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伫立在河岸边,潺潺的流水,在他脚边流淌。夕阳正在天际熊熊燃烧,地平线上的云彩在辉煌中逝去,只留下胭脂色的澄空。牧人和马群成了夕阳前的剪影,最后的日光给他们镀上一层金红,他们好像要跑进夕阳之中。
张彩就这么一动不动,他也好像要融化在余晖之中了。可夕阳到底还是谢幕了,熔流的金汁被暮色一点点吞噬,幽幽的蓝光从东方天空中铺成开来,几点疏星点缀在云间,万物由披金戴银化作昏暗一片。张彩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连太阳都有落下去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月池和他约定,三个月通信一次,如今时辰已至,信件却迟迟不到,他就知道,是出事了……他既然主管两国通商,如何会不在宣大等地安插眼线。而由多方打探确认的消息,更是让他的心跌落谷底。
他起先真的以为是月池的身子出了状况,她本是江南的湖边柳,却早在这大漠风沙,风刀霜剑中憔悴不堪。然而,圣上也随之一病不起的消息,却即刻将他从万念俱灰的情绪中拉出来。他本能就感觉到了,这不对劲。李越如果真的一病不起,严重到了留宫不出的地步,那她女儿身的身份,铁定是保不住了。为何直到今日,宫中也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来。按理说,皇帝病重,宫中再怎么样也该乱上一阵。难道除了皇帝本人,还有人能够立即执掌宫权,将整个紫禁城管得如铁桶一般,让太医院、宦官、宫人、锦衣卫,全部闭口不言。这本身就太不合情理。
在这个前提下,他再看皇帝病重后,刘瑾、杨玉封锁宫禁,几召江彬,连阁老都不能近身等诸多变数后,就更觉匪夷所思。那可是朱厚照,李越“死”的时候,都没听说他要随之而去,还不忘剪除勋贵,进行大洗牌。怎么李越如今只是病了,他反而连发布口谕的精神都没有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以司礼监压制刘瑾,以御马监压制锦衣卫,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严格管控京军,怎么都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盼着能按照《皇明祖训》,为天下换一个主子。对皇帝不满的人,对新政不满的人,往上爬有野心的人,都蹦跶了起来。
如若圣上真的病危,那么李越的身份就不该瞒得一丝不漏,如若圣上还能稳定大局,如何又会放任这些跳梁小丑如此张狂。这究竟是为什么?张彩百思不得其解。长夜漫漫中,他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却无意间在过去的典籍中得到了答案。
《史记》有言:“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於栗姬,曰:‘百岁後,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也。”
这说得是汉景帝时候的故事,景帝有一次身体不适,试探栗姬,言说将诸子托付给栗姬,希望栗姬能善待其子。然而,栗姬竟然面带怒容,出言不逊,景帝因此心生不愉,只是隐忍未发。到了日后时机成熟后,他果断了废了栗姬母子,改立汉武帝。
皇上和景帝既然同为帝王,当然也有相似之处,譬如身为君主的多疑和狡诈。
今时今日,皇上不就是景帝,而心怀鬼胎之人,焉知自己不是第二个栗姬?
