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蘸碧走进来, 先瞧了瞧扶薇的神色,才低声道:“主子,夫人睡下了。”
扶薇将目光从枯萎的并蒂莲移开, 问:“怎么样了?”
“风寒有药可医。可夫人忧伤过度,大夫说汤药治不了心病, 只能慢慢调养……”
梅姑听闻宿清焉坠下悬崖, 无法接受,亲自出去找,最近偏偏天公不作美连续暴雨,她淋了雨大病一场, 再加上伤心过度, 人直接卧床不起。
扶薇迟疑了片刻,还是去看望梅姑。
梅姑纵使睡着, 眉头也一直紧锁。
扶薇悄声走到床边,瞧着梅姑苍白的脸色, 她也跟着皱起眉。隐隐听见梅姑呢喃着什么, 扶薇俯身凑近去听。梅姑仿若梦中呓语,吐字不轻。扶薇连猜带蒙听见“报应”、“后悔”之类的奇怪词语。
院门忽然被人敲响,在死寂的小院异常响亮。扶薇沉沉的眸光浮起波动,她刚要往外走,去看看是不是夜影卫有了消息,又听身后榻上的梅姑被吵醒。
“是、是有消息了吗?”梅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扶薇赶忙折身回去扶她坐起身。
灵沼知道主子心焦, 从外面进来禀话:“是隔壁宋家的人。”
梅姑有心下床,可虚弱的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急切地说:“请他们进来。”
宋二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 一双儿女宋能依和宋能靠跟在他身后。三个人脸上都是很浓重的疲态。这几日,宋二带着平安镖局的人日夜去找宿清焉, 几乎没有休息。
梅姑瞧着宋家三人的脸色,就知道今日又是一场空。随着一天天过去,儿子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梅姑神色黯然,哑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宋二看着不忍心,道:“刘衡他们还在找。只是晚上看不太清,今晚可能又有暴雨。等明儿个,唤更多人去找。”
梅姑感激地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来,可是一个没忍住,还是掉下眼泪来。
宋能依赶紧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握着梅姑的手,劝着:“您别伤心了,只是还没有找到尸……反正咱们别放弃!还有希望的!”
梅姑红着眼睛点点头,伸手去擦宋能依脸上沾的泥土,说:“这几日你们也都辛苦了,个个灰头土脸的……”
“这是应该的啊!”宋能依气恼地瞪了扶薇一眼,“不像有的人,自己夫君坠崖了,她还能安生待在家里美滋滋享福,既不出去找,也不担心!”
扶薇面无表情地听着,甚至唇角挂着一丝浅淡的柔笑。
宋能依越看越气,她气得直接骂出来:“简直就是个带煞的,接二连三带来霉运!”
扶薇神色不便,仿若没听见。
梅姑干忙帮扶薇说话:“薇薇身体不好,本不如你们的体力。更何况她现在怀孕了,更不能操劳。”
宋能依愣了一下,半张着嘴无话可说了。
扶薇有些惊讶地转眸看向梅姑,默了默,她如实道:“我没有怀孕。”
这下轮到梅姑惊讶了。一双哭红哭肿的眼睛微微睁大望向扶薇,好半晌没反应过来。难道不是儿子做错了事,要对扶薇负责,才忤逆她的意思娶妻?
宋二瞧着牵扯到家事,赶忙说:“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回家去了,一有消息立刻过来告诉你。”
“好。”梅姑点头。
扶薇看向灵沼,淡声:“送客。”
宋能依满心气愤地瞪了扶薇一眼,甚至迁怒到灵沼,连灵沼也得了个白眼。
宋能靠挠了挠头,赶紧拉着姐姐往外走。
梅姑看向扶薇,轻轻叹了口气,释然般说:“原是我误会了。这样也好。”
扶薇看着她,没接话。
梅姑嗓子微哑,涩声道:“之前就觉得你身体不好,怀孕恐怕不合适。”梅姑叹息,“如今更是好事,毕竟没有父亲独自带大孩子也辛——”
梅姑的话戛然而止。她怎么会这样说呢?她怎么就默认儿子真的不在了呢?纵使她心里已经有数了,可一想到相依为命的儿子真的摔死了,梅姑的整颗心都痛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捂面哭了起来。
扶薇搭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力攥了攥袖口,她说:“您别哭了,还在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哭还太早了。”
扶薇语气极其冷静,向来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虽冷情了些,可却让梅姑莫名信服。梅姑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握紧心里那最后的一点希望。
“您好好休息。”扶薇转身往外走。
踏出门槛,扶薇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良久,她慢慢垂下眼睛。
夜里,暴雨轰然而至。
扶薇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呆望着身侧空着的枕头。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面朝床里侧的墙壁。
她逼自己闭上眼睛。
在马车跌下悬崖的前一刻,宿清焉分明有机会自己逃出去的。是他傻,自己不逃推她出去。
扶薇平生最看不清愚蠢之人。
宿清焉这样的蠢货……
她才不会为他的愚蠢而难过,绝不。
第二日,祝明业来寻扶薇。听闻宿清焉死了,祝明业心中窃喜,他假借公事,拿着名册来向扶薇汇报工作。
扶薇接过名册,一行一行看去。
祝明业看着扶薇淡然的神色,心里略松——他就说嘛,一个呆书生死就死了,长公主怎么可能为他忧心。
扶薇只看了第一页,没有往后翻,平静地说:“做得很好,继续去查。”
祝明业脸上挂着笑,斟酌了言语,说:“前几日巧合进了一家酒楼,那儿的京菜正宗极了!简直是拍案叫绝!若您有空,不知可否赏脸去一趟?”
祝明业悄悄打量着扶薇的神色,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院子里的厢房。
平平无奇的厢房有什么可看的?
在扶薇的沉默里,祝明业心里惴惴不安,他壮着胆子再问:“您意下如何?”
“什么?”扶薇看向他。
祝明业一愣,赶忙说:“去尝京菜啊!”
他眼珠子转了转,想到长公主向来将政务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他机灵地改口:“不过下官明天还有些事情要调查,绝对不能因为吃喝耽误了正事!后天如何?后天去尝?”
扶薇半垂下眼睛。
就在祝明业快要失望的时候,扶薇淡淡应了一声“好”。
祝明业喜出望外!
第二天对于祝明天简直是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约好这一日,他早早来迎扶薇。
扶薇在宋能依的白眼里登上马车。
扶薇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
她知道平安镖局的人最近都怎么议论她。可是她大半辈子遭受的议论从未少过。
她怎么可能因为宿清焉这个蠢货死了,而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呢?
绝对不可能。
他不过是她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扶薇冷漠地闭上眼睛。
被祝明业夸得天花乱坠的京菜,并不和扶薇的口味。她只吃了几口,恹恹放了筷,理也不理祝明业,转身就走。
祝明业追在后面,口中喋喋不休。
扶薇没听见。
不仅是祝明业的声音听不见。扶薇走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所有喧嚣都慢慢消了声。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扶薇回到家,看见宋家的人也在。梅姑松了口,点头答应宋二办葬礼。
今日是宿清焉坠崖的第十日了。
他们都说,他的尸体被礁石撞碎,早就沉了水底落了鱼腹。
扶薇脚步生生顿住,她立刻伸手去扶了一下墙壁,强压着眩晕之感,慢慢舒出一口气,缓和下来。
梅姑看见了扶薇,她红着眼睛叹息般说道:“薇薇。我们把葬礼……给他办了吧。”
“好。”扶薇微笑着点头语气淡淡,“早就该办了。”
扶薇收回视线,平静地走进房中。浑然不在意平安镖局的人如何看待她。
能怎么看待她?不过说她冷血无情。可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房门一关,扶薇却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缓了缓,才走到就近的梳妆台上坐下。
桌子上摆了很多个绿檀木梳。
扶薇凝视了许久,从那些绿檀木梳中,取出一个——宿清焉给她买的那一个。
她毫不留念地将这柄绿檀木梳塞进抽屉最里面,重重关上抽屉。
她有那么多绿檀木梳,才不稀罕这一个。
天下男人千千万,她也不稀罕那么愚蠢的一个。
蘸碧在外面轻轻叩门,端着一壶水进来。蘸碧先瞧一眼扶薇的脸色,将水壶放在桌上,道:“天气冷,水凉得快。这壶刚烧好,等一会儿再喝。”
扶薇冷漠地说:“收拾东西,葬礼办完我们就启程离开。”
“是……”蘸碧应了一声。
扶薇觉得屋子里闷,让蘸碧将窗户推开。
宋二和梅姑正在谈论葬礼的事情,声音若隐若现从窗口传进来。
扶薇心口更加闷,一阵烦躁。
她站起身来,去倒水喝。
无情冷血是扶薇给自己的评价,她才不会为了宿清焉掉一滴眼泪。
一个乡野穷书生,他不配。
一个愚蠢的傻子,他不配。
蘸碧转过身来,惊呼了一声:“主子,当心手!”
刚烧开的水从水壶中倒出,早就溢出了杯子,浇了扶薇满手。
可扶薇浑然不觉。
在蘸碧的惊呼声中,扶薇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烫红的手。
“主子……”蘸碧眼睁睁看着扶薇还在倒水,呆在那里无措极了。
扶薇忽然将一壶热水朝着墙壁砸去,巨大的响声中,她怒然转身:“秋火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回来禀话!”
宿清焉这个蠢货不配她上心,可是她恩怨分明,绝对不会让宿清焉枉死。
幕后之人就算是天王老子,她也要他满门狗命!
蘸碧腿一软,本能地跪了下来。
第032章
灵沼和花影听见响动, 赶忙推门进来,瞧着屋内情景。花影下意识问:“主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灵沼机灵些, 小跑着奔到扶薇身边,拿了巾帕给她擦手上的热水, 先惊呼一声“好烫”, 再甜声安慰:“主子您消消气,天大的事儿都没有您解决不了的呀!”
天大的事儿都没有她解决不了的?她想让宿清焉那个蠢货活过来,可能吗?
自成为这个长公主,扶薇心里明白自己的命就是一直悬在那里, 她早就做好了随时在勾心斗角的夺权中死去的打算。
她的命, 不值得啊,那个蠢货。
扶薇许久不曾失态震怒, 蘸碧一瞬间想起扶薇曾经的大怒,吓得腿软。她反应过来, 爬起身, 急声道:“奴、奴这就去派人送信再催!”
扶薇缓缓闭上眼睛,克制着情绪。待她再睁开眼,脸上已经没有了情绪。
三日后,是宿清焉的葬礼。
“主子,您……要披麻吗?”灵沼试探着问。
主子之前不是说只是一年的契约之婚吗?那……似乎不需要给宿清焉披麻戴孝吧?
扶薇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孝衫,抬起手臂。
灵沼赶忙帮扶薇穿上丧服。
宿清焉尸体寻不到, 棺材里是他往日的衣衫。扶薇走在棺材旁边,看着洒满地面的白纸,沉默地跟着送葬队伍, 往山上去。
宿清焉在水竹县无偿给孩童授课,又帮人代书分文不取, 平日里更是与人为善能帮就帮,人缘颇好。他的葬礼,基本上整个水竹县的人都来了。
众人沉默地跟在棺材后面。
梅姑忍不住哭,平日里与宿清焉有交情的人也不少落了泪。一时间呜咽的哭声伴着扬白幡的送葬队伍。
唯独扶薇一滴眼泪也没掉,面无表情地走在棺材旁。连日降雨,路边湿滑,她白色的丧服上不知不觉地沾满了淤泥。
再拐一条路,将要上山。一道黑色的身影一瘸一拐地从远处逐渐走近。
扶薇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望去,慢慢眯起眼睛来。
“清焉……”她忽然提裙朝来人奔过去。
送葬队伍茫然驻足,疑惑地望过去。
看清对方的脸、对方的眼睛,扶薇的脚步慢慢停下来,眼里的笑也散尽。重新恢复跳动的心脏,好似在一瞬间归于死寂。
宿流峥龇牙咧嘴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扶薇。
他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千言万语堵在他胸口,可他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嫂嫂瘦了啊。”
扶薇转过身,重新走回棺材。
梅姑目瞪口呆地望着宿流峥,整个人完全傻在那里。
“谁死了啊?”宿流峥忍着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流峥,你哥死了。”
宿流峥的脚步突然停顿,猛地转头,目如毒蛇般盯着说话的人。他眼中的凶狠浸着杀意。
“你哥才死了!”他咬牙切齿,愤怒地咆哮。
看着母亲和嫂嫂站在最贴近棺材的地方,宿流峥阴沉着脸,快步朝着棺材走去。
他不管身边的人阻拦,用力将棺盖推开。轰的一声响,管盖落地,近处的众人赶忙回避。
宿流峥看着棺材里的衣服,笑起来:“我哥才没死!我哥没死!”
他眼神充满了阴邪之气,可脸上却挂着怪异的笑。
“谁在给我哥办葬礼?谁在咒他!”
有人看不过去了,说:“你哥摔下悬崖尸骨无存,所以你家里给他弄个衣冠冢。唉,你节哀吧……”
“不可能!我哥不可能死!”宿流峥一脚踹响棺材,抬着棺材的人慌忙松了手,将棺材放在地上。宿流峥又发疯了一般将棺材里的衣物扯出来扔一边去。
“让你哥入土为安吧……”
宿流峥狠踹棺材的动作停住,他猛地转过身,循声扑过去,朝着说话之人一拳砸过去。
“我哥不可能死!我哥不可能死!我哥绝对不可能死!”
人群一阵惊呼,纷纷向后退避。
梅姑还没有从儿子死而复生的惊喜中回过神,就被宿流峥发狂的这一幕惊到。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梅姑脸色煞白,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快、快拉住他……”梅姑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人就在恐惧中昏了过去。
宋二赶忙扶住她,朝宋能靠、王千等人喊:“还傻站着干什么!把人拉起来送回家去!”
周围一片乱糟糟。
扶薇蹲下来,将宿清焉落了一地的衣裳捡起来,再一件件叠好,放进棺材里。
她平静地站起身,淡声:“盖棺,上山。”
扶薇平静地料理了宿清焉的葬礼,站在一边看着他的衣物下葬。
一锹一锹的黄土盖上去,逐渐将棺材彻底迈进黄土里。
这是扶薇给自己的最后期限。
她望着这些黄土逐渐覆去,同时狠心决定将宿清焉彻底忘记。
下山的路上,忽然飘起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朦朦胧胧,没有秋日的凉爽肆意,反倒多了几分初夏时的柔情。就像,与宿清焉相识的最初。
回到宿家,扶薇几乎力竭。
隔壁的房间吵吵闹闹,不知道宿流峥又在闹什么。可扶薇完全不关心。她多看看与宿清焉的家,然后忘记这里。
这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搬回绘云楼,然后休息几日等到秋火的消息,启程离开。
扶薇推开窗户,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帘。她视线扫过小院,忽然看见厢房的门开着。
扶薇心里“咯噔”一声,提裙快步奔出去,跑进厢房。
灵沼和蘸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跟出去。
“狐狸呢?”扶薇大声问:“那十一只狐狸呢!”
灵沼反应过来,赶忙说:“今日好些人来帮忙,许是谁将门打开让狐狸跑了。”
“找。”扶薇下令,“给我找回来!”
灵沼和扶薇说话间,花影已经跑进了厢房里查看。并非所有狐狸都已经逃走,有些仍旧缩在厢房的角落。不过还是少了六只。
扶薇一声令下,花影立刻派侍卫在整个水竹县挨家挨户找白狐狸。
天色逐渐黑下去,小雨也越来越大了,跑出宿家的白狐狸逐渐被找回,可还有一只,怎么也不见踪影。
扶薇自己去找。
宿清焉下落不明时,她没有亲自去找过。
今日却为了找一只白狐狸,不顾越来越大的雨,一定要找到。
扶薇浑浑噩噩沿着乡间小道去找,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走丢的白狐狸找回来。
雨越下越大,将她身上的丧服浇透。她走到力竭,脚步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坐在满是淤泥的泥地上。
她慢慢仰起脸,任由雨水浇在脸上。
下雨真好啊。脸上湿漉漉的,只是雨水,绝对只是雨水,绝对不是眼泪。
绝对不是眼泪!
她绝对没有哭。她才不会为了一个蠢货掉一滴眼泪!
跟在后面的灵沼想要上前去扶,蘸碧却拉住了她。
灵沼不解地望向蘸碧,蘸碧轻轻摇头,低声:“主子应该不想别人过去。”
模糊雨雾里浮现宿清焉的面容,扶薇看着这张脸,十分冷静地知道,这不是他。
宿流峥身上披着件不合身的黑褐色长袍,他忍着腿疼,在扶薇面前蹲下来,阴恻恻地盯着她。他已经得知哥哥是为了救这个女人跌下了悬崖。
他问:“摔下悬崖的怎么不是你?”
扶薇望着宿流峥与宿清焉一模一样的脸,轻轻地笑了一下。
带着些咸味的雨水淌进她的唇角,她尝了满口的咸。
宿流峥看着扶薇通红的眼睛,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突然一阵剧烈地疼痛。
像用一把匕首,在他的心上扎来扎起,扎得他整颗心脏血肉模糊。
宿流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扶薇落泪而心口绞痛。为什么?凭什么?这个女人害死了哥哥,他怎么可能因为她而心痛?
宿流峥目光阴沉地盯着扶薇。他本想杀了她给哥哥报仇,可是看见她跌坐在雨中,他好像忘了自己过来寻她的初衷。
宿流峥受不了心脏的疼痛,咒骂一句,转身一瘸一拐地走。
他每走一步,腿上的伤都要疼一下。
宿流峥眉头紧锁。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压在他心口,逼着他一路狂奔归家。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反倒是越想越头疼。
头疾似乎又要犯了,脑袋在被用锤子疯狂捶打,头痛欲裂。
路边的杂草忽然一阵晃动,宿流峥眯着眼睛望去,看见一团白色。
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在雨中瑟瑟发抖。
宿流峥捏着它的后颈,将它从一团杂草中揪出来。他转身朝扶薇走过去,将白狐狸扔给她。
扶薇怔了怔,看着怀里的白狐狸。
最后一只小狐狸,还是被找了回来。
她凝望着这只白狐狸,眼前是宿清焉说要给她做一件裘衣的神情。
他答应给她画画像,给她做秋千,给她做衣裳。这些都还没有做到啊!
什么君子重诺,他可真是个骗子。
宿流峥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梅姑守在门口望着他。她小心去看宿流峥的脸色,焦心道:“腿上到底怎么样了,快给我看看啊!”
“我哥没有死!”宿流峥突然大喊了一声。
梅姑眼神一黯,颓然点点头,自语般:“还没找到尸体,就还有希望……明天……等雨停了,让你送二叔带着平安镖局的人再去找。”
她去拉宿流峥的袖口,哽咽道:“我们回家去了,让娘看看你的伤。”
宿流峥盯着梅姑的脸,问:“你哭什么?”
梅姑迅速擦去脸上的眼泪,挤出一个笑脸来,道:“没有,娘没有哭。”
“不许哭。”宿流峥盯着梅姑,“我哥没有死,你不许哭!”
梅姑难过地点了点头。
“你们都找不到,我自己去找……我自己去找,明天就去,废物你们,我去就能找到哥哥……”宿流峥一边念叨着一边进了屋,砰地一声摔伤了房门,没让梅姑进去。
梅姑掩面落泪,无声哭得肝肠寸断。
梅姑放心不下,待宿流峥睡着了进去看他,果真摸到他额头滚烫,人已经烧了起来。梅姑再挽起他的裤子,看见他腿上血淋淋的伤。梅姑心动不已,拿了伤药给他包扎,又去厨房给他煎风寒药。
扶薇抱着白狐狸从外面回来。她将白狐狸丢进厢房,便面无表情地回到了房间,纵与梅姑擦肩而过,也没看她一眼,更无言。
梅姑心里陷入挣扎。
到底要不要告诉扶薇真相?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是……她瞧着扶薇这十日一滴眼泪也没掉,不见伤心的模样。
这夫妻才三个月,兴许时间还短,本就没有那么重的感情?更何况,这两日蘸碧和灵沼已经在给扶薇收拾东西了,她明天就要搬走了……
儿子的事情,梅姑不敢赌啊。
再说了,儿子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狂,哪里是个合格的夫壻呢?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断了这场姻缘,日后若他发狂,也不至于连累妻子。
梅姑狠了狠心,有了决定。只待扶薇明日搬走,这场婚事就彻底地断了吧。
第二天一早,马车停在宿家门外。花影和灵沼、蘸碧一趟趟将东西往车上搬去。
灵沼询问:“主子,那些狐狸带走吗?”
