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水牢洞穴
这番话回荡于天地穹苍之间,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呵斥怒骂声固然多,可而更多人不说话也不表态,正在两相估量, 悄然动了改换阵营的心思。
白剑薇怔愣着看不远处持刀指天的修士。纵然她先前与景应愿有些过节, 但此时却也忍不住地精神战栗起来——
这便是大能, 这便是注定成仙者与普通修士之间的差距!
她忽然觉得自家师尊真厉害, 挑对了倒戈的方向, 反正让自己下手去杀沈仙尊,她也狠不下那个心。
宁归萝站在玉自怜身侧,眸中光华闪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化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意。她紧了紧身上的外氅,握剑的手愈发紧了, 此时再回首想昔年与她们一同出的那道灵赏令, 竟然恍若隔世。
那时景应愿才初初拜入内门中,年岁虽小,天赋却奇高。自己总觉得背靠位列第一的世家便高人一等,时常对着旁人出言不逊。她也对着景应愿说过那些难听的话,可对方只是施了个术法对自己略施惩戒, 并没有真动打压报复的心思。
宁归萝垂下眼睛,望向手中长剑。剑还是那把剑,可身边的人已经不再。往昔对自己爱护有加的修真界长辈们此时俱在天上俯视她们,人是凡胎□□, 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好似早已位列仙班……
她此生头一次想俯身去看鞋下的污泥。
零零散散的,有人在骂声中从天上下来, 不敢太靠近魔族的兵马,谨慎地站在了沈菡之她们一行人身后。这些人多是小宗门的宗主, 孤身赴会,将门生们留在门中扫除周围的邪祟。
她们何尝不知晓邪祟对天下的侵害?不过仍保有一丝侥幸,不愿与修真界的大流割席。而没有自保之力,只会被打成与沈菡之一样的异类。或许人性如此,即便修炼百年千年,也剖不去那颗凡心。
柳姒衣将所有人的神情看过一遍,灵窍悄然松动。
修真不光是修自己的能为,要修的还有本性。有人口口声声大道正义,看似清心寡欲,却不敢看那尚在泥泞中浸泡着的凡尘。
往昔不乏有以杀证道或以忘情证道而飞升的先辈。这些人之所以飞升,不是因为将自己彻底与凡人割席,草芥人命或断情绝爱,而是恰恰将自己融入了凡尘之中,首先全然接纳自己首先身为“人”的身份,方能得道成仙。
柳姒衣一掀衣袍,开始打坐。漫天劫云虬结,在滚滚而来的雷光中,她看见自己的师姐与师妹牢牢挡在自己身前——
她这回真的悟了。
而景应愿看着骤然骚乱起来的诸位大能,微微一笑。
她手中长刀既出,便没有再收入鞘的道理!
刀光如关山明月般映亮天际,在她飞身攻出的那瞬间,景应愿知晓,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绝不会是孤身一人。
果不其然,她听见身侧谢辞昭对着魔军一声令下,在熟悉的草叶香气靠近的同时,数道灵光也自地面怒斩而出!这瞬间,她恍然回到了鼎夏游学时的坠心崖边,道道功法掠影掠出,景应愿认出是凌花殿的琉璃飞花,是玉京剑门的剑气金龙,逍遥小楼的灵蛇……
还有足以割裂体修血肉肌肤的六角雪花。
瓢泼大雪卷下,沈菡之远望着她们的身影,默默攥紧了袖中一支朱笔。
被法阵禁锢数日,她修为有损。此时见她们连同魔军压制了上去,便扭头望向看天看地就是不愿出手的洛霓妃,面露鄙夷:“你不是我最好的姐妹么,怎么,现在不认了?”
王观极上去助阵了,剩下白剑薇还在她身后。洛霓妃知晓这个小的修为不如人,便没让她贸然跟着过去。此时听沈菡之冷不丁发问,似要为难,于是满脸笑容转过身去:“怎么可能,我这不是在寸步不离护着你吗?”
“少来,”灵光与雷光崩裂在沈菡之身前,她捏了座结界将自己与姒衣护在中间,瞥了眼洛霓妃,“你去后殿找崇霭,别让他跑了。”
洛霓妃不想接这差事。崇霭这人她也了解,总感觉相处起来不太对劲。她与崇霭的修为都在渡劫中期,若真打起来,指不定谁压过谁。
于是她打哈哈:“哎呀,你们学宫内部的事情让我知道不太好吧……”
“做我姐妹和吃我一刀,你二选一。”
洛霓妃生怕白剑薇留在此处被误伤,扯上她就跑:“我保证崇霭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刚御剑飞起,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同样御剑追来。
洛霓妃回首,看见一袭明丽的红衣,还有一张神情稍显木然的脸。
洛霓妃与白剑薇神色一滞,只见身后追来的崇离垢眸中带上几分坚定,一字一顿道:“我也去。”
*
偏殿设下了严密的结界,隔绝了外处的劫雷与灵力碰撞声。崇霭独自坐在殿中,在极致的寂静中,他垂首望向掌心一块深黑色的芥子境,将一缕神识投射了进去。
再度睁眼时,这缕神识已经到了一处奇异的水牢洞穴之中。
崇霭缓缓走下阶梯,此处只有两支烛火正幽幽地燃烧着,没过小腿的刺骨冰水令他镇静下来,他在此处又找回了掌管生杀大权的快意,行走中嘴角不知不觉地噙上了一丝冷笑。
此处不算太大,昏暗的水牢中,有两支数米高的柱子屹立在水牢两边,水中是闪闪发光的缚仙链。他踩着锁链一路前行,直到洞穴最深处的一处暗角,崇霭忽然驻足,望向水中蹲着的那个人:“我来看你了。”
听见这话,蹲着的人并没有回应。
他没来由地感到心烦,却似乎顾忌着什么,没有对她动手。崇霭蹙了蹙眉,再度放缓语气,微微笑道:“这么多年了,还在生我的气么,寺青?”
那人的长发披散,连衣上都生了苔藓。那些如墨般的长发随着崇霭的动作也在水中晃动,撩动着他的腿,仿佛躲在暗处索命的怨鬼。
崇霭知道她不会说话,兴许是被关在此处二百年,心智早就被磨灭了,故而人也变得痴傻。此处挥发不出灵力,李寺青求天不应问地无门,若不是下了限制让她无法自缢,恐怕她早就悄无声息地死在此处了。
他看着道侣早已没了昔年天之骄子的模样,褪去了那些光环,变得憔悴不堪,看起来简直比普通凡人还要低劣,心里说不出的惬意。他并不急着走,而是饶有兴趣道:“离垢消失了。”
他细细地观察李寺青的反应,见她真的一动不动,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外头太乱了,我得早些将她找回来……寺青,你是她的娘亲,你肯定舍不得看着她去死,对不对?当年是你说的啊,我们女儿一定是修真界最出色的英才,配得上最好的东西,我如今为她找了段仙骨来配,你怎么看起来却不如当年高兴了?”
李寺青像是听不懂,也像是麻木了,蹲在水中望着摇动的烛影。
“你有很好很好的命格,”崇霭的声音愈发狂热,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你子月戊戌日生,天生便是帮扶我的命!你是被我选中的!离垢还小,你是她母亲,为她献祭出你的血肉又能如何?女儿有了,仙骨有了……寺青,你就是那枚将她们缝起来的针线啊!”
他在水牢中转来转去,自言自语。时而癫狂大笑,时而瑟缩在柱子后哀求客官不要再打他,时而咬牙切齿发誓要杀了所有修真界看不起他的人,他会飞升,会第一个飞升!
李寺青只是漠然地垂眸,看着昔日道侣倒映在水中疯癫的身影,一言不发。
终于,崇霭似乎累了。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吐出一串奇怪的话:“打开天阶需要愿力和仙骨,如今你还未将骨头剖来,崇霭,我对你很失望。”
崇霭面色一变:“那孽障如今跑去魔域,我无从下手……”
“她回来了,”它道,“我能感知到,她就在附近。不光如此,还变得更强了。”
顿了顿,寄生在他身体里的那团东西继续道:“你女儿也跑了。她作为圣女,在毗伽门与凡间吸收了那样多的香火与愿力,这具身体是最适合打开天阶的,你竟然能蠢到能放跑你的女儿——”
水波倒映中,方才还小人得志的人修忽然跪下了。
他朝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疯狂磕头:“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要抛下我,我能有今天这步都是您的指点,不要抛下我!”
静了一阵,那道声音再度从崇霭的嗓中传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今我们的同伴已经播撒生长在了整个凡间,只差打开天阶,我们便能飞升,飞升去你想要的,纯净的,再也不会有人轻视你的新世界。”
崇霭眼中泛起期盼的光,他痛哭着应了。
在最后那一刻,他将脸转向李寺青,忽然道:“我是心悦你的。可是我不得不让你去死。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烛火熄灭,这间芥子境中的水牢里又只剩李寺青一人。
她再也无法从水中窥见自己憔悴苍白的倒影,于是翻身坐了起来,细细思考着方才崇霭所说的话。她已在此二百年,每次崇霭来看她,都是颠三倒四地说一堆话然后对着水面拼命跪拜,她看都看厌了。
虽不能动用修为,可李寺青的脑筋却没有退化,此时想到女儿竟然逃出了崇霭的控制,心头忽然涌起了无限的力量。
李寺青尚在婴孩时便开悟,十七岁筑基,如今更是接近渡劫的修为。李家在修真界中也算是有名声的世家,对这位天资聪颖,注定继承家主之位的女儿更是期待有加。
她拜入蓬莱学宫时只不到金丹的境界,与沈菡之与南华那几人都玩得极好。后来学宫中又新拜来一位剑修,带着他来的那几个修士嘻嘻哈哈说是凡间捡回来的,面上笑着,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听说是这个凡人竟然十分有天赋,上来这段路直接御风而上,还将他们甩了一大截。
她本来对此人无意,只是偶然看见他受同门欺凌,产生几分恻隐之心,便伸出援手。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开始不受李寺青控制。
自从她对崇霭开始动心之后,她便像是中了什么奇怪的巫蛊之术,到后续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始非此人不可了。
南华她们也有出手替自己检视过,确实没有异常。可李寺青沉浸在感情中,宛如滑入泥沼,每当拒绝的话涌上唇齿,可她总是说不出那个不字。
事情到了最后,她的确对崇霭情根深种,于是顺理成章地与他结为道侣,诞下一个孩子。李寺青不喜欢离垢这个名字,可崇霭却坚持如此,她感觉泥潭之下的脚正在松动,于是与他爆发了第一场争执。
李寺青总觉得事情不对。她看着自己温柔体贴的道侣逼迫着女儿只能穿白衣,这奇怪的控制欲让她不安。
最终让她想铲除崇霭的导火索是他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鞋面,求自己将长老之位让给他,李寺青憋得灵脉撕裂般地疼痛,以自损修为的代价最终拒绝了他。
再度醒来时,她已在这处水牢。
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懂的呢。原来从最开始的相见起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就连女儿的降生也在崇霭的计算内。或许最开始时,崇霭真如他所说对自己有几分情谊,但随着他野心的膨胀,矛盾的自卑心,李寺青注定会成为他献祭出去,帮助他打开天阶的祭品。
她做了此人的棋子,连同降世的无辜的女儿一起——
想起那个无辜的孩子,李寺青心中叹息。
她恨不得将崇霭斩碎成块,却怜惜离垢。
离垢也曾是她怀着满腔期待所降生的孩子,是自己从山门外买来彩衣让她偷偷穿上的女儿。自己再也拥有不了第二个这样好的孩子了,她那么懂事,即便眼睁睁看着衣衫被烧却也不流泪,而是转头拭去自己眸中的水意。
她说娘亲不要哭。等我长大了,我带你走得很远很远,去周游四海——
那时我与娘亲一样,都能穿世间最漂亮的彩衣。
第142章 母女相见
“就是这了。”
洛霓妃在绕过最后一片竹林时停下脚步。
她偏头看了一眼崇离垢, 眸中闪过迟疑。她本不想多生事端,但见崇离垢与自己的徒生年岁差不多,却摊上个这样的爹, 心下还是有些不忍:“若待会你爹要发疯, 你便躲我身后来。”
白剑薇也看着崇离垢。她尚不明白修真界的那些弯弯绕绕, 不过见崇离垢一副木然的模样, 莫名撑起几分豪情仗义:“还有我!我也很厉害的, 别看大比时我比你淘汰得快,其实我就是差了点机会——”
崇离垢点了点头。洛霓妃见她还算乖觉,便放下心带着她走出竹林,来到殿前。
此处布下了一整片结界, 正在雷光明灭中闪着金色的光彩。这处结界是玉自怜她们几人一同设下的,十分坚固, 洛霓妃也不怕他忽然闯出来跑了。她往前走了几步, 见崇霭好端端坐在那里,似在盘膝修炼,便松了口气:“你不是要看他么,他正坐在那呢。”
隔着结界,崇离垢此生头一次与自己的生父平视。
她记忆中的自己都在仰视他。儿时仰视他将彩衣烧毁, 少时仰视他飞身为自己设下结界,青年时仍仰视他。在高高的主殿之上,他神色微变,只有崇离垢方能读懂, 他眼中对着旁人的怨毒与愤恨。
看着殿内的崇霭,她终于无法再逃避自己的内心。她很想问问他, 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为什么将她拘束在竹林之中, 为什么对娘亲的离去看起来一点都不伤感——
为什么那些圣女像长着与自己一样的脸?
