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第七十一章

    ◎“风波不平”◎

    第七十一章、“风波不平”

    太子殿下正在朝上和大臣们共商国是, 一时半刻来不了,况且若是他们不赶紧设法挽救,等太子一怒, 照料皇子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长吏大人一来,赶紧叫人把殿下们都带回去, 让太医院赶紧去看诊。

    至于文思馆那几个公公, 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长吏挨个踹了一脚:“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看殿下不砍了你们的脑袋!?”

    小公公被踹得歪歪倒倒, 他又回过头来恭维林如海:“还是林大人谨慎, 这一群公公天天混吃作耗。”

    林如海站在旁边沉默以对,其它两位大臣也是差不多的表情,若是宫里的人能够仔细点, 早发现皇子染病,他们就不必来这一回, 现在还不知太医院那边如何安排, 多半是要隔离。

    小公公们磕头喊冤:“小的们冤枉,您也知道四皇孙自小害怕吃苦药, 他不说,小的们怎么能随意触碰皇孙。”

    他们只是文思馆伺候笔墨的公公,就连伺候皇孙的嬷嬷们都没发现异样,怎么能算在他们头上?

    长吏瞪了多嘴多舌的公公一眼, 又道:“再要多话,等过了这一段, 都打发去做苦工,看你们还长着舌头狡辩。”

    宫里面办事还真是慢,眼看着日薄西山, 还没个结果, 太医院不说放人, 其它人不敢叫三位大人出宫,林如海把自己腰间的荷包悄悄塞给长吏。

    “大人,能不能遣人帮在下传几句话回家,下官怕家中奶奶担忧。”

    长吏很自然的就接过,揣进袖内,笑道:“奴家没记错,林探花家还有个小哥儿,这可不能回,小的这就派人传话,您稍安勿躁。”

    林如海温笑,点头致意:“下官感激不尽。”

    那长吏说着不必客气,又过去问其他两位大人可要带话回家。

    看来东宫对他的家事也很了解,这长吏还真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

    等到后半夜,太医院才来人询问几人状况,听说林如海和几位大人都是出过花的人,没把人关在太医署隔离,都放回家去。

    张大人才来的时候还想展现一番自己的才华,叫皇孙们拜服,然后传到太子殿下耳中,现在满脑子都是赶紧开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心有余悸:“好在哪个皇孙都没出大事,不然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是林大人敏锐。”

    林如海坦然受着,认真道:“这样的病症三五年就要闹一回,就算要责备,还有皇子们的教养嬷嬷和当值太监,太医院的大人们,暂且还轮不到我们,只是二位不要染了病,然后传给家人。”

    几人一处出宫门,在那儿等车子,李大人冻得发抖,颤抖着:“我小时候就得过,倒是不怕,我的堂兄就是花儿都长在脸上,成了麻子,不能科举。”

    张大人打了个喷嚏。

    “在下也得过。”

    林如海回到家中,再不敢进内院去:“虽说暂时无恙,我这几日宿在外院,就不进去了,挑那些得过花的下人来服侍,你们盯着有谁出了症状,赶紧去请大夫。”

    这一阵病是过不去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别弄到内院去。

    林如海又道:“你们记着,病了家中会给治,治好仍旧当差,若是谁敢瞒着,传染别人,自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从朝中归来身心疲惫,偏生事情一件赶着一件,大半夜的门庭喧哗。

    林如海头晕脑胀,很不耐烦,问下人:“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

    门房上当值的秋明跑进来。

    “大爷,王家老太爷没了。”

    林如海皱眉,摆手:“知道了,你下去。”

    常安和常吉赶紧给秋明递眼色,秋明灰溜溜走了。

    林如海只眯了一会儿,又是要起床上朝的点儿,他穿好朝服,出门前嘱咐家里的管事:“王家老太爷没了,我晚间去一趟,让你们奶奶照顾哥儿,不要出门,你们将礼预备好。”

    管事的一叠声应下,林如海爬上马车,在车里又补了一觉,晚间去王家伯爵府上吊唁,行程紧密。

    怪不得王熙凤最后被累得伤了身子根本,这才几日,林如海这把不太好的身子骨就腰酸腿软,吃不消。

    朱谦也来吊唁一回,私下与林如海道出内情:

    “圣上已是格外开恩,他这么一走,先前他们办的有些事情,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早前他们王家行贿的大臣命短,十年前就一命呜呼,不然肯定有人要断头流血。”

    所以王家这一位,兴许就是被吓死的,要不就是以死谢罪,只求不要连累家人。

    先前贾代善修筑海塘的时候,王家搭上江南提督的线,给了贾代善不少方便,就是那一段时日,王家和薛家勾搭上,一起赚银子,最后没跟这几人搅和一处,不然现在一起遭殃的还要加一个贾家。

    大约是那个时候荣国府并不缺钱,所以贾代善拉不下脸和商贾为伍,做不出自降身份的事。

    再往后缺钱了,荣国府也少几分清高,还娶回来一个王熙凤。

    林如海从王家回来,贾敏就来找他,夫妻俩隔着窗户说话。

    贾敏没敢出门,王家那边人多,又是新丧,她不想惹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来,

    贾敏关切问:“那边情形如何?”

    林如海在书房里答话:“我去看过一眼,二嫂哭得快要背过气,那边的几个奶奶也一样,乱糟糟的没个样子,倒也还有几户人家去走动,也有那些见王家势败的,还在观望。”

    若是王家不出这回事,丧事会比现在热闹两倍,贾敏冷笑:“树还没倒呢,就猢狲散了。”

    京中人也太现实了。

    荣国府和王家有姻亲,怎么说也不能做出太出格 的事,老太太还各位开恩,允许王夫人回家帮衬不重要的琐事。

    只过去头七,王家那边就预备着要扶灵回乡。

    王夫人来给贾母回话,这回荣国府的人一去,原先观望着不愿来的人家,也跟着上门,才让父亲丧事没那么冷清。

    王夫人低眉顺眼,她没了父亲,家里爵位到头,感觉脊背都被压弯一头,再也直不起腰杆:“我几个哥哥扶灵回乡,依着父亲的嘱咐,就去江南老家。哥哥还在外任上,直接回江南守孝。”

    贾母默默听着,也没在这个时候为难儿媳,温和道:“这样也好,既是你父亲的遗愿,咱们家在金陵老宅子有几房人口,祭田庄子上也有人,可以互相帮衬。”

    王夫人几乎哭出来:“多谢老太太惦记。”

    老太太见她伤心,让她回去歇着,记着喝太医的安神药。

    等人走了,贾母才悠悠自言自语,叹息一声:“这哪里是守灵,分明是避祸。”

    如果只是单纯守灵,就不必过去头七就着急忙慌要从京中滚蛋!

    贾母独自坐了一会儿,又要丫鬟记着明日派人去问林家如何,哥儿有没有染病。

    京城有传染病,很多人过年之时都还在吃药,东府那边病了一片,两边的年也不像是往常热闹。苏哲家两个哥儿都康复了,没留下什么毛病。

    等到春暖花开,过了清明去,病症才慢慢得到控制,众人生活渐渐恢复如常。

    林家严防死守,林璋安然度过此劫,将来肯定还会再有一回,只能说事情来了,再行预备。

    林如海隔着好几个月,头一遭好好抱过儿子,笑道:“这一阵病灾总算过去,我们哥儿都要不认得我咯!”

    林璋坐在父亲膝盖上,眼睛滴溜溜的盯着他。

    贾敏笑这一对父子:“又不知真真一面都没见过,哪里不认得,不信你问问他。”

    林璋呵呵笑出声,往林如海脖子上搂:“爹爹……父亲……”

    叫过父亲,林璋自己从他膝盖上艰难的滑下来,迈着短腿满屋子探索,比一般这个年岁的孩子跑得稳当。

    林如海是有妻有子万事足,苏哲那边也是好事连连,他家夫人又怀上一胎,往常这个时候,多半就会弄出点事,平一平气运。

    是以林如海在听说圣上又要出巡的消息时,显得十分淡然。

    “圣上又要出巡?”

    苏哲一脸无奈:“似乎是这般,已经叫礼部那边预备。”

    林如海算了一下脚程,“这时候出巡,若是去到江南,盛夏时候,龙体如何能吃得消?”

    苏哲消息灵通,大约推断出来此次不是去江南,应该去那个地方,模棱两可道:

    “一切只看礼部的安排,肯定不会叫圣上吃苦,这次不一定去江南,兴许去别处也未可知。”

    果然,过不得三日,上面就发下圣旨:圣上不去江南,要去泰山。

    而且,此次泰山封禅,圣上不去,而是太子奉命,代替圣上去泰山封禅。

    这等于赤裸裸告诉众人,太子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林如海想想后面这一对看起来和睦的父子斗得乌眼鸡一样,太上皇和皇帝,一山不容二虎,早就有,苗头了!

    林如海压住嘴边的冷笑,与苏哲戏谑道:“圣上哪里是为着昭告天下,分明是要稳住太子。”

    苏哲侧脸看一眼林如海,现在太子的势头越来越盛,圣上又让他祭天,将来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皇帝还真难当,太子没能耐不成,太子有能耐,似乎也不成。

    苏哲笑笑:“万幸是太子,若是太子无能,其它皇子有本事,天下百姓,恐要遭殃。”

    林如海见东宫长吏过来,安静闭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长吏很给林如海面子,客气而又温和:“东宫那边的旨意,要您二位大人一同伴驾,往山东去,二位记得回家预备一二,此去泰山,山高路远。”

    林如海笑着再给他塞一个荷包,苏哲也把自己的金坠子拿下来,送他。

    “有劳公公,承蒙殿下厚爱。”

    送走长吏,苏哲看他一眼,苦笑道:“莫要叹息,回去预备行装吧!”

    🔒72  ☪ 第七十二章

    ◎“祭天无大事”◎

    第七十二章、“祭天无大事”

    泰山封禅自古都是一件大事, 自从之后,皇帝们觉着掉价,不像是早些时候那么热衷, 但是关乎祭祀国本,礼部那边各样章程都有先例。

    正常情况来说, 能陪伴天子封禅, 乃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对于好些大臣来说, 都能上族谱记一笔。

    不过朝中负责此事的史官,应该只会记录下来太子的言行和一品、二品的大员,讲究的还会带上画师, 把祭天的景象画下来。

    林如海和苏哲两人志趣相投,对这件事可有可无, 最好是‘无’, 若是他们自己往泰山出游,爬山赏景, 当然妙极。

    陪着太子一起去,立马就变了味儿,小小翰林,就是个凑数的陪衬, 偏生还不得不去。

    林如海家去,当下就和妻子说了此事, 贾敏抱着林璋,听见这个消息,也没见得多欢欣鼓舞, 起身叫人去收拾行装。

    贾敏蹙眉道:“泰山那么远, 你们兴许还要从方志上写的南天门爬上去, 可不会给你们什么轿辇坐!”

    从品阶上看,翰林编撰芝麻绿豆的小官,一堆人出去,肯定是先紧着官位大的照料,官儿小的也不能带几个随从摆场子,想要过得舒服点,就得花银子。

    林如海亦是一脸的无奈,从妻子手里接过林璋,抱着儿子揉了揉:“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两月,回来他兴许就真的不认得我了。”

    林璋也伸手抱住他爹的胳膊,想要爬起来。

    “爹爹,抱……”

    林如海又揉一回儿子肉嘟嘟的小脸蛋:“不是抱着你呢?”

    林璋支棱着小短腿,还是伸着手,想要去勾着父亲的脖颈:“抱!”

    林如海把他放下去,林璋又不愿要抱了,自个儿钻到日常放他小玩意儿的框子跟前,去扒拉他那一堆东西。

    贾敏微笑着安慰他:“哥儿聪明着,不会忘记的。”

    京城另一头的苏家小宅,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满院子家丁走来走去,来来回回,忙着给苏哲收拾出远门的行装,见苏哲坐在家里的石凳上发呆,他家奶奶扶着腰走过来,贤惠笑道:

    “你放心去,家中也没多少大事,总归还有父亲在。”

    苏哲看了一眼妻子,别过眼去,沉默的点头。

    听说他能出宫伴驾去封禅,妻子比谁都高兴,想来岳丈那边马上就要叫自己去说话,交代诸多事宜。

    果不其然,第二天苏哲就被黄尚书请去喝茶,黄尚书分明知道此次出巡的大臣名单,却还是故意问女婿:“林如海也去?”

