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邵京龙华街28号一栋老楼房内,一伙人或坐或立,左右徘徊,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杜衡、卫春元、顾海洋甫一进门,便被他们重重包围。
“部长,没事吧?听说您回来的时候被行政楼下的人围堵……”
“好消息!华国雄已经带着所有团员回到佣兵团基地,看来他暂时不打算跟我们开战……”
“会议后我跟老乔分别试探过多名负责人的口风,截至目前,他们都对部长愿意下放兵权的决策感到非常惊喜,也同意军事力量绝不能外放的基本准则。部长,您扛着压力走了一步好棋啊!”
“我们不能浪费这个良机,卫秘书,你得尽快想办法联系其他没能来参加会议的地方负责人,尽快在军械库这件事上达成统一的全国战线……”
“我们查到那个在背后煽动民众及华国雄闹事的人,他有着出神入化的变脸能力,疑似从前冒充过祝阿静的那个男助理殷良。依照齐安基地的事件报告,他应该死在爆炸中才对,不清楚为何又死而复生了,还同通缉犯贺闻泽搭上伙。”
“这两人一个罪行累累,一个好似对官方内部十分了解,精通于摆弄舆论。他们野心太大,又要枪械又搞反动,好不容易把事情捅得这么大,估计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当务之急是部长您得从邵京全身而退,以免遭他们毒手……”
一片汇报讨论声中,杜衡的女儿杜诗婳挤过人群,总算看见她多日不见的父亲。
他的脸上、身上满是石头投掷出的血污。
他似乎变得颓老,又似乎仍在热烈地、惊人地燃烧。
“爸。”她脸上布着些许迷茫:“外面的人都说你……”
整个白天,民众们都在街道上游走抗议,用极尽负面的词汇细数全国第一叛徒杜衡的罪行。
杜诗婳很难将那样滔天的罪名按到她亲爱的爸爸身上,更没法复述出那般伤人的言词,只能委婉地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周边人声戛然而止。
卫春元想帮忙解释,杜衡抬掌拦截。
他望着女儿说:“多数是真的。”
女儿同样回望他:“那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对吧?”
他回答:“是。”
女儿思索片刻,一本正经:“我相信你,妈和爷爷肯定也一样。”
杜衡听完垂下眼帘,并不显得喜悦感动,只道:“让你妈到书房一趟,我有话跟她说。”
两分钟后,杜衡的妻子,桦国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军部歌舞团团长——宋曼,刚推开书房门,丈夫的声音迎面而来。
“我们离婚吧。”
他说时局乱着也好,不用走程序,有个断绝关系的书面证据就行。
宋曼听了,登时止住脚步,不再往里走了。
部长什么都好,只发言一向具有压迫性,以至于说什么都像不容置疑的命令。
卫春元暗暗捏眉心,温声找补:“部长的意思是,怕夫人您和婳婳受到政治上的牵连,趁现在脱离关系,你们处境多少能安全一些。”
“不止离婚。”杜衡又一次出声,“你要带着婳婳和我爸站出来,带头反对我,批判我。”
卫春元:“部长的意思是……”
“不用说了,春元,我大致能清楚他的用意。”
宋曼说话慢慢。语气却稳当:“只是杜衡,今年是我们结婚的第22年,你突然提离婚,为什么不敢看我?”
卫春元蓦然回首,诚如夫人所言,杜部长说那番话时,竟从头到尾借着桌上一副空相框遮掩视线。
杜衡唯一的软肋被揭穿了,他置若罔闻,语气反倒严厉:“宋曼,你眼前有两条路。”
对方平静打断:“杜部长,你眼前也有两条路。”
“一条是顺应局势,明哲保身,一条逆天而为,千夫所指。既然你不肯跟苗苗走,又何必强求我带着爸和婳婳走?”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那句话,22年的婚姻,真想离,你至少该看着我说。”
寂静在夜里流淌。
许久,杜衡抿着唇抬眼,不设防落入妻子的陷阱。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并不是真的离婚。”
“所以我的答案是:跟你走同一条路。”
她侧着眼睛问:“今晚就要走?几点?”
为着省电,书房没有装灯,仅过道装饰架上点着一截短短的白蜡烛。
夫妻俩一个坐在屋里,一个站在屋外,一个沉没黑暗,一个半身还浇着些微光,久久相顾。
这是一场悄无声息地博弈,杜衡最终败下阵来。
“凌晨一点。”
他报出计划好的时间。
宋曼弯眉一笑:“我去收拾东西。”
她转身离去,烛火一阵摇曳,光影重新落定。
杜衡想一个人静静,卫春元领命带上房门。
杜诗婳却出于某种不舍的情感,某种隐秘的预感,悄悄走向书房,踮脚走近她的父亲。
她用一根手指抵门,降降推出一道微小的缝隙——
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我看到你了。”
随后是威严的训斥:“杜诗婳,我说过多少次,为人处事要大方,不要畏首畏尾,你记不住?”