崇离垢往前踏出一步。
洛霓妃忽然眉心狂跳。对危险的预知让她瞬间拔出背在身后的双剑,闪身至崇离垢身前!
她修剑数百年,虽然不如沈菡之那几人天赋卓绝,但也是实打实修炼而成的渡劫中期。修为不够手段来补,洛霓妃看似是根墙头草,实际手段也阴狠,否则怎能在无旁人帮扶的情况之下支撑杜鹃剑庄这样多年?
她剑光闪现的那瞬间,袖中数条白练裹挟着灵力攻出!
就在自家师尊与结界中崇霭异动的同时,白剑薇一把抓住崇离垢的手腕,想将她从战场带出去,御剑去寻沈仙尊她们的帮助。
可崇离垢不动,她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挣脱了白剑薇,对着自己的生父悍然拔剑!
崇霭冲破了那层结界。或者说,冲破结界的那个人已经不能算作是崇霭了。
洛霓妃咋舌,暗恨自己听了沈菡之的话过来看他。她凝视着面前黑雾缠身的崇霭,只见他脸上的神色不断变幻,时而痛哭时而狂笑,像是强行戴上了一层奇怪的面具。与此同时,他的血肉之中忽然钻出数条似虫般的东西,细看竟然是血肉淋漓的人的手脚。
他的眼球暴突,挂了一半在眼眶之外,口中也不断地吐出秽物。这场景简直无法细看,洛霓妃看他的脊背上长出血淋淋的腿脚,直犯恶心,怒喝一声便用灵力斩去崇霭身上如同虫洞般多的肢体。
崇霭像是感觉不到痛般摇晃着上半身,耷拉下来的眼珠四处搜寻,最终定格在了拔剑斩断自己手脚的崇离垢身上。
他像是个婴孩般为了痛楚天真地大哭,又像是看见了甜蜜的饴糖而疯狂拍手大笑,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呜咽与求饶声。
崇离垢仔细去听,听见他似乎在向此时不存在的第三个人求助。
“太疼了……”他说,“太疼了!我不要做神仙了,我不要融合在一起!”
听见这番话的洛霓妃与崇离垢瞬间毛骨悚然。
崇离垢见的邪祟还算少,可洛霓妃却是实打实经历过千年前那场异乱的修士。看见此时崇霭的模样,她瞬间想起惨死在邪祟手下的那些同门,从骨子里泛出冷意。
她还记得,当时间就是这样的一只邪祟吞吃了她的师妹师弟,那邪祟的眼睛滴溜溜狂转,透出对血肉的渴望与癫狂。它吃下自己的同门,竟然从腹中发出奇怪的哀哭声与对话声。似乎是察觉到了洛霓妃的目光,它竟然偏过头,对着她微微一笑——
恰似此时。
离崇霭闯出结界至今不过几个瞬间,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将至,他浑身忽然迸出可怕的液体,像是黑色的腐血。洛霓妃神色大变,邪祟的血液沾至修士身上会有损修为,她一把将崇离垢拉了起来,想要退开——
但是一股巨力忽然打至她的脊背之上,洛霓妃吐出一口血,心中大惊。这绝不是崇霭能有的修为,怪不得他能将结界摧毁!
自远处轰来的灵光打在崇霭身上,他趔趄着站稳,对着赶来的玉自怜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
而后,他卷起崇离垢,在洛霓妃的怒骂和玉自怜的追赶之下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
再度醒来时,崇离垢还以为自己又陷入了心魔。
冰冷刺骨的水没过她的身体,她浑身剧痛,此时又忍不住呕出一口浊血。她恍惚着睁开眼睛,看见足有几人高的青铜柱,水下的缚仙链硌着她的脊背。
这一幕她曾看见过无数次,可这一次比以往的数次看得都要清晰。
她勉力站起身,这里的水替她冲干净了那些血迹,她感到稍微舒服了些许,于是起来走动。与心魔中不同的是,此时青铜柱上并未绑着人,地上的水虽然冰冷,可好歹是清澈的,不似自己曾经看过的血池。
崇离垢在水中拖着身躯行走,她巡视了一圈,忽然觉得小腿有些异样的触感。
她低头看去,那是散落在水中的漆黑长发。
此处还有第二个人!
随着她的动作,藏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忽然也站起身。
极度的惊惧之下,崇离垢听见她沙哑干涩的声音。
“孩子,”她扶着墙壁走了过来,“是你吗,女儿……”
在看清她的那瞬间,崇离垢心碎欲绝,肝胆俱裂。
她消失二百年不见的娘亲竟然就在此处!尽管过了这样多年,可她一刻也不曾忘却娘亲的容颜。娘亲憔悴了,苍白了,往日梳理得整洁的长发也变得蓬乱,暴涨的长发长长拖曳在水中,所幸身上并没有伤痕。
崇离垢感觉自己无法动弹。她不敢置信,自己竟然离娘亲这么近,在自己无数次与崇霭的见面时,娘亲就藏在他身上的芥子境中!她任由李寺青抚上自己发冷的脸,那双手也好冷,可却在努力试图捂暖她的身躯。
“娘亲……”她的泪水顺着颊边流下,“原来你在这里啊。”
崇离垢心间闪过上次心魔中最后的画面。原来那个蹲在水牢中,长发披散的人是自己的娘亲,她喊自己的名字,让自己快逃。
她依偎在娘亲怀中,眼前的往事如烟花般散落。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那根本不是自己滋生的心魔,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看着自己孤身修炼,看着昏迷的自己被崇霭锁入此处水牢之中,而在她正对面奄奄一息的少年正是景应愿。她看着娘亲想救自己无果,她们的骨血被置换,娘亲被献祭给了自己续命,而那个簪花的少年却沉入水底,尸身被崇霭带走不知丢去何处了。
后来大比夺得魁首的人是司羡檀,而第十州那位长老带来的魔族成为了仙魔大战的导火索,谢辞昭身世的暴露更让所有修士对她恨之入骨。崇离垢遵循着崇霭的意愿,修为极速上涨,终于成为了顶尖的大能。
她像是被操控的人傀,按照指令与不知为何回来了的谢辞昭厮杀,那时天下已经生灵涂炭,所有人都说是谢辞昭这个新的魔君将恶祟带至人间。她浑浑噩噩,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直到自己长剑捅穿谢辞昭心口的那瞬间。
她告诉她,你欠了旧债。那段旧债关乎人命,关乎仙骨,你与我甚至你失踪的娘亲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而事情的始作俑者正是你的生父崇霭。待你打开天阶,他便能真正坐收渔翁之利,躲在最后将所有人推出去坐享其成了。
崇离垢是怀着暴怒的心情杀死崇霭的。
一切事成,她看着隐约露出边角的那段天阶,天下愿力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在这一刻,她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她无所不能。
崇离垢垂眸,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许愿——
让她回来吧。让一切都回到来不及发生的时候,她会亲手改写去后果,剖去欠的仙骨。她会将娘亲救出,会亲手弑父……
她不要飞升,只要她们回来。
*
与此同时,第一州,越琴山庄。
司照檀抱着手中的人傀,站在院墙之下,眼神麻木。此时石榴结得正好,红艳艳一片压在树梢上,几乎快要压过她的肩头。她等在墙边,看着原本应该兴盛的家族空无一人,布下的结界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在这样可怕的寂静下,她心如死灰。
她就知道躲不过这一日。司羡檀果真记着从前琴心天姥的那件旧怨,她还是来了。司照檀知道她向来睚眦必报,只不过不知晓此次会报到什么程度罢了。
在将司家屠门后,司羡檀的灵力暴涨。她虽然没有仙骨,却依靠着司家的邪术吸收了无数人的魂魄,此时竟然也摸到了渡劫初期的门槛,甚至加上邪术的加持,实际修为还要更超过初期一些。
这速度很不正常。司照檀虽然没有得母亲真传,却也隐约知道,要想达到这样快的修炼速度,就必定得要割舍出去一些东西……
譬如剩余的性命。
她看着她的脸色一日日苍白下去,变得更像玉自怜了。
司羡檀在赌。赌是自己这具躯体死得更快,还是飞升得更快。
她听见内室传来争执的声音,灵力相撞的声音,以及桌椅墙壁破裂的巨响。过了不知多久,司羡檀出来了。
她手上提着一柄熟悉的长鞭,鞭身上有血,她亦浑身鲜血淋漓,神色却明快了许多。她揉着手腕走至司照檀面前,见到妹妹惊骇的目光,忽然想到什么,将手中的长鞭一扔,笑道:“别怕。顾择善已经死了,没人能够打你了。”
然而司照檀此时怕的并不是已经被碎尸万段的顾择善,而是眼前的双生子姐姐。
司羡檀此时心情很好,见司照檀还是一副惊恐的模样,便随手卸了她嘴上的禁制,惬意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司照檀急促道:“你是不是将琴心天姥杀了?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
司羡檀啊了一声,笑道:“别瞎说,我可没干这事……她当初让师尊打我一百鞭,我便还她了二百鞭。照檀,你还是太天真,让一个大能活着感到愤怒与耻辱,比直接杀了她更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我明白这种感觉。就像她当年对待我一样。”
第143章 同心协力
随着柳姒衣雷劫的结束, 混战将息。
魔主拨来的魔军本就是踩着刀尖过来的精锐战士,此时加上应愿辞昭及诸位仙尊大能的助力,很快便俘虏了多数产生动摇的大能修士。剩下些许拼死反抗的, 见形势不妙, 便与她们拉开了距离对峙。
其中有些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地面上的骚乱, 景应愿垂眸扫了一圈, 发现地上竟然没了崇离垢的身影, 心中升起些不祥的预感。见玉仙尊与洛霓妃结伴回来,神色凝重,那份不安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了。
洛霓妃抬首,望了一圈离得远远的那些仙尊大能。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昔年眼睁睁看着同门被分食的画面涌上心头,再想到方才幻化成邪祟的崇霭, 她终于露出了墙头草皮囊下本真的愤怒:“还打什么打!整个天下都要完了, 再袖手旁观下去所有人都要没有活路了!若不与魔域联合起来自救,谁又来救我们?”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景应愿她们:“崇离垢被崇霭带走了。”
谢辞昭神色一滞。她与景应愿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了崇霭究竟要做什么, 无非是献祭女儿,打开天阶。可前世崇离垢与景应愿置换过了仙骨,这一世的她并不具备身怀仙骨的条件。想想崇霭狠绝疯癫的手段,她们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长刀。
此人万不可留, 找到行踪后当场诛杀!
可此处除却她们二人心照不宣,其余修士皆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有人诧异道:“崇长老不是素来最疼女儿么, 更何况虎毒尚不食子,带走就带走吧。”
“他被邪祟同化了。”
玉自怜冷声开口:“如今的崇霭, 已经不是完全的人族了。”
她的话顿时掀起一阵骚乱。人还能被邪祟同化?这种说法他们从未有人听说过!于是质疑声顿时在人群中燃烧了起来,更有人揣测道:“这种假话你也说得出来,有谁信?反正我是不信!”
就在质疑与议论声中,一直站在柳姒衣身前的沈菡之忽然垂着首开口了。
“玉自怜说的是对的,”她像是做了什么不得已的决定,原本烦躁的神情骤然变得平静,“这些东西正在产生自我意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决不能修炼,更不能有人飞升。”
果然师尊知道些什么。
景应愿想起谛颐对于上界的猜测,神色沉了下来。果然飞升有诡,说不定上一次谢灵师的飞升正是一切灾难的导火索,千年前的活劫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有人冷眼将沈菡之打量了几眼,嗤道:“沈菡之,你是通敌将脑子也一并通坏了么?修士不修真,难道自废修为像凡人一样等死吗?”
沈菡之冷淡道:“你生死随意,总之不能打开天阶。”
她这句话过后,渐渐地有大能回过味来,开始与周遭的人低语:“……还记得千年前明鸢醒来后的事吗?她当时是不是也……”
众人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都有些微变。哪怕玉自怜与月小澈都表现出几分诧异。景应愿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当这件事终于应验时,她心中亦是悚然,更何况其余完全坚信着修真可通往天途的修士?
