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复相见
之后的日子, 袁晴遥闭门不出。
本科第一批录取公布,她如她最初的愿望考上了S市J大的市场营销专业,比最低录取分数线高了三分, 没用到英语大赛的优待就过了关, 可她却不知道该不该庆祝。
出结果的那天, 她盯着电脑屏幕,对袁斌和魏静说了她长这么大以来最任性的一句话:“爸爸妈妈, 我不想上J大了,我不想去S市了, 我想复读或者出国留学。”
原以为父母会责骂她:你傻掉了?放着好端端的名校不上,干嘛冒着风险选择别条路?
然而,魏静竟然答应了:“行啊。爸爸妈妈本来也要送你出国留学的, 我们原计划是送你出去读研, 让你在国内上上大学,再去国外见见世界,但提前一点儿也不是不行。”
说着,魏静拿出一张清单,上面列有申请出国留学所需的一系列材料, 招呼袁晴遥看过来:“妈妈找留学中介打听了, 也咨询了你蒋阿姨,大致需要准备这些东西, 有些妈妈帮你备好了,有些要你自己着手。遥遥,你现在投送申请还来得及, 赶得上一些大学的最后一批录取, 不过需要在国外先读一年预科,预科通过再升入本科。”
“……”
袁晴遥看着那张清单默不作声。
半晌, 她点头:“妈妈,我马上投递,但是J大的录取通知书我也想留着,万一……”
万一,那个少年来哄她了……
哪怕只有一句回心转意的话,她义无反顾地跟他一起去S市上J大。
即使和万叶舒同校同专业同班甚至同寝室她都不怕,她就是喜欢他,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她就是不愿他在她的生命刻度条上留下大片空缺。
这一等,就等到了8月下旬。
这期间,何韵来得知了事情的经过,担心袁晴遥心理出问题每天都来陪她。
她们看综艺、玩游戏、扯八卦……种种娱乐方式,袁晴遥表现得都很配合,但何韵来感受的出来,袁晴遥在说在听在笑,她却不是真正的快乐。
好多次,何韵来留宿在袁家,和袁晴遥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深夜时分,会听到时断时续的抽泣声从枕边传来,她睁开眼,旁边的袁晴遥背对着她,瘦小的身子一颤一颤的。
闲聊时,袁晴遥笑着祝贺:“韵来,恭喜你啊,和阿耀一起考去了S市的一本大学!吴哲擦边进了G市的一所重本,专业被调剂了,但好在不用复读了,他和小丸子圆梦了。莹莹考进了X市的工大,李伯麒和李仲麟去了B市的同一所重本,于珊珊被清华录取了……”
渐渐的,她脸上的笑容盖上了落寞。
大家的梦想或多或少都实现了,而她的呢?
近些日子何韵来一直避免提及一个名字,这是她唯一一次说起了那人的近况:“那个,就那个谁,听说J大给他发了机械电子工程专业本硕博八年连读的录取书,顺利的话,那个杀千刀的读完博士才26岁,啧啧……”
何韵来不禁唏嘘。
对于袁晴遥和林柏楠这场算不上分手的“分手”,她心情复杂。一方面,她理解林柏楠的担忧和后怕,她隐隐觉得他还有什么隐藏的苦衷,另一方面,她真的想把林柏楠的皮扒了,话也不必说得那么绝吧?
思量片时,何韵来试探着问:“遥遥,没几天J大就开学了,你怎么打算的?”
“不去了,我当然是出国留学了。”袁晴遥扇了扇眼睫,好让眼中洇出的水汽蒸发,她扬起唇角,故作轻松地回答,“韵来,我分享一个好消息给你,我收到英国曼大的offer了!曼大在英国排名Top 10,QS世界大学排名第28位,是个特别好的大学。签证也办好了,我9月中旬动身前往曼城。”
“哇塞!不愧是咱们棒棒的遥遥,真厉害!”何韵来呱呱鼓掌。
兴奋之余,难以言说的失落在何韵来心间弥漫开来。原本是袁晴遥牵头去S市上大学的,可到了最后,林柏楠、荣耀和她在S市落了脚,袁晴遥却远游欧洲了。
“嘿嘿。”袁晴遥露齿一笑。
没人知道,她偷偷在网上完成了J大的学籍注册,即便这种浪费招生名额的行为可能会记录到她的诚信档案内,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这么做了。
她还在等……
等一缕微弱的希望。
直到J大大一新生开学前一天的下午,袁晴遥不得不拨通了招生办的电话:“喂,请问是招生办的老师吗?老师您好,我是2013届大一新生袁晴遥,是这样的,我想取消学籍注册……对的,我没有去学校报到,因为之前一直在犹豫,最终我还是选择出国留学了……对,我想好了,我很确定……好的,老师谢谢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嗯,老师再见。”
*
9月中旬的某天,袁斌和魏静把袁晴遥送到了X市国际机场。
出发厅内,魏静看着十九岁的袁晴遥,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女儿即将孤身一人前往异国他乡了,她心存浓厚的不舍,但她坚信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
“行了,别依依不舍了。”袁斌自然也难抑内心的留恋,但女儿从小在温室里被周围的亲朋好友呵护着长大,送出去锻炼锻炼不是坏事。再说,英国是留学安全系数最高的国家之一,社会治安良好。
他捏了捏袁晴遥的肩膀,嘱咐道:“遥遥,杜阿姨的联系方式爸爸给你了,你下飞机打电话给她,她会在出口等你。杜阿姨是爸爸的老同学,在曼城专门给中国学生做升学咨询服务,你多和她交流,生活上有需要和帮助也可以找她。”
袁晴遥点点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
然后,她拉着登机箱,背着双肩包,拿着登机牌和护照,朝安检处走去。
脚步一下一下愈渐缓慢,在临近安检通道前,她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
搜寻无果,她再次和父母挥手惜别,转身,踏上了一条她此前从未预想过的人生轨迹。
一条没有林柏楠的人生轨迹。
*
与此同时,S市J大附近的某个小区内。
这天是个工作日,林柏楠本应该在教室听课的,他却一动不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黑屏的电视机。
屏幕倒映出他颓废的模样——
一贯坐得优雅笔直,但此时像是没有骨头似的陷进了软枕里,瘫软细瘦的两条腿不自主地向两边倒去,脚腕打了折,而比双腿更缺乏生机的,是那双眼睛。
他翘课了。
无所谓,翘就翘了。
蓦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传来响铃声,他猛地用手去够,可很快理智又占领了主导地位,如果是那个女孩打来的,他一定一定不能接……
好在不是她,他吁了口气,接起电话:“说。”
彼端,响起了何韵来的声音:“你在哪儿?”
他胡乱应付道:“学校。”
她嗓门大得震天响:“你怎么能在学校啊?!”
“那我应该在哪儿?”
“你应该在X市的国际机场啊!!!”
“你偶像剧看多了。”
“……啊啊啊!!!”
猝不及防的尖叫刺得林柏楠耳膜疼,听起来尖锐得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拉远了手机,静待叫声消失后,对着听筒有气无力地撂下两个字:“挂了。”
“……”
“……”
说着挂了他却并没有挂断。
两人不谋而同陷入了沉默。
良久,何韵来先开了口:“林柏楠你给我听着,预科一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一年,遥遥最少要待在英国五年。她告诉我,她只打算暑假回来,因为英国那边冬天只有二十多天的圣诞假,圣诞后紧接着就是考试,回国一趟不划算。你自己算一算你能有多少时间见到她?你真的忍心吗?”
“……”
没接话,他思忖了一阵子才回应:“她自己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需要些时间适应,更别说是异国他乡,她要是找你倾诉你多关心关心她。等你放寒假了,如果她需要人陪伴你去陪陪她,算我……”
少年音透出几分恳求:“拜托你。机票住宿费全部由我来出,你还有什么需求我也尽量满足。”
骂了句“操,还用你说”,何韵来忿忿地大吼:“我最大的需求就是看见你们在一起啊啊啊!嘟嘟嘟……”
她占了线。
*
放下手机,林柏楠回归到混沌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通电话打来,他瞄了眼来电显示,赶忙清嗓子,接通电话:“喂,魏阿姨。”
是魏静打来的:“楠楠,遥遥已经坐上飞机了。”
林柏楠垂下眼帘,露出一抹感伤又满足的笑:“那就好。”
“楠楠啊,阿姨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遥遥必然不会同意去国外念本科的,更不可能主动提出来。”那端的人微叹一声,听起来很是过意不去,“楠楠,阿姨那天实在太着急了,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就拨给了你,有些话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如果用词伤害到你了请你原谅阿姨……”
林柏楠轻轻摇头,平和地回应:“魏阿姨,别这么说。你没说错什么,是我欠考虑了。”
“楠楠,你考虑得很充分了,你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孩,不然我和你袁叔叔也无从得知。”魏静心里愈是不好受了,叹气声连绵不绝,“唉,希望阿姨的那通电话没毁掉你和遥遥的演唱会,阿姨知道那票挺难买的,遥遥也心心念了好久,所以阿姨才同意让你们一起出去旅行的……”
林柏楠应了句“不会”。
这不是客套话,他最爱的女孩在那三小时内眼眸如万里星河般璀璨,那鲜活的一颦一笑证明了,她那时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关怀了几句林柏楠的近况,叮嘱他独自生活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终了,魏静又深深地叹气:“唉,阿姨之前没让你天天进门探望遥遥,有阿姨自己的顾虑,希望你谅解,你带来的吃的用的都转交给遥遥了。楠楠,你是个好孩子,你真的是个优秀的男孩,如果……大学里遇到不错的女生,在保证你俩安全的前提下,试着相处看看吧。”
林柏楠听懂了言外之意,松弛却又郑重地回应:“魏阿姨,我不会去打扰袁晴遥,您放心。”
魏静宽慰地笑了笑:“有些事也不必让遥遥知道,她胆子小。楠楠,你一点就通,明白阿姨的意思。”
林柏楠沉吟:“嗯,我明白。”
通话结束,林柏楠颓丧地倒在了沙发上,两条腿虚虚地耷拉在瓷砖地上,他没力气捞上来了。
合上眼,孤寂一人的空间愈发寂静。
他耳边回荡起演唱会那日魏静的话:“结果出来了!这可不行啊!遥遥再出点什么状况我和你袁叔叔怎么活啊?我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丫头,小腿划道口子我的心都碎了,万一瘫了、残了、傻了、毁容了怎么办?你负责吗?你负得起责吗?你要看我和你袁叔叔去跳楼吗?”
“林柏楠,就算没这档子事,你再好再优秀,在阿姨这里都是不过关的。阿姨顾于咱们俩家人关系好,你们还小、还不懂事,才一直没插手,但上大学就不一样了。你们做普通朋友阿姨完全没意见,举双手赞成,但一码归一码,你们要是恋爱了,你能保证遥遥的安全吗?你保护不了她,反过来她还得替你挡刀挡枪……”
吧啦吧啦……
无障碍洗手间内,林柏楠默默地听,全然接受魏静包含着些埋怨和迁怒的话。
发泄过后,魏静稍稍冷静下来,语气温和了许多:“楠楠,阿姨刚刚太激动了,这不是你的错。反正叔叔阿姨现在不会同意让遥遥去S市的J大了,我们打算送她出国留学,你袁叔叔在英国有朋友长居,遥遥去了也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些。你袁叔叔这会儿已经和留学中介联系上了,大部分材料好说,但是那个推荐信叔叔阿姨有些无从下手,可能得问一下老林有没有相熟的大学教授了。”
迅速权衡利弊,林柏楠做了最后的取舍。
来到洗手池边,担心袁晴遥在外面听见他的讲话声,他打开了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中,他开口轻唤:“魏阿姨。”
魏静问:“怎么了?”
