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怕蛇算是一件历史遗留问题。
二十年前,幼儿园在这种落后的小镇还没兴起,大多数孩子在小学以前都过着自由自在的文盲生活。
而五岁的小宋疏本人此时便展现出自己985的潜力,天天攥着粉色算术棒从一数到一百,乐此不疲。
那天他灵机一动,从外面捡了根小木棍,终于数出了一百零一!
小宋疏实在开心,想着去找爷爷奶奶分享喜悦,谁知迷迷糊糊爬上床,一不小心睡着了。
软乎乎的小娃娃又白又嫩,不忘用小毯盖住自己的肚子。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睁开眼睛时,没有亲切的爷爷奶奶,只看见一张血盆大口。青蛇攀附在小床的护栏上,呲起獠牙,再近一点就要把他吞掉。
当日,小娃娃悲惨的哭声在小镇上空响了整整一天,最后嗓子都劈了,许久说不出话。
之后没两个月,宋疏就被父母接去了城市。
*
漆红双开豪华大铁门内,苍白的青年躺在软和的被褥中央,眉头紧皱,似乎还在做噩梦。
王铃在旁边看着揪心:“我去的时候,那门口就横着一条死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早知道我拖也得把孩子拖回家住的,唉,都怪我。”
她很后悔,也很内疚。
当年出事时,她刚嫁过来没多久,也见过那条死在地上的青蛇和哭惨的小孩,年轻的姑娘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把孩子哄好。
早上发现青年倒在床上,门口就是条蛇,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旁边的中年男人慢吞吞纠正:“什么孩子,叫小叔。”
王铃白他一眼。
她不理自家这口子,连忙看向床边正号脉的人:“小叔没事吧?”
一头金发的男人指尖搭在宋疏的手腕,闭着眼老神在在。
静了会儿,他睁开眼摇摇头。
王铃吓得屏息,捂住嘴咛嘤一声。
在她正式哭出来以前,男人抬手阻止:“我的意思是没什么大事。他最近太劳神,本来身体就虚弱,惊吓之后估计没敢睡,现在是困极了在睡觉。”
夫妻俩松了口气。
宋季走到旁边的梳妆台前,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在上面写起鬼画符:“我给他开个调养安神的方子,之后好好休息,别再吓到,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王铃接过药方认真点头,这时一旁沉默的中年忽然开口。
“醒了。”
宋疏睁开眼时,视野中满满当当挤着三颗脑袋,不禁让他联想到某件不太好的事情。
他动了动唇,虚弱问:“我又猝死啦?”
前车之鉴,宋疏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你还猝死过!!!”
王铃闻言泪眼婆娑,连忙跑到旁边的大衣柜前,又抱出一床红锦棉被加盖在床上。
宋疏瞬间感受到了三侄媳妇沉甸甸的孝心。
此处唯一的中医宋季闻言,也顶着一头金发也坐回梳妆台,口中念念有词:“得加药……”
宋疏动了动被压制的身体,将视线挪向唯一看起来淡定又正常的中年男人。
中年有张饱经风霜的沉稳面庞,他绷着脸,缓缓开口:“小叔,我是你三侄子,宋老三。”
“……”
宋疏努力微笑:“你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宋疏努力解释自己真的没事了,夫妻俩充耳不听。最终还是在中医保证后,方才成功离开把他捂出汗的床。
听着宋疏解释猝死与回家的缘由,王铃后怕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问青年:“这么说,你打算以后长住了?”
听到这个问题,宋疏愣了下。
如果是昨天被问到,他或许会立刻点头。
可是现在……
“不一定吧。”
宋疏轻声回答,手下意识摸向衣兜,并没有碰到预想中的东西。
手机好像睡前放在枕头边了。
一想到还要回去,他望向身旁的王铃,眸中凄然:“那、那个东西还在吗?”
王铃十分可靠地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都扔了。”
“扔进金水河,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然得到保证,也明白人一天应该不会倒霉地遇见两条蛇。但在宋疏心里,老宅俨然已经成为被无数条蛇团团包住的蛇窝了。
他深呼吸,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鼓起勇气走出房间。
王铃家在庭院边角围了个小花园,其他地方都打上平整的水泥,看起来整洁利落。
宋疏出来时就看见他家的上空黑烟滚滚,像着火了一样。刚想喊救火,视线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住。
显眼的漆红双开豪华大铁门顶端坐着一个人,背影佝偻,头发花白,是位打扮得体的老太太。
“别动,那样很危险!”
宋疏立刻转头找梯子,准备先把老人救下来,身后的宋老三与王铃均是一脸疑惑。
“小叔,你在说什么?”
宋疏找东西的动作一顿,指着铁门上空的门楼道:“那上面有个——”
他逐渐止住了声音,喉结滚动,因为身后这两人对那股浓烟似乎也没有反应。
发现青年看见自己,老太太冲着人咧开缺了牙的嘴巴,森然一笑。她伸手捉住停在檐上的小麻雀,当场表演了一个原地飞升。
看着飘在天上的老太太,宋疏屏息、僵硬、闭眼、倒地。
人没真的摔地上,被后面的人齐齐接住了。
王铃扶着青年叹气:“可怜的孩子呦。”
“叫小叔。”宋老三纠正。
小叔本人再次睁眼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虽然饥肠辘辘,但宋疏两眼无光,完全没有解决它的想法,脑中在想一个问题。
来到这个地方真的对吗?