她能理解宫主与师尊为何没有提前将此事说出来。
从其余人的话中,景应愿可以猜到当年醒来后明鸢便试图将此事告知天下,他们也确实听见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愿信。没有证据,他们都当她是大受刺激,得失心疯了。
当年明鸢最疼爱的小师妹都受不了师姐的变化,叛出学宫云游而去,她又怎能强求其余人信她?
若非已经走投无路,已到了极致的危急关头,没有人会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修真界的每一个人都怀抱着飞升证道的执念,如若不能飞升,岂不是生生将所有人坚持到如今的信念斩断了?
就在众人僵持之时,景应愿忽然听见了一声有些熟悉的龙吟!
她抬眸望去,只见云层中赫然出现一条威风凛凛的五爪金龙。那条龙周身金鳞,威严不凡,竟然低低擦着云层甩尾奔游而过!与当年金阙将灭时,景应愿见过的那条龙不同,先前那条虽然也威严,但与这条相比却显得有些稚拙了,更像是真龙降临凡间的分身。
这条金龙总给景应愿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只见它冲着九霄之上仰首怒吟一声,在此处绕过一圈后,更高远的青天之上骤然发生了变化!
是影子。是无数道巨大的,狰狞奇怪的影子。
景应愿心有准备,尚且稳得下神色。谢辞昭见什么都处变不惊,此时默默将小师妹半护在怀中。
不论修为与岁月如何更迭,在谢辞昭心中,她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小师妹。
这些影子在金龙的刺激下狂乱地舞动,手却无法穿过云层伸入人间,于是姿态愈发疯狂起来。那条龙将这些下不来的影子招惹过一番后,便垂首看了看下方的这群人魔,一甩身继续往东方的方向飞走了。
景应愿的心狂跳起来,并不是因为看见了这奇诡可怖的一幕而感到恐惧,而是她认出了那条龙与自己对视时的眼神——
她不会认错,那条金龙正是自己的妹妹樱容!
随着金龙远去,天上的丑恶黑影也渐渐消失在云层之后,空余一地沉默着的修士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在事实带来的极致冲击之下,忽然有个小宗门之主带来的门生大喊一声,然后抽出手中长剑,直往胸口刺去!
他这声似悲似恨的喊叫刺透了所有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的精神,这位后辈的师尊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那柄长剑便彻底穿透了他的心口。晶莹的灵力自他胸前炸开,他浑身的血色亦瞬间褪去,立刻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这一幕震撼了所有人,抱起门生尸体怒号的那位宗主暂且不提,其余人的心神亦随着此人的死有些波动。不少人道心动摇,修为折损纷纷吐血,不得已坐下开始转运灵力维持剩下的修为不再下坠。
亦有心志不坚定,未踏上修道之路多久的后辈男修想效仿方才那人的壮烈赴死,却被自家师尊一巴掌扇清醒了,此时皆露出后怕的神情。
有人仍不愿相信,固执道:“只是巧合罢了,若按你这样说法,岂不是飞升上去的祖师奶们都凶多吉少了?”
沈菡之摇了摇头。她想起谢师姑,虽然已经猜测到她或许已经悄然陨落在上界,但她心中仍存留着一丝希望。她总觉得此事没有那样简单,仙界之上或许还有更高的神界,还有掌控天下的天道,若上边已经彻底乱成一团糟,那么人界也应当早就跟着彻底崩坏了才是。
或许放出邪祟,是神明的意志。
想到这里,沈菡之心中迸发出一股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怒意。她扫视了一圈沉默着的魔族与人族,他们此时已经停战,有人看着苍穹咒骂,有人垂眸望着湿润的土地沉默不语,更多人脸上则呈现出一种彷徨。
数百年的信念在此刻碎了。如若天道都选择放弃,那他们又有何挣扎苟活的理由?
在这片诡异的宁静之下,谢辞昭忽然开口道:“若天不救我,我大可自救。”
她侧眸望向依旧等待着发令的十万魔军,平静道:“在当下时刻,人族与魔族应当联合起来。我们共存于四海十三州,都有亲族家人,若我们不战,你的同门后辈们会死,远在凡间的亲人会死,不得已顶上战场杀敌的师尊也会死。若真有人界覆灭的那一天,我宁愿提刀死在不屈的路上,也不愿在最开始时便与我的同胞分裂,向天道臣服。”
谢辞昭这话一出,其余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有人还记着她是所谓的魔族逆贼,故意挑衅质问道:“你坐拥魔族大军,自然可以躲在阵后说些风凉话,我看你这小贼也只是嘴上说得轻巧罢了!”
谢辞昭并不恼怒,神色平和:“我本可以如你所言躲在魔域,继续做我的少主。但我如今带着可调用的魔军来了,不光如此,我的娘亲,你们口中的魔主,此时亦带着另外十万大军在绞杀毗伽门的路上。我做到言行一致问心无愧,敢问你呢?”
方才说话的人涨得面色通红,不再言语。谢辞昭鲜少一次性说这样多话,她停下来顿了顿,扫视过所有人神色各异的面庞,道:“所以,你们是战,还是不战?”
就在这时,终于结束调息的柳姒衣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她的衣衫被雷劈得黑渍斑斑,脸上却重新恢复了神采。她冲上前将大师姐与小师妹一手一个揽住,第一个响应道:“战!不就是邪祟么,传说古时女娲补天尚能独自断鳌足杀黑龙,如今我们要面对的不过区区邪祟而已,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协力杀光便是!”
南华仙子头一次对她的话表示赞同:“说的是。如今人魔二族齐心合力,再多的邪祟也总有杀光的那一日……譬如千年之前。我们能做到一次,没道理做不到第二次。”
“那万一天阶自己开了呢,”有人迟疑道,“那个天生仙骨的景应愿迟早会飞升,若真到了那一天……”
“那便杀光上界的邪祟,直至祸乱停止为止。”
景应愿瞥了一眼无风无云的青天,恍然间又看见了那只巨大的澄黄色眼睛。
她笃定道:“无论如何,世间没有必死局。”
第144章 贻我彤管
洛霓妃心头还记挂着崇霭的事, 将方才的情形三言两语一描述,众人皆是色变。
景应愿心知他肯定是将崇离垢带去毗伽门了,于是与大师姐简略地将魔域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又引起一阵群情激愤。直到此时众人才发觉原来崇霭与毗伽门早有勾结, 甚至可能早就将身心卖给了邪祟, 故而落得如今被融合的下场。
可惜崇霭逃去毗伽门的愿望终究是要落空了, 谢辞昭想道。按照进度, 娘亲应当早就已经守在毗伽门,说不定此时正在与圣子交战。他回来是死,在毗伽门亦是死,只是死法不同罢了。
玉自怜得知崇霭的去向后, 早已御剑起身去追了。得知要对抗邪祟的消息,她状态恢复了些许, 有了前行的信念便有了精神, 此时已经一路追往第十二州准备拦截崇霭,顺便与魔主那头汇合。
虽然尚有人忌讳魔族,对谢辞昭与景应愿并不是太热忱,但却也不敢在她们面前说些什么。如今修真界修为最高的大能当属明鸢与故苔,而魔界则是魔主谛颐摸到了修为的天花板, 这三位都是她们的亲信,更何况一段时间不见,这两人的修为竟然窜到了渡劫期——
在座许多大能都是渡劫,渡劫对渡劫尚要掂量掂量, 更别提她们还有将她们当成小鸡崽一样护着的沈菡之。
南华与春拂雪她们已开始上去交涉下一步的打算,沈菡之站在原地, 看着三位门生并肩朝自己走来,忽然沉默着将她们揽成一团, 塞进了自己怀里。
柳姒衣笑嘻嘻地说师尊这样好煽情,丝毫不见当时垂泪的模样。景应愿神色柔和,身上的锋芒敛去,却更加有真正大能的样子。而谢辞昭,这个被她从婴孩时期带大的孩子回抱了回来,沈菡之抬起眼睛时,刚好听见她微微笑着对自己说话。
她说:“师尊,我找到我的娘亲了。”
沈菡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她继续道:“师尊也是我的娘亲,是人间的娘亲。”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后柳姒衣便嚷嚷着也要认沈菡之当娘,景应愿思忖一番,若与师姐结为道侣,那师姐的娘亲便也是她的娘亲——
“多个娘亲多条路,”柳姒衣眼泪汪汪道:“师尊,我尊称您一句娘,您以后就不许敲我脑袋了!”
收获了三个女儿的沈菡之忽然沉默了。她抽出手臂,将这三个讨债的女儿都轰开,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些什么,转头望向景应愿道:“小牡丹,你随我来。”
景应愿很久不曾听到过这个名字,一时心头涌上诸多感慨。她乖乖随着师尊走了,心知师尊一定是有什么需要单独告诉她的事情。
二人一路来到沈菡之的师尊殿内。在前面走着的师尊停下脚步,景应愿看她背影,总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于是主动道:“师尊,我已不是孩子了,我能扛得住。”
沈菡之沉默了一瞬。她转过身来,注视着面前的景应愿。她的年岁放在凡人中确实已不是孩子,可放在长生的修真界,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沈菡之不忍让她去承担大业,可眼下她别无可选。
无论是先前宫主的嘱托,还是如今应愿仙骨的暴露,这件事都最应该让她去做。
桃林的风吹过,沈菡之在风中拿出一支略有些陈旧的朱笔。那支笔上尚有斑驳,像是陈年的血迹,景应愿垂眸凝视着这支笔,她有预感,它一定承载着一段沉重的故事。
果不其然,沈菡之将笔轻轻放在她舒展的手心,轻声道:“这支笔是当年封上天阶的关键。”
景应愿愕然抬头,便听师尊继续说道:“宫主如今情况不好,她曾嘱咐过我,要将此笔转交到你手上。或许在你手中,它能发挥出它本来的作用。”
她下意识将手中的笔攥紧了,追问道:“师尊,如今宫主她在何处?”
沈菡之毫不意外她会这样问,正巧,昔年宫主最后还告知过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让她与应愿再见一面,她还有些未尽的话要说。于是沈菡之再度托起那只小小的玉色棋子,嘱咐道:“进去吧。宫主情况特殊,你随机应变即是。”
景应愿尚在思考什么是情况特殊,便见那只棋子发出一阵暖融融的光芒。再睁眼,她已经到了一片比师尊殿外开得更香更好的桃林之中。
她试探着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人正趴在棋盘上小睡。
此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宫主。
在她身旁,眼上束着红纱的故苔正轻轻替她打着扇子,落花掉在她们的身上,全然惊扰不了宫主的梦境。她像是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在梦中笑得唇角都弯了起来。
这不是景应愿熟悉的宫主。她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
换句话说,这不是宫主,而是明鸢。
感知到景应愿来了,故苔有些讶异,似乎是想要提醒景应愿什么,却碍于明鸢的存在没有开口。景应愿越过那些花树,往她们的方向走去,而明鸢恰恰在此时苏醒,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怔怔看着来人的身影。
她温和道:“今日来的竟然不是灼璎,也不是自怜。你是谁呀,好面生,是学宫新收的门生吗?”
她的话语更加印证了景应愿的猜测。她嗯了一声,顺着明鸢的话说了下去:“我是刀宗新收的小师妹。”
明鸢顿时笑了起来:“那你就是菡之的小师妹了。你消息倒灵通,说吧,今日来找我卜算什么?”
这张石桌旁有三张石凳。明鸢与故苔各占一张,还有一张是空着的,透出冰冷的温度。景应愿拣了那张没人的坐下,只是略微思考了一瞬,便坦然道:“我想卜算仙界。”
明鸢了然:“新来的孩子总是对仙界好奇呢。这事情不急,待到你飞升之时,一切便能了悟了。”
景应愿见此道行不通,于是换了种问法:“前辈,您觉得仙界之上是不是只有一种神仙呢?”
被问到这个,明鸢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她拈下发间一朵桃花,思索道:“通往仙界的道不止一种,那么按理来说,仙界自然也是不止一种神仙的。啊,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本古籍杂传。”
她抬手,于是手中凭空出现一本磨损得厉害的小簿。
明鸢略翻了几页,惊呼一声:“找到了。”
她神色认真,举着那本古籍,为师妹与刀宗新收的这位后辈讲解道:“据说数千年前有位大能,她飞升仙界后曾下界看望过门派内的晚辈,为她们讲述过仙界的些许趣闻。其中有一则是这样说的,人会犯错,仙亦会犯错,如有大错者,则罚至另一片永不见天日的暗面,剥去仙格。这种受罚的小仙不会堕入轮回,亦不会重新变成凡人,更不可能重返仙界,于是有了一个专有的名讳……
“名叫堕仙。”
景应愿听着宫主的讲述,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那仙界便不管堕仙了?”
明鸢摇头:“这我就不知晓了。不过千万年的积压下,堕仙的数量应当是愈来愈多,想必天道管起来也十分麻烦。”
景应愿见再问不出别的什么,便从袖中拿出那支原属于明鸢的彤管笔:“前辈可曾见过此物?”