“不带。”扶薇望着梳妆台,声音漠然。
灵沼有些惊讶,明明昨天主子那么着急纵使冒着大雨也要亲自去找,怎么又不肯带在身边了呢?
灵沼也不敢再多问,应了一声,继续忙碌着搬东西。
东西一件件搬走。
扶薇站起来转过去,她望着开着的房门半晌,又转回身,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里面的绿檀木梳握在手心藏在袖中。
扶薇的马车离开宿家时,宿流峥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呓语。
“薇薇,别怕……薇薇……我会回去找你的……薇薇……薇薇……”
宿清焉想回家。
可是怕扶薇受伤惧扶薇难过,恐惧和焦虑、担忧困住了他,回来的只能是宿流峥。
他吐字不清呜噜呜噜,梅姑凑到他面前,也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扶薇都待在绘云楼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她在等秋火回来。
她在等秋火的调查结果。她不可能就这么离开水竹县,她必然要揪出幕后之人,让其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期间祝明业来寻过她几次,都被侍卫挡了下来,扶薇并没有见任何人。
今年的夏日时节雨水便多,到了秋日雨水竟是越来越多,连绵不绝不愿休。
扶薇时常听着雨水入眠,又被惊雷吵醒。
又一个闷热的傍晚,夕阳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去,天幕之上阴沉沉,正在酝酿新的一场暴雨。
扶薇从寝屋里出去,走到二楼的书阁,随便拿了卷书来读。
枯燥的文字无趣的情节。扶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可是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一般。
她本就不爱读这些情爱故事,何况后来习惯了宿清焉温儒的声线给她诵读,如今她还怎能一个人读下去?
一个个黑色的文字晃动着,在扶薇眼前漂浮着,越来越陌生,彻底读不下去了。
一阵飓风突然吹开了窗户,寒风嚣张地灌进屋内。扶薇侧过脸去躲风,耳畔听见书册被扫落一地的声音。
风停了。
扶薇无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拾吹落一地的书册。
摊开在地面的书卷上,是宿清焉熟悉的字迹。
扶薇看得心烦,只想把有关宿清焉的所有东西都烧了!包括这些他曾誊抄的书册!
她气恼地拿起书卷,想要撕毁,一张纸飘飘然落地。
扶薇垂眼看去。
“愿吾妻浮薇,不再孤若浮萍渺如薇草。伴其左右,白首不离。”
扶薇气笑了。她偏过脸去,不看他的字迹,骂:“连我真名都不知道的蠢货!还想着白首不离!痴心妄想!”
骂完了,她呆立半晌,缓缓蹲下来,将信笺捡起,轻轻放回书册中。她手指抚过书页,将尘埃小心翼翼拂去。
“蘸碧。”扶薇提声唤人,给她拿酒。
蘸碧劝阻——扶薇的身体不能喝酒。
扶薇却云淡风轻地笑笑。
她以前很喜欢喝酒,中毒之后,按照太医的叮嘱戒了这个断了那个,为了保命。
可保命有什么用呢?
倘若当初真的被毒死了,今朝也不至于……不至于连累无辜之人枉死。
扶薇重新每日晚间饮酒。酒很香,只是可惜她酒量很好,永远都喝不醉。
这段日子,整个水竹县的人活得胆战心惊。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宿流峥就一脸戾气地冲进他们家中询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他哥哥,甚至翻找搜查。
有人在宿流峥走后,指了指他的脑袋,说宿流峥疯了。
梅姑又总会提着礼物为宿流峥的叨扰,各种赔不是。
“只要没找到哥哥的尸体,哥哥就没有死!”宿流峥空洞的眼里一片决绝。
梅姑语塞,默默垂泪。
宿流峥白日拼命去找哥哥,可每到了夜里,他又总会情不自禁走去绘云楼,站在阴影里仰望着绘云楼亮起的灯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是想见嫂嫂吗?
可这个女人害死了哥哥。天下没有人比哥哥更重要。他不应该来找她才对。
扶薇酒过三巡,微醺地坐在窗边,朝外望去。
宿流峥站在月光下,他又穿了和宿清焉一样的白色长衫,身姿颀长风度翩翩。
两个人一个仰望一个俯视,四目相对。
扶薇凉声开口:“把他弄上来。”
花影探头望了一眼,赶忙小跑着下楼去请人。
扶薇倚靠在窗边,听着宿流峥上楼的声音。他脚步很重,不似宿清焉的温和有礼。
“你找我?”宿流峥掀起眼皮,目含危险地盯着扶薇。
自从哥哥下落不明,他开始对这个女人生了怨。可脑子里有个声音,莫名警告着他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人。
他以前为非作歹惯了,从未体会过如此憋屈的怨。
扶薇定定看着他。可他这双眼睛实在讨厌得很,毁了这张脸的清隽儒雅。扶薇移开目光,淡淡道:“去把自己洗干净。”
“不是说想和我春风一度?赏你这个机会。”扶薇讥笑,“怎么,想守弟道,不敢了?”
宿流峥扯了扯嘴角,转身跟着花影往浴室去。
扶薇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待宿流峥从浴室出来,回到寝屋,扶薇已经在床榻上。
宿流峥朝床榻走去,挑开垂落的床幔,望向扶薇。
“我哥哥才不见了几日,你就忍不住找男人快活了?”
扶薇抬眸望着他这张脸,好似真的是宿清焉站在床边。
她不会再想宿清焉那个蠢货了。
扶薇伸手,拽着宿流峥的衣襟,将人拽上榻,再把人推倒,坐其身上。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脸,扶薇不喜欢他这双眼睛,扯过一旁的黑纱衣带,将宿流峥的眼睛蒙了起来。
起先扶薇主导,可宿流峥才不会像宿清焉那样规矩温柔。他反将扶薇推倒,从她身后欺上去。
很早前,他就想这样做了。
扶薇不悦,想要将宿流峥踹下床。可是略迟疑,她又放纵了自己。她蹙着眉,将脸埋进柔滑的缎枕里。
扶薇被翻过来时,她望向宿流峥,看见他眼睛上的黑纱不知何时被他自己扯下来了。猛地对上这双眼睛,扶薇的手下下意识攥紧被子,突觉心里和身体都非常不适。
宿清焉拍了拍扶薇的臀侧,哑声道:“嫂嫂走神了。”
扶薇慌忙起身,摸到落到床里侧的黑纱,双手举着蒙上宿流峥的眼睛。
这样,他才像他。
第033章
宿流峥眉毛拧起来。他不喜欢眼睛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他伸手去扯黑纱。
扶薇握住他的手腕,警告:“你要是敢摘了,就滚下去!”
宿流峥慢慢舒出一口气来, 才能用正常语气说话:“嫂嫂怕看吗?”
扶薇冷笑,“是你这双眼睛长得丑。”
她这样说着, 目光却凝在宿流峥的面颊上。透过这张脸, 去看另一个人。
宿流峥烦躁地歪了下头,没有再扯蒙在眼睛上的黑纱,而是伸手在床榻上摸找了片刻,抓到扶薇的双足足腕交叠着抬起, 搭在他的肩上。
扶薇摔进柔软的锦被中, 这样之姿有一种冒犯之感。她皱着眉想要把这个混蛋推走,可是看着那张和宿清焉一模一样的面庞, 她伸出去的手只是抵在宿流峥的胸前片刻,无力地慢慢滑落下去。
柔红的床幔无风自动, 如云似雾地浮晃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窗外飘落细密的小雨, 雨入三千红尘,无声润泽。
柔红色的两扇床幔终于归于平静,隔着外面的纷扰,将旖香湿潮的床榻隔出一方静谧的二人之地。
绘云楼临街而建,窗外的喧嚣传进来的时候,宿流峥突然睁开眼睛, 瞬间清醒。
天亮了,他该去找哥哥了!
他迅速坐起身,捡起落了一地的衣裳往身上套。衣裳穿好时,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刚要伸手推开房门,忽然又鬼使神差地回头。
床幔被他半掀, 若隐若现露出扶薇蜷躺的身影。
她还没有醒。
宿流峥折身回到床榻边,挑开床幔,望向扶薇。
她背对着宿流峥,面朝床里侧。身上只有锦被一角遮着她的臀与腰,大片雪色的肌肤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展现在宿流峥的视线里。而扶薇身上,雪中浮着一道道痕迹,都是宿流峥昨天夜里在她身上留下的。
宿流峥下意识弯腰扯过一旁的被子给扶薇盖上,可刚盖好。他又皱了眉。
他为什么要给扶薇盖被子?没有必要吧?
这女人昨天晚上又骂他又踹他。
宿流峥将刚给扶薇盖好的被子又扯开,摆回原先的样子,如先前那般,只用被子一角搭在她腰臀上。
他阴着脸转身,刚迈出两步又顿住。
好像……是他起来的时候掀开了被子,所以她身上只剩了被子一角。
他重新给扶薇盖被子。视线落在扶薇雪柔的后颈,心中的火苗忽然又升起,他眯起眼睛来,解开衣带,重新上了榻。
扶薇被折腾醒来。她睁开眼,看见宿流峥的侧脸,下意识地唤了声:“清焉。”
宿流峥动作顿停,抬起眼睛盯着扶薇。
扶薇看着这双阴邪的眼睛,霎时清醒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抬脚将宿流峥踹走,宿流峥已经退离。宿流峥沉着脸跳下床,捡起地上的衣裳飞快地穿好,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扶薇喊哥哥的名字,心中执念让宿流峥这个时候也能熄了欲。
他要去找哥哥!他要把哥哥找回来!
扶薇拧眉目送宿流峥摔门出去,她伸手撑着坐起身,身上像被碾过的酸疼。再憋一眼身上的痕迹,她眉心蹙得更紧。她微微偏过头,伸手去揉额角。
房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扶薇舒出一口气来,缓了些,拉过一旁的被子围在身前,才开口:“进来吧。”
蘸碧轻声走进来,心里有些胆战心惊地走近。最近两年,在长公主身边做事很轻松,扶薇待她们都和气,她们的日子不错。
可最近长公主的阴晴不定,让蘸碧想起头两年在长公主身边侍奉时的小心翼翼。那个时候……长公主每天都在下令杀人……
“主子要起吗?”蘸碧毕恭毕敬地询问。
扶薇有些疲惫地半合着眼,她伸手,手指为梳,拢了一下垂落散乱被弄乱的青丝,沉默了一会儿,才沙哑道:“去给我煮避子汤。”
“是。”蘸碧领了命,转身出去交代灵沼。她又折回来,给扶薇拿了衣裳,服侍她起身。
可扶薇并不想起,她重新躺回床榻,直到避子汤送过来。
蘸碧扶着扶薇坐起身,将避子汤递给她。
扶薇喝了一口避子汤,汤药苦得她瞬间红了眼睛。她这身体,明明日日服药,早就吃药如吃饭。按理说,这碗避子汤并不会比她平日里吃的药更苦。
“你日日服药,所用之药已经很多,不能再让你加药了。”
扶薇闭了下眼睛,再喝一口避子汤。还是觉得苦,很苦很苦,越喝越苦。
晚上,宿流峥在绘云楼楼下站了很久,才上前叩门。
花影开了门,看见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放人进来。她回头望向蘸碧,蘸碧轻轻点头。
花影还没转回头,人已经被宿流峥推开了。
“你干什么?”花影皱眉看着这个粗鲁的人。可宿流峥并没有理会她,大步往楼上去。
花影朝蘸碧抱怨:“云泥之别!主子怎么就……”
话说了一半,花影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她转念一想,又说:“也对。主子当初就是觉得姑爷长得好看。姑爷的弟弟和姑爷长得一模一样,主子让他相伴也寻常咯。”
蘸碧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花影追问。
蘸碧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解释。
宿流峥踏上二楼,视线扫过一座座装满书籍的书橱,最后将视线凝在扶薇的身上。
扶薇背对着他,正弯着腰在书案前弄香块。
“嫂嫂。”宿流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扶薇没理他,拿着香扫将对于的一点香灰扫去,而后点起火折子,将祥云图案的香点燃。顿时有香四溢,一道细细的烟直直地往上升。
宿流峥闻着浓郁的香气,走到扶薇身后。他说:“我稳过这个香。”
他又皱眉,只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却并不记得在哪里闻过。
扶薇将香炉的盖子放上去,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寻常的香,到处都有。”
宿流峥将目光从那条直线升起的烟上移开,望着身前的扶薇。他说:“今天也没哥哥的消息。”
扶薇整理香器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已经死了。”
宿流峥空洞的漆眸里立刻浮现焦灼的怒,他抓住扶薇的手腕,拽着她转过身,又将人推倒在书案上。
“我哥没有死!”宿流峥死死盯着扶薇的眼睛,几乎是吼出来。
书案上的青瓷香炉摔落,清脆的一声响,摔得四分五裂,里面装着的香灰如尘土般扬起。
花影闻声提刀冲上二楼,直接将刀刃搭在宿流峥的肩上,呵斥:“松手!”
扶薇目光沉静地看着宿流峥。
在这世上,只有宿流峥坚持宿清焉没有死。她多希望宿流峥的坚持是对的。
“你下去吧。”扶薇对花影说。
花影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刀,瞪了宿流峥一眼,转身下楼。
摔断的香燃尽最后一点郁香,余香温柔萦绕。
扶薇伸手,挡在宿流峥的眼前。
宿流峥拍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烦躁地侧转过身去。
扶薇起身,就势坐在书案上,拿起一旁的笔。她拉过宿流峥的左手,将笔塞进他的手中,道:“给我画一幅画。”
顿了顿,她冷声道:“不会也画。”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闷声:“你说我哥没有死,我就画。”
扶薇轻笑了一声,这一道轻笑之后,她越来越觉得好笑,笑得嫣然楚楚。
“对,你哥哥没有死。”
宿流峥在暴躁的边缘,却因为扶薇这句话而抚慰了心里的暴躁。
人人都说哥哥死了,他终于听见了不一样的回答。
他开心地将扶薇塞到他左手的笔换到右手,绕到书案的另一边,铺开宣纸,给扶薇画画像。
扶薇懒倦地坐在书案上,也不曾调整坐姿。她转过头去,去看宿流峥。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书案上。长长的眼睫遮着他那双讨人厌的眼睛,投影落在他的脸颊,一片静谧。
此时的宿流峥,与宿清焉一般无二。
扶薇目光凝在他的脸上,久久不曾移开,把时间彻底忘记。
宿流峥“啪”的一声放下笔,道:“画好了!”
扶薇坐在桌子上,明明离得很近,她可以看着这一幅画画完,可她一眼也没有去看那幅画,目光全落在宿流峥的垂眼的面颊。
直到他抬起眼睛,扶薇才移开目光,瞥向那幅画像。
宿流峥画了扶薇,却并非画此刻坐在桌子上的扶薇,而是画床榻之内酥身半露的她。
扶薇无语,语气不善地说:“居然能画出来。”
她以为宿流峥不同笔墨。
宿流峥低着头欣赏着自己刚画完的美人,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哥会的,我都会。”
“不。”扶薇反驳。
宿流峥皱眉,抬眼瞪向她。扶薇却已经扶着桌子下去,转身往楼上去。
“你什么意思?”宿流峥追着扶薇的身影往楼上去。
扶薇走路慢,宿流峥大步流星,扶薇还没走回房,宿流峥已经追上了她,握住她的手腕。
扶薇垂眼,看着他握上来的手。好半晌,她才有气无力地说:“要和我一起洗澡吗?”
宿流峥还未作答,扶薇又嫌恶地说:“算了,你腿上有伤,别弄脏了我的水。”
宿流峥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腿。
扶薇挣开宿流峥的手,推开房门进了屋,直接往里面的浴室去。
一天过去,她身上的痕迹还没有消尽。水面浮动,一下又一下碰着她身上的痕迹。
扶薇看得心烦,简单洗过便出了水。她穿衣裳的时候,宿流峥从外面进来。
宿流峥瞥了一眼浴桶里的水,解开衣裳,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架子上随手一扔,他大长腿一迈,跨进去。
扶薇听着水声没有回头。
曾几何时,宿清焉也曾用她洗过的水……
扶薇闭上眼睛,压一压心口的一片杂乱。
她不承认自己对宿清焉有多喜欢,不过是解闷的乐子罢了,不过是他因为救她而死她才记挂罢了。
只要给他报了仇,恩怨了了。她自然就会忘记这个呆书生。
扶薇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手,微微痛觉让她回过神,她松了手,看见指尖在手心压出了印子。
她转身往外走。宿流峥叫住她。
“嫂嫂。”
扶薇回头望去,宿流峥在水中身子往前倾,湿漉的双臂搭在桶沿,他盯着扶薇的眼睛,神态认真地说:“嫂嫂,我想和你在水里做。”
扶薇冷漠地凝视着许久,才漠声道:“脏东西就是脏东西。”
她转身往外走,不理这个赝品。
身后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宿流峥从水中站起身,他跨出浴桶,也不去擦身上的水,大步朝着扶薇追上去。
在扶薇走到圆桌旁时,他追了上来,握住扶薇的腰,将她架起来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也可以。”
“啪!”扶薇一巴掌甩在宿流峥的脸上,将他的脸打得朝一侧偏去。
她抬起的手将要落下第二个巴掌,可是看着这张和宿清焉完全一样的脸,她的手僵在那里,没有再落下来。
宿流峥舔了舔嘴角,漆黑的眼里迸着兴奋,他慢慢转过脸,高兴地望着扶薇:“嫂嫂,继续。”
他抓住扶薇的手,送到自己的脸上拍打。“用力,继续打啊,嫂嫂!”
扶薇闭上眼睛,听着宿流峥不停催促的声音。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声色,却因为声调语气不同,完全成了另外一种声音。
扶薇不想再听宿流峥的声音了,她捧起宿流峥的脸,吻堵他的唇齿。
宿流峥措手不及,被动地承了片刻,反应过来,一边用力撕咬般回吻,一边撕扯扶薇的衣服。
一场错事,满案荒唐。
第二日,扶薇醒来的时候,她习惯性地还未睁眼,先伸手在床榻外侧摸了摸,摸了个空。
她一瞬间清醒,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身侧。
宿清焉不会再出现了。
至于宿流峥,扶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不重要,扶薇才懒得关心他。
估计他又要挨家挨户扰民去找他哥哥,扶薇听灵沼说最近整个水竹县的人都怕了他。
扶薇感慨般叹了口气。身在皇权争斗最中央,扶薇见多了手足相残,甚至父子相叛。宿流峥对他哥哥的手足情,着实让扶薇惊讶,乃至于不可思议的地步。
扶薇又派人去催秋火,话已说到绝处——再无线索提头来见。
已经这么久了,秋火一点消息也没有。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幕后之人确实做了万全准备滴水不漏,而另一种可能则是秋火已经查到了些什么,可牵扯的人身份不一般,需要更谨慎查到更确切地证据。
扶薇立在窗口,望着窗外长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人群,陷入沉思。
她开始猜测幕后主使,几个可疑之人一一浮现在眼前。扶薇再自问——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什么人,她都会不计后果地取其性命。
即使是在十分冷静的现在,扶薇也确信,她会。
灵沼从楼下上来,先打量了一下扶薇的神色,再笑着说:“主子,我找到一个好好吃的蜜饯店!您一定会喜欢的!”
她走到扶薇面前,将装满蜜饯的小碟放在扶薇手边。扶薇瞥了一眼,捏了一块来尝。
“不错。”
灵沼笑嘻嘻地说:“主子喜欢就好!我和当地人打听到几家店的东西特好!我都买回来给您尝!”
扶薇没说话,又捏了块蜜饯来吃,慢慢消去口中今早服药的苦涩。
灵沼瞧着扶薇今日心情不错,又像以前那样把最近听来的几件稀奇事,说来给扶薇听,给她解闷。
扶薇一边听着,一边又吃了几块蜜饯。
“对了,”灵沼问,“主子您还记不记得那个遇害的卖花小姑娘?”
“孙文秀。”扶薇问,“衙门抓到凶手了?”
灵沼摇头,继续说:“不仅没有抓到凶手,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小姑娘遇害了。”
扶薇立刻皱眉,责备一声:“怎么还没查到?”
