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里外,凡间玉殊城。
天光渐暗,红烛次第燃起,一盏盏交错着点亮了整座歌楼。在逐渐洇开的脂粉香里,只有最幽僻的阁楼尚留存一丝淡淡的檀木气息。
藏身于阁楼的黄衣女修垂下眼,看了看面前因灵力过度消耗而动弹不得的牵丝傀儡,最终还是将它们都收入了袖中,只留角落一只面容与她极度肖似的人傀。
那人傀见她不悦,手脚并用爬至她身前,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下一瞬,那只纤细的手掌便被一掌打开了。
她烦闷地偏了偏头,躲开了人傀再一次想伸来的手,转而摸出了怀中的通讯灵纸,用最后的那点灵力挂了条灵赏令。
“本人被困凡界玉殊城,城内有异,来几个人带我回蓬莱学宫。此条悬赏价值一万灵石,立付现结。”
墨迹现到最后一行,似是想让这一万灵石的报酬显得更令人信服,她有些不情愿地在落款处又添上几个字。
“蓬莱学宫器宗,司照檀。”
*
景应愿捻起眼前的通讯灵纸。
拜师礼既成,她们一行人从蓬莱主殿出来后,师尊便先行离开了。走之前倒是给了她一张通讯灵纸,说是学宫门生们个个都有份,自然没落下她的。
活了两辈子,景应愿对这灵纸倒是真不陌生。
她往里注入一道灵力,原本黯淡的浅色小纸被灵力弹到了半空,随着灵力的蔓延逐渐亮了起来,又缓缓飘到了景应愿的手心里。
上辈子,她为了买张灵纸,花费了好几百灵石,这对无甚背景的外门门生而言的确是一笔巨款了。奈何这灵纸确实好用,除却有千里传音的功效之外,还可直接通过灵纸接灵赏令,比守在榜下等着揭榜要方便许多。
也无怪通讯灵纸一经推出,几乎风靡了整个四海十三州,除却与第十三州魔土有结界隔阂无法外传,其余修士几乎人手一份。
发明灵纸的人就是蓬莱学宫的门生,据说学宫为了她特辟了一座器宗。数年来,不少修士为了与她同学而拜入学宫,简直是蓬莱学宫器宗的一杆活招牌。
见景应愿已经注好灵力,一旁翘首以盼等着给师妹教学的柳姒衣接过灵纸,在灵纸上虚虚写画了一个圆,纸上便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来。
“这便是灵赏令了,”她介绍道,“若日后有感兴趣的,便可直接在这灵纸上接令。”
她在纸上敲了几下,念道:“像这样念,景应愿,接令——就行了。”
此时此刻,一条标红加粗的小字穿过重重悬赏,飞速蹿到了第一位——
蓬莱学宫景应愿,已接灵赏!
景应愿看着柳姒衣正好敲在这行小字上,灵纸闪烁,她一时语噎:“师姐,你替我接令了。”
柳姒衣不太在意:“无事,解令便是。我看看这条灵赏是什么……”
她扫了一眼灵赏,然后张大了嘴。
“器宗司照檀?”柳姒衣惊道,“妈呀,解什么令,这可是一万灵石的大单子!”
她手忙脚乱拿出自己的灵纸,口中念念有词:“柳姒衣,快快快接令!”
蓬莱学宫柳姒衣,已接灵赏!
柳姒衣长舒一口气,对身旁的景应愿道:“虽说你师姐我不缺钱花,金阙骊原一带每年为天子上供凫花酒的柳家便是我昔日家族了。但谁又会嫌灵石多呢,今后需用灵石打点的地方多着呢,总得为将来预备着一份老婆本不是。”
景应愿倒是真听说过骊原柳家,柳家之富硕放眼整个第七州都是排得上名次的,自然是不缺银两。
而自己此次来蓬莱学宫倒是没带银钱,金阙国库虽丰,她却不想伸手往这些预备着的军需与粮食中掏自己所需的进项。
罢了,这灵赏令接便接了,横竖也不是没出过。她略一思忖,若想修炼,何时不能修炼?如今的自己倒是真缺一笔现用的灵石。
至于老婆本……景应愿笑笑,没再接柳姒衣的话。
“谢辞昭,接令。”
闻言,景应愿有些惊奇地看了谢辞昭一眼。这人不是最好闭关修炼吗,怎么突然改了性子?后者正将灵纸重新收入怀中,见景应愿看她,却是有些拘谨地别开了眼。
蓬莱学宫谢辞昭,已接灵赏!
