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鹿血
月沉日升, 晴光大亮,天色明朗清晰,却又隐有阴云浮动, 气息闷热干燥。
贺兰香难得睡了个好觉,一觉醒来精神饱满, 想了想未办的事务,遂吩咐细辛备了些礼品, 带着往谢家走了一趟,将吴娘子辞别一事仔细说与了王氏。
王氏自是觉得可惜, 直道吴氏和她无缘, 日后再挑个合适的女医送往她身边侍候。
贺兰香一本正经扯起谎, 说早在昨日便有人选补上, 乃是谢将军亲自所挑,不劳婶母费心。
王氏表面功夫做再足,听到谢折的名字也险些绷不住表情, 只好靠喝茶掩饰异样。
谢家花厅挨中堂,中堂靠近书房,隔着半个园子, 谢寒松清晰的叱骂声传入贺兰香耳中。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伦理所在!纲常之本!尔今臣弑君, 子杀父, 颠倒伦理!败坏三纲五常!朝廷要完了!天下要大乱了!咱们所有人都等死吧!”
砰一声,王氏将茶盏落到案上, 抬脸对贺兰香笑道:“晌午将至,婶母不知你口味,你只说你素日爱吃什么, 婶母这去吩咐厨房准备。”
贺兰香瞧着外面阴沉的天色,为难道:“婶母心意侄媳心领, 可瞧这天色,眼见着便要下雨了,雨后路滑难走,侄媳恐要先行一步了。”
王氏惋惜道:“若是如此,我也不强留你,毕竟是有身子的人,即便前呼后拥一堆人伺候着,雨天滑路也是万万走不得的。”
贺兰香附和称是,起身朝王氏福身,欲要告退。
王氏揉头道:“也怪,我这会子精神乏得很,姝儿,你代为娘送送你嫂嫂。”
谢姝坐在一侧掰着手指头数了半晌时辰,只等回房偷看没看完的话本子,闻言眼皮一掀,满面茫然之色,仿佛在说:刚刚谁在叫我?
王氏揉头的力度又重了些,皱着眉头强压无奈,“你嫂嫂要走了,我要你去送送她。”
谢姝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朝贺兰香一福身,闷声闷气,“嫂嫂请吧。”
贺兰香噙笑回礼。
出去的路上,天空隐有雷鸣,乌云汹涌压境。
细辛早早将伞撑起,将贺兰香护结实。
贺兰香却持过伞柄,转脸将伞撑在谢姝头上,温柔道:“妹妹当心淋着。”
谢姝瞥她一眼,冷淡的表情里似有一丝赧然飞过,随即恢复正常,故作寻常地道:“前日里,多谢你。”
贺兰香面露狐疑,显然忘了自己前日都干了什么。
谢姝眉头皱起来,“你记不得了吗,你向我娘给我求情,说要替我抄书来着,我娘回到家以后就将你的话转告给我了,也没再让我抄书,我都还没专程谢过你。”
贺兰香恍然忆起,笑道:“举手之劳,妹妹不必挂心,我远自临安而来,在京城无亲无故,若非有你与婶母帮衬,恐怕素日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点小忙又算什么,都是我应当做的。”
谢姝见她说如此明显的客套话,只淡淡嗯了声,未再言语。
一直到门外,贺兰香上了马车,车毂即将转动起来,谢姝方将心一沉,下定决心似的,扬起声道:“对了,后日里露儿姐邀我们到她家城外的庄子避暑,你去不去啊。”
贺兰香掀起车帘,笑问:“妹妹想让我去么?”
谢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哼了声道:“去与不去全然在你,关我什么事。”
贺兰香抬头望天,柔声款款道:“那我便看老天的意思好了,倘若后日无雨,那我便去,若是有雨,那我就不去了。”
她朝谢姝一笑:“妹妹心下如何?”
谢姝怔了下神,不咸不淡地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后日若是无雨,我就差人去接你。”
贺兰香噙笑道谢,由此定下约定。
车毂转动,马车上路,带起轰隆好比雷声的闷响。
帘子落下,贺兰香的神情渐渐冷了下去。
若她没猜错,谢姝此时应还不知她与李噙露已经交恶。
不过也不重要,两个人总不能永远避着不见面,李噙露若真是个聪明姑娘,便该知道,以她家现在的处境,多一个朋友,远比多一个敌人要有利得多。
贺兰香阖眼养神,思绪繁沓,兜兜转转,最后竟定格在一张男人的脸上。
一张粗粝,棱角分明,丝毫不近人情的脸。
昨日里在酒楼,她都把话跟谢折说明白了,她就是不想再跟他如何了,除了他谁都行,只要不再是他,她实在受不了他了。
谢折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也不知道昔日那句“我尽力”,如今还做不做数。
*
前脚回到府上,大雨后脚倾盆而至。
贺兰香更换了衣物,累人的钗环也拆下,乌发半披,一身烟粉色舒适薄绸虚掩身段,将肌肤衬得更加莹润雪白,整个人如同一颗熟透上好的蜜桃,连气息都泛着清甜。
她没什么胃口,只简单用了点吃食,厨房新采买的樱桃倒新鲜,多吃了几颗,吃完人便犯起懒,困意如山倒来。
以前在临安没觉得,现在到了北方,贺兰香感觉,雨天午睡,似乎能让她感到格外有安全感,兴许是与家乡氛围相近的缘故。
房中燃着安神静气的鹅梨香,窗外雨气渗透穿来,香气平添清冽,更加沁人心脾。
贺兰香嗅着香气,连头发丝都是放松着的,思绪逐渐空白,意识几经沉浮,终究轻软下陷,如卧云端。
她睡得很熟,很舒服,连梦都没做一个,胸口随呼吸均匀起伏,烟粉之下,香软成酥,花树堆雪。
她没有察觉到,冥冥中,房中香气已经发生变化,接近野兽散发的侵略气息自门外挟雨沾风而来,气势汹汹缠绕上清甜鹅梨,两口吞噬殆尽。
她开始做梦了。
梦中,她在被一头饿狼追赶,她拼命地跑,可终究被扑伏在地,随着刺耳裂响,衣物亡于狼口之中,她的腰腹被狼爪摁了个结实,肌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只有动物才有的灼热气息,她的身体瑟缩成了一团,拼命收紧蜷缩,脚踝却被猛然拉开,饿狼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她腿上最嫩的肉便狠狠咬了一口。
“啊!”
钻心的痛侵袭全身,贺兰香猛然惊醒,本以为是虚惊一场,腰上的痛意却又逼她认清现实。
五根铁一样的手指镶嵌在她的腰上,几乎要将她可怜的腰肢掐断。
“谢折!你在干什么!”
贺兰香这话喊得实在徒劳,干脆用脚去踹他,可她忘了她的脚踝也在对方手里握着,她越反抗,吃到的力气便越大,玉骨一样的脚踝都快要被捏碎了。
贺兰香痛出了眼泪,却也不愿就此服软,生生咬紧牙关忍了下去,打算回头问他究竟在抽什么疯,明明说好了,换人不要他了。
半个多时辰后,掐在她腰上的大手总算有所松开,房中腥腻蔓延。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乌黑发丝湿透黏在脸颊,两眼迷离无神地望着房顶,耳边是暴雨击檐,男人的呼哧粗喘。
她想骂他,舌头却动不了,只能不停喘息续命。好不容易眼前的黑星散去些,她欲要起身,腰上的手却又重新发紧,将她一把拖拽回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窗外的老山茶树在狂风中摇摆沉浮,檐铃被拍打得胡乱作响,天地昏暗,雨势毫无休止之意,激烈狂躁,如脱缰野马,不死不休。
轰隆雷声里,女子原本压抑着的呜咽声越来越清晰,演变为放声哭喊求饶,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到雨声快停下了,哭声都未有停歇。
也是等到人快没了的时候,贺兰香才想起来,谢折耳疾雨天复发,无论她喊再多不要,他都是听不到的。
晌午到子时,快五个时辰。
雨歇风停,残雨顺着屋檐滑落,小蛇一般游走蜿蜒,滴答拍落。贺兰香伏在枕上,身躯抽搐不已,小腹微微隆起,犹如初孕,但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有她与罪魁祸首清楚。
谢折扯来衾被披在她身上,下榻穿衣。
他昨夜猎了整晚的鹿,不仅喝了生鹿血,还把方路说过的东西全吃了一遍,吃完半晌过去,遍体生汗,丹田犹如火烧,开始他并未当回事,觉得靠练兵能纾解,后来愈演愈烈,神志都出问题了,根本听不见外界声音,满脑子都是贺兰香。
等清醒,就已经是刚才的情形了。
军务不可一日荒废,谢折束好革带,弯腰捡起佩刀,置在腰侧,准备回军营。
这时,只听刷一声响,寒刃出鞘,榻上乌发裹身的美人拔刀对准了他,浑身颤若浮萍,整个人的重量看起来还没个刀沉。
谢折瞥了眼攥紧刀柄的两只纤弱手腕,眼皮一掀,借着雨后浮光瞧向人脸。
贺兰香满面泪痕,尚未回归清明的迷离双目死死瞪着谢折,咬牙切齿道:“换人,给我换人,否则我……”
“杀了我?”谢折冷冷接话,声音尚沾欲气未褪的沙哑。
贺兰香手腕一抖,险些将刀脱手,气急攻心之下,反手便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谢折霎时急了,上前夺过刀一把丢到地上,将贺兰香强摁于怀,掐起她的下巴,凶狠地问她:“就这么厌恶我?凭什么别的男人都行偏我不行,难道我的力气还不够让你满意吗?”
贺兰香听到“力气”二字就浑身打哆嗦,泪痕未干,新泪便又滚了出来,挥着拳头拼命砸向谢折:“你混蛋!你不是人!要多满意才是满意,我是女人又不是石头,你以为我有钢筋铁骨吗!你把我弄死在榻上算了!”
谢折耳朵嗡鸣,听不清她说什么,一着急便又搂紧了些,一只手包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握住她后颈往自己左耳上靠,恼火道:“对着这里说,说大点声!”
贺兰香哭到抽噎,怒上心头,对准谢折的左耳用平生最大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吼:“我说你不是人!你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混蛋!再不换人,没等孩子怀上,我先疼死,被你活活累死!”
谢折这回听清了。
他攥在贺兰香后颈上的手移到前面,抹着她脸颊上的泪,试探地道:“所以你不让我碰你,其实是因为这个?”
贺兰香抽噎得太厉害,回答不了他的话,但手没闲着,挣脱开便一直在捶打他,哪怕拳头已比棉花还要绵软。
谢折没再抓她的手,由着她打,一直等到她筋疲力尽,软在他怀中啜泣。
他抚摸着她微隆的小腹,五个时辰的记忆纷沓至来,体内残雨药效又在此刻发作,滚了下喉结,沉着嗓音道:“真的不是因为我不行?”
贺兰香差点被这句话气晕厥过去,照着他左耳便吼:“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行了!”
吼完身躯便又开始抽搐,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止。
是生气,也是,羞耻。
分明和谢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她居然在此刻感受到了羞耻。
因为按照她的预想,他们俩就应该像两个工具一样,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技巧,只奔着结果去,不用去想别的,也不必为对方投入太多心思,这样才对得起两个人的处境和身份。可现在,她已经不得不向他表明——她需要他为她花心思,即便他们二人的关系如此扭曲见不得光,她也需要他在那些事上对她疼惜呵护,就像全天下男人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样。
贺兰香简直想死。
房中一时寂静,久久无声,唯残香萦绕,残雨滴答。
谢折摸着她发,冷硬的声线少有的柔和下去,说:“行,我知道了。”
*
雨后夜色浓郁,灯火不熄,在潮湿中摇曳,勾栏野巷生意正好,大红灯笼高挂,酒香远飘两里,莺啼燕语绕耳。
忽然,一伙官差带刀闯入,持令高呼:“皇城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动静太大,惊散一群野鸳鸯。
二楼包间,新上任的兵部给事中从被窝里仓皇滚出来,提着官靴骂骂咧咧:“刺客的尸体不都找着了吗,还查什么查,那谢折没事找事吧!”
门被猛地踹开,进来数人,为首男子英俊魁梧,遍体肃杀之气,阴森可怖至极。
正是谢折本人。
官员双膝一软瘫跪在地,哆哆嗦嗦道:“拜,拜见太保大人,下,下官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饶恕!”
大周律法有云,官员狎妓,杖一百,降两级。
偷腥一时爽,被抓住,半辈子白干了。
谢折未语,抽出了张凳子,坐下道:“放了你,可以。”
“回去继续。”
第42章 上药
谢折走后, 贺兰香昏睡整夜,翌日醒来浑身酸痛,腰都要断了, 莫说走路,站都艰难。
两个丫鬟被昨日阵仗吓得不轻, 欲言又止地问贺兰香是否要请个郎中来给她看看。
贺兰香冷嗤一声,道:“怎么看?跟人家说我没别的毛病, 就是房事过于频繁连床都下不了吗?”