他条理清晰地说:“袁晴遥参加过英语创能大赛并且取得了优胜,组委会给前二十强选手的福利包括了两封海外名师的推荐信,帮助选手留学用的,兴许用得上。如果不行,我爸那边有认识的教授,可以帮忙。”
魏静愣住了。
因为袁晴遥本人非常上进,所以她和袁斌对女儿的学业从小到大一直不怎么操心。袁晴遥当初参加英语创能大赛,他们也是怀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态,没想过要让袁晴遥拿奖,也就没过多留意奖励是什么。
一声哀叹,魏静很是动容:“瞧瞧阿姨这记性,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楠楠,你有心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戏剧性——
当初,袁晴遥竭尽全力拼得的大赛优胜,没用在高考加分上,也没用在走国内的英语特招生上,而是将她早早送去了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
彼时,林柏楠回想起袁晴遥在海边问他的那个问题:“你有想回到从前的某个时间吗?”
当时的念头是重回五岁的春节,但此刻,他的答案和她相同,都是在B市相见的那天——
倘若没有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倘若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倘若没有给她虚无的期待……
就一辈子做她最好的朋友好了。
没人会激烈反对他做她最好的朋友。
*
小鹿眼徐徐睁开,茶几上的两串钥匙正中林柏楠的眼帘。
每串都配了两把钥匙和一个门禁卡,一把开单元门,一把开家门,门禁卡刷电梯。一串普普通通,另一串多了丝点缀,加了一个可爱的卡通钥匙扣。
视线后移,沙发墙上挂了一组向日葵挂画。
房子一百二十几平,三室一厅,精装房,距离J大非常近,生活出行便利,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是林平尧跑了十几个楼盘后最终挑选的。
早在6月份,父母就将房产证和钥匙送给了林柏楠,算作他的成年礼,也算预祝他金榜题名。
蒋玲最终选择了妥协,她还一边忙工作室的事物,一边监工无障碍家居的改造。门框加宽了;门槛抹平了;一间卧室改造成了康复训练区;洗手间加装了护栏;盥洗池和灶台下面都改为了开放式,便于轮椅进入……
没机会带那个女孩来看一眼了。
林柏楠不是想和袁晴遥同居,他们才刚上大学,住一起会对她的名声造成负面影响,他只是想告诉她,他有了新的领地,欢迎她随时进入他的领地。
重新闭眼,他摩挲空荡荡的左手手腕。
那晚,在沙滩上爬得伤痕累累也没找到手链和腕表,他不得不开口寻求朋友们的帮助。
六人搜寻了整片沙滩,一无所获。荣耀和李伯麒还潜入浅海区找了个遍,湿淋淋又气喘吁吁地从海面钻出来,对着林柏楠遗憾地摇了摇头。
或许被别人捡走了。
或许被大海吞没了。
或许藏在海滩某处。
然而,没有或许,真的……
没了。
吉他落了灰,孤零零地斜倚在墙的一角。
孤身在荒海里浮着的冷寂之感,从那天起,萦绕在少年心头,他做回了二年级入班时那个自闭的男孩。
四月重逢,七月诀别。
这三个月的温存恍若梦境,一夜之间,过往十几年的美好与温暖流失于指缝……
这一别,便是七年。
第102章 请回答2020
“好, 咔——”
洪亮的男声从扩音器中倏然散开。
片场导演从导演椅上起身,张罗道:“今日份拍摄结束,大家辛苦了!各部门整理, 明天咱们继续。把小演员们都安安全全送到自家家长手里哈, 别再跑丢了。”
2020年6月, 《会长大的喜欢》综艺拍摄现场。
袁晴遥揉了揉发酸的眼球,随着那一句打板吆喝, 回忆画下休止符。
场务和后勤部门开始清理现场并为明天的拍摄做预备工作,其余工作人员陆续离场。六位小演员叽叽喳喳地闹不停, 童稚的笑声胜过鸟语花香,短短半日的相处,小朋友们结下了友谊, 吵着不愿跟父母离开。
唐贝拉踩着细高跟婀娜地走过来, 与袁晴遥并肩站立,一边在疯兔一般跑跳的小孩中找自己那捣蛋儿子,一边问:“Sunny,怎么样?找到灵感了吗?”
“虽然没有文思泉涌但也收获颇丰。”袁晴遥眉眼带笑,说了句俏皮话, “灵感是火山喷发呢, 还是就此熄火呢,就看贝拉姐今晚请我们吃什么了。”
“这你可就难为我了。”唐贝拉的手臂搭上袁晴遥的肩膀, “我回国也就比你早一个月,还一直忙着筹备工作,外加教我家那不听话的小鬼学中文, 哪里知道最近国内流行吃什么?S市哪里有好吃的餐厅?这种情况……”
唐贝拉打了个响指:“就吃我的最爱生鱼片!这周边就有一家日料店, 去那儿尝尝正不正宗吧。”
袁晴遥笑着点头。
“开机第一餐就咱们部门自己吃吧,地址我等会儿发群里, 六点半到,叫上姜姜一起。还有,Sunny,邀请一下你那个财大气粗的闺蜜,她包了咱们节目的服装赞助,还不要求我们宣传,于情于理都要感谢人家。”唐贝拉向后翘起脚,扶了扶高跟鞋,交代完毕,又自言自语道,“Andrew那小鬼头可以啊,中文听不懂几句也不会说还成功‘捋获’小女生了。”
说罢,唐贝拉拍了拍袁晴遥的肩头,向正拿着道具花“勾搭”小女孩的Andrew走了过去。
袁晴遥哭笑不得,看来贝拉姐的中文退化了不少,她猜贝拉姐刚才说的是“俘获”。
拿出手机,她给姜珠语发消息:【姜姜,六点半一起聚餐,地址等会儿发你。】
完毕,她联系了何韵来:【财大气粗的美女赞助商,今晚六点半肯否赏脸一起吃个饭?】
末了,她又发了一条讯息出去:【南飞,我都回国三天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
从场馆出来,袁晴遥踱步前进。
四周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大气宏伟的建筑看得人不禁想竖起大拇指,还有扫码支付、人脸识别、共享单车、各式各样便捷的小程序,让她耳目一新。
三天前,她从英国来到了S市,国内互联网的发展和普及让她一时间不适应。英国的基建设施建设几十年来没什么突破创新,没有高铁,地铁连3G都没有覆盖,手机没信号,进地铁站等于失联……
她有一种土包子进城的感觉。
这七年,她只有每年暑假回国待上一个月,陪亲人,见老友,其他时间也不怎么出门。
在英国的时光单调又充实,她先是完成了曼大的预科,预科顺利通过后升入了曼大的本科。
国外大学“宽进严出”,本科三年,她没日没夜地赶一个接一个的DDL,最终以优异的GPA申请到了英国排名第四的U大,还是攻读Marketing,在伦敦念完了U大的研究生。
毕业后,魏静和袁斌鼓励她在英国投投简历,历练两三年,海外工作经历拿到国内就业市场上是企业争抢的“香饽饽”。
她觉得在理,便过五关斩六将进入了L企,在这个国际知名快销零售品牌做起了产品营销。
后来,又经人介绍,她结识了唐贝拉,两人一见如故。
唐贝拉年近四十,十五岁那年跟着母亲来伦敦定居,母亲给她找了个有钱的英国老头当后爸,这一来,长期定居权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也有了。
大学毕业,唐贝拉拿着后爸赞助的启动资金成立了一家影视传媒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主营业务是制作与发行低成本网剧和网络电影。她的老公是她的合伙人之一,俄罗斯人,俩人生了个棕发褐眼的小混血。
一个月前的晚上,唐贝拉打电话给袁晴遥:“Sunny,你猜我现在在哪?我带老公和儿子回国了!跟你说件事,我一个朋友预备拍一档以青梅竹马为主题的恋爱综艺,在S市取景拍摄。我听了企划案,特别感兴趣,就做了节目的投资方兼营销策划部总监,我想把这档综艺推广到海外,你来帮我呗?你学市场营销的,又懂英语,你国内和国外的营销推广都能做,雇你一个顶俩啊!怎么样?考虑考虑?”
袁晴遥抱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噗嗤笑出了声:“贝拉姐,你们资本家就是这么剥削我们劳动人民的吗?工作量双倍了,那工资不得翻一翻呀?”
唐贝拉豪迈地大口一开:“姐姐我开价,就给你现在的年薪,回国生活成本低,遍地美食,日子过得不比在伦敦舒服?你炸鱼薯条还没吃够啊?”
听着调侃的话,袁晴遥嘴角含笑,应下了:“好啊,何乐而不为呢?贝拉姐,你可别变卦,实体产品和综艺是两码事,我干不好你可别扣我工资。”
“跟着我干就没有干不好的事!”唐贝拉在英国生活多年没被同化成端庄的“绅士”,行事风格外放,她激励道,“别担心,他们这边有自己的专业团队,你来给他们注入一股新鲜血液,头脑风暴碰撞出更好的点子……啊!Andrew!你这孩子!你就是国内说的‘熊孩子’!小鬼当家怎么不找你当主演呢!”
孩童的笑声响起,唐贝拉咬牙切齿地管教着,噼里啪啦卷着舌头的俄语飘入袁晴遥的耳朵,实在听不懂,她道了声“贝拉姐,挂了哦”,结束了通话。
没有犹豫,她立刻打开电脑编辑了一封“辞职信”发送到上司的邮箱,紧接着,告知了父母自己将要辞职回国。
魏静和袁斌被这个突然的消息搞得有点蒙,但没做干预,他们从小到大都很尊重女儿的决定。
思考半晌,袁晴遥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何韵来。
听闻,何韵来欢天喜地,积极地表示:“遥遥,你来S市和我一起住呗?我现在自己做服装品牌,自由得很,以后每天开车接你上下班,一起回家。”
感动之余,袁晴遥笑着婉拒:“韵来,那多妨碍你享受恋爱啊。再说,和你住不等同于和阿耀住吗?天天被你们喂狗粮,我再黑洞的胃也要撑死了。”
何韵来笑声甜蜜,继续提议:“那我帮你找房子!你刚回国,不熟悉行情容易被宰,你不知道这租房水可深了!我在S市生活7年了,也算小半个S市人,懂一些行道,反正最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交给我吧!”
袁晴遥像只猫咪一样细声细气地叫唤:“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贴心的闺蜜呀!韵来,那就麻烦你了。”
何韵来被夸得直哼哼,转而,又问起:“遥遥,房子你有什么要求或者期望吗?”