景应愿垂眸看了看这条灵赏令,随着大师姐接令,后续又有两个人接了。于是这行灵赏微微闪烁两下,随之暗了下去。
“大师姐,你怎么不去闭关?”柳姒衣也有些出乎意料,“你前阵子不是说,要闭关直至鼎夏游学重开为止么?”
谢辞昭从芥子袋里抽出一把长刀,垂眼递给了一旁的景应愿。
“你与小师妹同去,我不放心。”她道,“有我在,此事可速战速决。”
景应愿接过刀,这把刀薄而纤长,柄上细细碎碎镶嵌了些各色宝石,在光下绚丽夺目,不像杀人的刀,美得倒像是装饰品。
柳姒衣撇嘴,转眼看见这柄刀,却是瞬间跳了起来:“谢辞昭!这不是上回秘境里西江公主的刀吗!当时我问你借来摸摸你都不肯,怎得如今又舍得拿出来?”
景应愿被她嗷一嗓子晃得手抖,下一瞬,大师姐微热的手覆了上来,似乎只是轻轻校正她执刀的姿势,只顷刻便撤开了。
“你就是有事大师姐无事谢辞昭,”谢辞昭神情如常,仍是那副冷面无私的模样,只是眉梢微微扬起,似乎心情不错,“我当时不舍得,如今舍得又如何?”
这把刀似乎不是凡品,景应愿垂眸将它看了又看,心下喜欢,却还是将刀还给她:“大师姐,此物贵重,还是还给你吧。”
话音刚落,谢辞昭的脸色便变得有些奇怪。
她并没有接递回来的刀,手指蜷了蜷,又松开了。
“无事,你先拿着用,”她缓缓道,“待折戟湖重开,你寻到本命刀,再还我不迟。”
大师姐果然心慈,还爱散财。景应愿想起大师姐给过用于掩盖死气的珠子,将刀重新收了回去。
谢辞昭看着小师妹收了刀,当下神情又缓和几分,提议道:“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去玉殊城。”
她顿了顿,顶着柳姒衣探究的眼神,有些别扭道:“小师妹可与我同乘。”
然而已经许久未曾体验御器在天的景应愿兴致极佳,已然御刀而起,闻言又在半空停下,问道:“大师姐,怎么了?”
“……无事。”
柳姒衣在一旁围观了半天她们的眉眼官司,心下有几分了然。
“走啦,”她促狭地笑着拍了拍谢辞昭的肩膀,“别伤心啊,大不了我这个二师妹跟你同乘也行——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她灵巧地躲过了谢辞昭反手劈来的一道灵力,笑嘻嘻地踩上长刀飞远了:“大师姐,不受欢迎不是你的错,这点小事,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景应愿紧随她其后,剩下谢辞昭缀在她们身后。趁两个师妹都飞远了,她偷偷摸了摸心口。
……我难道是真的不被小师妹待见?
*
刀落在玉殊城附近,隔得很远便听见城内正敲锣打鼓,一派喧嚣热闹。
谢辞昭用指一点,三人的道服便化作一身普通女子的装扮。景应愿将刀收入芥子袋内,等再抬首时,已俨然是凡间闺秀的模样。
此时离玉殊城门已很近,她眺望了一眼城门,哪怕隔着些许距离亦能瞧见门上附着的黑红色污浊。这座城仿佛被隔绝开,由城门开始,到城内上空,都有一层薄薄的血气。
这是最为明显的邪祟之兆。
城内有邪祟,或许不止一只,且定有吞噬过百人以上的妖邪。
柳姒衣显然是轻车熟路,她挥袖一拨,冲景应愿眨眨眼:“看见了吗?”
景应愿顺着她的方向眺望,眼前却仍是方才的景象,一时间有些茫然道:“什么?”