细辛春燕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
贺兰香宜靠在软枕上, 不再说话, 静静看着窗外。
她生了副宜嗔宜喜的皮囊, 动起来是活色生香的尤物, 此刻静下,便成了泼墨山水中的世外仙。
雨后万物如洗,院中三两嫩竹青翠欲滴, 乌瓦黑润干净,残雨顺着缝隙往下滴答,正滴入沿墙长出的花朵当中。
贺兰香凝望着窗外新鲜风景, 安静成了一缕幽袅的烟气, 单薄到宛若风一吹便散, 虚弱无力。
细辛春燕准备好了吃食,她却毫无胃口, 只是静静看景,直到廊下传出清脆鸣啼,她才缓缓回神。
“怎叫的这般厉害。”她感到不对劲, “去把笼子拎来。”
春燕到外面把笼子拎回,送到了贺兰香的面前。
只见笼子里面原本活蹦乱跳的两只相思鸟, 一只躺着一动不动,另一只急得在旁边乱叫,跳来跳去。
贺兰香蹙紧眉头,满面焦急,“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死了?”
细辛道:“并非突然,这只精神历来便不如另一只,从到京城以后,吃得还越来越少,今早把笼子挂出来,它便已精神恹恹,只不过奴婢也没想到,才一个早上的工夫,它就没了。”
贺兰香望着鸟尸,眼底泛红,却是冷笑道:“那这也怨不得旁的,是它自己不争气,又不是冷着它饿着它了,仅是换了个地方,便能要它的命,若是娇气如斯,那还是不要来这世间的好,反正早晚都是横死的份儿,上天哪会尽如它一只鸟的意思。”
她的话越到后面越狠,笑声也越重,可泪珠却忽然滚出,越流越多,直至笑不出来,几乎是失声抽噎。
细辛春燕手忙脚乱,安慰也安慰不到地方去,一着急,也跟着落起泪来。
转眼到了夜里。
房中灯火昏黄幽暗,灯罩上的簪花侍女巧笑嫣然,气氛却愁云惨淡。
贺兰香一整日水米未进,哭过便睡,睡醒再哭,逐渐分不清梦中现实,头脑昏沉,思绪绵软。
连门开声都未曾察觉。
直到脚步声都响在床畔了,她才懒掀眼皮,冷瞥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帘,视若无睹。
谢折自军营归来,身上尚带有将领所属的杀伐威严之气,简单一身布衣也被他衬出了威仪,衣下肩膀宽阔,窄腰精壮,一身的蛮力野性。
他那双黑眸定定盯着榻上那副软酥莹雪般的躯体,似是刚洗完手来的,顺手捞起衣架上贺兰香更换下的一件小衣,擦拭着指尖水渍。
打仗的手指修长粗糙,结满硬茧,轻易便将娇贵的软罗勾出道道细丝,丝线轻盈,飘摇在空气中。
擦干净手,谢折将灯台移到靠榻的置物小案上,将灯罩扯起扔了,烛火暴露在外,上下起跳,光线顿时亮堂不少。
贺兰香尚未抽离心情,膝盖便被一只大掌握住,她如同落入水中的猫儿,浑身的汗毛都在此刻竖起,挣开手掌不断往后蜷缩,警惕道:“我说过的,你若再那样对我,我就死给你看!”
谢折浓眉紧皱,抓住她膝盖又将她拖了回去,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药盒,牙齿咬开盖子,略有不耐烦地道:“别乱动,上药。”
贺兰香差点脱口询问他是怎么知道她受伤的,后来想想,她伤不伤,似乎也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烛火摇曳,房中充斥满了冰凉的薄荷味道。
贺兰香的双膝聚着力,决然道:“把药留下,你走,我自己会上。”
谢折未语,力气赫然强硬,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拒绝。
明亮的光线下,所有表情无处遁形,贺兰香的脸颊红到快能滴血,阖眼将脸别向一边,觉得眼不见为净。
可眼若不看,其他感官便在此刻格外灵敏起来。
“嗯哼……”
樱唇溢出呜咽,贺兰香睁眼,眼中已染潋滟绯红,双肘撑在被褥上,支起身子便想逃离,忍住齿间喘息,“这什么破药,冰死人了,我不上了,把它拿走。”
谢折将指尖残余药膏抹在了她耻骨上,伸长手按结实了她,另只手的指尖重新剜了大坨药膏,探了过去。
贺兰香咬紧了唇才没让自己再叫出声,真真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你轻点。”她哽咽。
空气一滞,凉意再袭,便已轻柔许多。
她并不知道,对在战场长大,一刀便成将人拦腰斩断的谢折来说,给她上药,是他此生动作最为轻柔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两行烛泪顺着蜡烛滑落蜿蜒,摁在贺兰香身上的手总算收了回去。
极致的冷后便是如火灼热,冷热交织,贺兰香的眼睛蓄满了难耐的泪水,说不出话,只咬着牙瞪看着谢折。
谢折与她对视,依旧冷沉着一张脸,面不改色将指尖泛着晶莹的药膏擦净,嗓音淡漠:“不踢我,也不打我,一天没吃东西?”
贺兰香不说话,眼眶滚出一颗晶莹泪珠。
谢折声音沉下,“就因为一只破鸟。”
贺兰香瞪大了眼,咄咄逼人的架势又回来,“什么破鸟!你嘴放干净点,它叫相思鸟!相思鸟!”
谢折哦了声,心道叫相思鸟的破鸟。
贺兰香心里难受,身体更难受,两重煎熬夹击,泪如泉涌,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到身体打抽。
谢折也不说话,由着她哭,过程中吩咐丫鬟管厨房要了桌饭菜,待饭菜送来,他伸长手臂将贺兰香从榻上一把捞了起来,夹在腋下带到了桌子旁,将她摁在凳子上道:“吃,吃完继续哭。”
贺兰香当没听见,只顾抽泣。
谢折道:“你想好了,饿死你伤的也是你自己的身子,两旬之内若怀不上,你注定要死,我不会去救。”
贺兰香精神一凛,思绪霎时明朗起来,抽噎声随之止住。
她抬手抹干净泪水,抓起一块松仁糕便往口中塞,素日里细嚼慢咽,一口饭能嚼几十下的娇贵人,此时三两口将一块点心下肚,又捧起一碗历来喊腻的鹌子羹,一口气没歇,咕嘟喝了大半碗,喝完便直喘粗气,久久未能回神,回过神又夹了筷子火腿丝,饮下半盏杏酥饮。
谢折默不作声地看她吃完喝完,转身走向房门。
门一开,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连忙福身:“将军慢走。”
谢折一只脚迈出了门槛。
“等等!”
贺兰香饮子喝得急被呛到,咳嗽了好几声,咳完强撑起身体小跑过去,气喘吁吁,两眼灼灼地盯着谢折,未有言语,意图却格外明显清晰。
谢折扫了她下,眼中未有波澜,实事求是道:“贺兰香,你想死吗?”
贺兰香看着谢折,眼中褪去所有的虚与委蛇虚情假意,有的只是求生的本能,郑重其事地摇头,嗓音软中带哑,却透着股坚定的力量,“我不要死,我要活。所以中间你自己解决,等到最后,给我。”
谢折眼眸一沉,正要脱口一句凭什么,目光便定格在贺兰香嘴角的一滴杏仁汁上。
乳白色的汁液从嫣红唇瓣徐徐滑落,蜿蜒而下,顺着下巴淌入纤细脖颈,浸入随呼吸起伏的大片雪腻。
往上,美人双目水润潋滟,其中盛满祈求。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门外,细辛春燕久没等到谢折再离开,不明所以,便大着胆子往里扫了一眼,不想一眼过去,正看到那高壮好似虎狼的谢将军将她们主子搂在怀中,俯首舔咬着她们主子的脖颈耳垂,手还伸入衣袖,不知落在了哪里。
二人忙将门关上了。
春燕余惊未消,喃喃道:“这谢将军怕是头饿狼托生吧,昨日里折腾到那个地步,今日还……”
细辛小下声音,“别管了,吩咐厨房天亮备水便是了。”
若她没看错,刚刚那一幕,她们主子的手,似乎也是环住谢折的腰的。
*
从门前到榻上,贺兰香一路都是闭着眼的,等再睁开眼,灯就已经熄了,黑暗中,魂色相授,杏酥饮子所经之地,都沾染上了某个人的气息。她没想到,如此冷硬的人,舌头倒是柔软。
“手给我。”谢折低斥,气息似能点燃千里冰原。
贺兰香知他意图,念在他学会了如何取悦她,半推半就地递出了手。
晚风穿窗而来,带来晚间花香,温柔如细羽拂过,却引无声山洪。
事后,贺兰香满脑子就一个念头——药白上了。
谢折的手覆上她的脐下,原本只是猜想这次会不会中,结果发现她的肚子竖测也就他半个手掌多一点,他一寸寸量着,量到了肚脐往上三寸。
怪不得会以死相逼。
谢折心尖松软陷下一块,俯首细吻圆润肩头,吻一路往上,从脖颈,到下颏,到下巴,到……
贺兰香别开了脸。
晚风一凝,方才的柔情仿佛昙花一现,房中重新冷寂下去,毫无缱绻可言。
谢折手上的青筋开始突起跳跃,戎马十几载,深入骨髓的暴虐占领上风。他伸出手,一把掰正了她的脸,冷声质问:“还在想那只死了的破鸟?”
第43章 避暑
月光自窗口倾泻, 银白纯净,映出美人潋滟盛满讽意的眼眸。
贺兰香轻嗤:“将军英明神武,竟也会同一只死去的鸟儿置气?”
谢折被说得一怔, 扼在她下巴上的铁掌逐渐松开,漆黑眼瞳在银辉中与之对视。
两副眉目, 一个冰冷,一个阴戾。
而就在刚才, 他俩还行着夫妻之礼,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愉悦与颤栗。
天上地下, 不过如此。
谢折移开目光, 起身穿衣, 动作未与往常有所不同, 寻常到公事公办,像刚完成一桩稀松的任务。
他整理好衣物,从凌乱的被褥上摸起药盒, 丢到枕边,“早晚各一次。”
说完径直走向房门,余声未落, 人已离开。
门关上的闷响萦绕在贺兰香的耳畔, 她眼中的讥冷如潮水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迷离与空洞,甚至有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 回味。
晚风窃窃私语,清辉随风浮动,未消的腥涩气笼罩床榻, 榻上到处是那个男人释放出的气息。
贺兰香隐约发现,即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折也阴魂不散,指纹布在她全身,肌肤残留他的温度。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的手臂伸长,颤着手腕,从药盒中剜出一指药膏。
清凉的气味弥漫开,逼人清醒,似能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残温。
伴随凉意侵袭,一滴泪自贺兰香的眼角滑出,她仰面拉长了颈线,朱唇微张,气息渐急,似诉似泣,缠绵悱恻地娇呼出一声:“晖郎……”
脑海中是谢折的脸。
“晖郎……”
谢折的气息。
“晖……”
谢折的力量。
药膏在她指尖融化,化成水滴落,与她身上的香气融合,成了冷热交杂的迷乱气息,像人性里晦暗难辨的贪欲。贪财,贪情,贪命。
贺兰香在迟来的意乱情中进入睡梦。
梦中是她生命中唯二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站在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奔向第一个,却被扑来的第二个一把抓住,当着她的面,将她第一个男人一刀砍成两段。
梦境惊悚骇人,贺兰香一夜难眠,醒时天蒙蒙亮,幽蓝色的晨光笼罩府邸,道山上传来钟鸣,声音空灵悠长,缓慢灌入耳中。
夏末将至,今早的风是玉簪花香。
贺兰香初醒头脑混沌,没过多久,梦境画面,连带昨夜发生之事,全成了一吹即散的薄雾,只有喉中焦渴清晰至极。
她咳嗽了两声,细辛立刻推门而入,给她斟了盏微凉的浓茶,既解渴,又当漱口。
贺兰香连饮半盏,头脑总算清明不少,伏在枕上微微喘息,阖眼哑声询问:“外面有没有下雨。”
细辛脱口一句没有,之后反应过来,为难道:“主子不会还想着去赴谢姑娘的邀吧?奴婢觉得您还是好好歇一日为妙,昨日本就哭了一天……”
夜里还被那么折腾,谁能遭得住。
贺兰香笑道:“都已经答应好了,哪有临时反悔的道理,放心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去给我搭衣便是,不要太艳的,但也不能太素净,瞧着晦气。”
细辛应下,忙着给她仔细搭配衣裙,顺带扬声让春燕吩咐厨房准备早饭。
贺兰香本没什么胃口,赫然想到昨日谢折那句“你注定要死,我不会去救”,遂硬着头皮吃了两只虾籽蒸饺,一块茯苓紫米糕,饮下半盏百合燕窝粥,由此气力便算吊住了,之后便忙活更换衣物。
细辛给她搭的是蜜合色流云纹齐胸襦裙,外罩秋香色缠枝凌霄纹宽袖罗衫。密合色与秋香色都是淡雅之色,颜色相近,只是深浅不同,为不显单调,披帛便要选择艳丽点的,银红色红中泛着粼粼银光,艳而不俗,正与两种颜色相衬,有点睛之美,却又不会喧宾夺主,是点到为止的明丽。
发髻上贺兰香未曾多费工夫,梳了素日常梳的倾髻,头面颜色也随了衣服,单用了鎏金色的簪子步摇,妆发淡了,口脂的颜色便可稍重。旁人一眼望去,朱唇粉面,光彩照人,可还说不出究竟华丽在哪。
收拾整齐,门房前来通传,谢姝的车驾已至。
贺兰香本想就此前往相迎,结果临走往镜中定睛一瞧,一眼瞧见了衣领下的斑驳青紫。
落在雪肌上,暧昧到刺眼。
贺兰香盯着那些痕迹,目无波澜道:“拿珍珠膏来。”
珍珠膏抹上,颜色被压下去了不少,她又选了串赤金盘螭璎珞戴在脖颈,璎珞上嵌宝石,下坠珠玉,将痕迹挡个严实。
她这才算满意,款步动身前往正门。
日头初上三竿,闷热之气便已肆虐开来,蝉鸣聒噪,雨后潮湿未消,即便撑伞,也像身处密不透风的蒸笼。
贺兰香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便见谢姝怀抱软枕,脑袋耷拉上面,正补回笼觉。
她掩唇笑了声,谢姝听到声音,睁眼见是她,懵懵道:“你来了。”
贺兰香倾身探入车内,坐在谢姝身旁赔罪,“瞧瞧困的,怪我让妹妹久等了。”
谢姝打着哈欠,“怨不着你,是我昨晚看话本子看太晚了。”
话一出口,谢姝立马精神了,满脸的“我在哪我在说什么”,恨不得将吐出的话再一口塞回去。
贺兰香视若无闻,只温柔地笑着,问:“妹妹来时可曾用饭?”
