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1日,被困海岛的第629天。
在一片寂暗、潮湿的苍穹下,林汉城猝然见到家中最受宠,也最胆小娇气怕吃苦的小妹,以一种绝对陌生的、镇定而又沉静的神态,带领一群人走下阶梯,登上这座充满警戒气息的小岛。
要不是队友们一致认出,那就是他随身携带的照片主角,他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
非常离谱的梦。
否则连在超市看到一只甲鱼都能吓得大叫的小葵,怎么可能穿越大海来到这里?
抱着犹疑,林汉城止步于两米外。
这原本是祁某人可以接受的安全距离,然而因为小葵=林秋葵=从来没有人叫过的超亲热小名。
祁越眼珠一斜,林汉城作为军人本能地感受到威胁,一秒抬枪。
俩人四目相对差点动手打个你死我活之际,多亏叶丽娜介入,自报身家姓名,再以杜衡发布任务时使用的机密行政指令码、和吕长虹的视频为证,这才解开误会。
大家换地详谈。
“去年1月11日,吴部长牺牲,换杜部长紧急上任。当时我们都隶属京区第九大队,我是边防营,主要负责区域边界一带的安保工作。当天下午两点左右收到紧急任务,和同团的二营、三营用最快速度赶到洺京军用港口,乘坐一个半小时后出发的‘定远舰’前往诺洲北岛。”
“我们的任务是不计代价、在两天内搬运回军事基地内所有剩余的军械武器。定远舰则是一艘火力超强的巡洋军舰,进攻和防御装备非常全面,具有高航速,能在最恶劣的气候条件下长期作战。再加上一年前的怪物比现在好对付很多,我们在全员无伤亡的情况下,只用五个小时就抵达诺岛。”
“没想到当晚出了麻烦。”
说到这里,林汉城不由得皱眉,宛若回忆一场噩梦:“那天下午五点半,第三次倒计时出现。两小时后,大量‘陨石’降落,导致定远舰爆炸,舰上一百多个操作员全部牺牲。同时我们三个营成员锐减,从两千人降到一千两百,其中一成转化为怪物,怪物中又有极少数变成另一种更棘手的怪物。”
那是被评定为c的高级怪物,拥有人类时期的执念,根据个人转变。
没有外界信息来源,他们靠自己,花了许久才摸索出这条定律。
“好在基地物资充足,我们又有一个名叫俞亮的兄弟,临死前最强烈的愿望是不让任何海洋怪物上岛。转变成怪物后,自然而然发展出偏向防御性的‘屏障’能力。”
“c级怪物只能从人类中转化,高级怪物可以压制低级怪物。我们尽可能利用这些规律,扫清岛上其余怪物后,想办法控制住俞亮,让它没法伤人,但也不死,从而确保海里的怪物不会大举入侵基地。”
“就这样撑到秋天,第四次倒计时开始了。”
“有上次的经验,我们所有人都抱着‘让基地继续保存下去’的信念等着数字清零,甚至还有几个兄弟瞒着所有人,偷偷离开基地,主动接受转化。可这一次谁都没想到,更高级的怪物出现了,我们叫它海妖。”
“海妖能说人话,它提出一个很反常的要求,让我们每隔一周交给它一个我们认为精神意志最强的人。它会和他们进行对话,其中能和它对话超过五句的人可以生还,对话失败的人变成它的食物。它说,只要我们同意这条约定,它会让所有怪物远离诺岛,直到这里不再有人类生活。”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唯一的好消息是,倒计时后二营营长觉醒‘重启’能力,能无视现实条件重新启动任何高科技设备。去年他向京区发过信号,可惜没等到回复,海妖先被异能惊动,指名要求和他对话,然而他也牺牲了。”
“现在岛上只剩我们这些挺过一轮对话的人,不到五十个。如果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本来打算和海妖决一死战。”
这是幸存者共同做下的决定。
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赢海妖的几率低得近乎于无。且就算打倒海妖也没法对付周围无穷无尽的低级怪物,就算清除完怪物也没有下一艘军舰,他们注定回不了家。
可谁让他们是军人呢?
军人的职责不就是从无数个不可能中,拼搏出一个万分渺茫的可能吗?
整整629天被困于漫无边际的绝望海洋,孤立无援;
整整1500条英勇无畏的生命最终换来不到50人的幸存。他们曾亲眼目睹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亲手埋葬了一具又一具被破坏到无法辨认的尸体。
隐去个人情绪,简略陈述完这段经历。
林汉城话锋一转,切换成哥哥身份,询问林秋葵家里状况如何,她又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后者还好说,林秋葵答不出前一个问题。叶丽娜和叶依娜连忙开口替她解围。
“叔叔阿姨生活得还不错,目前在谷舟基地公共食堂工作,那边比较安全,任务轻松,保障一日三餐,算是大部分人都羡慕的工作,他们做得挺开心。”
“柏城哥加入了野火佣兵团,登记在谷舟名下,就算不出任务也能领到每月五十颗c级晶石的保障金。”
她们试图帮林秋葵掩盖一个现实,可林汉城好歹是个军人,并不好糊弄。
他看向自己的妹妹,目光如剑刃般落下:“你一直都没有回家?”
