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闲情
身上压着的蛇女仿佛被扶风这句话给镇住了, 一时哑然无声,目光中怨恨愈加,细长的眸子里却隐约蒙上层潮湿的雾。
阿宝恍若未觉她异常的情绪,竟不顾脖颈边抵着的利齿, 抬手搂住蛇女, 挺起腰肢于姜熹豁然紧缩的瞳孔下径直吻住她的唇。
“好啦, 又在闹什么?还在气我上午没陪你下山玩儿?”
扶风摸小猫一样挠了挠蛇女的下巴, 妥协般叹气:“你真想出去, 这会儿就陪你出去好了。”
问天门的诸位师姑师姨和她家师尊都已差不多全部苏醒,山下所辖城池领域里出现的天灾皆被清理过。如今荒兽群与裂痕秘境的数量稳定、不再新增且危险降低,只剩慢慢扫除现存的天灾, 此间便可大致恢复如初。
阿宝靠近的那一瞬,姜熹下意识收敛起尖牙, 这才没让她的咽喉被自己刺穿。
扶风的反应完全超出了蛇女的预想, 那枚落在唇上的吻太过滚烫,令蛇女的心止不住地颤抖。
姜熹分明有些无措, 猛地偏头避开姑娘的手,眉间却仍悬着厌恶, 色厉内荏地攥住阿宝的手腕,沉声斥道:“扶风, 你在耍什么把戏?”
姜鹿云扬眉:“你以为我在耍什么把戏?”
“轻点, 你弄疼我了。”
阿宝侧眸扫过自己被抓出红痕的手腕, 似也恼了, 缓缓冷下脸:“姜熹,放开。”
她挣扎了两下, 但元婴期的修为和力气都比不得合体期。蛇女的手纹丝不动,倒是那块儿被铁钳夹住似的皮肉越发红。
姜鹿云毫不客气地抬起腿踹大笨蛇, 理直气壮地冷笑:“好啊,结契前说得天花乱坠,这才没两天呢,蛇君上过床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她又愤愤踢了下:“滚下去!”
什么结契?什么上床?
姜熹机敏地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整条蛇都呆在了那儿,凶悍狠厉的气焰停滞,转而覆上些茫然和迷惑。
蛇女低眸瞟了下她那块儿泛红的肌肤,指尖力道微松,但不曾挪开,以膝盖按住她乱踢的腿,警惕地继续问:“什么结契?结什么契?”
小蛇长大后脑袋也会跟着长大,确实没那么好骗了。
阿宝暗自轻啧,脸上显出点不可置信,怔然看着蛇女,明亮的杏眸里顷刻间溢出水花儿。她胸口剧烈起伏两瞬,灵力微动,手腕上刻着的契约图腾便赤.裸.裸现于蛇女眼前:“你说是什么契?”
话至最后,年轻的姑娘喉中已有泣音。
道侣契!
姜熹竖瞳一震,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果然在相同的位置寻到了一模一样的道侣契图腾。
她骇然朝后仰去,彻底松开姑娘的手腕,背脊挺直,视线里那点儿太过刻意明显的怨恨终于维持不住,底下的慌乱暴露了大半,戾气全无:“……道侣契!这是我……我与你的道侣契……?”
这一次,姑娘通红着眼睛,没有回答她如此蠢笨的问题,趁机用力一把将蛇女推开,垂着脑袋自顾穿衣裳。
见阿宝甩袖就要往外走,姜熹凝固在姑娘身上的目光一动,不觉抬手拉住她,语气在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情况下变软:“……师……扶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宝嗤了声,没有回头:“你问我?方才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知道了。”
蛇女握得不紧,姜鹿云漠然抽回手,抚着自己腰间的佩玉,眉间染上郁色:“你若不想跟我过,就早点说,莫要如此作态。”
“我……”
尚且懵然的蛇女嘴巴才张,就瞧姑娘狠狠剐了自己一眼,杏眸中溢满水色,抬袖掩面,好似哭得厉害,气恼地撞开门跑了出去。
姜熹望着她跑远,坐在床边愣怔思量许久,忽而拧起眉,又念及自己逝去的挚友,强行按压住那点可耻且莫名的窃喜,心下唾弃自己。
蛇女的脸复而冷硬,眼中才升的点点光亮亦随之黯淡沉寂。
阿宝因她而死于扶风手下,她居然还能生出这些不该有的心。
实在该死。
姜熹穿戴整齐,也跟着走了出去。
她得赶紧弄清楚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苏醒之后,姜鹿云就与姜白玉商量过为姜雪青治病的方法。
清川一直担忧太过凶猛的药会令大宝的丹田承受不住而直接溃散。
但事实证明,循序渐进的疗法并不能支撑住大宝的命,反倒会把姜雪青活活拖死。
上一世从旮旯角落里翻出来的那篇古方实际不能全信,可当时已到十万火急、无计可施之地,除了靠那方子碰一碰运气,再没有其他救命的办法,所以姜鹿云才如握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揪着不愿放弃,也在冲动意气下酿成后边令她悔恨自责一世的惨事。
现在既然重来,时间还算充裕,那方子的真实可靠性都必须严格检验,保证不会出错后才能在姜雪青身上用。
还魂草和双生莲极为珍贵,但天灾被有效抑制住的如今可得的机会较大,姜白玉从阿宝嘴里晓得事情的前因后果之际就早早联系了各方拍卖行和交易所里的旧识、另出高价雇佣修士前去寻找这两味药。
这两天有人传讯给她,说是寻到了线索。
扶风年少时不怎么了解药理,直至后来师姐、师尊相继去世,她守着剩下的小宝,这才自己摸索着学了不少医药方面的东西,隔个两三天就要炼丹,把姜揽星的戒指空间装满才肯心安。
后来有了姜熹,也同样如此。
不过此刻九转山的明疏师姨还活得好好的,姜雪青的病自然不会由阿宝来治,姜鹿云不久前便将那法子抄录下来交给了赢忘忧,待明疏师姨研究无误后使用。
佛女还留在疏月天上,姜白玉最后竟也没真将人赶走,只当做看不见、由她去。
阿宝溜达到师姐房中时清川也在。
小宝趴于师尊怀里,似是在抽噎,师姐坐在一旁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眸含爱怜和心疼。
这个孩子,一直是疏月天主峰上最小的那个,也从来是被她们捧在手里保护的对象。
姜白玉也好,姜雪青也罢,都不曾想过要让这个年幼而心性未定的孩子去承担太过沉重的负担。
姜揽星的上头有两个师姐,她大可以去做、去探索一切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在成年后像阿宝一样到处跑、到处荡。
扶风推门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小宝的背脊一僵,布满泪痕的尚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浓厚的愧疚,这会儿居然有点不敢回头看。
姜揽星不敢去思索自己的死会对阿宝造成多大的伤害。
只换位想一想若阿宝死了她会怎样,姜揽星便觉一阵肝肠寸断般的痛苦窒息。
脚步声愈发近,小宝的头也埋得越发低。
突然,两只手自后伸来抱住她的腰,拔萝卜似的把她从师尊怀里拔了出来,既而向上用力一抛。
“阿宝!”
姜揽星眼眶红红,泪珠还挂在眼角,没反应得过来,失声喊道。
她这具躯体仅是个最最年幼的稚童,就算露出什么成熟的不赞同的神情也只会叫人忍俊不禁。
一旁哄了大半天的师尊师姐见阿宝过来,心下都不觉松了口气。
在哄小孩儿这方面,她们当真比不得姜鹿云熟练擅长。
阿宝抬手稳稳接住小宝,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调笑:“怎么,不乐意见我?”
姜揽星被她抱住的那一刻心头酸涩难忍,鼻音重重:“我没有……我……阿宝,对不起。”
我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没大没小,叫师姐。”
姜鹿云拎着这小屁孩坐到姜雪青身边,探出头就着师姐的手饮下两口泡好的热茶,又控风把师尊桌上的点心光明正大地偷了两枚,在小宝还想要张嘴说些什么之前将其中之一塞进她嘴里。
姜揽星喉咙里的话瞬间被霸道地堵得严严实实。
小宝包着腮帮子努力咀嚼,活像只毛发松软的小仓鼠,眼睛老成得不符合她如今面容的神色被冲散殆尽。
阿宝捏住她的鼻子:“你跟我对不起个什么劲儿?我是你师姐,没保护好你,应该是我来跟你道歉。”
小宝停住动作,又见扶风对着自己展眉,目光清明温柔,低声道:“你们能坐在这里,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算我没白折腾一遭。”
“师尊师姐都在,我也在,我们好不容易团圆,你开心才对。”
姜揽星弯了唇,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掉。她费力地咽嘴里的东西,轻轻埋头于阿宝肩上,如同踏在美梦中一样感到不真实:“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我们终于团圆了。”
坐在上位的那个没长嘴的师尊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两个小的抱成一团,瞧小宝不再哭,这才清嗓来了句:“都恢复记忆了,勉强是件好事儿,今晚带你们出去吃顿好的。”
姜雪青侧眸给两个宝贝倒茶,稀罕地摸了这个摸那个:“师尊请客,可不能错过。小宝昨日才说想吃奇味坊的灵食,正巧了。”
这话说的。
阿宝不依了,拖长尾音啊了下:“师姐偏心,怎么只想着小宝,我呢?”