谢姝摇头:“刚醒来实在没胃口,只喝了两口莲子羹。”
贺兰香道:“那怎么行,一上午可还长着呢,怪不得你犯困,不吃饱哪来的精神。”
说罢便撩开帘子,趁车还没有上路,吩咐细辛将所带的漆盒送来,漆盒到了车厢一经打开,各式糕点的香气扑鼻飘散。
谢姝本没觉得饿,一闻到气味,馋虫立马被勾上来了,吃人嘴短,这时候也不嫌弃贺兰香的出身了,道了声多谢嫂嫂,拿起一块糯米甜糕便咬了一口,眼瞬间便亮了,看神情便知糕点很对她胃口。
贺兰香怕她噎着,给她斟了杯龙井凉着,糕点甜,吃多了便腻,喝茶正好解腻。
谢姝连着吃了两块糕点,喝了半盏茶水,再想拿第三块,便有些不好意思。
贺兰香看了出来,亲自拿了一块送到她手里,自己也跟着拿起一块,一并吃起来。
谢姝瞧着她手里的榛子酥,好奇道:“嫂嫂也很喜欢榛子酥吗?”
贺兰香咽下口中酥点,“难道妹妹也爱?”
倒没见她拿上一块。
谢姝咬了口甜津津的白糖糕,道:“我不喜欢,我觉得有点发苦气,吃着难受,我舅母喜欢,听我娘说,她以往怀我三姐的时候,榛子酥都能当饭吃。”
贺兰香笑了,“若是如此,以后有幸得见提督夫人,我也知如何投其所好了。”
话到此处,她略有好奇地道:“早闻王三姑娘不仅博览文章,琴棋书画还样样精通,京中上下无人不知其毓秀,怎么我来京城这般久,大小花宴,竟一次也未曾见过她?”
谢姝哼了声,“我三姐心气儿可高的很,哪会同我们一起玩闹,她忙着看书,还要帮我舅母管家,谁能请得动她那尊大佛。”
贺兰香闻出谢姝话中酸不溜秋的味道,知道多说无益,便转移话题,移到了今日要去的避暑山庄上。
山庄是李噙露去世生母留给她的名下私产,等着以后并入嫁妆的,在城外北郊,离翠玉山不远,地势环山绕水,算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谢姝一路无聊,打开话匣子,跟贺兰香谈起了她们这几个小姐妹。比如崔家女儿是个闷葫芦,还跟瓷人儿似的动不动生病,她不爱和她玩。卢家姐姐从小与她玩到大,现在嫁人了,出个门便如关羽出曹营,还要“过五关,斩六将”,麻烦极了,玩也玩不尽兴,这回能同去庄子避暑,还是因为她腹中胎儿久没动静,大夫说她要多走动。
剩下一个李噙露,在临安待了几年,回来也生疏了,并不如以往热络。
“我怪想不通的。”谢姝吃饱喝足,开始碎碎念,“她以往并不是个爱热闹的人,怎么从临安回来,便开始三天两头组局宴人,我若是她,家里出了那样的丑事,我恨不得……”
谢姝猛地打住,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干脆憋结实嘴再不说一个字。
贺兰香也不追问,静静瞧着窗外街景,指腹细细摩挲着掌中瓷盏上的细腻纹路。
谢姝父母双全,家中上有兄弟,下有姊妹,即便有谢折这个威胁在,天塌下来也有爹娘顶着,且不说她还有个足与谢折抗衡的舅舅。她即便有些烦恼,也难以与李噙露共情,更理解不了李噙露的行为,因为她俩表面同为七姓贵女,实际根本不在一个境遇。
李噙露一心救姐,见从贺兰香这里走不通,便只能从其他人身上下主意。卢氏是崔氏的儿媳,崔氏依附谢折,若能打通关系,兴许会有一线机会。谢姝虽与谢折敌对,到底同姓一族,再不济,指望一下王延臣,也不是不行。
病急乱投医的大家闺秀,过往不知人性险恶,人情买卖做起来何其艰难,从第一次求人里得到了教训,知道几匹料子收买不了人心,特地挑挑拣拣,把自己最值钱的东西摆了出来,供人斟酌。
避暑山庄。
贺兰香瞧着车窗外亮到灼眼的天色,眼眸微眯,有点好奇这趟旅程会发生什么。
第44章 山庄
烈日当空, 山林葱郁,翠色连绵起伏,不见人烟, 唯飞鸟成群飞过,发出一串清脆的鸣啼, 静人心神。
山下,层楼高砌, 四面粉墙环护,青瓦重叠, 正对着的是两扇朱漆广亮大门, 门头上是用彩墨绘出的八仙过海图, 图下, 大门左右兽首衔环,威风凛凛。
马车停在门外,贺兰香与谢姝经丫鬟搀扶下车, 立马便有守在门口的婆子迎上,说笑引路。
迈入大门,绕过影壁墙, 便见花砖铺路, 绿柳周垂, 抄手游廊环绕衔接,假山点缀院中, 假山下溪水涓涓,滋润着两畔花草,一派生机盎然之相。
贺兰香放眼过去, 发现这庄子里面的景致与江南一带相近,重风景错落而非楼宇中轴, 一看便知是在建造时便耗了心血的,加上地段优越,若出手转卖,恐有市无价,没几个万金拿不下来。
她的李妹妹,这回是真下了血本了。
贺兰香只顾去想,不知不觉便被簇拥行至溪水前,踩上石墩过水。
“夫人当心,仔细滑了脚。”婆子好心提醒。
贺兰香点头。
谢姝下意识便扶住了贺兰香的胳膊。
过了溪流便上游廊,整个庄子只有女眷,追肉文补番车文期饿羣爸衣四把以六久六仨布局自然也就没有里外之分,二人走了没有多久,隔着两道月洞门,便听到少女们发出的清脆笑声。
谢姝急着瞧新鲜,走快了些,比贺兰香率先进入门中,扬声道:“笑什么呢,在大门外都能听见了,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卢宝月坐在左上客座,一手捧着孕肚,一手指着主座上的人,“你许久不到,我们便轮流讲笑话玩,刚刚你露儿姐讲了个,着实令人捧腹,恐能拔得头筹。”
谢姝惊讶:“我露儿姐也会讲笑话了?讲的什么,给我也听听。”
李噙露应声好,抬脸正欲再讲一遍,一眼望到谢姝身后刚进门的美貌女子,霎时间,整张脸都白了。
贺兰香银红披帛随步摇曳,衣带翩跹,善睐美目看着李噙露的脸,笑意温柔,“妹妹快讲,我也想听。”
满室闺秀起身大半,福身皆道见过夫人。
卢宝月也要起身,被贺兰香快步过去摁个结实,嗔道:“旁人行那些没用的虚礼,你个有身子的也跟着胡闹。”
卢宝月笑,“还是嫂嫂知道疼人。”
安顿完卢宝月,贺兰香的目光便落到李噙露身上,李噙露本也在看她,一经对视,立马便别开了眼,目光闪烁,不知该往哪看。
谢姝未曾察觉出这微妙的气氛,随便寻个空座坐下,抓了把果仁嚼着道:“露儿姐你倒是说啊,我这都准备听了。”
李噙露这才喃喃张口,声音细若蚊蝇,“说是战国里有个楚人,家中老娘得了重病,十里八村的大夫都请遍了,总医不好,最后从街上拦了个赤脚大夫,赤脚大夫口齿结巴,问他能不能医,回答就是能。楚人赶紧将他拉到了家里,好给老娘治病。哪曾想赤脚大夫是个庸医,三两下子就把老娘给医死了,楚人暴跳如雷,问他不是能医吗,结果赤脚大夫结结巴巴地说,能,能……能医个屁啊。”
话音落下,又带起稀疏几声笑声,然并未有先前教人捧腹大笑的效果。
讲笑话形与色不能少,神态动作也是关键,李噙露只张嘴干讲,脸上丁点表情没有,即便笑话好笑,听入耳中也没大意思。
贺兰香掩唇轻嗤了声,算是捧场。
谢姝嚼着果仁,眉头紧蹙:“这就好笑了么?你们也太没意思了些,听我给你们讲个真正好笑的。”
她将果仁丢回碟中,拍了拍手,眉飞色舞道:“有一书生,不苟言笑,书生有一姓陆邻居,机智善谈。朋友对陆某说,你若能说一字,逗此书生发笑,再说一字,令此书生骂街,我就请你吃饭。”
众人静下,专心听谢姝说话,不约而同看直了她的脸,期待后文。
在所有人期待的注视里,谢姝清了清嗓子,开始卖起关子,直到大家连声催促,她才继续道:“陆某答应,于是二人同去找那书生。”
“书生站在门外,门外还有只狗。陆某急走几步,来到狗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大喊一句‘爹!’,书生一愣,哈哈大笑,陆某又抬起头,对书生说,‘爷!’,书生破口大骂,陆某一饭得之。”
顿时,全场哄笑,在家中被规矩束缚惯了的闺秀们素日连笑都是收着的,也就在此刻能放肆开怀一回,你倒在我身上,我靠着你的肩,不分彼此,气氛融洽。
只有李噙露如坐针毡。
冰鉴中盛满冰块,房中清凉宜人,她的后背却沁出一层薄汗,闪烁的目光时不时汇聚起来,悄悄看上一眼贺兰香。
贺兰香自是有所察觉的,但她只看谢姝,一副专心听笑话的样子,并未给李噙露眼神。
讲完笑话,晌午便至,用过午饭小憩片刻,闺秀们便开始结伴游园。
避暑山庄,重点便在一个“避”字上,庄中上下绿荫成片,溪水纵横,绕假山流淌,贯通内外,在后园汇聚成池,池上架有拱形廊桥,不知在风雨中驻足几个年头,样式很是古朴。桥下,水清如膏,斑斓游鱼自在游走,前后嬉戏,是无声的热闹。
池边,竹树遮天蔽日,坐在树下,神清气爽,遍体清凉。
贺兰香靠坐在青石上,暑困未消,干脆阖眼养神,听耳边流水哗哗,闺秀们腰间环佩叮铃脆响。
“以往没来过,竟不知京中还有此等好地方。”
卢宝月忍不住赞叹:“自从这孽障上身,我便极易害热,入夏以后,身上简直成了火球一般,吃不好睡不下,连带性子也急躁不已,瞧什么都不舒坦,自从今日一脚迈入此处,我这气儿也顺了,心也不燥了,果真好风水养人,沾上翠玉山的天子气,就是不一样。”
贺兰香即便闭着眼,也能听出卢宝月话中的艳羡。
谢姝此时道:“那你在这多住些时日便是了。”
卢宝月便笑:“一天到晚惯会说些没脑子的话,我挺着这么大个肚子,不知何时便会生产,寻常人看在眼里,吓都要吓怕了,还多住段时日,我好意思去那般坑害你露儿姐?”