在他认真思考之际,视野里忽然冒出一个金色脑袋,之前给他看病的中医笑眯眯介绍自己:“我叫宋季,算起来你该叫我叔公。”
宋疏对此已经麻木。
他眨了眨眼睛,嗓音沙哑:“你想说什么?”
宋季收回脑袋,把他扶起来,又端起旁边的白瓷碗。
碗里的液体浓黑,勺子一搅弄,属于中药的酸苦味伴着热气一起翻腾出来。
“我是继承家学当的中医,医馆叫本草堂,就在镇中心的街上。”
药凉了些,宋季舀起一勺,送到宋疏嘴边:“以前巫医不分家,族谱里往前数上几百年,似乎还出过有名的天师。”
见宋疏光听不张嘴,他把勺子往嘴里怼了怼,然后就撂挑子不干了。
“自己喝。”
宋疏接过药喝了一口,苦地皱紧眉。
望着对方很不靠谱的金脑袋,他试探问:“所以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到。”
宋季耸耸肩,笑眯眯掏出一张二维码:“一共二百五,小绿还是小蓝?”
宋疏眨眨眼,一口气闷下苦口良药。
他抵唇咳了两声,虚弱的放下碗,缓缓往下挪回被窝。青年陷进粉红色的被褥里,透亮的眼眸可怜又真诚:“手机在老宅里。”
“我去帮你找?”
“能顺便帮我拿一下行李箱吗?”
“行。”
“还有些日用品,就在青城超市的袋子里。”
察觉到他的目的,宋季有些无语:“怕就直说,叔公还能不帮你吗?”
只要能不见到蛇,被人占这点嘴上便宜实在不是事儿。
宋疏拿到了自己的东西,果断支付了二百五十块的医药费,顺便问:“镇上应该有酒店吧?”
宋季笑眯眯:“叫声叔公告诉你。”
宋疏白了他一眼,扭身朝外厅走。
能当叔为什么要当孙子,当然选择去找王铃或宋老三问。
宋季抱臂,等人出去找了一圈没有结果,才悠悠开口:“别找了,为了你耽搁一上午,现在都去果园干活了。老老实实叫声叔公,多好?”
宋疏不爽地啧了一声。
“啧什么啧,小屁孩,以前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喊叔公,现在倒不愿意了。”
宋疏瞪圆眼睛:“胡说。”
“全镇三十岁以上都记得,我需要胡说吗?”宋季拎起行李箱,走在前面招招手:“走吧,我带你去。”
“很近吗?”
男人晃晃手中的钥匙:“有车,敞篷的。”
“等等。”
留下一张字条压在碗底,宋疏这才小跑着躲到宋季背后,小心翼翼往院子里挪。
锃光瓦亮的金脑袋后面,琥珀般的眼珠子谨慎地转动,上下左右,扫视一圈,确认没有会表演原地飞升的老太太。
宋疏松了口气,推着前面的人飞快地往前跑。
出了漆红双开豪华大铁门,对面就是宋疏家的老宅,此时在他眼中那里黑雾四溢,俨然一副鬼宅模样。
宋疏长吐一口气,默默挪开视线,目前他确实没什么勇气进去挑战。
“上车。”
宋季骑着一辆粉红小电动挪到他面前,扬扬下巴。
看着所谓的敞篷车,又看了眼毫无保护措施的金色脑袋。在城市车水马龙中遵守交规久了,宋疏脱口而出:“电动车只准带12岁以下儿童,而且你没带头盔。”
宋季想了想:“要不你跟在我后面跑?”
粉红小电动上下一晃,背后多了个人。宋疏抓紧后靠背,面无表情。
宋季侧眸轻笑,带着人和行李出发。
绿牌的小电动本身速度就恼人,现在载着两个成年男性与一只行李箱,前进的状态可以用颤颤巍巍来形容。
宋季是个开朗的自来熟,一路上总在问问题。
“大学读得哪所,什么专业?”
“之前在哪个城市工作?”
“有什么兴趣爱好没?”
“有没有女朋友,需不需要介绍?”
回答到这里,宋疏耐心告罄:“不用你管。”
前面正好到了昨天看夕阳的陡坡,进入镇中心需要往上走,电动车实在转不动,两人只好下来推。
“害,别不高兴嘛。”
宋季推着车朝上走,金发一晃一晃地,在阳光下像是会发光。
他以过来人的口吻笑着说:“叔公是前车之鉴,回来后一定不要和别人说自己没对象,否则后面的日子可不好过。”
“我家那个小破医馆,门槛都要被踏破喽。”金发男人语气夸张。
宋疏偏头看向他:“你多大?”
宋季举起三个手指:“今年三十整。”
“真是看不出来。”
“嘿嘿,帅哥都显小。”
“很少有人三十了,看起来还这么老不正经。”
“……”
终于把对方噎住一次,宋疏弯眸笑了。
走上陡坡的最高处,粉红小电动又要开始担起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重新坐回后座前,宋疏忽然回头望向后方。
长长的柏油路向下,一路延伸至镇外。主干道两边都是住户,每家门楼或院墙上都飘着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唯有浓烟滚滚的宋疏家例外。
他匆匆收回视线,坐回后座时忽然问:“你刚刚说他们去果园干活了,是他们自己的吗?”
宋季反应了下他指的事情:“是啊。”
“现在忙吗?”
“梨和冬枣现在都是采收季,当然忙了,不然以他们的性格也不会把你丢给我。”
宋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