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嘉洋七岁那年,因为父母工作变动,举家搬来海市。
租住的房子近海,一幢二层小独栋。
搬家时正值严冬。
海市地处北方,在南方生活了整整七年的路嘉洋一下飞机,冷得面容呆滞根本找不着北。
直到坐进温暖的轿车,浑身回过血来,他才趴上车窗,开始惊叹于眼前城市的美丽。
那是路嘉洋人生第一次见雪。
白皑皑,无声无息落下。
世界银装素裹,海市的冬日森冷静谧。
等车开下高架,驶离中心路段。
路嘉洋再一次为这座城市的美丽所折服。
只见车过处,翻白的浪花拍打暗礁,冬日的海面蔚蓝辽阔。
父母租来的二层小独栋,正正好矗立在一片海滩前。
路嘉洋跟着父母下了出租。
再一次迎面撞上海市的风雪,他神奇般不觉得冷了。
跟着父母哼哧哼哧打扫一下午未来新家。
傍晚时厨房热起炉灶,路嘉洋趴在供了暖的落地窗前,亮着眼看来来回回卷上岸的浪花。
忽然,视野里闯入成群结队的几个小孩。
三两打闹着的小孩个头都相差无几,唯独孤零零落在最后那一个,瘦瘦小小的,像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萝卜头。
路嘉洋看着一行人从窗前经过。
一整路,没有一个人去搭理缀在最后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比前面那些人小了整整一圈。
穿一身雪白的羽绒服,大半张脸埋进羽绒服领口,仅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外。
大约是路嘉洋盯得太久。
一行人即将拐入视野盲区时,缀在最后的小萝卜头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朝路嘉洋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视线相交的瞬间,路嘉洋短暂地停住了呼吸。
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
像夏日万里无云的夜空。
繁星满天,璀璨闪耀。
以至于等他忘神地重新找回呼吸时,视野里已然空空如也。
不等失落情绪蔓延,他又一次看见了那群小孩。
一群人过了条马路,拐进了斜对面的小公园里。
天寒地冻。
落了雪的小公园很是荒凉。
路嘉洋看一群小孩各自分散到不同的游乐设施前,独留了小萝卜头一人孤零零站在公园中央。
忽然,一个小孩一脸笑容冲小萝卜头跑去。
路嘉洋刚以为终于有人愿意带小萝卜头玩,下一秒却见那小孩抬手一扬,甩了满满一把沙子到小萝卜头脸上。
周围的小孩一个接一个捧腹大笑。
小萝卜头似是没反应过来,半天不见动作地静站许久,才缓缓抬手,很轻地摸了把沾上不少沙子的脸。
恶劣的小孩见他这副反应,顿时变本加厉地推搡起他。
路嘉洋见着这一幕,火气噌一下就冒了上来。
他唰一下拉开落地窗,噔噔噔就往马路对面的小公园跑。
跑到对面公园时,正见一个小男孩下了狠手将小萝卜头往地上推。
路嘉洋三步并作两步,及时将即将摔倒的小萝卜头扶住,不悦看推人的小孩:“为什么要推他?”
推人的小孩上一秒还一脸嚣张,骤然撞上路嘉洋视线,整个人瞬间怔住。
小孩瞳孔中倒映出的这个突然闯入者比他高不少,穿一件暖黄色连帽羽绒服,皮肤白得像枝头皑皑落下的雪。
那高他不少的人垂眸看他,浅色的眸中似是夹了海市冷冽入骨的寒风,刮得小孩一时应不出话来。
好一会,他才磕磕巴巴:“我……我就是和他闹着玩。”
片刻,他又给自己找底气似的大声补充道:“而且是他非要跟在我们后面求着我们跟他玩的!”
说着还给其他小伙伴使了个眼色,其他人瞬间附和着他应“是啊”“就是”。
路嘉洋不再看那小孩,垂眸看他刚扶住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看起来还在状况外。
他手上沾着刚从脸上抚下的沙粒,一双眼半阖,盯着指腹间的沙粒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一片雪落到他浓密纤长的眼睫上。
骤然的寒凉令那双如蝴蝶双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
霜雪抖落,小萝卜头后知后觉仰头,朝扶住他的路嘉洋看来。
近看更加漂亮。
不止是眼睛。
一头乌黑卷发的小男孩宛如展厅中展出的洋娃娃,从眉眼到唇鼻无一处不精致。
路嘉洋看着他,莫名想起不久前爷爷奶奶收养的白猫。
白猫被爷爷奶奶领回家时,肚子里正怀着猫宝宝,不过半月,便在一个寒凉的夜里,生了一窝小猫崽。
三只猫崽一白两花,初生的几天总蜷缩在猫妈妈的肚皮下。
等能睁开眼了,颤颤巍巍学着步,摇头、晃脑、抬爪的动作总是缓慢又懵懂。
和此刻路嘉洋眼前的小萝卜头如出一辙。
路嘉洋见小萝卜头静静望他半晌不说话,便主动开口:“你还想和他们玩吗?”