不曾想明鸢见到这支朱红色的笔,忽然啊了一声,诧异道:“你也有这样的彤管笔呀。”
眼见明鸢与故苔的神色都有些奇怪,景应愿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便道:“这笔有什么用处么?”
明鸢笑了出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是有人很心悦你,才会送你这样的定情信物吧。”
看着明鸢无忧无虑的笑容,故苔忍不住垂下了脸。她知晓谢灵师送过二师姐许多这样的小东西,不用猜便知晓景应愿手中的笔是从何处来的。她敛下眼睫,心中升起些许希望——
说不定大师姐还会回来。
谁也没有亲眼看过她死时的模样,她不会信,二师姐也绝不会真的相信。
景应愿拿着那支笔,辞别了明鸢与故苔。在宫主一声声“常来此处玩”中,她几乎逃也似地脱出了这处芥子境,手中的彤管笔亦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与重量。在脱出芥子境后的那一瞬,她看见自己与师尊沉默着相对而立。
桃花依旧开得好,可终究不如昔年。
*
与此同时,第十二州,毗伽门。
庄严的宫殿外环抱着数座连绵不断的雪山,日光直将山峦与宫殿染作金黄色,有钟声自最高的那座雪山顶部响起,惊起山下奔腾不息的河流中捕鱼的一众鹰鸟。
白衣白裤的少年捧着莲花蜡烛,虔诚地跪拜在殿外。她对着殿内供奉的圣子金身一叩首,对着圣女像二叩首。做完这一切后,她习惯性地将蜡烛放在神台之上,从袖中拿出一柄闪闪的弯刀割向手腕——
就在刀锋即将划破伤痕累累皮肤的瞬间,山峦之上的钟声忽然不响了。
她惊诧地回首望去,天边降下如同鸦羽般的怪人,为首者墨发金眸,正往殿内走来。
少年有些惊慌无措,她拘谨地站起身,望向殿中严阵以待的几位教众。然而她原本以为的冲突并没有发生,走进殿中的女人只是微微掸了掸指尖,像是拂去什么灰尘般,殿内除却她以外的人便都瞬间化为了一滩污血。
她有些恐惧,以为自己也会必死无疑,却见那金眸的女人对着自己身后抬手,那尊摆放在大殿内吃尽千年香火的神像忽然崩裂成千万块碎片!
做完这一切后,那人望向神色紧张的少年,轻声道:“你也叫格桑花吗?”
她愣住了,不太明白此人的意思。
“格桑花不该开在神殿里,该开在山下,”谛颐道,“下山回家去吧。”
第145章 试药之人
谛颐随手拨了几个魔族, 让她们陪同着殿内的少年们下山去,自己却毫不犹豫地往更香更幽深的殿内走去。
她每迈出一步,这座大殿便分离解析一寸, 周遭纯金的墙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撑开, 瞬间变成了几片薄薄的金纸。这条路谛颐越走越宽, 直到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警告与怒喝声, 这才转回头去。
出乎意料的, 被追逐着赶来的魔族们包围住的竟然是个持剑的乌发女人,脸色雪白,衬得眉心那点小小的红痣更加鲜艳。
此人并不是毗伽门内的人。谛颐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听后者开口道:“想必您就是魔主了, 我是蓬莱学宫剑宗宗主玉自怜。”
她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匆匆赶来,眉间噙着雪一样浅淡的愁绪:“我听辞昭说您在这里。敢问您可曾看见过一位约莫渡劫修为, 身体畸形的男修?他似乎与毗伽门勾结, 应当会赶来此处……”
是蓬莱学宫的人。听见辞昭这两个字,谛颐的神色微微松动了些。她转回身,示意玉自怜跟上来:“不曾。或许他已经进去找到了圣子,若你着急,便同我一起。”
玉自怜自然没有推拒。她虽然拖着病体, 但到底是渡劫大圆满的修为,只是不知为何近年隐隐有往下滑落的趋势。她并不在意,也并未将此事与沈菡之她们说,只是与袖中那小纸人相处的时间愈发长了。
此时她着急寻找离垢, 便同谛颐一并往殿内深处走去。
毗伽门隔绝外世已久,这次结界被谛颐强行攻破方才露出本来面目, 玉自怜越往深处走神色越凝重,方才还圣洁宏大的大殿早已消失在身后, 改换在她们面前的是一条开满白色莲花的小道。
花下是深深的淤泥,玉自怜看见泥中挣扎着伸出来的残肢断手,白森森的颅骨内撑满湿泥,眼眶里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晕。未腐烂干净的尸身被绞碎成小块,她几乎能看见人皮肤的纹理——
这里埋葬的都是毗伽门年少的圣女与牲男。
谛颐走在前面,面不改色地踩过白色莲花。玉自怜跟在她身后,被踩过的花瓣边缘流出了恶臭的脓血。她跟在谛颐身后,她们每走过一朵便燃烧一朵,直到整个甬道都冲起滔天火焰,将埋在这里的一切都烧作灰烬,火焰还仍然熊熊不息。
这样的火将持续燃烧七七四十九日,以哀悼无辜的灵魂。
走至尽头,这里空无一物,天地皆是纯白色,只有一团半透明的人影静静飘浮在半空中。玉自怜是第一次见到圣子,她探知不到祂的修为,心中一凛,随时准备拔剑与其相战。她指尖刚凝起一点灵力,便被谛颐拦下了。
“这不是祂的本体,”谛颐冷声道,“只是一点残存下的意识。祂跑了。”
听见这话,圣子微微笑着转过身来。
说是转过身,其实祂变得更加浅淡,前后都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分辨不清面目。听见谛颐的话,祂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不要你的教众了么,”玉自怜质疑道,“毗伽门这样多年的心血即将消失,你难道不可惜?”
“这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圣子的语气逐渐变得狂热起来:“我要的是打开天阶,在这里千年,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打开天阶的那一天……届时整个人间会为我们所有,在方寸之地拥挤了万万年的罪魂将会拥有新的净土!毗伽门从来都不重要,人间会成为我们新的净土!”
“说的什么东西,”谛颐听祂颠三倒四地重复一样的话,抬手便将这团雾气揉碎了,“根本听不懂。”
原本透明的雾气化作血雾直直向下喷洒,玉自怜与谛颐皆是飞身退了几步。就在这时,她们忽然听见来时的那条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看清来人,玉自怜瞳孔一缩。
那些血雾尽数喷洒在了崇霭那张已然扭曲畸形的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被一种奇怪的肉瘤取代,原本那副晴朗端正的皮囊被内里的东西撑得不成样子,此时皮肤之下还有扭动挣扎着的肿块想要破开肌肤冲出。
血雾腐蚀了崇霭的脸,他愣了一瞬,似乎还沉浸在圣子消失的震惊中,迟了几瞬方才抓着自己的脸皮痛叫起来。第一魔使紧紧追在他身后,见谛颐回身望来,连忙俯身请罪:“是属下不力,让此人冲了进来——”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一直在谛颐身后不出声的玉自怜忽然冲上前去。她一剑砍在崇霭的脊背上,炸开一片腥红血肉。崇霭很快反应过来,拖着身躯冲上前去,他左手握拳,周遭的灵力与空气像是被凭空抽走般变得骤然稀薄起来。
眼见着一场交战即将开始,谛颐对着崇霭的后背画了一道简单的铭符。
她动作轻快,可临近修为最顶点的大能简直有压倒性的优势。她轻轻弹了下指尖,已经畸形得不成人样的崇霭便猝然被击飞出去,无法再动弹半分。饶是如此他却还不死心,口中呜呜地嘶吼大叫,似乎正在承受某种让渡劫期大能都不能接受的痛苦。
玉自怜不解恨,用灵力抽了他几耳光,直将他脸上的骨头都拍得凹陷下去,血污流了满地。她隔空取出崇霭身上的芥子袋,拿在手上,想要强行打开,却又怕被锁在里面的离垢受伤害。
见她露出凝重的表情,谛颐伸出手:“你想打开?”
玉自怜颔首:“这里面应当关着人。”
谛颐没说什么,只是指尖燃起一点冷蓝色的火焰,顺着芥子袋的边缘将其烧毁了。当烧到三分之二时,玉自怜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愣住了。
这声音不是离垢的,却也十分熟悉。曾几何时她们曾一起闯过芥子境,一起饮过酒,度过多少难过的关,在学宫内宴饮招待过多少好友……
“……寺青?”
从芥子袋中跌落出来的两个人被一手一个搀扶住了。玉自怜情难自已,眼圈在看见李寺青的那一刻泛起微红。她简直不敢置信,昔年偷偷外出寻找过无数次的朋友竟然就被禁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握紧了李寺青冰冷的手,眼中的杀意几乎克制不住地外溢。
她骤然回头,想要当场将崇霭抹杀,却被崇离垢抓住了衣袖。
“玉仙尊,等一等!”
玉自怜回首看着崇离垢。她误以为离垢是想为生父求情,眉心忍不住蹙了起来。却见崇离垢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还想扭曲着站起来的崇霭,沉静道:“这个人,我要带回去再杀。”
李寺青搀扶着玉自怜站稳,感受着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力量,憔悴的脸上重新有了光亮。她没有阻拦女儿的举动,而是对她轻轻颔首,鼓励她将剩下的话继续说下去。
崇离垢抿了抿唇。她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积埋已久的话全都倾吐出来。再度见到倒在面前的崇霭,她手心瞬间蕴起了一团灵力,她远比玉自怜要更想快些杀掉这个人。
可崇霭欠的债不止自己一份。
她想起景应愿的脸,决心这次回去将所有事情一并告诉她。她要将崇霭带回去,手刃仇人的甜美不能被自己独占,不光如此,他还欠了娘亲……
她要让崇霭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以慰藉被他害过的所有人的心!
“他会用他最接受不了的方式,感受到与我们同等的痛苦与怨恨,”崇离垢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死得太轻易。”
李寺青轻轻拍了拍玉自怜的手,就像是数百年前她们还是少年人时一样。再度相见,她变了,虽然面色憔悴,可眼神比起先年纯粹的温柔,要更多几分沉稳。
看着玉自怜发自内心高兴,却又暗含忧虑的眼睛,她不由笑了起来。
“你就当我闭关了二百年吧,”李寺青道,“我们走吧,接下来的路还长,离垢都跟我说过了。既然已经出关,我便还是昔日那个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好伙伴。”
谛颐稀奇地看了这三个人族半晌,似乎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读懂了什么。她多看了崇离垢两眼,心中想起两只幼崽先前告诉自己的讯息,知晓这恐怕便是毗伽门想要的那个圣女。
她随手将崇霭畸变的身体放入随身的一只小匣子中,迈步走开:“先回学宫吧。学宫人多,圣子若有下一步动作,八成是往学宫下手。”
她没有回身看那三个人族,但她知晓,她们此时定然是互相搀扶着的。
这便是赤乌当年相救的人间么?谛颐垂眸思考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
“雪折竹前辈,这便是我们从魔域带回来的灵火。”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蓬莱学宫中,雪折竹正盯着谢辞昭手中的那团灵火。
这团火焰在谢辞昭修长的手掌中灼然燃烧着,映射出美丽的色泽。她敛眉垂眼,近乎虔诚地将对方手中的灵火接了过来,指尖有些颤抖。
她是将近大乘期的大能,可托举着这团灵火,手心依旧会有微微的灼烫感。雪折竹有些哽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望着火焰喃喃道:“多谢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替千重谢谢你们……”
她心中有些没把握。冰棺只能开一次,雪千重的机会也只有一次,而这团灵火的效用不知究竟能做到几分,药效对于修士而言又会不会过猛?雪折竹内心纠结,却舍不得放开灵火,任由它在掌心中微微跳动。
她思量半晌,还是道:“此物该如何用?”
“直接吞服,我们带来一位对魔药颇有研究的魔族大能,有她盯着也会保险一些,”谢辞昭看出她的犹豫,“或者先试药,这种火焰我还带了几簇来,应当够用。”
试药?可是生生熔断灵脉,承受极大痛苦,还会折损修为的事情,谁又会甘愿来做呢?
雪折竹苦笑着摇了摇头。谢辞昭也知此事为难,就当二人思索之时,忽然有人再度闯入了学宫之内的结界。她们齐齐抬眸望去,谢辞昭眼睛一亮,是娘亲回来了!
