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那个拿着导盲杖的女人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宫原长出了一口气。
“老陆啊,为了咱俩这交情,我算是把良心都丢了。”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把手往脸上一抹,眼泪“刷”得流了下来。
“盛罗!你可算来了,我是真没法儿了,谁也没想到老陆他能走到这一步啊!”
听到男人的哭声,盛罗停下了脚步静听了下,才说:“宫原?你来深圳了?”
“我这是不放心老陆,就从北京跟过来了,没想到我就出去跟人见个面,他、他就这么下去了!”
盛罗站在原地没说话,只听着男人向她哭诉。
宫原的业务能力实在不太熟练,哭了两声没有人接话,他就有点儿哭不下去了。
微微抬起头去看盛罗,他看见盛罗在摸索着打电话。
“喂,楚上青?我是盛罗,有点事情想要麻烦你,陆序可能是去了一趟北京回来之后就自杀了,能请你查一下他在北京都做了些什么吗?可以查流水的,我们的经济切割还没做完……好的,谢谢。”
通话结束,盛罗扶了下自己一边戴着的蓝牙耳机,对宫原说:
“陆序不会自杀,自杀那也太难看了,他不会让自己那么不体面。”
宫原张了张嘴,突然什么胡话都说不出来了。
盛罗比他以为的要聪明的多。
“盛罗,老陆他之前有遗书,财产都给你,他出了这种事儿,万一陆家那边查过来……”
“我也没怕过。”
盛罗勾起唇角笑了笑:“他现在是醒的还是晕着?”
宫原连忙让开门口的位置,引着盛罗往病房里走。
“你也好好跟他说说……”
病房门打开的瞬间门,病床上传来一阵怪异的响动。
宫原看着某个试图坐起来的前凌城一中校草,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老陆,你肋骨都断的能下锅红烧了,你这是折腾啥呢?”
“咳,你别乱说话……我没事儿……”后半截,他是对盛罗说的。
宫原深觉没眼看,无奈地抹了下眼睛。
然后惨叫了一声。
盛罗笑着关上了房门,关门前,她对门外的宫原说:“下次别在手上抹那么多芥末。”
宫原:呜呜呜呜呜!
病房里,陆序看着简单穿了t恤和短裤的女人,虽然对方看不见,他还是努力露出笑容:“宫原是不是跟你胡说八道了?说我什么?想自杀?其实是意外,我……没留神,跌了下去。”
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从前受了一点小小的伤,陆序有无数种方法向盛罗卖惨,看着她在家里为自己忙来忙去,现在看着盛罗站在那儿,断了一堆骨头的陆序却希望对方不要有一丁点的担心。
别知道他有多狼狈,多可怜,也不要知道他有多渴望她。
这个时候再回想从前,他只觉得奢侈。
盛罗没说话,导盲杖点在地上,她缓缓地向他走过去。
“疼就少说话。”
陆序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委屈给擒获了,咬了下嘴唇,他轻声说:“不疼。”
盛罗还是笑了:
“我突然想起来,卓也叫你陆老狗,陆序,你现在真的有点像一条老狗,能争善斗的时候不愿意受一点儿委屈,真的不能动了,就生怕别人知道你受了伤。”
在病床边摸到凳子坐下,盛罗说:“没必要,不是还没死么?没死你总能再蹦跶起来。”
对着一个半边儿摔八块儿的伤者说对方还能蹦跶起来,这伤者还是他的前夫,盛罗这话听起来还真有点幸灾乐祸。
陆序却明白她一贯是这样的人,凡是仰头向前看,自己的生路自己挣。
歪着头努力看着盛罗的手,陆序轻声说:
“疼么?”
“嗯?”
“刚……刚失明的那几年,一点点摸索过来,摔了撞了的,很疼吧?”
当了半个月的“盲人”,陆序最大的感觉就是无助,人没有了眼睛,整个世界都在变得危险,同样的光明笼罩在身上,普通人感觉到的是安心,他感觉到的是可怕。
那些光属于别人,唯独不属于他,走在再平凡不过的街头,他却像是行走在地狱里。
这些就是盛罗从前经历过的。
“眼睛到底是什么?我从前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对不起。”
陆序说。
“别把我想得那么可怜。”盛罗皱了下眉头,舒展开之后她又笑了,“我说过了,我没后悔过。”
她没后悔过,也就不用别人同情或者道歉。
陆序看着她。
黑色的长发柔软地垂在脑后,有点细微的凌乱,在盛罗的身上却像是生机的延伸和外化。
他突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从前。
女孩儿顶着一头金发露出无奈的笑容,从他的教室后门路过。
那本该是他们毫无交集的一个清晨。
却是他心动的开始。
他一直喜欢她,不像宫原他们以为的那样,是因为盛罗救了他,是因为愧疚……他不会爱上救护车和担架,也不会爱为他维持秩序的警察。
他只爱她。
“盛罗,你想过,更好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嗯?”
女人把耳机从耳朵上取下来。
她的头转向了陆序的脸庞。
“更好的人生?要是能多看见别人的笑就好了……以前我总是怕吓到别人,不敢看人,也不敢让别人看我的眼睛,现在听见别人笑,我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的。就像你,以前我希望你能多笑笑,却不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
盛罗的声音里是真切的遗憾。
她恍惚记得陆序应该是长得很好看,却从没留意过,后来记住的只有那种很香的气味儿,像是坐在开花的草地上吃橘子。
哦,还有其他的,比如皮肤很细滑,头发很干爽,后腰的肌肉线条……
盛罗抬手拍了下自己的头,在医院里想起从前的夫妻生活,她实在觉得不太合适。
止痛药的效果在渐渐退去,陆序开始觉得浑身剧痛。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盛罗。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盛罗缓缓站起来:“陆序,你还好吗?”