    堂上只得这翁婿二人,静得可怕,坠针可闻。

    苏哲坐在下首,恭敬垂眸答道:“是。”

    不知为何,黄尚书脸色不太自在,把盖碗放下,又对苏哲语重心长说:“你们同窗之谊,认真经营,将来必定是一分极为有用的助力。”

    是啊,黄尚书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稳稳当当呆着十来年,用的就是这一套法子。

    无论是与人交朋友,还是和同僚交往,最重要的是分析旁人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益处,身边一切资源,物尽其用。

    苏哲仍旧端坐着,刻板的点头:“是。”

    黄尚书见他寡言少语,知道这位女婿嘴上答应,心里不认同他这一套,年轻人,总是有点锋芒,多磨一磨,他才明了其间的厉害。

    他又以退为进叹息道:“圣上偏爱林如海,因为我的缘故,自来有些疏远你,是我连累了你。”

    苏哲怎么当得起尚书大人这么说,赶紧起身谢罪,躬着身子:“您言重了,圣上没有偏私,小婿今后会更加兢兢业业,认真当差。”

    翁婿俩又是一阵你来我往的机锋,黄尚书才放人回去。

    等到苏哲走后,老尚书心里颇不平衡,林探花刚入朝时,他就敏锐感受到,圣上天然对林如海有偏爱,比一般朝臣多几分,还好林如海年轻成不的大气候,没准将来就是个搅弄风云的宠臣。

    反正林如海错失了当他女婿的好机会,黄尚书见不得林如海凭着圣上的偏爱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

    林如海在差使上没什么大功劳,平日里行事做派又像个孩子,这么多年没多少长进,根本没有学到半点圆融通达,瞧着就是个好骗的单纯模样。

    黄尚书费尽心机,左右周旋,才能在圣上那边立住脚跟,林如海天然就那么好命,显得他的机关算尽像是一场笑话。

    如今看下来,似乎太子殿下也挺喜欢他。若不是自己当着尚书,女婿苏哲也不会被掣肘,便宜了林如海次次在陛下跟前讨巧。

    不过黄尚书转念一想,林如海身后没人帮忙筹谋,瞧着又是个不把官场经营放在心上的蠢样子,得过且过,将来必定翻不出风浪。

    现在头疼的是朱谦,黄尚书又不能像朱谦一样,了无牵挂的站在太子一方,现在为平衡太子和圣上,左右平衡,愁白了头。

    太子提点苏哲去给皇孙教书,就是在释放信号,现下又要苏哲陪着去封禅,黄尚书心那杆秤,不由自主向东宫那边偏了几分。

    苏哲闷闷从岳父家回来,想到妻子还在孕中,便在外面平复了一回心绪,回到家中不叫人看出来,借口要去书房忙公务,暂且避开。

    太子要去泰山祭天,说走便走,钦天监算的吉日又近,四月暖阳高照,圣上领着群臣送过储君,林如海和苏哲跟在队伍最后,打头是护卫的御林军,太子车架,诸位大人的车架,随侍的公公,宫女、嬷嬷、队伍长过二里地。

    这一路日出行进,日落歇息,太子竟是真真埋头赶路去泰山,没见他有停下修整的意思,林如海和苏哲这等年轻力壮的还好说,苦了礼部那几个老大臣,累得面有菜色,形容消瘦。

    还是黄尚书有先见之明,没跟来受罪。

    太子行至山东,鲁地大小官员百姓,出城跪迎,可惜人也没耽搁,翌日上泰山祭天,一气呵成。

    山东官员显然和京城通过气儿,知道这一位神仙的雷霆手段,半点没敢提款待一事,也不敢上前讨好。

    将来的储君,落到地方官眼中,俨然凶神恶煞。

    太子深知自己是来做什么,林如海冷眼旁观,这一位似乎对祭天只是公事公办。

    兴许在太子眼中,为着这份虚荣跑山东一趟,还不如留在京中搅弄风云。

    是以匆匆而来,匆匆而回,不与地方官员接触太多,免得有什么不好的说法传回京城皇帝陛下的耳中。

    从泰山上下来,显然太子殿下也有些扛不住,祭天的队伍一路行至大明湖畔行宫,太子金口一开,决定修整三日,大小官员如蒙大赦,可算能松一口气。

    可惜第二日一早,林如海刚醒来,尚未完全清醒,太子那边的公公过来传话,要他们赶紧收拾停当,陪殿下游湖。

    林如海换好衣裳跟着公公去,这回殿下只叫了年轻点的四五个官员。

    众人上了船,陪侍在太子左右,领略大明湖上的风光。

    太子忽而笑道:“离开京城之时乃是暮春,现在已是盛夏,果然是大好风光。”

    众人来不及附和,太子没来由指了指苏哲,笑道:“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二位大人虽不是父子,作为翁婿,也是一段佳话。”

    苏哲坦然微笑着,风度翩翩躬身拜谢:“殿下谬赞,能为朝廷尽忠,乃是吾等之福。”

    殿下亦是唇边带着淡淡笑意,看不出真真的喜怒,远处波光粼粼,竟是有一艘精美画舫,径直往这边驶来。

    太子眸间闪过冷色,他既要游湖,下面的人竟然没将场子打理干净。

    太子冷声问:“那是谁的船?竟然往这边来。”

    小公公们赶紧去船头那边趴着看,过了半晌,回来报信:“殿下,是忠顺王的船。”

    林如海亲眼所见,殿下一瞬间变了脸色,眸中闪过杀意,忽而又换上那副温煦的笑容:“孤那小叔叔几时游历到这边来,他可在船上?”

    小公公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不知。”

    太子挥挥手:“遣人去问。”

    林如海就见陪在后面的小船宛如离弦之箭,朝着忠顺王的画舫划过去。

    那艘画舫越来越近,忽而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

    太子击掌赞叹:“好琵琶,好乐曲。”

    画舫船头立着一个人,看那身形,就是忠顺王。

    亲人相见,太子殿下懒得游湖,两首船一前一后靠岸,忠顺王入内,脸上少了早前那份乖戾,笑嘻嘻道:“早听说殿下到此,先前赶不上,倒是没一同上泰山顶上品一品一览众山。”

    太子上前,与他把臂,亲密的请他入内来坐:“叔叔真是好雅兴。”

    林如意与苏哲立在角落。

    林如海小声道:“如何好雅兴,分明是投其所好,精心布置。”

    苏哲又回:“虽是叔侄之分,将来殿下荣登大宝,不就是君臣之分?”

    一阵香风飘来,只见一个肤色雪白,鹅蛋脸,水杏眼的姑娘抱着琵琶婷婷袅袅走进,屈身下拜。

    只闻味道,林如海虽猜不着香料的名头,但也能断定这女子用的不是寻常香料。

    如海叹息:“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小小年纪,竟是被卖到这种地方。”

    苏哲道:“瞧着像是咱们那边精心养出来的瘦马,若是能跟了太子,荣华富贵少不得。”

    林如海摇头:“但愿如此。”

    两人尚未感叹完,席面上的义忠王满眼堆笑,指着林如海道:

    “我们叔侄二人玩着未免无趣,还好殿下带了几个年轻大臣来。”

    “模样最好的林探花……还有一个……苏探花,你们来陪本王喝酒!!”

    🔒73  ☪ 第七十三章

    ◎又生嫌隙◎

    第七十三章、又生嫌隙

    先前江南节度使出了私自蓄养兵奴一事, 各家王爷都被圣上防得铁桶一般,哪一家都被朝廷放了眼线。

    只有这一位义忠王爷,素来任性乖张, 各处游历,如今在外面乱窜, 太子和皇帝都没生出疑虑, 过着有山有水有美人, 让人艳羡的神仙日子。

    混吃等死的无用王爷, 才是圣上心里的好王爷。

    当下的义忠王深谙此道,不过林如海看不准此人,瞧着他此刻万事不放在眼中一切随心所欲, 兴许明日兴致起来,心血来潮要造反。

    义忠王似乎喝的半醉, 用手杵着下把, 面色潮红,斜着眼看向林如海这几个年轻翰林, 神态很不尊重,招手就要他们过去。

    太子殿下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见到义忠王如此轻浮之举动,马上冷着脸:“叔叔不可, 他们是天子门生,不是寻常陪客。”

    义忠王收回目光, 看向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侄子,两人四目相对,僵持片刻。

    只听义忠亲王呵呵一笑:“罢了, 你陪我吧!”

    太子殿下一挥手, 将林如海等人赶出去, 免得这位义忠王爷又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丑事。

    难得游湖的心思,被义忠王搅和大半,林如海和苏哲从大明湖畔折返回去,再看义忠王停泊在湖畔的画舫,现下只有两个婆子,在船尾支着一个小炉子,像是在煮茶。

    太子修整三日,又准时启程回京,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七月初三回到京城,比以往天子出巡少花了二十来日。

    苏哲回到家中之时,妻子黄氏已经生下三儿子,刚好出了月子,母子平安。

    林如海自家的璋哥儿已经满两岁,他身子素来康健,现在两岁里早就不需要乳母抱着,迈着小短腿满地跑,见到林如海却有些认不得人,扭捏了半日,才怯生生叫了一声爹爹,害羞的把脑袋埋进林如海衣襟里,像一只小兽,一拱一拱的。

    贾敏看着父子俩黏糊在一处,坐在一旁,扇着蒲扇惆怅道:“你们一去,京中出了好几样的事。”

    林如海又问:“钦天监那位赵大人,可是阖家都被流放了?我在路上只听了一个影,钦天监只管算时辰,怎么会犯圣怒,龙椅上那一位,不是心胸狭隘的主儿。”

    贾敏将脑袋凑过来,蹙着眉头低声道:“虽说圣上宽仁,也要看是什么事,若是欺君之罪,自然是眼里不容沙子。”

    林如海一脸疑惑看向妻子,他不明白,算个历法,有什么好欺君的?

    贾敏神秘道:“听说圣上晚间梦见神仙入梦,需要找个大吉命格的女子避灾,有人献了美人。钦天监那边赵大人算错命格,呈上去的是大吉,实际上那女子命格中有七杀破军之相,对圣上极为不利。圣上龙颜大怒,以诅咒圣体的罪名,把赵大人一家给……”

    林如海听完满脑子里除了“荒唐”二字,再无其他。

    林如海道:“他们钦天监里专门就做这件事,怎么会出这样大的纰漏?”

    贾敏摇着扇子,赶走想要叮咬儿子的两只蚊虫,叹气道:“这其中的弯绕,我一个深宅妇人怎么得知?肯定有什么地方被动过手脚,圣上自那之后就生了一场病,龙颜大怒,哪个敢劝?可怜赵大人家孙媳,听说抄家,受惊早产,一尸两命,连个棺材都没有,破席一卷就埋在乱葬岗中。”

    林如海听贾敏如此说,也跟着唏嘘,圣上不过是病一回,照着前世的记忆,他还能活好几年,才不会至此一命呜呼。

    当这夫妻二人还在感念钦天监的无妄之灾时,京中御史大人弹劾义忠亲王的折子已经呈到天子案头。

    皇帝陛下自从被‘诅咒’之后,心上就存着一根尖刺,就算是对着一母同胞的义忠亲王,也没了先前的耐心。

    要是以前的义忠亲王,这等小事,圣上多半会一笑了之,这回却发火:“荒唐,竟敢叫朕的翰林去陪酒,让他滚回皇陵去监工!”

    翌日,宫中颁下旨意,义忠王言行无当,责令他去监守皇陵,非诏不得入京。

    林如海和苏哲在翰林院听闻这个消息,很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他不是让我们去陪酒。”

    “他想回皇陵。”

    这位义忠王真有意思,还晓得急流勇退,不过圣上让他去监工皇陵修缮,没准他日日看着陵寝,日日诅咒圣上归西,天家之人,果然无所畏惧。

    林如海经常把朝中的事情和妻子讲,也好叫她对京中局势心中有数,这位义忠王又要出门。

    贾敏摇头道:“都说皇家贵胄,我瞧着那高门大户的王府又有什么好?这么久了,那位王妃娘娘,我们就没见过她出门,京中其它人家也没见她去过,听说她总在关在佛堂里念经,也不知真假。”

    京城里面各家女眷的交往是十分要紧的一项事情,有些男人不便办的事,不便传递的消息,都由女眷来。

    义忠王和圣上血脉相连,义忠王妃的地位在京城女眷之中随随便便就能压别人一头,义忠王名下还有一个撷芳园,按理说来王妃娘娘若是天天请客吃酒都使得。

    如今京城的夫人们也只有皇宫年节宴席,不得不出面的时候才能见到义忠王妃一眼,只能说模样不错,不爱说话,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哑巴。

    女子总是更心疼女子,贾敏暗自忖度,这位义忠王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才随便找个女子回来像是花瓶一样摆着,金尊玉贵的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就是当王妃又有什么趣儿。

    正思量间,依偎着她的林璋脑袋一垂,已经睡熟,贾敏把儿子递给乳母,又拿起扇子扇风纳凉。

    林如海见她热,又问:“早前冰窖里不是存了冰,如何不拿出来用?”