清川端着茶盏啜了口,凤眼一瞥,轻轻啐她:“多大的人,还吃师妹的醋?”
姜揽星靠在阿宝怀里仰头看她们,不禁抿起嘴角直笑,蓦然感觉耳垂一重,原是阿宝在咬她。
并不疼,但痒意很浓。小宝天生怕这个,当即扭动起来,大声抗议:“阿宝!不许欺负我!”
阿宝故作吃醋,把脸贴到小宝脖子上去乱蹭:“就欺负你,谁让师尊师姐都帮你说话。”
恶毒师尊挑拨离间成功后便漫不经心地倚着扶手看徒儿们的好戏,一点也没劝停的意思。
还是靠谱的疏月天大师姐待她们玩儿过一会儿后才一手一个,轻而易举地把两人分开。
“给阿宝点两只乳鸽吃,好不好?”
姜雪青哄孩子般柔声哄阿宝,唇边悬着令姜白玉牙酸的慈爱笑容。
疏月天真正意义上食物链最顶端的女人发话,扶风道君总得给她两分薄面,撇嘴磨磨蹭蹭地应了,眼睛犹然瞪向半边身子躲在师姐身后的小宝:“且看在师姐的面子上。”
如被母鸡护住的小鸡崽,姜揽星看看阿宝有神的瞳孔,再看看身前比自己结实太多的师姐,最后回头去瞧懒散摇扇的师尊……
这样的好日子,究竟有几时没来过了?
姜揽星咬住舌尖压下那股子不合时宜的涩意,忍不住扬起唇角,圆圆的眸子里晦暗不再,星光闪闪,如同一个真正的孩童般抓住师姐腰间的衣裳,探出脑袋对着阿宝做了一个鬼脸。
头顶上覆着师姐温暖有力的手,揉一揉,又拍一拍,好似晓得她心底的想法,又好似单纯在给她们劝架。
离开了太久太久的暖洋洋的阳光重新照在身上,筋骨都无声地发出舒适的喟叹。姜揽星在那一刻被师尊和师姐们包围着,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足以称之为幸福的、令她将近落泪的情绪。
时间回溯,曾经从指缝中一点点飘落的美好都逐渐回归手心、被她牢牢握紧。
小宝吃下阿宝塞来的糖,被姜鹿云挟持着提到手臂上安稳坐好,身后跟着姜白玉和姜雪青,甜滋滋的味道于口舌间炸开,将她最后一点沉闷也炸得无影无踪、再寻不见。
她如今还只是个被师尊和师姐们护在羽翼下的幼童呢。
姜雪青的院落不远处直立着道高挑的身影,蛇女一袭绣着墨蓝云纹的玄袍,视线先于姜鹿云身上停顿,随即移至她怀中的那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岁大的孩子,细细端详过姜揽星的圆眼,目光微凝。
姜鹿云已将蛇女的情况说与三人听,此时姜白玉倒见怪不怪,上下打量这神智错乱的倒霉徒孙,刚要大手一挥把小徒孙也拎走一同吃饭,就见蛇女缓慢指向阿宝手臂上坐着的小宝,迟疑地问扶风:“她是……我们的孩子?”
一句话,震住四个人。
小宝歪头,脑袋顶上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姜揽星认识这个蛇妖,据说姜熹是阿宝后来收的徒儿,也是阿宝现在的道侣。
姜鹿云扶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好不容易挤出个笑脸的清川仙君嘴角瞬间下压,抬手把小宝像小麻袋一样揣回自己怀里。
姜雪青唇边噙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老神在在地捧着袖子安静呆在一边围观。
阿宝手臂骤空,一时间不知先对谁无语。
她倒还没忘自己在逗蛇,故而又装出年少时意气飞扬的神色,拍了拍脑门:“这是我师妹!你在胡说什么?!”
竟是闹了个大乌龙。
长大后的蛇君果然不同寻常,面色未变地放下手,扫过姜白玉和姜雪青,收起那点莫名的失落,冷静问:“那她们是谁?”
差点儿被抢走小徒儿的清川提着小宝,眼皮子也不抬,不想说话。
旁观许久的师姐轻笑:“我是阿宝的师姐,这位是我们的师尊。松引,你全都忘了吗?”
蛇女一怔,片刻后神情剧变:“阿宝?谁是阿宝?!”
姜鹿云高高举起手找存在感,挥了挥:“我。”
大蛇的模样实在像极被五雷轰顶,扶风自知这种事情说出来太荒谬、难以令人接受,口头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无法信服。只能让蛇女自己去思考琢磨,要不然就得再来一次魂交。
再来一次,也不是现在来。
阿宝干脆化形成白狐,轻巧地跳进师姐怀里,爪子敲着师姐的手臂,示意赶紧下山。
她故意做出怒气冲冲的姿态,缩着脑袋只留一条大且蓬松的尾巴露在外头,被将她看得透透的姜雪青好笑地拍了拍屁股。
疏月天果然不能少了大师姐。
一句话结束争端的人依旧是最可靠的师姐。
姜雪青忽略蛇女的异样,语气如常地邀请她:“师尊要带我们下山觅食,松引若无事,就同去吧。”
姜熹的眼珠子险些黏在那只白狐身上,眉毛扭得像毛毛虫,脸倒是板得又臭又硬,瞧着凶得很。
但要清川来说,这臭崽子也就强忍着别下一刻哭出来罢了。
孤零零站在那儿实在可怜,小蛇妖的师尊是个比她还混账的臭崽子,躲在师姐怀里不出来、故意作弄人呢。
当师祖的对目前唯一的徒孙稍稍怜惜两秒,不容拒绝地随意抬起下颚:“走吧。”
时令正值初春,处处都发了嫩绿枝芽。天灾渐定,众生苏醒,少不得喧哗热闹一阵。
城池中往来修士极多,一路走过去就已有十数个问天门的门徒与几人行礼打招呼。
姜鹿云一眼望见两个万象潭的师妹一个抱琴一个捏笛,就坐在路边儿卖艺赚零花钱。
姜雪青颇懂音律,喜欢听丝竹之声,驻足欣赏了片刻,取出些灵石放过去,权当给两个师妹玩儿去。
再走两步,九转山的丹修师姐争到块好地儿忙活着准备搭摊子卖丹药。问天门九转山名声在外,丹药自然不愁卖,此番应能大赚一笔。
丹药摊的隔壁就是她们疏月天侧峰上的刀修与玉虚林的体修、丹霞湖的魂修联手搭建的杂技台,不仅可以观看传统表演舞刀与胸口碎大石,还可以欣赏一出魂魄出窍。
往前挪一些,几个水云帘的姑娘卖阵法卖得热火朝天,头也来不及抬。世道虽不似前辈子那样绝望,但也不太平,有闲钱却修为不高的修士确实有必要买几个防御阵或杀阵护身。
南明峰的法修们个个穿得衣冠楚楚、锦衣华服,手中法杖挥舞,吞云吐雾,水龙火凤皆栩栩如生,没一会儿就赢得一片叫好。
偶尔还能瞄见两三个白袍一尘不染的太上洞府的剑修抱剑立于角落,看样子是也想卖艺赚灵石。不过她们那一脉修炼得性子冷淡,半天打不出个屁,不会叫卖。
按道理本该生意萧条,偏偏无情道剑修的名头一打,便引来无数看话本看上头的小年轻围观,远远一看还挺吵。
蛇女不远不近地跟在四人身后,余光自四周滑过,心中狐疑愈重,已基本可以肯定这个世界跟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
但是……她又盯向那个穿着水墨色长袍、背手走在中间与师姐说笑的姑娘,鼻尖微动,分明从姑娘身上嗅到了自己刻骨熟悉的味道。
姜熹绝不会认错扶风。
这就是扶风,她认识的那个扶风。
“姜阿宝!”
才踏进奇味坊,姚天姝的声音就从角落里传来,姜鹿云抬头瞧去,她和妘棠都在,身边坐着个看起来比小宝还年幼的孩子,正对着她们招手。
姜白玉和姜雪青无所谓坐在哪儿,小宝从师尊手里滚到阿宝手里,声音被阿宝暴力镇压、裹挟着带了过去。
妘棠、姚天姝与那孩子都起身向清川行礼。
阿宝眼睛一瞟,敏锐发现了妘棠衣裳上不该存在的皱巴巴的褶子:“这是怎么了?”