“……”
林汉城是典型的老干部性格,为人比双胞胎弟弟林柏城——一只每天不损妹妹几句会死的自恋花孔雀,板正严肃几十倍。
有时候甚至比家里一把年纪还不着调的爸爸更像一个老父亲。
说实话,当初贸贸然穿书,林秋葵最不想应付的就是他,生怕一着不慎被抓住把柄,发现冒充。
如今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偏偏又被对方抓个正着。可能有点儿心虚,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像做错了事般尴尬地挪开视线。
“小葵?”
又是这个称呼。林汉城一叫,一旁虎视眈眈的祁越立刻:“闭嘴。”
“我在和我妹妹说。”
余光一掠而过,军人的直觉令林汉城十分排斥眼前这个怎么看都很出格的陌生人。
没礼貌,没规矩,一头乱七八糟卷头发,简直像个不成器的街头小混混。
又瘦,眼里一股藏不住的血腥气,如果外表再脏一点,就跟躲在天桥下的流窜通缉犯没有区别。
——最重要的是,他是男的。
一个潜在男性通缉犯,一副死握着偷来钻石不放的样子,还口香糖似的,时时刻刻非要往别人的妹妹身上挨。
看到这一幕,林汉城眉宇间一股不解,两道剑眉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祁越也好不到哪里去,表情恶劣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抽刀,一刀把人劈成两半。
无形的战争在对视中爆发,骤然间:
“小葵。”
“林秋葵。”
他们一个后背笔直坐在对面,一个不长骨头似的赖在身上,一齐转头质问:
“他是谁?”
林秋葵:“……”
忽然有点头痛,可能是晕船后遗症?
她双手撑太阳穴,包嘉乐马上就说:“你们不要吵架,秋葵姐姐身体不舒服。”
小黄汪汪两声以表赞同,小白懒惰地甩了甩尾。
“哪儿不舒服?我看看。”
夏冬深笑眯眯地助林秋葵脱离苦海。
叶丽娜眉眼弯弯,很是时候地添上一把:“我们来的路上也遇见了海妖,为防万一,还是快些整理好物资,尽早返航吧。”
“你们有空间系异能吧?我们有力量系。”运输队员之一接话道:“我们因为人数不足,有点时间没清点库存了。基地里还有好些东西,你们跟我来,先挑有用的、能用的,争取天黑前了事。”
“行。”
“走吧。”
众人纷纷起身。
眼看林秋葵也起来了,林汉城与祁越的第二轮交锋只好到此暂停,最终以彼此不屑、不待见的表情落下帷幕。
诺岛海军基地,占地约130平方公里,基地内设10座码头,7座机库,最多可一次容纳65艘和108架飞机,一度用部署以核潜艇、轰炸机、隐形战斗机、无人侦察机等国内最新高科技军事设备,的确名不虚传。
历经四轮倒计时,基地内三分之一建筑物仍保持完好,散发出威严不可冒犯的气息。
由运输队带路,林秋葵喊来两个军团异能者,一面参观,一面把所有听起来有用好用的大型设备收入空间,通通化为己有。
免费补物资的感觉相当不错。
一行人走到对应的油库前,正看着大量煤油资源惊喜时,叶丽娜倏忽放慢脚步,轻轻提点一句:“秋葵,你要不要关心一下?队里……好像有人在闹情绪的样子。”
过了十几分钟,叶依娜似有所觉:“嗯?祁哥怎么落到后面了?”
紧接着轮到头卧小白猫的包嘉乐,拉拉衣角,神神秘秘道:“秋葵姐姐,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狗哥哥又生气啦!刚才我看到他把一把很长的枪咔嚓一下掰断了,我说不可以这样做,然后他好凶地瞪我。”
最后的最后,就连一向迟钝的唐妮妮都跑过来说,祁越,生气,拉头发。
接着摊开手心,让她看那一小撮被祁越硬拽下来的金发,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祁越生气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然而林秋葵真的转头询问时,祁越本人并不吭声。
一副冷冷淡淡不想多说的模样。
很久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那种擅长忍气吞声的性格,头疼一定要抱怨,被冷落一定要控诉。
一生气就摆脸色,一旦打架赢了,立即得意又嚣张地扭头大喊:“我赢了,他死了,看到没?林秋葵,你有没有看我?”