    贾敏笑道:“还没到那个时候,暂且忍得住,今儿的份例已经用完了,可不是得省着点。”

    想来这边的冰窖是不够大,过了夏日还得扩建一二。

    贾敏又道:“咱们家中冰本来就不多,前儿都是用完了还能去别处买,五月底的时候,忠勇伯家的老夫人没了,京城的市面上的冰被用掉大半,今年的冰比往年难得。”

    “原来如此。”

    林如海颔首,大热天的要存住尸首,可不是要用许多冰。

    贾敏又从棋盘下抽出一张帖子来,对林如海道:“哥哥听说你回来,下帖子请你喝酒,我帮你拒了,他虽一片好心,这样热的天气,也没什么酒好吃的。”

    林如海瞧着贾敏脸色不对,暗里说他出去一趟远门回来,理当要去拜会贾母,给岳母道一声平安,这回贾母那边也只是来人问话,没有要林如海过去。

    但见贾敏为难的模样,林如海坐到她身边,扶着妻子的肩膀,温柔问话:“你我夫妻一体,也不该瞒我,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贾敏仍旧叹息,扶着额头:“不是要紧的大事,琐碎家事,六月里的时候,咱们家璋哥儿刚过了生日,第二天就听说瑚哥儿和琏儿和贾珠打了一架,起因是元春和迎春先打起来,现下大哥和二哥,也闹得如同乌眼鸡一般。”

    林如海就更不明白了,贾元春和贾迎春都是娇养的姑娘,好端端竟是打起来,瞧着不像是寻常打架的样子。

    “迎春和元春究竟为什么打起来,可有受伤?”

    贾敏看了林如海一眼:“这事还和咱们儿子有关,他生辰的时候,老太太给了一个镂空精雕的三层羊脂玉球,听说那物件元春丫头馋了许久,老太太舍不得给。给元春丫头的是一个牙雕球。”

    林如海一听,肯定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象牙雕的玩意儿也很难得,若是精雕的镂空球,也是个稀罕物件,贾元春偏生就要林璋那个玉的。

    不过林如海就更迷惑了:“就算如此,迎春丫头才多大,怎么就能和元春打架,怕是路都走不稳呢?”

    贾敏摇头:“我也没在场,听说嬷嬷说迎春丫头把元丫头的牙雕球抢过去,扔进了水池里,两姐妹就打起来,琏儿看见就推了年纪大的元春一把,珠儿心里不服气,上来打琏儿,瑚哥儿又出面给弟弟妹妹撑腰,可不是乱做一团。”

    “乳母们把人拉开,迎春丫头的头皮都被抓破了,元春额头上有个包,旁人把牙雕球捡回来她不要,吵着要璋哥的东西。”

    说到这里,贾敏顿了顿,又叹气起来:“若不是旁边有个丫鬟手快,牙雕球差点就被元春丫头摔坏了!你也晓得大哥的性子,半点亏也不愿吃,两边都不说话,母亲常常给璋哥物件,那家里早就有人不满意,现在过去,又有什么趣儿?”

    林如海没有兄弟姊妹,家中什么都是他的,自小没遇见过这样的烦恼,不过荣国府里的贾赦和贾政两兄弟,现下不太说话,岂止是因为孩子打架的缘故,怕是早就积怨已深。

    这都是原先贾母处事不公,总偏着二房惹得货,也是贾赦不成气候,没个正形,才叫老太太偏着二房。

    兄弟俩如此僵持,贾母一言不发,似乎也不想插手这件事,连女儿贾敏都不给回去了。

    贾敏又道:“迎春和元春丫头还能说孩子年岁小,不懂事,后面瑚儿、琏儿和珠儿打作一团,拉都拉不开,肯定不单是抢玩意儿,必定是有什么难听的话,瑚儿不小了,也不是万事不懂。”

    下人们说话不好听,林如海心中有数,一条舌头黑的说成白,白的说成黑,要是厉害那几人,可以骂上一晚不重样。

    依着贾敏的推测,难听的话,指不定还和自家相关,现在荣国府上还没料理清楚,巴巴过去凑什么趣儿。

    贾敏心思越发淡淡的,外面有嬷嬷和丫鬟进来,也是顶着满头的汗,低眉顺眼道。

    “奶奶,那边老太太传话,让奶奶和大爷,过几日去听戏吃酒。”

    🔒74  ☪ 第七十四章

    ◎“不是我专长”◎

    第七十四章、“不是我专长”

    说曹操, 曹操到,林如海出去这么久回来,贾母那边肯定是要请他过去说话。

    论理他一个小辈远行归来, 也该去向贾母问安,

    可是贾敏正为难, 她不太愿意掺和进两个哥哥的事, 一面又不愿见两位兄长当真因为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只得无奈干笑道:“既是老太太专程来请, 如何能不去, 没准就是想要你当个中人,说和一二。”

    林如海也明白妻子为难的地方,若因着老太太偏疼林璋惹出的事, 林家还真有点干系。

    人心不足,就算贾母万事公正, 什么物件都分得一分不多, 一分不少,还是会有人不满意。

    林如海只得顺着贾敏的话, 仍旧说道:“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一家子兄弟,也不能事事和睦。”

    贾敏便叫人去给贾母回话,等林如海休沐就过去, 夫妻俩哄着林璋睡着,才回屋你睡下。

    第二日林如海在翰林院中, 埋头处理他们跟着太子出门这一段时日堆积的公务,晚间离宫的时候,和苏哲、朱谦在宫门外恰好遇见。

    他们才知晓回京不过几日, 朱谦竟然闷声不响的娶妻了!

    苏哲作揖而笑:“ 想不到朱兄竟然有喜事临门, 我是要补一份厚礼的。”

    林如海十分意外, 此人怎么连酒也不摆的,若不是苏哲消息灵通,他还被蒙在鼓里。

    朱谦还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装在宽大的官袍里空荡荡的,举手作揖,与林如海和苏哲解释:

    “她孀居守寡,前儿刚出了母孝,不愿意张扬,一切从简,是我思虑不周,改日请客赔罪。”

    林如海和苏哲听朱谦这么一说,也不好继续打趣,只恭贺朱谦新婚之喜,几人约定下回在朱谦家一聚。

    晚间回到家中,素日不太八卦这些事的林如海也忍不住向贾敏打听起来。

    他原以为朱谦这个油盐不进的性子,眼看着就要孤独终老,想不到竟然慌慌忙忙,忽而就成亲了。

    林如海把事情和贾敏这么一说,问她道:“朱大人家的夫人,你可相熟?”

    贾敏听说朱大人成婚谁都没惊动,也十分纳罕,蹙眉若有所思,马上笑道:

    “朱大人娶的这一位我认得,她倒是个有才的,只命不太好,早年嫁出去不到一年,丈夫吃酒从马上摔下来一病没了,家里母亲心疼她,又接去。似乎有个庶出的兄弟,平日里给那些富户人家的姑娘当塾师补贴家用。”

    高门大户的姑娘们日子无趣,议论的最多的就是这些奇闻异事,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一比,朱家这位新娶的夫人,褒贬不一。

    有人惋惜她才华横溢,年轻守寡,有人指摘她,抛头露面,不太尊重。

    贾敏笑道:“我记着她好像姓梅,大叫都叫她梅姑来着,父亲原先是个小官,只可惜后面没人读出来,渐渐没落,看来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想不到竟是应在此处。”

    贾敏倒不觉着梅姑有何不妥,她小时候家里还不是正经请过先生来授课,男女都有,凭着才华谋生,也是人家梅姑的本事。

    听说此人姓梅,林如海眉心微皱,不知道朱谦新娶的夫人,和后面薛宝琴定情的梅翰林家是不是亲戚。

    现在日子还远,黛玉都不知在何处,何况薛家宝琴?

    林如海自觉多想无益,懒得纠结,歪过身子,笑着与贾敏道:“朱兄要请客赔罪,过几日我带了你和咱们哥儿去。”

    贾敏拍他一下,特意提醒:“前儿你才应下母亲那边,可别忘了。”

    林如海道:“我记着呢,不会错了日子。”

    等到休沐那日,许久不曾回去见母亲的贾敏早早起床,给儿子林璋穿上一件大红织金纱的褂子,套上缎面掐金丝的虎头鞋,趁着天不热,一早就出门去。

    昨个儿林如海翰林有个同僚家中父亲病重,他今日约了其它人,要先去同僚家拜会一回,才能去贾府。

    贾敏到荣国府,下人们一切如常,没人敢给她这个姑奶奶摆脸色,一路请进荣禧堂去。

    贾母今日也穿着大红织金的罩衫,颜色与林璋穿的这一件,晃眼一瞧,大差不差。

    林璋嘴甜,上去就抱着肉乎乎小拳头,有木有样的弯腰拜下去。

    “外祖母。”

    贾母乐得笑开了花,张着手臂就叫林璋上前,揽在怀中香一口:“哎呦,我的哥儿,一段日子不见,又学会好些东西,现下会背几首诗了?”

    林璋偎依在贾母怀中,煞有介事掰着圆胖的手指头:“会……”

    可惜他虽然聪明,但还数不清数,黑葡萄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道:“好多首!”

    贾母笑呵呵的,看不出哪里不好,见林如海没来,问过一回原因,贾敏如实说了。

    贾母听罢点头,特意叮嘱女儿:“是要如此,我这边不急,你叫人去说,让他好生办过外面的事情再来。”

    贾敏也知自己的母亲不是那等不讲理的老太太,前儿这般,肯定叫大哥和二哥伤了心。

    贾母要人把元春、迎春、贾琏都叫来,等贾瑚和贾珠散学,也往这边来。

    不多时乳母们把贾迎春和贾元春都抱来,贾琏带着几个小的一起玩七巧板,十分和睦,前儿打架的事情,孩子们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贾母看着孙辈,想起心头事,冷笑道:“哥儿姐儿的,闹一阵又好一阵,现在还是一处玩,当老子的反而比小孩子还有脾气,乌眼鸡似的,叫我当娘的操心。”

    堂下的贾赦和贾政被刺了,贾赦连忙赔笑道:“母亲说的什么话,都是一家子兄弟骨肉,哪里有隔夜的仇。”

    贾政也干巴巴跟着附和:“大哥说的是。”

    贾母脸色一沉,背过脸擦了一把泪,又道:“你们莫要哄我,我晓得,你们早就见不得我一把老骨头在这儿碍眼了!”

    贾政和贾赦见状,赶紧从位置上起身赔罪,恨不得当场磕头:“母亲这么说,儿子们哪里受的起!”

    贾母冷哼一声,仍旧不说话。

    有个穿水绿色比甲的媳妇轻手轻脚摸进来,小声道:“老太太,姑老爷到了。”

    贾母懒得见两个儿子在跟前碍眼,嘱咐他们:“出去吃酒,你们也许久不见,把东府那边的人也叫上,热闹。”

    林如海进来拜过一回贾母,只说过几句话 ,也被和贾赦、贾政等人一起打发出去吃酒听戏。

    等人都走了,请了小戏班子进来唱曲,大嫂崔氏才得空和贾敏说上话。

    崔氏晓得,贾母不自在好几日,前儿大老爷和二老爷因为孩子打闹对上,分明就是借题发挥,才不是要给什么哥儿姐儿主持公道。

    崔氏叹气道:“别看老太太这个样子,正是心里不舒坦,才要大家一起乐。”

    贾敏微微点头,在一片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中,看见二嫂王氏冷硬的脸,小声问大嫂:“我瞧着二嫂子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崔氏又是一叹,用扇子挡着贾敏视线,小声道:“心病而已,三日前薛家又送东西来,听说二弟推搡了一回,险些动手。”

    她家二哥虽然性子直,素来读孔圣人书,不像是会动手的样子,夫妻二人有矛盾,家中肯定不和睦,先前大哥也是不着调,时常惹事。

    贾敏正不知说什么好,她儿子矮墩墩一个,从圆桌的桌帷下面钻出来,举着两只花,笑的傻兮兮。

    “母亲,给你花儿戴。”

    “舅母戴花。”

    崔氏一把将圆乎乎的林璋抱起来,捏着他的脸:“小小年纪怪会哄人,怨不得老太太天天念着。”

    林璋听见舅母说到外祖母,又嚷嚷着要给贾母花儿戴,扭着身子爬下去,一溜烟又要去贾母那桌献宝。

    贾母看见外孙子过来,也不听戏了,拿着一个果子要和他换那两枝花儿。

    崔氏回头宽慰贾敏:“他们都是小辈,老太太的物件爱给谁,老太太自己做主,你莫要在意,要是真生分了,母亲心里难受,你哥哥还有我这个做嫂子的也难受。家中又没有几门亲,不疼你还疼谁?我们家迎春丫头,将来要是受了委屈,也要娘家撑腰呢!”

