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南来北往随征雁(3)
◎初尝欲念柔肠百结◎
江遗雪是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了, 却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把殷上的手往他身上带,恨不能和立刻她融为一体, 然窗边的小榻显然不够他发挥,没一会儿就被弄得乱七八糟。
很快殷上就发现他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一把按住了他乱摸的手,问:“你是不是不会。”
江遗雪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只知道去亲她的唇, 恍惚中只听见什么不会, 讷讷地嗯了一声,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她, 满脸都是潮红。
殷上反应过来,有些无奈, 说:“我问你是不是不会——好了, 你这样不成的, 先去床上吧,这榻不够咱俩用的。”
江遗雪勉强理解了她语气中的意思,可见她如此熟稔,心中立刻慌张起来, 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一股酸涩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他极为委屈地问:“你是不是用过其他人了?”
按理说,王室子女十五六岁左右就要通晓人事了, 但他们俩同在定周长大,永载帝也从未真心实意地管过他们, 更别提这种该由长辈教导的私密事, 江遗雪也是回到殷上身边后, 几番情动, 才对此事模模糊糊的有了个概念。
殷上说:“想什么呢,是母亲差人教过我。”
其实不仅是差人教她,还送了几个供她使用的人来,只不过她那时候没什么兴趣,便都打发了。
她没说另外半句,伸手把江遗雪整个抱起来,继续说:“先去床上吧,别冻着了,我有些冷。”
江遗雪原本听她的话心头已然微松,可见他都如此了,她却依旧情绪冷静,显然还未动情,那股委屈便怎么也压不下去,说:“可我热得快死了。”
她佯装未闻,不容商量地说:“那也不行。”
窗榻离床边不远,只需绕过一个屏风,可就这几步路,江遗都不得消停,从她脖颈一路啄吻到了下唇,手也在她身上胡乱摸索。
直到二人双双倒在床榻上,殷上才一改纵容的姿态,凶狠地亲了回去,江遗雪一开始还热情地回应她,抱着她的脖子,勾着她的舌头往自己嘴巴里送,后来就被亲得喘不过气,用手抵在她的肩头小幅度地推,含糊的求:“不成了、殷上……不成了……”
可这回殷上却没再轻易放过他,反而伸手捏住他两支纤细的手腕摁在头顶,不容反抗地再次亲下去。
真要疯了……
他从来没被吻得这么彻底过,也从来不知道原来殷上的力气这么大,他竟怎么挣也挣不开,身躯情不自禁的开始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上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唇舌分开的时候他已经脑袋发晕,下意识地用力喘气,眼睛发直地盯着床顶。
“这就不行了?”殷上也有些气喘,但终归比他好了太多,言语之间还带着微嘲的笑意。
江遗雪勉力聚拢涣散的理智,手脚发软地去脱自己的衣服,用光裸的小腿贴在她的腰上轻蹭,声音嘶哑地说:“行的……你来嘛……”
他的美向来是如神似仙,高不可攀的,此刻却像个堕入凡尘的山中精怪一样,鸦黑的长发如云似雾般散在床上,衬着一身如玉般瓷白腻理的肌肤,额发汗湿,吐气如兰,眼里盈着一汪动情的春水,表情也相当美艳,每一个举动都好似蓄意勾引。
这种极致的美终于勾断了殷上脑子里的那根弦,她短促地笑了笑,眼神透出浓郁的侵略性,说出了江遗雪今晚能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
“到时候别求我。”
……
到了夜半,江遗雪才恍惚地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泪眼朦胧地看着摇晃的床顶,连求饶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
情到浓时,江遗雪终于受不住般地咬住了她的肩头,却始终没用力,溢出几声崩溃到极致的哭喘,殷上任他咬,侧头亲了亲他的脸。
……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模糊地感觉到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
感觉到身下的躯体已然力竭,殷上才慢慢罢手,放空了半晌,起身叫人送水,又将他整个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他实在太美,肌肤细嫩,骨肉匀停,七鹅群死珥二珥午久幺亖栖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纤秾合度,声音也好听,沉溺于情欲中的脸相当惑人,还总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诱得殷上一时也有些失了分寸。
看着他浑身点点香瘢,殷上又查探了一下各处,发现没有过重的伤痕,才松了口气,亲自为他擦洗换衣。
沐浴毕后,殷上将他放入收拾干净的锦被中,他意识昏沉,察觉到殷上来搂住他腰肢的手,竟还抖了一下,含含糊糊地求饶:“不成了……殷上、放过我罢……”
殷上无声地笑了一下,低头看他,他面上犹带潮粉,睫羽微湿,唇色殷红,如云般的长发铺散在枕上,乌发红唇,更显容色。
此情此景,实在让她心生爱怜,低头温柔地亲了亲了他的唇,安慰道:“不来了,睡吧。”
他软软地嗯了一声,意识骤松,靠在她的怀中安稳地昏睡过去。
……
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待醒来之时天都已经黑了,清澈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照着屋内的轮廓。
江遗雪恍惚地看着床顶,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床铺。
没人。
他立刻动了动,感觉浑身一阵酸痛,勉强扶着床架坐起来,懵懵地坐着发呆。
殷上呢?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有些失落,想起床去找她,可身上四处都痛,手软脚也软,连声音都是嘶哑的,喊不出声,只能慢慢地挪动自己起身穿衣,结果刚踩下地就差点摔倒,腿软得禁不住地打颤。
他将床边的灯点上,明亮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屋内,也让他看清楚了自己身上遍布的痕迹。
一开始还有些脸红,想起昨夜二人疯狂的样子,可看了半晌,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腰侧一个深重的红痕。
她喜欢他。
至少喜欢他的身体。
得出这个结论,江遗雪心中涌起一种病态的满足,前些日子的忧心和焦虑顿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好想她,想见她。
想着殷上,他慢慢缓下心神,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发现有一个侍从守着,见他出来,那侍从便道:“郎君,您醒了?”
江遗雪问:“殿下呢?”
侍从道:“今日年初一,殿下需随王上、王君前往王陵祭祖。”
江遗雪有些失落,问:“那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侍从道:“应该也快了罢,一早便走了,说是亥时前肯定回来。”言罢,他话锋一转,问:“您要吃些东西吗?还有殿下吩咐的药膏,我也给您送进去。”
江遗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是什么药膏?”
侍从脸上笑意更盛,带着几分揶揄,道:“还能有什么,殿下说她下手没分寸,许是伤了您,让我们一早备好候着,还不许打扰您睡觉,需得等您自己醒来才行。”
江遗雪没有被外人晓得私密之事的羞恼,反而心里一阵熨帖,语气中带着纵容的亲昵:“她就是这样,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那侍从低笑,说:“原本殿下这个年纪还未通晓人事,可让王上愁坏了,给少天藏府送人殿下也不要,我们本还纳闷,现在见着郎君便都明白了,您如此仙姿玉貌,殿下哪还能看得上别人。”
说着,他还拿出了佐证,说:“往年祭祖,殿下都是在王陵寺中将就一晚,等第二日才回来,今年却当天就赶回,还不是因为府中有郎君么。”
闻言,江遗雪表情都生动了起来,露出一个令人心折的笑容,眉眼间俱横着丽色,正要说话,却看见那边院门口就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眼睛一亮,也不顾不得自己在屋内还未穿鞋,立刻提着衣摆跨出门槛,朝那个身影跑了过去。
他穿着青色的外袍,亭亭地站在门口,恰似雪天中的一抹春色,殷上自是一眼就看见了,原本还笑着,待见他奔来,却看到了他赤脚踩在雪地里,眉头一皱,快步走上前去接住他扑过来的身影,低斥道:“作死,不晓得外面还在下雪么?”
殷上脸色不虞,江遗雪却不怕,把脸埋在她颈窝中,含糊地撒娇:“好想你,等不了一息了。”
她只好搂紧他,打横抱起来快步向屋内走去,那侍从已经把饭食和药都送到了屋内,见殷上抱着江遗雪进去,还妥帖地关上了房门。
殷上将他放在床上,找出一块布帕丢给他,说:“自己擦。”
“好嘛,”他接过,擦了擦脚上已经融化的冰水,又放到一旁,对殷上伸手道:“冷。”
殷上瞥了一眼,白玉般的脚趾已然冻的通红,此刻瑟缩的窝在衣摆里。
她语气不好,说:“自己作的。”手上却没拒绝他凑近的身体,复又把他抱进怀里。
江遗雪揽住她的脖颈,道:“别说我了,我浑身还疼呢,都怪你——”
闻言,殷上挑了挑眉,问:“怪我?昨天是谁非要往我怀里钻?还与我说什么……”她俯身在他耳畔,将他昨夜那些引诱之语复述给他听。
“是我,”他并不羞恼,坦然承认,用鼻尖蹭她的侧脸,问:“那你喜欢么?”
殷上嘴角噙着笑,看着他一刻不停的小动作,说:“喜欢。”
江遗雪立刻将她缠紧了一点,满足又幸福的笑了,说:“既如此,那我就夜夜陪你,随你取用,好不好?”
见他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样,殷上都有些无奈了,说:“少夸口了,昨夜也不知是谁又哭又叫,说不成了——”见他欲反驳,殷上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说:“——先吃饭,吃完我给你上药。”
江遗雪只好点点头,然待她抽手之后还是不甘心地反驳了一句:“多来几次就成了嘛。”
殷上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叮嘱道:“你吃饭,我去书房,马上就回来。”
“好。”他乖乖应了,趁她临走前还讨要了一个温情的吻。
……
殷上去得不久,只处理了一些亟待解决的重要文书便回来了。
江遗雪也已经吃完了饭,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见她回来,忙放下书走过来,为她脱去外袍挂好,又把自己当个暖炉钻进她的怀里,为她驱除外间带进来的寒气。
他动作自然,殷上也没说什么,和他抱了一会儿,又揽紧他细窄的腰身向桌边走了几步,拿起桌上的药膏,说:“去床上躺着,我给你涂药,快弄完睡觉了。”
江遗雪听出她有些疲惫,用香温玉润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心疼地说:“你累了么,我自己来罢。”
她昨夜一夜未眠,只休息了一会儿,晨起又入宫,随着母父前往王陵祭祖,刚刚赶回来,一刻都未停。
好乖。
殷上看了他一眼,语气都软了,说:“有些地方你不成,快去。”
他反应过来,也不害羞,咬着唇暧昧地说了一句:“也不知你怎么亲到那里去的。”
言罢,他便乖乖地爬上了床,自己宽衣解带,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上面落着红梅点点,颜色较之早上更为深沉。
殷上眼神微暗,蜷了蜷手指,才拿着药瓶坐在他身边,江遗雪便乖顺地敞开手脚任由殷上摆动。
上完药,江遗雪又把衣裳拢好,却也不好好穿,只半敞着,殷上放下药品,擦了擦手,皱眉说:“衣服穿好,屋内虽有暖炉也架不住你这么折腾。”
江遗雪有理有据,说:“可是药膏会沾到衣服上的。”
殷上说:“沾到了就明日换一件。”
见她不允,他只好收起了那点隐秘的心思,慢慢绑好了衣带。
殷上顺势熄灭了屋里的灯,掀被躺了进来。
江遗雪立刻靠过去,与她相拥,又抬头索吻。
殷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纵容的和他亲了亲,说:“睡吧。”
她未喊累,可江遗雪也能看出她的疲惫,忙乖乖地应了一声,安心地依在她身边,也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殷姐看起来能把小江扣死。
32 ☪ 何须急管吹云暝(1)
◎观音灵签晋呈颐归◎
初一祭祖一事过完, 殷上也松懈了一些,难得好好休息了几日。
江遗雪也乖得不行,每日与她一齐起床, 陪她练字习武,给她做饭铺床,殷上本想说不用如此,可又见他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便也随他去了。
到了晚间, 他又多有歪缠, 殷上本念着他白日辛苦,一见他求饶就收了手, 可如此他又不依,非要她把他弄到彻底, 才能心满意足地依着她入睡。
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 天气尚好, 衔平也如火如荼的过起了元宵,处处张灯结彩,川流不息,殷上和江遗雪正从宫中走出来, 见如此热闹, 便也随着人群逛了逛。
许是去年接收了序戎、东沛流民的缘故,今岁衔平的人明显多了些, 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其盛况无比空前。
江遗雪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来了衔平后并不常出门, 是以什么都不认识, 什么都感兴趣, 拉着殷上问东问西,殷上也始终耐心的一一解答。
经过一坊市时又见不远处有一个高塔,起灯缀玉,塔相庄严,格外引人注目,他便又拉了拉身侧人的手,问:“殷上,那是什么地方?”
殷上循着他玉白的指尖看了一眼,说:“万缘宝塔,求姻缘的。”
江遗雪眼睛一下子亮了,说:“那我们去看看罢。”
殷上好笑,问:“你要求姻缘啊。”
江遗雪没否认,抿了抿唇、笑意淡去,另说起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定周那个中秋?”
殷上问:“怎么了?”
江遗雪表情有些失落,说:“那个寺庙,我那回去求了个签,可惜是个下签。”
殷上眼神动了动,问:“你求的什么?”
听她这么问,江遗雪以为她是故意的,有些赧然,却还是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说:“你不晓得?你不是都看见了我写得愿牌了,还是你帮我挂上去的。”
是一个‘上’字。
殷上想起来,默然几息,反而问:“签文,说得什么?”
想起那个签文,江遗雪有点不想说,便道:“忘了,反正不好,想是不灵验的,我们去再试试嘛,现下你在我身边,必然能更好的。”
殷上笑了笑,没再追问,点头答应了。
……
万缘宝塔坐落在一古观音禅寺内,位于衔平最闹市处,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此寺香火甚旺,一到年节便门庭若市,又因为求姻缘灵验,是以属七夕最甚,今日人虽也多,但也不到无从下脚的地步。
今日林泊玉被她遣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二人身后只跟了几个侍从,却一反常态地被殷上留在了寺外。
江遗雪只以为她是怕太引人注目,便也没多问。
这寺庙不大,院中有一个巨大的合欢古树,也是挂满了无数愿牌,二人相携进入,上了香,捐了点香油钱,便随人流一齐去求签。
见他满脸笑意,殷上问:“这么高兴?”