陆序咬紧了后槽牙,说不出话来。
察觉到了的不妥,盛罗靠近了病床。
“是不是太疼了?”
她用手去摸,在陆序的脸上摸到了湿意。
“不是!”
疼得不行的陆序咬着牙说,
“我不是疼哭了!”
说完,他的眼睛里又有眼泪流了出来,越发止不住了。
盛罗:……
……
下过一场冷雨之后,凌城一中的秋冬马拉松大会就在十一假期后第二个周五的下午开始了。
在高一学生跑出去半小时之后,高二的学生也蜂拥出了学校的大门。
这么一段路全程六公里,要途径老煤场、煤场小区、凌河大桥、过桥之后再从往西从煤矿第三小学和体育场绕回来。
“一二一二!保持呼吸的节奏!”
高二九班的女生们和一开始说好的那样抱团前进,还有人在里面喊号子。
一头黄毛儿的盛罗跑在最前面,不争不抢,带着所有人匀速前进。
每个路口都有学校的学生会成员和志愿者在指挥方向和管控交通,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树上斑驳的黄叶还是湿漉漉的,风中是秋冬难有的湿气。
盛罗换了口气,看见道边还有人给他们加油鼓劲儿。
有些学校周围的店家还在今天挂上了横幅,写着“庆祝凌城一中马拉松,选手喝水半价”之类的大字。
这让盛罗有些庆幸,幸好他们家小饭馆不在必经之路上,不然要是也搞半价,她家小饭馆两天就能被学生们吃垮。
“盛罗,后面的同学看着还行,要不咱们提速吧?”
正式比赛是有对手的,看着有人超过了她们,同学们有些着急。
“没事儿,注意脚下。”
盛罗很清楚,前面两千米她的任务就是让所有人都不掉队。
“哈哈哈!盛狮子干嘛呢?放羊呢?”
有别的班的男生呼啸而过,注意到了她们,还停下来跟盛罗打趣。
盛罗没理他。
男生干脆玩起了原地高抬腿:“你这跑得多没意思啊?咱俩比一段?”
盛罗只管记录自己的呼吸。
男生觉得没趣,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其他的女生气得不行。
“别生气,好好跑步。”盛罗回头看向自己的同学们,“咱们都跑完了前面三分之一,就是赢了。”
眼瞳颜色有些浅,眉毛粗直,眼部轮廓很深……这样的一双眼睛在平时看着又凶又坏,现在的九班女生眼里却觉得这样的目光让人信服。
班长大声说:“咱们都别掉队!盛罗就能早点冲!”
“好!”
“一二一,一二一!”
跑过了第一个一千米,有些女生开始觉得胸肋下缘有些痛感,捂着那些地方,她们咬着牙继续往前跑。
又这样跑了几分钟,盛罗抬起头,看见前面二百米的地方有人举着小棋。
那是三分之一处的标志。
盛罗又回头看了一眼:
“还有二百米了!能不能冲一个!”
“能!”
有女生放下了捂住肋骨的手,疼就疼呗,多大点儿事儿!
盛罗吐出了胸腔里的浊气,眯了眯眼睛看向那个旗子,和旗子后面更远的地方:
“走啦!”
“冲啦!”十几个小姑娘大声呼喊着,冲向了她们的目标。
带领她们过线的时候,盛罗忍不住回头,看见了很多人都累得不行了,却还是在笑着。
“盛罗盛罗你赶紧冲!”
尚有余力的女生们推着她,脸上都是欢喜:
“快快快!”
“行啊!”
收回目光,盛罗继续往前跑。
她也在笑。
常年跟着电动三轮车晨跑的少女爆发出了远超同龄人的力量,像是一只发现了猎物的狮子一样冲向远方,很快,人们就只能凭借她的头发看见她已经超过了很多人。
总是说自己腿粗的刘园园高兴地鼓掌,突然回过神来:
“诶?我不是说要给盛罗领跑吗?我怎么也被落下了?”
打算继续往前跑的女孩儿们又把她也给推了出去。
老旧的墙砖,被填补过的柏油路,永远洗不去煤垢的墙缝,疏疏落落的叶子和苍翠的松树,它们都在看着女孩儿向前冲。
负责第二阶段安全巡查的尹韶雪骑着自行车在外围巡逻,突然就看见了她的同桌出现在了视野中。
“盛罗!快点儿跑!有两个体育生刚过去!”
女孩儿跑过去之前看了她一眼。
尹韶雪愣了下,有些茫然地说:
“刚刚盛罗是不是冲我眨眼了?她也太可爱了吧?!”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同龄人说“可爱”,盛罗却对此毫无所觉,她的步子迈得更大,呼吸变得悠长。
空气冲刷着她的身体,只让她觉得痛快。
作为学生会主席,也是这场马拉松比赛的组织者,陆序没有上场比赛,而是一直等在终点监督比赛成绩。
“高二(三)班李琛陈,第七十五名。”
“高二(九)班秦溪洋,第七十六名。”
当那个金发女孩儿出现的时候,他笑了。
“高二(九)班盛罗,第七十七名,女生第三名。”
远远地看见陆序对自己笑,盛罗一面加速一面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