    二房那边难听的话,当家奶奶听得不少,崔氏越想越气,二弟媳妇又不是没养着姑娘,怎么这般小心眼,都说王家有钱,可见钱财都是靠抠抠搜搜减省出来的。

    贾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头应是。

    就说外院男人这边,林如海也不太舒坦,原先来的时候,贾母都是要贾赦不能带着胡闹,这回却难得劝酒,贾赦这个爱玩的,把贾敬等人都请来,只想痛快玩乐一回。

    贾敬见林姑爷晃眼一瞧还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出去不知事的,怕还会把林如海和贾珍等人当成一辈人。

    林如海在翰林当差,颇得圣上倚重,哪里像是他,就算进士及第,最后还不是在家中窝着混日子?

    贾敬给林如海斟酒,笑着问:“听说义忠王要翰林陪酒,言行失当,那时你在不在场?”

    本来刚想划拳的贾赦听见,横了一眼,歪着脑袋凑过来,眼角发红:

    “今日他得闲喝酒,此事圣上都已经下旨,敬大哥还提他作甚,平白惹麻烦,况且也不关咱们家的事。”

    贾赦学聪明了,知道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他小时候就在义忠王手里吃过亏,贾赦这样混账的人,就怕比自己还蛮横的。

    林如海接过酒盅,微笑道:“敬大哥历来深居简出,怎么忽然关心起此事,想必是受人之托。”

    贾敬见林如海直接将事情戳破,端着酒杯的手一晃,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说:

    贾母还是难啊,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

    🔒75  ☪ 第七十五章

    ◎“互相揣摩”◎

    第七十五章、“互相揣摩”

    贾敬现在对官场还存着心思和热情, 也想努力挣一回权势地位,这么些年苦读进士及第,先前不知在父亲那边吃过多少棍棒。

    可惜进士及第又有何有, 宁荣二府的处境越来越边缘化,徒有虚名而已, 在京城根本排不上号。

    林如海又怎么能想到, 贾敬曾经也在仕途之上汲汲营营, 最后定然是心灰意冷到了一定地步, 才万事不管的修仙炼丹,吞药而死。

    贾敬冷不丁起这个头,肯定不是白问, 林如海见席上都是宁荣二府几位,也没给贾敬留余地, 直接戳穿。

    贾敬脸色只是一瞬变化, 又恢复如常,仍旧笑着:“瞒不过你, 府上和南安郡王府乃是世交,他近来焦心上火,所以一问。”

    四王八公多有几分交情,不过南安郡王那边和宁国公, 交情略厚几分,所以往后南安太妃找和亲的义女都盘算到了贾探春头上?

    林如海心底冷笑, 反问贾敬:“北静王府上近来如何?”

    在旁闷声不响半天的贾政忽而开口:“去岁没了太妃,正在守孝。”

    林如海点头:“原来如此,恰逢其时。”

    贾敬听罢, 手头的酒也不香了, 他又不是傻的, 怎么听不出弦外之音,明摆着就说,像是北静王府老太妃死的正是时候,刚好可以接着守孝的事情规规矩矩不出门,暂避锋芒。

    贾敬哪里想问这个,只怕南安郡王再避下去,没准那一天就和江南那边的节度使一样,叫圣上把阖家上下一锅端了。

    圣上看武将,才不会因为他乖顺听话就青眼有加,这些王爷手上有兵有势力,当皇帝的忌惮几分,才多有尊重。

    哪日权势一散,圣上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南安郡王愁的是这个,他府上权势不及其他王爷,现在一把剑悬在头上,不知哪一日掉下来割掉脑袋。

    贾敬正愁,贾赦举着一个空杯过来斟酒,含含糊糊,已是半醉,一把拍在贾敬肩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家不过中等人家,倒也不必跟着忙乱,你说对也不对,敬大哥?”

    贾敬无法,灌下一杯热酒,和贾赦划拳行令,贾府闹到傍晚才散,林如海今日饮酒比寻常时候多,靠在马车壁上发晕。

    贾敏笑他:“今日他们灌你酒了?瞧着像是没回魂。”

    林如海揉着太阳穴,对妻子说:“我只觉有些奇怪,璋哥儿他大舅舅,怎么忽而聪慧了不少?”

    今日贾赦连着打岔好几回,还说话敲打贾敬,像是思量过一番京中局势,实在难得。

    贾敏捏着帕子,回味林如海说话的语气。

    “聪慧不少,难不成原大哥哥在你瞧着,就是……”

    贾敏止住声,莫说林如海,就连她自小也觉着,大哥哥在外行事耳根子软,容易被下人撺掇,贾赦很多时候……就是草包。

    她可不能这么说哥哥,便换了一句话:“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林如海着实有几分醉意,说话也不弯绕,如实道:“原先舅兄行事张扬,不分轻重,要做什么就是什么,一眼就望到头,现下倒学会韬光养晦,实在难得。”

    正是这个脾气,贾赦本性也不是大奸大恶,但若要什么物件,一根筋劝不住,现下瞧着倒是能刹住性子了。

    贾敏喃喃道:“大约是听嫂嫂的劝,收心不少。”

    娶妻娶贤,大嫂和二嫂,差着不是一丝半点。

    贾敏自己心里也存了事,到家时候,叫人打水洗脸,服侍林如海睡下。

    再往后的日子,听说贾母心情渐渐转好,节气过夏,渐渐入秋凉爽,人的心情也没夏日焦躁。

    朱谦和林如海约好日子,正经请他们到家中作客,他在京中知交甚少,家中又只有一个二进小院,所以只请了苏哲和林如海二人。

    林家马车进不去朱谦家住的小巷子,林如海和贾敏只好下车步行,带着儿子林璋和一个乳母,没有前呼后拥的摆架子。

    一进到朱谦现在的住处,别有洞天,小小院落收拾的齐齐整整,错落有致。

    女眷进到二门去,墙角种了一溜攀援的丁香花,还有打着花苞的白菊花,方形的石缸里竟然还开着睡莲,养得极好,探出好几朵,挤挤挨挨一盆,亭亭玉立。

    梅姑是个爽利性子,现下年岁已有三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眉眼舒朗,透着精明强干,她行走各样高门富户,半点不怯,将贾敏和林璋请进来:“寒门之地,还望妹妹不弃。”

    贾敏也诚心赞她:“瞧瞧这样精致的小园子,我喜欢还来不及,姐姐实在过谦。”

    林璋扯着母亲的手,指了指缸里的睡莲。

    贾敏如何不知儿子的意思,这里不是荣国府,也不是家中,不能由着他胡来。

    严肃摇头:“不可,此处不是你外祖母家。”

    林璋小小一个,竟然学会了引经据典,一本正经掰扯自己的歪理:“可书上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谢空折枝。”

    贾敏仍旧摇头:“若是你自己种的花,你想折多少都成,这是旁人的心爱之物,不许。”

    林璋小脸一垮:“我知道了。”

    贾敏让乳母抱他过去看花,只许看,不许攀折。

    梅姑自己费心侍候的花草,也没因为林璋年岁小就松口做好人让他随意糟蹋,她在旁瞧着贾敏母子对话,很有意思。

    等林璋被带走,梅姑笑道:“璋哥儿只得两岁吧?也不知妹妹素日怎么教的,说话竟是这般有条理?”

    这一位还没嫁给朱谦之前,自十九岁从夫家归宁,十余年间教过好些人家的哥儿姐儿,没见过二岁多说话就这么顺溜还能讲道理的孩子。

    贾敏正欲开口,外面有人来说:“奶奶,苏家夫人到了。”

    林如海带了女眷和儿子,苏哲家若是不来,显得失礼。

    苏哲不像林如海,一家子一起来的,他先行一步,夫人黄氏还有家事料理,见黄氏一人来的,开口就问:“为何不将弘儿带来?”

    家里长子比林如海家这个年纪大,都是读书知事的年纪,就该带出来走动。

    黄氏也不恼,仍旧微笑答道:“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他没写完,不愿来呢,下回必定带上他。”

    既是如此,旁人也不好挑剔,梅姑又去招呼苏哲夫人一起进后院说话,她家院子小小,也没多少看头。

    黄氏养过三个儿子,身子丰腴,比贾敏和梅姑都有主母气派,她这几日胃口不好,喝茶也只沾湿嘴唇,不太愿碰。

    在朱谦家吃过午饭,林如海和苏哲不便叨扰,都告辞而去。

    苏哲回家见儿子的功课果然还没做完,也不好说黄氏此事办得不妥,只是心中仍是有个疙瘩。

    今日见林璋在朱谦家玩的自在,整日乐呵呵的,没有嫌贫爱富,心里也希望儿子能是这样的性情。

    黄氏看过一回儿子,让厨娘随意做点什么来吃,跟着去的丫鬟此刻也坐在脚踏上,捧着一个碗喝粥,今日她饿的够呛。

    “瞧瞧那寒酸样,那样的碗,咱们府上的下人都看不上!”

    那样人家的东西,丫鬟也吃不下,咕哝道:“还好奶奶没让咱们哥儿去,那家的东西也不知干不干净,万一吃坏了,大热天的最容易有病,可不是顽的。”

    殊不知黄家人嫌弃朱谦家中清贫,器物简陋,朱家那边请客的梅姑,阅尽千帆,对今日所见的两家夫人,心里自有一番考量。

    送走客人,诸事收拾妥当,梅姑与朱谦像是老友一样,坐在一处喝茶闲话:“我瞧着贾夫人倒是个实诚人,养的哥儿也心思通透。”

    朱谦历来就不擅长请客招待人,若不是有梅姑一手操持,他也没想着请人来家中吃酒。

    “此番庶务往来,辛苦奶奶了。”

    梅姑莞尔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我嫁给你,旁人称呼我一声夫人,比先前各家讨生活好多了,只是我瞧着你那俸禄不够花销,总得想点其它营生才成,你且容我思量一番。”

    朱谦点头,他倒不觉有什么芥蒂,先前自己为了赚钱,也给旁人家算账做工,他一人也就罢,现下确实需要一点进项。

    梅姑怕他担心,特意强调一回:“你放心,我找正经营生,不会有碍老爷官声。”

    朱谦又与梅姑讲讲今日他们男子谈天说了些什么朝堂之事,直到三更天上,夫妻二人方睡下。

    且说林家这边,贾敏与梅姑十分投契,从朱家回来,就思量着给梅姑送点薄礼。

    她见梅姑才华人品,书画皆是不俗,见识又多,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心中十分亲厚,忍不住赞了又赞:

    “朱大人家的这位奶奶可真是个妙人,可惜生为女儿身,不然十个男子也未必能敌,若我有她这般境地,也没她这身能耐。”

    林如海抱着儿子,见贾敏称赞,紧跟着就附和:“是啊!”

    贾敏笑着看他一眼,嗔道:“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当进士的老爷,都不喜女子抛头露面。”

    林如海抱孩子手酸,又换了一回手,把林璋扛在肩头,跟在贾敏身后进进出出:“我岂是这等迂腐之人。”

    女子不能靠才华科举当官,能用才华养活自己也是一桩美事,何必在意那等繁文缛节,若黛玉当年能多一条路谋生,也不至于困死在后院中。

    林如海正唏嘘着,但见贾敏把一张帖子递过来:“前儿我们就越好,初一那日去拜佛烧香,梅姑说有个去处,秋日赏菊观枫树最妙。”

    贾敏十分得意,向林如海炫耀:“我和咱们哥儿去,偏不带你!”