李噙露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自认与你不比你与姝儿妹妹亲厚,但好歹也是幼时相识,还能连那点情分没有么?你身边那般多的接生婆子跟着,有何好顾忌的,只管在这住下,纵是真要生了,又不是人手不够。”
卢宝月笑意更甚,“瞧瞧,一个两个的,都说起没脑子的话了。”
嘈杂中,李噙露压下声音:“天地良心在上,莫说留卢姐姐住下,便是将这庄子直接给了你,我也是舍得的。”
闺秀们的欢声笑语与溪水重合,卢宝月没再出声。
“卢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噙露小声道。
树下光斑浮动,小憩的美人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睁眼望去,笑道:“咦,两位妹妹要往何处去?想来是李妹妹藏了好东西,不想给我们瞧,单给卢妹妹瞧。”
话音一出,在场中人齐齐注意到那结伴欲要离去的二人,好奇地盯望着。
李噙露面色僵硬,笑道;“那怎么能呢,是卢姐姐在这歇渴了,我带她去喝饮子。”
贺兰香施施然站起来,扶了下发髻,好奇道:“什么饮子,好喝么?”
谢姝砸吧两下嘴,跟着站起来,“正好,我也渴了,我也去。”
一呼百应,原本的二人行,变成了浩荡一群人。
喝完饮子,谢姝随其他闺秀去探园中幽径,卢宝月也被谢姝拉了去,贺兰香动作慢,等她们都走远了,也才刚出房门。
李噙露迎面便堵住了她。
贺兰香往哪走,李噙露便往哪堵,二人原地僵持。
细辛看不下去,皱眉道:“李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贺兰香抬手示意细辛止话,唇上噙笑,“不妨事,想来李妹妹是有话对我说,你们都退下。”
细辛春燕对视一眼,各有犹豫,却又不得不照做。
丫鬟退下,气氛便越发冷寂。
“贺兰香,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李噙露冷盯贺兰香的眼眸,“先前之事我不愿再提,可你自己既不愿救我姐姐,又为何阻挠我向别人求助,我李噙露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贺兰香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对方清丽的眼眸,温柔道:“李妹妹,你会错意了,我不是在阻挠你,我是在帮你。”
李噙露被生生气笑,反问:“帮我?帮我难道就是千方百计不让我救我姐姐吗?”
贺兰香语气不改,依旧温柔,像在同一个孩子好生说话,“你为何觉得,你卢姐姐收下这庄子,便一定能将你的事办成呢,倘若办不成,这庄子你是就此送她,还是开口讨回?这里是你母亲留给你最大的退厅,你真的舍得拿它当筹码吗。”
李噙露扫了眼廊下风景,一砖一瓦,眼底渐渐通红,回过脸却毅然决然道:“只要能救我姐姐,我什么都舍得。你也少在这同我拐弯抹角,我懂你的意思,你不也想要这庄子吗,可我已对你死心了,我不会再从你这里打算了。崔氏依附谢折,族中子弟又多在谢折麾下做事,有他们开口,难道话的斤两还没你一个妇人的重?”
贺兰香敛目低笑:“是啊,说破天了我也只是一个妇人,能有什么大用处呢。”
她抬眼,看着李噙露,“可是李妹妹,你也别忘了,谢折他再厉害,他也是臣,是臣,便要以君为上,你费尽心机搭上他,他就算对此插手再多,陛下一句不愿意,他又能如何呢?”
李噙露被问一怔,旋即理直气壮道:“自古君昏则臣谏,谢折身为武官之首,向君进谏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君若不听,他便更该坚持才是。如今社稷刚定,朝纲不稳,新帝如此迫不及待强占庶母,传出去难道就不怕惹天下耻笑吗!”
风过树动,廊下光影婆娑,一如贺兰香进宫侍疾那夜,长明殿里摇曳起伏的灯火。
记忆里那一抹清冷的伽罗色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沉下眼眸,目无波澜,“当真是强占么?”
李噙露顷刻睁大了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兰香再度抬眼,以一种真假难辨,似悲似忧的怜悯眼神看着李噙露,满是不忍地道:“你为太妃操心至此,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第45章 落水
李噙露的眼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惊悚与错愕, 但也仅是短短一瞬,她便全部压下,冷眼看着贺兰香道:“胡言乱语!我姐姐是何等人物, 莫说京城,纵是全天下女儿加起来, 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执节有常的女子。你少在我面前挑拨我姐妹关系,我不会信的, 今日我本未请你,看在谢姝的面上才未下逐客令, 你好自为之吧, 不要逼我亲口赶人!”
李噙露撂下狠话, 转身便走。
贺兰香这时道:“病急乱投医, 是李妹妹你今日才讲过的笑话,难不成你也要效仿楚人,行那费力不讨好, 不到黄河心不死之蠢事?”
李噙露的步伐顿下一瞬,之后毅然决然地迈开腿,未曾回一下头。
细辛春燕在廊下将话听去九成, 回来道:“怎么办主子, 这李姑娘看来是铁了心了, 您还能拿她如何?”
“如何?”贺兰香长舒口气,口吻轻飘释怀, “爱如何如何吧,好言难劝要死的鬼,横竖今日我也走这一遭了, 即便日后她吃亏了,也怨不到我的头上来。”
贺兰香下了长廊去找谢姝, 只道自己睡觉认榻,换了地方睡不好觉,晌午歇不好,一天没精神,得赶紧回府上补觉才是。
谢姝虽觉得奇怪,想到她有孕在身,还是应下了,亲自送她。
其他闺秀多与谢姝为伍,见谢姝送贺兰香,便也跟着一同前往。
和风习习,柳枝轻摆。早上几块糕点把谢姝吃香了嘴,眼见贺兰香要走了,谢姝腆了腆脸皮,问:“嫂嫂,你今日带上马车的糕点,是府上厨子做的,还是在外头买的?”
贺兰香笑道:“府上厨子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是西华门外福海酒楼出的点心,底下人惦记着我喜欢,每日都会赶早前去等头茬出炉,京中各式点心那么多,我吃着,觉得也就这家算做出了点名堂。”
谢姝点头,心里默默记下名字,准备回头也差丫鬟每日过去蹲点。
言谈中,众人已上了池上廊桥。
廊桥通体木制,桥下碧波流动,桥上凉风习习,姹紫嫣红一群女儿家,成群结伴走在桥上,远望着,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池畔芭蕉树下,李噙露本再欲与卢宝月谈及姐姐李萼,听到动静一眼望去,立马惊了心魄,顾不得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形象,扬起声音便呵斥:“那桥年久失修,撑不住你们那么多的人,快点下来!”
谢姝在桥上听到,很是不以为然,朝贺兰香嘟囔:“露儿姐的反应也太大了些,这桥看着不是挺结实的吗。”
贺兰香本要附和,耳畔却在这时听到咯吱一声裂响,心尖一颤,不由低头扫去。
蜜合色的裙摆下,只见一截桥板节节开裂,绽出无数细缝,似是眨眼间便会彻底断开。
兴许是本能反应,贺兰香在一瞬之中首先推开谢姝,自己再想后退,便已为时已晚,伴随一声巨响,桥板裂个粉碎,她的脚下霎时踩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衣带纷飞,宛若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主子!”细辛春燕齐呼出声。
细辛伸手去抓,却只拽到一截银红披帛,急得浑身哆嗦,不知所措。
一瞬之间,蝴蝶搁浅,水花四溅,贺兰香坠入池水,不停挣扎呼喊救命。
从开始到事发,不过一个眨眼时间。谢姝被吓得呆了,魂魄飞个干净,根本反应不过来。
其他闺秀先是被吓愣住,随之便是放声尖叫,想冲上岸又不敢,唯恐多迈一步足下桥板也会断裂,胆小者当即大哭,口中乱喊爹娘。
李噙露脸色惨白,回过神便大嚷丫鬟快去找会水的来救人。
在她身旁,卢宝月被场面吓到失语,再说话口中便已是痛呼,捂着肚子直说难受,往下一看,脚下羊水已蜿蜒成溪流,夹杂着鲜红血丝。
李噙露刚喊完救人,立即便要喊婆子抬来步辇将卢宝月抬到房中待产,随行的接生婆子也要唤来,好赶紧着手准备接生事宜。
在池子里呼救的贺兰香,逐渐成了最不起眼的存在。
“救……救我!”
贺兰香咕嘟不停咽着水,头上发髻被水波冲散,乌发如墨散开,氤氲在池水中,成了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她整个人往深处拖拽。
随着呛入口中的水越来越多,她的身躯渐渐下沉,桃花粉面被冷水泡成惨白,呼救声也越来越弱。
两个丫鬟疯了般到处呼救,却迟迟未能等来救援。
就在贺兰香的呼救声赫然打住,身体没入水中时,一道飞来身影径直跃入水中,猿臂捞起她的躯体,三下便带人游到了岸上。
贺兰香咳出好几口水,胸口大起大落,朦胧的意识逐渐回归,两耳所闻皆是丫鬟的呼唤,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黑瞳。
水珠顺着谢折的眉峰滴落,沾染他身上的温度,砸入她的颈窝中,冰凉又灼热。
贺兰香抖了下身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神都是狐疑的,艰难开口,虚弱犹豫地道:“谢折?”
谢折眼睫略动,拦腰抱起了她,大步走到李噙露的跟前,神情冷沉,“干净衣服。”
李噙露被他身上的阴森气势吓到失语,连质问他因何擅闯山庄都忘了,只知点头。
谢折略过李噙露,找地方供贺兰香更衣,未再言语一句,剩身后随从解救困在桥上的众人。
闺秀们被救下桥,惶恐不能自已,再不敢多行一步路,纷纷差人往家中送信,一个时辰过去,山庄门外宝马云集,皆是前来寻找女儿的高门贵妇。
贺兰香更换完李噙露的衣物,卧在暖阁歇息,等待身体回温。
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会被人追着把脉,头疼该如何遮掩过去,后来发现,着实是她自己想太多。
每位母亲都在关心自己女儿的安危,一颗心紧紧悬挂在亲生骨肉身上,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甚至没有人留意她的存在。
暖阁是与厅堂相连而又隔开的房间,坐在里面,可清晰听到堂中动静。
或泣,或嗔,或斥。
都是别人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贺兰香呷了口盏中热茶,压下不该生出的酸楚,在茶雾缭绕中轻启唇,“卢妹妹那边情况如何了。”
两个丫鬟只惦记她的生死,并未留意旁人,闻言忙打探了一番,回来道:“崔家人原本想将她接回家生产的,可等人来到已是来不及了,只能就地接生。”
贺兰香听后缄默未言,片刻后放下茶盏,“走,去看看。”
*
接连不断的惨叫自临时产房中传出,门开门关,一盆盆血水从里往外端,崔卢两家要紧人物皆聚门外,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非当着外人的面,定要斥出几句粗话才痛快。
崔氏的老祖母拄着鸠杖颤巍踱步,指着儿孙便骂:“从古至今,便没有哪家妇人挺个大肚子走亲访友的道理!我一说话,你们便拿郎中的话压我,什么多走动好让孩子入盆,什么生产时下来的快,现在可好,大人受了惊吓,孩子也跟着遭罪,这都生了一个多时辰了,连头都还没出来,这可如何是好,都怪她没事来这庄子做什么!”
李氏族中也来了人,因理亏在先,此时干站着不敢吭声。
卢氏族人闻讯来时便憋了一肚子的火,听此言论火气一大,当即便与崔氏对吵起来,只道自家好好的女儿,没被他们家照顾妥帖,突遭此横祸便算了,眼下大人孩子皆危在旦夕,他们不赶紧去请佛陀诵经保佑,还在这互相埋怨,行为做事毫无风度,真与破落寒门之户无异。
崔氏是出了名的眼界高看不起寒门,世家百年来往,彼此知根知底,最懂如何戳对方心窝子,一经口舌交战,场面一度控制不住。
贺兰香来到时,看见的便是如此乱象。
谢姝站在外圈,本苍白着一张脸发呆,无意瞥看到贺兰香,眼圈顿时便红了,想开口问又不敢,咬着唇直直瞧着她的肚子发怔。
贺兰香走向她,抚摸着小腹,扯出抹憔悴的笑,“放心吧,你家小侄儿命大,不至于被两口水要了命。”
谢姝哇一声便哭了出来,扑抱住贺兰香道:“嫂嫂我对不起你,我以往待你那么不好,可你为了救我,连命都差点搭进去,我对不起你,我刚刚,我还连见你都不敢,我都不敢打探你的消息……”
贺兰香轻拍着谢姝后背,温柔安慰:“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你哪里待我不好了,我觉得你待我挺好的。”
对于十几岁被保护极好的少女而言,所能想象的最大的“不好”,兴许便是自己在心中那暗搓搓的讨厌了。
谢姝听她这么说,哭更狠了,凭一己之力给乱成粥的场面添砖加瓦。
这时,王氏的声音赫然出现,逢人便问:“我家姝儿呢!我的女儿呢!”