剑修无奈阖眸,试图用指尖抚平褶皱:“是萨纳尔,她也恢复记忆了,今日赶来寻我……”
当过一世门主的姚天姝嗑着瓜子幸灾乐祸:“咱们糖糖可是无情道剑修,老吃香了。”
“我刚刚带小花出来玩儿,没走几步就碰见她俩,啧。”
这最小的孩子就是姚祝余的小徒儿,姚朝花。
她前世死得比小宝还早,性子外向开朗得很,一点不怕人,行完礼后就仗着身子矮,一溜烟跑到姜揽星边儿上,挤了挤小宝,挤走了半个屁股大小的地方。
清川嘴角一抽,想离这群闹腾崽子远点儿躲个清静,便往边上挪了下,得到句甜蜜蜜的“谢谢师姑~”。
好熟悉的口吻和作态,姜白玉眉梢一动,扫了眼自家那个最坏的臭崽子,暗自纳闷。
这小家伙怎么比小宝更像阿宝的师妹?
姚朝花自认跟疏月天的师徒都熟得很,尤其喜欢那个清清冷冷的好似一尊琉璃盏般只可远观、不可近瞻的疏月天大师姐。
天晓得她知道姜雪青遭遇不幸的消息后究竟关起房门要死要活地哭了几天。
姜揽星瞪着姚小花,却挡不住她硬生生伸出脑袋绕过自己向姜雪青搭讪。
疏月天的大师姐接过这小孩讨好送来的糖,轻轻勾唇,倒觉得有点意思。
“所以最后结果怎么样了?”
姜鹿云抓了把姚天姝的瓜子,很是好奇。
妘棠叹息:“我与她说清了,我修无情道,无法应她的情,承蒙她记挂。”
“萨纳尔没有纠缠,与我约下日后共同问道后便离开了。”
部落草原上野蛮生长出来的姑娘就如她的长弓与长箭般锋利坚韧。
她是天上鹰,是地上虎。
萨纳尔确实会为情所动,在觉醒记忆、知道妘棠死讯后千里迢迢地赶来寻剑修表明心迹、问个明白。
但她也会在情意被拒后干脆利落地抽身,给各自留足体面。
弦被拨动,并不代表弓会断。
安静窥听崽子们聊天的清川仙君念及疏月天上的那位,目光微暗,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阿宝摇头唏嘘:“真是瞎了眼,看上谁不好,非要看上修无情道的剑修。”
姚大小姐的笑声放肆。
两个爆栗送到她们头上,剑修平直的嘴角裂开道小口子,气音自其中飘出,觑向独自坐在另一桌上的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蛇女:“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吧。”
姜鹿云一直分着一半的心神留在姜熹身上,亦在寻思要不要找借口把姜熹叫过来。
若真将蛇女逗弄过头,最后心疼的还得是她自己。
姜鹿云支着脸,布下隔音阵,背着蛇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她们听。
好歹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师侄,姚大小姐十分看不起姜阿宝这样欺负人的行为,翻了个白眼:“你也好意思欺负徒儿?”
扶风和蔼微笑:“我可没欺负人,是熹儿自己记忆错乱了。”
谁信她。
剑修又瞥了眼自己这个其实不太熟悉的师侄,手肘顶了顶姜鹿云:“去把松引叫过来。”
求之不得,姜鹿云正要提这个。
她当即起身,竟也没忘自己今日演的戏,做出一副被同伴逼着过去喊人的不情不愿的模样走到蛇女身边,手指用力戳蛇女的腰,颐气指使地命令道:“跟我坐一块儿去。”
自从得知姜鹿云就是阿宝后,姜熹的脑子就乱成一团,强硬挤出来的恨意也摆不住。
这会儿原是在思量事情,被阿宝一把戳到敏感的腰上,姜熹身形一僵,陡然回过神,险些把鳞片和竖瞳都给逼出来。
蛇女皱起眉,躲过侧身姑娘的手,淡淡点头:“好。”
谁能想到有一天会看见姜熹对姜鹿云爱答不理?
就算是装出来的,也足够叫人惊奇。
一桌子人,除了不明所以的两个小的,其他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移了过去。
阿宝心下一乐,脸上染着薄愠,不再做声,领着蛇女回到座位。
姜鹿云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
具体指能唬住某条大笨蛇。
大蛇见她面无表情,真以为她在生气,启唇想说什么,却又闭上,越发沉默。
之后,不知是否为了补救,凡是阿宝递去的东西,她都默不作声地全盘照收。
在小蛇妖一众师姑师姨外加一个师祖暗中谴责的目光下,姜鹿云淡定自若,很轻易地便将姜熹灌到七分醉。
酒散离开时,蛇女眼神发直,却倔强地避开姜鹿云伸去要扶她的手,安安静静地自己站起来,像条阴暗的小尾巴跟在阿宝身后回了家。
她不会认错扶风,也不会忘记回疏月天的路。
扶风将她扔在屋子里,去后边的池子里沐浴。
姜熹目送阿宝进去,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舍得收回两只眼睛,双手搭在膝上,指尖不自觉地互相掐。
酒精麻痹之下,她的那些爱与恨都暂且被封闭住,迷迷糊糊地什么也思考不得。
姜熹只明白了一件事。
扶风就是阿宝。
扶风没有杀阿宝。
仅此一件事,便足以将她从无望的深渊中拉扯着探出一个脑袋、令她终于得以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里边突然飘出些异样的声音。
蛇女耳朵动了动,细细听去。
待听清楚后,细长的眼睛霎时化作竖瞳,墨蓝鳞片疯长、刹那间布满她的额头。
“……哈……熹儿……嗯……”
姜熹已是条成年的蛇,不会不认得里边是何声音。
在一声近乎尖叫的喘息落下之际,后边的声音渐低,她额角的青筋也绷到了极致。
池子里的人族鲜廉寡耻,慢悠悠地吊着蛇。
扶风极擅长吊蛇。
果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条在幽暗角落里窥觑的大蛇便蠢蠢欲动地试探着游下了水。
扶风神色迷蒙,被人自后拥住并不慌,反倒抬手摸索着抚上来者的脸庞,低低呻.吟着问:“是谁?”
水纹轻动,半晌无言。
过了很久,被钩子吊住的大蛇挣脱不掉,脖颈上筋脉浮动,再按捺不住,竖瞳紧缩着埋下头喃喃:
“是熹儿,我是熹儿。”
第52章 闲情
次日阿宝醒后侧头一看, 大蛇的神识应当还混乱着,也不知默默盯了她多久,见她瞥来,嘴角立马往下重重一压, 冷硬摆出那副深仇大恨的模样, 耳根却藏不住地烫着般飞快染上绛色。
扶风忍了忍, 没忍住, 抬手捏住演技用力过猛的笨蛇的下巴:“做什么这副表情, 还没让你ロ个爽吗?”
姜熹没之前的记忆,未曾想过会从自认为的沉稳淡漠的扶风嘴里听见如此放荡露骨的话,不由得呆滞片刻, 被人轻薄了似的,身子猛地往后一缩, 又羞又惊地斥责:“扶风!不许说这样混不吝的话!”
这叫的, 活像被欺负的人是她。
对于大蛇完事后总会出现的莫名青涩,扶风实在感觉好笑, 面不改色地嗤道:“这些混不吝的话,你昨晚少说了?”
“你压在我身上的时候, 可不是这副嘴脸。”
看似年轻的人族姑娘馅儿里早就是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在自己亲手养大的道侣前头放得很开, 此时当着姜熹的面故作失望地吐露出自己的精辟总结:
“妖族果然薄情寡性, 吃干抹净后就不认人。”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想过不认……”
被踩住尾巴、扣上顶大帽子的蛇女疾声否认, 心下百感交集, 想起扶风曾经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的事情,那点强挤出来的怨恨像泡沫一戳就散, 但止不住的委屈和羞恼复而蔓延,嘴巴一抿, 声音逐渐低下。
“算你还有点良心。”
阿宝绕过她走下床,背对蛇女的那一刻,唇角牵起,觉得自己这条小蛇妖未免太过可爱。
今天还要陪师姐去一趟九转山,明疏师姨昨日傍晚传来讯息,说是那方子的检验已有了效果,需要查勘师姐的身体情况,以此判断能否在师姐身上适用。
如果可以,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姜鹿云扫了眼窗外,见外边天色尚早,便还有些闲心逗弄自家的小蛇妖,当即翘着腿坐到梳妆镜前,微微偏头:“过来。”
“会画眉吗?”
一个会字绕在舌尖,姜熹的视线黏在扶风身上,舌头下压,别扭地回:“不会。”
心结未解,一切来得太快,反倒如踩在云端般不真实。
姜鹿云怎会不懂姜熹,闻言后并不恼,只抬手抚过自己的眉,煞有其事地轻飘飘来了句:“那我还是出去寻会画眉的姑娘帮忙吧。”
她拢了拢衣襟,竟当真打算就这样起身出门去找人为自己描眉。
蛇女的脸黑了大半,腮帮子紧紧咬着,骤然大步朝她那儿跨去,灰色薄裙的裙摆翻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力地将扶风按在椅子上、不让她动弹,厉声呵道:“不许!”
阿宝懒得挣扎,哼笑:“好生霸道,你到底要怎样?”