想了想,袁晴遥回答:“安全第一,交通便捷,生活便利,其他没什么挑剔的。”
何韵来利落地承诺:“包在我身上。”
*
之后的一个月,交接手头的工作、注销银行账户和医疗保险、变更居住信息、房屋退租、驾照续签、打包行囊、去曼城跟杜阿姨道别……
做完这些,袁晴遥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其实,干什么工作、拿多少薪资于她而言不重要,她只需要一个回来的理由。
回国当天,唐贝拉去机场接袁晴遥,直接将袁晴遥带去了拍摄场馆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递上房卡,说道:“Sunny,最近安排的比较紧,快开机了嘛,工作量大,你先在酒店住几天,喊你随时到现场也方便。”
袁晴遥应了声好,本来就是来拿钱办事的,就悉听尊便吧。
这三天她都住酒店,打算再住一周,了解项目企划需要花费精力和时间,还要同步做用户画像,市场调研,竞品分析等等,没时间顾及搬家的事了。
一周后节目组休息两天,她计划到时候抽空搬家。
房子何韵来物色好了,还发了电子合同给她签字,万事俱备,只欠她拎包入住。
细读合同,她发自内心感激何韵来给她寻了个好住所。
*
步行五分钟,袁晴遥来到了暂住的酒店。
回到房间,她换下T恤牛仔裙和板鞋,换上一件白色碎花连衣裙和一双米色带跟凉鞋。
第一次和同事聚餐,还是梳妆打扮一番比较合宜,于是,她简单地花了淡妆,拆开丸子头,微卷的长发散落披肩。
看着镜子中褪去了婴儿肥的自己,脸颊不似从前饱满圆润,但依然是一张显小的娃娃脸,完全瞧不出来她马上二十六岁了,说她念大一也有大把的人信。
背上斜挎包,拿上房卡和手机,她点开唐贝拉发来的地址,根据导航路线寻了过去。
那是一家临近场馆的日式居酒屋,有散台,有包间。从前门进去是一片室内花园,水塘里几尾锦鲤游来游去,后门外还有一个铺满碎石的日式小院,装饰得清幽雅致。
袁晴遥在店门口碰见了姜珠语:“嘿,姜姜!”
姜珠语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遥遥,贝拉姐说她没订到包厢,让我们在门口排号。”
姜珠语和袁晴遥同龄,大四那年作为交换生赴英留学,在曼大读了一年,课余时间在唐贝拉的公司兼职宣传照拍摄,毕业后在S市开了工作室。袁晴遥便是由她介绍给唐贝拉认识的,这次同样被唐贝拉邀来负责宣传照一环。
四年前,袁晴遥在曼大的摄影社团结识了姜珠语。
异国他乡,黄皮肤黑头发的人变成了“老外”,在街上碰见东亚面孔都会觉得格外亲切,更别提遇到了聊得来的国人,愈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新一学年的迎新环节,姜珠语坐在袁晴遥旁边,娇羞地做了自我介绍。
社长大哥的眼睛在姜珠语和袁晴遥脸上来回横跳,片时,捋着下巴发问:“Sunny,is she your twin sister?”
袁晴遥和姜珠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No,we are just……friends。”
中国人看欧美人觉得他们长相相似,同理,欧美人看亚洲人也长得大差不差。
不过,袁晴遥和姜珠语的模样的确有几分相像,都是小个子大眼睛白肤色的“甜妹”,笑起来两眼弯成月牙状,眉目间流过彩虹般绚丽的光澜。
那天,社团活动结束,她们去了一家泰国菜餐厅吃饭。
点菜时,姜珠语说要AA,袁晴遥豪迈地表示这顿饭她请了,因为AA的话对姜珠语不公平,两人吃一样的分量她吃不饱,她饿得能吞一头牛了。
姜珠语被逗得掩嘴笑,被人请客,她显得很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会儿,用蚊子那般嘤嘤的声音说:“遥遥,那……那等哪天你不太饿了,我……请你吃饭。”
和袁晴遥不同,她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
袁晴遥咯咯地笑,没有推辞:“好呀,姜姜,你请我吃肯德基或者必胜客吧?这里的炸鸡和披萨好便宜!”
点了一大桌子菜,两人边吃边唠。
聊着摄影方面的话题,袁晴遥发现与她半吊子的水准相比,姜珠语实在行家得多,但姜珠语就读的专业和摄影八竿子打不着,纯粹兴趣使然。
袁晴遥连连赞叹:“哇,姜姜你懂得好多!那你怎么不去学摄影而学了机械工程呢?据我所知,学工科的女生比较少,学机械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姜珠语难掩失落,语气低沉下来:“爸爸不让。我爸爸希望我学机械,将来从事航空航天方面的工作。”
惋惜地叹口气,被父母干涉择校择业确实是个普遍现象,袁晴遥安慰了几句,而后,她嘬一口大虾上面的咖喱,问:“对了,姜姜,还没问你在国内读哪所大学呢?”
姜珠语小口吃菜,回道:“J大。”
“哪里的J大?”
“S市的J大。”
“……”
那一霎,袁晴遥噎了一下,拿起纸巾默默地擦嘴,眼中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端起柠檬水喝一小口,她确认道:“姜姜,你说你是大四的交换生?”
姜珠语点头回应:“对。遥遥,我们一届的,都是2013届的大学生,只不过你读国外,我读国内。”
凝滞几秒,袁晴遥牵扯嘴角笑了笑:“那……你在J大具体学的是什么专业?”
“机械电子工程专业。”
“……哦,这样,哈哈,好厉害。”笑声变得干巴巴的,袁晴遥往嘴里塞了一大勺菠萝海鲜炒饭,喉头堵得厉害,嘴里的饭咀嚼了半天愣是咽不下去。
有关那个少年的一切消息,在她乘上飞往英国的航班的那一刻就被她阻断在耳后。
不见面、不打听、不回忆,才会不留恋,至少迄今为止她是这么严守克己的。
然而……
毫不知情的姜珠语多说了几句:“我一点儿也不厉害。遥遥,说出来不怕你笑我,我专业课学得很一般。我申请到这次交换机会还是因为我参加了大学生机械创新设计大赛,我们团队拿了全国一等奖……”
姜珠语耸了耸肩膀,面色愈渐羞涩:“但这个奖项说实话和我关系不大,我运气好罢了,碰上了一个很厉害、很有天赋也很负责的同学,是他带我们站上了领奖台。”
“……那个同学还挺厉害。”
“嗯,是个男生,超级厉害,他门门考试都排第一,年年都拿奖学金,本硕博八年连读,我们系里都叫他‘大神’。”
“……那他去国外交换了吗?”
“没有,他没办法。”姜珠语将“可惜”二字写在了脸上,“说出来或许你不相信,他……是个残疾人。”
第103章 他的消息
三年来, 袁晴遥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个少年的消息。
她回以一个略显惊讶的表情,不会表现得没礼貌,又不会淡定得惹人生疑, 明知故问:“他哪里残疾?”
姜珠语指了指腿:“下肢。”
袁晴遥装深沉:“那挺难得的, J大招收了残障学生, 很多学校是不愿意的。”
“他是J大机械专业这么多年来录取的第一位残障学生。”见袁晴遥产生了兴趣,姜珠语便多说了些, “学校在观察他,从他身上判断类似的学生能不能胜任机械专业, 结果他超乎预期,所以我们系去年和今年都各招收了一名下肢障碍的学生,给特殊群体多些机会证明自己……”
姜珠语扬起嘴角, 夸赞道:“他帮到了和他处境相近的人, 这一点我觉得真的了不起。”
袁晴遥不置可否,安静地往嘴里送食物。
随着话题展开,一桌子精美菜肴黯然失色,越吃越索然无味。
不能再获知更多他的近况了,可嘴巴比脑子更了解主人的心:“学机械很累吧?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她听到自己这样问了。
“是挺辛苦的, 每周都有实验实操课, 他腿脚不方便,完成起来肯定比别人累一些。”
“同学们有没有排挤他或者对他说些不好听的话?啊, 我的意思是……残障学生更可能成为被霸凌的对象,不是吗?哈哈,我就随口问一问……”
“不会啦!没人欺负他, 大家都很尊敬他、佩服他, 小组作业也争着抢着和他一组,不过他不太好亲近, 独来独往的,除了专业方面的事,他平时不跟同学们交流,也不住校,所以他在我们眼里非常神秘,哈哈。”
姜珠语手掩口鼻,只露出弧形的眉眼:“但他没有不近人情,他其实蛮好的。我们一起参加大学生机械比赛的时候,我学艺不精给团队拖了后腿,他非但没有指责我,反而给了我很多帮助和指导。对了,遥遥,你想看看他的照片吗?他很帅,光看长相算得上校草了……”
“不用了!”
“啪叽——”
袁晴遥慌张地抬手制止姜珠语就要递来的手机,筷子一不小心从她的手中出逃,一前一后掉在了桌上。
拾起筷子,喊来服务生要了一双新的,她赧然一笑:“哎呀,手滑了,好丢脸!姜姜,我不看了,我又不认识他,我……我对帅哥也没什么兴趣。”
姜珠语收回手,隐隐感到奇怪,但毕竟她和袁晴遥初次相识,也许遥遥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的性格?
她没想太多,更联想不到袁晴遥和林柏楠的关系,倒是因为被拒绝而生出了几许难为情,两颊晕开了粉晕。
“……哈哈,姜姜,吃菜!不然都被我一人吃光了。”
“……哦哦,好的,遥遥,我在吃呢。”
“……”
“……”
沉默少时,她们聊起了其他话题。
*
结账出门,两人漫步前行。
道路两旁的枫树叶片依旧稠密,枫叶由黄转红,绽放凋零前的最后一次绚烂,九月的曼城阵雨居多,云雨迷蒙的世界给心情愈是平添了怅然。
袁晴遥和姜珠语都住曼大的学生公寓,但不住一栋楼。公寓一户六间,每间房都配备独立的床铺、书桌、衣橱和卫生间,厨房与客厅共享。
走到姜珠语所住的公寓楼下,说完再见,袁晴遥转身离开,却又回身叫住了姜珠语:“姜姜——”
姜珠语停下拉门的动作:“遥遥,怎么了吗?”
憋得快消化不良了,袁晴遥终于忍不住问:“姜姜,你……为什么会有那个坐轮椅的男同学的照片?就是你吃饭时说的那个男生,他应该……不喜欢拍照吧?”
换了口气,她扬起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们在交往吗?还是说……他喜欢你?”
咻地,姜珠语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地连连否定道:“不是!不是!没有的事啦!照片是颁奖时大家一起拍的,我没有他的其他照片了!”
袁晴遥心里五味杂陈。
姜珠语澄清:“他对我是格外关照一些,我猜是因为我们系没几个女生,他怜香惜玉罢了!我们不熟,除了课业,我和他没什么接触。我有喜欢的人,不是他!他也不喜欢我,喜欢他的女生不止三五个,有个管理学院的女生从入校起就疯狂追求他,据说他们是高中同学……”
一激动就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姜珠语再次坚定否认:“总之没有那回事儿,遥遥,你乱讲!”
袁晴遥上前戳了戳姜珠语的脸颊:“抱歉啦!改天给我讲讲你喜欢的那个人吧,我十万分乐意听你们的故事。”
姜珠语脸和脖子都烧得通红,羞答答地点头应好,蓦地意识到了什么,语带讶然:“遥遥,你猜得好准!你一下子就猜到我那个同学是坐轮椅的,下肢残疾也可能是小儿麻痹有点跛脚,或者拄拐杖的,再或者是截肢穿假肢的。”
“……”
顿时一滞,袁晴遥从丹田挤出两声生硬的“哈哈”:“我……猜得就是这么准!”