谢姝这才收回神,抽噎着松开贺兰香,扬声回应:“娘,我在这。”
王氏踉跄跑来,一把将谢姝搂到怀中,又哭又骂,直道以后再不准她出门,再出门便要将腿打断。
谢姝连声应下,随着哭了一场,哭完张口想道:“娘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特别危险,差一点掉下去的人就是我了,还好有嫂……”
王氏泪意汹涌,后怕到根本听不下去谢姝的话,也看不到除了女儿外的任何一个人,抓紧了她的手道:“老天保佑!幸亏有老天保佑,姝儿听娘的话,城北之地克你厉害,以后再不能往北踏上一步了,现在就随娘回家,余下半年不可再出家门一步!”
谢姝再想解释,王氏便已不由分说将她拉走,丫鬟婆子齐上阵,轻松便将她一个娇小姐搡了出去。
就在这时,房中传来女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旋即便是婴儿响亮的哭声。
“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是位小千金!母女平安!”
霎时间,吵闹声静下,再响起声音,便已变为欢声笑语。
方才还差点动起手的两家人,此刻开始互相道喜,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贺兰香穿着不合身的衣裳,顶着未干透的湿发,看着被带走的谢姝,耳后是婴儿的啼哭,大人的欢笑。
她不言不语,面无波澜,站在无边热闹里。
像极了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
第46章 初吻
入夜, 军营灯火未歇。
谢折在烛下察看各地送来的情报,皱紧的眉头从开始便没有展开过。
藩王叛乱,蛮匪肆虐, 各地揭竿起义的百姓,长白山后蠢蠢欲动的异族。
大周王朝三百年来压在太平繁华下的种种忧患, 在此时全部摆在了台面上,一桩一件, 随便一条都能给朝廷捅上重重一刀。
这时,烛爆蜡芯, 呲啦一声急响, 冒出危机四伏的轻烟, 袅袅上升。
严崖入内, 面朝谢折拱手,“回禀将军,京城东西南北四地郊野, 全部都找过了,未见刺客踪迹。”
谢折头也不抬,“接着找。”
严崖应声, 退下时又顿住脚步, 犹豫道:“属下不明白, 那刺客的尸体分明都——”
谢折掀了下眼皮,严崖立刻收了神色, 俯首道:“属下告退。”
等人走了,谢折盯着烛台上猎猎燃烧的火红烛点,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刺客”尸体上的伤口。
伤正中心口, 一击致命,很狠辣的招式。
而在辽北的那些年, 夏侯瑞没握过一次刀剑。
他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咳疾,辽北冰雪是他的催命符,他除了整日蜷缩在冰冷成铁的纸被里咳嗽,什么都做不了,最大的用处,是被所有人当成乐子打赌,赌他还有几口会咽气。
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提刀,是面朝他的父皇,因为没有力气,砍了三十多刀才将人砍死。
谢折从看见尸体的第一眼起,便知其中有诈。
一帐之隔,帐中阴翳密布,帐外是喜气洋洋的恭贺声。
崔懿手提食盒,眉开眼笑,嘴角快咧到后耳根子,一只脚踏入帐中,还不忘朝外拱手回礼:“喜,喜,大家同喜,我小侄女满月酒那日,兄弟们都得过去啊,不去我可跟你们急!”
笑声里,崔懿进入帐里,四下无人,索性哼起了曲儿,放下食盒揭盖端碗。
谢折思路被打断,神情不善,“一个孩子而已,就这么高兴?”
崔懿:“那是,摊上这么惊险的情况,最后还母女平安,谁家能不高兴?更不说我那侄女刚生下来便有七斤多重,真真一个大胖丫头,瞧着别提有多讨喜,就是苦了我弟媳了,产婆后来跟我们说,也幸亏是在这时候生了,再晚点,羊水都要干了,孩子不憋死在肚子里算是好的。”
说话间,一碗面落在了谢折的面前,冒着腾腾热气,上面还盖了两颗蛋。
谢折瞥着面,不冷不热,“现在生孩子,兴给外人送面了?”
崔懿嘁了声,“都哪跟哪,今日是你生辰,不吃长寿面吃什么?快点趁热吃,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十年前崔懿初入辽北,掌长史一职,手头握着整个辽北军营所有在册人员名单,上面不仅详细标记出身,还有出生年月。
谢折那时候是个喂马的小卒,只有十二岁,个头不及成人的腰高,豆芽菜一般,加上耳朵不灵敏,总会挨欺负。崔懿对他印象深刻,于是每年在他生辰那日,他都会偷塞给他两个糙面馒头,现在条件好了,糙面馒头变成了长寿面,豆芽菜也长成了参天巨树,在最苦寒的地方,扎下了最深的根。
谢折瞧着面,未置一词,端碗大口吃起来。
崔懿因家里新添的小侄女,一时间慈父心肠泛滥,坐下倚着桌案,捋须感慨:“二十多年前我大抵不过十岁,还在习四书五经,若能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去见你娘,告诉她,她将来会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儿子,打得蛮人不敢再下长白山,是个大英雄。”
“你不如告诉她别去宣平侯府做事。”
谢折三口便解决了半碗的面,蓦然突兀地道:“别那么好心替别人夜值,别去扶醉酒夜归的宣平侯,不要因为不忍心便留下那个孩子。”
“若终究将那孩子生下,不如出生立刻掐死,那孩子是个祸害,养大了只会害死她。”
帐中静了下来。
谢折视若无闻,专心吃面,连汤都未有剩下。
崔懿光张嘴,一句话说不出,平复半晌方转移话题道:“哎对了大郎,我家侄女与你同日生辰,想来与你有缘,你不如给她取个名字,也算借你谢大将军一点好运,护她平安到大。”
谢折咽下最后一口面汤,脱口而出,“在庄子里出生的,不如就叫崔庄吧。”
崔懿:“……若如此,还是不麻烦你了。”
他居然忘了谢折是能给匹马取名叫“小虫”的奇葩之人,昏了头了才会把谱打到他身上。
临退下,崔懿想起来了贺兰香,管谢折问起她的近况。
谢折的回答简洁粗暴,三个字:死不了。
崔懿更后怕了,回忆起白日情形,抚着心口窝道:“还好大郎恰巧带人搜到那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来这贺兰香与你也是有些缘分的,你今晚回去也别闲着,你二人还须尽快——”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被谢折一记眼神给堵了回去,崔懿咳嗽一声,恭敬退下。
帐中空无一人,谢折重新细看军务,可兴许是热汤面作怪,他浑身发汗,热得难受,心也由此躁动起来,难以专注,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东西。
他揪了揪眉心,阖眼想静下思绪,却越静心越乱。
终于,他睁开眼,沉声吩咐:“来人,备马回府。”
*
月朗星稀,难得的好夜色,皎洁一轮明月悬挂墨盘当中,倾下清辉缭绕,薄纱般笼在窗棂,穿过缝隙,洒在贵妃榻上的美人身上,照见一身冰肌玉骨。
贺兰香身着透肌纱衣,手举白玉酒壶,樱唇对着壶嘴,饮下一口接一口,偶尔没对准,酒水全浇在了颈窝中,顺着颈线流淌一身,遍体酒香。
门被推开,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她歪头望去,费力睁开眼眸,醉醺醺地软声道:“来了啊。”
房里未曾掌灯,唯有月光照明,伴随步伐靠近,成年男子身上浑厚的雄性气息与香烈酒气撞在一起,又热又烈,教人口干舌燥。
谢折启唇,声音在昏暗中显得越发疏离寂冷,“你在饮酒?”
贺兰香朝他竖起一根手指,笑靥如花,“一次,就喝这一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要说我不知死活,酒这么伤身的东西,我怎么敢喝的。”
“可我……”她的声音蓦然便静了下去,连带迷离的眼眸也跟着清明不少,好像根本未曾醉过,嗤笑起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纾解心中苦闷了,我太难受了,谢折,我好难受,今日若不喝上这一顿酒,我会被憋死的。”
谢折的步伐未再前往,隔着一丈月光,静静看着她。
贺兰香喜欢笑,他见过她许多种笑,媚笑,讥笑,娇笑,嗔笑,或虚与委蛇,或虚情假意。
只有这一次,她笑了,展露的却是真情实感的自己。
谢折也是初次发现,去掉重重伪装,贺兰香的眼神其实很凉,很悲,很不像她。
“谢折,你娘是什么样的?”
贺兰香又饮下一口酒,看向谢折笑问:“她长得好看吗?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会不会打你骂你,会不会抱你,在你受委屈的时候,会不会安慰你,在你受伤的时候,会不会很心疼,很紧张你?”
谢折未语,沉默如高山。
贺兰香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可她又是何曾骄傲的一个人,哭也要用笑声掩盖,抹泪的手也要将泪往上抹,即便低下头,腰脊也是直的,清冷冷透着香气,像大雪天里被白雪压梢的红梅枝。
她笑,“你看,你们都有娘,偏我没有。”
她举高酒壶,仰面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饮完大口呼着气,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眼里滚出,擦都擦不干净。
擦不干净,她干脆不再去擦,呼着气笑道:“这酒真烈,将我的眼泪都呛出来了,得吃点东西压一压才好。”
她丢掉酒壶,翻出随身带的荷包,想从里摸出块糖,手却一松,将荷包掉在地上。
她哎呀一声,只好撑起春泥般慵倦的身子,妖娆娆的下了贵妃榻,踉跄站稳,弯腰捡起荷包,从里摸出块饴糖填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着,又摸一块,如昔日般逗弄谢折,眼睫挂泪,唇上噙笑:“将军,吃糖不吃?”
晚风引山洪,沉默的高山在平静里崩塌,是一场无声的天崩地陷。
谢折大步上前,手掌抬起她下颏,俯首吻了上去。
酒香缠绵,熏醉人心肠,软黏的饴糖在长舌搅弄中融化,与唇齿纠缠,相拥。
贺兰香头脑昏涨,许久过去才反应过来状况,想要推开谢折,手却又被那大掌抓住,反扣于腰后,任他深吻索要。
她挣扎不动,只能后退,直到摔坐在贵妃榻上,身体因失重而后仰。
唇齿总算分离,一条清亮银丝拉长崩断。
月光皎洁,二人的表情无处遁形。
谢折俯身逼近她,两手撑在她肩旁,整个身躯覆盖住她,却又不曾触碰到她一下,黑瞳中燃起无声烈火,看着她,呼吸压抑粗沉。
灼热的气息蔓延,分不清是酒气,还是自鼻息喷出的热气。
贺兰香的目光一寸寸游走在谢折的脸上,眼中迷乱与清醒交织。
这个人是杀了她夫君的凶手,是她夫君的哥哥,身上有一半流着与她夫君相同的血。
他的额头与她夫君有些相像,眉眼不太像,鼻子不像,唇,唇……
状若花瓣的,湿润柔软的唇。
贺兰香的头脑在一瞬之中变成空白,本能地环住谢折的肩,吻了回去。
第47章 安慰
明月折清辉, 晚风披月影。老山茶花树摇摆身姿,满头枝叶摇曳,绰约遮光蔽月, 清辉穿过树缝投入窗中,降下满地霜痕莹明, 空中银屑纷飞,轻烟淡雾般笼罩贵妃榻。
狭窄短小的贵妃榻上, 光影重叠。
细腻雪白的藕臂环绕在男子壮硕的肩颈,葱指收紧, 指尖都因情动而泛出靡丽的胭红, 粗粝的手掌抚握住她纤细的后颈, 在她的回应下一次次加深当前的吻, 吞咽吮咬声充斥整个房中。
在贺兰香即将喘不过气的时候,谢折总算松开了她,二人唇齿分离, 发出啵一声细响。
就在谢折准备进行下一步,贺兰香抓住谢折的衣领,睁着水润迷离的双眸看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刚才问他, 他娘是什么样的人。
谢折垂眸, 看了过去。
皎白月光下,雪酥般的美人被吻到发丝凌乱, 脸颊潮红,潋滟美目中媚态毕露,偏生又扮冷淡, 可无论怎么冷淡,她肿胀的红唇都像欲就还迎的勾引。
两种极端反差集合在一张脸上, 格外摧人心肝。
谢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腹落在她襟口的绣球花纹上,摩挲着纹路道:“是个很好的人。”
“勤劳,善良,与人为乐,不计较得失,最大的愿望是能攒够钱,回老家给爹娘盖一座养老的小院子。”
在他人生前七年短暂而漫长的时光里,也是这样的黑夜,他曾见过很多次他娘收拾好包袱,站在后罩房的门口停停走走,开门的手伸出好几次,最终都又收回,回到他身边放下包袱,重新搂他睡觉。
她有无数次一走了之的机会,她大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成亲,生下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平安终老,含饴弄孙,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的那一段经历,不知道她在外面还有一个孩子。
她可以不要他的。
轻纱擦过肌肤的感觉轻若细羽拂过,绣球花绽开在腰间,粗粝覆盖而上,贺兰香朱唇微张,克制地咬住唇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谢折腾出一只手,拽开革带,扔到地上。
“她的名字是进府以后管事给取的,没人在意她的真实姓名,也没人知道她家住何方,只知道哪里有活干,便喊上一声絮娘。”
“絮娘?”