姜熹抬眸望向银镜,凝视着镜中那张令自己又爱又恨的脸庞,绷起的肩稍稍一塌,沉默许久,平静答:“……我帮你画。”
眼见笨蛇被逼妥协,阿宝挑了挑眉,没有提及蛇女方才的谎话,唔了声,软下身子靠着椅背,悠闲自在地享受蛇君为自己提供的服务。
蛇女画得认真,阿宝安静端详着眼前靠得极近的死死板着的脸,闲适之心微散,突然伸手摩挲两下姜熹的眼睛,轻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你恨我?”
这个问题,尚未恢复记忆时,阿宝已在那池温泉中问过蛇女。
可如今恢复了记忆,这个问题的答案于姜鹿云而言,又多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义和感受。
她也看过姜熹的记忆,但爱侣之间,总是面对面的倾诉更为触动人心。
不太常用的螺子黛瞧着崭新,兀地停顿,悬而未悬地被大蛇控制住,这才没有在扶风眉上留下不该有的痕迹。
姜熹的视线虚虚定格于半空,瞳孔失焦,仿佛是在思索,但也不过片刻,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继续完成着手中的动作。
姜鹿云的眉不描而黑,画眉只是点缀,因此很轻松。
蛇女描完最后一笔,放下螺子黛,顺手收拾整齐,一字一顿道:“我很讨厌你,我恨你。”
这话自然当不得真。
扶风也从不会怀疑蛇女对自己的爱。
只不过人心血肉生,锋利的言语听进耳中,便仿佛一根刺插入血肉,不算太疼,却不停地往外冒出酸涩。
阿宝收回指尖、垂下眼帘,不再吭声,仍由蛇女用一支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雕工精致的狐狸簪将她的白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挽起。
镜中倒影出来的人影那般年轻鲜活,性子也与姜熹记忆中的扶风大不相同,更偏向于后来认识的阿宝。
可现在,姑娘散去缱绻于眉目间的笑意后,底下成熟的色彩便替了回去,令蛇女顷刻间有些恍惚。
阿宝掀开长睫看来时,姜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头,这才将那已滚至唇边的师尊二字又瞬间吞了回去。
“好了,我今日还有事,便不陪你了。”
姜鹿云把杵在身前的大蛇用巧劲儿推开,去一旁穿戴:“你自己玩儿吧。”
背后的大蛇目光发怔,直起身子看她,却见姑娘神色平淡,并未给自己留多少心神,穿好最后的长靴就要孤身向外走去。
“……扶风……”
在阿宝推开门的那一刻,蛇女攥着手指,下意识唤她。
姜鹿云步子一顿,侧头:“嗯?”
“……我也要去。”
大笨蛇分明有些慌,却仍梗着声音生怕姜鹿云听不清般再次重复:“我也要去。”
人族姑娘终于舍得回眸送给她一道目光,不置可否:“随你。”
于是,扶风那条阴暗的小尾巴又不近不远地贴了上来,躲在后边暗自观察姑娘的一举一动。
没走几步,指尖忽而一沉,被微凉且有力的东西牵住。
阿宝心头郁气微滞,轻轻勾唇:“你牵我做什么?”
大蛇没吭声,爪子愈发抓紧了些。
“你若讨厌我,跟着我做什么?牵着我做什么?”
姜鹿云乘胜追击,一甩手,把那只爪子甩了下去:“色蛇,这么恨我还要与我欢好。”
大色蛇被她说得脸色发青发红,鼻尖一酸,细长的眸子里霎时闪过些水光,低下脑袋继续跟着扶风,袖中的手握了又张,终是磨磨蹭蹭地又追了上去。
姜熹的声音细如蚊呐:“……我不恨你了。”
不管蛇女说得有多低,扶风都能听清。
阿宝背起手幽幽道:“原来是在骗我,撒谎精。”
怎样说,她都有角度进攻。
姜熹气闷。
嬴忘忧座下徒儿众多,她上一世倒在南域中尸骨无存,如今众生苏醒,那一大群徒儿接连从药房里挤出来寻她,一天几个一天几个,个个哭得厉害,连最稳重的大徒儿都在自己跟前不住掉眼泪,扰得明疏从最初的欣慰慢慢演变成了头疼。
手中的活儿被几个徒儿抢得差不多,堂堂医药圣手竟是发闲,也唯有姜鹿云给的秘方让她提起兴趣、钻研着打发时间。
“明疏。”
姜白玉带着自己几个崽子过来的时候,嬴忘忧正捧着书随意坐在一棵茂盛高大的树下翻看。
树冠投放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得严严实实,腿旁摆着不知哪个徒儿端来的茶水点心,抬头望去:“来了?”
清川扫过那些东西:“日子过得不错。”
“过奖过奖,我听说你过得也不错。”
嬴忘忧掀起唇角,指的自然是在疏月天住着的那位尊上。
姜白玉眉毛高高竖起,应是想要反驳,但不知念及何事,居然仅仅哼了下,没有纠缠。
明疏认识她这么多年,对她的脾气清楚得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清川一番,眸中隐有了悟。
余光滑过姜白玉身后站着的几个小的,嬴忘忧将书卷收起,一拍手,用灵力卷了几块点心随意塞给孩子们,朝最大的那个姑娘招手:“雪青,过来,给我看看最近身子怎么样。”
“那方子我研究过了,应当可行,但前提是你的身子得受得住。”
姜白玉仔细倾听,拍了拍姜雪青的手,告诉嬴忘忧::“双生莲和还魂草都有了消息,不日将会由人送来。”
明疏颔首:“这两味药最难找,除此之外的药草虽珍贵,但我这里都有,不必担心。”
清川紧提起的心不觉一松。
终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饶是姜白玉也不禁喜形于色:“多谢,真能把大宝治好,我再给你寻几味你想要的草药。”
“不急,这些日后再说。”
药房里边还有几个医修忙活,嬴青鱼就在其列,见到几人后便放下手里的针,唤了声师尊,又向清川仙君行礼唤了声师姑,随后将目光逐一滑过几个师姐师妹和……一个师侄。
她瞧到姜鹿云与姜熹十指相扣的手,眉头一动,不免生出些微妙和奇异感。
扶风坦然自若,身旁的蛇妖倒是纠结,可这个世界与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因而姜熹只对着救过自己的医修点了下头,没有喊出那句赢师姑。
姜揽星人小里子却不小,握住姜雪青的手无声地想给师姐一些支撑和力量。
嬴忘忧没少给姜雪青检查身体,熟能生巧,不一会儿就放下把脉的指尖,收回灵力,蹙眉沉吟:“不算太好,仍有衰败的迹象。”
“重塑丹田说得简单、实际上非常艰险。那方子没问题,但每个人的情况各不相同,体弱者与体健者用出来的后果相差悬殊。雪青的身子内里空虚而无后力,这其中的风险……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一席话下来,如同泰山压顶,将几人方飞上去的心瞬间砸得垂落在地。
姜白玉脸色阴沉,欣喜全无。
她担忧大宝会害怕,当即转头想要安慰安慰这孩子,却见姜雪青先一步伸出手,挨个儿握住她们的指尖,浅笑道:“我从未想过能将这病治愈,如今总算有了一丝希望,自然不能放过。”
“治病都有风险,很正常。若能治好,便是天大的福分。若治不好,也是命,我认了。”
晓得几人心里不好过,姜雪青自抚平袖摆,躬身向明疏行礼,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师姨,如果此次失败,我有几分存活的可能?”
“七分。”
嬴忘忧看着这个两世加起来都甚是年轻的孩子,亦有不忍,叹了口气:“所谓的重塑丹田,实则是要先破后立,且过程中必须保证灵力流转,所以我无法给你服用麻醉昏睡的丹药,一切痛楚只能靠你自己抗。”
“你且放心,纵然失败,我也会竭力保住你的性命。”
“只不过,此次无法成功的话,日后也就……”
也就不能再用这法子了。
众人都听得懂嬴忘忧的言下之意。
阿宝拧着眉,手心中已蔓出薄汗。
蛇女沉默旁听,将几人的反应皆收入眼底,不曾漏过姜鹿云的异样,指尖仍旧相扣,姜熹思索片刻,用大拇指悄然抚了抚扶风的手背,试图安抚。
事已至此,姜雪青坚持想要尝试。
她已活活被这个病拖死过一次,还间接害了自己疼爱的师妹与疼爱自己的师尊。
说不怨不恨,都是骗人的。
姜雪青道号岁竹,擅长刀法与符术,年轻时也曾有过想要争出头、不愿躲在师尊羽翼下的傲气,但她的命本就薄,再多的想法与期盼都只得溃散在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中。
望着自己带大的两个师妹越发挺拔高挑的身姿与逐渐超过自己的修为,姜雪青独自坐在屋里时,偶尔也会升起些不便与旁人言说的羡慕。
她放不下这次的机会。
知徒莫过于师尊,清川明白大宝的心,便也不舍得再多说,问嬴忘忧讨过几幅调养身体的药,随后提起几个徒儿和徒孙就想回家。
得趁这段时日给大宝好好补补身子。
姜鹿云让师尊先带师姐和小宝回去休息,她拎着蛇女留了下来,布下隔音阵将小蛇妖隔在外头,把事情的经过简要与嬴忘忧说了一遍,想让师姨帮忙瞧瞧姜熹的情况。
“师姨,怎么样?”
