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金州两地入手,卫蔷所占之地已经几乎要将大梁半包起来,看着悬在墙上的地图,卫蔷的手指从金州一路沿着大巴山往东南划去,越过了房州、襄州、复州等地到了荆州。
还有一条路是向东横穿巴山,从金州直插到荆州西侧,荆州扼守水陆要道,在大梁、南吴、巴蜀、楚国中间,昔年南吴先代国主杨生行以十万大军攻襄阳,如今的襄阳刺史高叔盛之父高褚守城一月,等援军赶到,城中还剩足够一城百姓吃半年的粮。
若是想打围城之战,这襄阳怕是要比太原还难打些。
不想变成第二个杨生行,就得想出办法速战速决。
正在卫蔷沉思之时卫玔儿抬脚走了进来。
“元帅,有密信来。”
卫蔷抬手接过、打开,看着心上所说,她轻轻皱了皱眉头。
她派了两队鱼肠潜入巴蜀,意欲查清那阆州姓沈的人家是不是不留行首领沈无咎一家,没想到鱼肠刚到阆州就得知那家的沈郎君在守孝之时忧思过度也死了,鱼肠潜入沈氏祖坟,却惊见所有的墓上都没有字。如今鱼肠时时守着那沈家,他们家中只有一五十多岁男子和四十多岁的妇人,鱼肠试探了一番,这两人手上都是有些功夫的。
鱼肠又私下将这两人抓了来问,才知道是一对江洋大盗,被人用五十两黄金收买,在阆州沈家装孝子贤媳,他们从未见过给钱之人,至于之前死的那沈郎君其实是一个患了痨病的,同样是收了钱来当孙子。
鱼肠又疑心他们既然是江阳大盗又如何会守诺在这里守孝,他们说两人早就金盆洗手,只想找个地方安生度日,他们入了这阆州沈家以后也算是有了身份的,自然不肯脱逃。
可这般一来,线索又断了。
那主使之人想来是假死脱身,又或者从前就一直不在阆州。
卫蔷早就使人将从前得的沈无咎的画像描画后分发各处,如今也没有消息。
“家主,湛卢将军也写了信过来。”
“没什么要紧事你替我念。”
“是。”卫玔儿缓声道:“湛卢将军说她派人一路护送临江郡王回洛阳,并未有异常。”
卫蔷点点头继续看向地图。
卫玔儿在一旁站着,转头看一眼外面天色,道:“元帅,今日冬至休沐,前面要一起吃汤锅子和饺子,元主事让我喊您一起。”
“冬至?”卫蔷一愣,“我都忘了,好,我一会儿便过去,你也一起。”
“是,元帅。”
卫玔儿说的前面正是站了定远公府正堂的北疆民政诸部的上百人,如今在其中带头的除了晏青红之外就是领长安民部主事的元妇德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上又阴沉下来,大片的雪花软软地落在枯枝白地和定远公府的屋檐上。
卫蔷穿了一件白毛领的黑狼皮斗篷走出后堂,一脚踩在了新落的雪上。
卫玔儿举着伞要给卫蔷撑上,俊眉明目的女子笑着推开:
“这一点雪落在身上我还觉得清醒了。”
说话时,一片雪挂在了她的长睫上。
卫玔儿也收了伞,裹在白色的羊皮斗篷下跟在卫蔷的身后往前走。
“元帅,从后堂到大堂,从大门到大堂……都好远啊。”
走啊走,卫玔儿想起来清歌阿姊说没事要引着元帅说话,便干巴巴说道。
“大门道大堂是我阿父从前检阅将兵之处,后面是阿父、大兄和我的练武场。”
心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卫玔儿心中悔愧。
卫蔷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三叔公从前当是抱着你来过此处,只是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她指了指一面重新砌好的墙:“那院外原本有两棵樱桃树,我每次端午前后回来都爬到树上去摘樱桃,有一年大旱,地里没吃的,鸟把樱桃都啄坏了,竟是连几个能吃的都没人留下,我气得要打鸟,阿茵拦住我说鸟也不过是食不果腹,才将樱桃吃了干净,她还画了一副雀鸟啄樱桃的图。”
卫玔儿顺着卫蔷的手指看过去,只看见了一片白地,一摞砌墙剩的砖放在了墙根。
她想不出元帅气得要打鸟的样子,也想不出那个族人口中“恬不知耻”的阿茵族姐又是如何情态。
元帅看着还很年轻,一点也不想足够当她阿娘的年纪。
可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被回去的定远公府在她的心里只是一些好像很久之前的传说,是祖父的叹息和老泪。
“元帅,大伯公要为阿……卫钢讨个说法,被我祖父摁下去了,他说您尽管放心,长安卫家上下无人再敢闹到您面前。”
“三叔公仁善。”卫蔷仰头看向天上的雪,“我还真想再多几颗长安卫氏的人头,砍给长安的百姓看。”
卫清歌告诉过卫玔儿当年在云州的卫氏旁支想要放弃北疆元帅不仅杀了旁支上下,连自己的血亲都未放过。
想起这些,卫玔儿傻傻地看着卫蔷,只知道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了。
元帅口中的遗憾竟然真的。
……那可实在太好了。
终于走到正堂,卫蔷一进屋子就见一片热火朝天——十来个面前就是一个大铜锅的热火。
这些铜锅是卫蔷特许的,定远公府的后厨离着正堂远,端了饭过来早凉了,走过去吃也麻烦,正堂附近又不好设大厨房,卫蔷干脆就让人在正堂一侧起了个棚屋,在里面摆了十个铜锅,端来的饭可以放在里面热,也可干脆煮些面之类的,长安附近有百姓家做了阴干的细面,征服了一大票从北疆来的将士官吏,放在铜锅里一煮,再加点青菜肉片,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如今那些铜锅都成了汤锅子,热腾腾烧了汤。
卫蔷深吸一口气道:“今日好生奢侈,你们这用的可是羊骨汤啊!”