而既然皇帝没事,有事的就只会是……李越。想明白这点后,张彩骤觉丝丝寒意自足底升起,冻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不可能会放过李越,他想了她十余年,事到如今爱恨交织,早就撂不开手。而他迄今还没有动手,没有让李越这个身份彻底死去,只是将她留在宫中,就说明还有一些忌惮,一是忌惮李越本人,还有就是忌惮……他。是了,如若只是内政,还不足以让圣上迂回行事,只有又关乎到九边的安定,才能让他投鼠忌器。
张彩很早就察觉到了皇上的防备心理。由于宁王作乱,皇上不得不以最快的办法,来安定鞑靼的政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放心将黄金家族放在“李越之子”的手中。他至少用了三个法子,来削弱他们对鞑靼的影响:
一是继续留杨一清和才宽坐镇九边。这两位都在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本该大加擢升,可圣上虽然有厚赐和加恩,却迟迟没有变动他们的任职地,原因很简单,刚刚安定的局势需要能人来稳定。而杨一清和才宽,也的确是德才兼备。从宣大的百姓皆称颂李御史,到转而还称颂杨总督、才总督,而鞑靼贵族从积极讨好李越,到向皇上大举进贡讨封,就知道圣上的如意算盘打成了一半。两地的百姓已经知道,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在于大明的皇帝愿意给他们这个恩典,并派自己得力的大臣来推行政策。李越,只是皇帝手下的能人之一,却不再是独一无二的救星了。
二是大肆招徕蒙古将领。从永乐爷时,朝廷就有任用蒙古人的先例。如今,朱厚照也沿袭先祖的良好传统,蒙古人中只要诚心归附大明,赐姓赏官结亲一个都不会少。如今黄金家族势微,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两家独大,还都已经归附大明。与其在草原上当臣子的臣子,还不如到繁华的中土去。一些台吉和散夷直接借着通商,前来投效。这又为大明的军队注入新鲜的热血。如今的边军,由卫所中的精锐、一众募兵和蒙古降夷三方组成,早已是今非昔比。
三是命他牵头,调动鞑靼诸部去抵制瓦剌。蒙古分裂为了两大板块,东蒙古为鞑靼,西蒙古为瓦剌。鞑靼留在大明的边地,就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了瓦剌的侵袭。可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鞑靼诸部落更是如此,他们当年不愿意为了黄金家族牺牲自己的利益,如今对大明更是如此。谁愿意拿自己部落的人马去消耗呢?这时,就需要一个居中调度的人,来一锤定音,做这个恶人。朱厚照选中了他,来平衡各方。李越还在明地,他的亲族还在明地,他只能好好干下去,也就此成为了一块夹心饼干。大明是他背后的依仗,他只能好好为朝廷效力,才能得到庇佑,而相应的,他越为明廷考虑,就越需要天子的保护,否则不论是李越的政敌,还是鞑靼的政敌,都会想方设法将他拉下马去。
面对这样的境况,张彩委实如坐针毡了许久。在群狼环伺下,他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恐慌,也开始和月池一样一宿一宿地彻夜难眠,头发大把大把地落下,腮边的肉也迅速凹陷下去。
他新婚的妻子阿茹娜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见状难免忧愁,她虽不解他的愁绪从何而来,却想方设法希望能让他展颜。而张彩正是以这个姑娘的爱情为敲门砖,辗转获得了来自她父兄的支持,将他从孤立无援的境况中解脱了出来。阿茹娜之父是亦不剌太师的弟弟,亦是有赫赫威名的台吉。他们愿意和汉人结这桩姻亲,当然不是为了屈居人下,而是希望能获得更多的通商之利。而这些,恰是张彩能帮忙出谋划策的,也是他在月池的帮助下能给予的。
有了自己的力量,在面对朱厚照的压制时,张彩总算不至于一直坐以待毙。一来,小王子的身世之谜就是他手中的王牌。他通过他们,来控制黄金家族的嫡系。二来,丹巴增厝还在鞑靼,他以这个喇嘛为媒介,与西藏又结成了稳固的合作关系。喇嘛教如今已经在草原上遍地开花,而他张彩在教义之中亦有重要的地位。由此而来的信众,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三来,瓦剌自被满都海福晋击溃之后,就成为了一团散沙,其中的一些小部落长久缺衣少食,在草原上游荡。张彩不是蒙古人,他没有派别之恨,只要这些部落愿意归附,他和他的岳丈,很乐意有新队伍加入进来。
至此,鞑靼贵族、他和李越以及皇权本身原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可如今,李越的身份暴露,这个三角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一方面,李越身份的暴露,意味着鞑靼小王子身份的揭发,这对明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另一方面,李越这方的势力,大大的削弱,对皇上来说,是一个拔除他们在鞑靼影响的好时机。没有鞑靼作为最后的屏障,李越就和其他大臣没有区别,即便是内阁首辅,在皇权的车轮下,也只有陨落的下场……
他不能眼看着李越走向毁灭,取了她的性命,不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打破她的梦想,碾碎她的希望,才是彻底毁掉她。谁能忍心,看零落成泥碾作尘呢?
可要如何破这个局,他却亦是一筹莫展。不是人人都有鱼死网破的能力,很多时候,鱼只能在金丝网中苦苦挣扎,遍体鳞伤,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都无法挣脱网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