阿宝坐在一边看着嬴忘忧给姜熹把脉,又见明疏师姨脸色古怪,有些怕蛇女出事儿,赶紧开口询问。
嬴忘忧扫了眼姜熹,没说话。
姜鹿云会意,凑过去当着师姨的面亲了亲蛇女的嘴巴,将脸色沉沉、自认为被排挤而生闷气的小蛇妖瞬间哄得展眉,这才把师姨又拉入隔音阵。
明疏旁观完全程,瞪了下这个行事放肆的臭崽子:“……她体内有天道法则的痕迹,你应该探出来了吧?”
扶风点头:“熹儿闯进时间裂空,违背天道法则,所以被盯上了,神识记忆混乱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按照正常的过程,姜熹本该与这个世界一同回溯,从头开始长大,长大后再慢慢觉醒记忆。
嬴忘忧偏头观察了两下蛇女,摆手:“没什么大事儿,身体各方面都很强健,神识的混乱许是在帮她融入这个新生的世界。”
“你包涵一二,等她记忆理清了,应当就没事儿了。”
“那就好,多谢师姨了。”
阿宝暂且放下心来。
然而,她的心放得有些早了。
甚至都不用等到第二日早上,当天夜里就出了事儿。
扶风靠在床头翻看关于姜雪青病情的书,陡然察觉到身旁蛇女的躯体猛地一震,整条蛇都像是换了个人般气势大变。
姜熹仿佛头疼得厉害,抬手抱住脑袋下意识蜷缩着躲进扶风怀中缓了好一会儿,另有扶风在一旁传送灵力相助,紊乱的气息这才逐渐安定下来。
但是,就在阿宝以为事情平息时,蛇女不舒服地扭起眉毛摇头,仿佛是想把谁从脑袋里赶出去。
白光骤闪,本好生生完整一个的大蛇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容貌相同、岁数大相径庭的蛇妖。
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至此的姜鹿云:“……”
最小的那个瞧着只有四五岁,下边拖着一条小蛇尾巴,还不能完全化形。
中间那个约莫刚成年,神色天真、毫无阴霾,叫人一眼就能看穿。
最大的那个便是成年大妖的形态,瞳孔幽冷含戾,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刚出现,身上就携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杀气,吓得旁边两个小蛇妖都缩成一团挤到了扶风身上。
三张蛇嘴,两张在孺慕信赖地唤师尊,一张在凶狠冷笑着喊扶风。
被挤在中间的阿宝再次:“……”
这天道法则究竟是在惩罚谁啊?
第53章 闲情
一条蛇就已经够让扶风折腾的了, 现在直接一换三,三条蛇堆在一起,将她这张床都塞得满满当当。
身上最小的那个眼眶里包着汪要掉不掉的珍珠,小蛇尾巴被吓得僵硬, 脸颊埋在扶风脖子边儿不敢出来, 喉咙里不觉发出些幼兽被威胁后的呜呜声, 恨不得连着尾巴一起缩进阿宝衣裳中去。
臂膀里缩着的那个看起来成了年, 实际上胆子跟幼时相比也没长到哪儿去, 偏偏又想逞能保护师尊,强忍妖族间修为和血脉的压迫,哆嗦着翻了个身, 勇敢地面对大妖,露出竖瞳和鳞片, 睁大眼睛瞪那个与自己长相相同的坏蛇。
姜鹿云抚着幼蛇的脑袋, 见最大的那个满脸阴鸷、张开嘴想说话,便抢先一步打断大妖:“我就是阿宝, 阿宝就是我。”
扶风不用想都知道姜熹在纠结什么。
大妖的神情瞬间凝固:“你说什么?”
阿宝暂时把大熹放一放,没回她, 低头亲了亲小小熹和小熹,柔声哄道:“变成原型好不好?师尊的床太小了, 挤不下了。”
两条小蛇妖还有些不明所以, 小熹仍防备地盯着大妖, 额角的鳞片都在危险的气息下被逼炸成一团。
不过师尊的话才是天。
最小的幼蛇挪动身子, 咻的一下化作原型钻进师尊的被褥,缩成一团躲在扶风铺散的白发下, 紧紧挨着师尊温热的肌肤,这才敢悄悄露出两只豆豆眼暗中观察那个气息非常恐怖、一口气能吃掉三十条她这样的幼蛇的大妖。
小熹被师尊亲了, 嘴巴条件反射地就想要咧开,然而大敌当前、不可懈怠,于是她又把师尊朝身后挡了挡,挺起胸脯大义凛然道:“师尊,别怕,我保护你。”
就这么大点儿的床、这么点儿地方,三个人打个滚都嫌小,真不够她们闹的。
那头的大蛇还没做什么反应,扶风师尊就怜爱地摸上小蛇的笨蛋脑袋,将护师心切的小蛇妖强行搂到自己怀里:“哪里需要熹儿来保护我?她就是长大后的你们,不会害我的。”
沉默良久的大蛇眼珠子一动,竖瞳中晦暗不明,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反驳。
“可是……”
这个蛇妖看起来就不像好妖。
小熹讨厌这个凶巴巴的蛇妖,腮帮子鼓了鼓,还在迟疑,拥住她的师尊却已不容置喙地把她按回原型、塞进被褥中与幼蛇作伴。
两颗蛇头挣扎着从扶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来,小点儿的那个倒胆怯听话,动静全无,大点的那个在里面甩尾巴,不服气地对着大蛇哈气示威,又朝着师尊吐信子,豆豆眼里有点委屈。
阿宝分别揉了揉她们的小蛇脑袋,随后捏住她们的嘴巴,温和威胁:“乖乖睡觉,不然把你们全部丢出去。”
什么!
两条小蛇都被师尊的狠心吓住了,豆豆眼圆睁,尾巴僵直,顷刻间变成两根一动也不敢动的木头。
姜鹿云垂眸将她们捉到自己脖子边,叫她们好生睡在自己的枕头上,又将被子掖整齐,这才瞥了眼一旁不作声的大妖:“你也是,有什么话明天早上说,我累了。”
大妖只顾安静看着她,没有回应。
小蛇们扭动身子,不甘不愿地迫于师尊的淫威而闭上豆豆眼。
她们的脑仁儿太小,熟悉的令她们安心的气息弥漫在四周,小熹倒还顾忌这那条坏蛇、不肯全然睡着。但幼蛇却没什么心思,在她眼里,师尊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象征,有师尊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庇护所,因而没撑过几瞬便呼呼大睡过去,嘴巴一张一合,险些流口水。
再过一会儿,倔强的小蛇妖也慢慢睡着了,绷直的尾巴松软下来,一点点依恋地缠上扶风的手臂。
默默注视她们入睡,扶风控制着灵力将手中的医书做上标记,于床头放好,目光扫过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大蛇,没有多说,就这般在大妖的视线下自顾自往被子里缩了缩,阖上了眸子。
扶风仿佛咬定了蛇女不会对她怎么样。
蛇君嘴角微动,直至深夜,扶风的气息逐渐平稳,那两条蠢蛇也不知不觉间翻身滚到扶风胸前和脖子上睡得四仰八叉。她探出神识屏蔽扶风的意识,随后将姑娘的被子掀开一角,伸手捉住扶风的手腕。
灵力一动,两只手相同的位置上赫然显出血色的专属于天道契约的图腾。
异样得到解释,大妖却是怔然。
两条蠢蛇被她的动作所扰,正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骤然瞧见她抓着师尊的手不晓得在干什么坏事儿,瞌睡当即不翼而飞,纷纷清醒过来,大点的那个直接对着她敌视地露出尖牙哈气警告、尾巴一挺,整条蛇飞扑过去想咬她。
“蠢货。”
扶风惯着她们,蛇君可不会。
大妖稍显不耐地送出一道灵力,将两条小蛇全打飞、甩到地上去。
碍眼的东西消失,被屏蔽意识的人似有所觉,眉心皱起,脑袋侧了侧。
下一刻,年长大妖的手臂探了过去,理直气壮地把姑娘扒拉到自己怀中,顺便将被褥捏齐,在两人身上盖好。
一道灵光滑过,姑娘的眉头复而舒展,安然窝在大妖怀中。
泛着凉意的指腹轻柔按住扶风眉心那抹比记忆中更为亮丽夺目的朱砂,随后缓缓下移,抚上姑娘仿若做了什么美梦而微扬的唇角。
怎会有人能够这样地叫她爱,又这样地叫她恨;将她无微不至地疼爱长大,又在她的躯体与神魂中留下不可泯灭的痛苦印记,把她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两条蠢蛇变成原型后连话也不会说,被大妖用灵力压着无法化作人形,又被挡在结界外,急得眼泪汪汪、不停地用脑袋和尾巴冲撞攻击结界,想要拯救落入恶妖之手的师尊。
“……扶风……”
蛇女额角的疤痕猛然间生出剧烈的疼,竖瞳中爱憎不休,低头咬住姑娘柔软的唇瓣,趁扶风昏睡而不得醒,肆无忌惮地当着那两条蠢蛇的面欺辱扶风,直到扶风呼吸不顺、眼角慢慢溢出晶莹的惹人怜爱的水花,才肯松开。
结界的撞击声愈发响。
大妖不在乎她们的生死,但以免明日扶风起来后问责,她在抱着扶风入睡前再次送出两道灵力,将两条蛇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能。
房间里一下子清净起来。
察觉到小蛇们愤怒痛恨的目光,大蛇眯起细长的眸,对她们挑衅勾起嘴角,当着她们的面放肆吻上扶风的唇。
一条幼蛇根本不懂大妖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但另一条小蛇的视线中杀意骤起。不过实力差距摆在那儿,她们的敌意都被大妖当做了助眠之物。
阿宝好不容易躲过一个晚上,可依旧没能逃过第二日的早晨。
她拥着两个扑在怀里哭个不停、好似要用眼泪将她房间淹没的小蛇,哄了这个哄那个,忙也忙不过来,头疼地瞪了满不在乎地坐在一边儿看热闹的蛇君两眼:“她们还这么小,你欺负她们做什么?”