缀在她身后的还有玉自怜与崇离垢,另外还有位有些眼熟的仙尊。
谢辞昭在刀宗长大,自然也见过李寺青。此时再度见到这个人,一时间有些愣住了。只听不远处南华仙子一声惊呼,与春拂雪一同冲了上去,左右将李寺青揽在怀里。
李寺青还是昔年温柔的模样,可眼中却再度有了藏不住的锋锐。谛颐的威压降下,在场的所有仙尊大能皆抬头仰望她,而她记着千年前这些人讨伐赤乌的事情,此时只是冲着地上的幼崽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抬手扬出一只小匣,里面鲜血淋漓的人滚落出来,嚎叫着想要杀光所有看见他这样狼狈一幕的观众。这幅样子让众人几乎认不出来他究竟是谁,直到此时才有了崇霭真的幻化成了邪祟的实感。
谢辞昭看了崇霭一瞬,忽然转头对着雪折竹道:“恭喜前辈,现成试药的人来了。”
第146章 算是朋友
青山连绵之中, 蓬莱学宫的十二座青铜古钟再度依次鸣响。
无数修真界的大能修士齐聚主峰,此时一改先前咄咄逼人的嘴脸,俱是微妙地沉默了下来。他们望着被丢在大殿外的崇霭, 再看看一身黑衣, 容貌与刀宗那位长徒七分相似的魔族大能, 最终又将目光挪回了数百年不见的李寺青身上。
李寺青与崇离垢相互搀扶着, 紧紧靠在一起。南华见她脸色苍白, 从芥子袋中拿出外衣给她披,又被薛忘情嘟嘟囔囔地挤开,说逍遥小楼的衣裳都是纱做的,中看不中用, 不如披自己的。
两个人推搡之下又当着她的面吵了起来,李寺青看了半晌, 忽然笑了出声。
崇离垢拧头看着娘亲。
在她的记忆中, 娘亲与崇霭相处时虽然也温柔,但总觉得少了几分精气神。不像是修真界修炼数百年的仙尊,更像人间普通的妇人。
她一举一动都端方得体,却不知为何笑也带几分压抑着的愁绪。崇离垢很少见娘亲笑,更不知晓她除了崇霭还有这样多两肋拔刀, 肝胆相照的朋友。
就在这一刻,崇离垢辟尘已久的心骤然松动。
修真界人人渴求的飞升,她并不算喜欢。若要有一个握剑修炼的理由,她更情愿是一人一剑走遍天涯。她要带着娘亲走过所有或广阔或不平的路, 要从最泥泞中往前走,直至鞋袜沾满尘泥, 泥中和着春天掉落的花。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若她还有命活着的话, 便在主殿挂个历练的名牌,带着娘亲出发。
她见娘亲与南华仙尊她们抱在一块,想起要告诉应愿的事情,便主动地抬眸四处寻找。分明只是离开不久,可再度回到学宫,想到要再度见到应愿,心头便有些忐忑。
她自知自己是欠了她的。虽然并非有意,血肉中却揉了她的骨头。她们素不相识,可命运将她们骨肉相嵌地绑定在一起,有种可怕的亲昵。崇离垢抬眸望向人群之后,只见一身干练的黑衣从人后浮现,一步接着一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隔着人群,她看着景应愿。
景应愿走得愈来愈快,近乎跑了起来。崇离垢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娘亲的手,往对方的方向走去。当她们双手紧紧相握的瞬间,崇离垢想要说些什么,可景应愿却对着她摇了摇头。
在见到崇离垢的那瞬间,看清她彷徨悲伤的眼神之后,景应愿便明白了一切。
她紧紧握着崇离垢的手掌,似乎这样便能传递给对方力量与温度。
“一切都过去了,”眼前人的身影与忘川河边那个白衣人重叠起来,景应愿在她耳旁轻声道,“今日之后,便再也没有能够束缚你我的事物了。恭喜你,离垢。”
崇离垢知晓这句恭喜来得有多么宝贵。她看见谢辞昭往这边走过来,即使再迟钝也明白了她们的关系,刚要溢出的泪水便被笑意冲淡了。她站定,对着谢辞昭郑重道:“我也欠你一条命。”
谢辞昭摇头。她没觉得崇离垢有欠过自己什么。如若没有了崇离垢来杀自己,也会有别的张三李四。更何况她也是被蒙在鼓里操控的傀儡,临到最终时能够幡然醒悟,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她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崇离垢的肩膀,淡声道:“待人齐了,我们再一起约着去吃锅子,我做东。”
崇离垢想了半天,眼中忽然泛起惊喜:“所以,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看着她仍有些懵懂,却第一次充满期待的脸,谢辞昭似乎有些无奈,微微笑了一下。
景应愿倒是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不是早就是了么?”
*
她们拨开人群,往大殿外的空旷训练场走去。
一路上充斥着门生们诧异的互相询问与嘘声,一众仙尊们围绕在最中心处,而她们的身后是已经不成人形的崇霭。他被缚仙链拴了起来,毫无尊严地跪趴在地上,口中持续地发出无意义的嚎叫。
不知为何,景应愿再度见到他,却觉得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消散了。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此时自己面前的崇霭才是最本真的崇霭,失去了那些外力手段,他只是个天赋出类拔萃,心却自卑自贱,时刻怀疑旁人是否轻视他的普通修士。
他身上究竟丢失了什么,景应愿不得而知。就在她走近崇霭的那瞬间,他忽然暴起,愤怒地不知咆哮着什么。
他的灵力仍保留着,只是被师尊她们禁锢了起来,就像他对待曾经的李寺青一样。
雪折竹心系着仍留在昆仑的女儿,见景应愿她们来了,便迫不及待道:“现在便开始试药吧。”
谛颐先前通过两只幼崽知晓过此事,都是做娘亲的,不论人族魔族,爱护幼崽的那颗心倒是互通的。她原本打算除却一同御敌之外不插手人族的事,但见到雪折竹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便将桃羲唤了过来,让她帮手协助。
桃羲嘴上说怕麻烦,可谛颐一提便碎碎念着走了过来。她挽起袖子,将爬起来想要攻击她的崇霭掀翻在地,哼了一声:“将灵火拿过来吧。”
景应愿看着这一幕,心中更加诧异。她记得崇霭修为也是渡劫,虽然不敌师尊她们,但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句大能,怎么如今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
她附耳对着师尊与谛颐娘亲说了几句,二人用神识扫了他一遍,俱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景应愿心中却愈发不安,总觉得山雨欲来。她知晓崇霭与邪祟勾结,但却不知他们用的是何种交流方式。
正当她犹疑之时,却听身旁有位身披玉京剑门外衫的修士叫住了桃羲。
她站出一步,语气平和却坚定:“崇霭恐怕与邪祟签订了什么契约,如今他与邪祟已经是共生的关系。只是不知我们杀掉崇霭之后,他体内的邪祟是否会跟着一同死去。”
李寺青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原本还隐隐觉得崇霭罪不及此的人此时都默默闭紧了嘴。人族与魔族尚不能相容,互相仇视,更别提残害了无数生魂的邪祟。崇霭与邪祟勾结,等于他已经被踢出了人族的行列,比通敌更恶劣千倍万倍。在场的这些修士哪位千年前没有失去过同门,哪位不曾为尸横遍野的修真界哀哭过?
在仇恨的驱使之下,竟然有人想直接冲上来拔剑斩了崇霭,却被谢辞昭提刀拦下了。
她道:“他还有用。”
在场修为最高的人是谛颐。她倒真不曾研究过人族是否还能与邪祟共生,此时面色也沉了下来:“先试药吧。如若他体内的邪祟能跑,早在我们与他撞上时便见势不妙逃了,也不必等到现在。若禁锢在他体内那更好不过,待试完药后便将他斩杀处理了吧。”
雪折竹将灵火从谢辞昭手中取了过来,递给桃羲。
桃羲对待人族不留情面,对这种十恶不赦的恶人更加无情。借着雪折竹与谛颐灵力的帮助,她将那团灵火塞进了崇霭的口中,硬逼着他吞咽了下去。
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又解恨又有些后背毛毛的。大能们尚能心平气和地看,学宫内的门生们却大多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那团灵火迅速地滚过崇霭的喉咙,他们能看见火在他的喉管中横冲直撞,将他灼烧得痛苦不堪,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见他周身隐没的灵脉在灵火滚下喉咙的那一刻齐齐显现,竟然是变成了可怖的深红色!
雪折竹看得目不转睛,她看着崇霭像被火点着了的毛虫一样在地上疯狂打滚扭动,想要将灵火吐出去,显然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他还保有些意识,此刻正抬手看着自己的灵脉,那些曾经令他骄傲的,完整的灵脉正在巨痛中融化。他拼命用指甲去抠,想要抠破肚肠,将灵火取出来,浑身变得愈发鲜血淋漓。可还未等他如愿,灵火便已经烧融了他半身灵脉。
他终于惨痛地大叫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崇霭竟然爬起身,对着李寺青的方向疯狂地磕头求饶。
李寺青冷漠地审视着他的丑态,没有说话,却对着他温柔地笑了。
众人沉默着注视那团灵火烧过崇霭的五脏六腑,让他变成了生长在痛苦之上的怪物,而方才还浮现出来的暗红色灵脉此时已经尽数消散了下去。与此同时,崇霭原先那头保养得当的乌黑长发骤然变成了雪一般的白色,就连肌肤都飞速地松弛下去。
他眼球浑浊,涎水止不住地从口角溢出来,像是一只放久了腐坏的橘子。普通的凡间老人尚干净得体,他此时仍保留着邪祟的形态,看起来愈发丑恶,与修真界辟谷绝尘的仙人简直有云泥之别。
而此时此刻,他正被这群仙风道骨,容貌多维持在少年青年的修士围簇在中间。
崇霭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却从他们的目光中读懂了如今的自己有多令人恶心。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忍受着烧筋灭骨之痛,正当他以为自己会这样痛快地死去时,那团灵火忽然熄灭了。
桃羲转过身,对雪折竹道:“如今他灵脉已化,金丹有损,不过勉强是保住了金丹修为。如若一个时辰内无法为他催生出一条新的灵脉,那么他便会彻底堕落成无法修行的凡人。”
雪折竹本就苍白的面色更白了。桃羲见她如此,也无意出言吓她,摆摆手干脆道:“催生灵脉的东西宝贵,我此处也没两根,便不浪费在这老头的身上了。把你家幼崽带过来吧,若我续不上,我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给你们轮流当球踢。”
雪折竹霍然拧过身,她无心再关心什么崇霭,而是设法打开了一座传送阵。
她率先踏入其中,似乎想到什么,偏头望向景应愿她们:“……要一同随我去吗?”
第147章 冰消雪霁
前辈主动开口相邀, 景应愿与谢辞昭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们两人都未去过昆仑,匆匆与师尊她们辞别后便踏入了去往雪山的传送阵。路程短暂,雪折竹只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三人相对静默, 直到顷刻后传送阵再度亮起, 一股冷冽的雪山气息扑面而来, 有人将大氅披在了景应愿与谢辞昭的身上。
雪折竹撤回为她们披大氅的手。虽然知晓她们已经是渡劫期的大能, 非极端情况下肉.身已经感知不到冷热, 可她仍旧下意识认为她们是女儿的好友,而非修真界那些不近人情的仙尊。
她飞快看了一眼谢辞昭手上方才被灵火灼烧后手上留下的红印,撤回视线,率先走出了传送阵。
景应愿跟在雪仙尊身后, 与大师姐并肩而行。
一副壮丽庄严的雪色神卷在她们眼前展开。
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望不到边际的壮阔山脉, 无数座雪山环绕着她们脚下最高耸的这一座。白与蓝交相辉映, 偶有归巢的神鹰啼叫着从头顶掠过,在白色雪地上投影出巨大的影子。
美则美矣,但这样的景色看久了,恐怕任谁都会发疯,景应愿与谢辞昭对视一眼。难怪千重她宁愿偷了前辈的鹰也要闯下山, 又要不惜代价带花种回来,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们踩过深深积雪,往系着七彩色飘带的雪色宫殿中走去。雪折竹挥手斥开结界,刚踏入昆仑神殿的结界一步, 她们便嗅到了馥郁的花香味。
景应愿抬眸望去。
在层层琉璃雪瓦之下,覆满陈雪的宫殿外院的角落, 正蓬勃开着一树灼艳的红色梅花。
那些香味都来自于这棵梅花树。她们静静望着花树,猜想这或许是金陵月的手笔, 这才能让万年冰寒的雪山上开出娇艳的花朵来。然而当她们望向雪折竹时,这才发现前辈的脸上竟然也写满了讶异。
雪折竹上前两步,手抚上花树,从中感知到了灵力的流动。
她望向从殿中跑来的几位少年门生,诧异道:“这花……”
她们相互对视几眼,推了位似乎辈分较长的女修出来。
这位白衣少年也鲜少见过生人,此时见到景应愿与谢辞昭,竟是有些赧然。她对着神女与这两位大能行过一礼,局促道:“……是千重师妹卧房中的残花,被我们给移植至殿前来了。本以为活不了了,被我们师姐妹几个轮流用灵力烘着,竟生了根冒出些新芽来。我们日夜值守,灵力干涸了便有人来补……”
雪折竹看了看自己一手带大的门生们,再抬眸看这棵已然长得比人还高的花树,眼眶泛起微红。
有年纪小的壮着胆子凑上前,小心翼翼道:“神女,千重她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呀?”
