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李将军那边动手了!”
穿着白色锦袍的女子斜坐在椅子上正揽镜自照,闻言用尾指抹去了唇上的胭脂。
“那我是不是该换回布衣脱了锦袍,去给我姑母当孝顺侄女?”
说话间,她抬手将发上的金簪取了下来,脸上带着浅笑:
“你们可看见我姑母去了?”
报信的人跪在地上小声道:“八门火炮连发三弹,佛祖下凡都救不了,西河巷一条小道都走不进人了。”
女子似乎有些满意:“那我姑母还真是死得惊天动地。”
她站起身,随手将身上的金玉带解了:“赶紧更衣,我还得给我姑母奔丧。”
一个青衣婢女缩着脖子走上前来给她换上了布衣。
白色锦袍落地,女子口中还在感叹:“可怜我姑母聪明一世、搏命一世,与人争了十几年,偏偏不愿做皇帝,就只能这么死于天了。”
换上了黑色布衣,女子又看向那报信的人:“是不是该将我的剑和马还我了?绛州离麟州太近了,只怕明天传了信出去,后天越霓裳和叶妩儿就要来了。”
“马就在院外。”报信的人看向婢女,那婢女退出去,不多时,把一把剑拿了回来。
女子□□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没想到李将军竟然这么怕我,连开刃都不敢。”
将剑悬在腰间,女子跨步走了出去。
报信之人连忙跟上:“恭送陛下!”
听见“陛下”二字,女子停住了脚步:“你带来的人,让他们都唤我一声。”
她身后弯腰跟着的人连忙回头对左右道:“还不赶紧恭送陛下?”
两侧的人腰间挎刀,也不知是来护着的还是来逼着的,听带头的这么说,他们也连忙跪下。
“恭送陛下。”
……
爆炸声惊动了绛州城的守军和监察卫,他们来的时候只见连着三个院子都被炸成了废墟,临近的院落都窗落床散,数十丈外的民宅也被震的窗棂动摇。
除了城破那日绥州百姓都再未听过炮声,此时有人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也有人拿着菜刀扁担之类出了门户,原本静谧的整座城渐渐喧闹起来。
不多时,绛州监察司司长徐经史骑着快马赶到:“死伤几何?可有看见行凶者的人证?听声响似是火药火炮之类,快去路上寻踪迹!”
说完,徐经史下马自己蹲在了废墟旁抓了一块碎瓦深嗅了下:“是前年的产的七硝弹,各处军库都有,也在军库有……元帅来了绥州就有人闹事,只怕要出变故,住在此处的人是谁可知道?”
四周忽然如死般寂静。
“司长,西河巷这三户是专门腾出来给元帅、不,大辅及秘书司一行人的。”
徐经史抓着碎瓦,头缓缓看向还熊熊燃烧的梁柱,身子一晃几乎晕过去。
“调人来!监察司的人不够,禀告栾刺史,让他带人过来!”
说完,徐经史身子几乎扑在了地上,用手开始扒瓦片。
“元帅久经沙场,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会折在此处!”
徐经史身后站着的柳般若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身旁的人说道:“将临近的胜邪部也都调来,再传红头信给越管事和各部总司,承影将军应还在云州,也传信过去。”
胜邪部兵士领命离开,柳般若低声又对一个女子道:“你再派几人,无论如何要将信送出去,泰阿部的卫将军是可靠之人,延州有龙泉部副将侯莫陈羽,她也是有担当之人。”
徐经史还在带人掀开废墟,柳般若俯身对他说道:
“既然用了火药,就是军中出了内奸,贼人此刻就在绥州城里城外……”
手指已经被瓦片磨破,徐经史几乎浑身发抖,颤着舌头小声道:“我懂,元帅未曾出事,今、今天夜里元帅突然决定启程北上回麟州,恰躲过了贼子的暗算。”
说完,徐经史的眼泪几乎要飘出来:“冯刺史不在,还要请柳总讯官,帮我做局。”
旁人只见柳般若对徐监察说了几句话,徐监察就站了起来:
“元帅,不,大辅,咱们大辅福大命大,偏偏躲过了这一劫,真是咱们黎国的幸事。”
其他哀痛之人抬头,就见徐监察的脸上竟然有笑。
“下午元帅召了柳讯官去说话,说起了麟州宋嫂家的豆腐和羊肉牢丸,竟然就连夜转回麟州了。”
说完,徐监察笑了一声,理了下自己脏了的布裙。
半个时辰之后李瑄带着二百精兵停在绥州城下对着城墙上的柳般若大声道:“柳总讯官,我听说大辅的住处被贼人袭了,大辅可还好?”