那天,袁晴遥回公寓从床底拖出行李箱,拉着箱子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两箱慕尼黑大麦啤酒,一箱二十四听,一听500ml,她双手拽着拉杆把啤酒拖回了房间。
她没有叫舍友开派对尽情狂欢,因为她知晓,她喝着喝着就会哭出来……
三听啤酒下肚,连呼吸都是又苦又臭的大麦味,她又拉开一罐的拉环,将罐子就口,大口大口灌下去。
喝不惯的液体刺激着她的喉咙和肠胃,直到再也咽不下去,她放下啤酒罐,用手胡乱地抹眼泪。
阴惨惨的醉意将她吞噬,不可遏制的愤恨顷刻间涌上心头,她进入微信,点开输入框,打下:【我恨你,我讨厌你!】
然后,发送……
复制、粘贴、发送……
复制、粘贴、发送……
复制、粘贴、发送……
……
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脑袋昏昏沉沉的,脖子上犹如顶着一个千斤重的大石头。
泪眼婆娑中,那些个红底白色的感叹号比血淋淋的伤口更加扎眼。
还有一行提醒:【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她早就被他拉黑了。
所有社交账号都一样,他做事真干净、真绝。
只有她这个笨蛋耿耿于心,还小心翼翼地拿着他给的相机研究了好几个月,甚至加入了没什么兴趣的摄影社。
相机是大一暑假由蒋玲转交给袁晴遥的,蒋玲捎带了林柏楠的口信:“相机是许让哥的,与我无关,许让哥想环游世界,所以给你保管更合适。”
那刻,袁晴遥被气笑了,忽地,笑声戛然而止,她高高地举起相机准备砸在地上,但又猛然清醒过来,这是许让哥的遗物,她绝不可以意气用事。
返回英国前,她将相机妥善地装回相机袋,放进贴身背包,把它带去了许让哥梦想中的大千世界。
*
“咚。”
沉闷的一声,醉酒的袁晴遥倒在桌上,天旋地转间,她第N次翻看起了相机里面的照片。
那个少年在毕业旅行时一直随身携带着这台相机,拍了大量的照片。
风景也好,人像也罢,那些回忆却在相机里空空如也,真过分,一张相片都不留给她……
力不能支了,她头枕着手臂死死地睡了过去。
自那天起,袁晴遥的精神状态好似一块吸不饱水的海绵,欲求不满,从前进的时间中汲取到的只有空虚,那四十八听啤酒,仅一周便见了底。
*
时间回到当下——
袁晴遥和姜珠语站在居酒屋门口热络地寒暄。
姜珠语回国之后,和袁晴遥只在微信上问候联络,没再面对面相见过,这次多亏了唐贝拉,她们得以再续缘分。
聊着聊着,何韵来悄咪咪地出现在袁晴遥身后,一把抱住了袁晴遥的腰,压低嗓门:“猜猜我是谁?”
袁晴遥扭着腰肢,痒得发笑,很配合地说:“哎?是谁啊?这人身上怎么有一股韵来的香水味?”
何韵来泄了气:“……这么好猜吗?”
把何韵来拉到身边,袁晴遥笑着给姜珠语介绍:“姜姜,这位是何韵来,我的好闺蜜,我们认识十二年了。韵来是咱们节目的服装赞助商,目前运营着自己的服饰品牌,有网店,有实体店,标标准准的白富美。”
而后,她摊开两手指着姜珠语,热情洋溢地说道:“韵来,这位就是姜珠语,姜姜,在S市经营一家摄影工作室,担任节目的摄影师,也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心灵手巧的小天使。唉,我至今不理解,英国租金便宜点的公寓为什么洗手池是冷热分离的?一个水池两个水龙头,一个出烫水,一个出冰水,根本没法子用流动的温水嘛……”
对于英国,袁晴遥心存很深的情怀,但个别“反人类”的设计她不得不一吐为快。
扶着姜珠语的肩,她笑意盈然:“曼大的学生公寓和工作后的三次搬家,姜姜都给我做了连接器,把热水口和冷水口连起来,让我在寒风凛冽的大冬天和烈日炎炎的大夏天都能用上温水,生活质量简直有了质的飞跃!”
姜珠语面色涨红,连连摇手:“没……没有啦!”
六点半左右,同事们陆陆续续到齐。
唐贝拉的营销策划团队总共五人,加上姜珠语和何韵来,一共七位。居酒屋只有两个十人大包间够他们坐,但两个包间都暂时有客,需要等待一阵子。
俄顷,一个体型微胖的男子从前门出来,在门外叼起一根烟,右手擦着打火机,无意中瞥了眼旁边正在等位的一群人,他惊喜地喊:“……姜珠语?”
循声望去,姜珠语眯了眯眼睛,旋即,语调扬了起来:“……祁峰学长?好久不见!”
祁峰从嘴里拿下香烟,款步走来:“是啊,好久不见。你转行干的怎么样?听说当摄影师了?”
“还行,做得很开心,也能养活自己。”姜珠语看了看同事们,又望回了祁峰,“我们在这附近拍摄节目,下班过来聚个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学长,还挺巧的。”
“是啊,缘分呐!我们项目组最近在筹备医疗器械产品创新与国际合作峰会,忙死人了,偷闲吃顿大餐。”祁峰越过姜珠语的头顶扫视其他人,“你们几个?要不一起?我们这边四个,坐了个能坐十人的大桌。我们本来要和产品部的人一块儿吃的,可他们那边出了岔子,放我们鸽子了。”
美女如云啊,此时不积极更待何时!祁峰盛情相邀:“我们也才刚点完菜,正等上菜呢,我出来抽根烟。桌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拼个桌唠一唠?”
“呃……我们……有七位。”姜珠语自个儿做不了主,便向同事们投去询问的眼神。
“省去排队的时间,还能认识新朋友,多好的事!姜姜,还不感谢这位帅哥的邀请?”唐贝拉答应得痛快,穿了一天细高跟,她感觉自己的脚快要烂掉了,亟需坐下。
拉开店门,唐贝拉勾勾手指示意其他人跟上来:“他们四个,咱们七个,十一人挤一挤能坐十人桌。宝贝们,来吧!”
祁峰带着一行人穿过散座,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
木质门才拉开一道缝,祁峰就急不可待地分享道:“学弟们,你们猜我碰见谁了?咱们的系花姜珠语啊!还有姜珠语的美女帅哥同事!还不赶紧让让座?”
“刷拉——”
门开到头,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孔率先闯入视线——
男人在靠门口的位置,皮肤白皙,身形消瘦,双腿自然下垂,笔挺地坐在榻榻米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那双小鹿眼经岁月打磨,退去了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深邃与疏冷,像冬季白灿灿的雪,明亮,澄净,但没有热力,深处还藏着繁杂。
“林……柏楠?”姜珠语有点诧异。
“林……柏楠!”何韵来欣喜若狂。
突如其来的熟人没掀起林柏楠内心的波澜,他甚至没仰头,眼前全是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腿。
但下一秒,他乍然意识到那个女孩很可能也出现在这……
扑通……
扑通……
扑通……
心跳失控,猛烈得要破膛而出。
他迅速撇开头,用余光去寻找那张脸。
门外七人,相别七年,可他还是像学生时代那样无比精准且迅速地第一下就捕捉到了她……
她褪去了幼齿稚嫩,却仍旧是一副单纯无暇的模样。
在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中,他还看到了凉凉的怨恨。
第104章 再次重逢
“快进来吧!随便坐, 随便坐!”祁峰走进包厢,一边摆手,一边朝最里面走去, 以最低的分贝说道, “哎, 能往里挪一挪的就往里挪一挪,把中间好夹菜的位子留给新朋友, 咱们可不兴做理工科钢铁直男啊……”
闻言,戴眼镜的男子站起, 走到不挡道的角落,双手交握搭在小腹上,羞涩地“恭候”其他人先落座;梳着蓬蓬头的男子带着自己的茶杯和餐盘, 没抬屁股蹭去了长桌另一端。
林柏楠则用手撑起臀部, 一下一下,移动到了离自己近一点的门口把头的那个位置。
唐贝拉不是个认生的淑女,蹬掉高跟鞋走进去,找了个合眼缘的座位入座;何韵来显得有些着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林柏楠旁边的旁边, 一屁股坐下;其他人也纷纷落座。
最后, 只剩袁晴遥站在门口,纠结自己要走还是留。
“遥遥, 愣着干嘛?”何韵来冲袁晴遥招手,环顾长桌一周,做出吃惊之色, 可明明脸上的窃喜就快要绷不住了, “呀!只剩这个位置了!快过来坐吧!”
……是林柏楠左手边的座位。
袁晴遥暗自吐槽:可不是,何某人的手一直按着那个坐垫, 别人怎么坐嘛……
一伙人正眼瞅着等她入座呢,顾全大局起见,袁晴遥面挂温煦的微笑,坐在了林柏楠的身边。
加了几道菜,一桌人聊起天来。
唐贝拉拿纸巾抿去嘴唇上口红的浮色,端起热乎乎的大麦茶轻轻地吹,喝了一小口后,看着祁峰说:“你们那个医疗展就在我们摄影棚的旁边,你们在主场馆,我们在分场馆。我走过路过经常能看见一些认不得的器械被搬来搬去,一看就是科技和金钱堆出来的新兴产品……”
她欣慰地笑:“看来国内的医疗科技领域发展得不错!祁峰,你们团队具体是做什么项目的?给我们科普科普,让我们这些搞娱乐的长长见识。”
名叫付子聪的“蓬蓬头”抢答:“我们呢,主攻商用医疗外骨骼技术研发,让下肢障碍人士摆脱轮椅束缚,重获行走能力。其他高科技医用辅具也会参与,比如头戴式眼动追踪仪、AI机械臂、智能假肢、声控康复机器人、越野型轮椅等等。”
医疗“黑科技”听得唐贝拉等人一愣一愣的。
见“门外汉”们接不上话来,付子聪龇牙一笑:“等展会开幕了过来看看吧!理论知识深奥枯燥,但实操起来很具观赏性,跟小时候去的科技馆似的。我们的最新一代外骨骼还要上技术峰会亮个相呢,全程视频同步直播,你们来不了会场,就线上刷个弹幕支持一下吧!”
“当然了!如果你们需要paid posters,我很乐意帮忙,营销造势这一套我熟,哈哈!”唐贝拉开了个玩笑。
“Paid posters?”祁峰跟念。
“对,Paid posters,中文叫……叫……”唐贝拉卡壳。
“Paid posters,译为网络水军。”袁晴遥解答。
“哦,这个意思啊。”祁峰涨知识了。
“感谢气质出众的贝拉姐姐。”付子聪义正言辞地拒绝,“但是我们不需要,真男人用实力说话!”