谢辞昭平淡道:“她灵力九阶,天生的剔透心窍,怎可能堪不破这些小小的障眼机关?”
“果然圣人说的都是假话,”柳姒衣声线颤抖,“天道压根不酬勤!”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观察着往城内走去,守城门的士兵见是三个女子,也并不为难,只是例行盘问几句便痛快放了进去。
走了几步,柳姒衣纳闷道:“如今凡间竟是这般光景了?”
谢辞昭不是凡间出身,自小在蓬莱学宫长大,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景应愿却与柳姒衣对视一眼,同样心生疑惑。
虽生长在皇家宫阙,贵为帝姬,但她却知晓世间多数人心存偏见,认为女子势弱,若没有侍卫或家眷陪同,三位年轻女子一同出入是极罕见的事。
更别说是进出城门,那士兵竟是半句都未细问,实在蹊跷。
愈往城内走,那股萦绕不去的血气便愈重。然而这座城镇却极其繁华富足,若是寻常人看了,定是瞧不出这地方有何异处。
她们往前再走了一段,谢辞昭的脚步却停下了。
她望着不远处一幢气派的大宅子,压低声音:“这宅子有大问题。”
景应愿与柳姒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血气更浓三分,甚至从虚无的形色变成了可嗅闻到的淡淡腥气。
她们走上前去,大宅门却在此时恰巧打开了。
门内被推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他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上,可身后的家丁却毫不客气:“老庸医,在咱们府上打了这么久的秋风还治不好大小姐的病,我呸!”
他啐了一口,那老翁赶忙用手去挡,颤颤道:“小姐得的是邪症,非寻常草药针灸可医……”
门内的家丁没想到此时此刻他还要顶嘴,于是半条腿跨过门槛,抬手作势要打:“还不快滚,再不滚小心老子对你不客气!”
下一刻,他的手被箍住了。
他本就是仗着身后的顾员外家显赫,方敢这样欺辱这不出名的大夫。此时有人阻拦,他身上的气焰也便熄了大半。
这家丁抬眼一看,眼前竟是位女子,虽身着布衣,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是滔天的雍容气度。
他一时讷讷,垂下了头。
景应愿放开了他,问道:“这位小兄弟,你家主人可是身患恶疾?”
顾员外家小姐有疾这事儿几乎整座城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家丁打量了一圈门前这三人,一时间也摸不清她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有些谨慎道:“几位可是城外来的?我家小姐确实患了病,寻遍了全城大夫也未能医治。”
他冲着颤巍巍正离开的那位指了指:“这是我家主人寻来的最后一位大夫了,无奈也是个江湖骗子,吃了那么多副方子,小姐的病压根没有起色!”
景应愿点点头,从善如流道:“我们确实是从城外来的。我们姐妹三人师从草药世家,乃是山上鲜少出世的医女,许多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
她顿了顿,道:“医者仁心,见不得这样的事情。你将我们引荐给你家主人,我们下山只为积德,不收钱。”
“这——”
谢辞昭上前一步,补充道:“人命关天,耽搁不得。二师妹,快把银针拿出来。”
身后的柳姒衣在身上抓痒般摸来摸去,心道谢辞昭真是专坑自家人,我又不是齐天大圣,抓把猴毛你想要个新师尊我都能当场吹出来三千个给你。
终于在芥子袋里摸出一把上次逍遥小楼弟子暗算她时用的梨花针,她将那数根细针摊在掌心给那家丁看:“这便是我们祖传的银针了。”
然而几人低头一看,这针上分明还带着斑斑血迹,怎么看都有股杀人越货的意思。
景应愿捻起一根,道:“是了,此针医治过愈多人,色泽便愈发鲜红。乃是我师门不外传的神器。”
谢辞昭不动声色地拍了一掌柳姒衣,后者险些被她拍得吐血,忙道:“咳咳咳……是,是的。小师妹说得对。”
家丁仍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她们,却抬步引这古里古怪的三人进去了。
“我家小姐自打三月开始便魇着了,整夜睡不好觉。起先以为是白日里受了什么惊吓,也看过大夫,可却愈发严重。打这个月起,她好似,好似——”
他的声音蓦地压低了,几近耳语:“好似得了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