灵沼缩了缩肩,突然觉得不该说这事儿,这样的事情哪是解闷的?明明是添堵的。灵沼赶忙再说:“之前孙文秀遇害的时候,大半夜谁也没看见,没有人证。但是昨天晚上那个小姑娘遇害的时候,听说有人刚好路过,看见了凶手的背影。想来这次很快就能把真凶捉拿归案的!”
“希望吧。”扶薇不咸不淡地说着。她没有再拿蜜饯吃,转身往床榻走去。
灵沼知道她又倦了,也不再多话,快步走出去给扶薇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然后把房门和窗扇都关好,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扶薇睡得不沉,总是断断续续地做噩梦。一会儿梦见小时候逃亡的日子,一会儿梦见小时候被父亲护着躲避追杀。
她想醒过来,却疲惫地醒不过来。
梦还在继续。
她梦见自己无措地走进京城时,那一双双打趣嘲讽的笑眼。也梦见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惧怕,和后来面无表情取人性命的无情。
梦那么长,好似把她的一生慢慢演走了一遍。
灵沼站在门外,犹豫了半晌,不知道要不要为了宿流峥的事情打扰长公主休息。
她拿不定主意,转头询问地望向蘸碧。蘸碧蹙着眉想了又想,才点头。
如此,灵沼才叩门:“主子,姑爷的弟弟出事了,要被官府的人押走。”
扶薇一下子从沉梦中被吵醒。她尚未睁开眼,先皱了眉,不悦道:“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灵沼缩着脖子噤声。
灵沼和蘸碧对视一眼,刚要转身离去,屋内又传来的问话。
“什么事?”
灵沼赶忙三言两语地解释:“主子,是下午我跟您说的那桩命案。有人证说逃走的凶手是姑爷的弟弟,所以官府的人要捉拿他……”
蘸碧在一旁小声补充:“宿流峥在水竹县的名声向来不太好,现在很多人都坚信这两桩先奸后杀的案子,是他做的。”
可若两桩命案是同一人所为,她们都知道必然不可能是宿流峥。因为……昨天晚上宿流峥一直待在绘云楼,哪儿也没有去,今天早上天亮才走。
扶薇睁开眼睛,无语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抽疼的额角,疲声:“进来,更衣。”
蘸碧和灵沼急忙进屋去服侍扶薇起身。
自搬回绘云楼,扶薇第一次走出绘云楼。
长街上的商贩和路人看见扶薇先是本能地看呆了眼,不过他们很快回过神,朝扶薇露出不满的神情。无他,因为扶薇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裙装。
夫婿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她不仅抛头露面,还穿成这个样子?
简直是不像话至极!
扶薇扫了一眼人群,心中了然他们的指责。不过扶薇向来不在意旁人的评价,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沿着长街往前走。
衙门不远,又是闹市。扶薇就没让花影驱马车,决定走着过去。
还没走到衙门,扶薇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堵在前面,从人群里面传来议论声和喊疼的呻声。
“不是我!我没干!”
人群里传来宿流峥的声音。
扶薇无语,他就这么干喊,别人就能信了?
花影拨开人群,带着扶薇往里走。蘸碧和灵沼跟在扶薇身后。
走到里面,才看见七八个衙役倒在地上,呜呜哇哇地喊疼。再看宿流峥,他一脸戾气地站在中央,满目凶狠。
更多的衙役手拿武器围着他,不过那么人被宿流峥踹翻在地,他们没有敢再上前。
知县早已经从衙门里出来,看着这一幕焦头烂额,他指着宿流峥大喝:“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将凶手捉拿归案!”
衙役们面面相觑,在知县的催促下,略略往前挪了小半步,再不敢上前。
原来团团围住的百姓喊打喊杀要把宿流峥绳之以法,可是此刻也都熄了声,谁也不敢再伸张正义,只是在骂这些衙役胆小如鼠不敢上前制服凶手!
宿流峥心中越来越暴躁。他要去找哥哥,不愿意被这些人围在这里耽误他的事情。
他不理会这些人,转身要走。
“上啊!你们这么多的人难道怕他一个!你们是衙役,担着保护百姓伸张正义的职责!这个人残害了两个小姑娘,想想你们家里的妹妹、女儿!”
知县抖着胡子大喊。一时被吓到的衙役们,这才重新朝宿流峥冲上去,势要制服凶人!
宿流峥眼底有怒火在烧着。可他也不多解释,只是一双赤手空拳应对冲上来的衙役。
将又一个衙役摔出去,宿流峥眼底压抑的恶将要彻底暴露时,扶薇淡淡开口:“他不是凶手。”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看向扶薇。
宿流峥也回头,他晦暗的眸子盯着扶薇,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知县皱了下眉,厉声:“你为何这么说?可有证据?”
扶薇冷声:“给一个人定罪,大人理应先拿出证据,而不是让人自证。”
明明对面是一个纤细的弱女子,可知县也不明白为什么,竟是脊背一凛。再看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反正宿流峥一时半刻也擒不下来,知县干脆就地办案。
他轻咳了两声,道:“本官当然有证人!”
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有衙役将一个人从后面拎出来。证人叫吴山,是水竹县的一个杀猪匠,围在这儿看热闹的百姓几乎都认识他。
吴山指着宿流峥,道:“就是他!昨天晚上我收拾了摊子回家的路上,刚好路过案发现场,亲眼看着他逃走的背影。”
“背影?”扶薇冷笑,“若我没记错,昨天晚上是阴天,伸手不见五指。你凭一个背影认人?”
吴山愣了一下,再目光扫过人群,辩解道:“就、就是很像他!”
“像?”扶薇将目光从吴山身上移开,睥着知县。“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人证?”
围观的百姓也开始动摇。两个无辜的小姑娘遇害,他们义愤填膺。他们只想抓到凶手为死去的可怜人报仇也是希望日后平平安安。
知县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吴山的证词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他道:“本官也没有说一定是宿流峥所为。只是他如今有嫌疑,带回衙门审问调查,有何不可?”
扶薇点头:“顺理成章,并无不可。”
“但是,”扶薇语气平静,“宿流峥昨天晚上一定没有经过案发之地。是这个人认错了人。”
“你可有证据?”知县想了想,又道:“本官知道你的夫壻是他的兄长。既有亲缘关系,你的证词并不能当做人证!”
扶薇的唇畔慢慢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昨天晚上他在我那里。”
知县皱着眉腔调:“你们有亲缘关系,你的证词……”
扶薇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在我的床榻上。”
周遭一片哗然。
知县大人瞪圆了一双眼睛,愣神待在那里,脑子绕不过弯儿,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没有一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名节胡说,还是刚死了夫壻的情况下,和自己的小叔子……?
知县望着面前的扶薇,脸色复杂起来。她能这么说,看来吴山确实认错了人,凶手真的不是宿流峥。
“这是通.奸……要受刑挨板子的!”
“不算啊……她男人已经死了……”
“可是宿清焉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呢!”
“啧啧,真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可惜了清焉怎么就娶了个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人群的议论越来越大声,有人色眯眯地看笑话,有人替宿清焉不值。
“不要脸!”人群中突然有个妇人大声骂了一句,从臂弯挎着的篮子里掏出鸡蛋,朝扶薇砸过去。
花影眼疾手快拉过扶薇躲避,蘸碧和灵沼也赶忙围上来,将扶薇护住。
越来越多的人抓起身边的东西朝扶薇扔过去,有人扔菜,也有人去捡地上的石头。
“快护着主子回去!”花影一边说一边挡在最后。
宿流峥突然抓住一个衙役,将人拎起来,朝着人群砸去。人群一阵惊呼,也顾不得去谩骂扶薇。
宿流峥弯腰,捡起衙役掉在地上的一把刀。
“谁再骂她,我割了谁的舌头。谁再朝她扔东西,我剁了他的手!”
他将手中的刀猛地朝人群掷去,人群惊呼着四散。刀插于地中,挡在一个妇人身前。
妇人脸色煞白,臂弯里挎着的篮子掉落,里面的鸡蛋摔了一地。
她正是第一个朝扶薇扔东西的人。
宿流峥脸色阴沉,大步朝扶薇走过去,他握起扶薇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扶薇瞥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独自往前走,不理会他。
宿流峥在原地站了一息,又大步追上扶薇,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绘云楼走去。
一路上,水竹县的百姓们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事儿,眼珠子死死盯着这两个人,往日热闹的长街罕见的一片寂静。
回到绘云楼,扶薇走到门口,一手扶着门边,脱下沾了外面脏泥的鞋子,跨进门槛,踩着柔软的地毯缓步走进房中。
宿流峥直接大步跨进去,追上扶薇。
扶薇瞥一眼他的靴子,骂一声:“脏东西。”
宿流峥已经奔到了扶薇面前,他抓住的扶薇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他们为什么骂你?”
扶薇讶然,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抬眸打量起宿流峥的神情。
他脸上写着近乎偏执的认真,好像真的不懂。
扶薇气笑了,她骂:“原来你真的这么蠢,连什么是通.奸都不知道?”
“哥哥的就是我的。”宿流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说得极其认真。
“荒谬。”扶薇冷笑。她移开视线,不去看宿流峥的脸。
好半晌没听见宿流峥再开口,扶薇重新看见他,见他眉头紧锁,正在深思。
扶薇叹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了些,道:“不管你和你哥哥感情多好,妻子却是不能共享的。今日你和你哥哥感情好,明日结识了更合得来的兄弟,也要将自己的妻子送过去?比如平安镖局的那些,宋……”
“那不一样!”宿流峥打断扶薇的话。
哥哥怎么能和别人一样?不一样的,那是世上唯一的哥哥。
扶薇看着他皱眉困惑的样子,她伸手,指腹轻抚上他的眉心,低声道:“不懂就不懂吧。”
她转身要走,宿流峥握着她的腰不让她走。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宿流峥追问。他盯着扶薇的眼睛。
既然那是不好的,不对的,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为了帮他,不让他被官兵抓进牢里去吗?
扶薇想了想,说:“因为我不要脸。”
她用力推开宿流峥转过身去,离他远一些。她走到窗口,去吹秋日卷着寒意的凉风。
宿流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莫名其妙的疼痛拉扯着,扯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痛。
为什么痛?他不明白。
扶薇窝进摇椅里合上眼,慢声:“下次进来的时候脱掉脏鞋。”
宿流峥低头,去看自己的靴子。靴子上不仅沾了泥,还沾了不知道哪个衙役的血。
他半张着嘴,皱眉看向扶薇,闷声:“我有话跟你说。”
扶薇轻“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说。”
“我不记得了。”
扶薇将脸偏到另一边去,不想理这个傻子了。
宿流峥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脑子里发堵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转身往外走,将楼梯踩得咚咚咚。
他刚出去,蘸碧就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将屋内的地毯换了新的。
宿流峥坐在二楼,看着她们在楼上楼下上上下下地换地毯。
他心口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压得他越来越烦躁,连坐也坐不住。他躁闷地在二楼环顾,目光扫过架子上的几件衣裳,那是几件精致华贵的男装。
这儿本来都是书橱,衣架放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扶薇总是骂他脏,宿流峥低头看向身上的衣服,又褶又破,还沾着些污渍。
宿流峥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在那几件衣裳里挑了挑,挑了一件竹青的长衫换上,银色的暗纹在阴影处不显,在光辉照耀时泛着美玉般的流光。
扶薇在屋子里眯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外衫披在肩上,懒步下楼,想去二楼翻些闲书打发时间。
她立在门口,怔然望着书案前的人影。
她的清焉回来了,站在书案前正在整理着上面的书册。
“清……”扶薇往前迈了一步,又生生顿住脚步。
宿流峥立刻转过头看向她。
扶薇的脸色瞬间冷下去,她大声质问:“谁准你穿他的衣服?”
她给宿清焉新裁的衣裳今日送到了,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穿了。
扶薇愤怒地随手抓了身侧书橱里的书籍,劈头盖脸地朝宿流峥砸过去。
一本接着一本,书籍砸在宿流峥的头脸、身上,又落叶般散落一地。
宿流峥看着她,没躲。
他不懂扶薇为什么这么生气。衣服而已,他和哥哥的衣服向来共享,更何况扶薇裁这些新衣时,本就是让裁缝量他身材尺寸。
直到扶薇砸累了,扶着衣橱大口喘着气,宿流峥才朝她走过去。
他伸手撑着扶薇的腰,将柔软的身体锢在他怀里。他低头看扶薇气得泛红的脸颊,生涩地说:“你别生气了。”
宿流峥从未哄过人,干瘪的一句哄话,说得别别扭扭。他拧着眉,将脸偏到一边去。
“我不穿了。”
说着,他放开扶薇,向后退了半步,伸手去解身上的长衫。
扶薇看着他的动作,看见他的手背上红了一块,这是刚刚被她扔过去的书籍砸到的。她视线慢慢上移,再看向他的面颊,见他额头也被她砸伤了。
第034章
扶薇抬手, 覆在他解衣的手背上。
宿流峥立刻抬起眼睛盯向扶薇。他总是习惯于低着头,然后掀起眼皮警惕地看人。
扶薇拉住他的手,牵着他往楼上走。
宿流峥皱眉, 不知道扶薇要干什么,任由她拉着他上楼。
楼上寝屋的地面已经换好了新的地毯。宿流峥走到门口, 学着扶薇脱了鞋子进去。
扶薇已经松了手, 转身走到北墙的双开门柜子,她蹲下来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着东西。
宿流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着她曳地的裙子像花儿一样绽着。他的视线慢慢上移, 落在扶薇的细腰、脊背、雪颈, 挽起的云鬓。
“嫂嫂真是无一处不美,即使只是背影, 也优雅如画。这世间最美的花儿,见了嫂嫂也要低头。”
扶薇问:“你跟谁学的话?”
扶薇并非美而不自知的人, 她知道自己容貌出众, 这些年也听过太多或真心或奉承的夸赞。
只是这些夸赞从宿流峥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异。
“好像……是书里。”宿流峥说。
扶薇想了想,隐约记得自己看过的话本里也有类似的话。宿清焉除了给她读话本解闷,不怎么看闲书。没想到宿流峥倒是会看那种闲书。
也是,宿流峥本来就没什么学问的样子看完介文奇饿-羣仈幺肆吧乙流9六散,不像他哥哥那样学识渊博。
扶薇拿着药盒起身, 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说:“这些话太俗了。”
夸也没个新意。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表情,他皱着眉说:“你为什么不爱听?”
书里的姑娘听了这样的话会笑会开心。
书里骗人的吗?
他想哄她高兴。
“嗯?我为什么要爱听?”扶薇抬眸望他一眼, 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也懒得弄明白,她将手里的药盒递给宿流峥, 道:“里面有药,自己用。”
宿流峥低头,看着扶薇塞到他手里的药。
“不用。”他不高兴地说,“我没受伤。”
他明明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红了一片,居然说没受伤?扶薇冷笑了一声:“别不知好歹,我不会给你上药的。”
“不用。”宿流峥还是拧着眉,“没有流血就不用上药。”
扶薇无奈了。她瞥一眼宿流峥额头上的红肿,冷声:“那就给你的腿伤上药。这药能消去疤痕。”
顿了顿,她再补一句:“我讨厌你身上有疤,难看,坏心情!”
“不上药也不会有疤。”宿流峥理直气壮。
他掌心的划伤并没有管过,那些被他一刀一刀划下的伤痕,早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对峙着,也是僵持着。
半晌,宿流峥妥协:“行吧。听你的话有好处吗?”
扶薇被他逗笑了,反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想和你在水里做!”宿流峥直言。
扶薇一怔,脸上的笑也僵住。她冷哼一声,“你爱上不上!”
她转身就走,走到窗边,在躺椅里窝着,听窗外街道的热闹。
宿流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在椅子上坐下。他弯腰挽起裤腿,将腿露出来。伤口早就愈合结痂,不疼了。
在宿流峥的意识里,不疼就不需要上药。
他打开药盒,取出里面的外伤药,他拧开药瓶看着里面晶莹如雪的药膏,已经被用掉了一些。看着这盒药,宿流峥隐隐觉得很熟悉,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用剩的?”
扶薇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当然不是她用剩的,而是宿清焉用过。
秋日的暖阳带着一层火的炙热,拂在面上,像人走进了火种。
宿家宅院被烧的那一场火,突然就浮现在扶薇眼前。
扶薇皱了皱眉,把那场火那个人从脑海中赶走。
她不能因为愧疚再想着宿清焉了,总要慢慢忘记,才能往前走。
扶薇闭上眼睛,慢慢睡去。她睡得越来越轻,仿佛能听见宿流峥的呼吸声,更别说他离开时的脚步声。
扶薇这一觉一直睡到半下午,被灵沼轻轻推开。灵沼走近时,扶薇便醒了,当灵沼刚伸手推她,扶薇便睁开了眼睛。
“有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向主子禀……”灵沼揪着小眉头。
扶薇漠然瞥着她:“你都把我喊醒了,还不确定禀不禀?”
灵沼缩着肩膀抿了下唇,才说:“宿流峥走的时候和我打听知不知今日衙门前扔……扔鸡蛋的那个妇人是谁,家里住哪儿。”
灵沼顿了顿,瞧着扶薇的脸上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她才继续说:“我不知道。然后……我瞧着瞧着他走出绘云楼,在街边随便抓了好几个人询问……”
扶薇沉默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
扶薇带着花影赶到赵家,远远看见宿流峥蹲在赵家院门口。
今日衙门前的事情早就在水竹县传开了,宿流峥又那么大张旗鼓地抓人询问赵娘子的家,水竹县的人怕他生事,早早给赵娘子送了信,让她别回家,先在外面避一避。
扶薇朝宿流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宿流峥抬起脸,将嘴里叼着的一根草吐了,才问:“嫂嫂怎么来了?想和我一起揍她吗?”
扶薇皱眉看他。
宿流峥突然笑起来。他站起身,亮着眼睛对扶薇说:“嫂嫂来了正好!她一个女人,我不想揍她。我把人抓了,嫂嫂你来朝她心口捅刀?”
宿流峥拔起靴子旁的匕首,递给扶薇。
扶薇看着宿流峥的脸,慢慢盯着他的眼睛。
以前只觉得他这双眼睛带着阴邪之气,今日方觉得还有几分孩子气。
扶薇淡淡道:“你要干什么?想杀了她?”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散了个干净,阴森森地说:“她罪该万死!”
“罪罚要相当,赵娘子不至于要陪命。”扶薇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她得罪的是我,又不是你。我不介意,你便不用管。”
“你介意!”宿流峥突然说。
扶薇愣了一下,重新将目光宿流峥的脸上。
在这一刻,宿清焉在茶肆里与说书先生理论的场景突兀的浮现在她眼前。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容。
她怎能不触景生情,心中感怀?她别开眼去,不敢看宿流峥。
宿流峥偏偏抬步绕到扶薇眼前。他语气里带着孤阴森森的决然,他质问:“你怕什么?你不敢吗?”
扶薇轻轻叹了口气,重复:“罪罚要相当,赵娘子不至于要陪命。”
宿流峥认真地想了想,妥协了。他阴着脸,将匕首收回去,闷声问:“那你说怎么罚?罪罚相当,怎么当?”
扶薇抬起眼睛瞧着他气冲冲的样子,转过脸吩咐花影:“去买一篮子鸡蛋。”
“啊?”花影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赶忙说:“可是主子不跟我去吗?”
扶薇只带着花影出门,花影只想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花影挤了挤眼睛,瞥向宿流峥,小声说:“他去买吧?”
扶薇问宿流峥:“你有钱吗?”
宿流峥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去哪儿买?”
扶薇收回视线,懒声:“买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宿流峥听明白了,扶薇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了。
宿流峥很快回来,比扶薇预想的时间快多了。
扶薇瞥他一眼,抬了抬下巴,道:“砸吧。”
宿流峥抓起篮子里的几个鸡蛋,用力一扔,鸡蛋飞过小院,直接砸在墙上,在白色的墙上四分五裂,黄白液体四溅,又沿着墙壁缓缓淌下来。
庭院里的一只黑猫被吵醒,它亮起眼睛,闻着味儿跑过去,大口舔着从墙壁滑下来的鸡蛋汁液。
很快,宿流峥又抓起几个鸡蛋砸过去。黑猫灵敏地躲开,待鸡蛋在墙壁上炸裂开,它再跑过去一个劲儿地舔吃,吃得极香!