雪折竹笑着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去修炼吧。等你们下次见到我回来,千重便睡醒了。”
她们齐声应是,三三两两地散开,走前还不忘给这棵梅树补充上灵力。雪折竹望着她们的背影远去,叹了口气,转身对景应愿与谢辞昭道:“二位随我来吧。”
*
宫殿之后,是一座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山。
雪折竹骑鹰而去,景应愿与谢辞昭御刀跟随,来到这座冰山的顶端。这里的温度甚至比雪山要低更多,饶是修炼至渡劫的她们都有些指尖微冷。雪折竹捏诀划开一座新的结界,穿行而过,便进到了冰山的内部。
在透明的洞穴之中,有座雪色冰棺静静放置在高台上。
当景应愿走近时,第一眼便看见了雪千重在剔透冰盖之下那张熟悉又苍白的脸。
她本以为千重的神情会是痛苦,会是哀愁,亦或是无风无浪的平静,却没想到被封印进冰棺的那一瞬,千重竟然是笑着的。
谢辞昭凝视着雪千重的脸,再回想起在鼎夏游学秘境中绕着景应愿转,斥责自己偏心的那个少年,忽然有些不忍再看。
雪折竹隔着棺盖摸了摸千重的头发,低眉一笑:“千重她说,要等到你们回来,你们一定会带着救命的方法回来。她很期待,哪怕启动阵法封印时很痛,但她是怀着憧憬睡过去的,她让我们都不必伤怀。”
说罢,她将冰棺收入芥子袋中,就地重新展开结界,带着千重与她的好友一同重新回到了蓬莱学宫。
她们去的不久,只约莫半个时辰而已,众人仍旧在此处等待。
桃羲见传送阵亮,便从谛颐身边站起身,自芥子袋中拿出一条青绿色的花藤握在手中。她虽然活得久,却也没来过人间,不曾见识过昆仑的术法,此时率先走上前去,在雪折竹放出的冰棺旁看了眼雪千重的脸色。
雪折竹与她对了个眼神,桃羲知晓此事要抓紧时间,便也不再耍性子,爽快道:“开吧,我准备好了。”
众人飞身退开数步,为她们腾出一大块空地。地上挣扎着的崇霭也被离垢仿佛拖死肉般拽开了。虽然方才看崇霭试药看得大快人心,可轮到千重要用这灵火,南华与春拂雪她们心中都有些不忍。
虽然不是眼睁睁看着长大的孩子,可谁没见过千重像小鹰一样明快而顽强的笑容,想到她要遭受的痛苦,月小澈在门生卯桃的陪伴下转过了身,不再看这边的动静。
雪折竹深吸一口气,掌中灵力大盛,逐渐汇合成一股冰蓝色的霜风,轻轻推开了冰棺的棺盖。
一旁协助的应愿和辞昭将棺中被冻得硬邦邦的千重推坐起身。她正在逐渐苏醒,眼睛开始眨动,皮肤一寸寸回软,只是眉间眼睫上还噙着未化的冰霜。
来不及多寒暄,桃羲捏开她的嘴唇,托起那团灵火道:“你要把这团灵火吞下去,尽量驯化它。让它融化你的灵脉,但不要让它进一步烧化你的金丹!”
雪千重转动眼珠,扫了一眼娘亲与应愿道友她们,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整个人还未完全回暖,但时间有限,她没有迟疑,将桃羲捏成珠子的那团火焰咽进喉中。
说不紧张是假的,景应愿看着那团火焰滚过千重的喉管,她被呛得打了个嗝,差点将火再度吐出来,幸好只是往外吐了圈蓝烟。大师姐与自己紧紧靠在一起,她伸手去摸师姐的手指,才发现谢辞昭也全神贯注,手指仍保持着在昆仑雪山时的温度。
在火焰滚下去的瞬间,她们看见千重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痛苦的神情。但她没有惨叫,也没有在地上打滚,而是紧紧地用手指掰住了冰棺的边缘,似乎在忍耐着保持最后作为修士的体面。
南华看见她的指缝间都溢出血,下意识转头去看雪折竹的神色,却发现这位避世千年,有些不近人情的大能脸上竟然有了泪痕。
火焰灼烧过雪千重的四肢百骸,她与方才的崇霭一样,身上顿时浮现出了灵脉的赤红色。只听清脆的嘎嘣一声,那厚实的冰棺竟然被她硬生生掰断了一角,可想而知如今承受的是怎样的痛苦。
桃羲捏着那枝翠绿色的花藤,静静等了几瞬,见雪千重身上的赤色灵脉痕迹已经尽数融化,心知时机已到,刚想伸手替她将灵火拍出来,便听雪千重哇地一声吐了,从口中吐出一团已经不再燃烧的黑色碳球。
她整个人都暖和过来,何止暖和,简直热得有些过分了,正松了口气瘫在还剩一角未融化的冰棺之中直喘气。
桃羲将她一把拎起来:“金丹是否受损,修为情况如何?”
雪千重费了好大劲缓过气:“金丹微微有损,如今修为掉在金丹中期……”
“干得不错,”桃羲不由分说将那条花藤往她手内一怼,“抓紧了。”
雪千重刚意识到灵脉没了,还没来得及感伤便懵懵懂懂抓住了那条花藤。她手心忽然有种被刺破的锐痛,垂眸一看,那条翠绿色藤蔓仿佛拥有生命般往她体内钻去!
她啊了一声,刚想甩手,便被桃羲与娘亲一边一个制住了。
那条藤蔓顺着她的手心深扎进血肉之中,桃羲不知对藤蔓做了什么手脚,此时它竟然仿佛有生命般往原本该是灵脉的地方扩展而去。雪千重痛归痛,见她们如此认真,只好哭丧下一张脸,心想反正醒都醒了,大不了不当修士当游侠儿去呗,总归保住小命一条,暂且不用花灵石再买纸钱烧了。
然而随着藤蔓的生长,她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不太对啊,怎么感觉这玩意爬过的地方,似乎正在重新长些什么东西出来?
先是深入骨髓的疼,再是筋脉生长的痒,最后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妥帖与舒展。雪千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冷了,身体也不再痛了,等到娘亲与桃羲放开她时,她甚至感觉不到方才爬藤的存在,剩下的只有……
一条新生的灵脉?
她不敢置信,却在所有人鼓励期待的目光下抬起手,对着半空画了一道简单的符咒。
她指尖轻轻一点,有白色的雪花自半空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手腕本该是烧灼殆尽的灵脉位置,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新生的灵脉暂且不如先前的有力,却处处透出蓬勃的生机。
雪千重还未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整个人陷入了娘亲温暖的怀抱之中。她透过娘亲的肩头往外看去,扑过来的还有应愿和辞昭,甚至南华仙子她们都围了过来,将她们自发地围成一个小小的圈,拍手庆贺自己迎来的新生。
她本来不想哭的,但看见娘亲和应愿她们便忍不住鼻子发酸。第七州真好啊,所有人都那么好,雪千重抹着眼泪找了一圈,抽抽噎噎发问道:“陵月她们去哪里了?怎么不在这里?”
景应愿拍了拍她的肩膀,谢辞昭适时递了条新帕子给她。雪千重心中涌起恐慌:“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没有出事,”景应愿笑了,抬手摸了把雪千重柔顺的白发,“她们在金阙,若你想找,我们可以先将她们带回来……在大战之前,我也得回去确认我妹妹的生死。不过这一切得要在我处理完事情之前。”
雪千重下意识道:“什么事情?”
景应愿示意她回头看躺在地上的崇霭,温柔笑道:“就是这件事了。”
雪千重回身望去。
半人半邪祟的崇霭被禁锢在泥地之中,就在这时还有无数修士对他指指点点,而他唯一的女儿崇离垢正手持长剑站在他身前,像是在捍卫他的生死大权。
见她们都望过这边,崇离垢将长剑往景应愿的方向递了递,平静道:“第一刀,你先砍。”
第148章 崇霭身死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
在冰封百尺的森寒湖水中,她坠落至最深最冷处,口不能言, 耳不能听, 目不能窥, 像一只生长在天地无声处的蜉蝣。
那时的她尚不知晓怀璧其罪的道理, 可若是要来取她的命她的骨, 那便尽管来好了。为何还要设计使她国家陷落,使双亲殒命,使她最疼爱的妹妹死时尸骨皆碎,只能偷偷立一座无名的衣冠冢?
究竟是要怎样的恶意支撑, 才能将她的眼珠剜去,舌头剪断, 耳朵毁坏?
景应愿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似人非人的崇霭, 忽然觉得报应不爽。他心头也是有怕的东西的,他也怕自己在地府告状,故而才将所有挖空剪断,怕这样的轮回总有一天会轮到他头上。
可纵使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到事情会生出变故。更想不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自己是走过一遍轮回的自己——
景应愿走到崇霭身前, 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柄闪着寒光的青龙剑。
崇霭还保留着三分作为人族的意识,此时看见这柄剑,再看景应愿波澜不惊的脸,周身忽然漫上寒意。这柄青龙剑是他与毗伽门勾结的证据, 他曾经有过一柄,毗伽门的教众也多数都有这种剑。
而那柄曾经有过的剑正握在此时的景应愿手上。
景应愿在此处设了道结界, 将前世曾与此人有过牵扯的三人圈在结界之内。崇离垢漠然地注视着他的脸,攥紧了手中的剑。
“原先我想过质问你很多问题, ”景应愿道,“在我还不知晓究竟是谁害我的前提下。我想过问你为何要陷害金阙,为何要杀我双亲,为何一定要取我的骨头……你用利益收买了司羡檀,让她成为你的帮凶,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成为你棋盘上的棋子。崇霭,你是个小人,可离垢却拥有大义。她不像你,也不会如你所愿成为你。”
景应愿拿着这柄青龙剑,轻描淡写地剜去了崇霭的双眼。
她将剑上的污血掸去。这一世并没有真正上演上一世的惨剧,她知晓他们大抵是再度商榷好了要再剖她的骨头,但变数太多太快,大比之后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崇霭还没找到机会下手,她便已经去往魔域了。
她垂眸看着面孔逐渐从惊恐变得狰狞的崇霭,垂下手中的那柄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崇霭挣扎着开口,他的声音嘶哑变调,像是真正的邪祟:“你、你知道了……你是如何知晓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扭曲着身体跪下来想要磕头求饶:“我知道了!都是司羡檀,是司羡檀想要你的仙骨,不是我!”
景应愿与崇离垢对视一眼。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司羡檀有罪没错,但源头的罪魁祸首实际却是崇霭。司羡檀是替他收割人心的刀,而真正将自己纳入芥子境剖皮取骨的人只有崇霭本人。她回想起司羡檀将自己割喉却未致死的那一剑,再想起黑暗中剖开人皮的小刀,于是干脆地划开了崇霭背部的皮肤。
“剖开人皮是很痛的,”景应愿轻声道,“这样的痛楚,我尝过,离垢尝过,现在也该轮到你了。”
崇离垢接过景应愿手中的那柄青龙剑,没有犹豫,从崇霭的血肉里剜出了他的骨头。
“我原先以为你是为我着想的父亲……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浊血自崇离垢手握的剑尖滴下,她声音缓缓,细听却带上了一丝颤抖:“可我发现你不是,你是个习惯躲在女人背后的懦夫。你靠着女人上位,靠着女人借刀杀人,剖女人的骨吃女人的红利,不管这些人是你的道侣,门生还是女儿……崇霭,你才是那朵菟丝花,你不配为人,不配修道,更不配握剑!”
她手起剑落,将崇霭畸变的手腕齐齐斩去!
崇霭痛叫一声,倒在地上。他大口喘着气,如今的他只是风烛残年的普通凡人,还剩下些昔年修真的底子顶着,不至于让他那么快地死去。崇离垢手腕颤抖,她握紧青龙剑,任由崇霭翻滚哭叫,脸上的神色都丝毫不变。
景应愿留着他的口耳还有用,见他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冷声问道:“你体内的那只邪祟在哪?”
崇霭愤怒地嘶吼,像是已经痛到完全回答不了景应愿的问题。
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分外恐惧——直至此时他才发现体内的那只邪祟不见了!