唐贝拉被那小蜜嘴夸得心花怒放,笑着礼尚往来:“你们都是技术型高端人才,真厉害。”
“我们可是艺术家、工匠与科学家的结合,放眼整个行业,我们团队都遥遥领先。”付子聪不懂“谦虚”二字怎么写,抖着肩膀,洋洋嘚瑟,“其他企业人才济济,但不见得有我们成功,因为我们是最需要这些技术的人,做的也是我们热爱并且擅长的事,自然会事半功倍咯……”
稍作停顿,他补上一句:“哦,最后这句是我老大的原创,我改编了一下,特此说明。”
“这小子刚大学毕业,难免年少轻狂,请见谅。”祁峰斜睨一脸傻样的付子聪,补充道,“我们四个,目前在国内最大的医疗科技企业S市总部工作,主要负责康复器械这一块儿的尖端技术的创新研发。”
女生大多对科技兴致缺缺,要迎合她们的话题才行!于是,祁峰问起:“贝拉姐,你们做什么综艺?在哪儿播?等上线了哥几个一定捧场。”
“恋爱观察类综艺。”唐贝拉阐述,“主角是三对青梅竹马,一对在友达以上的暧昧期,一对在如胶似漆的热恋期,一对在平淡温馨的婚姻期。我们节目的目的是让处在不同情感时期的这三对男女,通过回忆过去和感受当下这两种方式,分别催化、稳固、升温感情。我唐贝拉私认为现在人的感情太‘速食’了,所以想拍个慢节奏、细水长流的爱情看看。也尽可能全面地向观众展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种情感的美好之处,让其不再只是一个一嘴带过的设定。”
唐贝拉抛了个媚眼:“节目名叫作《会长大的喜欢》,在X视频独播,记得开会员,给我们打五星好评。”
“……”听闻,林柏楠的瞳孔蓦然扩张。
“《会长大的喜欢》……”付子聪小声跟念了一遍,眼睛亮得堪比白炽灯,“哇塞!好浪漫的名字,你们真会取名!我一个科技宅都狠狠心动了!”
“立项时本来叫作《青梅竹马的我们》,但后来Sunny提议将节目名更改为《会长大的喜欢》。”唐贝拉给众人介绍袁晴遥,并赘述道,“Sunny说,就像用爱浇灌生长的两株小树苗一样,陪伴彼此长大的不止彼此,还有彼此间的喜欢。哈哈,我觉得这种说法挺有意思的,就采用了。”
付子聪被征服了:“我要看!”
唐贝拉发出邀请:“欢迎抽空来探班,线上看是一种感觉,在拍摄棚现场看又是另一番滋味。不过我们小作坊,只租了B馆二楼半层,比不了你们规模浩大。”
付子聪兴奋得满面红光,眼珠子往门口的方向飘,缩着肩膀幽幽地咕哝:“好想去啊,就是不知道我那工作起来六亲不认的老大给不给我一丢丢溜号的时间……”
“趁你老大不在的时候溜出来呗。”听付子聪这么说,唐贝拉本能地认为“工作狂”老大不在场,说笑道,“苦了你了,老大是个没人情味的老头。”
“哈哈!”付子聪捂住嘴巴,澄清道,“咳咳!我老大可不是个老头子!我老大才二十五岁,是大我三级的学长,博士生在读,也是我们整个团队的技术负责人。贝拉姐,我老大还是大帅哥一枚哦——”
付子聪抬起手指,指向斜对角的林柏楠:“看,我老大多伟大的一张脸!”
“……”林柏楠的呼吸沉重了一拍,无语地给付子聪抛去一个“你聊你的,扯我干嘛”的眼神,又不敢扭头的幅度过大,怕沦陷在身畔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我还以为至少是我的同龄人,没想到年轻有为啊!”唐贝拉尬笑两声,继而,细致地观察起林柏楠的五官,眼前一亮,“长相真的很不错……”
*
片时,餐点上齐,大家边吃边聊。
何韵来打量边上不为所动的林柏楠和袁晴遥,七年来的相逢,他们竟然一丁点火花都没激起。
她碰袁晴遥的胳膊,悄悄地咬耳朵:“遥遥,房子置办好了,随时拎包入住。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家?我和阿耀去帮忙。”
“下周周末。我这周要忙工作,没时间搬家了。”袁晴遥从容地享受美食,大大方方地说,“韵来,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周六下午四点半能送我去机场接个人吗?我没顾得上换国内的驾照,也暂时不打算买车。”
“小事一桩。”何韵来用公筷给袁晴遥夹了一片搁在远处的三文鱼,给林柏楠也夹了一片,又给自己一片,顺口问起,“去机场接谁啊?”
“我男朋友。”
“……谁?”
“我男朋友。”
“……这人名字叫‘捰喃蓬攸’吗?日本人?”
“不是啦!他叫坞南飞,中国人,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何韵来无法再自欺欺人了,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不可置信地诘问道,“不可能!骗人的吧?我从、从来没听你提及过你交了……”
她的目光跳过袁晴遥,落在了林柏楠脸上,可他镇定自若地吃着饭,偶尔跟对面戴眼镜的男人交谈几句技术峰会的事,不知是没接收到这一“噩耗”,还是压根不关心。
“我和南飞认识有些年头了。他在英国长期定居,所以我一直没进一步考虑过我和他的关系……”袁晴遥拍抚何韵来的背,眼梢旋绕浓浓的笑意,“我回国前他表示愿意跟我一起回来,我就答应他了。”
“这名字倒是听你提过几嘴……”
“他是个个性鲜明的人,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奇怪,但了解后会发现他的人格魅力。”袁晴遥闪着“星星眼”,笑道,“长相是我很着迷的那种类型,跟U-KNOW欧巴一样拥有一双性感的单眼皮眼睛。”
*
袁晴遥与坞南飞相识于大四那年的圣诞前夕。
那天,她去市中心的银行取英镑。袁斌每个月十五号汇款到她英国的银行账户,她习惯收到生活费的当天就取出一半的钱,另一半先存着,等钱不够再取。
倒霉的是,她遭遇了“飞车党”。
“飞车党”埋伏在ATM机周遭,对瘦瘦小小、看起来就好欺负的她虎视眈眈。
他们从银行一路尾随她到了一条行人寥寥的路,瞅准时机,马达加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身后狂飙而过,拽走了她的双肩包!
那霸道的速度让她像个陀螺转了一圈,跌坐在地上!
待她反应过来,那几人早已逃之夭夭。
一对路过的中年夫妇将她扶起,带她去警局报案。此类案件节日前频发,万幸,“飞贼”只劫财,不劫色也不劫命。
配合警察做完笔录、挂失银行卡,那对善良的夫妇将她送到了公寓楼下,她灰头土脸地回了房间。
几天后,警局打来电话,说钱款很难追踪到,但他们找到了她的双肩包,被“飞车党”扔进了树坑。拿回背包,打开查看,果不其然,现金和银行卡不知去向了,好在ID卡、学生证和医疗卡完好无损。
不指望那些钱失而复得了,她苦恼的是这个月该如何生活?
每逢节假日,开销本来就大,她会给朋友同学舍友买点贺卡、糖果之类的小礼物,自己再置办一些东西,而这个月的生活费砍半,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过不去了……
不愿远在国内的父母为她担心得睡不好觉,袁晴遥就没告诉袁斌和魏静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抢劫了,也不想要更多的生活费。
深思熟虑一番,她决定去找杜阿姨,看能不能管杜阿姨借点钱,以后每个月还一点。
故此,袁晴遥坐着公交车来到了杜秋萍家。
杜秋萍的家是一栋两层小洋房,带阁楼和花园,离市区较远,但胜在环境清幽静谧,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她和前夫分开后移居了英国,如今常年独居。
读预科的那一年,袁晴遥住在杜秋萍的家里,升入本科后,想着总受人关照不合适,她便申请了学校的公寓,搬了出来。每年的圣诞节和中国春节她都会去拜访杜阿姨,平时有空了也会和杜阿姨小聚一聚。
一如往常,她按响了杜家的门铃。
片刻,门打开——
开门的人不是面容慈祥的杜阿姨,而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男人。
男人居高临下俯视她,一双丹凤眼显得愈发狭长,莫名自带一种邪魅,他歪了歪脖子,嗓音低沉:“你谁?”
袁晴遥紧张地眨着眼睛,感觉此人的友善程度跟“飞车党”那伙半斤八两……
吞了口口水,她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杜阿姨不会被这人挟持了吧?
她扭头想跑去找救兵!
结果,被人揪着后衣领拎了回去:“跑?你是聋了还是哑巴还是听不懂中文?”
袁晴遥欲哭无泪,只得说实话:“我找杜阿姨……”
那人松手,直勾勾地盯着她:“找我妈?进来吧。”
袁晴遥此前从未听说过杜阿姨有个儿子,十分怀疑这是“不法分子”诱骗她进门的手段,直到杜秋萍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走廊,笑眯眯地招呼她进来,她才卸下防备。
杜秋萍边走边介绍:“遥遥,这是我的儿子,坞南飞,来曼城不久,打算在这边定居了。南飞,这是遥遥,袁晴遥,是妈妈老同学的孩子,在曼大读大三。”
袁晴遥冲坞南飞点头:“南飞,你好。”
坞南飞没应声,慢吞吞地跟在她们身后。
来到客厅坐下,袁晴遥开门见山阐明了来意,但她说是这个月过生日的朋友多,买了太多礼物,买着买着钱就不够花了。
杜秋萍没细问,也没起疑,用信封装了一叠现金,说道:“这些钱阿姨不急用,你慢慢还。阿姨也不告诉你爸妈,漂泊在外,谁都不希望家人为自己挂心。”
袁晴遥感激涕零:“谢谢杜阿姨!”
吃完晚餐,天色已暗,杜秋萍建议袁晴遥留下来休息一晚,她的房间还保留着,稍微打扫一下即可入住。
袁晴遥同意了,反正最近学校放假,没有课程安排,住宿舍和住杜阿姨家对她来说没差。她之前也留宿过几次,衣柜里还放着她的一套睡衣。
然后,她照常去浴室洗澡刷牙。
洗漱出来,她穿着睡衣睡裤,湿漉漉的头发裹着毛巾。
而坞南飞竟倚靠在卫生间对面的墙上,他目光狡黠,歪一侧嘴,笑容邪恶中藏着蠢蠢欲动:“要睡了?”
袁晴遥皱起眉头:“是。”
坞南飞微微俯身盯着自己的脚尖,语气轻佻:“这么早,要跟我玩游戏吗?”
不妙的预感呼啸而来!
袁晴遥快速从坞南飞面前经过,可手腕却被他拉住,她瞪大眼睛叫:“杜阿姨!”
“倒垃圾、喂流浪猫狗、去超市……”他丝毫不惧,眼神像一只逮住了兔子的狐狸,压低嗓门,“没四十分钟我妈回不来的,四十分钟,足够做些事了。”
他倾身贴近她的耳朵,鬼魅得犹如恶魔在低语:“Sweetie, let's celebrate Christmas early. I'll play the gentleman teaching you something……in bed。”
*
那晚,袁晴遥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涕泪交垂。
在一片似深海般压迫性极强的黑暗中,她打开手机拨号键盘,加上中国的国际区号和国内电话区号,接着,输入了那一串她倒背如流的数字,最后,按下拨打键。
“哔哔哔——”
几声过后,电话接通了。
那端并没有礼节性地问询是谁,估计早就猜到了,来自英国的一通电话,还能是谁打来的?
这端的袁晴遥有点意外,这个X市的手机号居然没有注销,可那又怎么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染着哭腔的声音碎在听筒里:“我也觉得你无聊没有新鲜感!我也受够你了!你在我心里跟街心公园的流浪狗没有区别,我不喂它们就没人喂它们了,我不和你玩就没人再和你这个怪人一起玩了!我可怜你罢了!狗还会对我摇尾巴,而你只会不知好歹!”