江遗雪点点头,说:“高兴,”他看着一对对的结侣,轻声说:“就好像我们也是尘世中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这也是我最想许的愿望了。”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求签处,那僧人忙忙碌碌,此刻也并未抬头,只熟稔地递给他签筒,江遗雪接过来,扭头看了一眼殷上,才虔诚地晃了晃,动作间一根签文便掉落在桌上。
他正准备拾起来,殷上却突然伸出手去,先捏在了自己手里看了看。
江遗雪没和她抢,以为她是和自己一样,太想知道二人的姻缘如何,开心地笑了笑,好奇地问:“是什么?”
殷上说:“上签子宫,”她将签文念出来:“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忠正帝王宣。”
“真的?”江遗雪欣喜的笑了笑,在袖中握紧了殷上的手。
殷上把那签文递还给僧人,那僧人便笑着解与他们听:“急速兆速,年未值时,观音降笔,先报君知,此签家宅祈福,自身求财,秋冬大利,交易婚姻成,行人至,田蚕六畜好,寻人见,讼事吉,失物东北,疾病愈,山坟吉。此卦盘古初开天地之象。诸事皆吉也。”
仔细听那僧人把签文解完,江遗雪忙又接过了看了一眼,果然如殷上所说,是个个中上签。
他嘴角含笑,伸手细细地摩挲着那签文。
殷上问:“还写愿牌吗?”
江遗雪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把签文还回去,说:“要写的,走罢。”
二人离开求签处后,江遗雪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好高兴,是神明怜我。”
殷上说:“你这算不算挑着自己想要的信。”
“才不是,”他嗔了她一眼,说:“你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殷上看着他笑逐颜开的模样,心下有些复杂,一时没有说话。
江遗雪沉浸在心愿得遂的欣喜中,没注意到殷上的异样,兴冲冲地走到发放愿牌的地方,拿过一块,甚至没多做考虑,直接悬腕下笔,几息之内便将笔还了回去。
殷上凑过来一看,发现他依旧写了个上字。
她有些无奈,说:“怎么又写这个。”
江遗雪笑着说:“一寄我心,二托你愿。”
殷上有些不明,问:“什么?”
江遗雪细细地将那愿牌系在合欢树的枝桠上,说:“‘上’为你名,又有扶摇之意,寄我爱你之心,托你青云之愿。”
此言一出,殷上心中一片怔然,捏紧了指尖,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竟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
许是今日高兴,江遗雪也格外粘她,夜半之时,二人几番云雨,沐浴过后又躺在床上温存,明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仰头索吻,亲不够似的贴着她的唇瓣磨蹭,间隙又一遍遍地与她表白,用沙哑的声音含糊的说:“好喜欢你,殷上……好喜欢你、好爱你……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呀。”
他有些恍惚,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疑惑,断断续续地继续说:“太爱你了,一想到我在你身边,就幸福的都要碎掉了。”
殷上正随手摩挲着他腰侧香温玉润的肌肤,闻言便问:“为什么会碎掉。”
江遗雪也说不上来,含糊的哼唧了几下,说:“就是太爱你了,太爱你了……”
他重复了好几句,终于靠在她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殷上眼神清醒,继续安抚似的揉着他的腰,思绪却想到了今日在寺庙中的事情。
她一向是不信求神拜佛就能心愿得遂的,这最多也就寄托一个念想,想要什么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可如今却不得不信,神明或许是真的垂怜江遗雪的。
垂怜他真心难遇,提醒他早日清醒。
她将人手留在外面,实则是让他们去办事,可本以为他所求之签不会一连两次都如此下乘,只是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还是如此。
今日江遗雪抽出的那支签,其实并不是殷上给他念的那一支,是她安排人手,换了个别的给他看。
不过也不是下签,而是一支中签子宫。
那签文明明白白地写道: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说间言并乱语,枉劳心力强身孤。此卦贪求费力之象。凡事劳心费力也。
是神明在连番提醒他,她的爱只是甜言蜜语,镜花水月,不要费力贪求,只不过是劳心劳力。
可惜啊。
她低头看着江遗雪安稳的睡颜,亲了亲他光洁的额头,心说,可惜神明也救不了你,你只能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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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过完后,殷上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川岚城的境况基本稳定,亓徽王室原本就向好的民间声望一度登顶,一时间,除了序戎及东沛的流民外,也多有他国百姓迁来此地定居,民间一片新欣之气。
然除了亓徽外,序戎和东沛依旧笼罩在战乱的阴云之下,令兹攻下两国,只派遣了心腹的官员暂管,官员之位比起王室之权低了太多,导致序戎、东沛官场一片混乱,民间也是起义不断,但饶是如此,令兹依旧没有过多重视,反而又磨刀霍霍,陈兵在月支边境,想要继续征伐下一个国家。
年前,索千镜已经被封为世子,逐渐开始接手军务,面对令兹陈兵,她还尚算镇定,招兵买马、整编军队,有条不紊,但月支的三个邻国分别是定周、序戎、东沛,如今序戎、东沛都沦丧令兹之手,定周又只是个空架子,月支实属于独木难支,只能先向亓徽求援。
殷术收到援报后又与殷上商议,详拟了计划后才给月支回信,保证不会任由其被令兹吞并,必然会施以援手。
除了令兹无度征伐之外,位于定周西南的汀悉也在年前向北边的旧吾发起了进攻,焦灼了几月后,旧吾不敌,分别向邻国西充、吴真求援,无果后接连战败,其结局也已然可以预料。
一时间,各国战火再燃,人人自危。
……
谷雨刚过,晋呈颐令兹事毕,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衔平,丝毫不敢耽搁地回到少天藏府,面见殷上。
和立在门口的林泊玉打了个招呼,晋呈颐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整肃衣冠,先轻声向林泊玉问道:“殿下现在可方便?”
林泊玉点点头,但也有些迟疑,说:“那位在里面。”
晋呈颐随即反应过来,看着林泊玉,也踟蹰道:“那……”
还未等他们俩犹豫出个结果,殷上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说:“进来罢,别在门口嘀咕了。”
晋呈颐难得有些讪讪,摸了摸鼻子,开门走进去。
然甫一进去,他却只看见了殷上一人坐在桌案后。
不是说那位也在里面?
晋呈颐心中疑惑,但并未表露,只上前两步,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殿下,令兹事毕,属下回来复命。”
殷上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说:“湛卢真怎么样?”
晋呈颐道:“殿下料的不错,湛卢博设计其被幽禁后又想对其下手,被我们的人所救,我直接与他话明了立场,他也同意合作,后令兹与月支开战,败多胜少,我们按您的来信所述,再次将湛卢真推到了令兹王面前,他念及湛卢真之前的军功,怕湛卢博不敌,就改换了主帅,将湛卢真派遣去了月支,尔后将湛卢博强行招回了义昭。”
“好。”殷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如今湛卢博落了下风,不尴不尬才是最难受的。”
想了想她又问道:“月支之战令兹共派了多少人?”
晋呈颐道:“序戎、东沛对其呈围合之势,令兹觉得此战并不难打,原只派了七万兵,后见败多胜少,又命湛卢真带了三万兵马支援。”
“十万……”殷上指尖轻点桌面,说:“如今令兹集序戎、东沛两国之力,兵马少说也有近五十万之数,看来他是真不把月支放在心上。”
晋呈颐道:“湛卢真如今已经按兵不动,可月支兵弱,就算反杀回去,怕也敌不过令兹守军,况据属下了解,自令兹开战以来,令兹王已经遭遇了不下百次的刺杀,是以日夜警醒,身边都不再进新人,就连睡觉也要守卫在一旁护着。”
殷上道:“他不是近色么,这也安插不进人手吗?”
晋呈颐摇摇头,说:“刺杀太多,如今他身边的宠侍美人只有两个常年服侍的,其余的都不再召幸,听闻……听闻行事之事,都要卫兵守护,极为森严。”
闻言,殷上短促地笑了一声,说:“这是真被吓到了,他身边的那些亲卫呢?有查过底细的么?”
晋呈颐说:“我们的人曾随着一队刺杀的人马混进去过,也交过手,其武力不在我之下,极难对付。”
殷上点点头,说:“湛卢忝年轻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令兹到不了如今这地步,他身边有几个能人,也不奇怪。”
晋呈颐说:“连湛卢博都派了人想杀令兹王,都无功而返,近不得身,我们要得手,怕也是不易。”
殷上笑了笑,说:“他的弱点所有人皆知,缘何进不了身,只不过是因为……”不够美罢了。
说着,她轻轻往后靠了靠,视线滑落在自己的怀中。
晋呈颐这才注意到不寻常来,眼神下移,赫然看见那桌脚旁露出了一角绣着暗纹的软垫,其上衣摆层叠,露出了半只穿着罗袜的脚。
他心下一跳,忙收回视线,心道,几月未归,那王卿竟已受宠到了如此地步,书房重地来去自如,殿下处政议事还陪侍一旁,竟是半分都不避讳了。
许是屋内安静了太久,趴在殷上腿上浅憩的江遗雪察觉出一丝不寻常出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仰头对上殷上的视线,问:“怎么了?”
殷上笑了笑,摸了摸他睡得有些潮粉的脸,柔声道:“无事,你继续睡吧。”
“嗯……”他不晓得还有旁人在,含糊地撒了个娇,仰头讨要了一个轻吻,又满足地窝了回去,趴在她腿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晋呈颐发出尖锐爆鸣:狐狸精!这是狐狸精啊!
(论文写完了我直接爆更两章)
33 ☪ 何须急管吹云暝(2)
◎各方事变故人踪迹◎
见事已禀毕, 殷上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晋呈颐离去,对方忙恭敬颔首, 控制着声息转身出门,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屋内恢复了寂静,殷上复又拿起文书,默然翻看起来。
月前, 溪狄王后周畹沉疴难愈, 在攻下定周近两年后旧伤复发, 仅半月内便撒手人寰,溪狄王董绍昌悲恸难抑, 连日不朝,由世子周相寻代为监国。
又, 汀悉王周瞻、原定周永宁公主已然攻下了旧吾, 旧吾王并王后接被杀, 长王卿奉肇青及世子奉朝青逃走,汀悉稍作休整后,又剑指西充王族。
又,序戎和东沛起义不断, 其中以东沛境内最为猛烈, 已然成了气候,有一队三四万的人马, 其首领原本为东沛都城径苏的富贾,名叫季连墨, 因其全家多人沦丧令兹之手, 便倾举家之财, 聚众起义, 誓要报仇。
殷上将这三分文书一字排开,手指在桌上不住的轻点。
亓徽位处各国中间,四周都有邻国,分别为溪狄、令兹、东沛、序戎,其中两国都属令兹之手,一旦他们攻下了月□□下一个便是亓徽,且就算此时不是,迟早也会是。
相较于和亓徽三个邻国的汀悉,眼前还是令兹的威胁更大些。
而眼前这三国的事宜看似天差地别,其实暗藏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利用得当,完全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
待眼前的文书处理完已经是黄昏了,殷上搁下笔,将其一份份的理好,做完这些事,她才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膝上睡得正酣的江遗雪。
睡得这么香。
她难得有些不忿,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未醒,安稳的无以复加。
殷上短促地笑了笑,直接低头吻住了他的双唇。
“……唔唔……哼嗯……”
江遗雪在睡梦中被启开牙关,发出几声含糊的低吟,终于睁开眼睛,伸手推了推她,然这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而像是欲拒还迎。
殷上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揽向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跨抱到自己身上,这个姿势就亲得顺畅多了,江遗雪从善如流地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脖颈,忘情地与她吻了又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江遗雪软软地靠在她怀中喘气,眼神发直,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
殷上便伸手捏住他的脸摇了摇,道:“该醒了,我要入趟宫。”
江遗雪醒过神来,手软脚软地从她身上下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好,那晚上回来吃吗?”
“嗯,马上就回来。”她也站起身,江遗雪便自然地走上前来便替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又微微低头和她亲了亲,笑着说:“那我去做。”
见他转身离开书房,殷上也未停留,带着二人一齐入了趟宫,与殷术议事。
与母亲议定后,殷上才回到少天藏府,把林、晋二人叫了进了书房,又从桌上找出几张纸,一件事一件事地吩咐。
“信与周相寻,让她寻找奉肇青兄妹二人的下落,奉肇青在定周之时也算与我们又几分交情,许是会先去找溪狄的庇护,若是找到了,让她先将人护住。”
“那个径苏的季连墨,令兹已经派人前去镇压了,你们选几个曾在东沛驻守过的亓徽卫前去帮他一把,不要让他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被打散,必要时和他表明身份,言明亓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最后,通知湛卢真,引荐他与索千镜详谈,必要时他们便可一齐反杀令兹……这件事林泊玉去办吧,别人我不放心,且向来都是你与月支联系的,带够人手,即刻整装,明日就出发。”
闻言,林泊玉点头称是,道:“是,殿下。”
————————————————
晚间去正厅吃饭的时候,殷上发现江遗雪有些不对劲。
他照旧随着布菜的侍从走上前来,却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神思不属地坐下来。
“这菜咸了。”
她挟了一口,吐出来,也没再吃,伸手放下了筷子。
江遗雪脸色立马白了一点,说:“啊、那别吃了,对不起,我没注意,不然我再去做一份罢。”
殷上拉住他,对门口的侍从道:“吩咐厨房做两碗面上来。”
侍从应是,脚步匆匆地下去了。
“对不起,”他又道歉,说:“下次不会了。”
殷上喝了口水,说:“无碍,”直接问:“出什么事了么?”
江遗雪顿了顿,似乎想开口,可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殷上笑了笑,说:“可是你不对劲很明显,这么明显——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想让我问你,还是实在这事儿太大,你控制不住?你很聪明,这么拙劣,我想应该不是第一种。”
她实在太过直接,叫江遗雪都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你若是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你也是个人,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情很正常。”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是体贴妥善,毫无破绽,圆满得滴水不漏,可江遗雪还是委屈了,扯了扯她的衣袖,说:“你不是别人……我、我……”他嗫喏了一下,说:“确实有件事,但我想先自己处理,我不瞒你,就是、就是等我处理完了,我再告诉你,好么?”