其中有一个甚至还只是条连尾巴都没法儿收起来的蛇宝宝。
蛇女以指尖敲桌,瞧她那般维护两条蠢蛇,心情兀地恶劣起来,漠然嗤笑:“这是她们自找的。”
姜鹿云掏出两颗之前买来放在戒指里的脆桃,用灵力切片浮在空中,一片一片地往小蛇们嘴里送,希望借此安抚她们。
小熹的眼泪止得比较快,一双冰冷的竖瞳藏在浓厚水雾之后,乖巧吃下师尊喂的桃子,却在扶风看不见的地方凶狠地紧盯着大妖。
蛇宝宝就简单直接得多,见大妖居然不讲道理地倒打一耙,也怕师尊真的相信坏蛇而误会自己,小蛇尾巴一甩,气呼呼地朝大蛇吼:“我没有欺负你!是你先来欺负我的!”
她吼到最后,大妖毫无反应,却把自己给吼得小珍珠直掉,哭着叼住师尊递来的桃子片,急得尾巴尖不停拍地,扭头就指着大妖向扶风告状:“师尊!她欺负熹儿!”
“师尊知道,她欺负熹儿,是坏孩子。”
扶风的头愈发疼了,手指才抚上蛇宝宝的背脊,余光又瞥见小蛇跟大蛇碰撞到一起的视线里隐隐弥漫出硝烟的味道,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扭打在一起。
两碗水尚且不知该如何端平,何况三碗水?
半天就这样闹过去,寻法子给师姐养身体的计划毁得烟消云散,光是平息这三条蛇之间的纠纷就把阿宝折腾得焦头烂额。
对哪个也不能说重了话,对哪个也不舍得说重了话。
茶水和点心必须三杯三杯地喝、三块三块地吃,少了哪个的,哪个就得哭、生闷气。
姜鹿云总不能到哪儿都把三条蛇背着,回头在别人面前闹起来就不好了,只得推了两张传讯符,带着三条蛇窝在家里不出门。
直至下午,大妖突然接到来自妖域的传讯。
“是舒池和舒彦辞?”
腾蛇族的内乱来得很快,这次不是舒彦辞先出的手,而是舒南烛在恢复记忆后一不做二不休地抢占时机、打了个他们措手不及。
大蛇的手一顿,目光凌厉地审视扶风:“你怎么知道?”
阿宝借助想要打败大妖就得努力修炼的名头把小蛇哄去外边练刀了,此时腿上坐着蛇宝宝、正陪着幼蛇看话本玩儿,眼皮都不翻一下:“猜的。”
“舒池现在在哪儿?”
大妖狐疑瞟她,抿了抿唇,眉头紧蹙:“跑了。”
话音才落,不知是想证明什么,她又飞快地添了句:“是我令人放的。”
这个我指的是神识未混乱前的姜熹,恐怕回疏月天前蛇女就已经开始谋划着要等一个时机来借刀杀人。
扶风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好笑地扫了眼这记忆乱七八糟的大蛇:“那你现在想如何?想去妖域?”
大蛇捏着传讯符侧过身:“反正这儿也没我的位置,与其留下来讨人嫌,不如走。”
这话说的,旁听的小蛇宝宝都纠结地歪歪扭扭拧起眉毛,虽听不太懂,但总觉得怪怪的。
姜鹿云忍不住弯唇:“好酸的味道。”
“你过来。”
大蛇足下如装了钉子,纹丝不动。
阿宝抬手掩住蛇宝宝的眼睛、又用灵力暂且屏蔽她的听觉,耐心地望着大蛇等了好半晌,于大蛇磨蹭靠近的那一瞬伸出另一只手攥住她的衣襟,径直送上自己的唇:“……你是我的道侣,这里怎会没有你的位置?”
姜鹿云在听到小蛇们告状说大妖半夜抓自己手腕时,就猜到了大蛇在找什么。
看来记忆混乱了,但终究有印象。
炙热的气息徘徊于双唇之间,扶风明亮的眸中含着柔情蜜意,喘息道:“你是条成年的大蛇,又变得如此厉害,我对你没什么不放心的,想去妖域就去吧。”
“你比小时候聪明许多,应当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大妖的修为与本体几乎一致,都是合体期的修士,比如今的姜鹿云高出好几阶,就算独自去妖域处理事情,扶风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只会觉得骄傲。
蛇妖实在恨她撩拨,更恨自己对扶风毫无定力。扶风一勾手指,自己便不值钱地往上凑,此时咬住阿宝的唇瓣撒气:“你就不怕我走了之后再也不回来?”
姜鹿云安抚地拍了拍怀里有些不安扭动起来的幼蛇的脑袋,有恃无恐地笑了,纵容她咬,反正也不疼:“我还在这里,你舍得不回来吗?”
大妖的竖瞳一缩:“扶风,我不是你养的狗!”
阿宝淡定自若:“可你是我养的蛇,是我的徒儿,也是我的道侣。”
属于人族的修长的携带体温的手指悄然爬上大蛇早已成熟艳丽的眉眼,蛊惑蛇心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专钓笨蛇的钩子:“你若能自己将事情处理妥当,待你回来,我就给你奖励,好不好?”
素来都是一钓就上钩的大蛇今日竟一反往常,冷静打量她几瞬,忽而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道:“口说无凭,吻我。”
还以为能硬气到哪儿去。
扶风失笑,也随着她荒唐,将怀里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蛇宝宝抱得更紧了些,就这般隔着幼蛇主动献上自己的吻,只在大蛇的手忘乎所以地想要更进一步时用灵力制止了她。
大妖这一次并不恼,反倒食饱餍足地牵起唇,挥手散去遮挡在房门处、用以欺骗扶风的幻象,露出那直直呆立于门口、不知看了多久的小蛇妖。
阿宝一惊,再回眸时做了坏事儿的恶妖得意洋洋地抬起下颚冲着小蛇示威,随即飞快跑了,只给她留下一堆烂摊子。
已有贼心而无贼胆的小蛇神情复杂,仿佛被打开了一扇可怕的门,目光凝于她嫣红的唇上,恍惚间轻轻呢喃:“……师尊。”
夜间,扶风把幼蛇哄入睡后以为自己总算能得点空闲时间去翻看没看完的医书。
然而,耳边突然袭来一团热气。
姜鹿云下意识偏头,避开一直不吭声的小蛇凑过来想要偷亲的嘴巴。
小蛇妖动作一僵,逐渐红了眼眶,像是被人淋上一盆冰水,浑身都湿哒哒焉巴巴的,很是难受伤心,小声控诉偏心的师尊:
“师尊能让她亲,为什么不能让我亲?”
阿宝被她们闹久了,竟也心平气和起来,冷静反问:“你确定只是要亲吗?”
被子下边,赫然有一条属于成年蛇的尾巴正慢吞吞地贪婪缠上姜鹿云的双腿。
第54章 闲情
“……轻、轻点, 别把熹儿吵醒……”
扶风含泪咬住小蛇妖的肩膀,身子随之轻颤,喉咙中翻涌着细微的呜咽。她素来放得开,但此时却不断加厚隔开蛇宝宝的结界。
蛇宝宝抱着自己的尾巴睡得正香, 师尊的气息离远后她本来是有些反应, 眼皮子动了动, 但被扶风取出一件旧衣盖在身上, 闻见熟悉的气味后又老实下去、安心地翻了个身, 缩成一团继续呼呼大睡。
姜鹿云幼年与师尊师姐一起给自己做床的时候,打死也不会想到有一日竟会在这张不算太大的床上行这般荒唐之事。
小蛇妖被扶风咬,还在乱吃飞醋, 闻言后瞧起来比阿宝还要委屈,眼眶红红, 声音闷闷:“我也是熹儿, 师尊为什么总惦记着她们?”
“师尊容允那个坏蛇亲自己,又体贴顾虑这个小屁蛇, 怎么就不能给我分点心神?”