“对!我就是愧疚,就是有负罪感,我天真的把这当成了喜欢!我后悔听了老师和家长的话对你好,白白浪费我的时间!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又不瞎,你是我认识的所有男生里最差的一个!你千万别承认你喜欢我,我嫌脏!你亲我我也嫌脏!你这个……”
郁积在心里的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可那两个字却哽在喉咙无法脱口而出,绵密的疼痛渗入骨髓,情绪激荡,她的上下牙齿不住地打着架……
紧闭双眼,她揪着心脏上面的那块皮肤,咬牙吼道:“残废!你这个残废!你这个一辈子休想站起来走路的残废!我讨厌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
“……”
两人缄默,唯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响彻耳畔。
终了,少年淡淡地回了句:“别再打来了。”
“嘟嘟嘟——”
电话挂断。
撂下手机,袁晴遥冲进厕所干呕。
她头一次意识到,原来情绪激动到呕吐这种生理现象是真实存在的。
对嘛,这才是对所爱之人讲出违心狠话的正常反应,他怎么可以那般平静地说出伤人入骨的话?
那是他们七年来唯一一次联络,以不堪入耳的怒骂开场,以落落穆穆的告别收尾。
第105章 物是人非
居酒屋的包间内。
袁晴遥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韵来, 下周六我把南飞介绍给你和阿耀认识。”
“……哦,好,好的。”何韵来无话可说, 郁闷地扒拉盘里的生鱼片。
这些年, 她为她的CP真是操碎了心, 虽心有不甘,但总不能无端拆散袁晴遥和那个什么坞南飞吧?同时, 她燃起了旺盛的求知欲,事已至此, 那就让她好好瞧一瞧,究竟是何方“妖孽”偷走了林柏楠的袁晴遥!
祁峰注意到了何韵来给林柏楠夹菜的行为,很是费解:“这位何美女, 请问……你也和柏楠认识?”
何韵来抬头望向祁峰, 颔首道:“认识,认识很久了。我和林柏楠是老乡,是初中兼高中同学,大学也都在S市念的,也算是……朋友吧。”
她瞥了林柏楠一眼, 语气有些不确定。
祁峰眼神稍显猥琐, 语态夸张:“你们这也太有缘了吧!柏楠真小气,我和他同校两年, 共事三年,这小子居然不给我……们介绍介绍他的美女朋友。”
何韵来皮笑肉不笑:“呵呵,我和他也就偶尔约约饭, 我一般都和我男朋友腻在一块儿。”
“……”祁峰尴尬地笑了笑。
“韵来和林柏楠不是最有缘的, 我和林柏楠才是。”
倏然,袁晴遥掷地有声的话在房间内传开。
……相认来得突兀。
袁晴遥环视被吸引了目光的众人, 笑容纯良无害:“我父母和他父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和林柏楠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同龄,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读同一所,还差点一起上了J大。没想到毕业后还能不期而遇,看来我们缘分实属不浅呢!”
话毕,袁晴遥扭过头,看着林柏楠眯眼笑。
还是由他和她组成的“我们”,此刻,变了味。
还是那张熟悉的笑脸,甜美得仿佛盛夏的一杯鲜榨西瓜汁,引人欲无限畅饮,他在那抹笑容中解读出了别样的意味,可警惕心只出现了一秒……
无所谓了,他只想怀恋。
林柏楠无声凝视:“……”
何韵来不知头脑:“……?”
姜珠语大吃一惊:“……!”
付子聪不知死活地笑出声:“哈哈!可爱的美女姐姐,你也认识我老大?看来我老大是个孤僻的社交达人啊!”
姜珠语来回看袁晴遥和林柏楠,短暂的震惊后,她心中的困惑豁然开朗,但还是倍感狐疑,问道:“遥遥,怎么从来没听你谈及此事?你们……刚才也没打招呼……”
“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刚刚看到他也在,我真是又惊又喜!”灯光将袁晴遥的皮肤照射得彭润透亮,发顶还晕开一圈光环,一身白裙的她宛若不会撒谎的天使。
转瞬,她喟然,笑容染上几许伤感:“他没跟我打招呼,想必是认不出我了,或者不记得我了吧?也是……祁峰哥,你们平时学业和工作一定很忙,节假日也忙,忙到连问候近况的消息都腾不出时间回复……”
被漂亮妹妹点名了,祁峰瞬间支棱,义正言辞地指责:“再忙也有时间回个消息吧?再忙也不能忘了朋友啊!何况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林柏楠,这就是你不对了!”
付子聪伸长脖子附和:“就是就是!”
林柏楠微滞,总不能老实说他早就把袁晴遥的所有社交账号拉黑了吧?
抿了抿唇,他只好搪塞道:“……学习和工作以外的消息我都不回。”
“这样啊!”袁晴遥看起来如释重负,粲然一笑,“你这些年都不回我消息,我还以为你把我删了呢!”
林柏楠:“……”
袁晴遥:“没删就好,我想你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林柏楠:“……”
袁晴遥笑着对大家说:“我还记得我和林柏楠之间发生的事,很难忘,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冷淡,但其实人很好,绝对不是舍得伤害发小的那种人。”
林柏楠:“……”
唐贝拉看得津津有味,插话进来:“Sunny,你们来做节目的第四对嘉宾呗?你们也是青梅竹马,定位我都想好了,你们这对处于久别重逢的磨合期!怎么样?”
“贝拉姐,别啦!我有男朋友。”袁晴遥摆摆手,“我和林柏楠算不上青梅竹马。再说,喜欢他、追求他的女生不在少数,他现在又成了国内顶尖医疗科技企业的技术负责人,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我高攀不起……”
“……袁晴遥!”林柏楠忍无可忍,他半眯眼,双唇翕合,但最终没再说什么。
袁晴遥装作吓了一跳,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却在面朝林柏楠时抬起眉毛,在其他人的视野盲区,她用唇语挑衅:“新鲜吗?你要的新鲜感。”
“……”林柏楠心房隐隐作痛。
脸色一变,袁晴遥在面对众人时,换回乖巧又委屈的模样,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十分“殷勤”地将林柏楠面前的芝士焗大虾挪远了点,明显地“讨好”他:“林柏楠,我记得你对虾过敏,连味道都不能闻,可千万别碰啊!”
“……”林柏楠冷笑。
他出奇“友好”地夹了满满一筷子日式烧茄子放进袁晴遥的盘里,小鹿眼中闪着“相亲相爱”的光芒:“袁晴遥,我记得你最爱吃茄子,小时候老跟我抢。”
了解内情的何韵来:“……”
听闻,祁峰狗腿地掺了一脚,他用公筷专门挑了几块肥腻腻的烧茄子请袁晴遥吃:“来来来,袁美女,你喜欢吃就多吃点,不够的话咱们再点一份呗,我请客,不差钱!哎,我说,柏楠,你要常跟咱们聚,不然我都不知道你吃不了虾,你还有什么东西过敏啊?一次性报备清楚……”
小嘴叭叭的……
何韵来蹭了蹭袁晴遥的肩头,悄声说:“遥遥,你就说你肚子饱了吃不下,给我,我帮你分担几块。”
袁晴遥盯着盘子里堆积成山的茄子,她已经十几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但请客的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她摇了摇头,满心感谢何韵来的好意,抄起筷子,屏住呼吸往嘴里塞茄子,没嚼几下就往肚子里咽,不用牙齿和舌头感受,就联想不到软绵绵的毛毛虫。
而林柏楠食欲全无,停了筷子,没有一丝得逞后的快感。
想斟酒一杯,一饮而尽,但又不能在她面前暴露自己情绪不佳,于是,他只得作罢。
倒是袁晴遥在吞完茄子后,自己喝起了小酒,一杯接一杯地满上而后一口闷。
何韵来眉头紧锁,拦下袁晴遥手中的酒杯:“遥遥,清酒度数不算低,别喝了!这都第几杯了?”
袁晴遥撅着嘴巴把酒杯藏进怀里,微醺的潮红在她脸颊升腾而起,她不听劝,笑得开怀:“17度而已!算什么!韵来,我偷偷告诉你,我在国外经常喝度数很高的烈酒,越烈我就越快乐,伏特加、白兰地、威士忌、朗姆酒、伏特加兑白兰地、伏特加兑威士忌……”
眼见劝不住,何韵来愁眉苦脸地叹息,然后,愤愤地瞪了林柏楠一眼,又给袁晴遥盘里添了好些食物,催促她快点吃,吃饱了她就喝不下了。
*
聚餐后半段,气氛甚是融洽,大家吃吃喝喝、聊聊笑笑。
一桌子有那么两三个健谈的场子就能热起来,更何况在场的人中不乏善与人交的、嘴甜的、爱接茬的……
袁晴遥和林柏楠相安无事,但也没再交流过。
临走前,服务员推来了暂存在前台的轮椅。
此前不认识林柏楠的几位营销部的同事,多多少少都表露出了些难以置信,坐着看起来好端端的帅哥,竟然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
林柏楠把轮椅停在身后,拉下手刹,卷曲双腿,双臂和胸腹发力撑起身体,干净利落地移上运动轮椅。新“座驾”与时俱进,碳纤维车架,工艺精良,轻便性和灵活度上了一层台阶,外观也愈发时尚漂亮。
更令人意外的是,服务员推来的轮椅有两辆!
只见付子聪单腿蹦到了包间门口,离开座位,才惊现他空荡荡的右腿,残肢大概保留在膝盖以上三公分。他没有窘迫,而是爽朗地笑:“嘿嘿,吓到你们了吗?”
坐上另一辆轮椅,他大落落地说:“高考结束第三天出的车祸,右腿被碾成了橡皮泥,左腿虽然保住了,但落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幻肢痛,还不能长时间负重。最近假肢穿太久,磨破皮了,今天就让它在家休息了。”
唐贝拉就像看待健全人那样看待付子聪,笑着问:“你的伙计是你们公司的产品吗?”
付子聪理所当然地答:“当然!碳纤维脚板,气压膝关节,灵活度和稳定性一流,可屈膝,可弹跳,可跑步。穿上它,摇身一变赛博朋克人,哈哈!下次穿来给你们瞧一瞧。”
唐贝拉笑得合不拢嘴。欧美国家的大环境对残障群体的接受度较高,她在英国也有身患残疾的朋友,而且,她本身也欣赏一切乐观面对挫折的人。
她扶着墙壁,重新登上细高跟,双脚马上痛了起来,走路变成了折磨,还不能跳不能跑,她打趣道:“So cool,real man!你的伙计比我的高跟鞋强。”
接着,付子聪手脚并用划着轮椅追上了行在前面的林柏楠,双手扣住林柏楠轮椅的靠背,笑嘻嘻:“老大,我喝酒了,没力气自己走,你带带我呗。”
还没出店门,无数视线蜂拥而来。
林柏楠汗颜,他用眼睛丈量从此处到店门的路,空间宽敞,地面平坦,不会出岔子。
他啧了一声,加大力气推手推圈:“跟屁虫,后悔拉你入伙了。”
“哈哈!老大你好傲娇!”
“……吵……不活了。”
“吵不活是什么?吵死了?”
“听懂了就别再问我。”
“老大好凶凶,我好怕怕。”
“恶心。”
“老大,你说,喝完酒开轮椅算不算酒驾?”
