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寨主与易小娘子二位为了帮我等稳下安兴县要在安兴县待两个月,按说二月底才能启程,我思来想去,心中不安,到时我不在此处倒有失礼之嫌疑,倒不如现在就送了你们回去?连同你们那些帮着安兴县修城墙的同袍,辛苦了半个月,也早点回去歇息吧。”
正月十二,卫蔷对易萧易笙二人如此说道。
连日整理文书,做惯了山大王的两名女子都有些眼神涣散,听说要放了她们,易笙心神一紧,看了自己阿姊一眼。
卫蔷的面色比平日白些,唇色也稍浅,看着仿佛薄薄有一层霜在面上,说话语气却温和:
“安兴县的城墙修好了,案子也理得差不多,搜缴归还的钱财粮食也赶着发下去了,数罪并罚,李充及其党羽能活下来的也得在矿山待上十几年,明日砍了,案子也算了了。易寨主与易小娘子带着寨中壮士帮了我等大忙,一千担粮食、一千匹棉布算是谢礼。”
见这二人面上并无欢喜之色,她笑了:
“怎么?平地生火、水上生火你们不都懂了?还有那些什么吞刀、吐火、入壶、遁缸之类的戏法也都揉碎了与你们说了,回去山上总能与部下和百姓交代了吧?”
大门开着,风一吹,火盆里烧的炭起了大片的明火,有碎火星被掠出火盆,立时就灭了。
斜飘着的冷雨淅沥沥没完,湿气冷不丁就往人的皮肉里钻。
卫蔷的脸色白了半分,还是在笑。
易笙回头看了大门门一眼,将火盆往卫蔷身前捅了几下,开口道:“阿姊,你也不能两个月都不理寨里,早些回去也省得齐郎君和司郎君她们担心。”
这话难得说得并不暴躁,只是让卫蔷挑了下眉头。
因是女子,多云寨的易寨主最有名之事就是同时收了六位貌美的郎君。
易笙也曾自称自己有三个不分大小的郎君,最小的才十五岁,足比易笙小十三岁。
“我给白玉儿买的银簪,阿姊你可别忘了给他,也别让阿陈他们欺负了他。”易笙说的白玉儿正是才十五岁小郎君。
姓白,叫白逢玉,是南吴白家三房的庶子。
易萧抬头看着易笙:“你是不想回寨子了?”
易笙嘿嘿一笑,额头正中的疤仿佛格外舒展:“阿姊,我是元帅的秘书,哪能跟你回山上?”
眉头轻皱,易萧没想到自己妹妹竟然已经不当自己是外人了。
卫蔷差点笑了出来。
易萧心中叹息,对卫蔷低头行了一礼:“女半……元帅,多云寨冒犯元帅与定远军将士,却蒙元帅以德报怨,大恩在前,民女姐妹二人感怀在心,无以为报,只能将多云寨奉给元帅,多云寨上下从此归定远军所辖,助元帅拿下鄂州,剑指天下。”
她并不是临时起意,多云寨据守大别山一脉多云山,虽然易守难攻,不下山从世家富户手里劫出来也难以为寨中老小糊口,南吴朝廷是易笙的杀父仇人、是寨中伙伴的死敌,也是害死她家上下让她改名换姓沦为土匪的元凶,被朝廷招安一事无可提之处。
定远公却不一样。
这位将来定会一统天下的开国女帝不一样。
归顺于她,是多云寨最好的出路。
见元帅没有应话,易萧跪在了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从今日起,民女易萧愿为元帅牵马。”
易笙也跪下来咣咣咣磕头,她磕了不止三个:“民女之前冒犯元帅,元帅不与民女计较,不如就让民女多磕几个头吧!”
卫蔷连忙将两人扶了起来。
“既然愿投定远军,也不必跪我。下月我要去太原开大会,我派两位队长随易寨主先回多云寨,若是二月初有闲,就到复州,一并往太原去,可好。”
刚刚归顺元帅就愿带着她们去太原,易萧怎会觉得不好?连忙应下。
“明日我就启程回山上,元帅放心,只要解了李充那些伎俩,多云寨上下定归顺于定远军,只是山上荒僻,百姓不知定远军好在何处,还请元帅多派些得用之士加以管教。”
卫蔷笑着道:“我从承影部调楚眉大队长与方永副大队长,带二百人与易寨主同归大别山,这二人你们是认识的,楚眉是承影将军的左膀右臂,素来沉稳,才会被派来辅佐小卫将军,方永从前是个野道士,旁门左道会的比起李充只多不少。”
易萧心中又是感激万分。
待这二人走了,卫蔷站在案前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笑褪下去越发显出了脸色不好,回头看了椅子一眼,到底是没有坐下。
李若灵宝带着文书进来,就见卫蔷站着不动,忍不住说道:
“元帅总觉得自己是钢筋铁骨,怎挨了四十军棍连坐下都不敢?”