如此,宿流峥和黑猫一起上演了一场鸡飞狗跳的画面。
扶薇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花影意外地看向扶薇。自从宿清焉出事,她还没见到长公主像现在这般真心地发笑。
“嫂嫂,你不扔吗?”宿流峥话还没说完,已经将手里抓的几个鸡蛋塞进了扶薇的手里。
“无趣。”扶薇将鸡蛋送还给他。
“嫂嫂你这人可真奇怪,一边笑一边说无趣是什么意思?”宿流峥重新将手里的鸡蛋送回扶薇手里。
“脏死了!”扶薇斥他一句,将鸡蛋又塞还给他。
她立刻朝一旁走了几步,皱着眉,接过花影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手。
脏吗?
宿流峥低下头去看,他摊开握着鸡蛋的双手,手里的鸡蛋在他掌心晃了晃。
第035章
“回去了。”扶薇转身离开。
宿流峥看着篮子里剩下的鸡蛋, 迟疑了一下。他提起篮子,直接把剩下的鸡蛋一股脑地砸到院门上。
正在舔鸡蛋液的黑猫回过头去,看着大门下方滴答滴答的鸡蛋液, 回头猛舔了几口鸡蛋液,然后噌地一声窜出去, 钻到木头院门地下, 疯狂地舔。
真美味啊!
小镇的人不会给抓耗子的猫喂鸡蛋,黑猫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它吃得狼吞虎咽,猫生荣耀地好好享受了一把!
宿流峥追上扶薇,也没走在她身边, 而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回绘云楼的路上, 必然要经过水竹县最热闹的长街。
不过大半日,扶薇和宿流峥的事情已经在水竹县传得沸沸扬扬, 无人不议论。许多商贩连生意也顾不得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 挤眉弄眼地讲着下流话。
扶薇熟视无睹, 缓步往回走,脚步闲庭信步般,没有半分想要焦急赶回去的意思。
别说这些议论,更难听的议论,她又不是没有听见过。
忽然想起自己早就习惯了遭受最恶毒的诋毁和没有道理的黄谣,可宿流峥呢?
扶薇侧过脸, 看向他。
宿流峥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虚无。感觉到扶薇审视的目光,他立刻转头对上扶薇的视线。四目相对, 扶薇看见一双茫然到有些空洞的眼睛。
扶薇失笑。
她怎么忘了宿流峥在水竹县也是个声名狼藉的人,他也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
不过望着宿流峥这双眼睛, 扶薇忽然觉得他和宿清焉有些相似之处。
宿清焉的眼睛干干净净,而宿流峥的眼睛何尝不是另一种不被凡尘所扰?
扶薇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就是这么简短的一个对视,被路边的人看在眼里,又要想入非非,编出些什么来。
唯有单纯的孩童们跑着跳着追着穿过人群,并不像这些大人们传故事。
扶薇正好好地走路,宿流峥突然大步往前迈出一步,一手搭在扶薇的腰上,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直接将人抱在怀里。
扶薇懵了一下,耳畔已经听见了人群的哗然之声。大概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奸.夫.淫.妇居然敢当众搂搂抱抱吧?
不仅是他们没想到。扶薇也是茫然的,她完全不知道宿流峥为什么突然要抱她。
“你干什么?”扶薇蹙眉问出口的同时,又隐隐觉察到哪里不对劲——宿流峥抱她的姿势有一点奇怪,说是抱着她,倒是不如说更像是在护着她。
扶薇将宿流峥推开,微微偏过头,视线越过宿流峥,往他身后望去。
扶薇看见那几个跑闹的孩童,张牙舞爪举起的手里……握着鸡蛋。
扶薇沉默了片刻,道:“那是熟鸡蛋。”
她无语地转身,朝着绘云楼走去。徒留宿流峥杵在原地,他站了一会儿,望着扶薇的背影,大声问:“熟鸡蛋不能砸?”
扶薇懒得理他这傻问题,踏进绘云楼的门槛,迈步进去。
宿流峥想问花影,花影立刻转身,大步追上扶薇。
宿流峥再环顾,视线缓慢扫过周围的人群。所有人在他望过来的时候,立刻低下头去,佯装一直在做事情,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中,祝明业、林芷卉和胡遮坐在窗边,刚目睹了这一幕。
酒楼里别桌的客人一直对扶薇和宿流峥的事情议论纷纷,他们这一桌的人想要注意不到都难。
“真没想到,宿清焉死了才几天啊?她就跟亡夫的弟弟搞上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受迫的啊?宿流峥这个人啊……凶得厉害,一点道理都不讲,和他哥哥完全不是一种人。我看啊,说不定是宿流峥这小子见色起意,欺负寡妇!若真是如此,咱们就算在看在清焉的面子上,也应该替他遗孀做主啊!”
“呸!怎么可能是被迫的?要是被迫的,官爷们要把宿流峥抓进大牢的时候,那个女人也不会自己站出来当众说……说那样的话!真是不要脸啊!”
“说不定是嫂子主动的呢?兄弟俩长得一样,说不定是那个女人思念过度,把宿流峥当成宿清焉了呢?”
“拉倒吧!要我看,就是这个女人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男人刚死了,就爬她亡夫弟弟的床!”
“你们就别争了。这叫蛇鼠一窝,谁也不干净……”
祝明业听着这些对长公主的诋毁,心里一团火烧着。他真想摔了椅子,朝他们砸过去,让他们通通都闭嘴!
可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他哪里有立场训斥这些百姓?难道拿出官威吗?
坐在他身边的林芷卉低着头,明显情绪有些低落。救命之恩总是能摇动一颗少女芳心。在她心中宿流峥一直是个有着侠义之心的大好人。可是……可是水竹县的人都很不喜欢他,避他无蛇蝎。
难道一个人脾气不好,就一定是坏人吗?就不会做好事了吗?
至于宿流峥和他嫂子的事情……
林芷卉眉头拧起来,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不舒服,可是她又知道自己不该心里难受。不管他和谁有怎样的关系,都和她没有关系……
胡遮一双豆大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祝明业一会儿看看林芷卉。他有心说些好话哄祝明业,比如将责任都推到宿流峥身上。
可是林芷卉也在这儿,他倒是不好完全摸黑宿流峥惹得这位大小姐。毕竟这两位是表兄妹的关系,得罪了林芷卉,说不定就连祝大人一块得罪了!
他只好给祝明业倒酒,笑呵呵地夸赞着美食,又绞尽脑汁地说了几件趣事,终于逗得两位贵人脸上露了笑,胡遮这才松了口气。
等送了祝明业和林芷卉他们两位回去,早就天黑许久了。胡遮没回自己的院子,转身就走,离了知州府,直接去了青柳巷。
丫鬟给他开了门,将人迎进去。
历小雨已经歇下了,听见丫鬟禀告,赶忙起身披衣,匆匆迎上去,站在檐下候着他。
胡遮抬眼,看着弱柳扶风的历小雨站在摇曳的红灯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心神一荡,心里的那些烦躁顿时散去不少。
走到历小雨面前,他顺手牵住历小雨的手,又揽着她的腰往里迈。
一贴在胡遮的身上,历小雨仿佛犯了软骨病,连路也不会走了,软软地挂在胡遮怀里,细着嗓子婉转说话:“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晚过来呀。奴家以为您不来了呢!”
“陪京里来的那位祖宗往水竹县去了一趟。”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桌子旁。胡遮在椅子里坐下,顺势勾着历小雨的腰,让她坐在他腿上。
历小雨欠身,去端桌子上的茶壶,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她往前挪拿茶壶的时候,若有似无地在胡遮的腿上蹭了蹭。
蹭得胡遮心里顿时起了一层涟漪。原本这今日陪着心情不好的祝明业,让他很疲惫,今晚过来只不过是觉得待在历小雨身边舒服,看着她就开心,没什么心力做别的。可她扭着细腰在他腿上蹭挪,顿时又把胡遮的心思给勾了起来。
“爷,喝茶。”历小雨坐在胡遮的腿上慢吞吞转身,双手捧着茶杯递给他。
胡遮心神一荡,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慢悠悠地说:“爷忙了几日,脚不沾地儿的,还哪有力气端茶杯。”
历小雨害羞一笑,双手捧着茶杯送到胡遮嘴边,喂给胡遮喝。
“爷在忙什么?说不定雨娘能帮爷出出主意呢?”历小雨将茶杯放下,身子彻底倚靠在胡遮怀里。
胡遮本来不想和历小雨说。毕竟是他犯愁了多日毫无头绪,历小雨一个深宅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不过看着怀中美人如水似云地偎在他怀里,他心情太好,也愿意逗弄般和她说说话。
“京里来的那位大官,看上一个女人。但是这位祝大人和寻常人不同,明明想要那个女人想要得都快发疯了,可偏偏什么举动都不做?只自己在那借酒消愁唉声叹气!”
胡遮越说心里越烦。
“一个女人,原本也不是啥大事儿。若能帮这位大人得偿所愿哄得美人在怀,就是眼前最重要的大事。偏偏这个祝大人是个情种,只会自己躲在角落里害相思,还三令五申不许伤害那个女人!”
胡遮重重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祝明业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他那么大的官儿,想要什么女人要不到?直接将人掳回去强占了难道不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比如,历小雨就是这么到了他身边。
甭管当初愿不愿意,如今历小雨还不是满心都是他,对他撒娇对他放浪,哄他开心?
历小雨并非整日躲在宅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当然关注胡遮的事情,会派人去打听与胡遮相关的事儿。
她一双楚楚的眼睛望着胡遮,听着他抱怨,做一个温柔的倾听者,时不时配合地露出惊讶、无奈的表情。
实则,胡遮说的这些事儿,她都知道。
她抬起纤纤素手搭在胡遮的肩上,软着嗓音说话:“爷,奴家有个主意,可能有些蠢笨。但是……您听一听呢?”
“你说。”胡遮随口敷衍一句,手已经开始不老实地解历小雨的衣裳。
历小雨欲迎还拒地躲了躲,娇笑了两声,趴在胡遮的怀里,眨着水汪汪的脉脉眸望着胡遮,她撒娇般说道:“找个机会,给那个女人用鸳鸯香怎么样?”
胡遮皱了下眉,摇摇头,烦躁道:“祝大人不准动那个女人。”
“可是……”历小雨凑到胡遮面前,含羞带怯地说着,“可是若让那个女人失身给祝大人,才能打破这僵局。让那个女人心软呀。”
“再说了。祝大人那么大……”历小雨夸张地张开双臂,“那么大的官儿,正如爷说的,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只要让他尝了这么一回。他得偿所愿了,也就把人放下了,哪里还会在意爷是不是忤了他的意思?说不定还要夸爷做得对呢!”
胡遮豆大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飞快思索着。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主意,只是一直忌惮着祝明业不准他伤害扶薇,从而没有下手。
“而且呀,若爷担心此举太冒失了,可以不告诉祝大人呀。咱们先把事情做了。若是让祝大人高兴了,再去邀功。若祝大人不高兴呢,咱们就找个人背锅就是了嘛。”
“你这个小机灵鬼!”胡遮笑着伸手在历小雨腰间挠痒,逗得历小雨花枝乱颤地求饶。
胡遮舔了舔嘴唇,纵使有些无力,也硬撑着起身,抱着历小雨往床上去。
不多时,胡遮累得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旁的历小雨转过脸,巴掌大的小脸上没了先前的妩媚和讨好。她望着胡遮的目光,满是嫌弃和……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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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宿流峥都没有再来绘云楼。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一下子冷下来,寒风透过门缝窗缝吹进来,带着彻骨的寒气。
扶薇站在二楼的书橱前,随手拿出一卷书来翻了两页又塞回去,再换一本翻了翻,再塞回去。如此反复,半天都没找到一本想翻的书册。
“来人!”扶薇提声,声音又冷又烦躁。
蘸碧急忙快步从外面进来,飞快瞥一眼桌子上的水还飘着丝热气,知扶薇没有喝完。她转眸望向扶薇,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秋火真的死外头了?”扶薇怒声质问。
蘸碧了然。她知道扶薇这是因为秋火还没有查到谋害宿清焉的幕后凶手而发怒。
“我再派人去催!”蘸碧赶忙说。
扶薇也知道对蘸碧发脾气没有用,她压了压火气,在桌边坐下。
蘸碧快步出去送信,又在心里嘀咕——
扶薇遇刺的次数很多。最近两年还好了些,头几年扶薇刚执政的时候,想要她性命的人简直多不可数。
有时候能查到刺杀的幕后主使,有时候也会查不到。毕竟幕后之人胆敢派人刺杀长公主自然是派出不怕死不怕言行拷问的杀手。
后来扶薇也不再执着于调查凶手。
蘸碧还记得扶薇那个时候云淡风轻地笑着,她说与其花费心力调查,不如把时间和人力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毕竟想要取她性命的人……几乎是满朝文武。
如今好了许多,至少朝堂之中也逐渐有了很多文官武将陆续支持扶薇,不再因她无名无分执政而天然敌意。
蘸碧叮嘱完送信侍卫,刚要转身,听见一楼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
蘸碧脸色微变,快步走下去查看,看见是宿流峥的时候,微怔之余,脚步也慢了下来。
宿流峥快步往楼上去,站在楼梯半截的蘸碧赶忙侧着身子躲避。她不由望向宿流峥,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件白狐裘。
扶薇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她面无表情,实则在心里筹谋着。
人人都说她一个女子当政,是因为贪慕权势。
可扶薇最初扛着所有人反对上朝参政时,不过是因为阿斐年幼,不得不自保的无奈之举。
这些年艰难走下来,遇到无数的磨难和危险,她都没有惧过。可是现在宿清焉被她连累地枉死。
她这个长公主当真是那些老臣们的眼中钉?权利争斗你死我活,扶薇以前也做过向政敌暗下黑手的事情。她愿赌服输,以前从不怨。
可是宿清焉死了。
宿清焉的死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拍在她的脸上。
权势再大不过仍是一人之下,难道当真要她坐在龙椅上,才能将那些政敌变成跪拜的臣子?!
扶薇胸口聚着一口气。
高处站得久了,尝过权力的滋味儿,扶薇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个俗人,是个多权力有向往有野心的俗人!
可是……养父母的恩情、和段斐一起长大的姐弟情,把她困住了。
她爱权势地位,却远没有将争权放在第一的位置。
扶薇正沉吟着接下来的打算,沉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听这不儒雅的脚步声,扶薇就知道是宿流峥来了。她转过头望着门口的方向,直到宿流峥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嫂嫂!”宿流峥紧紧抱着怀里的白狐裘,三步并两步快步奔到扶薇面前。
扶薇语气淡淡:“流言蜚语听多了,不敢来我这里了?”
“听不见!”宿流峥懒得理会那些流言,他献宝似地将怀里捧了一路的白狐裘递给扶薇看。
“送给嫂嫂的!”他总是空洞的漆黑眸子洋溢着灼热的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扶薇的脸,似要把扶薇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印在眸子里。
扶薇低头瞥了一眼,语气淡然:“我不缺衣服。”
看着扶薇这完全不稀罕的样子,宿流峥的脸色在一瞬间阴沉下去,他有些生气地将白狐裘展开,不由分说地披在扶薇的身上。
“穿!”
扶薇无语,偏过脸去。毛茸茸的狐狸毛抚着扶薇的脸颊,扶薇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脸,盯着宿流峥,一字一顿地问:“哪弄来的?”
“我做的。”宿流峥转过脸去。他在生气,气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心血,还要被扶薇嫌弃。
扶薇咬了咬牙,说出口的话却很轻:“厢房里的那些狐狸?”
“是。”宿流峥抱着胳膊,低头欣赏着白狐裘披在府上身上,“十一只不够,我又抓了几只。”
他越看越骄傲,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
扶薇搭在腿上的手于不知不觉中慢慢攥紧,她死死盯着宿流峥,直到后来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宿流峥终于从欣赏自己的杰作中回过神,发现了扶薇的异常。他挑了挑眉,问:“嫂嫂冷吗?”
“冷就更该多穿点。”他弯腰,将披在扶薇身上的白狐裘再拉一拉,更紧密地裹在扶薇的身子上。
好半晌,扶薇紧抿着的唇才微微张开,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咬牙切齿带着愤怒,说出来的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的虚弱:“你为什么非要动他的东西?”
宿流峥疑惑望着扶薇,不明白他又做错了什么。他望着扶薇的眼睛,说:“我听能依说,我哥哥抓了那些狐狸就是要给你做裘衣的。他总是不回来,那我就帮他给你做了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他简直脑子有病冥顽不灵!
扶薇气得抬手,下意识就要朝他脸上甩巴掌!
宿流峥根本不躲,仍旧保持着弯腰盯着扶薇的姿势。只是他皱着眉。他不高兴的时候,眉宇之间立刻浮现出一股阴沉。
扶薇望着他这张脸,抬起的手没有打上去。
宿流峥抓住扶薇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扶薇想要将手挣开,宿流峥不准,用力攥着她的手。
他气得胸口起伏,沉声道:“嫂嫂当真是好赖不知!”
“你哥哥是好,你是赖!”扶薇抬起一脚便朝他踹过去。
使了全力的一脚踹在宿流峥的伤腿上,宿流峥疼得皱了眉。他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扶薇的手,就势盘腿坐在地上。
一高一低的两个人,换了个高低。
宿流峥抬起脸盯着扶薇,阴沉地问:“你就不能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我吗?”
“不可能。”扶薇将脸转到一边去。
替身就是替身,他何德何能和宿清焉相提并论?
扶薇又想起什么,补充:“我不喜欢你哥哥,只是连累了他,心里过不去罢了。”
“你不喜欢我哥?”宿流峥琢磨了一下,心里的愤怒更盛,“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哥?”
他“噌”的一声站起来,将刚刚亲自给扶薇披上的白狐裘扯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不给你了!”
扶薇转过脸看向他,满目愕然。他是真的脑子不正常吧?
她朝宿流峥伸出手,命令:“还给我!”
宿流峥抱着白狐裘往后退。
扶薇这才看见他的右手绑了纱布,她问:“被狐狸咬了?”
宿流峥不理她,紧紧抱着白狐裘转身就走。
扶薇懵了一下才站起身,快步追出去:“宿流峥,你给我回来!拦住他!”
坐在长凳上的花影立刻站起身,想要去拦宿流峥。可宿流峥速度极快,已经闪身到了门口。
房门被人从外面急急推开,宿流峥护着白狐裘往一旁躲避,才免得和来人撞到一起。
秋火纵马日夜赶路而来。他推开房门,看见扶薇,人还在跨门槛,嘴巴已经急声:“主子,查到害死姑爷的人了!”
宿流峥瞬间抬头,漆黑的瞳仁里迅速攀上浓烈的危险之寒。
第036章
秋火说完了, 才发现回春楼里还有外人。他瞥了宿流峥一眼,在他和宿清焉一模一样的面庞上多看了一眼,转过头望向扶薇, 等着请示。
“跟我上来。”扶薇转身往楼上去。
秋火跟着往楼上去,宿流峥亦跟着。
扶薇回头望向宿流峥, 道:“你在书阁里等着我。”
宿流峥站在楼梯半截, 并不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扶薇,显然不高兴扶薇要把他支开。
扶薇缓了语气,带着点哄人的语气说:“你哥哥没有死。你不去找他吗?”
宿流峥忽然冷笑了一声, 不满扶薇这敷衍得好似哄三岁孩童的语气, 他转身就走,也不跟上去了。
扶薇看他一眼, 转身往楼上去,进了茶室。幕后之人牵连颇广, 扶薇并不想让宿流峥知道她的身份。她在圈椅里坐下, 抚了抚额角,看向秋火。
秋火进屋前,先求助似地望了蘸碧一眼。
蘸碧想了想,拽了花影一下,两个人一同跟了进去。
秋火先偷偷瞧一眼扶薇的脸色,才禀话:“平南王。”
说完了, 他立刻抬头去看扶薇的表情。
扶薇眉眼间神色淡然,并没有过分意外的情绪。这段日子,她把能猜到的人猜了个遍, 不管从秋火口中说出谁来,也不意外。
蘸碧和花影对视一眼, 明白了秋火禀话前的犹豫。
这平南王是太上皇的胞弟,也是当年太上皇患了急症瘫痪在床后最顺理成章的继位之人。段斐被拉上龙椅,满朝文武很多人不服气,这个平南王当然是最不服气的那一个。
“调动所有夜影卫,诛之。”扶薇平静地说。
秋火和蘸碧、花影,三个人同时跪下来,齐声:“主子三思啊!”