“……”
同一时间,袁晴遥用力地注视那道久违的背影。
他后脖颈处的头发和当年一样修理得整整齐齐;肩膀依旧宽阔笔直;声线增了几分沉稳,但仍清冽如冷茶;坐在他身边时,那独属于他的清新气味也一如当年。
“Sunny,那个林帅哥是你的前任?”
唐贝拉意味深长的询问打断了袁晴遥的思绪。
袁晴遥摇头否认,千真万确,的确不是前任。
可唐贝拉说得有理有据:“Sunny,你最晚入座是在犹豫要不要吃这顿饭,就说明在座有你不想见到的人,而那四位男士中你只认识林帅哥,所以并不难猜。你今天说话的风格很不像你,有些话好像故意说给谁听,你在笑,你和林帅哥说话时礼貌相待,但你心里的气从头上冒了出来。”
唐贝拉指着袁晴遥头顶的空气:“看!现在还冒烟呢。”
袁晴遥讪讪地耸起肩膀:“贝拉姐,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但他不是我的前任,他是……”
远望林柏楠的背影,她斟酌措辞。
最后,袁晴遥对她和林柏楠的关系盖棺定论:“他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是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路牌,也是我现在最想让其看到我的变化的人。”
*
出了店门,道别后,大家各回各家。
林柏楠摇着轮椅驶向停车场,这一片区有不少外企入驻,无障碍设施较为完善——
不大于30°的斜坡,一侧设立扶手,让轮椅使用者上坡不用费劲得像攀珠穆朗玛峰,下坡不用惊险得像坐激流勇进;地面无沟沟坎坎等障碍物,轮椅不会卡轮,不会颠簸,不会翻车;停车场专门设立了三个无障碍停车位,车门两侧的预留空间十分充分,足够轮椅使用者进进出出。
如此有人性化的停车场,属实不多见。
一路畅通,林柏楠来到无障碍停车区域,在一辆黑色的奔驰SUV旁停下。
高考后的暑假,在毕业旅行之前,他除了钻研外骨骼机器人,还悄悄去考了C5驾驶证,即,残疾人专用小型自动挡载客汽车准驾车型的驾驶证。
父母送了他一套房,爷爷奶奶送他的成人礼外加高考贺礼是一辆SUV,他自掏腰包,去车辆改装店沟通了改装计划——
基于自动挡汽车进行改装,方向盘右边加装了一个手柄,利用杠杆原理来控制刹车和油门踏板,完全不需要用到脚。手柄往前推是刹车,往后拉是加油门。
后备箱安装了兼备平移与起降功能的设备,用智能吊钩勾住轮椅车架,再用遥控器操作机械臂,将轮椅传送到后备箱即可。
光改装费就足够再买一辆中等价位的新车了,掏空了他从小到大攒的积蓄,当时的他觉得这些钱花得值得——
大学生活不像高中那样忙碌,他们将会拥有许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他计划开车带她到处玩,去看她想一览的风景,去吃她想品尝的美食,不用挤地铁公交,不用看出租车师傅的脸色,更不用遇到拒载惹她不开心。
只可惜……
副驾驶座,她一次也没坐过。
*
开了车锁,林柏楠拉开驾驶座的门,调整好角度,双手撑在手推圈上将臀部往前挪了挪。
刚想移上座椅,耳熟的女声突然响起:“林少爷年纪轻轻就买得起奔驰,真可谓前途不可估量。”
“……”
林柏楠顺着声源望去,只见袁晴遥和何韵来正并排站在他后方不远处。
袁晴遥双手抱在胸前,神态中显出些酒兴半酣之意,但丝毫不碍着她不怀好意地瞪视林柏楠,而方才那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就出自于她口。
“……”
“……”
两人无声对峙,气氛暗流涌动。
何韵来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想让袁晴遥和林柏楠搞得更加不欢而散了,赔笑道:“遥遥喝了点酒,我送她回去。林柏楠,你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说完,何韵来托着袁晴遥的背把她往自己的车那边推,可袁晴遥牛脾气上头了,双脚死死地刹住,指着林柏楠的鼻子一字一顿地喊出:“诈、骗、犯——”
“……”
痛楚在林柏楠心里苏醒,表面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往车上挪,一副对袁晴遥视而不见的姿态。
他一只手扶着座椅,一只手撑着轮椅坐垫,双臂同时发力,换到了驾驶座上。
然而,袁晴遥不依不饶,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情感骗子。”
“……”
“冷血动物。”
“……”
“无耻之徒。”
“……”
“让人愧疚至极除了补偿也没理由对你好,天底下没有人不介意你的残疾,真可惜,身残志坚的可怜虫。”
“……”
一记绝杀。
最亲近的人才明了他的软肋在哪儿,而这个人,此刻此刻,举起刀子毫不留情地往他最脆弱敏感的地方狠狠扎。
何韵来瞳孔地震:“遥遥!”
这些话换作旁人来讲林柏楠会觉得刺耳,但无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在经过大脑的时候不爽一下,但这些词汇从袁晴遥的口中讲出……
世界像是忽然死去了一样。
林柏楠逼迫自己一定要看起来平静,张了张嘴,嗓音微哑:“那也比剽窃别人创意并占为己有,还明目张胆又大言不惭邀功的小偷强。”
“送我的东西就是我的!”袁晴遥攥紧拳头,眼下隐隐泛红,理直气壮地反驳,“每个螺丝,每根电线,每行代码,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我的。”
“英国挺养人,呵……”林柏楠的轻笑声微冷,冰凉的双手死死地扣住座椅垫,他抬起下颚,讥讽道,“把你养成了一个不讲理又厚脸皮的酒鬼。”
“不是英国养的,是你一手造成的。”她胸部起起伏伏,呼吸变得紊乱,顿了顿,她语气带刺,“林柏楠,你记住,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你害的。”
“与我无关。是你自甘堕落,你变成什么样都是你自作自受。”说完这句,他不再理睬她。
没心情调出后备箱的升降设备了,他三下五除二拆了轮椅的轮子和坐垫,搁在了副驾驶座,最后,单手拎起钢架搭在副驾驶座椅的头枕上。
“砰”一声,他拍上了车门。
而一旁“观战”的何韵来心里极度难受。在这场战役中她压根插不上话,她从未设想过袁晴遥和林柏楠之间的关系,某一天会走到恶语相向的地步。
她搂着袁晴遥的肩膀,拉其上了车。
发动汽车,踩下油门,她一边开车,一边开导:“遥遥,念着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别一见面就唇枪舌战拼个你死我活了,那些话多伤人啊!你不是也清楚吗?林柏楠他那时那么说、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行吗?”
袁晴遥目视前方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
夜幕也无法将城市的喧闹与繁华削减三分,道路车水马龙,行人熙来攘往,霓虹长明,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座城市,她迟了七年才看尽芳容。
良久,袁晴遥没有回答何韵来行还是不行,只是低声喃喃:“还不够,还不够……”
第106章 端倪
与此同时, 奔驰车内——
林柏楠目送何韵来的宝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视野之中,他后脑抵在头枕上, 无力地闭起眼睛, 心乱如麻。
他从未奢求过再次与袁晴遥相见时, 她能给他好脸色看,但她今日一连串的行为搞得他心里很不好受, 没料到她会那般口无遮拦地激怒他。
她以前是个性子温顺的乖乖女,不会戏弄谁, 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话里藏话,更不会用语言中伤谁, 她如今的转变有目共睹, 可她变了又没完全变,她依然是个掖不住心思的坦率之人。
但愿她发泄过后能解心头之恨,从此往后不再见面,哪怕碰见了,也能把他当做“空气人”。
“呼……”
哀叹一声, 林柏楠徐徐睁眼。
被骂成那样, 还不止一次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他却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 甚至那难听的每一个字他都专心去听,他彻底在她面前没办法、没智商、没脾气、没出息了。
下意识摸了摸空落落的左手腕……
他哂笑自己真会找虐,明知什么都没有还硬要去摸。
这些年, 他没有寻找过檀木手链和卡地亚腕表的替代品, 正如她一样,它们在他心里同样无可替代。
大脑放空片刻钟, 林柏楠摸出手机,打开许久未登录的微博,搜索词条“综艺会长大的喜欢”。
进入官方账号,他看到负责官微运营的工作人员开始给节目预热了,宣发一条接一条,嘉宾的宣传短片,拍摄的幕后花絮,赞助商的宣传广告……
还有些在公开征集创意。一方面,能收集新颖的idea,用在剧本的设计当中,另一方面,也能更好地投其所好,让粉丝们看到她们想看到的。
其中一条微博这样写:【滴滴滴!今日份的提问:宝子们期待看到青梅竹马有什么样的互动呢?】
其中一个高赞评论这样答:【我来搞事情啦!希望三对CP一起玩趣味小游戏,比如默契测试之类的,每人匿名写纸条或者画画或者什么的让其他人来猜,猜不到是自己CP的就接受惩罚!认识二三十年了,都快变成另一个自己了,放个屁都该知道是什么味儿的……哈哈!】
林柏楠在该条评论下面回复:【小游戏:不出声猜口型,星座匹配度、姓名笔画缘分指数……】
刚打完字,又立即删掉。
他拧着眉毛退出微博,闷闷地把手机扔到了副驾驶座。
无聊。
幼稚。
再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种两小无猜终成眷属的概率不亚于彩票中奖,他和她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况且她都有男朋友了……
可是手不听话地捡起了手机,下载X视频APP,搜索综艺《会长大的喜欢》,点击“预约”,等节目上线了,他便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提醒。
目光停留在节目名,他内心百感交集。
这六个字搭配到一起,文艺得不像理工男能说得出口的话。
确实也不是他亲口说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编进“北回归线”的那道密语……
她解开了。
*
心绪杂乱之即,车窗被人敲了几下。
林柏楠向外望去——
来人只露出了半个脑袋,紧接着,驾驶室的门被拉开,只见付子聪哭丧着脸大声嚎叫:“老大,救命啊!我回不去家了,我被拒载了!”
“又?”
“对啊!老大,你听我说!我老老实实提前在电话里给网约车师傅说明了我的身体状况,结果人家一听我坐轮椅还喝了酒,就无情地取消了订单!”情绪激动,加上酒劲上头,付子聪说话大舌头,“不止一个这样,三个啊!我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老大,还好你没走,不然我要露宿街头了!呜呜呜……”
都2020年了,居然还有拒绝残障人士搭乘的情况发生。
林柏楠面色不悦,用拇指向后指汽车后排,淡淡道:“上来吧,第四个司机不会拒载你。”
他放下手机,开启后备箱门,挤了挤嘴角:“别装了,光打雷不下雨,嚎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
转瞬,付子聪向下咧的嘴变成了向上扬。
把轮椅装进后备箱,单脚跳了过来,付子聪坐在后排,关上车门,明快地说:“老大,咱们不顺路,你把我送地铁站就行。”
“送你到家吧,别等会儿又鬼哭狼嚎说没坐上地铁。”林柏楠启动发动机,降下车窗,右手握着加装的手柄,推油门或拉刹车,左手操控方向盘。
他暂时不想回家,或许兜兜风,夏夜晚风能将他簇成一团的情绪吹得松散一点。
*
汽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汇入了主干道,九点多S市的道路稍稍拥堵,林柏楠低速跟着前一辆车。
这时,付子聪猛不丁地问起:“老大,老实交代!Sunny小姐姐是你的前女友吗?”