裴盈怀里抱着刚做好的棉坐垫:“噫?元帅竟不是神仙?那在江陵城里受了军棍又怎会立刻骑马回来?”
卫蔷苦笑:“几年没受伤受不住疼,你们……哎,这坐垫看着实在不错,是阿盈你做的?”
小姑娘老老实实将坐垫放在了椅子上,嘴里说“”
“是我和青蚨一起做的,青蚨去集上买鸡屁股说要给元帅以形补形。”
屁股并不算翘的卫蔷:“……”
……
新任荆州刺史孙幺儿赶着大年初一赴任荆州,呆了一个多月又要去太原开大会,荆州政务多如草原上的草,就算有元帅代管了些日子,事总是做不完的。
为此,孙幺儿将出发往太原的时间一拖再拖,二月十九开会,他一直压在二月初十才出了门,荆州学政封莺却没去太原,荆州离学之事迫在眉睫,她与元帅特请了假。
封莺不去,与孙幺儿同行的就是湛卢、龙渊两位将军,两位将军征战多年说骑术高明都并非夸赞之词,湛卢文将古求胜龙渊文将盛凄凄也都能勉强跟上,只有孙幺儿骑马去追颠的一身骨头都散了也只能落在后面吃土。
可怜他生得不高,人也消瘦,快到太原的时候几乎只剩了一副骨头。
倒是比他想的还快些,才八日就望见了太原城。
“封、封学政不来太原,倒是少了这顿苦头!我怎么这么想不开,要与、与两位将军同行?”
龙渊将军符婵看了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一眼,笑着道:“龙将军老当益壮,月前才挨了四十杖,现今还能驰骋数日。”
龙十九娘子手中握紧马鞭,上元节时她回江陵城一是为了调回二是为了受她欠下的八十军杖,去了胜邪部才知元帅竟自认失察,分了她的罪过,初十的时候已经领了四十杖。
被分去的那四十杖尽数打在了她的身上,今年已经六十有余被军中上下称作“龙婆”的老将军带伤回了江陵城外的湛卢军营,在圆月下沐浴着冷风,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痛陈过错,自己抽了自己四十鞭子。
不过军中各部不可私下互通消息,符婵也不知此事,与龙十九娘子同路,她一路不曾给过好脸色。
元帅受了四十杖仍骑马回了安兴县不曾修养,知情之人无不心疼。
符婵土匪出身,二十多岁的时候大字还不识几个,从认字到学兵法都是跟了元帅之后才会的,她却并不是一味粗莽之人,给元帅当将军“为公”二字总牢记在心。
在她看来,龙十九娘子身为一军主将治军不力牵累元帅,就该军法处置了。
四十军杖实在太轻。
“符将军不必笑,我这老……”她回头看了离自己二十丈远的古求胜一眼,“我这老贼驴自以为是,不过是个穷措大,这次来太原,我可是要在元帅面前做些大事。”
说完,龙十九娘子面上一笑。
将开会之处定在太原也是因为东边各州刺史到麟州实在太远,今年除了得曲白梨献太原所在的并州、汾州,定远军还进军攻打荆小乙所占之地,先后占领了沂州、徐州、亳州、汝州、许州,宿州,加上南边的唐州、邓州、襄州、安州、复州、荆州,还有曾属南吴的海州,据有了淮北和汉水一带的大半疆土。
这也意味着齐聚太原的又多了十三个刺史和学政,光是安排住处就让一向俭省的并州刺史几乎挠破了头皮。
好在他妹妹现北疆大学堂副教授、檀州学政伍晴娘也来了太原,让他多了几分慰藉。
只可惜见面不过一刻,伍显文的心又疼了起来,只因他妹妹说:
“大兄,我欲南下领各州学政事。”
伍晴娘是认真的。
北疆大学堂现任教授为崔瑶,可崔瑶是大学政,一年能在大学堂的日子不过月余,其余诸事都是副教授伍晴娘所管,起初让大学政做教授是为了让人不小看大学堂里的杂学,现如今大学堂日渐红火崔瑶早有辞职之念,崔瑶走了,伍晴娘就是大学堂教授的不二之选。
可她想南下,去贫苦者无力读书,女子无权读书之处。
天下并非只有从前守寡的院落、并非只有檀州、并非只有北疆……在更远的地方,她要去让旁人也进大梦里来。
伍显文抱着自己那颗被卫蔷极为欣赏的脑袋原地转圈儿。
“晴娘,南方多瘴疫,这两年还大灾连连,你……”
看着自己妹妹的脸,阻止的话伍显文没能继续说出口。
“我把云州州学对面的院子卖一套,再卖个铺面,你带着钱南下,别亏待了自己。”
伍显文刚到北疆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家财用来在云州买房,这几年云州城日见繁华读书者云集,大学堂也开在了云州,那五六个铺面六七个院子价钱都翻了几倍。
伍晴娘笑着摇头:“大兄,我这几年出教材、出卷子,还写了两本算学书,没短过钱财,云州的房子十年里只有涨的份儿,你留着来日养老也足够。”
一双小眼转了又转,伍显文不再提此事。
他又无成家之念,这些家财不留给妹妹还能给谁?