平南王哪是那么好杀的?朝中重臣多少是他心腹?而且他手中也掌了兵权,人常年在军队之中。想取他性命,实在难如登天。
再言,若平南王这个时候出事,扶薇必然最被怀疑。在那样戒备森严的军中谋杀平南王,不可能不留下罪证。谋杀皇室,那是死罪!纵使扶薇是长公主的身份……
“做不到吗?”扶薇淡声,“多年栽培,原来夜影卫也竟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若就地解散,归乡种田去罢。”
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可是秋火后颈一寒,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危险,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主子!夜影卫无一胆小之辈!属下只是怕主子一时冲动,眼下绝不是除掉平南王的好时机。再待三年,朝中形势变化,兵权慢慢夺回来,再处置他也不迟啊!”
蘸碧在一旁柔声劝:“主子,您以前不是最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平南王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必要除了这个心头大患。只是眼下确实不是好时机啊!”
“而且主子您现在不在京中,和朝中臣子联络也慢。”花影附和,“平南王最忌惮您。若他这个时候出事,朝臣肯定要为平南王请命,向陛下求旨处置您。千里迢迢,形势不利于您啊!”
扶薇听着他们的劝,神色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瞧着她这个表情,秋火、蘸碧和花影心里顿时觉得不好。
扶薇看了花影一眼,道:“你有句话说错了。平南王最忌惮的可不是我。他向来鄙夷瞧不上我。”
扶薇自嘲一笑。
扶薇再道:“他最忌惮的,是壶州那位不知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的先皇子。”
秋火皱眉,蘸碧和花影面面相觑。
“可是……”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先皇子已经死了,那只不过是太上皇的执念罢了。
秋火试探着开口:“壶州那边一直盯着,先皇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扶薇不多解释,只是道:“散步消息,就说李大人找到了先皇子。”
秋火愣住,不明所以。
“同时,”扶薇盯着秋火,潋眸转冷,“杀了平南王。”
秋火慢慢回过味儿来,平南王最忌惮的人确实不是扶薇,而是那早夭的两位皇子。
若那两位皇子被李大人寻到,和平南王遇刺两件事同时发生,两方才是真正势不两立,才是最该互相怀疑的对象。这水淌浑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扶薇乃至如今龙椅上的皇帝才能把自己摘出去。
“还有,”扶薇沉声,“今年也该请王将军率兵回京,论功行赏,共庆新岁。”
这是要把王将军这条暗线抬到明面上来了!
扶薇是怒不可遏,势要杀了平南王给宿清焉报仇。可这不代表她会冲动行事,没有半点准备。
“属下遵命!”秋火应声。他心中也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略有了些准数。只要长公主并非为情所扰不顾一切乱了阵脚,他对长公主的能力有着万分的信任。
秋火领命退下,扶薇这才想起宿流峥。她问蘸碧:“宿流峥走了?”
蘸碧摇头:“一直在书阁。”
顿了顿,她再补充一句:“刚刚送秋火下去的时候,瞧了一眼,苏二郎好像睡着了。”
睡着了?
扶薇起身下楼,去到书阁的时候,将脚步放得轻浅。她提裙穿过一座座书橱,直到走到最里面,看见宿流峥趴在一个小圆桌上睡着了,脸颊枕贴着那件白狐裘。
扶薇的视线落在那件白狐裘上片刻,才慢慢上移,落在他的手上。他受伤的手搭放在桌面,缠在他手上的纱布已经被里面的鲜血渗红了许多。
扶薇眼前莫名想起曾经那些夏日暖风抚过,她偎在宿清焉怀里,帮他给他掌心的伤疤涂抹药膏的情景。
“去把伤药拿来。”扶薇压低声音,吩咐跟在身后的灵沼。
灵沼很快将伤药取了来。扶薇没让灵沼跟着,独自悄声走到宿流峥身边。
她在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将他受伤的纱布剪断、一层层解开。
宿流峥睁开眼,却并不动,仍旧保持着枕在桌面上的姿.势望着扶薇。
扶薇垂着眼,捏着湿帕子小心翼翼将他手指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净,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扶薇抬眸望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拿起药膏抹在指腹,一点一点给他涂于伤口,最后又取了干净的白纱布,重新一层一层给他缠绕。
做完这些,扶薇才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宿流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扶薇。
默了默,扶薇先打破沉默:“一直看什么?”
“看嫂嫂你啊。”宿流峥打了个哈气,“嫂嫂真好看。”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蘸碧故意加重了脚步穿过一座座书橱,走来向扶薇禀话:“主子,知州府送来了请帖,邀您去赴赏菊宴。”
第037章
扶薇头也没回, 淡淡道:“放那吧。”
蘸碧便将请帖放在书案一角,悄声退了出去。
扶薇将伤药、小剪子和剩下的白纱布,依次工整摆放进小药盒中, 她随口问:“待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去找你哥了?”
宿流峥竖眉,不高兴地说:“是你让我在书阁等你的。”
嗯?扶薇回忆了一下, 她好像的确是为了不让他听内幕, 敷衍了那么一句。她“哦”了一声。
“哼。”宿流峥冷哼,“果然。”
扶薇温声与他说话:“害你哥的人我负责杀,你负责继续去找他,好不好?”
宿流峥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凑到扶薇面前, 高兴地盯着她:“你也相信我哥没死对不对?”
扶薇眼神一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每次见了宿流峥近乎偏执地一遍遍强调他哥哥没有死要去寻找他哥哥, 扶薇那颗心好似都能被轻轻地抚慰。
虽然她知道宿清焉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可是她还是掩耳盗铃般点头:“尸体还没寻到, 自然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骗自己, 有时候也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对疼痛的缓解之药。
宿流峥眉眼里的高兴更加强烈。他开心地说:“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只有嫂嫂相信我!只有嫂嫂和我一样坚信哥哥没有死!”
他兴奋地拉住扶薇的手,开心的模样颇有几分孩子气。
扶薇望着他这坚信与兴奋的表情,唇角也慢慢漾出一抹柔笑来。
手背的湿柔让扶薇从思绪里回过神,她低眉望过去, 看见宿流峥弯着腰,低头亲吻扶薇的手背。
扶薇望着宿流峥。她喜欢看他垂着眼睛的模样,他垂着眼睛的时候, 分明就是宿清焉。
丝丝的湿柔在她手背上传开,温柔蜜意紧接着传到扶薇的心里。
那种熟悉的感觉, 扶薇也说不清属于宿流峥,还是……因为他垂眸的样子太像宿清焉,她把宿流峥是宿清焉的错觉,当成了熟悉。
扶薇低头,将吻轻轻落在宿流峥的头顶。
错觉就错觉吧。
错就错吧。
许是扶薇总是不给宿流峥好脸色,甚至斥骂他、打他,此刻扶薇的温柔相待,让宿流峥有些受宠若惊。
他抬起头看向扶薇,漆亮的眸子里噙着困惑。
扶薇伸手轻轻去覆他的眼睛。宿流峥刚要伸手将扶薇的手拿开,扶薇的吻已经落了过来。
唇齿相缠的润甜让宿流峥没有再管扶薇挡他眼睛的手。两个人气息乱时,宿流峥将脸埋在扶薇的胸口,一边吻一边闷声断续地问:“嫂嫂,我的眼睛长得丑吗?”
扶薇没有说话。她闭上眼睛,去听窗外越来越声弱的叫卖喧嚣上。她又在声声撞击里,彻底沉浸在属于三个人的享受中。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宿流峥几乎每个晚上都宿在绘云楼。他来的时间不定,或早或晚,有时候深更半夜才来,有时候却是黄昏时候就到了。
若还没天黑他便穿过长街去绘云楼,必又要惹得街边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宿流峥快步踏上二楼,将楼梯猜得咚咚响。
扶薇坐在书案前,摆弄着香料,遥遥听出他的脚步声。
“今日来得倒早。”扶薇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日头还没有下山呢。”
“想嫂嫂了。”宿流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过一旁的椅子,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贴着扶薇坐下,直接伸手将扶薇手里的香料拿走,然后霸道地将扶薇的手捧在他掌中。
扶薇无语地瞥了一眼弄碎的一块香,转眸嗔他。
宿流峥问:“嫂嫂,你整天待在这里不无聊吗?”
“那你给我作曲弹琴?读书作画?”扶薇反问。
宿流峥迟疑了一下,问:“嫂嫂喜欢这些?”
扶薇猜他也不会这些,叹了口气,道:“算了。”
“嫂嫂不想不出去走走吗?”宿流峥道,“我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好热闹。新开了几个铺子,人很多人在排队。也不知道在卖什么稀罕玩意儿。”
扶薇淡淡道:“出去走走?被他们指指点点骂奸.夫.淫.妇?”
“嫂嫂不喜欢别人这么骂咱俩?”宿流峥无辜地问。
扶薇更无语。
这不是废话吗?会有人喜欢被骂?
哦,有。
宿流峥就挺喜欢被人骂的。
扶薇倒也不是因为流言蜚语不想出门,而是确实没什么心情。她转眸望向窗外,瞧着远处的天云似有些阴沉,恐怕又要连日落雨。若今日不出去走走,很可能要被连续多日的雨困在这儿了。
“那就出去走走吧。”扶薇道。
听说她要出去走走,蘸碧赶忙拿了毛茸茸的斗篷给她裹好。已经是深秋时节,她可万不能吹了凉风染上风寒。天冷之后,扶薇的身体比起先前更差,人如今又消瘦了一大圈。
长街上的人看着扶薇和宿流峥大摇大摆地从绘云楼出来逛街市,不由地撇嘴巴翻眼睛。
可是当扶薇和宿流峥走向某个摊位、商铺时,掌柜的必然笑脸相迎,非常热情地接待着。
毕竟开门做生意,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何况扶薇的有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今日梅姑刚好出门买东西,她正挑着东西,隐隐觉得旁人时不时望她一眼。
梅姑拉住往日里关系不错的武三娘,问:“三娘子,今日……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武三娘欲言又止,干笑着摇头:“没、没什么啊。”
梅姑并不强人所难,不再多问。她转身离去,沿着长街又走了一段,直到看见扶薇和宿流峥走在一起,她这才恍然为什么乡亲们看她的目光那么奇怪。
遥遥望着扶薇和宿流峥站在灯笼摊旁的身影,梅姑久久没能收回目光。
有人看不过去了,躲在角落扯着嗓子说:“要点脸吧!自己不管不顾,别把梅姑这些年的风评给害了!”
扶薇没有循声望去去找喊话之人,而是回头环顾,果不其然看见了梅姑的身影。
这也是自搬出宿家之后,扶薇第一次再见梅姑。
宿流峥是被骂大、嫌弃大的,从来不在意旁人怎么议论他。可是听着别人骂扶薇,他心里生出怒意了。他压了压眼底的寒,冷声:“嫂嫂,罚罪相当。那个乱骂的怎么罚?”
扶薇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回家吧。”
宿流峥皱眉看她。
“你哥哥不在……不在家了,你要多陪陪你母亲。回家去吧。”扶薇将手里挑好的灯笼放回摊位,转身朝着绘云楼走去。
她发现她还是有些不忍心。
毕竟是宿清焉的母亲,宿清焉是个孝顺的人。若他知道他的母亲遭人议论,在天之灵也该难过吧?
宿流峥立在原地,目送扶薇走远,直到她进了绘云楼,他才警告地瞥了一眼躲在阴影里刚刚多嘴的男人。他收回视线,大步朝着母亲走过去,伸手拿过母亲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家走。
梅姑叹了口气。
回到了宿家,梅姑微笑着问:“今晚给你做菊花饼吃?”
宿流峥坐在台阶上,他点点头,也没回头看向母亲。
梅姑迟疑了一下,走到宿流峥身边蹲下来,问:“流峥,你很喜欢她吗?”
“谁?”宿流峥转头。
“薇薇啊。”
宿流峥点头。他紧接着又皱眉,一字一顿:“你不要骂她,我会生气。”
“不骂她。”梅姑轻叹了口气,她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娘,你多做些,我给她带去一些!”宿流峥大声说。
梅姑点头,沉默地走进厨房里。
她坐在灶台前,望着泡在水里的菊花,心情复杂。
可是孩子啊,你若真的喜欢她,才更应该离开她。
梅姑开始盼,盼着扶薇早日离开水竹县,盼着一切都恢复到一切的太平假象里。
晚膳的时候,扶薇胃口不舒服,什么也没吃。
灵沼和蘸碧对视一眼,都有些失落——她们两个今晚做了宿清焉以前常给扶薇做的几道小菜。然而长公主连尝都没有尝,也不知道味道对不对。
今日傍晚去楼下走了一圈,扶薇现在身上便觉得乏。她早早沐浴过,提前上了榻。
果然,正如她所料,她刚上榻没多久,外面就开始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时节的雨水,隔着一堵墙,也能将寒意渗进屋内,纵使屋内燃着金丝炭,效用也不大。
扶薇窝在柔软的锦被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睡着,就听见了宿流峥上楼的咚咚声。
屋内的灯已经熄了。
宿流峥推门进来,在一片漆黑里,眯起眼睛环顾,大步朝床榻走去。“嫂嫂怎么睡得这么早?”
他走到床边掀开床幔,立刻将寒气带进床榻内。
扶薇皱了眉,道:“去把灯点燃。”
宿流峥依言,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着点燃了灯。昏黄柔和的灯光在屋子里缓缓亮起,未照得大亮,却让眼睛一下子舒服起来可以视物了。
扶薇支撑着上半身,望向宿流峥,这才看清宿流峥全身上下湿透了。他果不其然又忘了脱靴子,雨水滴滴答答淌落,弄湿了地毯。
扶薇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嫌弃和抱怨,斥声:“这么大的雨又这么晚,过来干什么?”
宿流峥走到床边,献宝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他将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牛皮纸袋解开,露出里面还残留一丝热气的菊花饼。
“我母亲做的。”他说,“我母亲做的菊花饼特别好吃!”
扶薇看着他全身湿透了,却将怀里的菊花饼护得很好,不由稍微消了气。她缓和了语气,说:“东西放下,先去把自己洗干净。”
蘸碧和灵沼刚烧过水,本是她们要用。宿流峥到了,便将热水先让给他用。不过提水上来仍是花了些时间。
扶薇刚有了睡意就被宿流峥弄得清醒,她坐起身来,用被子拢在身上。
“吃啊。你快尝尝啊,绝对好吃!”
“梳洗过了。”扶薇顿了顿,“明天再吃。”
“可是明天就彻底凉了。虽然明天吃也好吃,可一定不如现在吃味道更好啊!”宿流峥坚持。
扶薇无语地抬眸看向宿流峥。宿流峥执拗地回视她。
“宿二郎,热水都备好了。您快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宿流峥抬手,抹了一下脸颊上正往下淌的雨水,不高兴地转身朝浴室走过去。
扶薇无奈地摇头。她转眸望向床头小几上的菊花饼,淡淡的菊香飘过来,诱着人的味蕾。扶薇迟疑了一下,拿了一块来吃。
刚咬下一口,她便被这菊花饼的味道惊艳了一把。扶薇什么珍馐都尝过,可仍旧不得不承认梅姑的烹调手艺简直是一绝,再寻常的东西从她的手中做出来,都会成为上等的美味。就说这菊花饼,就连宫中每年秋天御膳房做出来的精致菊花饼,也比不过她这样式简单的菊花饼。
宿流峥很快洗好,一边擦头发一边出来,他刚出来就见扶薇抱膝坐在床榻上,小口吃着菊花饼。他再看油纸包里,知道扶薇已经吃了两块了,他高兴地走过去,问:“是不是很好吃?”
扶薇点头,并不吝啬夸赞梅姑的手艺:“你们母亲的厨艺非常好。尤其是做点心,甜软酥香适中,十分适口。”
不过一连吃了两块,再吃就有些多了。扶薇将手里的那块放下,拿过帕子净了手,抬眸看向宿流峥站在床边擦头发。
“你过来。”她说着朝宿流峥伸出手。
宿流峥将手递给她,由着被她拽到床边坐下。扶薇拿过他手里的那方棉帕,帮他擦拭着头发。
嫂嫂的手隔着巾帕抚摸着他的头顶,一阵酥.麻便从头顶直溜溜地窜进了宿流峥的心里。他有些心猿意马,刚刚侧了侧身,肩膀就被扶薇摁住。
“别动。”
宿流峥不再动,安静下来,享受着嫂嫂的伺候。他又拿起油纸包里,那块被扶薇只咬了一小口的菊花饼,把剩下的一口塞进嘴里,大口地吞下去。
扶薇望一眼他鼓起的腮,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将宿流峥的头发擦到不再滴水,便放下了帕子,将他赶到炭火旁自己去烘烤。
只是他的头发没干,一时也睡不了。扶薇让灵沼将琴抱进来。
她起身下榻,坐在桌后,挑了挑琴弦,指腹于琴弦上游走。试音结束,生涩不再,悠扬流畅的曲音从她指间传出来。
她幼时很喜欢琴,可是之后进了京入了宫,再也没有时间和心力碰这些东西。
宿流峥安静地听着,忽然说:“好熟悉。”
扶薇笑笑,摇头道:“你听错了。这是一个人给他妻子即兴做的祈福曲,你当没听过。”
幼时精通音律,使得扶薇将宿清焉弹走的这支曲子,牢牢记了下来。
“我就是听过!”宿流峥皱眉。
扶薇笑笑,不再理他,继续抚琴,心神都落在这琴弦之上。
宿流峥眉峰紧皱,他听着这支曲子,越听越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他拼命去想,越想越头疼。到最后抱着头,痛苦地从椅子上滑下去。
“你怎么了?”扶薇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身。
“我……”宿流峥抓了抓头发。
“淋雨淋病了吗?”扶薇伸手帮忙揉了揉他的额角。
琴声停了,宿流峥的头疼也慢慢得到缓解。他靠在扶薇的怀里,抬起头望向扶薇,说:“嫂嫂,我不疼了。”
扶薇轻“嗯”了一声,道:“那就收拾歇下吧。”
这一折腾,她有些发了。
宿流峥突然握住扶薇的手,一脸认真地问:“嫂嫂,可不可以在琴上做?”
扶薇被气笑了。“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她伸手捏了捏宿流峥的脸。
“都是和嫂嫂各种姿.势快活的画面。”宿流峥如实说。
扶薇把他推开,去浴室重新净了口齿,回到榻上歇下。
夜里,宿流峥爬上扶薇的身,扶薇将脸偏到一边去,警告:“你安分睡你的觉。再来扰我,从我的床上下去!”
一片黑暗里,宿流峥盯着扶薇皱起的眉头。
他与嫂嫂,向来是她说要或者不要。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他想要,非常想。
他盯着扶薇的目光逐渐阴沉下去,越来越寒。
扶薇被他压得胸口不舒服,不由蹙着眉一阵轻咳。她以手掩口,一咳便止不住。
哦,她是身体不舒服。
宿流峥乖乖从她身上下去,端了床头小几上的温水给他。
扶薇坐起身来喝水。
“凉不凉?我让去给你再烧一壶热水?”宿流峥问。
扶薇摇头,又喝了两小口,便把水杯递还给宿流峥,重新躺下,面朝床榻里侧,带着倦意地闭上眼睛。
宿流峥熄了灯,上了榻,在扶薇身后小心翼翼地将手臂搭在她腰上,见她没抵触,才抱得更紧些。
夜里,扶薇是被宿流峥的呓语吵醒的。
“宿流峥?”扶薇皱眉推他。
宿流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老虎,老虎……”他满口只有这两个字,像是躲避着老虎惧怕得往扶薇怀里躲。
他本身就像一只蛮兽,往扶薇怀里躲避的行动仿若撞击,把扶薇撞得皱眉。
扶薇想要推开他,可是昏暗的光阴下,她看着宿流峥闭着眼睛偎在她怀里的容颜,她去推他的手僵在那儿半晌,慢慢落下搭在他的肩上。
“别怕。”她轻轻地哄着,“别怕,清焉……”
她低下头,将吻落在宿流峥的额头,轻柔带哄地亲吻着他,从他的额头吻至他的唇齿。唇齿交融,宿流峥本能地回吻,从那个噩梦里挣脱开。
宿流峥半梦半醒间将扶薇推到柔软的床榻上,化被动为主动亲吻、占有。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出床幔,想要找什么东西。
扶薇的吻落在他的喉结,他想不起来自己要拿什么东西,眼里的困惑散去,情.欲占了上风,他不再去想自己要找什么,而是用力抱进扶薇,将她勒在怀中。他们合二为一,在暴雨的轰隆声相伴之下。
祝明业几次来邀扶薇去赴赏菊宴,将知州府里的菊花夸得天花乱坠。可扶薇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什么精美的菊花没有见过?