果然又被训了。杜诗婳皱起脸,顺便从偷偷摸摸转为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杜衡:“有事?”
“没大事,就想看看你在干什么呗。”
杜衡不再说话。
他今天格外沉默。
沉默让他显得孤独,孤独又使一个忙碌而严厉的父亲,看起来比往常稍微更好亲近一些。
杜诗婳向来不怕杜衡的冷脸,摸黑跑到他身旁,坐到地板上,如孩童般恋恋不舍地趴在父亲的膝头。
昏暗中微尘漂浮,屋里传来父女俩的对话:
“爸,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吴阿姨?”
“哪个吴阿姨。”
“就是澄心阿姨啊。”
杜诗婳振振有词:“以前你就经常去吴阿姨家,或者叫她来我们家,关起书房门一说就好几个小时,有时还聊通宵。”
“妈说你们俩认识得比她早,连爷爷都记得吴阿姨,偶尔把妈错认成阿姨。再加上吴阿姨一直没结婚……我从小到大都在想,是不是你更喜欢吴阿姨,你们俩才是两情相悦?”
“还有,是不是因为吴阿姨的牺牲,因为是她临死前把国防部长的职位亲手交给你,你不想让她失望,才这么拼命地撑着?虽然妈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有这个怀疑……”
“……”
他的女儿居然怀疑他另有所爱。
杜衡听着不免觉得好笑。
这是他今天第一个笑容,或许也是本月第一个。
眼角堆积的褶皱稍稍聚拢,他犹豫着抬起掌心,少见地放缓语气:“杜诗婳,你要知道,男女之间并不是只有爱情。”
被点到名的女孩抬起头来,“那你们是什么关系?纯友情?同事情?”
不对,都不对。非要说的话……
杜衡稍作沉吟:“你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辩证思维,又生在政治家庭。那你应该能比其他同龄人更了解我们的国家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从一百年前毫无尊严地跪着到如今逐步站起,从以前被各国列强无所顾忌地打压掠夺,到渐渐在国际上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依然受到多方排挤。这中间的过程有多辛酸,就有多让人振奋。可能是我太过偏爱它,兴许过分抬高自己。我看待它,有时就像看待你。”
“我总觉得它已经受够苦难和历练,它值得更美好的未来,也理该迎来更光明的前程。为此我愿意倾尽所有,你吴阿姨亦如是。”
“所以非要问我和吴同志有什么关系,答案只有一个。”
“我爱这个国家,她也爱这个国家。”
“我爱这个国家的人民,她也爱这个国家的人民。”
“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家能变得更好,希望所有人——那些觉醒的,未觉醒的,年轻的或是不再年轻的人们生活上能更富裕,精神上更独立。”
“我们因此志同道合,因此互敬互爱,仅此而已。”
用所谓亲情、友情、同事情形容这种关系,都不够贴切。
基于他们的目标还很遥远,崇高的梦想必须通过无比艰难的奋斗方能达成,将其称之为战友情,大约更适宜。
门外,卫春元等人商议完撤退事宜,抬手欲敲门。
门内,杜诗婳感到父亲掌心的温度,终是轻轻落到自己的头上。
她侧脸仰望着他,忽然好认真地说:“爸,换一个人讲这些话,我可能会觉得太夸张,但你说就不会。”
“毕竟你只有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才特别亮。”
年轻人思维转得快,上一句还在恭维,下一句又变成毫不相关的:“不过爸,这好像是我记忆里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第一次跟我说你的理想抱负。但你从来都没有听过我的。”
“没办法,你太忙了,忙到经常错过我的生日、家长会、还有各种比赛和表演。你肯定不知道我初一的时候就早恋过,那时候我暗恋班里一个——”
“副班长。”杜衡接:“他戴眼镜,成绩不好,长得也一般,我和你妈都不明白你喜欢他哪里。”
?
杜诗婳震惊:“你知道啊?!”
当然,他答:“你是我女儿。”
哪有一个父亲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呢?
无非他的女儿有爸爸,天底下多的是孩子没有。
他选择了关心更多孩子,因而才在自己孩子的成长中屡屡缺席。
“……真好。”
杜诗婳埋下头:“爸,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挺喜欢和你聊天的,你觉得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像这样聊天吗?”
字句从门框隙缝间流溢出来,顾海洋不由停住动作。
这扇门安静而又温馨地关着,宛若一块刀枪不入的盾牌,将里面那对普通的父女,与外界所有纷纷扰扰隔开。
他并不想打扰她们,偏偏时间每流逝一分,天边的黑暗便浓重一层。
吱呀一声,美好的结界被现实打破。
“杜衡。”顾海洋道:“都安排好了,该出发了。”
杜衡应了声好,被推着离开书房。
终究没能回答女儿那最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