见殷上不语,他有些惴惴地靠过来,说:“你别生我气,殷上,也别那么和我说话。”
殷上有些无奈,说:“那你要我怎么说话。”
江遗雪说:“你好理智,我都感觉不到你喜欢我了……你还不如直接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到底有什么瞒你,我若是不告诉你,你就掐死我。”
殷上笑了笑,说:“我没你这么疯。”
“这怎么叫疯,”他见她笑,晓得她松口了,黏糊糊地依进她怀里,说:“这叫爱啊。”
二人闹了几句,都故意地这件事勉强囫囵了过去。
吃了面,殷上借口还要去趟书房,让江遗雪先回了院。
然而江遗雪的身影一消失在转角处,她便带着晋呈颐往厨房方向走去。
——她不会让自己身边出现一无所知的隐患。
……
天色渐暗,月上中天,明明是入夏的季节,众人还是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丝冷意。
殷上表情并不严肃,只坐在院中,看着面前站成几排的厨房众人,笑道:“今日郎君于厨房做饭,有谁靠近他三尺之内的?自己站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心中惴惴,不晓得世子殿下到底是何意思,过了好半晌,才有两个人站了出来,一男一女,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女子则小了许多,应该是个学徒之类的人物。
那男子紧张的说:“殿下,我只是为郎君递送了些东西,并未有什么别的。”
那少女也道:“是是,我也只是每日为殿下烧火添柴。”
殷上点点头,说:“还有别人吗?”
一时间,人群阒寂无言,并无一个人出声作答。
殷上站起来,收了笑意,脸色沉沉,道:“我少天藏府一向看管森严,如今竟也出现漏网之鱼了?我再问一次,还有别人吗?”
好半晌,也只有院中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然正当殷上还待出言之时,那少女突然出声道:“殿、殿下,我烧火之时曾、曾看到——”她语气讷讷,言语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身后站了好几排人,此刻都惴惴不安地低头站着,见她回头,更是紧张地面面相觑,然殷上却看到了角落里有一个人死死地低着头,并未抬头看一眼。
晋呈颐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仔似得把那人提了出来。
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瘦瘦小小的,被晋呈颐抓住吓得魂飞魄散,登时腿就软了,被他拖到殷上面前跪着。
晋呈颐摁住那人的肩膀,对人群道:“你们都回去罢。”
众人忙收回了各异的视线,纷纷从院子各处散了出去。
殷上复又坐回椅子上,道:“说罢,干什么了。”
那男人不言,被晋呈颐轻轻扭了扭肩膀,立刻就惨叫起来,忙道:“殿下、殿下,我说!”
“是、是一个年纪挺大的男的给了我一个纸条,让我给郎君。”
殷上眼神一凝,问:“长得什么样?”
他害怕了,忙不迭的全说了:“不、好似是一群人,”他想了想,说:“就是,给我纸条的那个人很高很壮,但他不远处有一群人,一直在看我们,那个领头的也是个男人,我猜想应该是一起的。”
殷上心中浮现一个猜想,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男人道:“他就说让我把纸条交给郎君,给了我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那、那个领头的,好像和郎君有点像……”
江明悟。
猜想被验证,殷上沉下表情,道:“百两银子,就传个纸条,也是够下血本的了。”
言罢,她转身就要走,晋呈颐道:“殿下,这人怎么办?”
殷上微微侧身,道:“他自己赚的银子,便留给他罢,砍了传信的那只手,丢出去。”
晋呈颐道:“是。”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极为惨烈的求饶声,然而不过一声就被截断,一下子归于了沉寂。
……
东沛城破之时,江明悟带着心腹逃走,殷上想过有一天他会找到依附或者助力东山再起,却没想到他竟然来找江遗雪。
照江遗雪将他视作仇人,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的态度,要说他来寻他帮忙,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要么,是他已经寻过了江遗玉等人,发现他们也自身难保,帮不了他,走投无路才来找江遗雪,想让对方帮他;要么,是想把江遗雪骗出她的势力范围,然后收入囊中为他所用。
依她所见,必然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江遗雪想要自己处理,他想怎么处理……
自从厨房回去,到站在了自己房门口,殷上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直到眼前的木门打开,她才发觉自己在门口踟蹰地有点久。
江遗雪脸色不太好看,还是笑了笑,问:“你怎么不进来呀。”
殷上顺势走进去,并未在意,随口道:“想事情。”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
一句话没说话,殷上已经自顾自走去了里间,江遗雪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慢慢伸手关上了门。
……
不过好在,除了进门第一句话她似乎没听见外,其余的话她也照常应了,看起来并无一丝异样,可当晚间二人同榻之时,她却轻轻推开了他赤条条的身体。
她甚少拒绝此事。
江遗雪心下一跳,指甲狠狠掐住掌心,克制着说:“你是不是累了呀,那今天不来了嘛。”微颤的声线在暗夜里格外明显,可她似乎没注意到,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江遗雪小声喘了一口气,等着她伸手把自己抱入怀里。
自他回到她身边以来,他们从未有哪一天晚上没有相拥而眠。
可是等了半晌,被子下面却依旧没有一丝动静。
不……抱着他睡吗?
不抱着他睡吗?
不、不。
他一下子克制不住了,忙倾身靠过去,小声地提醒她:“殷上,你忘记抱我了。”
可殷上还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好似睡着了。
他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自己。
好半晌,他才鼓起勇气又提醒了她一次:“殷上……你忘记抱我了。”
你忘记抱我了。
你怎么可以忘记抱我呢。
见殷上还是不肯理他,他克制的情绪终于决堤,眼泪蓦然涌出来,把脸埋在枕头里小声的抽噎起来。
“烦不烦?”
殷上睁开眼睛,眉间蕴着一丝不耐。
江遗雪登时抬起头来,呜咽着反驳:“我不烦……”他哭的满脸都是泪,鼻尖通红,可怜的要命。
她嫌他烦了。
这个认知让他更是崩溃,忘了自己还没穿衣服,伸出赤条条的胳膊去搂她,好在殷上这次没有拒绝,他忙整个人都贴过去,哽咽着说:“别生我气,殷上,是江明悟,今天是江明悟,他要我去见他,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殷上,你太好了,亓徽太好了,你的家人们也太好了,在你身边太久,我都快忘记了我出身东沛,忘记了我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我太恨他了,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面目可憎……”
他太自卑了。
他自然知道江明悟来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不是利用他就是想通过他利用殷上,无论是哪点他都不会让对方得逞,可前提是他不想让殷上知道。
不想让殷上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父亲,不想让殷上看见他如此丑陋的一面。
他怕看见她怜悯、嫌恶、叹息的表情。
明明他是那么想配得上她。
作者有话说:
老婆们我又来了。
报复性更新。
34 ☪ 何须急管吹云暝(3)
◎方死方生为母报仇◎
不知过了多久, 江遗雪才听到殷上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伸出手把自己揽进了怀里,无奈地问:“我是第一天知道你出身东沛吗?”
他不敢回答, 只抬起头讷讷地看着她。
殷上亲了亲他纤长的睫羽上盈坠的泪水,说:“你在怕什么?阿雪,自八岁时我遇见你开始,这些事情我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很早就在她眼前出现过了。
闻言, 江遗雪眼神暗淡地摇了摇头, 说:“可我总想在你面前更好些。”
殷上说:“所以你就想自己去面对他?你是能把他杀了还是伤了?”
听她语气漠然,他忙用力抱紧她, 和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摇摇头, 说:“不、我、我不去的, 我不会去的, 殷上,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不会这么傻,好不容易回到你身边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从你身边带走。”
殷上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遗雪说:“若他真的想动手, 我一次不应,他定然还会找我第二次, 当下时局纷乱,他也不敢在亓徽久留, 只要他按捺不住来找我, 我就能……”让他有来无回。
他敛下眸子, 不敢叫她看见自己眼睛里凌冽的恨意。
“这么吓人呢, ”殷上笑了笑,直接伸手轻握他的脸庞抬起,虎口卡在他的下唇处,说:“不过不用那么麻烦,若你喜欢,我就帮你杀了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剥皮抽筋,若你还是不解气,就砍断手脚,挖眼拔舌,剜鼻削耳,做成人彘,再每日吊着他的命,让他生死不能,求告无门……”
她语气沉沉,一字一句的说着令人胆寒的刑罚,最后问:“……不过这样,你可会觉得我残忍无情?惧我怕我?”
“我不会,”他下意识地回答,更亲密地凑上来,恨不能把自己嵌入她的身体里,说:“我不怕你,我爱你。”
殷上笑了笑,终于改换了冷漠的面貌,语气温和下来,说:“所以同理,江明悟这么对你和你母亲,你恨他才是应该的,就算你想将他剜心割首,抽筋拔髓,我也不会觉得你面目可憎,你不用害怕。”
乍闻此言,江遗雪一下子愣住了,盯着殷上平静澹泊的面容,只觉得心口涌起一股难以抑制、极为烧心的剧烈情感,几乎要一息之内把他烧为灰烬。
殷上……
感情像是洪水,一下子堆积到顶点,冲破了身体的阀门,瞬间将都他整个人淹没,可他不想挣扎,放任自己在这无尽的洪水里窒息般地沉下去。
他想大哭,又想大笑,想拽着殷上问他该怎么办,想把自己撕碎一块块地喂给她。
怎么可以这么爱她。
怎么可以这么爱她。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大清了,那股情感烧遍了他的全身,包括他为数不多的理智,眼前只剩下这个人,连带着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恍惚起来,只记得自己扑了上去与她拥吻在一起,又摊开身体放荡地求欢,最后意识昏聩,仰着头叫她的名字,说殷上,我好爱你啊,说殷上,我不能没有你,说殷上,你杀了我吧,吃掉我,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听见殷上喘着气,笑着答应了,于是幸福地沉溺下去,与她在床榻间抵死缠绵,方死方生。
……
他要为爱奉献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去死吧,在余下生命里的每一息时间,他都要待在这个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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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过了便是立夏,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
城外一无人的闲庄,江明悟正带着一心腹下属,于山庄门前等待江遗雪赴约。
那下属见距约定好的时间将近,有些惴惴不安,问道:“王上,若是王卿殿下不愿答应,我们真的要将他带走吗?”
江明悟皱眉看了他一眼,说:“你想说什么?”
下属道:“这毕竟是亓徽地界,听闻王卿极为受那亓徽世子的宠爱,若是被她知道是我们带走了王卿,我们焉能平安离开此地?”
“宠爱?能有多宠爱?”江明悟语气不屑,继而道:“待她醒过神来,我们人都在令兹了,难道她能为了一个亡国王卿和令兹开战?就是她想,殷术也不会同意的。”
下属迟疑道:“可毕竟殿下容色惊世,若是亓徽世子实在喜爱他,怕也不是不可能。”
江明悟道:“就算有这么一天,我们也早就离开令兹了,让她自己和湛卢忝争去吧,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卑贱之人,还能倾覆了这天下?”
闻言,下属略略安心了些,说:“王上心有成算,臣远不如。”
江明悟道:“若不是江遗玉那个废物,在令兹混得还不如一条狗,我又何至于铤而走险来亓徽找江遗雪。”
他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自灭国那日至今,他就一直躲躲藏藏过日子,身边的旧部也越来越少,如若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
一个伶妓之子,若是能助他再次东山再起,也是他的福气了。
他也别怪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狠,要怪就怪他长了那么一张脸,让那么多人为他神魂颠倒。
……
“王上,殿下好像来了!”
听到属下的提醒,江明悟抬起了头,便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孤身一人向这边走来,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如今四周都是他的人,只要江遗雪出现了,他就不怕对方能跑。
正想着,对方已经走至身前,伸手脱下帷帽,赫然露出了一张色如春晓的脸,正是他等待多时的人。
见他容光较之前岁更是出色,江明悟咬牙笑了笑,说:“想来那亓徽世子是真宠爱你,将你养得这般,不像为父,一年多来躲藏度日,哪还有颜色可言?”
江明悟年轻时也是容貌出色,极为清隽的,否则也不会以一个不受宠的王卿身份受到了世族嫡女宁宗敏的喜爱,最后还一路披荆破浪,成了东沛的王上。
“父?”江遗雪好似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说:“你如今来,便是想行使一下你为父的权利么?”
见他毫不客气的模样,江明悟的脸色也淡了下来,说:“若无我,哪来的你,你这条贱命是我给你的,如今便到了你还我的时候了。”
江遗雪面色不变,问:“你倒是说说,你想我怎么还你?”
江明悟道:“既亓徽世子宠爱你,不若你便为我借兵,拿回东沛故土,如若不然,便是你跟我走,我将你献给令兹王,也是一样的结果。”
“是吗?”江遗雪不见惊慌,问:“你是想怎么让我跟你走呢?”
“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了?自然是……”话说一半,却见他依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江明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出一丝不对劲出来,立刻扬声喊道:“来人!来人!”
声音在山门处回响,却没有一丝回应。
又喊了好几声,江明悟才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东沛王是在叫我吗?”
他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他一直避之不及的亓徽世子殷上。
“你!你!”江明悟反应过来自己被耍,胸膛起伏,显然是气极,先是指了指殷上,又回头指向江遗雪,破口大骂道:“你竟敢如此对我!伶妓之子!低贱!无耻!”
“刚刚还称为父,如今怎么一口一口伶妓之子了?”殷上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来,慢悠悠的开口道:“难道阿雪不是你的孩子?难道不是你强要了他母亲才生下的他?为了将他送去定周,你又做了什么?你不是还想挟持他要我发兵吗?怎么?不要了?”
江明悟嘴唇蠕动,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去与殷上对峙,反而抽出腰间兵刃,朝江遗雪刺去。
然而还未近他身,他手上的兵刃却不知被从哪射来的箭矢狠狠打在地上,殷上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说:“伤了阿雪,你这几两重的骨头,如何赔得起呀。”她尾音绕了绕,却透出一丝令人胆寒的阴冷。
言罢,殷上上前两步,伸手将一直一言不发的江遗雪搂进怀里,安慰得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乖乖,没吓着吧。”
“吓到了,”江遗雪抱住她的手臂,顺着她的话娇声道:“殿下,您可要替我好好出气呀。”
“这是自然,”她笑了笑,扬声道:“把东沛王的人都还给他吧。”
话音刚落,山门四周就围上来一圈人,手上拖着一具具尸体,一把扔在了江明悟的面前,赫然是他埋伏在四周的人。
那唯一跟在他身边的属下已经面色发白,讷讷得开口道:“王上,这、这……”
见到此状,江明悟也慌乱起来,色厉内荏地看着殷上,问:“你!你想干什么?