柳般若身上裹着棉衣,面无表情地对城墙说道:“李将军放心,那贼人无知,今天傍晚元帅就已经启程北上,他们炸了座空宅,此刻绥州城已经封了在找贼人,龙泉部未得调兵进城之令,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李瑄面色如常:“既然如此可真是好事,咳咳咳,徐监察马刺史鲁长史可在?”
柳般若一张脸如寒冰覆面:“徐监察正带人在城中抓行刺的贼人,马刺史昨日去了下面村里查种棉之事还未回来,鲁长史初以为元帅殒身,哀痛过度,至今不能理事。绥州城上下安稳,不劳李将军挂心,早听说李将军身有锢疾,方才咳的也厉害,正该好生修养。”
柳般若生得清瘦,棉衣仿佛堆在她身上,此时面色又冷淡,仿佛说的不是让李瑄好生修养而是让他早日归西。
李瑄笑了,绛州刺史马谕是个连贺咏归都不如的废物,又胆怯懦弱,他才能在绛州韩家留下的铁矿里偷偷造火炮,一旦事发也有法将他拉做同盟,长史鲁齐儿倒是个刚毅强硬的,却太过刚直,给她几件贪腐案子便顾不上其他还闹走了原来的监察司长,去年调来的徐经史倒是祁齐教出来的监察,也着实有勇有谋,可惜来的太晚,他的火炮已经造好了,没在她面前显出破绽。
卫蔷拿走他的赤霄部,给了他驻守绥州的龙泉部,又南下来了绥州,于李瑄着实是天时地利人和。
没想到又冒出来柳般若这么一个难缠的角色。
定远军军规森严,各部不可私通,尤其是掌军法的胜邪部与司密探的鱼肠部,哪怕是各部将军也不能将手伸过去,卫蔷是何等机敏之人?为了不被她察觉,李瑄这么多年来除了暗中制出火炮之外其余一切都依军法行事。
没想到胜邪部中在绥州竟然还有这样能与他周旋的角色。
封城至此,未必没有疑他为主谋的意思。
“罢了,我们回营。”
说话时他在身后摆了摆手,藏在林间的弩手们已经整装待发。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为了那片一看就是军队动手的废墟,李瑄可没想过在绥州城里留下几个活口。
这时,从城墙暗处走出一人:“马刺史与鲁长史不在,柳总讯官却担了一州之政,早知你有这本事,又何必在胜邪部屈才?在民政经营几年能能做一州刺史了。”
看见那人,柳般若神色大变。
“卫瑾瑜?!”
穿着黑色布衣的女子笑了:“柳讯官,许久不见,逃兵卫瑾瑜犯下大错,来向元帅投案,我总能进城了吧?”
柳般若后退一步,低声道:“元帅下午就北上去麟州了。”
“巧了。”卫瑾瑜笑语嫣然,“我正是今日从北南下来寻元帅的,竟没见到元帅。”
她抬手搭在柳般若细瘦的肩膀上。
柳般若眼睁睁看着卫瑾瑜凑到自己的耳前小声说:
“柳小讯官这般瘦,何必去挑那重如天下的担子?”
柳小讯官,当年卫瑾瑜从麟州南下,正是柳般若与她同行。
一个是定远公府世子。
一个是未到二十岁却过分稳重的小讯官。
她们彼此相称之时,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元帅、大辅,不在绥州。”柳般若垂眸,“世子当年就有些惫懒,到如今还是挑了最易的那条路,不走到头又焉知孰难孰易?”