    🔒76  ☪ 第七十六章

    ◎“用女求恩荣”◎

    第七十六章、“用女求恩荣”

    林如海难得见贾敏这么高兴的要出去, 满京城中,除去荣国府和保龄侯府那边,她会去逛一逛, 其它人家多半就是作客应付交际往来。

    他笑道,又特意关心妻子:“你开心就好, 若是去的远, 地儿又偏, 多带几个人, 倒也不为摆架子,虽说咱们皇城脚下,歹人也没绝迹。”

    京城之处虽然治安比其它地方好, 也不能说百分白的安全,京郊不太平, 尤其女子出行, 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贾敏将那张帖子随手放在架子上,“明儿我就叫人送去, 带着咱们哥儿出门,自然要小心。”

    她腾出手来抱儿子,看见林璋肉乎乎的小脸上都被压出了印子,口水流他父亲一肩头, 贾敏忍着笑意,让乳母把孩子抱走, 赶紧找来衣裳给林如海换。

    没出几天,京城里面就传出来东宫采选的消息,旁人也罢, 当中有个甄家的大姑娘, 只得豆蔻之年, 巴巴从江南过来,因才华人品出众,被太子殿下收入东宫。

    贾敏一算这孩子年岁,似乎只比贾瑚略大一些,贾瑚现下才满了十二,那甄家姑娘满打满算应该不够整十四岁。

    民间多有早婚者,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甄家显然是上赶着要把闺女送进去。

    贾敏一阵唏嘘,甄家一来,娇贵的大姑娘闭门不见客,她也没机会看一眼长得什么模样,一团孩气,家里怎么舍得。

    贾敏道:“前儿就听说甄家姑娘要送去东宫,果然进去了!”

    林如海先前听说甄家进京的时候,就把事情猜的八九不离十,这位甄家大姑娘和元春的命运差不多,是在宫中保甄家荣华富贵的主儿。

    甄家姑娘比元春而言,一来就入东宫为良娣,将来少不得一个妃位,不像贾元春,一入深宫熬了十来年。

    林如海也蹙着眉,前世甄家姑娘没诞下一儿半女,转眼就熬成太妃。

    林如海:“甄家接驾时候出过大力气,圣上龙颜大悦,这是皇家给甄家的体面。”

    让你和皇家做亲,真真是天大的体面?

    将来若能诞育皇嗣,甄家就等着发迹了!

    可惜皇嗣不是你想生就能生下来的,贾敏自小看史书故事,十分同情杨玉环,冷笑道:

    “我可不觉东宫是什么好去处,真要恩赏,还不如赐个正头娘子,甄家这一手,存着什么心,谁都看得出来。若将来能生个皇孙,又能保甄家好些年头的平安。”

    薛家的算盘就摆在明面上,朝中不少人家存着这样的谋算,没什么好遮掩的。

    前世贾敏就十分反对荣国府把元春送进宫里谋前程,这辈子还是一样的立场。

    甄家在前面打了样,没什么出路的荣国府也跟着学,若这一世荣国府还要走这样的老路?妻子贾敏肯定还要再气一回。

    林如海亦冷笑:“虽不太上得台面,但这是个好法子,你瞧敬大哥,花了大半辈子做文章,也没个奔头。”

    宁荣二府不是没想过科举出仕,贾敬分明都走到那一步,圣上还半点机会不给。至于本想从举业往上走的贾政,一份恩赏,当即就截断退路。

    元春封妃,大观园省亲,分明就是宫里放出来的诱饵,可笑荣国府满心为着权势地位,巴巴凑上去送命。

    这样的道理贾敏如何不知,叹道:“儿女亲家,大多是冲着联姻去,眼看瑚哥儿也是定亲时候了。”

    林如海也期待,前世贾瑚小小年岁夭折,这辈子活蹦乱跳的,那等机灵性子,也要找个有能耐的才压得住他。

    小病猫似的贾瑚眼看就长大,日子过得真快,再混几年,应该就到黛玉出生了吧?

    甄家姑娘备选东宫一事,只是个小石子,在京城这个暗流汹涌的地方勉强掀起几下涟漪,朝中格局的变化才叫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兵部尚书因病致仕,悬而未决,想到先前江南闹出的事,还有几处节度使手里的兵,皇家如芒在背。

    没什么来由,皇帝陛下手下的中书省人事变动,窝在翰林院抄书的林如海被提调入中书省,指中书舍人一职,顶着六品官衔,负责伺候圣上拟招,往来传达圣意。

    这回可真成天子近臣,对于探花出身的林如海而言,还是正经外任归来,慢慢升迁最清贵。

    苏哲有个礼部尚书的老丈人,素来也被忌讳,当着给皇家儿孙教书的差使,官阶没有挪动的迹象,听说林如海被调任中书省,还升官,却没法子为友人高兴:“圣上竟是点你去中书省?!”

    苏哲比早年稳重太多,官场果然是个磨人的地方,年轻时候,他也做不到心里急的要命,脸上却还不动声色,像在和林如海说一件寻常事。

    林如海将自己案上的几部书籍摞起来,只等过几日交割,脸上也没有被升官的喜悦,淡然道:“钦点的差使,还能如何?”

    苏哲只得慢慢坐下来,沉着脸:“你办事素来比我稳重妥当,今后只有更谨慎的。”

    林如海笑着安慰他:“圣上又不止点了我一个,倒是你,今后更要当心。”

    翌日,林如海辞别同僚,与其余三人一起去中书省当差,大家都在宫里,中书省办公的去处,在勤政殿的偏殿,离天子更近。

    林如海当着半日差,翻几页折子,原也没什么大事,毕竟朝中琐事有六部商议,翰林院起草章程,能拿到圣上跟前的要么是大事,要么是皇家自己的家务事。

    圣上过午才到这边走过一回,看见林如海就笑了,回首叫来掌事大公公:“朕记得我库中有一份柳公权的拓帖,赏给林大人,回去好生练字。”

    林如海心头一凛,今儿头一遭来,天子就赏赐物件,不免惹人嫉恨。

    他上前行礼叩谢:“微臣谢圣上赏赐。”

    余下几人和勤政殿的公公们都静悄悄的,垂首肃立,这个去处不像翰林院,氛围轻松愉悦,能和大家闲话谈天。

    圣上提步就走,一片恭送之声后,屋里又静下来,就连大公公真捣腾来碑帖送赏,也是蹑手蹑脚,似乎怕吵到了谁。

    林如海捧着圣上的恩赏回去,提笔写了几页大字。

    圣上没头没脑的要他练字,林如海总得做出个样子,谁知这位陛下会不会抽查他练字的功课呢?

    林如海这边愁的要死,荣国府那边却挺高兴,自从贾代善走后,荣国府的人想要见天子一面,十分艰难,几乎只有每年祭祀,才能去凑个热闹。

    原先贾赦和钦差去修巡视海塘,贾母还以为荣国府至此就能再得圣上宠幸,可惜宫里也不知怎的,后面对着四王八公依旧冷淡,前儿还料理过一批老勋贵。

    正经科举的贾敬坐着冷板凳,贾赦和贾政也没出路,但是荣国府结了一门好亲!

    有林如海啊!

    贾母心底乐开花,一面叫人请小戏班子来唱戏,一面还要叮嘱家里人:“现下咱们姑爷是,天子近臣,你们要仔细,别惹事。”

    崔氏不太想和贾母念叨这个,老太太就这样毛病,瞧着嘱咐你,名为低调,其实忍不住的在炫耀。

    再这么下去,一群油嘴滑舌的丫鬟婆子说话逗老太太开心,传着传着,马上风言风语满家都是。

    崔氏瞧着二弟妹也不顶用,赶紧又把话题岔到别处去:“咱们大爷近来也忙着练字,我想着给那边书房添个火墙,天冷了瑚儿、珠儿也有读书的去处。”

    贾母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点头笑道:“你想的好,说什么寒窗苦读,咱们家也不做那些矫揉造作的事。”

    问完大儿媳妇,贾母又去问老二家的:“大衣裳可做出来了?你们二老爷办公的去处不比家,你记着做几件厚实衣裳。”

    王夫人也赶紧上前笑道:“母亲放心,去年得的水貂皮,早就叫人拿出去请师傅做,下月就能得。”

    崔氏又赶紧上前卖好,也是笑着:“母亲,妹妹那边我早就叫人送去了,我们老爷说他用不上,让把他那一份匀出来,给二老爷和林姑爷用。”

    贾母见崔氏那么周全,心底满意,瞥一眼老二家媳妇的脸色,她这回可没做什么小家子气的眉眼,老太太眼睛眯着,嗔道:“什么用不上?每年初一都要穿。”

    王夫人也跟着道:“这一份已经留了,去年皮货多,已经叫针线上人做了内衬,一家老小都换新。”

    不患寡而患不均,家中皮货多,不争那么一星半点的,众人和睦,贾母舒心,指着贾元春:“很妥当,我那库中的料子,又几匹大红的,拿出来给哥儿姐儿做衣裳,好看。”

    王夫人让闺女上前谢过老太太赏,贾迎春也上前磕头,其乐融融,谁也没找不自在。

    林如海升官,贾敏反而更谨慎了,没和母亲一起找乐子,应着朱谦家的夫人梅姑的约,一大早就乘着马车一前一后往西城去。

    梅姑家先前住在城西,这边有个尼姑庵,内里景致精巧,梅姑布置院子和收拾花草的能耐,就是和里面的老尼学的。

    还没到山门,一条路被一群家丁和嬷嬷妈妈拦住,打眼一看有三十来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打头的老公公板着脸,一甩拂尘:“义忠王妃今日礼佛,闲杂人等回避。”

    梅姑心里嘀咕:“放着那些大寺庙的菩萨不拜,怎么往这等小庙来?”

    这时又见一个瘸腿老嬷嬷拨开人群走过来:“娘娘说了,莫要因她之故,耽搁旁人参拜,还请几位夫人进去一见。”

    那一群人鸟兽散去,让出一条路,贾敏带着的十来个下人不能往前,有人来牵着马驾车往前,她抱着儿子下车。

    梅姑也下车来,帮忙把睡着的林璋接过去,让贾敏整理衣裙。

    贾敏一笑:“我还没见过义忠王妃长什么模样,今日倒是能见一回。”

    两人闲谈着往庵里走,梅姑笑道:“说是吃斋念佛,只是找个由头出来逛逛,我原先还担心约不着你。”

    贾敏颠了颠林璋,这小子还是不醒。

    又道:“我在家中正无聊,姐姐下帖子,正是瞌睡便有枕头递,咱们先去探个路,下回我把我家嫂子也叫上,她原也喜欢出来看风景,可惜多半不得闲。”

    梅姑颔首:“公府人家,一大家子的人和事,想来也不能随意脱身。”

    眼看忠顺王妃就立在小池塘边赏花,守着路口的丫鬟见来人,上前把林璋接过去。

    贾敏和梅姑一起上前拜见,忠顺王妃温声软语,伸出手一左一右将二人扶起:“快快请起。”

    王妃娘娘双手拉住梅姑的手,眼眶一瞬便红透:

    “女先生,您可还记得我?!”

    🔒77  ☪ 第七十七章

    ◎“故人不愿见”◎

    第七十七章、“故人不愿见”

    梅姑教过的姑娘多了去, 十来年里见过的人,她又岂能个个都记着,忽然被这么问, 脑子一片空荡荡,搜寻半日, 恍惚有个轮廓。

    她穿着一袭洋红十样锦褙子, 周围滚着一圈浅色的百花苏绣边, 一条杏色如意云纹绫百合裙, 乌发绾成了雍容的牡丹髻,耳上挂着点翠台湾翠耳环,流云纹样绣腰封, 轻挂着海棠金丝纹荷包。

    贾敏和梅姑出门,并没有做什么富丽妆饰, 她们的丈夫在朝中只能算是小官, 花枝招展穿衣裳出来,对名声不好。

    梅姑想了许久, 记忆中是有个小姑娘,眉眼清秀,说话天然温声软语,几乎都听不见声儿。

    贾敏抱着儿子, 现下手酸得很,根本没多少心思打量深居简出的义忠王妃。

    看来这王妃还真是小户之家的姑娘, 各样礼节都做得不太好,不然也不会让人将乳母都拦着,只让她一人抱着孩子进来。

    梅姑还在看义忠王妃的样貌, 她相貌长开了, 而今满头珠翠, 容姿倾城,七分颜色被凤钗步摇、绫罗绸缎抬到十分。

    梅姑笑道:“我心思粗放,记性不好,五六年前,家还在这边牵牛巷里,给一户姓关的大人家里讲过课,不知娘娘那时候是不是还没出阁?”

    说完话,梅姑又帮着贾敏托了一下,睡着的小林璋的腰,不让贾敏抱着孩子如此辛苦。

    王妃娘娘含羞一笑,两颊发红:“您没记错,我是关家的三娘子,难得还有人记着我,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再遇见您。”

    梅姑微微颔首,以前是有这么一家人,她去教过半年书,笑道:“四年前我母亲生病,家里移到北城去,也是许久不曾过来,今日得见王妃,是臣妇之幸。”

    和梅姑寒暄一回,那位王妃终于想起来还有个贾敏:“这位应该就是探花夫人吧?”