殷上道:“我能想干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替我家乖乖出口气罢了,他想干什么,我都依他。”
闻言,江明悟咽了咽口水,看向目光沉沉的江遗雪,说:“你又想干什么?我是你父亲!”
“父亲?”
江遗雪上前一步,情绪终于上涌,脸上扭曲着恨意,目光也变得极具压迫感,阴冷又粘稠,十分诡异。
江明悟在如此的视线下,终于感觉到了不可言说的危险,被恐惧麻痹的身体在战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浑身软得几乎站不住,只能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父亲?你现在记得你是我父亲了?”
“我母亲冷宫生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快要饿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你杀了她,要将我送去定周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你磨刀霍霍想将我送去令兹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是我父亲?”
“你将我母亲曝尸荒院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你是我父亲?”
他越说越慢,眼里是凌冽的冷,问:“父亲?你配吗?”
说话间,江明悟身边那属下已经被一刀毙命,他面色发白的看着朝自己步步紧逼的江遗雪,慌乱地退后了几步,却被两个人架住了左右,死死的锢在原地。
他挣扎不过,濒死的威胁让他几乎失声,只能勉力的张口求饶:“不、不,阿雪,我给你道歉,我给你母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但我收你母亲,完全是有苦衷的,我是为了犒劳臣子,我是为了东沛啊,我是东沛的王上,总得多为了东沛考虑……”
他绞尽脑汁的为自己找理由,可江遗雪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慢慢走到了江明悟面前,慢声道:“你放心,你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你也晓得我在亓徽受宠,所以殷上今日带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刑罚之事颇为精通,必然不会让你死得过于轻松。”
“我为母亲收殓之时,就曾在她灵前发誓,要为她报仇,她所受的苦痛,我要让你千百倍的偿还于她——”
……
一场刑罚到头,连殷上都有些看不下去,可江遗雪还是不错眼的盯着。
江明悟从一开始的惨叫、辱骂、挣扎,到最后已经是一团看不出人样的血肉,只能发出不似人声的气音,死死地盯着江遗雪。
可被如此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江遗雪却依旧笑出了声,知道他撑不住了,便接过兵刃走到他面前,轻声唤道:“父亲。”
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极为生涩,但他却依旧喊出了声,笑着叮嘱:“父亲,今日是你自己来找我的,那我便来亲自送你最后一程,若是见到母亲,你可记得离她远一些。”
言罢,他便不再犹豫,双手持剑向下,噗嗤一声!剑尖深深地陷入这团模糊的血肉里,彻底了结了江明悟苟延残喘的气音。
江遗雪漠然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拔出了满是鲜血的剑。
——曝尸荒野、风吹日晒,我要你死后都在赎清你对我母亲犯下的罪孽。
……
黄昏的余晖越过山头,为广袤的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灿光。
真好,夏天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情绪起伏太大,写得我自己情绪都沉了。
35 ☪ 疏疏一树五更寒(1)
◎生死茫茫幼年真相◎
自那天回去后, 江遗雪就陷入了一种迷茫的恍惚中。
不到晚间,他就不知在何地昏睡过去,一连好几天, 梦里都是幼年和母亲在浮玉斋里的场景,从他有记忆开始到母亲死在他面前这段日子,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在他脑子里回荡。
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梦, 甚至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看见江明悟的侍卫朝母亲拔刀, 立刻冲了上去挡在她面前,却忘了自己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 一下就被挥开,只能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悲痛欲绝, 撕心裂肺地喊母亲, 可下一刻浑身一坠, 竟又回到了浮玉斋,而母亲则再一次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给他扎秋千。
脑子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惊惧交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觉自己灵魂逐渐脱壳, 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站在一边, 而真正的自己只剩下一副躯壳,再一次麻木地经历了一遍相同的记忆。
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后,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噩梦,神魂归位, 慌乱地看着同样的场景, 同样的秋千, 甚至屋檐上那只麻雀, 都停在同一个位置。
他吓得浑身战栗,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嘶声道:“母亲,快让我出去啊,让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
可梦里母亲依旧柔柔地笑,反问道:“陪在母亲身边不好吗?”
江遗雪急促地摇摇头,说:“不、不是,但是我得醒了,我真的得醒了!殷上会担心我的。”
母亲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好奇地问:“这是谁?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不是,”他摇头否认,深深地呼吸,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说:“她是我的妻君,是我喜欢的人。”
“瞎说,”母亲嗔了他一眼,说:“你才多大呀,哪里来的妻君,是不是又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了?”
江遗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在母亲眼里只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瘦骨伶仃的手,只觉得一口气顶在心口,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可依旧努力一字一句地说清楚:“我马上就会遇见她了,她会对我很好的,她给我送衣食,保护我不受欺负。”
母亲愣了愣,来了点兴致,问:“真的?那她是什么身份?”
江遗雪说:“她是亓徽的王姬,不过马上就会是世子了,以后也说不定会是天下之主。”
母亲笑了笑,眼里刚刚浮起来的那点信任顷刻间散去,说:“你这孩子,大白天发癔症呢,你连这宫闱都未出去过,怎么去认识亓徽的人,还说什么天下之主,我只盼你父亲能早点认你,让你离开这个地方,就谢天谢地了。”
江遗雪有些无力,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说:“我说得都是真的,我真的会遇见她的。”
母亲显然已经不相信了,只是顺着他的话说:“好罢,就当你说得是真的,那你是怎么遇见她的?”
江遗雪说:“江明悟送我去定周的时候遇见的,她看我受欺负,还给我送衣食,她真的对我很好。”
母亲见他说得有模有样,露出了一个纵容般的笑容,问:“然后呢?”
江遗雪说:“然后我们就在定周生活了八年,她答应带我回亓徽,但是路上出了点事情,我被江遗玉带回了东沛,后来东沛被令兹覆灭,她也义无反顾地来救我……她真的很好,母亲,你放我出去罢!我不能睡太久,她真的会担心我的。”
母亲摇了摇头,说:“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本不想戳破孩子的美梦,可见他表情似乎很是悲恸,只好蹲下来抓着他的手,耐心解释道:“阿雪,梦是假的,你看,你说东沛被灭,她却是亓徽世子,这身份何止天差地别,她怎么会成为你的妻君?别再臆想了,你长大了只要能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人,母亲就满意了,好么?”
江遗雪摇摇头,反驳:“不、不是,她喜欢我,她爱我,母亲!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你知道什么!”母亲见他说不听,也急了,加重语气,严厉地说:“不要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外面如今太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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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等你父亲认下了你我们自然能出去了!”
“不、不,”他感到脑子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暴虐,想要毁灭、自毁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惶急地摇头,眼里涌出泪水,发出一声囚鸟般痛彻心扉的哀鸣,崩溃地大喊:“他不会来的!我已经把他杀了!我把江明悟杀了!”
闻言,母亲急急得冲上前来,用力地给了他一巴掌,喊道:“这里是王宫!不许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言罢,她又伸手来掐江遗雪的脖子,神色逐渐癫狂:“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都怪你!都怪你!我变成这样都怪你!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啊!为什么你明明就是他的孩子,他却不肯认你!为什么!”
江遗雪两耳轰鸣,感觉到一股透彻心扉的疼痛从脖颈上开始蔓延,到每一寸骨头每一寸皮肤,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放松自己,麻木地迎接每一次濒死的感觉,可真当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殷上的面容却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殷上……
不、不能死,他不能死……他还要去见殷上,他还有殷上。
可这种像是被碾碎炸裂般的痛苦让他有些使不上力,只能凭借着本能握紧双拳,指甲陷进肉里,直到掌心鲜血淋漓。
母亲见他真的受伤,反而吓了一跳,松开他的脖子去掰他的手,喊道:“阿雪!阿雪!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他咬着舌头,嘴里也溢出血来,挣扎着和母亲角力,渐渐地也彻底崩溃,只能用尽最后的意识握住母亲的手腕,声音弱下来,轻得好像一说出口就要碎掉:“母亲,我已经替你报仇了,求你放过我罢。”
……
放过我罢,不要再对我强加爱恨,不要再对江明悟抱有期望,不要再用伤害自己来伤害我,不要再来梦里找我,不要恨我,也不要爱我。
他无力的躺倒,看着这幼年看过无数遍的四角的天空,脑子里走马观灯似的闪过幼年的一幕幕——母亲字句殷切的话语,打骂他时狰狞的表情,窒息般的拥抱和眼泪,一遍遍诉说的苦难,喂到他嘴里鲜血淋漓的血肉……
他被硬生生地摁在犬牙交错的爱恨里,切开皮肤,直入筋骨。
她说,阿雪,你是我的一切了。
可是她又说,江遗雪,你怎么不去死。
她说,阿雪,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母亲永远爱你。
可是她又说,江遗雪,你就是个废物,所有人都不要你。
那些不彻底的爱和不彻底的恨,都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沤成了深入骨髓的苦痛,让他每次一想起都伤得鲜血淋漓,痛的苦不堪言。
……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
————————————————
这几日殷上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江遗雪已经昏睡四天了,期间醒来过一次,但也只是懵懵的,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便又闭上了眼睛,叫了医官来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被魇着了,也只能靠他自己醒过来。
殷上怕他出什么事,把处理公文的地方挪到了卧房,每次见他有动静便想试着叫醒他,可是次次都以失败告终。
“湛卢真的事情就这样吧,他既与索千镜谈好了,就按他们自己说的办,那个径苏的季连墨,必要时也引荐给湛卢真,毕竟他们的敌人都是令兹,至于溪狄那边……”
“砰!”
里间似什么摔下床的动静打断了殷上嘱事的声音,她顿了顿,忙放下文书,快步朝里间走去,刚一绕过屏风,便见江遗雪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弓着身子不住地发抖。
她忙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揽到怀里,轻晃着叫他:“阿雪!江遗雪!醒醒!”
好几息,怀中的人才艰难地动了动,睁眼的瞬间一滴泪便顺着眼尾滑了出来。
殷上对上他有些茫然的眼神,勉强松了口气,抱着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重新将他妥帖地塞回被子里。
“这……这是梦吗?”
江遗雪刚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嘶哑,张了张口,伸手握住自己的脖颈。
原本在外等待的晋呈颐倒了杯水进来,递给江遗雪。
“不是梦,”江遗雪伸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晋呈颐也在这,不是梦,我应该只会梦见殷上的。”
殷上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的状态,对晋呈颐道:“你先去书房吧,我等会儿就来。”
晋呈颐点点头,脚步轻轻地离去了。
江遗雪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似乎有些不敢抬头,
殷上皱了皱眉头,尽量轻声问:“阿雪,你怎么了?”
江遗雪睫羽微颤,说:“我醒了。”
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说:“你还好么?要么我为你叫医官来?”
江遗雪摇摇头,说:“没事,我很好的。”
看起来不像。
还是得叫医官。
想定后,殷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正准备起身离去,江遗雪却极为惊恐地摔了杯子,一下子扑上来抓住她的手。
殷上吓了一跳,却见他像柔软的藤蔓一样迅速缠上来,直到整个人都贴进她的怀里,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殷上,你要去哪啊。”
殷上看着他苍白的神色,指尖捏紧,说:“我去给你叫医官。”
听闻她不是要丢弃他,江遗雪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像面具一样的笑容,说:“我很好的,不用叫医官。”
“不,你看起来不太好。”殷上否认,想要把他从身上扯下来,说:“你在这等我,我马上……”
可谁料这极为普通的嘱咐却好似扯断了他紧绷的神经,江遗雪发疯似的抱紧她,声音也极为惶急地喊道:“不、不要走!不要不要!不要松开我!求求你殷上,抱紧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急促的呼吸,脸色惨白,像一个被母亲丢在陌生人群中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只能站在原地无力的哭求。
殷上忙依言抱紧他,说:“到底怎么了?阿雪,你清醒一点。”
“好,好,”他想让自己听话一点,这样就不会被丢掉,所以在短时间内就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伸手紧紧地抱住殷上的腰,一字一句地说:“我清醒,我听话,殷上,不要叫医官好不好,我只想要你,你陪陪我,我就能好。”
殷上默然看了他半晌,伸手把他抱起来向床榻走去。
直到两个人被同一床被子紧紧包裹在一起,江遗雪才渐渐平静下来,安稳地依着她,从她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地汲取安全感。
过了好久,江遗雪才轻声说:“殷上,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了。”
殷上不明所以,问:“谁?”
“我母亲,”江遗雪慢慢地说:“她放过我了,她终于放过我了。”
他母亲?他母亲不是一向对他很好么?
殷上有些疑惑,听他继续说:“她不会再来我梦里让我回东沛了,我跟她说东沛已经没了,我还说我把江明悟杀了,她差点就疯了,像小时候冲上来想要杀了我,我本来不想挣扎的,可是我想到了你还在等我……你又救了我一次,殷上,真好,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以后就能好好陪着你,我不会再做噩梦了,江明悟终于死了,她也终于死了……全都结束了。”
从母亲死的那天起,她的灵魂就附着在了自己身上,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命运扼在自己脖颈上的大手松了一些。
过了好久,殷上才勉强从他的颠三倒四的话语里拼凑出来他幼年生活的真相,一时间沉默下来。
她早就应该猜到的。
一个被迫生子,求死不能,却又无人接济看顾被锁在深宫的女人,怎么可能能正常地把孩子养大。
她可能早就疯了,连带着把自己的一切苦难都倾斜给了江遗雪。
殷上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江遗雪看见江明悟如此惨烈的死状却丝毫不害怕了。
因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或许早就死过无数回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
[1]唐李贺《苦昼短》
最近看到一些评论,不管是上一本还是这一本,因为写得人设和设定都很冷门,所以我真的没想到能有今天这个数据,但是雷点我已经尽力在文案中标出来了,如果大家不喜欢,可以直接点叉,晋江的其他的好文真的有很多。
现实压力已经很大了,咱们在精神世界里放过自己一下,我写的文能满足部分人就够了。
最后对每天等更的读者说声抱歉,最近太忙了所以更新的时间真的没法确定,尽量日更!谢谢大家。
36 ☪ 疏疏一树五更寒(2)
◎郁结消散爱恨嗔痴◎
江遗雪的状态并不好, 醒来后情绪起伏又太大,只抱着她哭了一会儿又渐渐昏睡了过去,殷上揽着他轻轻摇晃了一会儿, 才小心翼翼地抽开手,掀被起身,又转身为他掖了掖被子。
做好这一切,她才走到门口, 让侍从将医官叫了上来。
府医听到世子传唤, 很快就到了, 拎着药箱脚步轻轻地走进来,屋内门窗紧闭, 燃着安神香,绕过八折的花鸟屏风, 便见殿下正坐在一旁的圈椅上, 眸光沉沉, 而床上的帷幔则紧紧拉着,只从里面伸出一只伶仃的细腕,肌肤瓷白,透着青筋, 瘦到那轻软的细帐层叠的折于其上, 好似都是它不可承受的重量。
见状,他忙放好药箱, 跪坐在床边的踏步上,轻轻地悬腕探脉, 心中有些微微紧张。
——据他看来, 这位郎君来府一年多了, 第一日进府便直接住进了殿下的院子, 一直到今日,想是很受殿下宠爱,若是出了什么事,他怕也不能免责。
故而他格外认真地细细诊脉,较之平日里久了许多,确定后,他才暗自松了口气,收回手,对殷上道:“殿下,郎君的脉象已然安稳了,只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必然能恢复如初。”
闻言,殷上却还是蹙着眉头,问:“好好养就行?那怎得只昏睡了几日,瘦了这么多?”