为了这次开大会,他将原本整平做球场的晋王府后院腾了出来,一来是做开会之用,二来备足了茶水也让这些官、将有个能大聊天的地方,陈伯横来得早,在这儿跟齐青密三州总监察司长余三娘论起了各处的大案,云州监察司长杜明辛偶尔也趁着午歇来凑热闹,并州学政王无穷与余三娘是好友,来这看望好友听着案子就走不动了,并州将军曲白梨一头白发如雪,本是来拜见陈相,到底也没走成,再后来徐州刺史黄蓝带着学政和徐州各司主事来了,又说起了打徐州的诸事,这院子里就更热闹了。
卫蔷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她半道在绛州停了几天,只比龙十九娘子早了一天,等她到了,院子里几乎算满了,三四百人分着各处议事,着实人声鼎沸。
二月十九,大会开了起来,如往年一样,说的第一件事是粮食,这几年每年都比从前更冷,冬雷夏之类怪事频发,各州各县时有减产,“保田、保种、保肥、保工”是每年都要提的重中之重。
各州刺史与农部又报了下去年的田地和产量,说了下今年要如何开荒、如何推粮种。
麟州军械所又说了下他们改进的农具,他们一直认为蒸汽车头可以替牛拉犁只是杜仲胶产量不足价格又贵难以使蒸汽车头如顾师所想的那般推广,去年年末他们想了个新法子,参照顾师所说的“坦克”用铁打造成销铰链替代铁轮外的杜仲胶,加了一个履带的三轮车头能拉动连牛都拉不动的铁犁。
“此车名为‘履带车头’造价一百贯,麟州军械所现有车头十五架,履带七十副,新造履带车头一架需六日,建与军械所相当的一车厂需五千贯,火力铁车床十架,用熟工三十人,需学一年。”
看着空地上冒着烟往前走的履带铁车头,各州财官纷纷低下头去算账看看自家州府能不能建起一车厂来。
能拉铁犁的车头固然珍贵,卫蔷更看重履带。
“有这个东西,那铁炮是不是也能随车而行?”
坐在轮椅上的麟州军械所所长王仪笑着点头:“做成顾师说得那等模样如今还不行,做成履带铁车载炮还是只能用驽马或牛,这车比寻常木车铁车重上百斤,没有蒸汽机为力源,还不如寻常铁车。”
他说得清楚,卫蔷也听了个明白:“后续还要各位殚精竭虑了。”
王仪笑着看向第一排的财部管事:“林管事今年若是能多批给我们一万贯……”
林管事恍若未闻。
与她别无二致的还有幽州财部管事楚昕,幽州刺史诸葛弘抓着的她的袖子满脸写着“我要那个!!”,她也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颇有些自家谢长史的风采。
说完了粮食接着就是税收,税收说完了是新占各州的抚民,再之后是商贸……说完此处时,已经金乌西斜,晚风簌簌。
“再说完今天最后一事,咱们明天继续。”
符婵抬起头:“该说打南吴了吧?”
龙十九娘子看了她一眼。
“我等所占之地,早已不止北疆,定远军所卫之民也不止北疆百姓,南吴称咱们北蛮,西蜀叫咱们是长安,吴越唤的是北疆……”
所有人静得像是停留的风。
陈伯横转头去看元妇德,见她抬头望向了元帅。
瘦高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藤灰色的衣袍,腰上是一条黑色皮带,她就这样站在众人之前。
沐着天空中最后的光辉。
陈伯横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今天。
泰山崩,旧日落,田地将新。
卫蔷笑着问:“‘黎’这字如何?”
说完,她将字写在了身后的石板上。
“好!绝妙!”陈伯横拔地而起,“黎民之黎,众生之黎,我等正是为普天下百姓而在此,黎字极好!”
卫蔷将石灰笔放下,转过身来。
“从今日起,我等便是黎国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