顿了片刻,柳般若提声道:“元帅离开时有北门卫可见。想来是你大罪在身神思不属,才没看见大辅。”
卫瑾瑜松开了她的肩膀:
“那还请柳讯官可愿带我去看看那被袭之处?元帅毕竟是我姑母,让我看一眼,我总能安心。”
柳般若讥嘲:“元帅苦心栽培,你却徇私在前逃狱在后,竟在此时想起元帅是你姑母了,这份孝心实在感天动地。”
“是了,我是个罪人。”卫瑾瑜一笑,转头拿起一旁的火把往远处晃了晃,不远处的村落里顿时亮起一片火光。
“草菅人命之罪,你猜我可犯多少次?”她问柳般若。
柳般若看着卫瑾瑜,她说道:“为了进绥州城便以人命相要挟,实在不知我眼前是何等乱臣贼子。”
双手一起握住卫瑾瑜的剑柄,她借着火光看着卫瑾瑜的眼睛:“你要进绥州城,可,你乃罪人当受缚进城,至于城下这些人,我死在此处,也有旁人阻拦!”
裹在身上的棉衣落在地上,露出了柳般若的一身素白衣衫:“我连寿衣都穿上,卫瑾瑜,你要杀人便从我杀起罢!”
火光随风而动,清瘦至极的女子毫无惧色的看着城墙上下的带刀剑之人。
她身后的楼梯上有人拿着刀剑冲了上来:“护卫绥州城!”
李瑄不愿与她纠缠,见卫瑾瑜挡住了柳般若,他大声道:“杀人夺城!”
从树林中又出现了六七百人,冲向了绥州城。
城内,监察卫搜遍全城找到了被藏起来的火炮,火炮被装在木车上,又从一处人家的井边发现了还没用的炮弹。
看着这些杀了大辅的火炮,徐经史心神俱碎。
这时,传来了有人赤霄将军攻城的消息。
各州守军裁撤,绥州城的五千守军也已经各自回家,此时的绥州城连着监察卫城门卫能守城的只有不到四百人。
面对的却是骁勇善战的定远军。
徐经史深吸一口气:“来人,将火炮运到废墟!再将各处的火|药都取来!”
废墟旁,几门大炮矗立。
徐经史几乎将衣角揉烂,却没有耽误正事。
“帮我将炮筒对着此处。”
她站在火炮之后,拿出了燧石火器。
强攻绥州城城在李瑄的心里是下下之选,就像他打蛮人一样,比起见鲜血淋漓的残杀他更喜欢看着敌人在忽如其来的绝望中死去,他想看着绥州城中人们的信赖转为痛恨和绝望,然后死在屠刀之下。
可惜了。
“攻上城墙,我要用柳般若祭天。”
“轰!轰!轰!”绥州城内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巨响。
李瑄忽然有些惊惶:“城中怎又炸了起来?”
废墟被连续不断的爆炸和放炮被轰得仿佛成了渣。
“找不到大辅的尸体,总能、总能再拖几天。”这般想着,徐经史已经泪流满面。
她擦去泪水,大声道:“与我同上城墙,与叛军作战,绥州城破,我绝不独活!”
“是!”
她走出西河巷,看了拿着扁担弓箭和斧头的百姓。
“徐司长!谁又来打咱们?咱们与他们拼命!”
见要攻城,剑都没有开刃的卫瑾瑜早沿着绳索下了城墙,此刻站在李瑄旁边,她轻声道:“李将军,恐怕要输啊。”
李瑄转头看向她。
却见卫瑾瑜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把剑。
理了下发丝,卫瑾瑜手腕一转,从剑鞘中弹出的钢丝已经缠在了李瑄的脖子上。
“这剑不错。”
几丈树上有人惊叹道。
听见这个声音,李瑄拔刀的手停住了。
那人如一只墨色的大蝶无声落下,笑着说:
“我不过睡不着出来晒晒月亮,却见了这么一番热闹。”
村落里,之前奉了李瑄命将卫瑾瑜送到城外的一干人举着火把看着面前被绑着的百姓,却不见自己身后有一把把钢刀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