    贾敏怀里抱着儿子,微微福身见礼:“见过王妃。”

    义忠王妃凑过来,笑嘻嘻上手想去摸林璋的脸,“你家哥儿真可爱……”

    回首又吩咐跟来的下人:“把他抱到禅房安置,好生守着。”

    虽说是王府中人,但不是自家的婆子丫头,贾敏怎么敢放心,义忠王妃脸色也有些尴尬,原来只得这二人进来,服侍的丫鬟婆子全部被拦在庵堂外面。

    王妃怒道:“怎能把人都拦住,还不去传话。”

    眼看着有人要发火,梅姑另起了个话头,与这位王妃娘娘闲话:“经年不见,王妃娘娘,家中老夫人几时走的?”

    义忠王妃没功夫骂人,见有人还记得祖母,垂下眉眼:“承蒙先生挂念,祖母五年前已驾鹤西去,父亲也回了故土,而今不过我一人在京中……”

    这也是个可怜人,古语有云,德不配位,比有灾殃,小官之女成了王妃娘娘,旁人瞧着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个中辛酸只有天知道。

    二人没说上三句话,有个王府长吏模样的中年男子进来说话,身后还跟着林家的一个乳母一个丫鬟,他细声细语的:“娘娘,时辰到了,您该起身回府了。”

    此人因该是个管事的大公公,所以才没回避女眷。

    此言一出,义忠王妃眼眶又红了,张口欲言,又把话头止住,可怜巴巴看了一眼梅姑:“下月十五我还过来还愿,先生会来吗?”

    梅姑没有答话,与贾敏一道恭送王妃娘娘离去,半晌才幽幽叹息:“下月要回乡一趟,恐不能来。”

    无论是不是要回乡,既然知道义忠王妃会在此处看,梅姑肯定不愿再来。

    贾敏现下也不觉义忠王妃安排失礼了,显而易见,这位王妃娘娘在王府里说话不算话,说话的分量尚且不如一个公公。

    贾敏叹道:“真是个可怜人。”

    乳母把林璋接过去,带着他到庵堂的厢房安置,梅姑握了握贾敏的手,郑重道:“我说句话,你莫要嫌弃我凉薄,虽是可怜人,但你也莫要心思太软,咱们这样的人家,少与几位王爷交道为妙。”

    贾敏点头,肯定是少惹为妙,君子不立危墙。

    梅姑也没了赏景的心思,只得带着贾敏随意走走,还说一回义忠王妃的娘家情况。

    梅姑道:“关家原本只是个小官,因为我母亲的交情,我收着一份银子,教关家的两个姑娘。”

    她沉吟片刻,神情凝重道:“非我托大,因我见的事多,她被那位王爷看中,当中肯定有文章。”

    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娶到这样一户人家的姑娘续弦,怎么可能没有文章?背里不知被议论成什么模样,只是面上谁都不敢多言,先前还有过流言,头一位义忠王妃死的不明不白。

    欢欢喜喜出来游玩赏秋,被扰了兴致,贾敏甚是无奈:“若是下次要来,先打听清楚。”

    梅姑却是不想再来,笑道:“京中能赏景玩乐的地方不止一处,我带你往别处去,你们公府长大的娇娘,生于斯、长于厮,京城好些地方都不认得。”

    贾敏想来也是,梅姑说的有理,京中的地方,她也只知道经常走动的那几户人家门往哪儿开,最远也就能去几处家庙走一走。

    二人看过一回秋景,在庵堂吃过素斋,给菩萨烧过香就告辞。

    林璋醒了以后在庵堂转过一圈,也没多少兴趣,大约觉着地方小了点,一会儿便探索完了。

    回到家中,贾敏便和林如海讲了今日见到义忠王妃一事,眼看着顶着王妃名义的姑娘被下人辖制,不甚唏嘘:

    “我瞧着王妃像是一个漂亮的木偶人,王府下人提一回,动一步,出来放风也要打扮的漂亮,只是这样的日子,又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

    贾敏说罢摇头苦笑,她自己瞧着王妃娘娘不得自由,没准旁人还会笑贾敏只是小官之妇呢!

    林如海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就像旁人看黛玉在荣国府中,有丫鬟服侍,能看病吃药,比起那些被随意支使和买卖的小戏子,还不是一个天,一个地?

    若是比起人世间的苦楚,苦海无涯。

    林如海道:“我今日当差的时候听了几句,太后娘娘身子不太好,后宫里忙着给她老人祈福,你们出去撞见王妃,兴许是因为此事,皇后那边拟了章程,要让各家命妇进去侍疾。”

    前朝就有这样的规矩,一直留到现在,贾敏记着以前父亲贾代善还在世之时,贾母也进去宫中给老太妃侍疾。

    林如海又按住贾敏的手,自嘲一般,微笑着安慰她:“你家老爷官小,轮不到你。”

    贾敏也跟着笑了,进去宫里侍疾是一分恩荣,若是做的好,得了圣上欢心,肯定大有赏赐,只是满京城中,各家王妃、王公夫人、伯爵夫人、郡主、县主、乡君、大小官员的夫人都排着队,还真轮不到她。

    贾敏也道:“老太太年纪大了,肯定也不用去,只是嫂子那边难说。”

    没过三日,皇后娘娘就下了懿旨,召各朝中三品以上命妇,进宫侍疾,宫里还给排了班。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妃嫔出宫为太后祈福,诸如贾敏之类的年轻夫人,都被召去陪着念经。

    贾敏只得收拾好行装,安顿家中琐事,被宫里的马车接到官庙去,一下车就见到梅姑和别家夫人,也从另一辆青色马车上下来。

    几人见礼,就被小尼姑领着去厢房安置。

    梅姑小声笑道:“上次去庵堂里没认真拜一拜,不就被派了差使?”

    小尼姑是个健谈性子,一路上给几位夫人讲解这回祈福的人挑选的十分讲究,要看年岁、属相、品性、才情等等。

    有个夫人叹一句:“可惜苏家那位奶奶没来。”

    这人大约是与苏哲夫人相熟,故而念了一句,那小尼姑马上接过话去:“听说苏大人家奶奶生肖不对,许是身子不方便呢?”

    几位夫人很有默契的相视一眼。

    真不愧是皇家庙宇里的尼姑,六根想要清净也不能,对京城的情况,怕是比她们还了若指掌呢!

    贾敏和梅姑最熟,两人住了一个屋子,六位夫人被安置在一个小院子里,两两住在一起,她们的丈夫都是从五品、六七品,大院子和大屋子,还要留着给贵人用。

    小尼姑也没做出捧高踩低家世,谁知道这些夫人家的老爷,将来是个什么造化?

    与众人道:“各位奶奶千万记着,我叫灵慧,专管这个院子。”

    尼姑剃了头发,又穿着僧袍,瞧着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小尼姑怕几位夫人找不着人,特意又强调一遍。

    几人客气谢过,带着行李自去房中安置,梅姑把床铺好,坐在炕沿上斟了一盏茶递给贾敏:“真真是皇家庙里的姑子,有趣得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能在这里当姑子,只要不出大错,比外面那些小户之家还过得滋润,唯一遗憾不能穿红着绿,不能食荤腥。

    贾敏接过茶水抿了一口,也坐过去:“兴许是那些夫人奶奶时常往这边来,她们记得牢。”

    “南安太妃来了,请几位夫人去相见。”

    灵慧站在院子脆生生喊道,几位夫人赶紧出门,拢了拢头发,跟着灵慧往南安太妃那边去。

    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都在,义忠王妃却没来。

    南安太妃抬手让几人起来,慈爱笑道:“都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不必客气,来为太后娘娘祈福,心诚才是正道。”

    几人拜过两位王妃,其它夫人去找另几家的人叙话,贾敏不忍见梅姑落单,借口身子乏,让灵慧领着二人回去。

    走在回廊上,迎面又来一个王妃模样的人,贾敏一偏头,对上梅姑惊疑不定的眼。

    “你瞧着……像不像?!”

    此人和义忠王妃太过相像,贾敏险些认错了人!

    🔒78  ☪ 第七十八章

    ◎“出大事了!”◎

    第七十八章、“出大事了!”

    那人穿着一身水红宫装, 鸭蛋脸貌,杏眼盈盈,眉眼轮廓与前儿才见过的义忠王妃八分相似, 瞧着更妩媚些。

    因着打扮和妆容不同,显然宫里的式样, 贾敏和梅姑才没认错人, 若穿上义忠王妃的那身衣裳, 她们二人肯定会认错。

    那女子见回廊这边有人, 似乎不太愿意过来,转上了岔道,和两个小宫女, 婷婷袅袅往另一边去。

    灵慧领着二人老远给她行礼,目送她远去, 等人走了, 小丫头还热心为两位夫人解惑。

    这些夫人一年里进不得一回宫,肯定不认识宫里的贵人。

    小尼姑神情的得意:“那是安贵人, 两位位夫人是不是没见过,听说这位贵人还有一个孪生妹子,她们姐妹前后天给圣上添了皇子和公主,可不是巧了?”

    灵慧还真是万事通, 当得起这个名字,贾敏跟在她身后, 默默听进去,想起早几年还在苏州守孝时候林如海提起的一件宫中辛密,脸色越来越冷。

    灵慧将二人送到院门口, 去忙自己的事, 梅姑和贾敏回到屋中, 倚在炕上感慨:“怎么会如此相像?!不知情的,还以为义忠王府上那位与安贵人才是孪生。”

    梅姑心上也七上八下的,抬眼一看贾敏面色蜡黄,赶紧扶着她坐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哪里不适?”

    贾敏抿着嘴摇头,让梅姑附耳过去,和她耳语几句。

    梅姑听了,亦是脸色大变,旋即很快冷静下来,握着贾敏的手:“此事咱们心中有数就行,不要议论…… 兴许是赶巧了?”

    然后又问贾敏:“你如何知道这等辛密?”

    贾敏不愿意透露更多细节,只说机缘巧合,梅姑没深问,她见安贵人和义忠王妃样貌如此相像,就觉出猫腻。

    梅姑:“咱们头一回见也罢,难道宫里那么些人,年节时候义忠王妃肯定要进宫,还会看不出来?”

    肯定都看出来了,但谁也不会上赶着去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贾敏勉强道:“换个妆饰,换身衣裳,兴许不会那么明显。”

    梅姑捏着杯盏摇头:“怪不得义忠王妃不太出来见人,怕被人看出来。”

    贾敏想到先前梅姑有意避开义忠王妃的打算,不得不感叹梅姑经的事多,对好些事情有别样的敏锐:“先前姐姐还纳罕怎么义忠王偏生看中她,真真是有先见之明。”

    梅姑放下冷掉的茶水,看一眼贾敏。

    公府人家的姑娘,肯定自小金尊玉贵,被母亲呵护备至,虽然嫁人生子,依旧眉目清澈,带着不知人间疾苦,孩童一般的天真。

    梅姑苦笑道:“这算什么先见之明,官宦人家还略好点,那些富户之家,爬灰乱论的比比皆是,养着外室的更多,我只是见怪不怪了。”

    贾敏默然,荣国府面上瞧着还成,是因为男丁少,母亲管的严,就说家里那么多下人,也不是那一个都干干净净。

    前儿苏哲家的夫人不太看得上梅姑,便是因着梅姑在外谋生多年,曾经出入各家当教习,心思深的,总要往不好的地方想。

    梅姑见贾敏不说话,以为她失了主意,反过来安慰她:“咱们小门小户的,你们家与义忠王府又没有交情,轻易碰不上,我们是来念佛祈福的,旁的不相干。”

    贾敏点头:“姐姐说的有理,我头一遭离家这么久,有些担心我家哥儿。”

    梅姑预料的没错,她们这些品阶不够的夫人,都是跟着庙里的大师念经祈福,远远见过安贵人几回,也没机会上前和贵人说话。

    一连念过九日的经文,宫里说太后娘娘身子渐有起色,皇家给念经的夫人们都赏下银子和佛珠,嘱咐她们回家还要斋戒三日,将人放回。

    贾敏回家那日,正好是林如海休沐,林璋一见她,哭哭嚷嚷跑过来,抱着母亲的大腿就开始往上面抹眼泪。

    林如海好容易才把儿子从妻子身上撕掳开,见贾敏面有菜色,肯定是这几日吃斋吃的,跟着后面进屋去:“瞧着你脸色不好,这一去吃斋念佛,是不是累坏了?让厨房给你做点好吃的补一补。”

    贾敏把宫里赏赐的包袱放下,“还要斋戒三日,暂且补不得,确实有些累,哥儿有没有想我?”