贺兰香笑意温柔,“很美的名字。”
只可惜一语成谶,名为絮,人便亦如飘絮,飘摇不定,飞入泥淖。
晚风击月色,皱乱满地霜。猛然一下子,贺兰香再没笑出来,全身感官在此刻集中灵敏,颈线在头脑空白中不自觉拉长,宛若天鹅仰颈,手抓住谢折的小臂,无力地要他慢下。
谢折耐着性子照做,额头的青筋都因过度隐忍而起伏跳跃,后来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天亮也不能完事,他干脆摁结实了贺兰香,脊背肌肉猛地一跳。
贺兰香目眩神迷,险被夺去性命,嘴里的声音一下软过一下,媚的能掐出水来,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很多时候也在想,我娘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她为何会将我卖给人牙子,她是有什么苦衷,还是她只是纯粹不想要我。”
“她为何不想要我,我没病没殃,她为何不要我。”
谢折低头,吻住了她。
唇是甜的,泪水是咸的,唇齿分离,贺兰香笑说:“可能她是个闺中少女,被坏男人弄大了肚子,不敢跟父母坦白,便偷偷生下卖了。”
“也可能她和我一样,是秦楼楚馆里的娼妓,往来恩客无数,肚子大了都不知道种是谁的,生下以后觉得掐死麻烦,索性卖了换钱。”
谢折仍是吻她,顺带舐干她脸上的泪。
“谢折。”贺兰香回吻过去,吐气幽兰,笑意沾染泪水,“我好羡慕你,你有一个那么疼爱你的娘亲,死也不愿意丢下你离开,可我娘呢,我娘只会丢下我。”
“我恨她,我恨她一辈子。”
谢折抱紧了她。
*
寅时三刻,天色熹微,幽蓝辉光弥漫满室,清晨雨露自乌瓦缝隙徐徐沁出,拉出一条清亮腻痕,沿着屋檐滴落,啪嗒生响。
从靠窗贵妃榻,到就寝所用的宽广大榻,贺兰香一夜未眠,累到失语,结束便未再撕开一下眼皮,背靠谢折胸膛,在他怀里安然入睡。
谢折看着她抖动的长睫,知道她未曾睡熟,细吻她肩头道:“昨日你出事以后,我派人察看,发现桥板被人动过手脚,李氏中人想要你的命,以后不要再和李氏来往。”
贺兰香嗓音缱绻生媚,口吻却斩钉截铁,“不可能。”
有人想要她的命她是信的,但绝对不会是李氏,更不会是昨天那种境况。
“我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贺兰香道:“何况我去避暑山庄是谢姝带我去的,李噙露明面上并未邀请我,他们都不知道我会过去,又怎么提前设计陷害?”
她回忆昨日细节,眉头不由蹙紧,后知后觉地道:“那块桥板是我与谢姝一起踩断的,说明承重能力尚可,各家闺秀体态窈窕,轻易不会出事,只有体态丰盈的,一脚下去恐会……”
她赫然睁眼,惊恐道:“是卢宝月。”
谢折也停了动作,正色看她。
贺兰香的神情是拨云见天的透彻,看着谢折,异常笃定地道:“没错了,就是卢宝月。”
“她是卢氏的女儿,崔氏的媳妇,如果她在李氏宅邸出事,卢崔两家定与李氏反目成仇,卢氏也会因此牵累崔氏没有替他们照看好女儿。”
“这样一来,三家直接离心,崔氏依附于你,卢氏为了制衡崔氏,只能投向比你更大的靠山,这个靠山要么是王家人,要么就是萧怀信。李氏就更不必说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恐怕再是一万个不情愿,也要靠李太妃笼络圣心,不至于在日后被敌对时毫无反击之力。”
谢折定定看着眼前芙蓉美面,眼中的探究欲越来越浓。
贺兰香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卢宝月,任何一个千金在庄子里出事,一把便能牵扯进去好几家,其中最受牵累的,当属七姓之内,崔氏尤甚,因为既动不了你谢大将军,还不能卸你一条臂膀吗。”
稀薄光线下,贺兰香注意到谢折的眼神,狐疑道:“干嘛用这种奇怪的目光看我。”
谢折摇头不语,眼里破天荒噙了丝笑意。
贺兰香随即明了,眼眸微眯,唇上噙笑,一脸媚态妖娆,抬手摸着谢折的脸,“我知道了,是我让你刮目相看了,是吗?”
他也知道李氏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法子害她,他就是明摆着欺负她脑子不灵光。
贺兰香轻仰面孔,红唇在谢折下巴上游离,若有若无地吐着香气,“你以为我贺兰香是个除了皮囊一无是处,只会勾引男人,丁点脑子没有的女人,是吗。”
她张口,在谢折的下巴上重重咬了一下,泄愤一样。
谢折略微吃痛,掐住她的脖颈,低头吻了下去。
日头崭露头角,房中光线越发清晰,甜腥的味道却浓郁不散。
贺兰香被迫聚神,指甲掐着掌心,企盼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她困得要快死了。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谢折却毫无退意,直接将她翻了个身,哑声命令:“腰往下塌。”
贺兰香的头脑困成了浆糊,下意识照做,开始了却又叫停,通红着脖颈耳根,软声嗔道:“我最讨厌用这个了,狗一样。”
谢折听她这熟稔的语气,便知她以往用过。
和谢晖。
他漆黑的眼仁一沉,彻夜柔情仿佛海市蜃楼,瞬间散了个干净,大掌覆在贺兰香腰后美人窝,不由分说往下压去。
好事过半,箭刚上弦,门外便有心腹通传。
贺兰香困得半死不活,整个人陷在被褥里,听也听不真切,只知似乎出什么大事了,谢折掐在她腰上的蓦然手变得很紧,一鼓作气攀云登顶,扯了被子盖她身上,之后便下榻离开,她也总算得以脱离苦海。
*
日上三竿,贺兰香刚睡熟,细辛便来通传,说是王氏登门来看她。
贺兰香闭着眼都知道是为昨日她搭救谢姝一事,虽然一万个恼火不情愿,到底支起身子更衣梳妆,顺带吩咐丫鬟将满是狼藉的被褥换了。
待抵达花厅,未等贺兰香客套福身,王氏便起身上前将她一把抱住,满口我的儿我的儿,说她是菩萨下凡,她是他们整个谢家的大恩人,是她姝儿的大贵人。
贺兰香安抚着王氏,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别把我脖子上的珍珠膏给蹭掉。
好不容易二人落座,王氏先是关心贺兰香身体,又是为自己昨日道歉,声泪俱下地说是自己看走了眼,竟未能认出她,她当真有愧,对不起她这些时日以来唤她的那一声声婶母。
贺兰香主动递起台阶,只道昨日她落水之后便换上了李家姑娘的衣裳,人一着急,认不出来也是难免,由此才将此事带过。
一直到了晌午时分,王氏见贺兰香形容憔悴,止不住打着哈欠,便也未留下用饭,多嘱咐了她几句,要她好好歇息,以后休再出门,一定照料好腹中孩儿。
贺兰香自是应下,起身送人。
送到仪门处,王氏要她止步,回去好生歇着,临分别,却又拉紧了她的手,低声道:“我的儿,听婶母一句劝,以后不仅别和李氏来往,崔氏也离远点,能避则避,省得惹祸上身。”
贺兰香的精神顿时来了,诧异道:“崔氏怎么了?”
王氏叹息:“你还不知道呢,早在昨晚尸体的身份便被查出来了,根本不是别人,正是崔氏门下的一名客卿。”
第48章 自愿
贺兰香心跳快了下子, 想到天不亮时谢折的表现,心道怪不得能让他中途走人,原来是崔氏出事了。
回过神, 她对王氏假意应下,只道以后单和谢姝来往, 其余人概不亲近。
王氏欣慰点头。
送走王氏,贺兰香的神情当即便冷下去, 吩咐细辛:“多留意着崔氏的消息,若情况不妙, 及时禀告于我。”
细辛应下。
炎日当头, 贺兰香抬脸, 看了眼灼热不留情面的太阳。
她现在与谢折也算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谢折失利,于她而言没有什么好处。
“还有,去把库房里那副展子虔的游春图找出来, ”贺兰香低下头,举扇遮阳,步伐不急不慢地走向住处, “多带点银子, 同宫门当值的护卫宦官打好关系, 差他们将画送到李太妃宫里,就说我最近新得副传世佳作, 然不知是真是假,请太妃娘娘帮忙品鉴一二。”
细辛应下,两桩差事压身, 忙得脚不沾地便去办了。
春燕侍候贺兰香跟前,好奇道:“主子, 库房里那么多好东西,您怎么单将游春图拎出来了,那可比珠宝金银值钱多了,送人多可惜啊。”
贺兰香拿扇子碰了下春燕的头,“傻里傻气的,往皇宫送礼,明面上能送什么?入口的东西易教人下毒,金银珠宝易遭人非议,绮罗绸缎,且不论宫里缺是不缺,送给一个未出孝期的寡妇,根本就是不合时宜。”
春燕恍然明白,转而又道:“可是主子,您与李太妃过往并无来往,她若不收,这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也就没指望她收。”贺兰香悠然道,“送礼送的不是礼,是态度。我只要她眼熟我,知道我惦念她,而且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这就够了,日后愿不愿意搭那把手,全看她自己。”
这样一来,帮忙者原本被动的处境扭转为主动,自在感高了,人也没那么抵触。
春燕听在耳朵里,在心里啧啧称奇,只觉得自家主子根本就是投错胎才会长在烟花之地,这明明就是块当家主母的料子。
贺兰香并不知自家丫鬟都在瞎想什么,她心里惦念着那游春图。
古往今来,只此一副,如假包换。
李太妃若反常收下,她其实是有点肉疼的。
算了,收下就让谢折照价赔钱。
*
“这贺兰夫人也是个妙人。”
永宁宫,凉雨殿。
掌事宫女秋若将画放在乌漆大平案上,小心铺开,“竟一眼看出姑娘喜欢书画,尤其酷爱山水。”
她是随李萼进宫的贴身婢女,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即便居宫多年,仍是习惯称呼李萼一声“姑娘”。
殿内寂静空旷,午后微风穿窗,吹散佛龛前的瓜果香,乌沉色的阴沉木佛龛里,金身释迦牟尼眼眸半眯,手结法印,端坐莲花之上,神情是度一切苦厄的慈悲。
檀烟袅袅,伽罗色的身影端跪蒲团,双手合掌,阖眼默念经文,念完叩首直腰,睁眼,声若烟气,“送出去。”
“送自然是要送的,”秋若道,给两个小宫女递了眼色,三人合力捧画过去,“可姑娘不妨看上一眼,这画保存完整,颜色未变,是您以往最爱临摹的种类,您自己看,看奴婢有没有说错。”
说话间,画已出现在李萼眼前。
春游图高近半尺,宽近一尺,赭石填染,泥金描绘,笔触由深至浅,景色从左右过渡到中心,从山到水,化繁为简,一眼望去青山叠翠,水色连天。岸上风景秀丽,春日桃杏绽放,行人点缀山水当中,男男女女,呼朋引伴,三五成群,或泛舟湖上,或策马游山,神情不一,活灵活现,使得山水湖光更加具有生气。
春色满园,韶光自画中溢出,勃勃生气如辉似星,充斥阴沉黯淡的殿宇里,带来片刻喧闹。
秋若道:“您以前便如画中春游的女郎这般,爱热闹,爱走动,喜穿鲜亮衣裙,奴婢一看到这画,便想起您十几岁的时候了,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啊。”
可惜,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李萼怔看着画,不由伸出苍白纤瘦的手,即将碰上,却又收回,别开脸,嗓音淡漠:“看完了,送走罢。”
秋若哑口无言,只好照做。
这时又有宫人通传,说是二姑娘进宫探望。
也就在听到妹妹的名号,李萼眼里能出现点微弱的光彩来,出声应允。
三两烛香过去,李噙露被宫人带到。
她今日穿的缥碧色衣裙,说青不青,说绿不绿,淡而素的颜色,像清晨时的湖面薄雾,朦朦胧胧的,连带着神情也罩上层似有似无的愁丝。
看到李萼那刻,李噙露的眼泪当即便出来了,几年分隔的时光并没有削减姐妹情深,她扑到姐姐怀中哭个不停,抽噎道:“姐姐,我昨天差点就要闯下大祸了,我怕死了。”
李萼早闻昨日情形,一直在等她过来,闻言并没有表露多少讶异,只轻拍妹妹后背,柔声安慰,“露儿别哭,都过去了,不怕。”
李噙露不停摇头,哭得更加厉害,“过不去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贺兰香从桥上掉下去的场面,幸亏当时有谢折赶到,如果她真的出事了,我,我……”
“好了,”李萼宽慰,“永远不要为未发生之事伤神,既如此凶险,你现在便更该庆幸才是,哭什么呢。”
李噙露被哄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才止了泪,却还不愿意松开李萼,还当小时候似的,赖在香软的怀里不撒手,可怜兮兮地说:“姐姐,爹说我不懂事,只会瞎胡闹,管不了那么大个庄子,要将庄子从我手里收走,等我成亲再当嫁妆还给我。”
李萼轻抚妹妹肩头,口吻温柔若云烟,“放心,有姐姐在,他收不走。”
同样的计俩,在十四年前,她们的亲娘刚去世时,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
求助母族未果,李萼便穿着未褪的孝衣,抱着妹妹,领上一大堆母亲留下的旧仆,在族人的骂声里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在庄子住了整半年,闹得满城风雨。李氏爱脸面嫌丢人,才由此打消她们父亲的念头。
那年李萼十五岁,李噙露只三岁。
十四年过去,满城风雨也沦落无人问津,连李噙露也只在下人口中知道,自己幼时曾在庄子过了半年,记忆分毫不剩。
“不过露儿,”李萼忽然道,“你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你从来不爱.宴人组局,为何从临安回来,便开始呼朋结伴了?当真只是简单转了性情吗。”
李噙露眼中泪水一滞,顿了顿,索性实话实说:“因为我,想要她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李萼柔声问。
李噙露记忆回到昨日,贺兰香悲悯的眼神赫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可倘若太妃是自愿委身于新帝……我的李妹妹,你又该怎么办啊。”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从李萼怀中出来,垂着眼眸,“我想要她们帮我救姐姐。”
李萼诧异:“救我?”