“师尊就不喜欢我,是不是?”
这又是哪里的话?
好不讲道理。
扶风实在拿泡进醋坛子里的酸蛇没办法, 挺起腰肢吻她,低声警告:“别太过分, 最后一次。”
被师尊主动亲了的小蛇目光微闪, 忍不住翘起唇角, 按捺不住地回应, 爪子一点也不安分:“我不像那条坏蛇,熹儿不坏, 不会欺负师尊。”
简直放屁。
姜鹿云都懒得提醒这条自欺欺人的笨蛇,这会儿她做的就是欺辱师尊、大逆不道的事儿。
阿宝阖上眸, 放纵她动作,克制着自己嗓子里的声音,眉心那抹朱砂的颜色愈发深且艳。
第二日早晨,幼蛇在师尊温暖的怀里睁开一条眼睛缝,下意识就要去找扶风,爪子碰到扶风的脸后才安定下去,见师尊长睫颤颤、似要醒,便傻乎乎地对着师尊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嘴巴里泛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含糊道:“师尊,早。”
蛇宝宝舒服得不得了,抬起手、绷直尾巴伸了个懒腰,整条蛇埋在厚厚的被褥里,贴在师尊身边,一点也不想出去。
扶风师尊却看起来很累,眉间藏着疲惫,抚摸她的发,将乱扭的蛇宝宝按住,声音略显沙哑:“熹儿乖,让师尊再睡会儿。”
幼蛇瞬间停住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两只眼睛观察师尊,随后像蚕宝宝一样微微挪了挪:“熹儿乖,师尊睡吧。”
她的小笨脑袋突然灵光一闪,疑惑地发现床上本该在的另一条蛇不见了。
看师尊已重新闭上眼睛,蛇宝宝忍下想爬起来的念头,侧过身面朝扶风,双手枕在脸颊下,乖巧地缩着不动弹。
周边太舒适了些,幼蛇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间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意识恍惚前,她陡然想到,师尊脖子上那些红红的印记是什么?
是被虫子咬了嘛?
蛇宝宝在心底的本子上默默记下,等睡醒之后要监督师尊上药。
师尊讲过,有些虫子身上可是带毒的——
师尊跟那条蛇之间好怪。
幼蛇拖着小尾巴窝在师尊腿上,一口一口吃着扶风喂来的食物,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悠,笨蛋脑袋里的某根弦被拨动,尾巴尖一抖,骤然察觉异样。
鬼使神差的,她提及睡前惦记的事情,仰起脑袋问扶风:“师尊,你擦药了吗?”
一句话惊到两个人。
小蛇妖手里捏着的给扶风削的果子,纵然被罚在外头挥了一上午的刀,心头也照样甜蜜,嘴角衔着止不住的笑意。
然而幼蛇的话猛地将她戳醒,做了坏事儿的蛇霎时僵硬,脸颊轰的一下涨红,提心吊胆地偷瞄姜鹿云,生怕师尊恼羞成怒而讨厌自己。
阿宝眉心一跳,瞥过那做贼心虚的坏蛇,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幼蛇的脑袋,温和笑问:“师尊为什么要擦药?”
纯洁无瑕的蛇宝宝歪头,爪子指了指扶风的脖子,认真回答:“师尊脖子上有红印,应该是虫子咬的。师尊得好好擦药,不然会不舒服,有些虫子还有毒呢。”
小蛇妖难为情地埋下脑袋,耳根红得快要着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扶风呵呵一笑,奖励地亲关怀师尊的好宝宝:“熹儿真乖,会心疼师尊了。”
额角落下甜甜的吻,幼蛇被夸了声,尾巴尖不禁上翘,美滋滋地躺在师尊怀里,小蛇尾复而软趴趴摊了下去,在地上扫来扫去,一本正经道:“这是熹儿该做的。”
阿宝继续给幼蛇喂食,见她吃得嘴巴鼓鼓,意味深长地暗指:“熹儿很乖,可某些坏蛇却只会欺负师尊。”
坏蛇可怜巴巴地瘪起嘴,殷勤地给师尊削果子,希望能讨好师尊。
“哪条坏蛇敢欺负师尊?!”
蛇宝宝扑腾着支棱起身子,怒了,扬起爪子握拳,甩动尾巴,大声喊:“熹儿帮师尊揍她!”
坏蛋小蛇妖缩了缩脑袋。
最终还是师尊心软,揉上幼蛇圆圆的下巴,不着痕迹地移开话题:“若叫熹儿伤到,师尊还得心疼。”
“熹儿现在乖乖吃饭、好好修炼长大,以后才能保护师尊。”
幼蛇气冲冲地嗷呜咬下勺子里的食物,觉得师尊说得不无道理,只得含恨忍下,用自己丁点大的蛇脑袋狠狠记下一笔,誓要长大之后把欺负师尊的坏蛇揪出来、好好揍一顿!
姜熹的情况瞒也瞒不住,过了几日,姜白玉传讯说已经拿到双生莲和还魂草、马上要给姜雪青进行治疗,阿宝就干脆把两条蛇带出去、一起陪伴师姐。
她虽闷在房中,但照着医书炼出的东西大把大把地往师姐那边送,兼之师尊和小宝看着,姜雪青的脸色被一众人硬生生逼红润了许多。
幼蛇怕生,被扶风抱在怀里,尾巴僵硬垂着,脑袋躲在师尊脖子边不敢探出来,只露出一半的眼睛偷摸摸打量众多从未见过的师祖师姑和师姨。
恰好姚天姝和妘棠也来了,蛇宝宝倒记得姚天姝的模样,总算找到个熟悉的面容,她眼睛一亮,搂着师尊的脖子对姚师姨小小地笑了下。
小蛇妖倒好很多,毕竟已成年,又事先被师尊嘱咐过,此时虽有些紧张,却也站得笔直,后扶风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几人行礼。
众人被阿宝告知过情况,这会儿颇为新奇地瞧着两个小蛇妖,尤其是那个还没能完全化形、看起来胆子小得可怜的幼蛇。
这两条小蛇与众人熟识的大妖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顶头那个做人师祖的见了怯生生躲起来的幼蛇,再硬的嘴也不觉软下两分,更不说其他的师姑师姨们。
作为在场唯一由小蛇们认得的师姨,姚大小姐心情莫名地好,从妘棠口袋里掏出两颗糖丢给两条小蛇:“拿去吃。”
被借花献佛的剑修瞟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大方地多取出些甜食分给两个小师侄,言简意赅:“吃。”
小蛇们下意识扭头去看师尊,见师尊颔首,这才受宠若惊地接下,乖乖道谢。
“师姐今日看起来好了不少。”
姜雪青有些无奈:“整日被你们追着喂各色灵丹妙药,想不好也不行。”
不过现在的状态仅是一时的,最内里的丹田洞府仍在持续衰败。必须尽快重塑丹田,否则往后再拖一拖,拖到前世那般地步,成功的几率只会更低。
姜白玉漫不经心地摇着羽扇围观几个孩子闲聊,有阿宝小宝和那两个小家伙在一旁装作不经意间与姜雪青打诨说笑,总算把暗自紧绷身躯的大宝哄得稍稍松软下来。
本来拂云还问过她需不需要佛丹,但大宝听后毫不犹豫地让她拒绝了。
此前向佛女求佛丹救命,已让师尊欠下一大笔人情,姜雪青并不愿师尊那样骄傲的人为自己在外头跟人家低头。
再者,佛丹珍贵,起码也需要百年修为才能化成。拂云尊上心寄苍生,据阿宝说前世佛女是为普渡南域冤魂、救治天灾而丧命。姜雪青虽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无法那般自私。
扶风坐了一会儿,把师姐安抚得差不多后便跟在师尊后天陪着姜雪青同去九转山。
姜雪青接受治疗时,她肯定是要在场的。
不过,稍有意外的是,等一群人来到九转山后,却见姚天姝那个最小的师妹已等在了那儿。
阿宝哪里看不出这小屁孩儿的心思,目光逐渐危险,朝姚天姝幽幽看去,某位给小师妹背锅的南明峰大师姐仰头望天,谁也不理。
姜白玉对这些臭崽子们的私事并不太过掺和,见姚朝花小老鼠一样挤进队伍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姜雪青的肩膀,与阿宝小宝一起陪伴着自己的大徒儿进入单独的医房。
嬴忘忧早在里头忙碌、做事前准备了。
“姚小花,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妘棠被阿宝给了个带孩子的任务,这会儿领着两条小蛇坐到一旁等待,一个闷嘴葫芦加两条腼腆怕生的小蛇,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剑修取出自己珍藏着的点心放到桌上由着小蛇们吃,这才缓解了些凝滞的气氛。
极喜欢小动物的剑修默默盯住幼蛇在桌子下边一摇一摆的小尾巴,指尖微微泛痒。
姚天姝抱胸站在门口,见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师妹扒着门试图偷窥、心如急焚的鬼样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用力敲了敲她的脑袋。
姚朝花这具身体比小宝还年幼,修为几近于无,什么也没看见,只能焦急地瞎操心,闻言后撇了撇嘴,愁眉苦脸:“我一想到姜师姐那么温柔的人,居然要受这样的罪,心里头就难过。”
“万一有个差错……”
姚小花骤然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重重呸了两下:“姜师姐吉人天相,肯定会平安顺利!”