    林璋赶紧挣脱父亲扑过去:“想了,我想念母亲。”

    马上又一声高过一声的嚎起来,像是要把屋顶掀开。

    贾敏无奈揉揉儿子的脑袋,捏捏他肉嘟嘟的小手,嗔怪道:“唱念做打,样样俱全。”

    太后身子大安,圣上心里高兴,前儿崔氏跟着进宫侍疾,也得一份赏赐,东府那边的奶奶也得一份,贾母心里高兴。

    因为宫里贵人的身子不好,她们不敢在家里玩乐,重阳没好生过,趁着菊花还没败落,东府的贾敬摆下宴席,请两府人赏光,贾敏肯定是要请的。

    贾母也想见女儿,还想念外孙子林璋,让身边的嬷嬷去林家传话。

    不多时那嬷嬷跑得一身热汗,欢欢喜喜的进来磕头。

    “老太太,大好事!”

    “咱们姑奶奶又有了,我去的时候太医还没走,等着看过脉象,小的才回来报喜。姑奶奶身子乏,要小的向您告罪,不能来了。”

    贾母本来还倚在美人靠上,听见这消息,猛地坐直起来,在扶手上一拍:“好事!真是喜事,这时候当然要在家里养着,出来乱逛做什么?”

    贾母登时也喜气盈盈:“前儿我还说,她也该再添一个,可不是有了!”

    崔氏上前恭喜,拉着迎春过来:“母亲万事顺意,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咱们妹妹还真要补补,前儿才去庙里住了十来日。”

    说到这个,贾母又双手合十念起佛来:“也是好事,有神佛保佑,沾沾皇家的光。”

    既是能诊出脉象,肯定没去皇家庙中之前就有了,还好日日念经没出什么事,贾母忌讳不吉利的话,只能换个说法,念及皇家保佑。

    王夫人也上前恭喜:“这回年下他们送东西来,什么好药材,都给妹妹送去。”

    贾母听着不太舒坦,她们府上又不缺这个,何必眼巴巴等着庄子里送来再给敏儿送?

    只是想到王夫人难得没小气,老太太也没苛责,让她们预备东西送去。

    “前儿你还说要送几篓螃蟹去,这回不许送,记着和你敬大哥私下说,日子还浅,莫要嚷嚷出去,惊动了胎神,坐不稳。”

    贾母养过三个孩子,谈起产育之事,总是一套一套,忌讳很多,又让人去庙里给家里的哥儿姐儿、还有林璋挂寄名符,不要冲到了,真真是一片慈爱之心。

    家里又要添丁进口,林如海脸上的喜色根本盖不住,真真切切是把人逢喜事精神爽挂在脸上,就连勤政殿的也没先前压抑。

    林如海才去给圣上送过折子,刚要退下,就被皇帝陛下逮住。

    圣上近来心情也不错,自己没病没灾,儿孙们也没病没灾,听说太后已经能出来游园赏景,皇帝这个当儿子的心里大安,原先想要发出去召义忠王回京的旨意,按而不发。

    圣上把桌面上的麒麟镇纸握在手上把玩着,想起来许久没有逗孩子玩,故意道:“朕瞧着你心情愉悦,遇见了什么好事?”

    林如海躬身道:“下官家中夫人又结珠胎,所以欣喜。”

    圣上听罢,打量林如海两眼,捋了一下胡须:“林大人眼看就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那要恭喜林大人。”

    林如海躬身谢道:“臣等家事,多谢圣上挂念。”

    圣上微笑着挥挥手,林如海安静告退。

    旁人倒也没多话,有天子坐镇,他们也不敢多话。及至他晚间出了宫门,又遇到苏哲,那人穿着青色官袍上前就笑着作揖:“恭喜林大人了!”

    苏哲调侃过后,林如海神色变得凛然:“瞧瞧,圣上身边,不知多少眼线,好事马上就出门了!”

    这时后面又先前翰林同僚出来,笑盈盈恭喜他。

    “恭喜林大人。”

    苏哲拍拍林如海肩膀:“林大人而今已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今后……随遇而安吧!”

    苏哲也是明白了,若天家之人想把你架在火上考,就算你再怎么谨慎也于事无补,还不如随他去。林如海能招圣上欢心,也比自己进退两难要好。

    林如海回家中,见贾敏还歪在塌上不太说话,脸色还是不好,先前怀着林璋的时候,都没见这般。

    “是不是前儿吃斋念佛,身子亏损,明日请太医来看?”林如海上前问道。

    贾敏摇摇头,“我只是心里不太舒服……”

    她实在忍不住,就把先前见到安贵人和义忠王妃长得很像的事同林如海说了。

    林如海比她们冷静得多:“我说你从那边回来就像是心里藏着事,原是为这个?”

    “皇家的阴司,我们说不清,大约也只能躲着,你如今在家中养着,后面就是还要祈福,你如今怀着身子,报了产育也轮不到。”

    林如海一看,怪不得今日安安静静似乎少了东西,林璋这小子窝在软塌一角,睡得正香。

    妻子、儿子、热炕头,自己还当真是个俗人。

    林如海失笑,眼底一派温柔:“再过一段时日,等他手里长了筋骨,我就教儿子写字,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操心别家。”

    看丈夫这样,贾敏也觉自己心思太重,皇家的阴司,若细细论来,何止这么一处?

    又过去两个来月,贾敏胎像稳固,天也冷起来,每日带着儿子林璋在家中窝东,梅姑畏寒,也懒得出门。

    林如海那日穿着新做的貂皮内衬官袍,走到宫门口就被满脸愁云的苏哲叫住。

    “内宫出大事了,你要谨慎。”

    苏哲一张脸被冻得惨白,苍白的唇一张一翕,挤出四个字。

    “秽乱宫闱。”

    🔒79  ☪ 第七十九章

    ◎“没了就没了”◎

    第七十九章、“没了就没了”

    林如海怔住, 苏哲脸色极差,两人拉扯至宫墙外的护城河边。

    “我只能言尽于此,如海……得罪了。”

    林如海脚下一空, 哗啦一声,两人皆掉进河中。

    刺骨的河水将二人尽数包围, 林如海沉沉往下坠, 河岸上一阵骚乱。

    “快来人, 两位大人跌水啦!”

    万幸此时来往都是上朝的大臣们, 大家七手八脚赶紧将两人捞上来。

    “大冷天的,赶紧换衣裳,风寒也会要人命的……”

    不知是哪位大人, 絮絮叨叨念着,好些人拥上来, 七嘴八舌的, 让人赶紧将马车赶过来,把人塞进去避风。

    林如海和苏哲二人本就是朝堂之上的小喽喽, 不管多少大事,说要告假也十分容易。

    北风簌簌,林如海看向落汤鸡一般冻得脸色发青的苏哲,他白了林如海一眼, 似乎也有点后悔,早知道水这样凉, 他就换个法子堵人了。

    苏哲头发还滴着水,颤抖着青紫色的薄唇道:“你别问,我再不能多说。”

    苏哲忽然得知此事, 也想不出其它法子, 只能用这样的笨法子把林如海拦住, 林如海就在圣上跟前办事。

    今日下面的人必定要把此事报给圣上,听着那边的口气,还想给林如海找事,让圣上厌弃他,皇家那堆烂账,林如海能不沾就不沾。

    林如海听见苏哲悄声说出‘秽乱宫闱’四个字的时候,大约就能明白苏哲把自己弄到水里强行告假的苦心。

    他湿漉漉回到家中,贾敏身子乏,刚好一大早睡着起不来,林如海命下人们不得惊动,赶紧换了衣裳,仍然不暖和,又让人煨着姜汤,去请太医看诊。

    做戏总要弄足全套,林如海喝过姜汤就没什么大碍,派人去问苏哲状况,来人说苏大人扭伤了手脚,须得静养一些时日。

    今日不得进宫,苏哲说的模棱两可,林如海猜不出来,但是先前贾敏提过义忠王妃和圣上宫里的安贵人十分相像,不知会不会与此事相关。

    林如海告了两日假,才进宫中继续当值,瞧着这个地方似乎没什么异常,也不知是不是苏哲过于敏感,一惊一乍。

    苏哲那个紧张的模样,过于平静的氛围,反而让林如海莫名揪心,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

    眼看着贾敏身子愈显怀,荣国府里的两位嫂子带着贾瑚、贾珠、贾迎春、贾元春、还有贾琏,一大堆孩子过来热闹一回。

    过得五日,朱谦的夫人据说回了一趟祖籍,一到京城里,就带着些江南土仪来探望贾敏。

    梅姑带来的土仪是其次,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给贾敏透露的消息才是她专程来一趟的目的。

    梅姑抱着熟睡的林璋,漫不经心道:“义忠王被圣上支使,七月里就去了皇陵,而今王妃娘娘有孕二三个月,那孩子还不知是谁的?”

    贾敏猛然一惊,手上的杯子险些没拿住:“姐姐怎么知道的……”

    这可不是那些后宅家私,能随便乱说的事,若传出去,皇家要问罪的!

    梅姑仍旧拍着孩子,她对荒唐事见怪不怪,前儿瞧见义忠王妃和安贵人的模样,隐约预料到肯定会出事。

    梅姑平静道:“我家大人得太子看重,上面提点的,况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知道。”

    正在此时,梅姑才把先前林如何跌水一事告知贾敏:“我们家老爷还说,万幸那日林大人跌了水,刚好躲过一劫。”

    贾敏被说的云里雾里,林如海跌了水,她怎么不知?

    梅姑又笑了:“想必那时候妹子胎没坐稳,林大人肯定不能惊动你,一会儿我走了,你记着和林大人说一回,大人吉人天相,刚好逃过一劫,今后必定平安顺遂。”

    好些事情不能真说的太开,梅姑打哑谜,贾敏也只能如实把梅姑的哑谜转速给林如海。

    林如海听罢,沉默半晌,眼前又浮起苏哲那日惨白的面容。

    苏哲肯定是知晓了什么内情,且内情与他相关,才故意阻止林如海那日进宫。

    皇宫之中想要给人使绊子轻而易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苏哲就是不想让他那日进宫去当‘池鱼’。

    林如海想不明白,他这些年当官似乎没得罪什么要紧人物,满心想着的只有摸鱼鬼混,不要被人抓到错处,那人难不成要借着义忠王府这件丑事,对自己发难?

    看向妻子愁容,尚且没料理出头绪的林如海勉强笑道:“她是来传话的。”

    贾敏又问:“为东宫那边?”

    林如海点点头,朱谦算是太子殿下明面上的人,他家夫人过来传话,想必危机已经化解的七七八八。

    “太子殿下卖个好,免得我牵扯进去。”

    贾敏仍旧面色忐忑,先前梅姑不愿意和义忠王妃牵扯,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可义忠王妃出来一趟都各处被人辖制,前前后后都是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贾敏难以置信:“义忠王妃我见过一回,虽是个美人,也不像是叫人神魂颠倒的绝色,看着细声细语的,怎么会?”

    义忠王妃家里没有根基,不过一个看得过去的摆件,安置在义忠王府,兴许不一定是自愿。

    林如海没来由的想到前世的秦可卿,说到:“这种事情,不见得要你情我愿,这位王妃娘娘嫁入王府,想必也不是你情我愿的。”

    再品先前苏哲说的那四个字。

    ‘秽乱宫闱’。

    义忠王妃平日里多半被关在义忠王府,苏哲偏偏要用‘宫闱’两字。

    此事肯定与皇宫里的人有关,只是珠胎暗结在义忠王妃的腹中,罪责自有义忠王妃一人担着。

    过得几日梅姑又来看望贾敏。

    明面上是探望贾敏,实则传递消息。

    原来义忠王妃有孕一事,竟然是南安忠顺郡王府上那位出嫁归京的郡主撞破的。

    忠顺王府膝下的郡主,曾经是宫里的红人,自小与义忠王玩在一处,小时候还经常借义忠王的撷芳园请客。

    早几年嫁出去,今年刚好回京探亲,请了义忠王妃一起玩乐,好巧不巧义忠王妃身子不适,太医一瞧,当场就把出喜脉。

    贾敏听梅姑简单说了来龙去脉,更加疑惑不解:“那位郡主撞破的?我记着义忠王妃本来就不太出门,出去一回还出了这等事,若是她警醒些,早察觉不妙,也不会着别人的道。”

    真是叫人想不通,若自己有孕,竟会毫无知觉吗?就算义忠王妃没有生养过 ,但身边的嬷嬷丫头也不至于万事不知。

    也不知义忠王妃有孕几月,除非时日尚浅,那还说得过去。

    梅姑却是另有看法,冷笑道:“她也不是孩儿年岁,难不成竟是不知自己有孕,还会乖乖给人诊脉,兴许义忠王妃也不想瞒着呢!”