小萝卜头缓缓眨眼。
他也不看周围那群小孩,忽然又去看指腹间的细沙。
许久,细沙被小孩轻捻滚落。
他仰头重新看向路嘉洋,摇了摇头。
路嘉洋眉眼间的冷冽柔和下两分,他朝小孩伸出手:“那你要和我走吗?”
话落到小孩耳边,仿佛要过一层滤网,才能钻进小孩耳朵。
真的很像小猫。
小孩又是好一番静望,才缓缓伸出手。
他没搭上路嘉洋伸出的手,而是轻攥住一点路嘉洋手腕处的衣袖,而后朝路嘉洋点了点头。
路嘉洋领着小孩就走。
走出两步,忽然似想起什么,又停住脚,对小孩小声道:“等我一下。”
说完便转身回到小孩堆里,蹲下,抓起一把沙子,二话不说往刚才那扔小萝卜头一脸沙子的人脸上扔去。
扔完拍拍手抖落掌心余沙,舒爽了。
他自幼便受着在外不可欺负他人,但也绝不能白白任他人欺负的教育。
路家二老耳提面命,饭可以多吃两碗,亏绝对吃不了一点。
朝小萝卜头扔沙子和带头推搡小萝卜头的是同一个人。
他明显被路嘉洋这一把沙子扔懵了。
“呸”了好几声吐出嘴里的沙子,他涨红了脸似是打算故技重施地去推搡路嘉洋。
可看了眼路嘉洋高他不少的个子和路嘉洋投下的森冷目光,他又怂了。
结结巴巴带着哭腔便喊道:“你欺负小孩!”
路嘉洋没忍住笑了。
笑得比海市凌冽的寒风还冷:“就准你欺负小孩,不准我欺负小孩?”
那小孩看一眼比他瘦小不少的小萝卜头。
打又打不过,吵还吵不赢,“哇”一声哭了出来:“我要……我要告诉我爸爸妈妈!说你欺负我!让你爸爸妈妈骂你!揍你!”
路嘉洋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轻飘飘丢下一句:“随时欢迎。”
他走回到小萝卜头跟前,重新将手伸出。
小萝卜头圆溜漂亮的眼睛盯了会他,又盖下眼帘去看伸到面前的手。
片刻后他缓缓抬手,仍旧是攥的路嘉洋衣袖,只是攥得比刚才稍紧了些。
领着小孩走出公园,路嘉洋直截了当,问小孩:“你为什么想和他们玩?”
小孩仍是反应了会,软糯的声音才响起:“刚搬来,妈妈,让我交朋友。”
路嘉洋脚步一顿,低头看向小孩笑开。
“这么巧,我也刚搬来。”
他顺手擦去小孩脸颊上沾上沙子,见小孩衣领上也落了些,便一起帮他抖落。
“我就住这对面,你要和我交朋友吗?”
他刚从温暖的屋内跑出,掌心尚且温热。
指腹细致抹去小孩脖颈间沾上的细沙,带着不属于海市冰天雪地的温度。
小孩安静乖巧地站着,在路嘉洋动作间睫毛轻轻颤动。
眸光顺着路嘉洋白里透红的掌心向上,一路落至路嘉洋脸庞。
天色已晚。
霜雪漫天。
零星几户人家亮起暖黄灯光。
零散的灯束落在路嘉洋身后,星星点点模糊开路嘉洋脸上浮动的笑意。
他笑时与冷眼看人时完全是两幅模样。
玻璃球似的眼睛里碎着点温暖光芒,红唇白齿,像年画上喜人的娃娃。
小孩仿佛这一刻才看清路嘉洋模样。
他定定看着路嘉洋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帮他拍干净沙子的路嘉洋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怎么不说话了,走神啦?”