一见是元帅进来,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元帅!”
卫蔷摆手:“今日过冬至又不是开大会,站起来干嘛?先喝完热汤再涮几片羊肉吃起来是正经。”
说着话卫蔷抬脚也坐在了陈伯横的身边。
“陈相,您可知我为何坐在这?”
陈伯横抬起头看着她:“为何呀?”
“陈二老爷特意嘱咐了不可再使您喝酒,我得看着您,这是其一。其二嘛……这满桌上下只有元妇德懂些诗文,我怕您一兴起开始作诗,只能过来摁着您了。”
这姜假仙儿的外孙女也是个不省心的,陈伯横也已经习惯了。
“我从同州忙到长安,也就今日得些闲暇,吃肉喝汤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喝酒?哪有心思作诗?”
想起自己比从前忙碌十倍,陈伯横有些悲愤,姜假仙儿不过是伤他的心劳他的神,他这个外孙女儿是要他的命啊!
悲愤之下,想痛饮一碗酒,端起来却是热汤。
透过袅袅热气,陈伯横看见外面大雪飘落。
长安的雪,他许多年未见了。
“卫元帅,今年连京兆在内拿下了十一个州,依我看,您不如休养生息一两年,招兵买马,再图荆州。”
“十一州?”眼巴巴盯着锅里羊肉的卫蔷抬眉一笑。
“当啷”一声,正堂大门被猛地打开。
一个穿着青色棉衣的汉子冲进来大声道:
“元帅!大将军薛重私通南吴,怀远中郎将薛惊河与丰州都护府副都督裴道真、定远军纯钧部大队长卫行歌联手将其拿下!”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定远公府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最镇定的反而是卫蔷,她站着一筷子捞起肉道:“你一路辛苦,也一起吃饭吧。大家别愣着,锅里的肉可要老了。”
大门重新关上,其他人互相看一眼,抬起筷子往锅里伸,眼睛又看向了正坐下的自家元帅。
西、西北四州……被、被拿下了?
陈伯横用几十年宦海沉浮的涵养逼着自己佯做无事,却听卫蔷在坐下之际轻声说道:“陈相啊,事情就是这么巧,如今是十五个州了。”
多吃几口肉!赔死这淘气孩子!
大雪飘落,雪花落在檐上阶下,给屋脊上蹲着的麒麟披了件件白斗篷,它们一起看着冷清了许多年的定远公府正堂重新热闹起来。
冬至也是要祭天颁历的大日子,过去数年,纵然圣人身子再差,在这一日都要强撑着往洛阳城南郊的天坛上祭天,在刺骨冷风之中强撑一个时辰。
可今年去祭天的人换成了临江郡王,不,是晋王赵启悠。
赵启悠没有祭天所穿的亲王礼袍,宫内也赶制不出,他本想找肃王借,没想到圣人将自己当太子时候祭天的礼袍给了他。
祭天之后赵启悠在回城的马车上就把礼袍脱了换上旧衣,然后双手托着太子袍进了紫微宫。
在偏殿足足等了四个时辰,都快到了初更之时,圣人才召见了他。
“老幺,衣服给你了便是给你了,你何必与朕这般推辞?”
赵启悠跪在地上,总觉得这大德殿内隐隐有些腥气,对着层层竹屏风趴下,他大声道:
“启禀圣人,弟此去北疆不过微末之功,得亲王位已是圣人恩赐,绝不敢受此恩宠。”
赵启恩斜靠在床头,身上只穿了中衣,也看不见赵启悠的样子。
“阿悠,你我兄弟,我为兄长的想给弟弟些许东西,你何至于如此啊?”
赵启悠还是跪在地上,磕磕绊绊道:“皇兄为君,弟、弟为臣下……”
赵启恩一摆手,一旁的太监将竹屏风撤掉。
他看着赵启悠的头顶,摇头道:“阿悠,你姓赵,是我大梁龙子龙孙,怎么总一副卑微之态?朕给了就是给了。”
赵启悠不敢在推辞,只趴伏在地上。
赵启恩道:“你在北疆见闻如何?”
赵启悠犹豫了一下道:“定远公一直将弟关在小院之中,身边侍从也都被夺走。”
见他如此无用,赵启恩心中一恨。
“你如今已经是亲王,就要拿出王爷的样子来,我找了几位大儒教你,明日起你每日去文思殿听政。”
一听到听政二字,赵启悠仿佛看见自己皇嫂将自己毒杀的样子,趴得愈发真心实意:“皇兄,弟、弟无用……”
“你年少时候也是聪明好学的,不过是这几年荒废了,怎能这般妄自菲薄?”
越看赵启悠这副模样,赵启恩就越发生气,若不是赵启恒因那卫瑾瑜的事恨上了他又是已经被出继出去的,他又何苦用这废物?!
“不必再说,你下去吧。”
看着赵启悠的背影,赵启恩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杀了得自己兄弟手足只剩了一个过继的和一个小废物,这小废物无知无谋不堪重任,却有一副年轻康健的好身子。
这正是他穷尽半生求也求不来的。
要不是,要不是他再无后代……
“我等不及了,你立刻找人拟旨,封晋王赵启悠为皇太……为摄政王,辅佐朝政。”
封了皇太弟,全天下就都知道他不能生了。
思及此处,赵启恩眼前一黑,并非旧疾发作,而是突觉自己谋划一生,如今竟是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