李噙露掀了眼皮,通红眼眸对视李萼,牙关不由紧咬,“对,就是救你,我需要她们帮我央求她们父兄进谏,逼陛下从此不再召你侍寝。”
在李萼震惊的眼神里,李噙露赫然起身,指着门外怒斥:“姐姐你还不懂我吗!那龙椅上的是个禽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姐姐你拖下水!这样是要让后人唾弃的!我不想千百年以后,姐姐的名字一出现,最为人乐道的不是你的品行,而是你一女侍父子!我不想!”
秋若险被声音惊没了魂魄,忙将殿门合上。
殿门一合,光线戛然消失,黑暗宛若乌云笼罩上空,压抑沉寂到令人窒息。
吼声落下,李噙露整个身躯都被余音震到发抖,她抹干净泪,扑跪到李萼膝前,攥紧她的手,双目是执着到近乎执迷的颤栗,忍住喉中抽噎,坚定不移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的!我不信他一个皇帝能不顾群臣劝诫强占庶母,除非他位子没坐稳便想拱手让人!他不可能的!”
李萼眼中滑出无声的泪,佛陀在侧,她容颜苍白,是枯朽在世俗里的信徒,永世不得救赎。
“露儿,你听我说,”她摩挲着妹妹的脸,哽咽之下,声若脆弱游丝,“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情,不要去管,好吗?”
李噙露重重摇头,声若磐石不可扭转,“你是我姐姐,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是被强迫的不是吗?你也不想的,只要我将关系都笼络出来,你就有救了!”
李萼看着妹妹的眼睛,泪水不断涌出,哑声问:“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笼络得来满朝文武?”
“我可以给他们送礼的!”李噙露双目放光,一本正经地道,“卢姐姐就很喜欢咱们的避暑山庄,昨日若非贺兰香从中作梗,交易早已达成!”
李萼想到方才那副游春图,下意识竟心生三分感激。她阖上眼眸,哭笑不得,满面痛苦挣扎之色。
李噙露握紧李萼的手,坚定保证:“姐姐你放心,我一定能助你脱离苦海,这一天不会太久!”
李萼睁眼,一行清泪滑落而出,滴入衣料,眨眼无影,不得翻身。
她道:“露儿,你误会了。”
在李噙露狐疑不解的注视里,她继续说:“陛下从没有强迫过我,我是自愿侍奉他的。”
第49章 恨
似有一声雷霆在头顶轰过, 李噙露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了?”
短暂的死寂过去, 李萼吞咽了一下艰涩的喉咙,泪中噙笑看着妹妹, 温柔地说:“露儿,姐姐说的是真的, 陛下从没有强迫于我,从头到尾, 都是我自愿的。”
“不可能!”
李噙露倏然站起身, 目光炯炯死盯李萼, 疾声厉语, “我不相信我的姐姐能行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一定是那昏君蛊惑了你!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对吗!”
李萼起了身,上前抱住妹妹, 泪若雨下不停摇头,“不是的露儿,陛下没有逼迫我也没有蛊惑我, 姐姐何曾欺骗过你, 真的是我自愿的!”
李噙露一下子挣脱开了她, 步伐踉跄不停后退,满面仓皇惊恐。
她心中的山峦在轰隆崩塌, 她看着李萼,逐渐双目空洞,里面被极大的彷徨与茫然填满, 像在看相隔万里的千山万水。
母亲去世时她太小,从有记忆以来, 她一直是把姐姐的样子当成母亲思念的,长姐如母,她今日,不光失去了端庄贤淑的姐姐,还失去了至死不渝的母亲,遭受到了双重背叛。
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被她视为榜样的女子形象,拆皮剥筋,皮囊下,是不折不扣的淫-娃荡-妇。
李萼被李噙露眼中的陌生所吓到,上前想要靠近她,“露儿,你听姐姐跟你说……”
“你别靠近我!”
李噙露后退一大步,眼中茫然散开,便只剩下赤-裸-裸的敌意。
她眼眶通红,看着一手将自己带大的至亲长姐,痛与恨交织,最终咬牙斥出一句:“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萼脸色霎时惨白。
李噙露斥完便摔门而出,没看到被她丢下的姐姐,是如何在转瞬中被抽走所有生气。
*
子时三刻,夜半,月影婆娑。
贺兰香熟睡正酣,连裙裾何时堆至颈间都毫无知觉,直至熟悉酥痒泛在心间,她才下意识搂住伏在身上的健壮肩膀,半梦半醒,声音软媚如蜜,“崔氏那边如何了?”
谢折低头,将她细吻一通,直快把人吻恼了,方松开道:“举族搜查,并无端倪,然那具尸体特征的确为崔氏客卿无误,陛下震怒,撤了崔贤内务参事一职,皇城司待查。”
崔贤便是崔懿嫡弟,卢宝月的夫君。
如今崔氏内外虽看似全然由崔懿掌权,实际要紧官职还是家中嫡子继承,内务参事一职贵为天子近臣,官阶高还清闲吃香,除非祖上积功,否则又岂是家族权势过人便能摊上的官位。
“崔氏这回大出血,你气不气?”贺兰香笑。
谢折重新堵上她那张幸灾乐祸的樱桃口,一通掠取完,细嗅她颈间香气,“客卿出自崔贤手下,陛下原本是要将他砍了泄愤的,是经李太妃劝诫,才消了他的杀心,改为削官查办。”
吻流连到锁骨,鼻息喷洒在肌肤,谢折问:“你用的什么法子,竟使李太妃出手相助。”
贺兰香闷哼着推他:“我可不知道李太妃为何出手相助,你别胡乱亲了,胡子扎得我难受。”
青壮年的男子,日常胡子刮再干净,胡茬也跟针似的刺弄人,娇嫩肌肤如何承受。
谢折见她装傻,索性也不再多问,继续啃亲她。
他今晚只有一个时辰的工夫,忙完就得回军营分派兵马镇压各地叛乱,一刻不得清闲,觉得时辰不早,两臂便绕过贺兰香的膝窝摁住她的腰,将她箍个结实,而后腰窝徐沉。
风过无影,惊起莺语娇啼,窗外花枝温软,摇摆承风,得溉新雨旧露。
一个多时辰以后,贺兰香遍体酥软,香汗黏腻生丝。昏睡之际,她只听谢折临走舐她耳珠,道:“多谢你。”
声音是素日少见的温柔。
她被胡茬扎得刺挠,只觉得烦躁。
*
日上三竿,贺兰香缓慢睁眼醒来,揉着酸软的腰,由丫鬟扶下床榻,梳洗用饭。
吃到一半儿,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夜与谢折事前所谈,觉得今日怎么着都得入宫一趟,便借着探望圣体为由差人通传宫内,实际入了宫便直奔李太妃的凉雨殿。
约在殿外候了有半盏茶之间隙,掌事宫女出来,引她入殿。
迈入殿门,贺兰香扑鼻嗅到的便是檀香气,很能静心,与在寺庙闻到的无误,正觉得古怪,抬头只见外殿空旷一片,唯朝南向摆有佛龛,龛重供奉金佛一尊。
若只看陈设,她只当进了哪间禅房。
“太妃昨日晚间受了寒气。”秋若道,“如今卧病在榻,不便起身迎客,夫人莫要挂怀。”
贺兰香直道无妨。
穿外殿进内殿,陈设便多上许多,但也无非是寻常布置,未有奢靡出挑之处,颜色也是一水的素净,加之内殿昏暗,直瞧得人心里发堵。
贺兰香随宫女走向乌木雕花架子床,未曾抬头,余光只依稀瞧见一道纤细的影子,恭顺福身,“妾身贺兰氏,见过太妃娘娘。”
虚弱如烟的声音自绰约床幔中传出:“平身,赐座。”
贺兰香落座,此时抬头,才算正式看清眼前场面。
四四方方的架子床,厚重乌沉,三面围栏,四面垂帐,活似个密不透风的匣盒。
清瘦的妇人靠卧在这不见天日的匣盒里,眼睫黝黑,肌肤苍白,两颊略有凹陷,便衬得眼仁越发无光,宛若深邃枯井,果真一脸病相。
李萼道完赐座,并未看贺兰香,专注盯看手中诗集。
贺兰香扫去一眼,在装帧上瞥到“青莲”二字,遂笑道:“娘娘也喜欢李太白的诗么?”
李萼不答,她便继续娓娓絮叨:“妾身也很喜欢,他的诗中有种极为滂泼的力量,读时,人便不思人间事,一昧沉浸其中豪气,忘却诸多世俗烦恼。”
李萼垂下手中诗集,枯井般的眼眸略掀眼皮,看着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距离咫尺的貌美妇人。
她们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出身高门,一个淤泥长出,一个冷似秋霜,一个艳若桃李。
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经历。
“本宫其实很好奇,”李萼启唇,目光口吻俱是淡漠无痕,言语开门见山,“你为何会帮你的杀夫仇人。”
贺兰香怔愣一下,垂眸浅笑,“娘娘不也一样吗,您不也是在委身自己的杀夫仇人?”