那唇红齿白的脸上笑意更浓。
浅色短发被风吹动,扫过白皙耳廓上一粒浅棕色的小痣。
小孩的视线顺着飘动的碎发移远一瞬,又缓缓落回。
落回到路嘉洋笑弯了的眼上,他终于出声:“好。”
·
小孩叫江元洲。
路嘉洋觉得,他和江元洲简直不能更有缘。
仅相隔一天前后脚搬来海市,而且刚好住隔壁,甚至连他的卧室都恰好和江元洲的卧室相对。
路嘉洋一直人缘极好,搬家前遍地都是朋友。
可过去那么多朋友里,愣是没有一个和江元洲相似的。
江元洲小他三岁,这个年纪最是闹腾。
爱争、爱抢、三言两句就要和其他小孩掐起架来,这些都是这个年纪小孩几乎逃不开的特质。
路嘉洋人缘好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从不和别人争抢什么。
争吵也很少,只会对打着坏心思的小孩动手。
尽管如此,他也是偶尔会有脾气的。
可这些特质,江元洲却是一个没有。
江元洲总是很安静。
粉雕玉琢的小孩总穿着带毛领的羽绒服,婴儿肥的小脸半埋在洁白柔软的毛领中,乖巧地同路嘉洋玩耍。
他几乎不笑,也从不哭。
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微仰脑袋,用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注视路嘉洋。
路嘉洋仍觉得他像爷爷奶奶家那窝新生的奶猫。
可有时候又觉得他更像海市安静落下的雪,也像窗外寂静拍打上岸的洁白浪花。
他们白天总在一起玩。
夜里路嘉洋准备睡时,也会拉开窗,冲对面房间里的江元洲道晚安。
路嘉洋每天不到九点就会早早入睡。
每每他睡时,江元洲都还未睡。
他一直以为江元洲每天夜里只是比他晚最多一两个小时睡。
直到一天半夜他起来上厕所,透过不怎么遮光的窗帘,看见对面房间竟还亮着灯。
路嘉洋迷迷糊糊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看清时间的瞬间,骤然清醒过来。
凌晨一点半。
他三两下下床拉开窗帘,发现江元洲竟真的没睡。
漂亮的小孩穿着身雪白的珊瑚绒睡衣,安安静静坐在窗边,垂眸看远处翻搅沉月的海面。
路嘉洋震惊不已拉开窗,冲对面出声:“小洲,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对面窗里的小孩似是受到惊吓,长睫轻颤了两下,才缓缓朝路嘉洋看来。
注视扒窗沿上一脸震惊看他的路嘉洋片刻,他学着路嘉洋伸手拉开窗。
然而只是刚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夜里夹着雪的凉风灌入屋内的瞬间,江元洲便不受控地咳了起来。
好不容易被温暖室内蒸红的一张小脸顷刻咳得煞白。
路嘉洋一吓,连忙道:“你快关窗!”
对面窗里的小孩咳嗽着半埋下脸,轻颤着合上了那条刚开的缝。
套在他身上的珊瑚绒睡衣有些大,袖子长出来一截,几乎将他的手全包住。
他捂着嘴咳了小片刻,才终于止下动静,浸了水光的眸重新望向路嘉洋。
好歹朝夕相处小半个月。
路嘉洋能感觉出江元洲的身体似乎比普通小孩要虚弱些,因此连日下来,他对待江元洲也越发小心。
“感觉好点了吗?”路嘉洋见江元洲停下咳嗽,关心认真问。
小孩轻轻点头,捂着嘴的手缓缓贴上玻璃窗。
路嘉洋以为他又要尝试开窗,连忙制止道:“你别开窗了!我说话,你点头摇头就行。”
江元洲轻轻眨眼,小猫似的埋头蹭过搭在窗上的手臂,蹭开额前有些挡住眼睛的乌黑卷发,望向路嘉洋点了点头。
“你睡不着吗?”路嘉洋问。
江元洲迟缓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路嘉洋停顿两秒给出选项,“怕黑吗?”
江元洲坐在暖黄的灯光下,静静看对面被黑夜笼罩的人。
海市的冬天总有下不完的雪。
飘下的雪落到对面仅穿了单薄睡衣睡裤的人身上,顷刻无痕。
那人似是完全感觉不到冷,总有散不完的热气,也总有耗不尽的活力。
小孩形状漂亮的唇轻抿。
将苍白的唇抿出一丝血色,他望着路嘉洋,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才那么晚还不睡觉坐在窗边的?”路嘉洋得出结论。
江元洲呼出的热气模糊玻璃窗。
他在一片模糊下再次缓缓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和你妈妈一块睡?”
路嘉洋几乎是下意识问,他知道对面房子单独住着江元洲和江元洲妈妈。
然而话一落地,他便意识过来这不是江元洲点头摇头能回答上来的。
刚准备再开口,却见对面小孩从窗前离开。
不多时,小孩拿着一只画笔和一个素描本回到了窗前。
他埋头,路嘉洋便只能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好一会,毛茸茸的脑袋才抬起。
江元洲举起手里的素描本,贴上玻璃窗。
素描本上落着小孩一笔一划的端正字迹——妈妈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觉。
路嘉洋短暂地没了声。
他不知道江元洲妈妈为什么不愿意和江元洲一起睡觉。
他在上小学前,一直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的。
直到半年前升入小学,妈妈才揉着他的脑袋,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我们洋洋要开始学会独立咯,小男子汉,准备好了吗?”
也许江元洲的妈妈也是想江元洲学会独立。
可江元洲才四岁。
他就那么点大。
像只夜里睡熟了会滚下床的小猫。
路嘉洋心念一动,忽然笑起来问江元洲:“那你要和我一起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