府医道:“殿下,依属下诊来,郎君并非这几日病倒的,想是郁结于心已久,如今受了刺激,这才牵扯出来。”
殷上有些不敢相信,反问道:“已久?”
府医道:“正是,殿下,心病难医,郎君平日里必然多受折磨,或有失眠,多梦,盗汗之症,他常伴殿下身侧,想必您也知道。”
他自认有理有据,可此言一出,屋内却安静了好半晌,良久才听见殷上有些沉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府医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下一跳,忙说:“殿下日理万机,未多注意也是有的,待郎君醒来您或可问问。”
好在殷上并未揪住此处不放,只问:“如今便向好了吗?可怎么还未醒来?”
府医一口气缓下去,道:“殿下放心,郎君脉象平和安稳,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还要好好休息一番,瞧这日头,天黑了便也能醒了。”
殷上神色有些疲惫,挥了挥手说:“好,下去领赏吧,以后便由你来看顾郎君的身子。”
府医眼里浮现出一丝惊喜,忙行礼答谢,道:“属下必然竭尽所能。”
殷上又点点头,遣了他下去,随着木门开阖的声音传来,屋内立刻又陷入一片阒寂。
她坐在原地,眼神落在地上,心中沉沉——晋呈颐还在书房等她,桌上的文书还待处理,令兹和东沛来的密报她还要查看……可明明还有一堆亟待解决的事情,她的脚下却好似生根,一时间难以离开。
良久,殷上才站起身,上前两步走到床边,伸手拉开了帷幔。
江遗雪明明躺在床上,被子下却好似空无一物,只露出了一张极为苍白的脸,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的,只不过是几天,身上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几分,只剩病骨支离。
他真的太脆弱了,脆弱得好似一碰就要消散。
心病难医、多受折磨、郁结已久。
每一个词都述说着江遗雪这么多年来所受的折磨,包括他待在她身边的每一刻。
可她却从未发现过。
他曾对殷上说,母亲告诉他,人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成的,他来到这世上,被狠狠摔碎过,是殷上一点点的将他修补好,重新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安安稳稳地立于这个世间。
所以……她真的还要再摔碎他一次吗?
……
江遗雪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屋内亮着一盏昏黄的光,半透的窗纸上是斑驳的树影,影拓其间。
这几日的记忆逐渐回笼,江明悟惨烈的死状,母亲狰狞的脸,逃不脱的梦境……他伸出手去按住自己疼痛的额角,想到殷上平静漂亮的面容。
心中压抑的郁气逐渐消散,他睁眼看向熟悉的床顶,支撑着自己缓缓地坐起来,吐出一口郁结多时的浊气。
都过去了,他还有殷上。
他再也不会夜里做噩梦吓醒,看着她的睡颜独自垂泪,也再也不会日夜思虑,被血海深仇压得喘不过气来。
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被他抬手用力地擦去,心中是一片安稳平和。
真好,都结束了。
全都结束了。
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陪在殷上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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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过完便快要到小满,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每天的饭食都往轻薄了做,可即便是如此,殷上每日面对眼花缭乱的公文政务,也难得会生出食欲。
江遗雪见此,便每日绞尽脑汁地为她做些凉薄脆爽的菜式,饭后又会做一些不同口味的冰酪或酥山,若有多的,还会分给晋呈颐或是其他人。
少天藏府的侍从多是殷术自小为殷上挑选的,一半真的是侍从,一半则是她手底下的亓徽卫,然不管是谁,向来只听从殷上的话,江遗雪刚来的时候,便是要做什么都要晋、林二人代为通传才行,可如今不过一年时间,境况就已翻天覆地,俨然好似少天藏府半个主人了。
不过这事也是殷上纵容,往年少天藏府之事,多是她手中的亓徽卫里挑一个管府务,管得不好便再换一个,大多是粗拿粗放,殷上也从未说什么。
如今府务归度到江遗雪手中,他却是细心,熟悉了一段时间后还根着各人的情况重新做了一些调配,又将少天藏府辖下的铺子管得井井有条,不仅入账的银子多了,来往的账目也比以前清楚,几月下来见有结余,他便与殷上商量,多少涨了涨府中个人的月银,一时间众人便更加心生感激。
这日快到月末,殷上照常与书房中处理公文,江遗雪则窝在她身边的软榻上看书,听门口侍从上来禀报,通传府务,殷上便开口让他们进来。
那侍从捧着两本厚厚的账目,却是一眼先找江遗雪,见他在此,松了口气,才向朝殷上行了个礼道:“殿下安好,”又看向江遗雪,道:“郎君,这是这个月的账目,呈您阅览。”
闻言,江遗雪忙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上前去,接过账目后熟练的翻看起来,又精准地指出几点错漏,皱着眉头说:“这家店的账再核对一次,若是还有问题再来禀报。”
那侍从应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待木门开阖,在边上看了良久的殷上才语气揶揄地对江遗雪说:“如此下去,少天藏府竟要你做主了?”
“哪有,”他立马回了一嘴,顾盼神飞地嗔了她一眼,快步走到她身边抬起手,瓷白的手臂从轻薄的夏衫中滑出来,挂到她的脖颈上,说:“都是你纵我,况我为你料理好府务,你才好安心嘛。”
言罢,他又有些小小的得意,说:“这月进账又比上个月多了近五百两,城东那间铺子经营的最好,改日或可拓个门店,你说怎么样?”
“嗯,”她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说:“听你的。”说完,又拿起了一张文书,正要批复,却被他整个坐到怀里,说:“你都坐了一下午了,且不嫌累。”
殷上说摇摇头,正想说不累,江遗雪却紧接着道:“前日我都看你揉肩了,你不说,我也看在眼里。”
殷上顿了顿,有些无奈,说:“你坐我怀里我也累。”
闻言,江遗雪便起身,重新回到她身后的软榻里,调整了姿势趴在她的背上,脸贴在她的颈侧磨蹭,娇声道:“好姐姐,别看那些了,休息一刻,与我亲热亲热罢。”
殷上手下一顿,挑了挑眉,语气古怪地问:“你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刚问完,她便好像反应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拿起他刚刚随手扔在榻上的书,江遗雪见状,即刻就要伸手来抢,却被她一手捏住双腕摁在了榻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翻开那本书。
殷上心中已经大致有了猜测,匆匆一翻,果然映入眼帘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图集,且都是以女子为主,男子为辅的,描画述写得颇为细致。
“水务笔谈?嗯?”她拿起那本书的封面对着他,脸色有些复杂,笑问:“你每日看书就看这些?”
江遗雪见她已然翻开,便也放弃了挣扎,还颇为坦然地给她解释:“也不是每日,十本里也只不过掺了一本罢了。”
殷上问:“你看这些做什么?”
江遗雪理所当然地说:“我多学学怎么服侍你啊,万一你有一日腻了我怎么办?”
殷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问:“那你学出个什么来了?说给我听听?”
闻言,江遗雪动了动被她制住的手腕,软声道:“那你先放开我。”
殷上依言,泄了点力道,然而正要松手的时候,却被他顺场地反手抓住,覆着她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殷上并未抽手,反而任由他动作,靠在桌边,好整以暇,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江遗雪动作不断,眼神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微微直起身子,侧头让她手心的肌肤触碰到他殷红的嘴唇,然后立刻伸出舌尖,浅尝辄止般地舔舐了一下她干燥温暖的掌心。
舌很软,很滑,像是雪地里突然窜过的红狐,只短暂的出现了一个绯红的剪影,随即便隐没在在整齐的贝齿之间,殷上感觉到手心一点湿热,下意识地动了动,一把捂住他用以勾魂夺魄的神兵利器。
江遗雪看着她有些发暗的眼神,绀青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跪直身子和她对视,五指顺着她的手臂慢慢滑上去,一路好似在野草里洒下点点星火,直到勾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如玉般的纤长十指在她脑后轻轻交叉。
她的手还捂在他的唇上,可他并未让她放开,反而就着她的动作微微前倾,直到二人的双唇隔着她的手触碰到了一起。
他什么都没说,殷上却知道他要说什么。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默然不语,江遗雪纤密的睫羽似乎要扫到她的眼睛,盛着窗外落日透入屋内的一点熔金碎光,把他冷澈的瞳色都染上薄金,为他本就如神似仙的容貌添上了一分圣洁,仿佛随时可以捧上铭纹繁复的神坛。
二人就在这抹辉光里对视,都深深地看向对方的眼里,暧昧的氛围在二人周身涌动,即将凝成实质。
他们都在为对方着迷。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几息,殷上骤然抽出了自己的手,流畅地滑到他脑后扣住,好似已经被包围的敌军伸手缴械投降,不再负隅顽抗,默认了这场勾引战争的极大胜利,开始享受摆到自己身前的珍馐美馔。
食物进入食物,舌尖缠住舌尖。
一定程度上来说,或许食欲也是爱欲。
……
“你就是块木头做的。”
江遗雪捂住自己红肿的双唇,声音沙哑,恹恹地靠在软榻上,看着又在处理公文的殷上,语气都带着丝不可置信。
二人吻到深切,气氛不知多少情热,他腿都要缠到她腰上去了,可不过一刻钟,她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说到此为止,她还有公务。
那一刻江遗雪连想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闻言,殷上低笑了一声,说:“是你自己说休息一刻,与你亲热亲热,我这不是依了你么,怎么还有意见?”
被她提醒,江遗雪也想起了自己说的话,不高兴地哼唧了几声,但也不再试图去歪缠她,而是说:“我这两日与府医学了些按摩舒缓的手法,晚间休息的时候我为你消乏可好?”
殷上不知是否听进去了,随口道:“这些东西府中都有人做。”
“什么呀,”他知道她没听了,说:“现在已经没人给你做了,连你的衣服都是我熨的,更遑论如此近身之事。”
殷上笑了一声,说:“你怎么这么霸道。”
“我就是霸道,要将你缠得没空去看别人才好。”江遗雪坦然承认,不再打扰她,而是又拿起那本水务笔谈,翻到折角处继续认真地钻研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江太惨了,再甜一章。
看大家好心疼小江,但我也不能剧透,我能保证的是殷上是喜欢他的,不会真的没有感情的把他当一个工具!
我不知道大家接受虐的阈值是怎样,大家可以给我说说。
今天晚点应该还有一章。
(看我论文改的怎么样,哭)
37 ☪ 疏疏一树五更寒(3)
◎敞开心扉诉与人听◎
快到晚间的时候, 二人一起用了饭,江遗雪先回了卧房,说要请府医再教教他穴位经络之事。
殷上没多说什么, 只嘱咐他不要太累了,自己则又回了书房。
桌上文书纷乱,她稍稍理了理,将其分类摆放, 大部分都已经批复完毕, 只等每天呈入宫中阅览或分发。
她勉强舒了口气, 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等着晋呈颐送来今天的最后一份来自林泊玉的密报。
殷上的书房不大, 除了正中间的屏风和桌案,左右分别放了四五排书架, 她怕纵自己懒怠, 便也没有放床, 只有一张软榻,放在书案后面,平日勉强也可休息。
那软榻有些狭小、拥挤,睡着并不舒服, 甚至连软枕都没有, 可不知是否是她太过疲累,明明只想着闭目养神一会儿, 可意识却越来越沉,竟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晋呈颐回来的时候, 看到得便是这么一幕。
书房的房门未关, 屏风上的绢布微透, 映照了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正蜷缩在那张软榻上,一动不动,似乎疲累至极。
门口的侍从见他回来,也往房内看了看,轻声说:“晋少使,殿下睡着啦,事很急么?”
很急。
可等他走进去,绕过屏风,看着殷上在睡梦中都微蹙的眉间,双脚立时被钉在了原地,有些不忍上前。
那侍从见他进去又出来,便道:“若是不急,便让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晋呈颐轻声问:“殿下什么时候睡的?”
侍从道:“用完饭回来,不多时就睡着了。”
她见晋呈颐似乎不打算再进去,便随口与他道:“说起来,殿下如今倒是向好,想是有江郎君日夜顾念着她,她自己竟也学会休息了,比起刚从定周回来的那一年,可是好了不少。”
晋呈颐若有所思,听她继续道:“别看殿下平日里日理万机,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可说起来,殿下如今还不满二十呢,也没人问她累不累。”
原来她还不满二十。
晋呈颐明明是看着她长大的,却感觉她的成长的轨迹已然消隐,好似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事情有些急,还是把殿下叫醒吧。”
闻言,那侍从默然了一瞬,有些为难,说:“殿下宽仁,可我等也不好以下犯上的。”可见晋呈颐急迫之色,她只好想了想,说:“不若还是让江郎君来罢,”她开了句玩笑,说:“且江郎君貌似天人,殿下看了,许能少些倦怠。”
晋呈颐思忖一息,点点头,说:“你去叫吧。”
那侍从行了个礼,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听闻是殷上的事,江遗雪也来得很快,与门口的晋呈颐点了点头便走进门去,可当他绕过屏风看了一眼,见殷上正睡得安稳,又悄声退了出来,也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真的很急么?”
晋呈颐无奈,说:“是,郎君,如若不是要紧事,我也不想打扰殿下。”
闻言,江遗雪只好又抬步走进去,脚步轻轻地走到殷上身侧,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微蹙的眉间,伸手轻轻为她抚平。
然而此番抚触之下,她竟也未醒,便可知她的疲惫,江遗雪只得扶着她的肩膀摇了摇,口中轻唤:“殷上?殷上?”