气氛静下,死寂的沉闷。
贺兰香接过宫人奉上的香茶,手拈茶盖,轻撇浮沫道:“人在世上,千般万般,不过为了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我为何得以存活至今,想来娘娘比我要清楚其中内情,我本因掣肘谢折而生,谢折失利,看似是解我忧患,实际兔死狗烹,唇亡齿寒。只要他的生死还有一日关乎我的生死,我帮他,便是天经地义。”
她笑看李萼,恬雅饮茶。
李萼与她对视,无光的眼仁里略有一丝钦佩闪过,“你比本宫想象中要通透。”
贺兰香眨了眼,神态真挚,“娘娘也比妾身想象中要和善。”
李萼轻嗤,笑声薄冷,“那本宫可要让贺兰夫人失望了,本宫帮你,不是因本宫良善助人,帮你,为的就是等你上门,归还本宫人情。”
贺兰香放下茶盏,静看李萼,一脸悉听尊便。
李萼目光渐远,干涩的眼底翻出一丝痛意,自嘲:“我此生就是个老死宫中的命,这辈子是不打算出去的,对世事亦了无牵挂,唯有一件——”
她定定看着贺兰香,略红眼眸道:“露儿是我的亲妹妹,她天生心思细腻,性情敏感,却又手段不足,想法简单,我囹圄深宫,不可长守她身侧,我要你从此代我护她,给她指点迷津,拨乱反正,以免她走上绝路。直至她嫁得良人,有所依靠。”
贺兰香轻嘶一声凉气,笑了,“太妃娘娘这算盘打得可够响的,不过谁让妾身今日来这一遭了呢,不就是帮你照看妹妹吗,妾身从此将她当自己妹子待便是了。”
李萼垂泪,掩目泣不成声,“多谢……多谢你。”
贺兰香将人宽慰半晌,过了有一个多时辰,便欲要告退。
福身临走之际,李萼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她问她:你恨不恨谢折?
贺兰香脑子里一瞬闪过许多零碎记忆。
侯府遍地的血红,泡在血里的尸体,祠堂门外渗到砖缝,抠都抠不出来的肉泥。
她阖眼,笑道:“恨。”
“但是没用。”
她睁开眼,眼睫拂去过往云烟,盯看着诗集上诗句,柔声吟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可世间又哪有那么多的万重山留给人过,多得是泥菩萨过河,得过且过。”
“人啊,总归是要活在世俗里的,不是吗,娘娘。”
贺兰香口吻轻松释怀,朝李萼款款行礼,“妾身告退,伏愿娘娘芳龄永继。”
她走出了凉雨殿,出殿门那刹,目光被阳光所刺,索性抬眼,看向天上忽明忽暗的游云。
人总是要活在世俗里的。这是贺兰香认准了的道理,只有认清而且接受这个道理,才能不被情感迷失双眼,硬着心肠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有那么一刻,哪怕一刻也好,她其实很想逃走,将那些惨痛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一切都回到原点,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整日只知争宠的侯门娇妾。
游云太亮,灼了贺兰香的眼,她垂下眼眸,声无波澜,“走罢。”
*
夜晚亥时,谢折难得上半夜离开军营,回到府上却不见了贺兰香。
等找到酒楼将人捉回,贺兰香已醉得两颊生霞,体若酥泥,回去路上倒在马车的软褥上支不起身子,嘴里胡话连篇,手还不安分,在谢折身上乱摸乱蹭。
谢折怒火中烧,抓住那手将人扯到怀里质问:“又喝酒,上回是谁跟我保证的就喝那一次?你这女人谎话连篇,嘴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贺兰香是真醉了,扭着身子撒娇卖痴:“你不知道……我堵,我真的特别堵。”
她想说的是心堵。
谢折怒气当头,直接将她摁坐在腿上,薄唇贴上香热的脖颈,声音沉似闷雷:“好,我现在就给你通上一通。”
贺兰香虽醉,却也并非全无直觉,感受到颈间刺挠,下意识便伸手去推,千娇百媚地嗔笑道:“晖郎别闹。”
第50章 醒酒汤
晖郎别闹……
车内温度乍冷如寒冬, 连晃动的烛火都跟着老实下来,瑟瑟不敢摇曳,噤若寒蝉, 生怕横遭杀身之祸。
“贺兰香。”
谢折抬脸,唇上尚沾她脖颈上的温热残香, 瞳仁却漆黑如墨,寒冷如冰, 死盯住她的脸,声音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压抑, “你叫我什么?”
美人醉颜酣红如夏日红芍, 如丝媚眼绕在他眉梢, 上身倾去, 雪白香肌在胭色纱衣下若隐若现,香汗粉融。
她仰面送上嫣红樱口,酒气喷洒在面前男人的脸上, 娇憨媚笑:“……晖郎。”
谢折不语,伸出手,掰住贺兰香的下巴, 低下头, 脸对着脸, 鼻抵鼻,沉声道:“贺兰香, 你醉了。”
贺兰香醉里带着困惑,眼角媚色一点点往上挑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一张脸美到似妖近鬼,偏还带着股子不通世事的童稚, 魅惑浑然天成。
谢折的指腹摩挲着她饱满的唇瓣,视线逐渐暗下,“该喝点醒酒汤缓缓。”
*
清风揉碎灯影,昏暗的房中暗星点点,桌案飘摇如风雨轻舟,桌腿发出被浪花拍打的激烈急响,像是随时都能散架。
贺兰香裙裾堆叠腰间,前腰抵在桌案,面前是无数壶醒酒汤,喝完的未喝的,横七竖八,震倒一桌,汤水倾洒的到处都是,淅淅沥沥湿了满地。
她朱唇微张,汤水从她的嘴角淌出,蜿蜒滑入颈项,汇聚锁骨,拉出黏腻软丝。她的双手无力撑在桌上,指尖痉挛抽搐,鲜艳尖长的指甲抠入桌面纹路,磨损而浑然不觉,全身感觉皆沉浸于当下,喉中止不住地嘤咛啜泣,连带整副娇躯都在跟着颤栗。
“我是谁?”
耳后冰冷的嗓音乍然响起,阴冷可怖。
贺兰香头脑一片空白,舌头也麻了,根本说不出话,只知哭泣摇头。
“看来还是没醒。”那声音赫然一沉,“继续喝。”
本摁在她腰窝的大手松开提起一壶醒酒汤,不由分说往她口中灌,她被迫饮下好几大口,呛得直咳嗽,汤水淅沥淌了全身,喝完身子直接瘫软了下去,锁骨紧贴案面,摩擦破皮,火辣辣地发疼。
贺兰香泪如雨下,呜咽回应:“你是谢折,是谢折。”
“是谢折,不是谢晖?”
“不是……你是谢折。”
“以后还提不提谢晖这个名字了?”
“不提谢……啊嗯,不提了。”
“还喝不喝酒了?”
“不喝了,呜呜,不喝了。”
贺兰香回答到后面,舌头根都是酸的,累得直哭。
许是良心未泯,谢折掐在她腰上的手有所松懈,开始耐着性子去照料她。
他先伸出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捞起扶稳,因为二人身高差距太大,说是扶,不如说直接将她架在了身前,又俯首舔吮她耳垂脖颈,学着往耳朵里吹气。
丝丝气流从耳朵钻入四肢百骸,贺兰香遍体酥麻,直接软没了身子,整个人陷在他怀中,毫无反抗之力。
寂静深夜,无声里摇风摆雨,鸾困凤慵,女子欲就还迎的哭泣回响房中,即便隔着黑,也能脑补出是何场面。
贺兰香一直哭,但慢慢的,再没叫过停,谢折给她的痛苦和欢愉都太强烈了,这是谢晖从没有给过她的滋味,习惯以后,有点嗜味成瘾。
谢折似也意识到她的动情沉浸,知道时候到了,便准备恣意尽情。
“不要……”贺兰香忽然出声,声音带着哭腔,柔腻黏糊,“停下,求你了。”
谢折心上一软,吻她耳廓,温柔询问:“怎么了?”
贺兰香羞到不行,庆幸未曾点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脸颊此刻肯定红到滴血,欲言又止地扭捏道:“我想,想……”
谢折听到她说出的那两个字,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没停下。
贺兰香泪流不止,骂了谢折两句见没用,只好再软声求起他,泪水犹如失去控制,下雨般倾泻不停,一直求饶。
谢折根本听不进去,强烈的占有欲与征服欲在他心头作祟,索性直接摁结实了她的腰窝。
月影斑驳,晚风卷来玉簪花香,散在醒酒汤的苦涩气里,是种寡淡的旖旎。
风停雨歇,贺兰香捂脸伏在案上,啜泣个不停,残余醒酒汤顺着桌案滴落,她的耳边仿佛还在萦绕与之相似的溪流潺潺,雨露滴答之声。
谢折俯身细吻她后颈,头脑中灭顶快意未消,嗓音沙哑低沉至极,“哭什么。”
贺兰香哭更凶了。
他居然有脸问她哭什么。
“丑……丑死了。”极度羞恼之下,贺兰香也只能斥出这三个字。
谢折轻嗤,搂紧她,薄唇贴她耳畔,压下声音道:“不丑,美极了。”
他抱起了她,走向她平日更衣所用的雕花立镜,捏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镜中画面,说:“你自己看,你是不是很美。”
贺兰香根本不想睁眼,哼唧着不愿开那个尊口,直到被谢折撬开齿关索吻,才溢出难耐呜咽,勉为其难地睁开眼,余光瞥向镜中。
月光幽袅如霜,只一眼,贺兰香便羞耻欲死,重新紧闭眼眸。
“我是谁?”低沉之声响起,熟悉的问题又至。
贺兰香简直恨不得将面前男人一口咬死,忍着羞恼恨恨道:“谢折。”
“是谢折,不是谢晖?”
“不是谢……嗯啊,是谢折。”
“谢折和谢晖谁更让你——”
听到后面几个不堪入耳的字眼,贺兰香忍无可忍,瞪圆潋滟美目,咬牙怒斥:“你有完没完!”
谢折瞳仁一暗,道:“没完。”
他直接用大人抱小孩出恭的手法架稳了她,逼近立镜,让她看着里面她与他的模样,一遍遍问方才所问的问题。
滚烫的泪从贺兰香眼眶滑落,头脑的清醒与现实的沉沦成了尖细的软刀,杀不死人,但刀刀诛心。
她看着镜子,心想:我在干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她走到的今天这一步,她到底为什么要和杀了她夫君的人如此不知廉耻的苟合。
“说,谁。”谢折威胁的声音依旧响在她耳边,凶戾丛生。
贺兰香紧咬牙关,不愿发出一个字,紧闭眼眸,神情也变为一脸凄凉,像是在悲壮受刑。
她越这样,谢折恼意越重,越狠。
有根无形的弓弦在二人之间紧绷,箭弩拔张,杀气腾腾。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因为一个死人,在床笫间互相报复,蔓延起一场没有意义的硝烟,暗潮汹涌。
“你这么喜欢和你弟弟比,”贺兰香忽然想到什么,发出笑声,用冷漠压住喉中软黏喘息,“是因为你当年被放逐的时候,特别嫉恨他与你同为宣平侯的孩子,却可以丝毫苦难未经便拥有一切,是吗。”
紧箍她的大掌蓦然僵了下子,之后便是更蛮横的禁锢。
贺兰香气息紊乱,笑声娇媚,“看来真是被我猜中了,其实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很不服气吧,野蛮生长的杂草哪里比不过只会沉溺女色的废物,你哪里比他差了,在你眼里,没本事的废物,就该去死,所以你之所以杀他,一是想报复和阳郡主,二,就是因为你嫉妒他,是吗。”
似有白虹贯日,贺兰香头脑空白一片,眼前飘起连绵飞絮,不自觉喟叹连连。
然还未等她回缓,她便已被扔到榻上,身躯深陷软褥,热躯紧接覆压而上。
“贺兰香,”谢折气息灼热似火,声音却冷如冰霜,“不要再用你那点小心思揣测我,记住你的任务,若是失败,我不会因为和你睡了几次便舍不得动你。”
贺兰香一改方才僵持生硬,款摆柳腰媚态毕露,手圈上谢折脖颈,唇瓣贴上他的喉结,吐气幽兰,“我懂,谢大将军是血海里杀出的罗刹,自然不会将我等小小妇人放在眼里,说好了,以后咱们就夜里做夫妻,白日是仇敌,对着外面,就是大哥和弟媳。”
谢折的火气只增不减。
他发现这女人实在知道怎么刺激他,娇声软语说出的话都一股刺挠劲,不如直接对他来上一刀。
“好,”他咬牙应下,掐在纤腰上的手赫然收紧,“大哥和弟媳。”
贺兰香吃痛一声,眼前直冒黑星,魂魄都要飞走似的。
天亮时分,一番偃旗息鼓,贺兰香瘫软在谢折怀中,下颏抵在他的胸膛,总算喃喃吐了实话。
她说:“谢折,你高大勇猛,能上阵杀敌,你弟弟四肢无力,抱起我都费劲。你性情狠辣果断,他却懦弱优柔,只懂风花雪月。榻上尤甚,他让我以为男人不过尔尔,你却让我受用至极,没跟你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当女子能快活到这种地步,神仙滋味不过如此。”
“可是,谢大将军——”
贺兰香抬起绵软无力的柔荑,指尖细细描摹着枕边人五官的形状,尚沾春意的眼眸淡漠如水,声音沉静,“他是我的夫君,你不是。”
“他爱我,你不爱。”
折腾半夜,谢折好不容易听到想要的答案,心中却已无任何波澜。
他伸手,抚握住贺兰香的后颈,低头强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