祝明业只不过是绞尽脑汁邀请扶薇,希望她多出门走走不要总是困在绘云楼里。当然了,他更大的私心是希望可以更多时间与她待在一起。只要和扶薇待在一起,哪怕离得远些,只要远远看着她,他心里就如潮湿之地被暖阳洒落普照,舒畅不已。
扶薇被祝明业邀请了三次之后,答应下来。
祝明业乐得合不拢嘴,见了属下都要比平日里和蔼许多。
到了十月二十二,知州府举办赏菊宴的这一日,祝明业早早起来,几次询问小厮扶薇有没有来,最后他更是迫不及待地守在院门,徘徊等着。
胡遮将袖中的鸳鸯香藏了又藏,他在今日之前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按照历小雨之计这么干。可今儿个亲眼瞧见了祝明业愣头青般的焦灼,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笑着将鸳鸯香递给了许文静。
“就是你说的从外地买回来的好香?”许文静好奇地瞧着。
胡遮笑呵呵地点头:“那位姑娘喜欢拾弄些香料,城里城外的香料铺子都被她的丫鬟买了个遍。今儿个她来做客,你邀她闲聊时将这香点上。她定然喜欢。她喜欢了,这位祝大人也会高兴。”
许文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胡遮让她好好招待祝大人的心上人,她思来想去,将花厅打扮一新,摆上鲜艳娇嫩的花儿。
守在知州府影壁处的祝明业听见车辕声,循声望去,激动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才款步端方地迎上去。
马车在知州府门前停住,花影先跳下车,摆好踏脚凳。
祝明业赶忙笑着走过去,将花影挤走,想要亲自扶扶薇下车。
可是车门从里面被推开,探头出来的人却不是扶薇,而是宿流峥。
祝明业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也同样僵在那里。
宿流峥瞥了一眼祝明业递来的手,嫌弃道:“拿开,挡道了!”
祝明业回过神,下意识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他脸上先是浮现了尴尬,紧接着心里又生出丝气愤来。
宿流峥从马车跳下来,转身去扶扶薇。
扶薇那张仙子神女的芙蓉面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祝明业心里发堵的感觉才稍消了些。
只是视线扫到宿流峥的时候,祝明业仍是觉得扫兴。
他重新对扶薇笑起来,道:“快进请!我挑了城里几家酒楼的厨子,已经备好了您最喜欢的点心!”
扶薇轻颔首,天然带着丝倨傲地抬步往里走。
戏台子早就搭好了,只是人还没到齐,戏子并未登台。
瞧见祝明业从外面走过来,许茂典夫妇、胡遮夫妇,还有请来的几位宾客皆起身相迎。
许茂典将主位子留给祝明业。可祝明业却停住脚步没往前走,他略弯腰朝扶薇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幕看得许家人和来的宾客们,十分惊讶。
这位三品大员,竟然情种至此?
扶薇瞥了一眼被簇拥着的主位,毫无兴趣。她直接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地方而坐。
祝明业反应过来顿时觉得自己太傻了,长公主这是隐姓埋名来了江南,必然不想暴露身份,怎么肯去做主位?
道理虽是这样,可扶薇在场,却让他坐主位,让祝明业简直是要坐立难安,浑身不自在。
祝明业刚一入座,许茂典立刻摆了摆手,让戏子们登台,唱起国泰民安的戏曲。
官场上的应酬,扶薇见了太多。看着这些人围着祝明业附和,扶薇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不过今日的她不需要盛装出席坐在高座应酬,她待在角落,欣赏着满院的菊花,拿了块菊花饼吃。
刚吃了一口,她就将菊花饼放下,轻摇头,说:“与你母亲做的相比,差距太大了。”
“那我让我母亲再给你做!”宿流峥立刻说。
扶薇又摇头。
罢了,她和宿流峥流言满天飞,成了水竹县天大的笑话,梅姑说不定心里多难受,哪里还能麻烦她。
“嫂嫂喜欢菊花?”宿流峥问。
扶薇没接话,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小口温水。
她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今日赴宴不过是存了别的心思,希望自己……不要总是想着已故之人,多分些心神做些其他事情,散散心。
瞧着扶薇饮水,府里的丫鬟端着水壶过来续水。
丫鬟手一抖,水壶倾斜,温水洒了扶薇一身。她慌忙跪下请罪:“我不是故意的!”
祝明业立刻站起身,望向这边。
第038章
席间之众, 皆随着祝明业的视线望了过去。
扶薇神色淡然。花影蹲在她身边,为她擦拭着衣服上的水渍。
宿流峥从花影手里夺过帕子,他来给嫂嫂擦。
扶薇和宿流峥的那些流言, 席间之众皆有所耳闻。倒是没想到这两个如此不避嫌,众人不由偷偷去瞧祝明业祝大人的脸色。果不其然, 祝明业脸色阴沉, 十分难看。
许茂典回过神,立刻训斥:“毛手毛脚,下去领罚!”
小丫鬟低着头怯生生地应了声“是”,站起身退了离去。
许夫人道:“如今天冷了, 弄湿了衣裳要着凉的。若夫人不嫌弃, 跟我去雅室换身衣裳吧。”
许文静道:“母亲,我陪着她去收拾吧。您还得待客呢。”
“也好。”许夫人点头。
许文静站起身来, 温声细语:“夫人,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吧。”
“有劳。”扶薇站起身, 跟着许文静离去。
宿流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看着宿流峥跟着她, 胡遮一愣,赶忙笑着说:“宿二郎还是别去了吧?妇道人家的闺房……”
宿流峥好像没听见一样,不仅脚步没停顿丝毫,更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般不给面子,实在是胡遮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嘴角抽了抽,勉强维持着脸上尴尬的笑容。
许文静将扶薇带进花厅, 微笑着说:“宿夫人先坐,我让侍女给你拿衣裳。”
她视线上下扫过扶薇的身段,又道:“刚好天冷裁了批新衣, 皆还没来得及上身。宿夫人穿起来或许能稍微宽松一些,只能将就些了。”
许文静不由地在心里感慨, 怪不得三品大员为她方寸大乱,宿家两兄弟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这样的姿容与气度,实在是令人惊赞。别说是男子,就连她这样的女子多望了扶薇几眼,也要跟着放缓呼吸,免得惊了天上人。
许文静刚说完,几个婢女双手捧着衣裳进来。
许文静微笑着友善的语气说道:“宿夫人随便挑一件。”
扶薇抬眸,那丫鬟们臂弯里捧着的衣裳里扫过,随手一指,指了件颜色最寡淡的水墨裙衫。
捧着那套衣裙的丫鬟赶忙上前,将衣裳捧给扶薇。扶薇没接,反而是花影替她接了,然后跟在扶薇身后,去里间换衣。
外间只剩下许文静和宿流峥。虽有丫鬟在,可与外男共处一室,让许文静有些不自在。许文静想起那些流言,悄悄打量起宿流峥。
“你看什么?”宿流峥立刻撩起眼皮,盯向她。
许文静吓了一跳,双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她脸颊上也跟着飞出丝红晕。这不是女人家的害羞,而是尴尬。
她移开目光,端起桌子上的茶水,端起来抿了口气,缓了缓尴尬,才说:“听林姑娘提起你多次,她总是说你很厉害,有一颗侠义之心。不由有些好奇,是我冒失了。”
宿流峥皱眉:“狗屁。”
许文静张了张嘴,瞠目结舌。还从未有人在她面前说粗话。猛地听这样的话,让她整个人都呆住。
“什么侠义之心?”宿流峥目露嫌弃,“没有!”
里间与这儿一墙之隔,扶薇在里面换衣裳,将外面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她不由弯唇,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许文静尴尬地笑笑,终于意识到和面前这位宿二郎无法交流,她不再主动开口说话了。
她又忽然想起胡遮告诉她这位宿夫人喜欢香料,将胡遮先前给她的香料拿出来,令丫鬟在屋内点燃。
宿流峥吸了吸鼻子,说:“不好闻。”
不好闻吗?许文静轻嗅,觉得还好吧。这香的味道有些特别,她不曾闻过。
扶薇从里间出来,宿流峥和许文静同时抬眼看向她,皆是眼前一亮。
纵是低调寡淡的颜色,可人生得艳丽呀。别人是衣裳衬人,而扶薇此刻则是凭借这一张脸蛋一股气度,将这件寻常的衣裙衬得飘飘然了。
许文静新裁的这批衣裳里,她唯独对这件不满意,觉得样子简单颜色也不过艳丽。可没想到穿在扶薇身上这样缥缈若仙。可她很快明白过来,不是因为衣裳才将扶薇衬得好看。若是她来穿这套衣裳,必然是不好看的。
宿流峥倒是直接许多,直言:“嫂嫂真好看。”
许文静回过神,赶忙接腔:“宿夫人容貌出众,我这最普通的衣裳是沾了夫人的光了。”
“多谢。”扶薇对许文静笑了笑,转身朝桌上的香炉走去。
她一出来就闻到了香味儿,她俯身凑近轻嗅,询问:“这是什么香?不曾闻过。”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许文静道,“夫君从外面带回的,我竟是忘了问叫什么名字。宿夫人若是喜欢,那我改日送夫人一些。”
扶薇只是对没有闻过的香料有一点好奇,并不觉得这香料有多好闻。她浅浅一笑,道:“那倒不用麻烦了。”
许文静微笑着点头,询问:“夫人是想在这儿小坐一会儿,还是这就往菊花宴去?”
扶薇今日来赴宴,本来是想散心赏菊的。可瞧着知州府里的菊花也就那样,没什么珍稀的品种。宴席之上众人围着祝明业的官僚之风太浓重,让扶薇有些反感。她已经想走了。
“有些不舒服,这就打算回了。”扶薇道。
“真么早。”许文静惊讶蹙眉,“是我们招待不周,府里丫鬟做事不利索,让夫人扫兴了。”
扶薇对这个一板一眼说气话来语气却很温柔的许文静有些好感。她说没有,又说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许文静不好执意再留,只能含笑客套道:“下次再单独宴请夫人。”
没有那些臭男人,说不定还能愉快些。扶薇颔首答应了。
许文静刚要送扶薇离去,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声,隐隐听见很多人朝这边走来。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许文静侧首吩咐丫鬟。
扶薇挑了挑眉,隐约猜到来者恐怕是要往这儿来。
扶薇没有猜错,一大群人以祝明业为首,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花厅来。
婢女将花厅的房门打开,祝明业一脚跨进来,焦急环顾,对扶薇急声:“长……快出来!屋子里的香料有问题!”
扶薇回眸,望了一眼桌上的香料。
宿流峥立刻转头,去看桌上的香炉,那升起的烟线直直往高处去。
花影已经瞬间寒了脸,抬手一挥,香炉被她掀翻在地,正染的香块被压灭。
祝明业下令让随从将花厅里所有窗扇都打开。
“去找个大夫来!把整个南源城的大夫都给我叫来!”祝明业冷声。
胡遮神色莫测,烦躁地瞥了一眼林芷卉。他不明白林芷卉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菊花宴上揭发丫鬟故意弄湿扶薇的衣裳,再将她带去有毒香的花厅。
许文静被这一出吓到了,快步奔到胡遮面前,问:“夫君,怎么回事?”
胡遮咬着牙,没说话。
扶薇淡淡扫过胡遮和许文静,心下有些了然。
见到扶薇没出事,祝明业重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林芷卉,问:“芷卉,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芷卉抿了下唇,嘀咕:“我恰好听见胡遮和下人密谋!”
“你胡说!”胡遮气得指向林芷卉。她怎么可能恰好听见他和下人密谋?这是不可能的!他没有和任何下人提过这件事!香料是历小雨给他,他转身给了许文静,中间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下人知情。
林芷卉冷笑了一声,反问:“难道这香没有问题?”
胡遮语塞,继而语无伦次:“什么香?我不知道!”
“可是你夫人刚刚说了,这香是你给她的!”
胡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飞快地想着对策。
宿流峥听得不耐烦,暴躁问:“那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宿流峥一发问,林芷卉立刻顾不得和胡遮呛声,立刻望向宿流峥,解释:“那种香叫鸳鸯香。是、是……是一种能乱人神志和意识的药……”
毕竟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提到这种香料,林芷卉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可她虽然说得模模糊糊,可是这种香料的名字几乎已经暗示了其作用。
“大胆!”祝明业气炸了。他睁大眼睛指着胡遮,“你当真如此胆大包天?”
林芷卉立刻说:“他贪图宿夫人的美色,想要将人迷晕了,占为己有!”
胡遮愣住了。他瞪圆了一双小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林芷卉。
什么玩意儿?
他以为自己的计划被林芷卉知道了,可是她在说什么?没错,那东西确实鸳鸯香,他也确实借着许文静的手给扶薇下致幻的药。可是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拥有美人啊!他完完全全是为了祝大人啊!
“你、你你……你胡说!”胡遮被气得方寸大乱。
许文静立在一旁,蹙眉望着自己的夫君。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夫君是这样的人。可是……可是夫君以前并不喜欢香料,怎么就那么突然给了她香料呢?冬儿那丫鬟平日里稳重,是真的不小心将水洒在宿夫人身上吗……
怀疑的种子在许文静的心里种下。
祝明业的手下拽着找来的大夫,大步赶来。文弱的大夫被拽得脚都快要离地。侍卫松了手,大夫脚步一虚,扶着一边的义椅子大口喘着气。
“去查那香料里掺了什么东西!”祝明业厉声。
被抓来的大夫被一屋子的大人物的阵仗唬到了,他来不及休息快步走过去,蹲在那打碎的香炉旁边,手指捻了些香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甚至舔了一下。
“好像……好像是鸳鸯香?”大夫说得不是很确定,“如果想要确认还需要寻些药材,放在一块花上些时间,看看反应。”
他既然能说出鸳鸯香,在场众人便知林芷卉所言不假。
很快,祝明业的侍卫又抓来别的大夫过来查看。有的没看出来,可看出来的大夫说的都是鸳鸯香。
那个唤冬儿的丫鬟也被架了过来,她跪地哭诉:“姑爷让我假意弄湿宿夫人的衣裳。别的事情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吓得直哭。
“你好大的胆子!”祝明业气得胸腹都要炸开,“真是色胆包天,胆敢生出这样狂妄歹毒的色心!”
“我不是我没有!”胡遮慌了。他环顾屋内,岳丈大人低着头陷入沉思,许文静红着眼睛满眼失望地望着他。
“我……夫人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想要强占她!”胡遮急声。此刻的冤屈之感实实在在。
许文静失望地摇头,向后退了半步,哽咽道:“你居然让我下毒,若今日你如愿了,那就是害我成了帮凶……你……”
扶薇早就站累了,坐在玫瑰小椅里,悠闲地瞧着他们审问、对峙。
祝明业看了扶薇一眼,心有余悸。他绝对不能放过胡遮这个色胚小人!他冷声一声,睥向许茂典,问:“人证物证具在,许大人当如何判案?”
许茂典道:“自然该依法惩治,胡遮虽为下官,可下官绝对不会姑息!只是幸好林姑娘告知及时,没有让他得逞。依下官之见,先重打五十大板,而后拘押服刑一年。祝大人意下如何?”
祝明业还未开口,宿流峥嗤笑了一声,冷声反问:“就这?”
许茂典嘴角抽了抽。这还不满意?可这的的确确是按照律例判的,他并没有徇私。
胡遮清楚地感觉到岳丈要放弃他,他“噗通”一声跪下来,跪行至祝明业身边抓着他的长衫衣摆,急声:“大人,我都是为了您啊!没错,那香料确实是鸳鸯香,也是我让冬儿故意将那个女人的衣服弄湿。”
“但是!我绝对没有私心,都是为了大人您啊!看着大人整日为了这个女人魂不守舍,绞尽脑汁想要帮大人得偿所愿。所以才出此下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短暂的眼神交流。这段时日胡遮对祝明业的奉承,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时之间,众人倒是有些摸不准,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扶薇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祝明业,问:“祝大人,倘若他将我迷晕了,祝大人敢吗?”
祝明业下意识摇头,甚至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他怎么敢?!
长公主就算脱光了躺在他面前,他也不敢碰长公主一根手指!
前年,曾有过一个武将对长公主起了歪心思。结果怎么着?长公主下令,当着十万士兵的面儿,将那个武将阉了,又把切下来的东西塞回其口中。那个武将羞愧难当,回去之后就上吊自杀了……
想起曾经的事情,祝明业更是觉得脊背生寒,一脚将抱着他腿的胡遮踹开!
起先还是气愤胡遮对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如今倒是怕自己被他连累!
祝明业躬身走到扶薇面前,恳切道:“我真的不知情,你要信我!”
扶薇柔柔一笑,颔首:“自然信你。”
信你没这个胆子。
宿流峥看着他们两个那么近地四目相对亲近说话,他胸口起伏烧出了一丝怒意。
一个侍卫手里的刀突然脱了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宿流峥已经将刀朝胡遮劈了过去。
胡遮立刻尖叫连连,双手捂着血肉模糊的裆裤满地打滚。
看着被砍下来的玩意儿,在场的女眷们皆是变了脸色,急急转过身去,不敢多看。
宿流峥将刀还给侍卫,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刀被他拿走了。
宿流峥看向扶薇,却见扶薇的脸色有些冷。
扶薇站起身,往外走。经过许文静身边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淡声:“会派人还夫人新衣。”
言罢,她再不理会屋内众人,离开知州府。
宿流峥追上去,快步超过扶薇挡在她面前,疑惑问:“嫂嫂觉得我做得不对?”
扶薇静静望着宿流峥浮着阴森的眼睛,没说话。
宿流峥心口烦躁,人也暴躁起来:“嫂嫂总是说罚罪相当,又没取他性命,怎么就又惹你生气了?”
若按他的意思,就该一刀将胡遮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他……他是怕嫂嫂又不高兴。
“你没有做错。”扶薇道。
“真的?”宿流峥疑惑地望着她。
扶薇轻轻颔首,“真的。”
没有做错,可是他却不像他。
扶薇再往前走,宿流峥没有拦。他跟着扶薇登上马车,一路上,几次看向扶薇。
嫂嫂说他没有做错,可是嫂嫂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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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遮被宿流峥砍掉了命根子,又挨了板子关进牢中,这消息传到青柳巷,历小雨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抬起头望着被院墙隔出的方方正正一小片天,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是她联系了林芷卉,在背后将胡遮推下万丈悬崖。
她缠着胡遮给她哥哥报仇,不过是为了趁着京里的大官在这儿,勾胡遮做错事被惩处。
她怎么可能想替哥哥报仇呢?是哥哥为了讨好胡遮,把她卖了,从此被关在这一小方宅院!
她给胡遮鸳鸯香献计,更是要治他于死地。连日担心,好在是好结果!