“嗯?”她难得有如此迷茫的时刻,睁开眼懵懂地看向他,江遗雪心软成一片,柔声说:“晋呈颐来了,有急报。”
此言一出,殷上的神情也逐渐清醒过来,揉了揉额头,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江遗雪便伸手把她扶起,转头对着屏风外道:“进来罢。”
言罢,他又对殷上道:“那我先回去等你,你别太累了,嗯?”
可殷上却一反常态,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拉停他离去的脚步,语气里是克制不住的倦怠,小声地说:“别走,陪陪我。”
她何曾有过这种时候。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江遗雪只觉得的心疼得都要碎了,浑身一震,忙回过身握住她的手,答应道:“好、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陪你。”
见江遗雪未曾离去,晋呈颐也神情未变,只走上来将刚拿到的密报递给她,说:“殿下,林泊玉传回来的密信。”
殷上伸手接过,另一只手支着额头,勉力让自己清醒下来,展开密报大致看了看,说:“林泊玉说湛卢真与索千镜议定,双方按兵不动,由湛卢真一直向令兹假传军报,浑水摸鱼,但湛卢博一直赋闲在义昭,军功不显,故而又开始蠢蠢欲动,怂恿令兹王向川梁发起进攻。
她感觉脑袋有些疼,混沌的脑子有些难以转动,讷讷地重复了一句:“川梁……”
晋呈颐说:“回京传信的亓徽卫还说,湛卢博已经接了兵符了,不日就要去往边城,应该是真的要对川梁动手,这么看来,他确实不想和亓徽和溪狄刀剑相向。”
令兹东边靠海,北川梁南东沛,西边又靠着溪狄和亓徽,他拿下了东沛却略过了溪狄和亓徽,反而朝更远的川梁动手了。
经他提醒,殷上也想到了一点苗头,蹙眉说:“并不见得,他可不是什么合作一次就把你当朋友的人,他若不是不敢,便是想再将令兹壮大些,然后一举拿下亓徽。”
晋呈颐道:“如今亓徽四个邻国中,有三个已经归入了令兹囊中,就算如今有湛卢真,东沛勉强为我们把控,可序戎也有湛卢博的心腹镇守,他若是起事,序戎与我们相接,我们并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闻言,殷上思忖了几息,问了另一件事:“那个径苏的季连墨怎么样?”
晋呈颐道:“我们助其与令兹镇压的军队对战了几番,后又有不少流民或是百姓来投奔他,现如今他的队伍已经壮至近十万了,可虽然人数不少,但毕竟都是没有经验、武力的百姓,所以……”
殷上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便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要拿下令兹,最终还是得靠这些百姓。”
捏着薄薄的纸张,殷上终于理清思路,吩咐道:“你亲自选一队人马去往径苏,装作流民投奔季连墨,尽力保护他的队伍不要被令兹军队打散,必要时以躲避为上,入秋之前将他们引到东沛和序戎的边城,聚集序戎边城的百姓或流民,同时让我们的人切断序戎守军和令兹的联系,亓徽、定周、月支、东沛四国全都死守,不要让一封战报送到令兹,一旦截获立即呈报。”
她指尖轻点桌面,眼神也变得有些凌冽,说:“通知月支和湛卢真,待湛卢博领兵去往川梁之时,我们就对令兹动手。”
闻言,晋呈颐心中一震,点了点头,声音也变得严肃恭敬,道:“是,属下即刻去办。”
……
见晋呈颐步履匆匆地离去后,殷上又不放心地看了几眼手中的密报,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轻轻放下,泄力般地靠倒在江遗雪的怀里。
江遗雪忙搂住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哄,问:“是不是累了?”
“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的疲倦,埋首在他怀中,小声说了一句:“好累。”声音轻得好似怕人听了去。
江遗雪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说:“那我抱你回去,好不好?你闭着眼好了,什么都不用管。”
“好。”殷上应声,一副全然信任的神情。
江遗雪微微弯起了嘴角,俯身将她抱起,妥帖地收拢在怀中,步伐平稳地朝卧房走去。
殷上是真累了,许是夏日本就疲乏,又许是今日的文书格外的多,好不容易事毕,她现在疲倦得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在江遗雪安稳的怀抱中,她能感觉到眼前的光影明明灭灭,直走,穿过熟悉的长廊,转弯,穿过月亮门,再走,跨了一步,应该是进入了房门。
听到木门轻阖的声音,屋内温暖的灯光透过眼皮,感觉到一点薄薄的红。
下一息,她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地放在被子上,外衣外袍被轻巧地脱去,一块温热的布巾为自己擦洗净身,为自己穿上里衣,翻过身去,甚至还感觉到了轻重适宜的揉捏按摩,一点点为她消解一天的疲乏。
所有落在她身上的动作都无比轻柔,好似情人间温柔的呢喃。
她的意识飘飘摇摇,舒服地想要喟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约感觉到眼前一暗,似乎是屋内的灯火被吹灭,然后便是一个熟悉的身体依靠上来。
柔软的锦被,温热的躯体,拥抱的欲望瞬间变得强烈,她听从内心,抓住对方的腰身搂在怀里,下意识地喃喃道:“阿雪……”
耳边传来一声温软的笑意,然后她又听见一个声音说:“我在呢,睡吧。”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进入了一个温柔的梦乡。
……
第二日晨起时,江遗雪似乎心情很好,吃早饭的时候都看着她笑,殷上有些不明所以,问了一句:“怎么了?”
江遗雪咬着筷子笑,说:“你昨天说梦话了你知道吗?”
殷上挑眉,有些讶异地说:“不太可能罢,我睡觉很安稳的。”
江遗雪并不与她辩驳,只说:“你自己不晓得我可晓得。”
殷上道:“好罢,那我说什么了,能让你笑成这样?”
她难得心中有些惴惴,想着总该不会是什么笑料罢。
问题是她也没什么笑料啊。
江遗雪道:“你说——”他拉长了声音,故作神秘,道:“你说,‘阿雪,待在我身边,别走’,你说完之后还一直摸我,不知道摸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有些嗔怪,可语气里都是爱娇。
乍闻此言,殷上心中一动,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问:“我摸哪里了?”
江遗雪说:“哪里都摸了,你还故意往……”他脸色微红,没有说下去,道:“反正就是摸了。”
殷上忍俊不禁,说:“我真睡那么死呢?你怎么不叫醒我。”
江遗雪喝了口粥,理所当然地说:“你累了嘛,”言罢,他表情也认真起来,看着殷上道:“你以后累了要和我说,好不好,我不给别人说,只有我知道。”
这几句话说得真可爱,好像是两个小孩有了共同的秘密,一个对另一个说,你以后都给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明明可爱的让人想笑,可殷上却一时间没有笑出来。
累了和他说,嗯,该怎么说呢。
她看向江遗雪绀青色的眼睛,脑子骤然翻起来这么多年卯时起、亥时眠的生活,想到勤耕不辍、焚膏继晷的课业和公务,幼年冬日练武时漫天飞扬的大雪,穿过这么多年的时光,好似又骤然落在了她面前。
幼年时她未曾懂事,也曾与母亲和长姐哭诉,可最后只换来更繁重的任务,于是她渐渐也学会了闭口不言,开始掩藏自己示弱的情绪。
这种日子,自她四岁开蒙时,就似乎一直在过,直到后来连她自己都已经习惯,甚至没事的时候也不愿休息,好似一只被鞭子抽着转的陀螺,生来就是为了旋转。
如果不转的话,她的使命是什么呢?
……
她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怔怔地看向江遗雪。
“我说你是木头,你真是木头啊,”江遗雪开了一个玩笑,但语气却是无比心疼,说:“你是个人,殷上,大家都很爱你的,我、你父母、你姐姐、弟弟,晋呈颐、林泊玉,府里的每一个人,亓徽的每一个子民……你可以喊累,可以休息一会儿,不需要有负罪感。”
他想了想,又道:“如果你实在不习惯的话,就把这事儿怪在我身上,我漂亮成这样,你一时间把持不住,谁都可以理解的。”
殷上被这话逗笑,眼神温和下来,附和着他的话说:“是啊,你这么漂亮,我一时忘形,也是有的。”
江遗雪眼睛亮了,说:“那说好了,你以后若是累了,便要与我说,不许再自己藏着。”
殷上点点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答应道:“好。”
作者有话说:
行了,写得我自己都不忍心虐小江了,这章写得也太温情了。
从黑暗里走来却总想照亮别人。
(但是真的要开虐了)
38 ☪ 泪痕莫滴牛衣透(1)
◎兵贵神速故友相见◎
秋日前, 殷上派去东沛的人马起了效用,季连墨的队伍在与令兹的冲突中连占上风,愈加壮大, 东沛、序戎两地投奔他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再加之溪狄、定周、亓徽、月支等地的声援,一时间讨伐令兹的声音甚嚣尘上。
可令兹王室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秋日刚过, 长王卿湛卢博便手持兵符领军出征, 一路北上, 陈兵川梁地界,战事又将一触即发。
然就在此际, 定周十五国中一向最为明哲保身的亓徽突然对令兹出兵,又以亓徽为首, 溪狄、月支两国也突然发兵, 兵贵神速之下, 于各地分别攻下令兹共十一城。
令兹王湛卢忝大怒,先是连发四道战报于东沛,质问镇守月支、东沛边境的二王卿湛卢真为何没有拦住月支兵力,然湛卢真拒不回应, 反而手持十万大军反杀令兹, 一时间令兹陷入多面的夹击中,连连战败。
月上中天之时, 亓徽边城的入渠城营地一片欢腾,兵卒们都在庆祝着连番的胜仗。
溪狄的军队会于今夜来往此地与他们会师, 一起整备军马, 只待来日一声令下, 便联军再攻令兹之城。
殷上此时便在城楼之上等着周相寻的到来, 她此番带了一万人马先行,辎重、粮草、军械、重骑等随后,三日前从溪狄边城而来,殷上估摸着也便是今晚能到。
果然,约在城楼处等了半个时辰,殷上便看见远处黑压压的人群,领军前行的正是周相寻和一个容貌陌生的青年。
周相寻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城楼上的殷上,高兴地喊了一声,殷上和她打了个照面,便走下城楼命守卫开城门。
对方风尘仆仆,但精神还不错,甫一入城便将殷上抱了个满怀,道:“诶呀,好久不见,总算到了。”
殷上笑了笑,说:“今夜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行议事罢。”
言罢,她便命晋呈颐亲自带她的兵卒去往准备好的营房,领队的几个人则先行下马站在周相寻的身侧。
殷上这才看清剩余几个人的面容,都曾是跟着周畹征战的将领,颇有英名,她在周相寻的引荐下一一见了,最后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个站在人后未着战甲之人,正是与她缔定婚约的周相灵。
周相寻见她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便主动解释道:“溪狄不安全,董氏虎视眈眈的,我还是将阿灵带在身边为好。”
闻言,对方便露出了一个微笑,朝她点头示意,殷上也回以一礼,对周相寻道:“合该如此,我领你们去营帐,你们姐弟住一间,可以罢?”
“嗯,”周相寻随意的点了点头,竟还开了个玩笑,说:“难不成你想让阿灵和你住?你们虽有……”
话说一半,周相寻便感觉自己的被一左一右抓住了手臂,下意识地慢慢噤声,看了看两边神色一样复杂难言的殷上和周相灵,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殷上笑了笑,说:“没事,我领你们去营帐罢,好好休息一番,天冷了,别站在这里说话。”
见周相灵也朝她摇了摇头,周相寻还以为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忙闭上了嘴,点点头,跟殷上一齐向前走去。
为周相寻安排的营帐离她的主帐并不远,都被周围大大小小的副帐拱卫其间,送到门口后,周相寻正想与她作别,却听她道:“我有些话想和四王卿聊聊,不知是否方便?”
闻言,周相寻立马扬起一个揶揄的笑容,正待说话,却又被周相灵打断,道:“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世子殿下说。”
周相寻好奇地问:“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周相灵笑着看她,道:“阿姐,你不是累了吗?先休息吧,我马上就回来。”
饶是周相寻再一根筋,也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仍是那个调侃的笑容,说:“好罢,那你快去快回。”
殷上见她掀帘进去,便为周相灵引路,道:“请。”
周相灵点了点头,跟着她去往了一个僻静处,摒退左右。
见四处安全,殷上才开门见山道:“殿下,如今战事未定,前路未卜,婚约之事,我暂不欲与人知。”
周相灵说:“殿下与我想的一样。”
闻言,殷上心神稍松,道:“殿下善解人意,但还望你和阿寻解释一番。”
想起阿姐,周相灵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说:“我会的,阿姐心思直,晓得你我二人已有婚约……所以便口无遮拦了些,还望您不要见怪。”
“怎会,”殷上客气道:“她与我在定周相交多年,如今也是盟友,我晓得她一心为你,必然不会见怪——”话至一半,她却话锋一转,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直接道:“殿下,你的侍从在看你。”
周相灵心下一跳,微微侧身回头看去,那个从入城之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卫此时正朝这边看来,看着殷上的眼神非常不虞,然一看到周相灵回头,她却像受了惊似的骤然低下了头。
周相灵回过头来,看向殷上似笑非笑的眼神,几息之内,二人之间只剩一片凝滞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周相灵终于沉不住气,语气也不再那么客气,开口道:“婚约已成,我不会反悔。”
殷上道:“我自然也是。”
周相灵抿了抿唇,道:“既如此,其余之事,还望殿下能高抬贵手。”
殷上笑了笑,说:“自然——不过,我要先问清楚,婚约之事可还有谁得知?”
周相灵说:“未曾,只有我们三人。”
“她也不知道?”殷上看向他身后,意有所指。
然周相灵斩钉截铁,道:“她也不知。”
“好,”殷上点点头,道:“王后定此婚约,其意是未护你们姐弟安泰,我是个遵守诺言的人,但不到尘埃落定处,此事绝不能有第四人知晓,若待一日事成,婚约践行,你也大可与她说你我二人并未真情可言,至于其余之事,我也不会再管。”
闻言,周相灵倒有些意料之外,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说:“这种事,你既如此好说话?”他思忖了一息,露出一个淡笑,说:“殿下,莫不是你也有想要瞒着的人?”