它陪伴了崇霭数百年,却在此时抛下他跑了,不,或许在更久之前……该死,全都该死!崇霭喘着气似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又想起了那一年,自己拜上山的那一年。
那年崇霭二十三岁。
他降生的国度不富庶,战乱频起,满街都是乞丐。他不知双亲是谁,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晓得自从有意识起便在街边流浪。崇霭生得皮囊不错,又嘴甜会讨食吃,便这样顿顿三分饱地从乞儿混成了某间食肆的跑堂小二。
崇霭在街上跑惯了,惯会偷奸耍滑,于是蛊骗了食肆东家的女儿,当事发时她已经怀了身孕了。崇霭会做样子,东家便允他继续做着,待孩子诞生后让崇霭做掌柜。
后来发妻怀胎八月,崇霭却偶然在林中撞见了御剑飞行的宗门门生。
他心中忮忌,凭什么这些人就能做人上人,而他却只能做跑堂小二?无意识间,他身旁的树根被他御起,旋绕在他的周围。那群门生见状围了过来啧啧称奇,说他竟然开了灵脉,是个奇才。又问他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婚配,是否愿意随他们一同回去宗门拜师学艺。
崇霭内心闪过一瞬发妻的脸,随后斩钉截铁道,他是个孤儿,没有尘缘。
后来这几个男门生跟着他回去收拾行囊,在店内恰巧遇见了崇霭的发妻。她以为崇霭正招呼客人,便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回了食肆后院的内房。那日东家不在,崇霭怕她出来乱说话坏他好事,便跟回内房,将她亲手杀了。
他洗净手脸出门,那群门生早在街上走远,似乎是故意耍他。崇霭赶紧小跑着跟上,有人问他为何去了那样久,他从行囊中摸出一只后厨偷来的鸭子,陪笑道,是杀了一只鸭。带回去给仙师们尝尝。
后来的事情不再赘述,无非是被有形或无形地欺凌排挤,他心本就卑劣,一来二去更是怀恨在心。直到某日他走入学宫后山某片偏僻的竹林,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它说,它能够帮它。只要心甘情愿地让它附身,做它的傀儡,崇霭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拿到手。
于是他得到了邪祟千年的预言。
他与生辰八字相契的李寺青结契,在崇离垢诞生时为她做势,在得知青鸾降世时调查了身在金阙尚是婴孩的景应愿。他像是一颗肮脏的砂砾,在蓬莱学宫中膨胀成了珍珠,如愿得到了想要的权势。可既然邪祟给予了他机缘,他必然要有东西回报,那件东西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崇离垢。
邪祟对他说,只是借离垢的力量重开天阶,可崇霭却不知道的是,它真正需要的是天下皆乱,需要九重天阶再一次开启,放天上的邪祟下来人间生存。
为此,它特地需要一个引子,要一个足以戏弄全天下的圣女,以至邪之体做至纯之事,最后掏空圣女的血肉,剩下一层皮,它再重新寄生进去。
以圣女做寄体,召集天下的愿力,重开九重天阶。
最后套上圣女的皮囊,重新统领世间。
*
“玉殊城的事情,那个城主,是你的手笔吗?”
崇霭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他躺在地上又哭又笑,空洞的眼里流不出泪水,却似乎仍然燃烧着愤恨恶毒的怒火:“我只是时运不济,我只是时运不济……若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景应愿一道灵力掼出,将他的舌头打得耷拉出来,直接用剑削落了。
“哪怕你重来一次,两次,十次百次,都会是一样的结果。”
崇离垢俯下身,轻声道:“你不记得了吗?你一定不记得了吧。上辈子,你离所谓飞升就差一步,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上啊。”
崇霭忽然疯狂挣扎起来。随着这句话,他似乎领悟了什么,啊啊大叫起来。然而崇离垢没有给他再挣扎的机会,捅破了崇霭的耳膜。
他彻底置身于令他惶恐害怕的无尽黑暗之中。
“……从今往后,你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窥,切莫怪本尊心狠,只是你这孽障不死,吾儿仙途将断!”
崇霭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断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他周身的皮肤被一片片削去,简直被拆解成了散块。他已经不知晓周遭围着的是只有景应愿与崇离垢两人,还是其余人也一同来折磨他残杀他。他只有无边无尽的痛与怕,每一瞬都过得无比煎熬。如若能痛快死了便好了……
宁归萝远远看着这一幕,她身旁的白剑薇打了个寒噤,没话找话讲:“看着真吓人啊。”
宁归萝忍着恶心瞥了半死不活,仿若蛆虫的崇霭一眼,道:“他应得的。”
景应愿与崇离垢将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旁人并未阻止她们,甚至有人让景应愿将结界撤了,这等人贼应当人人屠之而后快。景应愿抬手撤了结界,便见无数双脚践踏在崇霭身上脸上,恨不得将通敌邪祟的崇霭彻底践踏进泥中三尺。
眼见着崇霭奄奄一息,烛火已经燃至尽头,离垢对着人群外唤了一声:“娘亲。”
李寺青走了过来。
换骨之事,刀上并不止沾了离垢与景应愿的血,还有李寺青的。她没有那么好运气,在仙骨替换成功的那一刻便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处禁锢她二百年的水牢之中。
景应愿与崇离垢分开人群,让开两步,将那柄青龙剑递到了李寺青的手中。
李寺青最后审视了两眼崇霭凄惨无比的脸,面无表情地提起长剑——
一剑斩下。
她们脑中似乎再度响起了某种花开时的细微响声。从这一刻起,前世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写,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们继续向前彻底修正整个人间界的脚步。
哪怕前路依旧向死!
第149章 万千世界
崇霭已经烂成一摊的尸体被人鞭打示众, 就连魂魄都被大能们捉住撕碎毁灭成了齑粉。
对于比凡人更能堪透大道轮回的修士而言,或许肉身的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魂魄彻底灰飞烟灭,再无转世成人的可能, 就连在地府受到严苛的责罚或是投生畜生道的机会都没有了。
手中千百条人命的恶徒尚有投入地府十世受烈刑责罚悔改的机会, 或许终有一世会洗清凡浊, 重新为人。但崇霭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他不是幽魂野鬼, 也不像魔族一样反哺大地, 沉默地注视人间悲欢,他只会消解成粉,承受对于修士而言最可怕的遗忘——
永生永世不见天日,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景应愿手上都是血。她将那把青龙剑烧了, 正打算施个净身诀,却被早等在一旁的谢辞昭捉住了双手。
大师姐垂眸拿出一条干净的湿帕子, 牵着景应愿的手, 仔仔细细将她的指尖到指缝都擦了一遍。她擦得认真,眉眼的弧度都柔软下来,似乎手中握的不是师妹捏人头如捏核桃般的手,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瓷器。
周遭人很多,虽然大多注意力都挪到了地上的崇霭身上, 但总有人好奇,灼灼盯着她们这边。早在魔域时她们便已习惯被人注视,此刻见师尊她们与离垢都走了过来,便背过身找了处树下, 拉开一道屏声结界容纳她们一同进来。
离垢穿着姒衣她们送的那件红衣,眼神明快, 这身红衣衬得她气色极好。李寺青恢复得也很快,吃过月小澈给的丹药, 此时亦是容光焕发。
师尊身旁站着二师姐,她们脸上都喜气洋洋,此时见应愿她们拉了道结界,便抬手召她过去,伸手搓了搓应愿的头发。
沈菡之抱着景应愿拍了拍,温声道:“先前那条金龙,我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景应愿身形一僵。
师尊没有展开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我知晓南华她们家的孩子都在金阙。我已分拨出自愿下山救世的小队,你将这些门生带去凡间,让其自行安置,顺便将青溟她们都先带回来吧。”
雪千重兴高采烈:“我也去。”
“你还需在此待一会,等到确认灵脉无异了再过去,”沈菡之见她瞬间泫然欲泣,疲惫宽慰道,“我给你单独开个传送阵去,好不好?”
见雪千重委屈地应了,沈菡之将视线转向她们身后:“这便是拨出来的小队了。”
顺着师尊视线的方向,她们侧身望去,果然来了约莫百十个门生。看修为约莫都是金丹以上,皆有自保之力。沈菡之抬手撤了结界,一手薅住雪千重,与李寺青边交谈边并肩走向南华她们的方向,留下离垢与二师姐与她们面面相觑。
“走吧,”柳姒衣悄悄使了个眼色,“这批倒都是学宫中的精锐,是师尊筛选过的自己人,没问题。”
待众人转身欲走时,第三魔使却快步追了上来。她在她们面前拉开一道传送阵,其中已有三万魔军在内等待。
“诸位,走此处更快些,”第三魔使按下身后跃跃欲试,想冲过来打招呼的小猫崽,“我们如今已经结盟,这三万魔军便先散往人间,一同剿灭邪祟。”
谢辞昭颔首应了。她们率先进了传送阵,第三魔使与玄踏雪紧随其后,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将一行人传送至了金阙凡间。
*
第七州,金阙。
紫薇殿外堆积如巨山的谷物已经收走,金陵月手拿着纸簿回来,身后还跟着身有开平帝特许入宫权的戚兰池。谷物已经加急运往各处的粮仓,金陵月心中记着消失的开平帝,眉间始终笼着几分愁绪。
她刚走入紫薇殿,便被殿内的景象骇了一跳,不由得被镇住了。戚兰池更是大惊失色,想往前冲,又怕失了臣子礼节,想往后退,脚却仿佛被牢牢粘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几乎快要惊掉下巴。
此时的紫薇殿内一派乱象。
只见晓青溟与公孙乐琅一人抓着赵展颜的一条胳膊,试图将她从檀木椅上端坐着的人腿上拉开。被抱着腿的人巍然不动,只下笔嗖嗖地批奏折,眼下睡不好的青色也消失了,整个人如玉般泛着光泽。
晓青溟见金陵月回来了,咬牙切齿道:“回来得正好,快把她给拽起来!”
金陵月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坐在椅上不动的人,心下有几分戒备,还是走过去伸手将景樱容给提了起来:“是这样么?”
墨汁掉在奏折上,景樱容撇了一眼又开始乱起来的桌案。她被矮自己一截的金陵月提在半空,沉静道:“将朕放下来。”
金陵月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心下又是诧异又是骇然。她将景樱容放回椅上,绕着她走了一圈:“不对,你气息变了。你究竟是谁?”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语气一厉,似乎随时都能从掌心中拔出长枪来戳死她。景樱容见惯了风浪,此时再也不搭理她们,头也不抬地继续批奏折:“是朕皇姐的妹妹。”
戚兰池眼见这位仙尊又要上前去薅陛下,瞳孔震动,拿出撞柱之势冲上前去:“不得冒犯陛下!”
然而她的腿却被赵展颜抓住了:“陛下是我对不起你啊陛下!”
晓青溟扶额:“陵月,把她抓住,我来给她封缄口诀。”
金陵月看了眼埋头批阅的景樱容,再看了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展颜,罕见地有些迟疑了:“……青溟师姐,抓谁?”
赵展颜趁机挣脱了晓青溟,继续紧紧抱住景樱容的小腿。景樱容由着她们吵闹,批完昨日积压的奏折便抓来金陵月带来的纸簿翻阅。
只是她还没翻几页,便感知到天际有道熟悉的气息出现。
景樱容腾地站起身来,瞬间挣脱了赵展颜。她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快得像一阵风,紧紧抱住了从传送阵中下来的景应愿。
她将脸埋在姐姐脖颈中,感受到了姐姐的体温和自打幼时便熟悉的气味,悄悄将泪水擦在了景应愿的衣领旁。
景应愿拍着景樱容的背,像是数年前午时,在妹妹殿中靠着她哄她睡觉时的模样。她同样感知到了妹妹气息的变幻,若说她先前是彻头彻尾的凡人,那么如今竟然有几分脱凡的意思,甚至气息要比修炼百年的修士要更加超然……
可是她体内竟然也没有灵脉,而是被另一种陌生的东西充斥。
“姐姐,”景樱容抬起脸,脸上的泪痕已经被她彻底擦干净了,她牵起景应愿的手往殿中走去,“进来说吧。”
那位昔年的状元戚兰池刚爬起身,便被景应愿随手施了道术法使其昏睡了过去。景樱容坐回椅上,解下外衫,她身上一点血迹也没有,那道致死的抓伤似乎也不见了,整个人容光焕发。
她思考了一瞬,知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情若讲去给旁人听,旁人定然当她是在发癔症。但在场的都是见惯了大风浪的修士,且都是姐姐的心腹好友,她便也不再隐瞒。
景樱容坦诚道:“姐姐,你如今所看到的我,是我的第十世。”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青天,轻声道:“原本是十世为人皇,修得功德圆满,方能历完生死劫数。但这一世舍身为民,功德提前修满了,我方能大难不死,结束轮回。”
在众人还未弄明白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时,景应愿望着妹妹的眼睛,心中却已经了然:“那条金龙,是你的本体吗?”
眼见景樱容颔首承认,柳姒衣下巴都快掉下来。她怪异地看了一眼景樱容,再看了眼谢辞昭,倒吸一口凉气:“小师妹,你是捅了龙宫吧?怎么这么多条龙?”
景樱容也跟着看了一眼姐姐未来的道侣,心平气和道:“我们有些不一样。虽然都是龙,但是种族不同,位面也不同——我是仙界下放下来的。”
众人皆是面露骇然。
然而景樱容接下来说的话,让她们更是为之色变。
“那些邪祟,在仙界的叫法其实不是邪祟,”景樱容平和道,“它们是犯重罪后被剥去仙格,发放仙界暗面的堕仙。”
景应愿听见这个名字,瞬间记起了明鸢在芥子境中对自己说的那席话。她顾不上惊异,问询道:“既然是仙,为何会出现在凡间?”
