写;第二年的秋天与冬天,他分别爱上了烹饪和园艺。
小楼的花园里慢慢长起一排排毛茸茸的花茎,窗户外面,时不时飘荡起发酵的面包甜香,像笼罩着屋檐的松软云朵。
第三年的春天,阿加佩在这座愈发繁荣的海滨城镇中漫步。
他不会忘记莉莉,他头发乌黑,眼珠也乌黑的小公主,最喜欢吃从更南方的国度运来的火梅,此刻正在家中用期盼的眼神等着他。
海港永远有最新鲜的鱼肉和各地运输来的特产水果,富有经验的船商会用重盐与桂皮油、百里香混酿的香料酒腌制羊肉和鸡肉,当然,这样的食品并非人人都吃得起。漫长的愈合过程中,阿加佩不得不远离这些珍贵的芬芳的造物,哪怕闻到一点,都会令他产生不适的呕吐感。他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大部分来自哪里——摩鹿加,香料群岛,魔鬼的属地。
因祸得福,他锻炼出一手很好的厨艺。他擅长用鱼肉和粟米烹调一种很香滑的浓汤,利用蜂蜜、松仁和干果,也能烤出馨甜的小麦粉馅饼,当然,他做的最出色的,当属流淌着甜美糖浆的苹果酱馅饼。这些足够将莉莉养成一个健壮,爱笑的孩子。
阿加佩加快了步伐,拘谨而羞涩地应对邻居的招呼,多年在岛上的经历,让他现在都无法完全融入正常人的社交生活。当他低头路过热闹的集市时,忽然听见了鞭稍清脆击打空气的声音,以及人群的哄笑和欢闹。
这声音唤醒了他某部分深埋心底的回忆,令他不由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喧哗处中望去。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他叫住过往的年轻船员。
他今年已经有二十一岁,身材高挑且细瘦,穿着整洁的衣物。阿加佩的棕发温柔,皮肤白皙,双目如大海般湛蓝澄净。他亲自育有一个孩子——这难以启齿的身份,同时为他带来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导致他出门时不得不用绷带勒住胸部,防止它们会突然打湿自己的衬衣。
不知为何,脏兮兮的年轻船员竟有些脸红。
“回答您的问题,好先生,这不过是个该死的丑鬼罢了!”他磕磕绊绊地大声嚷道,“我们好心的船长在海上把他捞起来,简直比捞一头死猪还要沉。可这个家伙发了狂犬病,在海上打伤了好几个兄弟。船长不想杀人,只好把他拉到这里贱卖哩!”
阿加佩的心中不由一动,这经历相仿的陌生人,仿佛令他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你们要赶他走,”他问,“可以带我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