殷上也笑,干脆的承认了,说:“你是个聪明人,既与我开诚布公,我也并不隐瞒,此事就当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我们同舟共济。”
周相灵点点头,唇畔的笑意也真实了几分,道:“以此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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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营帐之时,庆贺的众人已然散去,四处只剩几堆零星的篝火,殷上亲自将周相灵送回了营帐,才带着晋呈颐往回走。
四周乌沉沉的,除了巡逻的兵卒,只有几个营帐还亮着灯。
快走到主帐门口的时候,殷上才对晋呈颐轻声道:“你明日信与溪狄的亓徽卫,查一查周相灵身边的那个女人。”
闻言,晋呈颐并未多说什么,只点头应是,看到殷上进入了掀帘入帐,又与今日值夜的守卫叮嘱了两句,才转身朝自己的帐子走去。
然而待他经过周氏姐弟的帐子时,却发现殿下让他查探的那个女人正跪在营帐门口,见到有人经过,只冷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视线。
晋呈颐思绪转了几转,没多做停留,径直离开了此地。
……
殷上进入营帐的时候,江遗雪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桌前给她留了一盏灯,只照亮了一小片的地方。
殷上走进那一片光亮里,看着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为他精致的五官勾勒出深刻的阴影,透出一种朦胧暧昧的美感。
周相灵会来,她虽未料到,但也并不意外,毕竟她能不放心江遗雪带他随军,周相寻自然也可以。
可今天一见他,多少让她想起了夕年之事。
当年周畹立下二人婚约,就是知道她得位之后必然会削藩灭国,那各国王室的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尴尬,毕竟由君至臣,这也并不是每一个出身金贵的王室子都能接受的。
可若是让周相灵为后,那就都不一样了,有姻亲作保,周氏也就成为了皇室的一份子,与其共荣共损,也不用担心兔死狗烹之事。
这件事殷上答应了,认下了,也从未产生过后悔的情绪,今夜她甚至还有了意外之喜,明确了周相灵的态度,现下,两个人都把这当成了一场不需要付出感情的合作。
可她如今唯一不确定的,是江遗雪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她凝在江遗雪脸上的眼神微沉,默然心想:事到如今,亓徽已然入局,大计初定,不能再有任何隐患和变数了……包括江遗雪。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如有实质,江遗雪似有所觉地醒了过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见是殷上,他露出了一个温软的笑容,声音微哑,软声道:“你回来了,周相寻来了吗?”
殷上点点头,说:“嗯,已经安排好了,”她俯身去抱他,“去床上睡吧,以后别趴在这里等我,小心着凉。”
“好,”他乖乖应声,笑着说:“下回给你暖好被窝,再等你回来。”
殷上失笑,把他放到床上,说:“那你先暖着罢,我去收拾收拾。”
“嗯,”江遗雪翻了个身,把自己窝进被子里,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说:“那你快点。”
殷上应了声好,转身去往了桌案处。
理了理明日要与周相寻商议的文书、战报等物,殷上又去隔断的帘后擦了擦身子,很快回来了,上了床,江遗雪便自然地贴了过来,缠着与她亲了又亲,这才安心地和她相拥而眠。
……
第二日晨起之时,殷上与周相寻等人约好议事,然而先来的却是周相灵。
他于帐外见殷上,一来便道:“昨夜我与阿姐明说了此事,但她不允。”
殷上挑眉,问:“不允是什么意思?”
周相灵道:“不允就是不允,我说亓徽与溪狄只是合作关系,虽然以后会有姻亲之名,但不会有姻亲之实,你我心中都另有他人,但她不允,说你可堪托付,非要我真心实意待你。”
言罢,他两手一摊,似乎也有些无奈。
殷上问:“她晓得你与……”他那位侍从今日并未跟来。
周相灵见状,道:“晓得啊,就是因为晓得,才更不同意,昨夜要不是我先罚她跪了半宿,都不知道阿姐要怎么对她呢。”
殷上默然几息,才道:“今日我会与她说。”
周相灵点点头,无所谓地说:“你说吧,不过我姐一根筋,你怕是很难说动她,我这么早来便是想和你说,如果你也说不动她,便与我装一装,左右你我心知肚明便罢了,我姐一片丹心为了我,我也不好叫她太过忧心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殷上只得答应,周相灵便又干脆地转身离去。
不多时,周相寻便带着几个属下来了,与她进入偏帐议事,殷上并未急于提及此事,只先将正事谈完。
周相寻如今带来三位将领都曾是周畹手下的名将,一心拥护,忠心耿耿,且兵法谋略不在话下,殷上颇为欣赏,很快就他们商定好了战术,只等溪狄后方大军到达便举兵攻城。
如今令兹尚有一战之力,却也不能将其逼得狗急跳墙。
议事毕后,殷上便将周相寻单独留住,命晋呈颐守在了外面。
她也并未含糊,道:“昨日你弟弟将事情都与你说了罢?”
周相寻本还有些不明所以,听闻是此事,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说:“说了。”
殷上道:“你我二人交情匪浅,我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王后当初定下我与四王卿的婚事,并非要我与他真的有情,只不过想以姻亲为保,护你们姐弟二人安泰。”
周相寻道:“我知道,但既是姻亲,缘何不能真的有情?”
殷上道:“你弟弟心中另有真情,且我与他几乎素未谋面,何必如此呢?”
周相寻眉头一皱,道:“什么真情,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人出身如此贫贱,阿灵竟也能看上她,焉不知是为了攀附,”言罢,她又话锋一转,对殷上道:“我看你就很好,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既是姻亲,便是要一辈子在一起,迟早会变得有情的。”
殷上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我心中也另有他人。”
周相寻问:“谁啊?”
殷上并未犹豫,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
周相寻眼里浮现出惊异,说:“江遗雪?他、他不是……他怎么在你这?”
殷上径直说道:“其实我与他在定周就有情,故而将他从令兹手中救了下来,你若不信,可以随我去见见他,他此刻就在主帐,”见周相寻还是一脸不可置信,殷上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要反悔或是什么,此事我也和四王卿商量过了,他也知晓。”
闻言,周相寻沉默了好半晌,最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说:“没事,就算这样,你也比那个人好,更何况,我弟弟不比江遗雪差——除了脸,不过你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对吧?”
作者有话说:
殷上:这让我怎么说,其实我就是那么肤浅的人。
周相灵:你就和她聊吧,一聊一个不吱声。
周相寻(哭):我弟很有竞争力的,让他争一争吧。
39 ☪ 泪痕莫滴牛衣透(2)
◎暗自神伤制定战术◎
闻言, 殷上沉默了好几息,才道:“其实……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
周相寻说:“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殷上无奈, 说:“那是江遗雪,难道你没见过他?”
想起那张如神似仙的惊世容貌,周相寻噎了一下,想了想又说:“事成之后, 你就是储君, 可以有正君侧君数侍, 阿灵既为正,我就不在乎这么多, 但你得对他好,不许再让他喜欢那个人。”
殷上见她实难转过弯, 终于明白过来周相灵说得“装一装”是什么意思了, 这确实是现下能想出来应付周相寻最为高效便捷的办法。
无奈之下, 她只好道:“此事我真的没法子。”
周相寻挥了挥手,姿态随意,似乎心中已有成算,留下一句:“我会与阿灵说的。”便转身离去了。
殷上看着她洒脱的背影, 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然而第二天下午, 殷上就明白过来她所谓的‘我会和阿灵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彼时她正与晋呈颐于校场练兵,她练武不辍, 也多和将领、兵卒一起训练,然正当片刻休息之时, 周相灵却施施然地来了。
手下的兵卒多知这是溪狄的四王卿, 却不知他和自家殿下是和关系, 见其径直向殷上走去, 纷纷不由自主地看过来,只见他先是走到殿下身侧,递给了她一个水壶,又从怀中掏出一块软帕,抬起手想为殿下拭汗。
周相灵笑得端庄,见她想后退,笑着开口道:“你最好别动,我姐在你后面。”
见殷上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他颇有些好笑,轻轻地把软帕按在她的额头上,劝道:“装一装罢,你为难我也为难,好在我把阿秋支走了。”
然他话音刚落,殷上眼神一瞥,就和他身后突然出现的江遗雪对上了视线,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心道:你是支走了,但是能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啊!
江遗雪头脸都包着,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她看不见他的全部神情,只能看到他眼里溢出的失措,无助地看了她一眼,便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她并没有主动拒绝眼前的人,一时不敢置喙,只小声喊了一句:“殷上。”
背对着他的周相灵反应过来,收回摁在她额头上的手,转身看向他。
二人并肩而立,好似他才是那个外人。
他是谁。
他凭什么离殷上这么近。
他凭什么和殷上一起站在他对面。
脑海里接连冒出三个问题,心口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克制不住的妒火烧上来,可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恶意,生怕自己面目可憎的样子落在殷上眼里。
周相灵看他了一眼,又看了看殷上,率先开口问:“这位是?”
殷上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江遗雪的身份。
然就在她沉默的这两息,江遗雪却伸手,作势要把头巾扯下来,殷上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低声问:“你干什么!”
江遗雪无辜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周相灵说:“他问我是谁,我不过是给他看看我的容貌罢了,或许认识呢。”
殷上道:“他不认识,你先回去。”
凭什么他回去!
江遗雪心似刀割,如坠了千斤巨石,面上却死死克制,语气亲昵地问:“你怎么知道?阿上,所以这位是?”
话到此处,周相灵也大致猜出了江遗雪的身份,应该就是殷上想要瞒着婚约的那个人,于是便笑着道:“溪狄四王卿,周相灵。”
闻言,江遗雪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也露了个笑脸,说:“原来是王卿殿下,你刚刚在做什么?”
若不是听出他语气里尖锐的寒意,周相灵怕是真要以为他是在问这个简单的问题了,思忖了一息,他说道:“奉长姐之命,照顾一下世子。”
“多谢你,”江遗雪温声道谢,说:“不过阿上有我顾着,就不劳烦王卿殿下了。”
“举手之劳,”阿姐的视线如芒在背,周相灵也不得不迎难而上,道:“不算劳烦。”
这话就有点逾距了,可殷上却什么都没说,表情好似默认,江遗雪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又朝脸上的布巾伸去,殷上又伸手按住他,对着周相灵道:“你先回吧。”
周相灵依然笑得端庄,默然朝二人点头示意,江遗雪也不甘示弱,笑着与他作别。
殷上颇为无奈,示意了几个将领继续操练,便拉着江遗雪朝营帐走去。
掀开帘,关上门,殷上才问:“来找我做什么。”
“你说什么啊,”江遗雪感觉自己手都在发抖,语气却依旧自然,说:“我平日里不也是那个时间去找你么?怎么今日不行了?”
殷上道:“没说不行,那你今日一直扯头巾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让那个勾引殷上的贱人看看我长什么样,看看他自己配不配与我争。
“我让那王卿认识一下我,”江遗雪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刚刚被周相灵擦拭过的额头,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拂过,说:“他既是周相寻的弟弟,我们也要以礼相待的,总不好蒙着脸见他,你说是吧?”
他语气里带着森森的寒意,加重了‘我们’二字,可殷上却好似没有注意,只说:“那也不好在人前这样的,你身份敏感,若是被人发现,总归有隐患,要小心点。”
身份,他如今能有什么身份……
那双绀青色的眸子里泛起微红,期待又脆弱地看向她,问:“我已经不是东沛的三王卿了,殷上,你告诉我,我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闻言,殷上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有些事,发展到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江遗雪了,棋局已布,密网已成,所有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已经安排的天衣无缝,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能有一丝差池。
她可以告诉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会娶你,”殷上看着他,终于开口了,重复道:“我会娶你,你是少天藏府的人,一直都是。”
此言一出,江遗雪神色微松,正要说话,却听见殷上紧接着道:“但是周相灵一事,我们另有安排,你不要与他为难。”
我们,你。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什么啊。
他心中刚提起的那口气骤然松下去,心口疼的几乎要站不稳。
见他不语,殷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语气里是刻意的抚慰:“乖点,好吗?”
好吗?
这是一个请求。
这是一个来自殷上、来自世子殿下、来自久居上位者的请求。
也是他从未听过的请求。
到头来,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窗外似乎有一群鸟飞过,振翅时带来猎猎的风声,帐子里却一片寂静。
“好。”
江遗雪听见自己终于开口了,如她所愿地说出那个字,心中是一种极其难言的无助。
他真的想拒绝,想说不要,你只能看我,不能让别人站在你身边。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永远也拒绝不了殷上。
见他答应,殷上也放下了心,微微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说:“那我继续回去操练了,别多想,嗯?”
“好,”他还是那个字,甚至临走前又讨要了一个吻,喃喃道:“我最乖了。”声音轻的不知是说给谁听。
殷上摸了摸他的脸,掀帘走了出去。
然而正当帘子落下的那一刻,江遗雪眼泪瞬间就滑落了下来,他望着殷上离去的方向,颓然地后退了两步,坐倒在椅子上,弓身环抱住自己浑身发抖的身躯。
他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明明昨夜二人还好好的,她还抱着他亲他,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可为什么今天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贱人。
为什么那个贱人如此亲近的靠近殷上,殷上却不拒绝。
他想像殷上说得那样,不要多想,可是一旦面对关于殷上的事,他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就被她毫不留情的丢弃。
她会的。
他一直都知道。
爱在她那里,一向是一文不值的东西,排在无数的人和事后面。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耗空了运气,才得到如今这样一个局面,才能得到她身边的一个位置,可是为什么那个贱人一来,便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她的身边,而他甚至连容貌都不能在人前显露。
就因为他有一个可以显于人前的身份吗?
不、不对。
江遗雪似乎想到了什么,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是溪狄四王卿……
溪狄和亓徽是盟友。
月支帮亓徽,是因为殷上救了索千镜的性命,那溪狄是为什么?