温柔?
姚天姝想想姜雪青面对外人时疏离冷淡的态度,嘴角一抽,不太愿意再理她,遂扔下这个臭崽子自己走去妘棠那儿帮忙带两条小蛇。
以疏月天大师姐的脾性,再加上姚小花这具年幼的身子,姚朝花那点儿心思少说也得再熬个几十年才有希望。
早着呢。
不幸中的万幸,许是终于被天道眷顾了一次,姜雪青的丹田重塑得还算顺利。
整整一天一夜过去,丹田洞府与筋脉被活生生打碎、重塑,这其中的惨痛堪比酷刑,便是心硬如清川,目光触及徒儿因疼痛而狰狞扭曲的脸庞时也悄然红了眼眶,更不提扶风与姜揽星。
最后一道灵光散去,姜雪青浑身都被冷汗浸湿,瞳孔稍稍涣散,神识已然模糊不清。
她仍下意识强撑着不肯晕厥,却听耳边突然响起清川难得柔软下来的宽慰声。
她的母亲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又捏着帕子为她细细擦拭血迹,声音中隐有哽咽:“大宝,做得很好……丹田和筋脉都重塑成功了。”
“放心睡吧。”
想要讨得清川仙君的一句赞扬可不容易。
姜雪青有点想笑,一张嘴,喉咙里堵了许久的血却先一步涌出,把她呛了下。
两个被她自小带到大的师妹都在旁边握住她的手,至亲带来的暖意传递到她身上,将一直藏在心底的彷徨与恐惧也逼退许多。
姜雪青直咳嗽,熬了这么久也硬是忍着没落下的泪珠一滴滴滚落,唇边却极快活地扬起,不知是在与谁喃喃:“……我也可以修炼了……我不是废物……”
自年幼时便祈求期盼着的梦一朝实现,竟叫她恍如隔世般觉得不真实、不敢置信。
再也没有人会说清川仙君的大徒儿是个不能修炼的病秧子。
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她而恶意揣测中伤师尊。
姜雪青活到这么大,头一次觉得如此痛快。
她应是要笑,却忽而没出息地鼻尖发酸,当着师妹们的面不住地无声流泪,被姜白玉小心拥住,便宛如孩童一样埋在母亲怀里哭。
她那刀子嘴的母亲终于肯挤出点人话,这会儿搂着她,沉稳地缓缓告诉自己的孩子:“我从没觉得你是废物。”
“我的大宝一直都很优秀。”
姜雪青细长的眉完全舒展开来,又哭又笑。
受了这么一遭的罪,精力着实跟不上,也没撑多久,她就昏昏沉沉地疲惫睡去了。
嬴忘忧在她们说第一句话时便自觉出去休息,给这师徒几人留足空间。
如今被姜鹿云出来唤了下,拍拍衣袍,将先前准备好的还需服用的方子递给阿宝去抓药。
“雪青这段时日就留在我这儿,我还要继续观望一下她的恢复情况。”
明疏给姜雪青把了把脉,神情微松:“丹田和筋脉虽重塑,但她此前的修为全无,日后得从头再来了。”
姜白玉与小宝守在床边,闻言后皆是点头。
清川低头凝视这个孩子,指尖拂过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无妨,从头再来就从头再来,能有个健康的身体最重要。”
话音刚落,姜白玉豁然站起身,肃容弯下腰,深深朝着嬴忘忧行过一个大礼:“明疏,多谢你。日后若有差遣,尽管找我。”
旁边才比两人膝盖高一点儿的小宝也板着脸,端端正正地随师尊一同行礼。
“好了,这是做什么?”
明疏用灵力拖住她们,叹息:“我也算看着雪青长大,她是我师侄,若有机会,我能不救她?”
“这么多年,你不容易。现在雪青的病好了,总该办个宴庆祝庆祝吧?到时候请我喝酒便是。”
清川露出些许笑:“尽管喝,喝多少坛都行。”
大宝病愈,确实该好生办场宴席,让那些嘴碎之人瞧仔细了。
姜雪青的病是姜鹿云苏醒后最为牵挂的一件事,如今这件事被解决,阿宝的心亦松快许多。
不久后的一日午时,幼蛇本在院子里长成的桃树上爬下爬上地玩耍,小蛇妖与扶风共坐于石桌边喝茶闲谈。
突然,小蛇们神情一顿,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
阿宝了然,抬手接住火急火燎飞扑过来的蛇宝宝:“要回去了?”
应是姜熹的记忆理得差不多,小蛇们也必须融合了。
小熹脸色微微黯然,沉默着放下茶盏,点了点头。
幼蛇不舍地贴着扶风,像小狗一样乱嗅,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懵懂难过得泪珠直打转:“师尊,熹儿好像要走了。”
“你会忘掉熹儿吗?”
两条小蛇的视线都紧张地黏在扶风身上。
姜鹿云失笑,亲了亲蛇宝宝的脸颊,又抬眸看向那条安静的尚且稚嫩的蛇妖:“你们是师尊最爱的小蛇,我将你们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中,怎会忘记?”
“熹儿并不是离开师尊,而是长大了,以新的面貌重新回到师尊身边。”
幼蛇被师尊亲,尾巴尖卷起,弥漫着水雾的眸子弯下,对师尊的话深信不疑,轻易便被哄好,倚在师尊怀中享受最后的时刻。
阿宝招来那条焉巴巴的要哭不哭的小蛇,挽住她的脖子送上一吻:“还记得手腕上的印记吗?那是道侣印。”
“除非生死,否则没什么能够分开我们。”
话是如此说,但小蛇妖眼睛里的水珠仍然不住落了下来,慢慢伏到扶风腿上。
刚成年的小蛇妖,隔着漫长的时光,对师尊低声道出自己从未敢大胆吐露的情愫:
“师尊……我爱你。”
年仅四五岁的蛇宝宝并不晓得情为何物,但她亦对师尊心怀爱意,初生牛犊般大声道:“师尊,我也爱你!”
扶风忍俊不禁,方要开口,手心却落了个空。
两条小蛇的身影在她猝不及防之际悄无声息地消散,只余下两道回音盘旋在院落之中。
阿宝顿了顿,笑容微敛,目光扫过小蛇妖饮过的还剩一半的茶水,又慢慢移至蛇宝宝爬过的桃树,唇间的声音飘然溢出,卷落于风中。
“……我也爱熹儿。”
包括那条远在妖域的别扭坏蛇,她亦怜爱。
小蛇们才走,姜鹿云对姜熹的思念便无法抑制地升腾起来。
扶风陡然间闲下,竟不太适应,好在并未让她等待太久,又过半月,妖域传来消息。
腾蛇族内乱,舒彦辞和舒池皆死于内乱之中,舒南烛一如前世般顺利登位。
消息到达疏月天的第九日,处理完手中事务,思念心切、连夜赶回来的蛇女也于下午抵达熟悉的小院。
树上已逐渐结了果子,屋檐下挂着的风铃与玩偶换了一波,全变成某条笨蛇的模样,盘着身子吐着信子、瞪大豆豆眼似在恐吓,却满是不甚聪明的憨态,毫无威慑力。
姜熹一路奔波,衣袍上沾染着来不及打理的灰尘,瞧见那些布偶时却不禁牵起嘴角。
终于回了家,疲劳全消。
她为自己打上几个清洁决整理好衣物,随后便揣着胸口内因惦念太久而止不住疯狂跳动起来的心大步走至门前。
伸手一推。
没推开。
蛇女一愣,倏然听见旁边的窗户传来些窸窣响声。
侧眸看去,一条腿从窗内伸了出来,魂牵梦萦的人抱着胸不紧不慢地跨坐到窗户边,扬眉与她打招呼:“蛇君,好久不见啊。”
姜熹熟知扶风本性,也乐意陪她玩儿,忍不住弯唇:“道君,好久不见。”
姑娘捏着下巴左右端量她,明知故问:“分开这么久,蛇君可曾想我?”
比幼时聪明许多的大蛇谨慎问:“想了会如何,不想又会如何?”
阿宝哈了下,故作严肃地慢悠悠道:“若是想了,我就把你拖进来做我的压寨夫人,好好亲热。若是不想,我就把你赶走,不许你进来。”
好严重可怖的后果,实实在在地吓到了大蛇。
姜熹细长的眸中溢满笑意与柔情,慢慢走至阿宝跟前,弯下腰,轻声给出自己的答案:“我想你了。”
“很想很想。”
下一刻,坦诚的蛇女便被阿宝擒住,整条蛇瞬间被拖进房中,于地上抱着滚了好几圈。
姜鹿云压着她,笑眯眯地为她戴上自己准备已久的镣铐锁链,甜蜜回应:
“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