历小雨长长舒了口气。恶人总会有恶报的,若时候不到,那就自己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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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薇的马车回到绘云楼。宿流峥坐在角落里,没有想下车的意思。
扶薇转眸望向他,道:“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她起身下车,并没有理会宿流峥。
独留宿流峥困在车厢里的阴影里。他眸色几经转变,忍不住欠身,掀开垂帘一角往外望去,看见嫂嫂走进绘云楼,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宿流峥不懂扶薇的忽冷忽热。
他咬了咬牙,并没有在马车里独坐多久,跳下了马车,跟进绘云楼。
扶薇吩咐侍女们烧沐浴的热汤,以洗这一身的风尘和乏意。等水烧开的时候,她坐在书案旁,随便拿了卷书来读。
读了几行,她忽然想起宿清焉曾给她读过这卷书。宿清焉温和清儒的声线仿佛又在她耳畔回荡。她抬眸,空空如也的书案旁凭空出现了宿清焉对她微笑的身影。
重而急的脚步声驱离了扶薇耳畔的声音,她眼前的虚影也在一瞬间散去。她看向出现在门口的宿流峥。
宿流峥皱着眉,眉宇间带着烦躁。
“你过来。”扶薇开口。
宿流峥依言走过去。
扶薇主动拉着他的手,拉他在身边坐下,她拿过外伤药,仔细给宿流峥手背上的伤涂药。
“日日都要用药,这样才不会留疤。”她声音低软,噙着无限温柔。
宿流峥不知道嫂嫂为什么突然又对他好,但是他知道自己好喜欢这样的嫂嫂。
宿流峥本能地低头靠过去,迫不及待地去亲吻扶薇。
扶薇捏着装着外伤药的小瓷罐,迟疑了一下,才将药放在桌上,默认了宿流峥的亲近。
宿流峥的吻从扶薇的唇齿移到她的雪.颈,他动作粗鲁地扯开扶薇的衣襟,埋首吻下去。
扶薇略略仰起脸,半眯着眼睛,仔细去听他渐重的呼吸。她又抬手,轻轻抚着宿流峥的后颈,低头将吻落在他的头顶。
她的吻像落入春池的流光,激起荡漾的雀跃心驰。宿流峥抱住扶薇的腰,将她拎放在书案上。
书案上的笔墨书册,被他急躁地拂了满地。在道道落地声中,扶薇的腿被宿流峥抬起至于其腰上。
扶薇缓慢地轻舒了口气,她颤颤然抬手,横掌在宿流峥的眼睛前,声音也是压抑着的颤:“闭上眼睛,别看。”
她不让他看,宿流峥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潮红的表情,依言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漆黑里,与嫂嫂畅纾。
扶薇虚弱地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宿流峥的五官轮廓,迷离的眸中带着思念的眷恋。
可是放纵之后,扶薇也会茫然,她也说不清楚这种茫然里,是不是掺杂了些自责。
“花影。”扶薇偎着躺椅,声线悠远,“去给我弄些鸳鸯香来。”
接下来的日子,扶薇的房中日日燃着鸳鸯香。
粘缠的香气中,她尽情地与宿流峥做尽快事,是与宿清焉不曾有过的尽情放纵。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痛与欢,苦与欲,纠缠不清。
直到这一日,梅姑找上门来。
两厢对坐,竟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孩子,”梅姑先开口,“离开流峥吧。”
扶薇垂眸,淡声:“你很怪我吧。怪我害死你的长子,又和你的小儿子牵扯不清。”
梅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扶薇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的秘密。
她赌不起不敢赌,一拍两散才是对谁都好的结果。
“你只是路过这儿瞧瞧风景,可若一直停留在这儿,就要错过别处的风景了。”梅姑委婉地劝。
扶薇没接话,端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温水。天气越来越冷,刚刚还适口的温水,如今却这么快就有些凉了。
梅姑也没有立场命令扶薇做什么,只委婉说了这么两句,谢绝了蘸碧端来的茶,告辞离去。
待梅姑走了,扶薇缓缓叹了口气。
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她早就该启程离开水竹县。那是启程的吩咐却总也说不出口。
她留在这里,在等一个回不来的人。也许是宿流峥整日在她身边一遍遍强调他哥哥没有死,要去找他哥哥。这让扶薇开始了一场不抱希望的等待。
“蘸碧,收拾东西,明日回京。”扶薇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梅姑回到家,看见宿流峥蹲在院子里,逗弄着一只黑猫。
“流峥,你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宿流峥快步走过去,盯着梅姑的眼睛,先问:“娘,你去哪儿了?”
“去找了薇薇。”
宿流峥虚空的漆眸一瞬间亮起来,开心地问:“娘也很喜欢嫂嫂是不是?”
梅姑狠了很心肠,认真道:“流峥。你哥哥很喜欢她。”
宿流峥点头。
他毫不怀疑哥哥喜欢嫂嫂。那么好的嫂嫂,哥哥当然喜欢嫂嫂啊!更何况他与哥哥心有灵犀,他就是知道哥哥非常非常喜欢嫂嫂!
“流峥,薇薇想和你亲近,只是因为你和你哥哥长得一样。流峥,你嫂嫂并不喜欢你。”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他眸色沉如墨,声音也沉凉:“嫂嫂喜欢我。就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我。”
梅姑心里难受,可还是坚持儿子和浮薇之间应该断个干净,对两个人都好!
她对儿子摇头,怜惜般说:“她不喜欢你。”
甚至,她也没多喜欢你哥哥。
宿流峥的呼吸仿若停滞了一息,眸光浮转盯着梅姑,声音遥远:“母亲只喜欢哥哥,就当天下所有人都只喜欢哥哥。”
梅姑愕然,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啊……”
她伸手要拉儿子的手,宿流峥向后退,避开了。
他从不贪心,从不奢求比哥哥得到的喜爱更多,只是想得到一样的喜欢,都不行吗?
凭什么就不行呢?
哪怕他退一步,比哥哥少得一些也好。为什么一点也不给他呢?
“流峥……”梅姑落下泪来。
宿流峥还是后退,连退几步,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他一口气奔到绘云楼,看见几个丫鬟正在收拾东西。
他跑上二楼寻嫂嫂。
扶薇立在书橱间,翻找着书册。她想把宿清焉读过的书卷带走。
“嫂嫂!”宿流峥胸口起伏。
扶薇回头看向他。
宿流峥朝扶薇奔过来,奔到她面前,用力抱住她。
扶薇将手里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怎么了?”
“嫂嫂喜不喜欢我?”宿流峥抬起眼睛,满目猩红地盯着扶薇。
扶薇默了默,拉着宿流峥在书案旁坐下。她拉过宿流峥的手,仔细瞧了瞧,说:“那药确实好用,一点疤都没留下。你总是这里伤那里伤,我给你留了几瓶,日后自己记得用。”
宿流峥紧紧握住扶薇的手,用力到扶薇有些疼了。
“回答我!”他像个可怜的孩童,几乎偏执地要一个天方夜谭的心愿。
“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是喜欢的。”扶薇淡淡道,“因为你那个样子,最像你哥哥。”
扶薇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哥哥。”
她甚至更残忍地望着宿流峥的眼睛:“你若喜欢我,去把清焉找回来。你不是总说你哥哥没有死吗?那你去把她找回来。有了他,我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宿流峥气急,噌的一声站起身,愤怒地盯着扶薇。他想干架、想杀人,可是面对的人是扶薇,他没有办法发泄,只能将一切的愤怒和委屈堵在心里。
“你对我好!你亲我!你和我睡觉!”宿流峥压抑着愤怒,整颗心脏都在疯狂跳动,导致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看看你。”扶薇略带嘲意地轻笑一声,“你这个样子,怎么和你哥哥相比呢?”
扶薇打了个哈气,倦声:“我要走了,今晚就不用你伺候了。”
她转过头去,拿起书案上的一卷书,翻开来阅读。
宿流峥猛地踹了一脚,长长的书案顷刻间被踹断成两半。
扶薇淡然地拿着书卷侧身避了避尘土。
楼下的花影听见响动,立刻提刀冲了上来。
宿流峥死死盯着扶薇悠闲淡然的眉眼,心中的愤怒越来越浓重,快要压不住。仿佛下一刻,他就不仅是踹断了书案。
他转身大步离去,下楼的时候将楼梯踩得咚咚咚。
扶薇唇角微抿的一抹笑慢慢散去。手中的书卷也落了地。
这一场错事,她既对不住宿清焉,又对不起宿流峥。可她从不自诩好人,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必自责自悔。
明日她就会离开水竹县,而宿流峥在听了她这些话之后,也该将她忘记重新开始。
扶薇一声轻叹,将书卷放下,倦声:“东西都别落下,明早启程。”
宿流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天地之大,空空荡荡,无所依无所避。
他又疯狂地想念哥哥。
纵使……纵使这世间所有人都只偏爱哥哥,他对哥哥也生不出半分怨。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哥哥。也没有人比哥哥更爱他。
秋雨降落,浇在了他的头脸上。宿流峥木讷地往前走,对哥哥的依恋迫使他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想要将哥哥寻回来!
母亲需要哥哥,嫂嫂也需要哥哥,水竹县里的那些孩童、哥哥的友人……他们都需要哥哥……
哥哥是世间瑰宝,而他是无关紧要的人。
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浇在宿流峥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雨水逐渐又变成了瀑布泉声,继而又有虎啸在他耳边一声声嘶吼。
他眼前的事物开始晃动,最后他也跟着晃动,倒地不起。暴雨浇在他的身上,他于昏迷中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回家啊,哥哥。
·
林芷卉收到家书,让她立刻归家。祝明业不过是表哥,长久待在表兄身边也不方便。她求祝明业给家里写信,想多在这儿停留几日,偏偏祝明业也觉得她该回家了。
林芷卉赌气,也不顾坏天气,就要启程回家。出门的时候只是蒙蒙小雨,走了小半个时辰,这小雨居然变成了暴雨。
林芷卉正犹豫要不要回头,马车突然一阵晃动。
“什么事情?”
“有人躺在马车前,不知道是死是活。”
“快看看还活着没有。”林芷卉将车门推开一条缝往外望去,恰好一道闪电照亮宿流峥的五官。
林芷卉呆了呆,惊呼:“流峥哥哥!快!快将人扶上马车!”
小厮冒着雨,将宿流峥搀扶进马车。他毫无知觉,烂泥般躺在车厢里的地面。
“流峥哥哥?流峥哥哥?”林芷卉连续唤了两声,宿流峥也没回应。她焦急地将手背贴在宿流峥的额头,讶声:“好烫!发烧了!”
她现在也顾不上和表哥置气,立刻让车夫调转车头往回走。
还没走回知州府,迎面遇见了赶来的祝明业。下着这么大的雨,祝明业不放心,追上来了。
“还知道回去,不傻。”祝明业无奈地笑着摇头。
林芷卉一脸焦急:“表哥,流峥表哥发高烧昏倒了,我们快回去给他请大夫!”
祝明业这才知道宿流峥在林芷卉的马车里,他瞥了一眼,一想到这个人和他心爱的长公主不清不楚,他心里顿时不舒服。
不过因为林芷卉的缘故,他只能暂时将这种不舒服压下去。“快走吧,一会儿这雨越来越大了。”
林芷卉满心焦急,并没有注意到祝明业神情的变化。
天黑才赶回知州府,林芷卉立刻给宿流峥请了大夫。下人给宿流峥换了干净衣裳、给他喂了风寒药。
林芷卉虽然很担心,可她要顾虑着名声,不方便一直守在宿流峥身边,只让丫鬟寸步不离,若他醒了或是有的别的情况,立刻禀告她。
林芷卉原以为宿流峥不过是淋雨染上风寒,却没想到他烧了三天。
第三天,得知宿流峥终于醒过来了,林芷卉立刻欢喜地跑过去见他。
宿流峥端坐在床头,低着头,正在喝下人递给他的风寒药。
“你醒啦?”林芷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弯着眼睛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流峥哥哥,你昏迷了三天呢!”
宿流峥将手里的空碗放在一旁,扶着床边,侧过身来坐得更端正些。他望向林芷卉,声线温和温润:“林姑娘,是你救了我?”
“是呀,恰巧我在路上遇见了你!”林芷卉望着面前的宿流峥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愕然,“流……你是宿清焉?”
第039章
宿清焉颔首, 再次道谢:“我昏迷了三日?这几日叨扰了,实在感激不尽。”
林芷卉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宿清焉,喃喃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宿清焉感激道:“幸得好心人相救。”
林芷卉彻底反应过来, 她重新摆出笑脸,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你家里人知道了也必然高兴!不过听下人说你还没有完全退烧, 可要按时服药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扰啦!”
宿清焉起身相送。
“不必送, 不必送。你休息就好。”林芷卉弯眸一笑,转身走出房。
宿清焉立在床榻边目送林芷卉走远,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他微微诧异地重新坐下身,将裤腿往上提了提。
伤呢?甚至连疤痕都不见了。
另一个丫鬟端着汤药进来, 宿清焉立刻放下裤腿, 端正坐好。
“这也是大夫开的药,能止公子头昏之状。”丫鬟禀告。
宿清焉烧了太久, 确实有些头疼。他向丫鬟道了谢,接过汤药尽数喝下。
他有心立刻归家, 去找薇薇。可是他头脑昏沉, 伴着一抽一抽地疼痛,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只好躺回床榻。一连三碗汤药灌下去,汤药里的助眠成份让他很快睡去。
他从来不会做梦,这次却在睡梦中因为心焦而皱着眉。
薇薇该有多担心啊……他应该早些去见她……
林芷卉离开安顿宿清焉的客房,立刻小跑着去找祝明业。
祝明业正在拢理最近查到的最后证据册子。扶薇已经离开水竹县了, 他如今亦是想早日处理完这些贪官,归心似箭想归京!
“表哥!”林芷卉笑盈盈地跑进书房。
祝明业瞥她一眼,责备:“姑娘家矜持点, 那宿流峥就算醒了,你不至于让你喜形于色。”
“不是!不是流峥哥哥!”林芷卉脚步轻盈地走过去, “表哥,我遇到的那个人居然是流峥哥哥的兄长,宿清焉!那个已经死了被家人办过葬礼的宿清焉!”
祝明业诧异抬眼看向她:“此话当真?”
“当然啊!”林芷卉道,“我是能骗你吗?谁会拿这种无聊事骗人啊!”
祝明业沉默下来。
“表哥?”林芷卉伸手在祝明业眼前晃了晃,“表哥,你想什么呢?”
祝明业回过神,笑着说:“听说人烧了好几天,人正是虚弱的时候,可要让他好好养几天才行。”
顿了顿,祝明业再道:“既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宿流峥,你就不要总过去看他。我会派人照顾着。”
“谁心心念念了……胡扯!”林芷卉哼了一声,转身提裙小跑着离去。
祝明业脸上浮着的笑容散去。
没想到宿清焉居然没有死。
若让宿清焉知道长公主刚离开水竹县,他必然要追去,告诉长公主他的“死而复生”。
祝明业当然不希望宿清焉去找长公主,他只盼着这两个人再也不要相见!
“一日三餐汤药进补皆要好好照顾着,别让他离开知州府。”祝明业吩咐手下,“让大夫给他的风寒药里加一些助眠的药材,让他多睡,睡足!”
“是!”属下应声领命。
祝明业长长舒了口气。此等乡野村夫怎配得上于长公主身边相伴?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乡野之辈和长公主朝夕相处,会亲吻长公主,甚至……
祝明业脸色发寒。
简直是……气煞他也!
祝明业从不自诩君子,同时也非奸恶之辈。也只敢做这点小手脚将人拦住困在这里。若说因为嫉妒杀人这样的事情,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祝明业想得很好,将宿清焉困在知州府小半个月,届时长公主早就走远,他再指个相反方向,这不就成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两日之后,宿清焉便要启程去追扶薇。
“怎么回事?”祝明业气得质问属下。
“大人,是表姑娘告诉了宿公子他夫人离开了……”
祝明业愕然,继而扼腕。他怎么把林芷卉这个麻烦精给忘了。
林芷卉告诉宿清焉,他家里人以为他死了,给他办过葬礼,他的妻子五日前启程,朝着北方去了。
“你快去追她吧,我给你备好了快马,水囊和干粮都备着了。”林芷卉道,“你母亲那里,我会派人告知你还活着。”
“多谢林姑娘相助。”宿清焉诚心作了一揖。
林芷卉微笑着摇头,看着宿清焉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她轻轻舒了口气。
祝明业想把宿清焉留下来,是出于私心。林芷卉将宿清焉放走,亦含着私心。
林芷卉不希望流峥哥哥再和长公主牵扯,如今宿清焉回来了,正是流峥哥哥和长公主一刀了断的好时机呀!
宿清焉沿着林芷卉给他指的路,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一路朝北。他尚未病愈,此番日夜不休的奔波,让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
与宿清焉的日夜赶路相比,扶薇的马车走得却很慢。她身体不好,纵使是坐马车,也受不了一直赶路。
她半垂着眼,有些心烦地偎在车里。不过既然已经是在回京的路上,她逼自己将那些烦恼压到一旁,筹划起回京之后的事情。
虽然她给夜影卫下了死命令取平南王的性命。可刺杀暗杀这种事从来不是一定会成功。
她当然不会只用暗杀这一种粗暴的方式。她还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采取别的方式。比如给他按上造反的死罪,让他永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这几年的斗争,让扶薇深刻明白不能操之过急。若急了,就会留下破绽。
胸腹间又是一阵难受,她不得不暂停了思虑,让自己静心些调养。
车壁外的风声一道一道地卷来,好似拍在扶薇的耳畔,让她很难心静。
蘸碧打量了一下扶薇的脸色,将温水捧着递给她,道:“主子,喝些温水吧。”
扶薇接过来,抿了一口,就将水杯放了回去。她如今越发觉得水之无味,实在难喝。
她又想饮酒了。
“还要走多久?”身体不舒服,让她有些不耐烦地询问。
“傍晚就能到泉玉镇了,今晚可以在那儿好好歇一歇。”蘸碧解释。
扶薇没接话,彻底闭上眼睛。可是这段路实在颠簸,她被颠得脸色越来越差,乃至于抑制不住地咳,咳到后来五官都揪起来。
蘸碧赶忙坐过去些,帮忙抚着她的脊背,蹙眉关切问:“主子,需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吗?”
“还有多久?”扶薇哑声问。
坐在另一边角落的灵沼赶忙探头往外望去,询问花影。
得知还需要一个半时辰,扶薇摆了摆手,勒停了马车。她下了马车,走到路边透透气。
蘸碧从车厢里追出来,将怀里抱着的裘衣给扶薇裹上。
秋风瑟瑟吹在身上,再厚的衣裳也抵挡不了。扶薇脸色发白,全身都开始发冷。但是恶心的感觉却好了不少。
灵沼从车里跳下来,双手护着一杯温水过来递给扶薇,“主子,要歇多久?如果多歇一会儿,那我就地烧火烧一壶热水?在外面烧水比车里的炭火烧得快呢。”
扶薇摇头,“不了,到了地方再折腾。”
她转过身,逆着风眯起眼睛,瞭望远处的山峦。
卷着寒气的秋风吹在她的脸上,吹乱了她的鬓发。她伸手拂了拂,刚拂去的青丝又被秋风吹乱。
扶薇失笑,也不再理会,任由青丝拂动,挡在眼前,将视线错割,却不会让远处的秋日群山失色。
曾经掌权的时候,她也实实在在为这山河的壮美、百姓的安居而努力过。
花影隐隐听见马蹄声,道:“主子,好像有人过来了。”
扶薇不想和外人打交道。
“走吧。”她收回视线,转身朝马车走去。
灵沼先一步走过去,摆好脚凳,扶着扶薇登车。马车重新启程,朝着泉玉镇而去。
宿清焉快马赶来,远远看到前方有一辆马车。他不确定是不是扶薇的马车,“驾”的一声催,令已经疲惫的棕马再次加速飞驰。
距离马车越来越近,宿清焉眯着眼睛看去,隐约觉得那些伴在马车旁的骑马侍卫们,有些眼熟。
心中一喜,他猛地再一扬鞭。马儿吃痛,高高抬起前蹄,纵身而跃,追上马车、又超过马车。
宿清焉看清了坐在马车前的花影。这一刻,他心里的喜悦终于坐实!
“吁——”宿清焉急急攥紧马缰,于马车前调转马头。
车夫紧接着立刻勒紧马缰,生生止住马车的前行,免得相撞。
花影趔趄了一下,气得拔刀怒视:“什么人?”
待看清来人,花影愣了一下。她在宿清焉的脸上仔细看了看,竟是一时之间有些懵,不知道这个人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
车厢里,因为紧急停车,三个人的身子都往前倾去。幸好灵沼和蘸碧及时扶住了扶薇。
眼看着扶薇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灵沼立刻退开车门,质问:“怎么回事?”
车厢外的光一下子灌进来。
扶薇在一片明亮里看见坐在马背上的人。她远远望着,只一眼,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是宿清焉。可是宿清焉已经摔死了啊……扶薇失笑,笑自己糊涂了,居然连宿清焉和宿流峥都分不出来了。
宿流峥吗?