难道只是靠周相寻和殷上的交情吗?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他脑子从未如此清醒过,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从他脑海里滑过——溪狄和亓徽势均力敌,就算周相寻才能不济,可她如今也是世子,如果她有心,必然也有一争之力,但殷上不会让一个这么大的威胁在身边。
如果周相寻对她没有威胁,那必然是做了什么交易,才让一国世子能尽心尽力的去帮她辅佐她。
交易……周相灵。
脑中浮现出一个猜想的雏形,却又被他立刻惊慌失措地否认。
不会的。
殷上不会骗他的。
他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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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相寻来的第四天,溪狄的后方大军及辎重等物到达入渠城,攻城之事临近,边城的气氛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溪狄、亓徽虽是联军,但周氏姐弟并不上战场,只做监军之用,溪狄的军队实际主帅是曾经随周畹一起攻破定周的名将李迁,此人用兵一绝,连殷上也自叹弗如。
此番几人便围在副帐的桌案旁,一起看着定周十五国的地图,已然商定此战水攻为上。
殷上道:“入渠城为弗渠江出亓徽的第一个城池,最重要的是我们位于令兹的上游,若是利用得当,可以一举拿下令兹沿江多城。”
李迁点头,说:“令兹攻东沛一战中,湛卢真就是利用沛水,堵住了东沛的泄洪口,再加之春季雨水多,导致沿河城池被淹,这才一举拿下,或我们也可利用此招。”
闻言,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将领提出了异议:“可此番已然入冬,水流并不多,且我们在其上游,若是堵塞不当,或有可能伤及本身。”
殷上道:“东沛一战湛卢真并未渡河,而是等洪水淹没后东沛无一战之力,才架桥渡河的,或许此番水攻,我们可以于江面上作战。”
闻言,李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几息后,道:“我有一计。”
殷上看向他,说:“请说。”
李迁道:“如今,令兹连连战败,其主帅张共疏被令兹王勒令年前必须打出胜仗,已然有些迫切,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他的心理,从而诱敌,”他骈指于地图之上,指向弗渠江的中游,道:“与其交战,又佯装不敌,溃逃上岸,张共疏好不容易看见胜势,必然要追,渡河之时,便是他们最为弱势的时候。”
此计一出,边上众人都纷纷点头,殷上也觉此计可行,然思忖了半息,又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多加一重保障。”
李迁恭敬道:“殿下请说。”
殷上道:“湛卢真攻东沛之计,多有可以取用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堵塞上游,不过不需要像他一样起工造坝,或用囊袋或用机关,这样也不至于淹没城池,彼时待张共疏渡河之际,掘开此物,河水便能倾泻而下,不论他们是行船还是架桥,都能将其溃于水中。”
“此计甚妙,”李迁眼眸微亮,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真心实意的欣赏,道:“殿下之才,我等自叹弗如。”
殷上笑了笑,说:“不必如此,若不是你提出上计,我也无下计可想。”
战术初定,众人也松了口气,便顺着此事继续讨论此事的细节。
直到月上中天,偏帐里的人才渐渐散去,殷上抚平桌上的地图,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对站在一边的晋呈颐说:“此战若胜,或许能直指义昭城,然逼迫太过,令兹王或殊死一搏,或领兵逃窜,不论是哪个,都不是我想见到的结果。”
晋呈颐道:“令兹王城严防死守,王宫更是禁卫森严,若真的要硬碰硬,许是会损失惨重。”
殷上点点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地图上的“令兹”二字,语气微哑,道:“此战能胜……但我想,更容易的胜。”
作者有话说:
小江在殷上的事情上其实很聪明的。
周相灵的感情戏是会有变动的,毕竟他和女主真的几乎素未谋面,如果直接喜欢上了也太没逻辑了,我只能说到这了呜呜呜。
40 ☪ 泪痕莫滴牛衣透(3)
◎战事告捷开诚布公◎
秋冬之际, 弗渠江平静无波。
亓徽的入渠城及令兹的通盘城于此两两相对,隔江而望。
晨起之时,通盘城的城楼瞭望台换了值守的守卫, 二人随口寒暄了一句天气,做好了交接。
新来的守卫检查了一番左右的弓弩,见都没问题,才仔细远眺, 查探各方动静。
瞭望台可以看见弗渠江所在, 河道从城内一直蜿蜒到城外, 宽阔的河面上缀着几艘巡逻的小船。
一、二、三、四、五、六……
守卫随意数了数,一共九艘, 从瞭望台看去几乎不动。
他盯着其中一艘看,尽量让这枯燥的任务不要那么无聊。
半刻钟后,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继续数了一遍船只的数量。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哪来的十?
他仔细看了一眼, 船只远远望去都一样,已经分不清哪一艘是多出来的了。
难道是他刚刚数错了?
还是城内又放出来一艘?
然而正当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却发现有两艘小船紧紧靠在了一起,不多时, 其中一艘船竟然整个翻倒, 彻底盖在了水中。
一时间,江面上的其他船都开始向对方靠拢, 信号烟火终于发了出来,守卫心中大惊, 手忙脚乱地抬起钟椎, 狠狠地朝身后的大钟上敲了上去。
“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像是石子投进水面, 一时间, 整个城内都沸腾起来,主帅张共疏从营帐中冲出,立刻点兵上阵,无数轻骑并着船只一齐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亓徽船只不少,其世子身边的亲卫也在,并溪狄的将领站在船头,手持弓弩刀剑,战意颇高。
张共疏也并不怯场,亓徽只有一条弗渠江,但令兹大江大河不少,通盘城又临水而建,水军训练得当,若要于江上一战,谁赢谁输并不一定。
月前一战,他们功败垂成,弗渠江之上的桥梁也在逃跑的时候被斩断,亓徽在那时停止了追杀,他们也多加巡防,未免亓徽造桥搭路,也是为了下一战能于水而击。
亓徽骑兵颇为强劲,如今又有溪狄加入,他们已然连败,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
很快,两岸船只络绎不绝地向中间靠拢,令兹船高楼坚,船只周身遍布武器和木盾,相较之下,亓徽的大船就少了很多,周围拱卫的大多是轻便的小船。
张共疏见状,颇为疑虑,然他身边的亲卫却道:“想是亓徽少行水战,船只自然也不如我们坚实,要么就是此番只做试探,想逃跑的时候快一些。”
张共疏思忖了两息,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亲卫又道:“我们兵卒水性都颇高,水上一战何愁胜不过他们,将军,王上可是下了死命令,年前若是不打胜仗,我们还在义昭的家眷怎么办?”
听闻此言,张共疏终于下定了决心,见两军即将靠拢,战意也汹涌上来,举旗大喝:“放箭!进攻!”
一声令下,十数艘以做先锋的小船便向离弦的箭一般朝亓徽的船队冲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近了大船,一个个兵卒身形矫健的爬上了敌军的船,一时间,兵戈声接连响起,两军彻底交锋。
令兹军确擅长水战,不多时,亓徽的主船便已被拿下,将领兵卒们纷纷跳河,被别的船只救起后扔负隅顽抗,水上箭矢如雨般倾斜而下。
张共疏见此战已初露胜势,忙乘胜追击,命几艘攻坚船调转方向,一连撞翻了亓徽的数十艘小船,见此,亓徽的将领终于挥旗,鸣金撤退。
残兵散将被一个个拉到轻船上,纷纷后撤,其余两艘大船也被已被令兹军队占领,其上的兵卒已然跳河,用尽全力朝河边游去。
见主船上的旗帜挥出追敌的信号,伏于岸边的令兹兵也不再犹豫,纷纷下水渡河,朝亓徽的残兵追去。
然而正当此时,一向平静无波的水面突然摇晃了起来,上游不知何时江水汹涌,水面骤然湍急,轻而易举地将数艘小船打翻在水面上。
张共疏意识到中计,连忙鸣金撤退,却发觉已经来不及,无数的箭矢和砲石从四面八方打了过来,大船遭撞,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上来。
“往下游走!快!”在其他船只的拱卫之下,主船尚还完整,张共疏当机立断,指挥兵卒先操控船只顺着河流走,先行逃跑,然而不远处已经顺流而下的几艘小船却不知道撞上了什么,被死死拦在一线之间,船只也破损进水,纷纷侧翻。
一时间,令兹大军陷入维谷,进退两难。
埋伏的亓徽大军终于全部冲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全部包围。
张共疏颓然地听着四周震天的杀声,心中只剩一片绝望。
此战,还是败了。
……
此一战,通盘城的守军几乎全歼,主帅张共疏被俘,亓徽、溪狄联军此后一路势如破竹,顺着弗渠江一路拿下数个沿河之城,直指令兹都城义昭。
万般无奈之下,正与川梁打的难解难分的湛卢博只得领命回朝,支援都城,令兹王也派出了使者,要求亲自与亓徽世子殷上谈判,以求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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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亥时了,殷上还没回来。
近日事忙,战事正酣,她回来得也越来越晚,日日议事到半夜,可腰间的伤口还没好,也不晓得她会不会又扯到。
没有她,自己横竖是睡不着,索性也不睡了,裹着外袍坐起来,穿好衣服,掀帘走到帐外。
门口只站着林泊玉。
通盘城之战后,林泊玉就从索千镜处回到了殷上身边,她和晋呈颐都是自小跟着殷上的,如今却总是要被她分一个人出来保护他。
你瞧,她这么珍视他,却总是伤害他。
林泊玉见他出来,随口问道:“怎么出来了?要找殿下吗?”
江遗雪摇了摇头,说:“睡不着。”
林泊玉道:“此战也快到头了,届时就能回亓徽了。”
江遗雪说:“不是因为这个,”他抬头看天上如弯钩一般的月亮,轻声问:“林姐姐,你觉得周相灵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林泊玉有些不明所以,可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没瞧见吗?”他笑了笑,说:“这些时日,周相灵不是一直跟着殷上身边吗,体贴至极,温柔小意,我除了夜里,竟连她的面都见不上了。”
沉默了好几息,林泊玉才说:“殿下是喜欢你的。”
“是吗?”江遗雪声音轻轻地反问了一句,说:“那她怎么舍得呢?”
他想要的名分,殷上闭口不谈,他想给的情爱,殷上弃若敝履,最后连他的爱恨和思念都全部要仰仗她的鼻息。
她对他太不公平了。
一时间,屋外只有萧瑟的风声,无一人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殷上回来了,神色并不好看,看到江遗雪,表情更是滞涩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遗雪她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可最后,也只能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说:“你回来了。”
“嗯,”她点了点头,走过来揽住他的腰,边掀帘子边说:“怎么在外面等我,虽然是春天,夜里还是冷得厉害。”
“我不冷,”他说了一句,妥帖地关好门,伸手去摸她腰间,问:“今天伤口还痛吗?”
战事频发,她也难免受伤。
她捏住他冰凉的手,说:“不痛了,都好了,”言罢,又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继续说:“阿雪,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江遗雪直觉这并不是什么自己想听的话。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指尖,防止自己听见什么而情绪崩溃,尽量自然地开口说:“你说吧。”
殷上将他从怀里拉出来,握住他的双肩,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说:“我要你替我去杀一个人。”
什么?
江遗雪手指骤松,眼里的那些幽暗都变成怔愣,好半晌,他才讷讷地问:“为什么要我……”他反应过来,眼里是摇摇欲坠的不安,问:“只有我能去,是吗?”
殷上说:“是。”
这个字在他耳边成倍的放大,震耳欲聋,重如千钧地砸在他身上。
一瞬的滞涩后,江遗雪一把推开了她,神情是死一般的冷静,万分确定地说:“你要我去杀令兹王。”
在少天藏府的时候,殷上议事从未刻意避开过他,定周局势,他也泰半知晓,再结合当下令兹的情景……只有可能是令兹王了。
被他推开的双手垂在身侧,殷上没再试图去触碰他,只道:“对,令兹都城防守严密,大军只能兵临城下不能入内,到时候谈判只能另择一地方,再加之令兹王身侧……”
“那我呢,”江遗雪轻飘飘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问:“你把我从令兹救出来,如今又要把我送回去吗?”
他终于无法忍受,死死克制的情绪彻底决堤,声嘶力竭地问:“既如此,你当年何必来救我!”
霎时间空气好似凝结,殷上眉目未动,看着他扭曲的神情,淡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你不如杀了我!”
江遗雪想哭却哭不出来,痛苦的情绪让他难以呼吸,弓着身子倒在了地上,心就像滴血一般疼得厉害。
可殷上似乎再也不心疼他了,甚至连动也未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重复道:“我会保护你的,阿雪,不会真的让你受到伤害。”
他还是摇头,情绪崩溃地看着她,脑海里闪过一件又一件事情,仰头看着她的脸,问:“殷上,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中秋之夜的表白,突然拉近的距离,冰凉刺骨的沛水,几近绝望的亡国之路,她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地救他出囹圄,是不是就是在等这一天。
她没有说话,可眼神已然默然了。
他几近怆然,声音称得上凄惨,爱恨难分地看着殷上,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泪,说:“殷上,你骗我,你不爱我。”
“骗?”她似乎终于烦了,不想再和他玩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反问了一句,慢吞吞地蹲下身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说:“你就没骗过我吗?”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殷上慢声道:“你是怎么利用湛卢博和沈越西的?是怎么让我看见的?是怎么对我虚与委蛇利用我的?你以为我都不知道?”
江遗雪在她的手中急促地摇头,极力的否认她说得话,握住她的手虚弱的反驳:“我、我没有……”
“你以为你把我玩弄股掌了,”殷上尾调轻扬,带着一分极为明显的嘲弄,她泄了力道,转而轻轻摩挲他的脸,语带笑意,声音缱绻,好似在说什么情话,可事实上她附在他耳畔,只轻声道:“傻子。”
“不、不!”江遗雪迫切地否认,望着她的神情是极为惨痛的可怜,语无伦次地说:“殷上,我承认、我曾经是用过心机……但是那都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太喜欢你了,我现在是真心的!”
“好了,”她有些不耐烦,眉头微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说:“你是真心的,我也是,至于我们俩的真心里掺了多少利用和欺骗,现下已然无所谓了,你放心,我爱你的,不会真的将你送给他,我已经为你布置好一切,只要你得手,立刻就能回到我身边,嗯?”
她话已说尽,可江遗雪还是摇头,推开她的手掌,哭喊地控诉:“你和周垣、和湛卢博、和江明悟有什么区别?!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殷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殷上撤身站起来,垂眸看着他可怜的样子,语调漫不经心却又好似胜券在握,说:“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江遗雪,你喜欢我,你爱我,你离不开我。”
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呢……
江遗雪整个人像失了魂魄,软软地倒在地上,那几句爱语想是最锋利的刀一样把他割的七零八碎,好似回到她身边得到的那些幸福就是为了平衡此刻的痛苦。
她救他出囹圄,又推他入地狱。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殷姐好病,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