活像成功捡回飞盘的小狗,叼着盘子,两只耳朵一甩一甩,尾巴摇得停不下来,非要引起你的注意,要你低下头看他,抱他,夸夸他亲亲他才肯消停下来。
但现在情形不同了。
她昏迷的那一年,错过的那年,祁越抛下人群,渐渐变得阴沉、古怪起来。
他变得有点闷葫芦,不爱表达情绪。
尤其是负面的那种。
小狗的脑回路不会太复杂,所以林秋葵多多少少能猜到他的心思。有些事情,祁越觉得没必要就不想说。而有些事,其实应该说的,可是,可能不想让她担心,不想让她累,他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打算说。
他在尝试自我解决一些难题,内部消化一些情感。
人们常说这是一种成长,林秋葵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判定这样的反差。
落寞,疏远,心酸,欣慰,感慨,或者全都有之。
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女朋友,也不算完美的饲养者,曾经凭着一己私欲想把祁越圈起来,让他彻头彻尾地依赖她,像上瘾一样离不开她,从而满足自己童年落下的遗憾,填补精神世界一直以来的空缺。
不过至少那时她可以说,她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押在他身上,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换。
可现在呢?
她比他有更多秘密,有更多必须要做的事情。甚至为了简化过程,达到目的,有太多事她需要背着他做。
在这种前提下,祁越依然是最重要的,却不能成为唯一的,于是交换便不再公平。
她没有权利阻止他想要变得独立一点,沉稳一点。
因为祁越是活生生的的人,他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秘密。
而她能做的仅仅是停在原地,等他回来。
——只要他还想回来。
出于这个想法,林秋葵没有硬逼祁越表露心情。
一群人在基地里走了两个多小时,夜色褪下去,太阳升起来。
大的物件收拾得差不多,边边角角还有许多小物件不容错过,再加上那些不准备带走的设备,都得按照相关规程摧毁。
大家商量几句,决定剩下的事让运输队解决,异能者们可以回宿舍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免得夜里出了意外没精力应对。
基地宿舍的布局相当于兵营,走道上一排房间,队员们各选一间,林秋葵和祁越则在林汉城几近崩坏的表情下走进一间。
他们说房间里有热水,林秋葵习惯洗个澡再上床。
祁越一言不发地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品、睡衣、浴巾,然后一如既往地试了水温。
不过她换完鞋走进浴室,他好像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难道还没气消?
真的有这么生气吗?
林秋葵回头问:“你不跟我一起吗?”
祁越嗯一声。
声音居然是从门口传来的,她更疑惑了:“你要出去?去哪?”
他很吝啬地吐出三个字:“就出去。”
换成以前就不会这样。
打架去了,杀人去了,这里待着没意思我要剁掉白天那个傻逼的头。
诸如此例,以前,祁越有什么说什么,直白得近乎野蛮,从来不对她隐瞒。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说,就没必要追问下去了。
指甲无意识划过皮肤,林秋葵调整好表情,抬起头:“那抱一下再走,行吗?”
“……”
拥抱是和好的象征。
他们之间通常是这样算的。
祁越似乎犹豫了一下,而后有点别扭又沉默地走过来,回应了这个要求。
好奇怪。
但也好舒服,好安逸。
拥抱好像是一种比亲吻更简单却更让人产生安全感的行为,被对方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就像寒冷的小熊从冬天回到洞穴。
“祁越。”
林秋葵的声音从怀抱里传出来,轻轻地,有点闷:“你知道我看不见表情,对吧?”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你不高兴,只要你不承认,我就觉得她们都在撒谎。反过来,如果是你要把一些东西藏起来,不告诉我,那我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要是这样做能让你高兴倒也无所谓,可是,要是你只是为了我才故意忍着不说,说实话,我觉得可能没有这个必要。”
“有点绕吧?简单来说就是……”
她抬起脸,试图凝视他的脸。
瞳孔是涣散的,可是没有人能否认,那里面蕴藏的情感的的确确是最最真挚的。
“你是可以生气的,祁越。”
她非常温柔也非常包容地说:“就算我的眼睛出问题,有些时候显得帮不上忙,或者看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做的样子。”
“一时兴起也好,无缘无故连你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冒出来的情绪也好,不管怎么样,你是可以对我生气的,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抱怨,控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能做所有你想做的事,而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点。记住这个,好吗,祁越?”
“我爱你。”
“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像这样,林秋葵尽可能地传达了想法,但祁越最终还是走掉了。
她很少做这种事,可能没说到位吧,也可能他需要更多时间去理解话里的意思。
反正……先洗澡吧。
林秋葵靠着墙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带着换洗衣物走进浴室,关上门。
大约间隔五分钟,这扇门又被推开,祁越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他什么都没说,就像一只终于受不住委屈的小狗,大步走进来,从背后特别用力抱住她。
拥抱是和好的意思。
有时也是示弱、让步、认错、难过不安得必须要另一个人才能安抚的意思。
没有错。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