景樱容摇头:“它们已经不算是仙了。不过仙界和上面的情况……不说也罢。我只是步星境一条金龙,知晓得并不算太多,那些烂摊子还是暂时不提的好。堕仙没有轮回权,因着曾是仙的身份,仙界也并没有处置生杀的权利,再上边也不管了,便千万年地积压在暗面。”
听到这里,谢辞昭有些回过味来:“暗面并不是无限的,是么?”
“确实如此,”景樱容叹气,“飞升成仙的实在太多了。昔年灵气爆发,年年都有人飞升,一块石子砸下去能砸死二十个剑仙外加十个诗仙。仙多了,堕仙便也跟着多了,如若再如此叠下去,仙界便有麻烦了。”
“……你是说,那些堕仙是有意识地下到凡间的?仙界知晓此事么?如若知晓,为何要袖手旁观?”
景樱容闭上左边眼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道:“上界就是这样的态度了。”
景应愿看着景樱容,心中隐隐地产生了某个猜想。这个念头宛如闪电般从她心头划过,光是触及便让她浑身战栗。不过如今提起这个也是无用,她暂时将猜测埋在心头,转而对着景樱容道:“所以堕仙对你的垂涎,又是因为什么?”
说起这个,景樱容也有些无奈。
她历经十世,千年前是与这些邪祟前后脚下的界。她下界时没弄出什么大动静,一片祥和安乐,过了没两年便轮到暗面的堕仙下界了。金龙在仙界虽然品级不算高,但对于堕仙而言,是可杀死取筋的好东西,若机缘到了,说不定能重获仙格,重新飞升成仙也说不一定。
她将这些解释一通,便见姐姐重新沉默了下去。
景樱容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姐的情绪,她虽然保留着前十世的记忆,前面历经的轮回中也有家人,但却将景应愿视作真正的姐姐来看待,是独一份的感情。她不愿姐姐露出这样的神情,便主动问道:“若再有什么要问的,便尽管问我吧。”
那个念头再度浮了上来。
景应愿沉吟一瞬。她看着景樱容的双眸,低声道:“所以,四海十三州并不是唯一的人界,我们只是万千世界中被挑中的那个,是么?”
第150章 一粒微尘
景樱容默默看着她,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景应愿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她们仿佛只是海上千万艘小小的渔船,点着灯火, 巨人自仙山琼阁之上往下望去, 左挑右拣, 任凭哪艘渔船都是一样的平凡。于是隔着千万里将手中坠手的巨石掷下, 好巧不巧, 正好砸在她们所在的这艘小船上。
这只是个巧合,是概率问题。渔船有很多,沉了哪艘巨人都不会心疼,很快会有新的补上, 故而不会有人在意船家的死活。
众人微妙地一齐沉默下来。景应愿坐在椅上,看着景樱容砚台上架着的狼毫笔逐渐干涸, 终于在一片寂静中掀起眼皮。
她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如若一颗巨石砸在我们所在的船上, 船要沉了,你们会怎么做?”
柳姒衣立马接话:“我们都会凫水,直接弃船逃呗。”
晓青溟听出几分景应愿话中的意思,替她补充道:“那如若我们只能待在船上,谁也走不了呢?”
柳姒衣依旧不假思索。她脑筋向来转得很快, 眨眼的功夫便接上了晓青溟的话头。
“那就一起把石头推下去,”她眼神狂妄,轻快道,“既然已经是死路一条, 那石头也别想好过——它凭什么不请自来?”
景樱容看着景应愿的神色,她知道皇姐话中的隐喻, 此时又听了柳姒衣一番话,不由抿唇笑了笑。
她如今跟她们已经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天阶不开她回不去仙界,开了又得面对暗面的堕仙,若此战不胜同样死路一条。她劫数已过,没多的轮回次数兜底了,更何况被扒皮取走龙筋后她也回不去上边,又是一样的结果。
景应愿指尖在半空一划,分出一条闪着灵光的金色直线。
她在线的上半边画了几团,又在下半边画了几团,解释道:“在天阶开之前,我们要肃清人间的邪祟,不能让它们两面夹击我们。”
柳姒衣先前将堕仙与飞升之间关联的事情与晓青溟说了,她们的反应倒都还正常,注意力都凝聚在了该如何先剿灭它们的这件事上。此时她们听过景应愿这番话,金陵月抬手发问:“那些宗门世家愿意出手相助了吗?”
“暂且达成一致了,”谢辞昭轻描淡写道,“我们用了点非常规手段。”
众人抬眸望向天际闪动着的传送阵。她们知晓里面定然藏着人,之所以不下来的缘故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宫盛不下。
金陵月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千重她……”
她话音未落,一群人便看见天边某道流云背后闪动起青紫色的光芒。那又是一座传送阵。
开传送阵所需的灵力巨大,如今四海十三州灵气衰弱,如非急事或远门,许多大能都更愿意御空飞行。速度相较传送阵虽然微微慢了些,但所耗费的灵力可忽略不计。
她们看着这座传送阵靠着景应愿她们那座闪了闪,然后从云端蹦出来一个人。
那人的长发再也不是昔年乱糟糟的模样,而是有人为她好好梳理过,露出干净整洁的面庞,与终于有血色的嘴唇。只是身上那件大氅依旧没变,还是十分厚重,一只小鹰正站在她肩头啄毛领玩儿,见到底下有许多熟面孔,便放开无辜的毛领,欢叫着飞到了金陵月伸出的小臂上。
许久不见,也是对于凡人而言的许久不见。甚至这场分别于凡人而言都称不上太久,景樱容贬谪臣子去岭南,那些人路上都得花两年。
只是自所有人认识雪千重起,她便一直是病恹恹的模样,不是吐血就是在吐血的路上,怎可能如现今这般生龙活虎。
当她还在半空时,便有很多双手抱了上来,似乎是在学她当年在鼎夏游学时将所有人都摸一遍的行径。那时许多人以为这是昆仑独有的礼仪,类似献花念佛经什么的,心想不能寒了昆仑的心,便默默忍了。
直到后来她们在大比的最后那一夜打锅子醉酒时方才知悉,那根本不是什么昆仑礼数,而是雪千重没见过如此多人,她单纯好奇,忍不住伸手想摸而已。
景樱容负手站在殿下,看着她们抱在一起。谢辞昭没有伸手去抱,反而是雪千重拽着她的袖子给自己擦眼泪。崇离垢还有些拘谨,本是站在一旁,却不知被谁一把拉了进去,埋在了最里边。
十世为人,十世为皇。她历经太多尔虞我诈,手足反目,或篡位或杀弟兄,她手上或许沾过比皇姐更多的人血,也应该看淡了人间的各种有情无情。可到了最后这一世,偏偏在这一世,她多了个皇姐。
她本该继续杀伐果决,无心无情地过这一生,却被牵扯进这段尘缘之中,偏生让她看见了凡人与修士的大义与大道……
若换作以往九世,她不会策马提弓,去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堕仙。可也正是因为景应愿,因为景应愿昔年拼死以剑斩出的生路,托付给自己的金阙,她方才会彻底动了不应属于仙界金龙的真情。
那条生路,不光是斩给金阙百姓的,更是斩给自己的。若因果前尘没有串联在一起,若世上没有那道原本不应斩出的剑意,她的劫数未必会在这里彻底完结。
景樱容想起千百年前自己还在仙界之时。那时她住步星境,挨着某座仙山,那里也似人间般繁华。许多靠天机占卜飞升的小仙以此为生道,沿街占卜,边占边悟,期望某天能一语成谶,彻底变作真神。
她生长在仙界,是个彻彻底底的仙二代。得知自己需下人间历劫,不免心里发怵,于是拦了路边一个生得最好看的小仙,让她为自己算一卦。那小仙眯起眼睛,袖中瓶子罐子丁零当啷响,掐指一算,说哎呀仙友你算是有去无回啦。
说罢她伸手,示意景樱容给多点。景樱容阔绰,随便塞了她一把灵石,问该怎么办才好。
小仙将灵石细细数过一遍,塞进袖中,桃花般潋滟的眼睛笑得弯起来:“你此行最后一世有个变数。若变数成真呢,你便好了,若不成,你就等着道心俱碎,去地府轮畜生道吧。”
景樱容听见畜生道三个字就要翻脸,可那小仙不知为何跑得飞快,她竟然追不上。
轮回没有记忆。如若当初没有皇姐,没有皇姐那一剑,她或许已成了一具白骨,九世辛苦付之一炬,真的要如当年仙界那小仙所言去轮畜生道了。
她看着她们打打闹闹地下来,雪千重满面红光,站在自己面前。景樱容支肘看着她,雪千重毫不忌讳对方用这样直白的视线凝视自己,反倒伸出手去。
她笑起来有如昆仑万万年的冰雪消融:“樱容妹妹,现在我们都好起来啦!”
*
等到戚兰池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时,便看到好一副热闹的景象。
不光开平帝在,见过的没见过的仙师们统统都在,此刻正围着一张大圆桌打锅子吃。
无需宫使们伺候,她们自己便能吃得很好,此刻陛下正举着一盘子覃菇往锅里倒,覃菇在半空被长帝姬殿下的刀光片成薄片,坐她身旁黑发金眸的仙师将覃菇过了遍什么咒法,瞬间上面的尘土都被洗净了。
戚兰池看得眼花缭乱,自知应该告退,然而一转身却撞见赵展颜身形轻快地回来。她见戚兰池醒来,几度相邀一起吃,但戚兰池执意要走,景樱容便放她去与修真界带来的那百十个门生会面,将金阙的地形图与邪祟常爆发的分布点交予她们看了。
她们吃的速度很快,边吃边交流情报,饭正酣时,柳姒衣忽然叹息了一句:“若司照檀在此处,兴许行事会方便些。”
众人抬头看她,柳姒衣对着景应愿施了个眼神:“就是那个,当初她送给你的人傀。”
景应愿了然。不过如今司照檀与她姐姐在一块,她虽然不知晓原因,但想必其中也有内情。司照檀精通机巧术法,如若这种人傀能大量生产,定然能给凡间带来许多益处。
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瞬,有人的目光挪到了崇离垢脸上,又挪到景应愿脸上。公孙乐琅纠结半晌,还是问道:“应愿,如若你与她下次遇见,你当如何?”
景应愿知晓公孙乐琅说的她是谁。崇霭已死,并不代表她将过往的事情一笔勾销。司羡檀是个很复杂的人,相处两世,她能感受到有时司羡檀的情绪并不是完全的虚假。譬如她对司照檀,再譬如她对崇离垢。
前世自己死时,并不知晓司羡檀的弱点,只当她是什么都可以出卖的邪魔。但这一世,她忽然觉得司羡檀其实并不如自己先前想象那般断情绝爱,她对自己而言只是个纯粹的恶人,而自己与她之前注定有因果要了结,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而司照檀与崇离垢被她单方面地圈在羽翼之下,兴许司羡檀是真的将她们视作自己最重要的人,可是结果呢?
崇离垢至今不能明白她的心意,而司照檀自幼与长姐反目。她也许想去爱人,但她戴着假面待人太久,假面已经摘不下来了,再纯粹的真心也会被视作假意。
这或许又是一种因果报应。
景应愿摇头:“如若遇见,便堂堂正正地打最后一场。她用她的剑,我用我的刀,兵戈相见,不死不休。”
“那崇霭呢?”公孙乐琅转头去看崇离垢,“你先前说要回去解决事情,如今解决了吗?”
景应愿与崇离垢对视一眼,这才发现忘记了将崇霭的死讯告知她们。
崇离垢眼中似有笑意,她抿了一口柳姒衣斟过来的冰酒,缓声道:“解决了。”
公孙乐琅眼神崇拜:“是如何解决的?”
“我们将他杀了,片成了一片一片的,”崇离垢夹起锅里的覃菇,“就像这样薄一片。”
众人看着锅里漂浮的白色覃菇与羊肉,都默默放下了筷子。她们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色,不约而同地拍桌而起,嚷嚷着让柳姒衣把所有酒都掏出来,喝完庆祝完再回学宫。如今人魔联手,接下来面对邪祟过的都是苦日子,剩下几刻可得尽兴够了再走。
毕竟不知下次再聚,又会少了谁的人头。
一片欢声笑语中,金陵月与晓青溟对了个眼色,意思是你看我一语成谶了。想到这里,金陵月偏头去问她:“崇霭死了,你要不要换个名姓?”
崇离垢显然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显然已经想出了结果。
在一众期盼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李微尘。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三千世界俱不过一粒微尘,既然千帆已过,我也不再拘泥从前的爱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