    义忠王妃有孕一事,京中私下议论纷纷,可怜那兢兢业业修皇陵的义忠王被人戴了绿帽,猜测通奸之人是谁。

    宫里面却没个动作,又生出流言说是太医诊错脉,乃先前义忠王得罪的人多,有人推波助澜恶意中伤。

    外面风言风语,传的贾敏都以为梅姑是不是弄错了,义忠王妃被人构陷。

    正当此时,皇宫内院,皇帝陛下对着皇后娘娘,面上露出愁容。

    圣上自己也苦恼着:“朕,一时眼花,看错了人。”

    皇后娘娘起身,殷勤的给他递上一枚蜜饯,温柔安慰道:“此事怎能怨圣上,长得也太相像了!而今臣妾也难办,总不能叫龙种流落在外。”

    皇后娘娘不好言明,真认错人,晃眼看过去,一次还能说清,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认错?

    圣上兴许觉着太后娘娘偏爱义忠王,但凡义忠王的东西都是好的?

    前儿安贵人她们姐妹,原本自小服侍义忠王长大,皇后满心以为,这两姐妹多半今后就是义忠王屋里用的人,运气好的话还能混个侧妃当当。

    哪里晓得皇帝陛下把安家两姐妹都收用了,二人没能当成王府姨娘,走了大运,摇身一变,当上宫里的贵人,还能为皇室诞育子嗣。

    安家一对姐妹花,也比不上没生养过的年轻王妃娇艳动人。

    皇后心底冷笑,面上还要摆出仁善的样子,那人肚子里是皇家的种,她可不敢乱动。

    皇帝陛下显然觉着自己儿子已经够多,他一把年纪还能叫义忠王妃有孕,说明他身子健朗。

    皇帝陛下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义忠王妃肚里的种,面无表情道:“什么龙种,娘娘自己看着办,肯定是太医院那边出错了!”

    刚过年,义忠王府上,又没了一个王妃。

    都说王妃娘娘身患恶疾,太医院诊治有误,后面虽然竭尽全力,仍旧没能将人救活,义忠王妃家中的势力单薄,早就被赶回山东祖籍,没个娘家人探望,在京中也不见和旁人交往。

    义忠王妃究竟如何香消玉殒,自然都凭着王府下人和太医院的一张嘴。

    义忠王匆匆回来料理过王妃丧事,进宫拜见太后,而后又继续去修皇陵,仿佛没了一个王妃,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看着京城局势风谲云诡,林如海暗自忖度,难怪义忠王最后生了反心,性情怪异,这些年大家也渐渐品度出来,圣上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并不是真心宠爱。

    义忠王分明是有人硬生生逼反的!

    圣上要什么没有,为何总要抢兄弟的物件,贾赦有时和贾政不对付,也不单是为着好东西。

    天子,天子,天下都是他的。

    林如海似乎也能猜出几分龙椅上那一位为何要与亲兄弟过不去,想到这里,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80  ☪ 第八十章

    ◎“摸鱼也很难摸”◎

    第八十章、“摸鱼也很难摸 ”

    义忠王妃一死, 皇帝陛下了却一桩心事,心情似乎又变得愉悦起来。

    林如海小心谨慎应付宫中大小事,二月里的时候, 勤政殿里的公公换了三人,林如海没有内线, 猜不出缘故。

    苏哲自从上次跌水康复之后, 三月里被正式调往国子监修书, 再不算翰林院的人。

    从江南先后出来的人, 混得最好的是朱谦,现下虽然官职不高,只是从五品, 但京城上下官员心知肚明,此人乃是太子手下一名干将。

    朱谦算学出众, 行事刚正不阿, 不结党,哪怕挑明了是太子的人, 圣上也仍旧倚重。

    不过这些又与林如海有什么相干?

    他每日认真练字,誊写圣旨,闭着眼都能摸清勤政殿的布局,掌印公公都夸他字写得愈来愈好, 印也盖得比刚来的时候更齐整了。

    林如海全然没看在眼中,誊写圣旨的字迹, 只求工整板正,不见半点灵动和风骨,如何能算是好字?

    一晃眼就磨过快半年的日子, 五月初十, 贾敏腹痛发动, 等林如海从宫里回来,才进门就见门房喜气洋洋迎过来:

    “恭喜老爷,咱们太太又添了一个哥儿,比先前生得顺,哪里都好好的。”

    林如海提着袍子一路跑进去,产房早已收拾妥当,荣国府那边来了两个眼熟的嬷嬷,像是时常跟着崔氏办事那两个。

    产婆上前来,笑眯眯道:“大人,咱们哥儿是申时落草的,样貌生得很好!”

    林如海说了一句赏,匆匆进屋去。

    想不到荣国府那边贾赦的妻子崔氏竟是亲自来了,抱着林璋看小床上的新生儿:“咱们家哥儿,这回是真的有兄弟咯!”

    林璋举着手比划了一下,骄傲得很,尾巴似乎都要翘到天上了:“等到他长得我这么高,我就可以进学了,还要和表哥一样学武艺。”

    崔氏笑道:“好好好,都学,都学。”

    林如海进去,崔氏见当家人回来,也不打扰人家夫妻说话,悄悄退出去。

    林如海再进里间,发现贾敏已经疲惫的沉沉睡去,他不忍叫醒妻子,又出来想谢一回崔氏,才知崔氏前脚刚走。

    倒是他心里太急,有些失礼了,只好叫人带着谢礼,去给荣国府老太太再报一回喜事。

    林如海好日子过着万事足,朝堂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似乎也不算恼人了,他不惹谁,谁也不要给他惹麻烦。

    贾敏坐着月子,操心不过,贾母叫人把林璋接过去住几日,林如海回来觉着家中安安静静,还不习惯。

    贾敏一见他,看见他袖根都被扯开了:“这是怎么,衣裳都烂了?!”

    林如海一路回来都没察觉,下人们也没看见,他遮掩了一下,尴尬笑道:“工部和户部的几位大人吵架,当场就动手打起来,我们上去拉架,大约是那时候,衣裳被撕烂了,下回还是不要绸缎衣裳,容易坏。”

    贾敏像是听见什么前所未闻的奇事:“原来大人们当真会当堂械斗?圣上不恼?”

    今日勤政殿的场景,两边的大人似乎是故意相约到圣上跟前打架的,为了证明自己为国为民的决心。

    林如海道:“夫人有所不知,他们故意打架,圣上近来心情不佳,现下大人们打架,圣上反而乐了,两边都要到了钱。”

    见贾敏不信,林如海又补充一句:“圣上见他们兢兢业业,也不会苛责。”

    只是林如海脸上仍挂着愁云散不开:“今日朝会上,圣上还说,又想南巡,视察秋收。”

    林如海被弄到中书省,若圣上南巡,逃不过要伴驾。

    不算苦差事,可林如海懒得动,老二还没出月子,跑出去作甚?

    为皇家累死累活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人生苦短,他每日要去勤政殿呆那么多时辰还不够?

    贾敏不知道林如海躺平躲懒的小心思,十分贤良的宽慰他:“爷这么些年没离开过京城,正好可以瞧一瞧江南旧景致,现下我孩子也添了,京中有母亲那边的人在,你安心和圣上南巡。”

    林如海咕哝道:“不一定要我伴驾,此事还说不准。”

    林如海说完了宫中事,贾敏也与丈夫念叨一回家事:“前儿我听说梅姑滑了胎,叮嘱让人送东西去,只是我们家添孩子,怕她伤心。”

    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朱谦现下也没个一儿半女。

    林如海自己吃过没儿女的苦,不忍议论此事,反问贾敏道:“先前不是听说你们要做什么生意,可有眉目?”

    贾敏摇头:“而今养好身子是正道,旁的自然要放一放,京城这边做生意不容易,各家都有自己的门路,比江咱们姑苏那边难多了。”

    京城里做生意比江南更难,小本又能赚钱当营生早就被别人垄断了,端看你有没有门路,行商的资质倒是其次。

    贾敏又道:“就说原先莲心她家,拿到木料生意,再想其他营生也难。小本琐碎的生意,她们家也没几个人,说出去不像话。”

    林如海听罢颔首:“真想做生意,我看最适合朱兄一家的,莫不如多下本钱,赚读书人的钱妥当。”

    贾敏如何不知这样的营生最妥当,关键就说朱家拿不出那么多本钱,人家不开口,她又不好插手。

    贾敏垂首道:“等我出了月,她也养好身子再细细盘算,赶着下回会试,兴许还真能赚点。”

    林家姑苏那边的宅子,历来都租的很好,可姑苏也不比京城啊!

    朱家夫人滑胎一事,朱谦不提,林如海只当不知,没来由议论旁人家事,可不是伤口撒盐,太过长舌。

    现下在宫门前也难遇见苏哲,细细算来,前几年在翰林院,几人凑在一起谈天说地,现下却是三五个月,都不曾有过只言片语。

    圣上南巡的大臣名单里没有林如海,他和另外两位被留下来协助太子殿下监国。林如海一时间拿不准,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反正都是留下干活的意思。

    圣上不在勤政殿,太子也不敢去坐皇帝陛下办公的位置,依着原先的规制,另设一方长案,在皇帝桌案之下,不敢僭越。

    圣上身子健朗,掐指一算,前世林如海不惑之年,这位太子才坐上皇位,上头还压着一个太上皇。

    但凡林如海能活当今圣上的岁数,黛玉也不至于无依无靠,被人欺辱。

    如此看来,皇家之人似乎也有可取之处——长寿!

    林如海开着小差,太子殿下一瞥眼,猛地瞪了他一眼。

    林如海撇撇嘴,正襟危坐,朱谦早年的提醒犹在耳边,这是太子殿下,不是圣上。

    东宫的公公蹑手蹑脚进来传话,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像是勤政殿闹了鼠患,太子眉头一冷,提步就跨出殿门,像是要去找谁算账。

    林如海和几位同僚目送这尊大佛出去,回首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如释重负。

    可怜啊!送走巡海夜叉,又来震山太岁。

    前儿在圣上跟前要谨慎,现下在太子跟前,更不敢造次。

    就在几人稍稍缓过气事,太子身边那位算账的判官又来了!

    林如海招手,主动把朱谦招呼到自己身边,给他斟茶倒水:“朱大人,你来的不巧,殿下方才被请走,先坐下吃口茶,稍待片刻。”

    对面桌的大人站起身子,讪讪笑道:“在下出去走走。”

    另一个也爬起来,转了转脑袋:“我也同去。”

    朱谦见二人忙不迭避出去,眼底茫然,林如海指着空位让他坐:“无事,今日与殿下共事,大家正襟危坐,想来是腰酸背痛,趁此机会出去松一松筋骨。朱大人这回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朱谦也懒得计较,反正官场之上好些人看他不过,不在乎多那么两个,好在林如海一直待他如往昔。

    朱谦也正愁没个人商量,自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圣上此番南巡,今年两淮盐税送到,我算着账目,有些难处,特来请示殿下。”

    两淮盐税!

    正好是前世林如海的行当,朱谦这样较真的人来查税,自己前世被折磨的不冤!

    反正如今也折磨不到自己头上,林如海心里没有压力,笑着问:“何处对不上?”

    朱谦指着上面的盐引数目:“这几项,算着是没什么问题,但是……”

    “这个数少了,朝廷给出去的少,收回来的也少。”

    说罢朱谦十分郑重,问林如海:“林大人,你我都是江南人士,若只有这么一点,那些盐商如何会有泼天富贵?”

    江南的盐商,富的可以直接榨出油来,要真像是报上来的税目,他们的斗富的钱财又往哪儿来?

    朱谦只接触过小富之家,脑子没转过弯儿。

    林如海好意提示他:“朝中都有定量,盐引不会少,朱大人觉得朝中给的少,是见收回来的少,以为给盐引的少。买东西的,早卖和晚卖,本来就不是一个价。”

    轻飘飘一句话,朱谦醍醐灌顶,抚掌笑道:

    “哎呀,我真是糊涂!离江南这么久,差点没想起来。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先机,多谢林大人提醒!”

    林如海摆手推辞:“不敢当,想必过一会儿,朱大人自己就想通了。”

    朱谦冷笑道:“江南那些盐商,有门路的先得盐引,买上了价,最后报给朝廷的是低价低税,他们不赚银子,谁又能赚?”

    瞧着朱谦的模样,林如海免不得要为现下两淮任上的巡盐御史掬一把同情泪。

    罢了,谁让前面几任留下那么多烂账,前世林如海接任巡盐御史,填补那些窟窿险些折去半条命。

    没准将来自己还被弄去这个职位,留着坑,指不定栽的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