可她已经不愿意再和他有瓜葛了。
她别开眼。
宿清焉胸口起伏地缓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越过车厢前的众人,望向扶薇,温声:“薇薇,我来迟了。”
扶薇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重新抬眼望去,死死盯着马背上的男人。
他赶了很久的路,似乎很累,脸上也浮着病弱的苍白。可是他望着她微笑,温柔的眉眼,让扶薇心口空了一声。
宿清焉松开攥了一路的马缰,翻身下马。因为赶路太久,刚踩在地面时,颀长的身量晃了一下。
随着他这一晃,扶薇的心跟着晃了一下。她起身出了车厢,连脚凳也来不及等人放,匆匆跳下马车,朝着宿清焉奔去。
秋日萧瑟的风,将她的衣摆裙摆吹得高扬。
宿清焉一阵眩晕,在他再一次站不稳时,扶薇奔到他面前,纤臂穿过他的身侧,拥住他、抱住他。
“薇薇,这段时日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回去。”宿清焉垂眼望着扶薇。宿清焉伸手,修长莹白的指抚过扶薇的脸颊,将她脸侧乱了的青丝,仔细拂过掖好。
扶薇在他怀里仰起脸,望见宿清焉干净的眸子里写满了愧疚和歉意。
扶薇张了张嘴,竟是一时失声。忘却了语言,也忘却了反应。
今日的秋风真的很冷,扶薇在宿清焉的怀里打了个哆嗦。
第040章
“冷?”宿清焉皱眉, “去车里吧?能挡挡风。”
扶薇望着他微笑,轻轻点头,声音也轻浅:“好。”
两个人往马车走去, 宿清焉抬手,手掌挡在扶薇脸侧, 替她略挡了一下吹过来的寒风。
宿清焉先扶着扶薇登上马车, 他在进去。
灵沼和蘸碧识趣地避开,二人共乘一马,伴在马车后面。
马车重新启程。车厢里,扶薇端起桌子上的水壶, 手心贴着壶身摸了摸温度, 有些后悔下车的时候没让灵沼再烧一壶。
她给宿清焉倒了杯水,宿清焉接过来, 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他进食总是优雅缓慢,这般将满杯的水一口饮尽才放下杯子实属罕见。扶薇知道他是真的渴了, 又给他倒了一杯, 柔声:“还是温的,还好没有凉透。”
宿清焉接过来,这次喝水斯文许多。
“赶了多久的路?”扶薇问。
“三天两夜。”
扶薇默了默,轻轻蹙起眉:“都没有歇过吗?”
宿清焉没答话,将这第二杯水也饮尽,把空杯子放回桌上。
扶薇轻叹, 问:“还要吗?”
宿清焉摇头,“不用了。”他略错过身来,望着扶薇, 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轻轻的一句:“终于见到你了。”
他去握扶薇的手, 将其小心翼翼地拢在掌中。
扶薇垂眼瞧着,唇边浅浅浮现一抹柔笑来,问:“大白日,宿郎就这样抓着我的手吗?”
宿清焉微怔,下意识地松了手。可是他还没有将扶薇的手彻底放开,又慢慢握住。
他心里有些不安,并且将这样的心事写在了眼睛里。
扶薇不知道宿清焉现在知不知道她与宿流峥的事情,她望着他的眼睛,问:“怎么了?”
“心里有些不安。”宿清焉顿了顿,才艰难开口,“总觉得……要失去你。”
他又立刻温声补充:“想来是发烧的时候脑子乱胡思乱想了。”
扶薇勉强笑笑,问:“摔下去之后去了哪儿?这又是从哪儿追来的?家……家里吗?”
她想知道宿清焉现在知不知道整个水竹县沸沸扬扬的流言。
宿清焉想了想,道:“摔下去之后被水流冲得很远,幸得一经过的猎户相救。在他那里养好,才准备回家。不知怎么就晕倒在路边,又被林芷卉林姑娘遇到。”
宿清焉说着说着,自己轻笑了一声,颇为感慨道:“想来上天眷顾,总是让我遇到好心人。”
扶薇垂着眼睛,声音轻轻地:“回过家吗?”
“没有。”宿清焉伸手压了下额角,“听林姑娘说你离开了,我立刻追来。还没来得及回水竹县。”
他还不知道她与宿流峥的事情?
扶薇猛地抬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宿清焉。她心中惊讶、松了口气,竟还有窃喜。
她因自己心里生出的窃喜,心里又多了些自我厌恶,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小人。
明明当初坦坦荡荡,不曾后悔招惹宿流峥,也完全不在意满城风雨,淡然相待所有人的议论纷纷、脏话谩骂。
可是今朝失而复得,面对宿清焉的时候,她丢了那份坦然。
面对宿清焉眼中真诚的真心真意,扶薇满肚子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来。
脑子里好像分化了两个她。
一个高高在上指责她的卑鄙,勒令她对宿清焉如实相告,把一切的一切告诉他。
可是另外一个她退却了,沉默躲在角落,不敢开口。
“薇薇,你是要回家吗?”宿清焉问,“如果是有事,我自然不拦你。可若并非急事,跟我回家吧。”
他微笑起来,如春风般和煦:“回家就给你做秋千。”
经历过生死劫难,他居然还记得。
扶薇再次移开了目光,她有些不敢看宿清焉那双干净不染陈杂的眼眸。可是她好像没有勇气这个时候回水竹县。
她有些不敢想宿清焉知道那些事会如何。
她不介意他怪她怨她,甚至与她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可是……扶薇担心会伤害到他。
他这样纯粹的一个人,怎能伤他。
扶薇抿了下唇,道:“快到泉玉镇了,咱们去那里歇一歇吧?我没有急事归家,却也不想那么急着赶路回水竹县。”
“好。”宿清焉答应下来。他又担忧道:“你身体向来不好,连日乘车赶路,确实不好。”
说着,他又伸手压了压额角。
“头疼吗?”扶薇伸手,顺着他的指背,抚上他的额角,她这才发现宿清焉还有些烧。
她帮宿清焉轻轻地压额角,柔声:“我坐马车有什么累的?倒是你日夜不停赶路,睡一会儿吧。”
宿清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困倦缠着他。可是他望着扶薇,欲言又止。
“怎么了?”扶薇问。
“没什么。”宿清焉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可片刻之后他又立刻转回目光,脉脉望着扶薇。
“有话就说啊!”扶薇将手收回来,放在腿上,蹙眉瞪着他。
宿清焉犯难地皱眉,郝然温语询问:“有……纸笔吗?”
扶薇疑惑地瞧着他。他这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要写下来了?
马车里有纸笔,可扶薇偏想他说出来。她摇头:“不知道被蘸碧和灵沼那么藏到哪个角落去了。一时找不到了。”
她弯眸望向宿清焉,等着看他到底要不要说出来。
宿清焉叹了口气。
扶薇瞧着他这为难的神情,唇角的笑靥又深了几分。
宿清焉拉过扶薇的手,动作轻柔地将扶薇的手指推开,露出她的手心。他垂眸望去,以指腹为笔,在扶薇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怕扶薇看不懂,他写得很慢。
——“不舍得睡。”
扶薇看懂了这四个字,却有些不明白。
宿清焉顿了顿,才继续写下去。
——“想多看看你。”
他迅速放开了扶薇的手,将脸偏到一旁去。
扶薇仍旧盯着自己的手心。字过不留痕,可是那简单又真挚的一句话却烙在她的手心。扶薇慢慢收拢手指,将手心藏起。她抬眸望向宿清焉的侧脸,用温柔的语气轻声问:“看什么呢?我在这边呀。”
宿清焉慢慢转回脸,重新将目光落在扶薇的一张芙蓉靥。他神情先是有些不自然,扶薇望着他柔柔一笑,他跟着相识一笑,重新落在扶薇眉眼间的目光不再不自然,而是坦然。
坦然相望,坦然将眼睛里的真挚情谊展现给扶薇。
扶薇拉过宿清焉的手,摊开他的手心,在他的掌心写字。
——“想不想我?”
扶薇抬眸对他嫣然一笑,继而将手心递给他。
宿清焉在她这嫣然一笑里,心脏猛地摇曳了一下。他握住扶薇递过来的手,却并不再她手心写字。
“想。”他轻声回答。
简单、真诚。
扶薇讶然之余,唇畔漾出的笑容更浓。
自见了他,扶薇唇畔眉梢的笑容就不曾消失过。她转身打开小方桌上的食盒,笑着说:“只顾着说话,都忘了你一直赶路,不仅渴着了,也没有好好吃东西吧?你尝尝这个,这米饼还算好吃。”
扶薇将一块圆圆的米饼递过去,却并非递到宿清焉手里,而是递到他唇边,亲自喂他吃。
宿清焉有些不自在,可望着扶薇温柔如水的笑眸,他顺从心意,由她喂着吃下整块米饼。
车夫“吁”的一声呵,马车在客栈前停住。
“主子,到了。”车厢外传来花影的声音。
扶薇讶然。
明明她记得灵沼或是蘸碧……告诉还要很久才能到。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吗?
与宿清焉在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像飞一样。
下面的人进客栈去打点安排,扶薇和宿清焉仍旧坐在马车里等待。
扶薇瞧着宿清焉半垂着眼显得十分困顿的样子,柔声:“一会儿安顿好了,今晚好些睡下。睡个饱。”
宿清焉点头,没有接话。他确实又困又倦。
不大一会儿,花影过来回话客栈里面已经安顿好了,扶薇和宿清焉这才下车。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微弱的一点昏黄落日光影即将被黑夜吞噬。
扶薇深看了一眼,那抹即将消失的晚霞。
宿清焉抬手,将扶薇身上的裘衣拢了拢,更好地将扶薇裹起来。
扶薇回眸相望,对他笑,然后两个人一起迈进客栈。
客栈老板瞧着这么大的阵仗,已然知道来了贵客。眼下这队人马的主子进来,他和店伙计立刻抬眼望去,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这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容貌身姿皆出众不似凡人啊!过了今日,他这家客栈就该改名字,改成“仙曾住”!
花影叮嘱:“刚刚交代的事情记住了吗?三楼不用上去,没什么需要你们做的。就算万一有事,我们的人也会主动来找你们。”
客栈老板回过神,连连点头应声。
小地方的客栈,即使是最好的房间,也逼仄破旧了些。蘸碧和灵沼快速换掉了屋内的床褥用品,亦将半旧的地面铺上了扶薇喜欢的地毯。
扶薇和宿清焉在屋内桌边坐下。蘸碧立刻迎上来,笑着说:“店里备着吃食,刚刚去瞧过,样子简单,可味道还不错。我去端上来,主子和姑爷先凑合吃些,毕竟赶了那么久的路,应个急。明儿个我和灵沼再亲自去做,如何?”
“好。”扶薇立刻应声。她并不想吃东西,可是她知道宿清焉必然是饿了。如今天冷,那两块米饼没什么用处,他应该马上吃些热的东西。
“你想吃什么?”宿清焉问着扶薇的同时,已经站起了身。
扶薇还没有反应过来。
宿清焉又对她笑:“简单些的。复杂的用料这里可能没有。”
扶薇这才恍然,都这个时候了,宿清焉居然想要亲自去给她做饭。
他知道,她过分挑食。不是他亲手所做,她晚上几乎不肯吃东西。
扶薇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她重新笑起来,伸手去拉宿清焉的袖角,轻声道:“我也饿了,等不到你做好。凑合吃些吧。”
宿清焉迟疑地看向她。
扶薇攥着他袖角的手逐渐上移,握住宿清焉的手腕,微微用力让他重新坐下。她再让蘸碧立刻去端来膳食。
晚饭端上来,扶薇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接触到宿清焉的目光,她还是拿起了筷子吃东西。
——她不希望宿清焉不顾自己,这个时候跑去给她做饭。
宿清焉见扶薇真的吃了东西,他才放心。他松了口气,道:“原本还担心这段日子你没有好好吃饭。”
扶薇笑笑,夹了一块青菜来吃。
宿清焉亦不再多言,吃着晚膳。
吃完之后,东西撤下去。扶薇的侍女也都下去,屋内只有两个人,宿清焉才说:“其实这段日子,你没有好好吃饭吧?”
扶薇转眸望向他,但笑不语。
宿清焉伸手,指腹轻轻抚上扶薇的脸颊,道:“瘦了一圈。”
扶薇握住他的手,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委屈地望着宿清焉,低声问:“没有旁人了,你也不肯抱抱我吗?”
望着扶薇的神情,宿清焉立刻无措起来。好像自己真的犯了天大的罪过。
瞧着他这神情,扶薇一下子笑出来。
宿清焉无奈地看她:“薇薇,你又……”
“我又逗你啦。”扶薇站起身来,走到宿清焉面前,侧坐在他的腿上,双臂攀上他的肩,紧密地靠着他。她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宿清焉的肩上,带着眷恋地轻轻蹭了蹭。
宿清焉抬手,将手搭在扶薇的身侧,抱着她。
这一次似曾相识,他们好像有过许多次,又好像没有过。宿清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那事情与扶薇有关。可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他又开始头疼。
耳畔恼人的虎啸,还有孩童的哭啼声。
扶薇抬眼望向他时,才惊见他眉头紧锁面上显出痛苦之色。“清焉,又头疼了吗?”扶薇伸手去捧他的脸。
“是我不该拉着你,快些梳洗早些躺下睡吧?”扶薇顿了顿,“我也困了。”
“好。”
扶薇在宿清焉怀里起身,她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凑到宿清焉面前,问:“一起洗吗?”
“好。”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扶薇意外宿清焉居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宿清焉亦是对自己的脱口而出感到意外。他怎会如此行事?难道真是太久不见,想她而思念成疾?
扶薇吩咐了一声,很快将沐浴的热汤备好。
扶薇知道宿清焉的性子,不想他为难,道:“我瞧了一眼,浴室里的浴桶有些小,两个人一起会小。你先去吧。”
“你先。”宿清焉道。
“你先!”扶薇直接在椅子里坐下,“我还想喝点水休息一会儿,现在不想去。”
宿清焉这才往浴室去。
扶薇坐在屋子里,时不时朝着浴室的方向望去一眼。一墙之隔,偶尔能听见里面传出些水声。
只有听见水声才能让扶薇稍微心安。若时间久了听不见响动,她心里便有些急。
宿清焉回来了。他们已经在一起半日光景,可是扶薇心里还是有些不真实感。
他真的回来了吗?
扶薇再也坐不下去,起身朝浴室走过去,她连敲门都没有,直接拧着眉推开浴室的木门,立在门口望向宿清焉。
宿清焉坐在热水里,困倦让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听见推门声,他支撑着睁开眼皮望向扶薇,慢声:“我睡着了?很久了吗?”
他抬手撑着浴桶想要站起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扶薇立在门口。他和煦地对扶薇笑,温声:“薇薇,你在外面再等我一会儿?”
他想让她先出去,避开。
扶薇双足粘在地面没有动,片刻之后,她反倒快步走进浴室,在朦胧的水汽中奔到宿清焉面前,她弯腰,隔着浴桶,去亲吻宿清焉。
青丝滑过她的肩头,落进水中。
宿清焉怔了怔,那股快要将他淹没的困倦顷刻间散去许多,他本能地回吻扶薇。
他想伸手去抚扶薇的脸颊,可是修长的手刚抬起,又停悬在那里。他手上湿漉漉,不愿弄湿了她的脸颊,怕她不喜。
扶薇却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湿漉的掌心贴在她的脸颊。
水珠一滴一滴顺着宿清焉的小臂坠落水中,将一汪水激起一层层涟漪。
扶薇滑落的长发铺在水面,隔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浸湿。
当两个人的气息都乱了,才结束这个绵长湿漉的吻。两个人同时胸口起伏着,一双情丝缠绕的眼睛却望着对方。
宿清焉开打破沉默,他稳了稳气息,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薇薇,先出去一会儿。”
扶薇弯唇,带着丝戏弄的语调:“我若一直不回避,郎君便要在水中一直藏下去,藏到地老天荒吗?”
扶薇听见宿清焉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下一刻,宿清焉湿漉的手掌覆在了扶薇的眼睛上,扶薇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她伸手逗弄般,欲要拿开宿清焉的手,可偏偏宿清焉固执地挡着她的眼睛,不准她看。
“夫君,你是又失礼了不想让我看见吗?”扶薇笑着问。
宿清焉又叹了口气。
他松了手。
可当扶薇望去的时候,宿清焉已经从水中出去,宽大的巾帕几乎将他半个身子围住。他背对着她,正在擦拭身上的水。
扶薇走过去,在宿清焉的伸手抱住他。她将脸贴在宿清焉的脊背上,闷声:“我是不是很烦人呀?”
“你不烦我烦谁呢?”宿清焉转过身来,不让扶薇抱着。“你看看你,还没洗澡,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扶薇不再缠着他了,转身走出了浴室。后来待宿清焉穿好衣裳出来,又让蘸碧和灵沼收拾了浴室,她也去快速地洗了个澡。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走向床榻,看见宿清焉靠坐在床头,明明困得不成样子,偏要强撑着等着她。
扶薇将手递给宿清焉,宿清焉微一用力,将她拉上来。扶薇顺势跨坐在他腿上,双臂搭过他的肩,勾着他的脖子。扶薇抱着宿清焉,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困得厉害,现在应该让你好好休息。可是我还是很想缠着你。”
真情与假意,扶薇也有些分不清了。
执政多年生杀予夺,她竟也会有朝一日像个小姑娘一样眷着宿清焉。她喜欢这样抱着他,只是抱着他,心里就像洇了一汪春水,宁静平和,绽着春花。
宿清焉手掌抚上扶薇的后脑,轻轻向下滑去,抚着她的后颈细香软腻的肌肤。只是掌下的这一点肌肤,就让宿清焉心驰,他有些犯难地低声:“不知道这个小镇有没有卖。”
扶薇笑出声来。她在宿清焉的怀里略略后仰,抬起一双含笑眸望着宿清焉,问:“死而复生、久别重逢,这样的前提下,也不能让郎君情不自禁,仍是输给了没有鱼鳔?”
“不。”宿清焉认真摇头,“不是输给……那个。而是,吾妻永远最重要。”
扶薇喟然般轻叹。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重新偎着宿清焉。
可是,这段时日我吃了很多很多的药。
扶薇靠着宿清焉慢慢闭上眼睛。
她与他,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可是终究是不一样了。他还是他,她却已经不是她了。
明明是宿清焉三天两夜未睡,困得厉害。可最后还是扶薇偎在他怀里先睡去。
宿清焉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扶薇抱下来,放在床榻上,忍着腿上的麻,给她盖好被子。他缓了一会儿,待腿上的麻劲儿过去,才躺在扶薇身边,握着她的手,睡下。
第二天天亮时,蘸碧在门外听了听,没听见响动,知主子和姑爷没醒,又悄声退下。她上来几次,都不见扶薇和宿清焉醒来。
灵沼对她挤眼睛,将她拉到一边去,小声说:“夫妻重逢的夜晚,那肯定是彻底难眠呀!今儿个肯定起得迟!”
蘸碧讶然看向灵沼,才十五岁,如今知道的越来越多了。“是是是,看来你懂得比我多多了。”蘸碧打趣。
灵沼忽然脸上一红,丢下一句“不理你了”,快步往楼下去。
蘸碧回头忘了一眼扶薇的房间,亦悄声下楼。
宿清焉连日奔波赶路,困得厉害,一觉睡到快中午。扶薇竟也神奇地一觉睡这么久。
宿清焉微微动了动,扶薇跟着睁开眼睛。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在从床幔透进来的微光里,两个人睁开眼见到的皆是对方。
窗外隐隐约约有些说话声,扶薇甚至能闻到一些饭菜的香气。
一切都那么真实。
她伸手,手心抚上宿清焉的脸颊。
面前的宿清焉也是真实的。
直到这一刻,扶薇才真的确定宿清焉没有死,他现在就在她眼前,在她身侧。他们的手相牵。
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坐起身来。他们坐了起来,牵在一起的那只手仍没有松开。
宿清焉望着扶薇,心神晃动,几不能自控。可是理智让他压抑着晨起的欲,靠近扶薇,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扶薇的眉心。温柔又珍重。
扶薇靠过去,亲昵地偎在宿清焉怀里,又拉着宿清焉的手摆弄着,时而捏捏他的手指,时而戳一戳他的手背。
她眷恋着这一刻,只有她与宿清焉两个人偎在无人打扰的床榻内。可她知道不能一直这样赖下去,说:“该起了。”
宿清焉轻“嗯”一声,他另一只手抚着扶薇的青丝,温声道:“吃过东西,若你身上没有不舒服,我们启程回家吧?”
扶薇摆弄宿清焉手的动作立刻顿住。她低垂的眉眼里,立刻浮上抵触。
复杂的情愫慢慢爬满她的眼里、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