“……”林柏楠立时僵住,瞳孔慌乱地震荡了一下,继而,他简洁地回答道,“不是。”
“哦——”付子聪猛拍大腿,抖着食指,一副分外确信的模样,“我懂了!那一定是前前女友了,准没错吧?”
林柏楠语塞:“……”
付子聪抱头大叫,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啊?!不是吧?难道是前前前女友?”
林柏楠不予理会:“……”
付子聪惊得酒醒了大半,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推测,咕嚷道:“妈呀老大,看不出你还挺风流!人家还是个母胎单身呢,你的感情史都已经这么丰富了……”
从中央后视镜中睨了付子聪一眼,林柏楠没精打采地敷衍:“不是前任,没特殊关系。”
“哎——”付子聪一脸“你少来骗我”的表情,“老大,我可不是迟钝的钢铁直男!就Sunny小姐姐对你那剑拔弩张、笑里藏刀的态度,你们不是前任,就是仇人……”
自己把自己说愣了,付子聪歪了歪脖子,惊叹道:“……好像没区别?”
不想再掰扯了,林柏楠望灯火通明的路,眸光似暗夜深沉。
像是在对付子聪叙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轻声答:“她是一个曾经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现在……”
他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她是和我不会再有交集、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和联系的人。”
“亲爱的老大,你的嘴很不诚实!”付子聪一语道破,边咋舌边摇头,“说什么‘曾经’很重要?我看现在也是!老大你知道吗?我今天头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强装淡定的表情。汇报、观摩、答辩、比赛这么紧张的场合你都气定神闲的,可Sunny小姐姐坐你身边之后,你整个气场都压缩了!”
付子聪没心没肺地哈哈笑:“哈哈哈!你明显心虚了!你还偷偷数了Sunny小姐姐喝了多少杯酒!”
林柏楠无法反驳,但嘴硬得不得了:“嘁,搞笑,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你是我的偶像,我当然对你了如指掌!事实证明,似乎的确是这样的。”付子聪努嘴,手扒着驾驶座座椅,伸头过来,在林柏楠的脸旁边说,“老大,你尽管放心好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粉丝兼小弟,我付子聪绝对守口如瓶!你和Sunny小姐姐间存在爱恨纠葛这件事,我半个字也不向别人透露!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也义不容辞!”
说罢,付子聪举手发誓,还打了个酒嗝:“嗝——”
“……”林柏楠避开脸,紧急闭气,一脸嫌弃,等酒臭味散去他才开口,“付子聪,恭喜你获得了面试新工作的机会,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别啊!老大!”付子聪双手合十,脸皱巴巴的,哈巴狗见了都以为遇到小伙伴了,“我从现在……不对!我从一分钟后起就不再说话了,我请……不对!老大,我陪你喝酒成吗?”
林柏楠专心开车:“……”
付子聪坐回座椅,笑呵呵道:“老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哦。但咱俩都喝酒……那谁来开车?全S市都不一定找得到一个C5代驾。”
这一点林柏楠倒不担心,他还真认识一个既会开普通汽车,又能驾驭“全手动”汽车的人。不过那人近期需要上镜,正在进行严格的身材管理,他也算当下炙手可热的男模了,千万双眼睛盯着他呢,暂时喝不了酒。
“找得到,你见过他。”戴上车用蓝牙耳机,林柏楠播出电话,待对面的人接通后,他没什么语调地说道,“阿耀,在哪儿?请你喝……蛋白粉。”
*
从酒吧出来,夜色正浓。
酩酊的林柏楠也不忘抗拒“公主抱”,荣耀只好以扛麻袋的姿势把他塞进了汽车后排,系上安全带。
付子聪在副驾驶座坐下,荣耀熟练地将两人的轮椅拆卸,放进后备箱,上了驾驶座。
启动引擎,荣耀想起来个事儿:“聪儿,你面前的储物盒里有林大神的驾照和汽车改装合格证,你找出来。我只有C1的,考不了C5的,等会儿要是碰见交警了,把这些证件都拿给他看,再说明一下情况应该没什么问题。”
付子聪马上办事,弹开储物盒找出了驾照和合格证,而就在这两样的下面,扔着一本护照。
“老大!“付子聪的眉毛当场打了个中国结,转身向后叫喊,“这是什么!你要出国了?国外的公司挖你?不要啊!老大你不要丢下我!”
林柏楠微抬眼皮,目光在那本护照上蜻蜓点水而过,过往的画面好似沉渣泛起,一时间难以再次沉淀。
把歪歪扭扭的双腿摆好,俄而,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旧的,打算丢了。”
付子聪抚了抚小心脏,刚准备翻开瞅两眼,老大的护照照片是不是和本人一样帅气逼人……
“别偷看。”老大发话。
“……吼吼,被发现啦!”付子聪吐了吐舌头,想也没想,就顺手把护照丢进了车门自带的储物格里。
*
时间匆匆逝去,日历上又划去了一周。
最近,项目《会长大的喜欢》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唐贝拉的团队制定好了第一版营销策划方案,流程基本固定,但细枝末节随机应变,随时根据嘉宾们的表现进行打磨和修改。几个海外社交平台也注册并认证好了节目的官方账号,预热宣发由袁晴遥全权负责。
这一周,付子聪带着六十杯咖啡前来拍摄场探班,穿着他的高科技假肢,炫耀了一波。
袁晴遥在会展中心无意中碰见过林柏楠三次:他要么对她视若无睹,径直从她身边驶过;要么对她避之不及,掉转方向,离着十万八千里也要避开她。
一言以蔽之——
他和她划清界限了。
周六上午,袁晴遥忙中偷闲,打包好行李,办理完退房,又跟唐贝拉知会了一声,准备从酒店搬去何韵来替她找的房子了。东西不多,两个32寸行李箱和一个登机箱。
何韵来和荣耀来酒店接她。
虽说袁晴遥在英国生活了七年,但她和中学时代的老友们并未完全疏远。
暑假回国,她会约着见见面;返回英国,她时常隔着七小时的时差和他们谈天说地,还没聊尽兴呢,一方头顶上的天空就铺开了浓厚的夜幕,钟表的时针指向凌晨时分,于是,只得话题存档,下次再接着聊。
张莹毕业后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如今在小学当数学老师,经介绍相亲,和X市的一名公务员结了婚,是他们当中第一个步入婚姻殿堂的人。
周明娜和吴哲在大三的时候就分手了。人见识到了更为广袤的世界,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周明娜想要飞得更高更远,考了G省的研究生,打算毕业后留在G省发展,等积累够了创业资金她要自己当老板。
而吴哲偏向于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不需要大富大贵,舒心安稳就好,便回X市找了份国企的工作。俩人分手分得和谐体面,互相尊重,互相成全,互相祝福,还是见了面会笑着寒暄近况的朋友。
何韵来和荣耀这些年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终于定了下来。何韵来跟何妈妈取经,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一个是轻熟风格的女装,一个是独特时尚的潮牌。荣耀则利用身高和外形优势做起了模特,是男模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夫妻档”齐上阵,荣耀是何韵来潮牌的“御用”模特。
上了车,荣耀负责开车。
何韵来和袁晴遥坐在后排,每路过一个标志性建筑物,何韵来都充当导游兴冲冲地介绍,提议:“遥遥,在英国由你带路,回国了就换我带你浪。这七年国内变化蛮大的,等你忙完了手头的节目,先别急着找工作,你履历那么优秀,不愁大企业不要你,咱们两个先游山玩水三个月再说!”
袁晴遥正有此意:“好呀!到时候我还要回一趟X市,好久没见爸妈和奶奶了,很想他们。”
何韵来点点头:“我陪你一起,我也很久没拜访过叔叔阿姨和奶奶她老人家了。”
一言一语中,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
兼具古典和现代风格的楼栋矗立在林茂绿凝之中,如诗如画。人行道上,成群结队的年轻面庞捧着书籍、背着书包穿梭其中,举手投足间尽显朝气蓬勃、风华正茂。
导航提醒行车将至,而何韵来还在袁晴遥耳边说个不停,话多得有些不正常。
有顷,车子绕进了一所外装阔气的小区,从正门闸口进入,拐了几个弯停在了一栋楼前。
荣耀把行李箱卸下,三人上了电梯。
刷了门禁卡,电梯的按键面板自动显示楼层“6”。
何韵来扭头冲袁晴遥说:“遥遥,你家在6楼04户,特别好的户型,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哈哈……一百二十几平,三室一厅,南北通透,足够你一个人撒开了住。”
袁晴遥挽住何韵来的手臂,稍稍用力一挤:“韵来,我不是一个人住啦!我男朋友回国了,他人已经在飞机上了,他回来之后我们自然住一起。”
满脸写着“我不同意”,何韵来郑重其事地问:“遥遥,我算不算你的娘家人?”
“算呀。”
“阿耀算不算?”
“算吧。”
“那就对了!”
“对什么?”
“那个坞小伙入得了你娘家人的法眼才有资格和你在一起,我和阿耀是第一关!”何韵来言辞板正,比了个“1”的手势,“他过得了我们这一关,我才能放心让你和他在一起。”
“韵来,别这么气势汹汹。”袁晴遥眸子盯着紧闭的电梯门,神色有些迷惘,像是陷入回忆,又像是自我洗脑,她低喃道,“南飞他很好,他好的时候对我很好,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会和他在一起的。”
“……”
“……”
何韵来和荣耀对望一眼,没接话。
*
新家用品齐全,何韵来还提前找保洁来做了全屋的深层清洁,并不需要卫生大扫除。大致整理了一下带来的行李,三人在家里点了外卖。
下午,袁晴遥去机场接坞南飞,考虑到周末路上塞车,他们提前很久便出了门。
那天,很不巧,通往机场的路发生了车祸,封闭了一个道,导致车辆挤成了一疙瘩,水泄不通。
三人快马加鞭赶到机场的接机口时,离坞南飞乘坐的航班的抵达时间晚了将近一小时,他们在出口处没见到坞南飞的身影,绕着大厅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期间,袁晴遥给坞南飞国内的手机号拨打了十六个电话,全部被轧断,她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作弄她接机迟到了。
直到第十七个电话拨出,他接起,不听她解释,恣意的声音从听筒透出来:“来找我。”
她紧张得直吞口水:“南飞,你在哪呀?”
“到达大厅。”
“我知道,在大厅哪里?周边有什么标志物吗?”
“我说了,来找我。”
“可是,南飞,这里很大,不容易找……”
“少废话。”
“……”
“快点,找不到要你好看。”
第107章 那个男人
没办法, 袁晴遥给何韵来和荣耀发了坞南飞的照片,三人分头在偌大的机场寻找。
最终,荣耀先一步发现了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男人正坐在星巴克最隐蔽的座位上, 背朝门的方向。
他上身是一件黑灰色的街头风格的扎染印花衬衫, 腿上是一条黑色的工装长裤, 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品咖啡,全然不把找他找得焦头烂额的袁晴遥放心上。
荣耀上前打招呼:“请问……是坞南飞吗?”
闻声, 男人正眼瞧了荣耀一眼,他一只手向后搭在椅背上, 懒散地问:“你谁?”
狭长锐利的丹凤眼,细而不小,眼尾平滑又略微上翘, 鼻子俊俏笔挺, 脸型是偏细瘦那一挂的。
他左耳打了两个耳骨钉,佩戴一个银色的骷髅头和一个黑色的十字剑,跟那对耳饰一样,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危险的邪气。
看清了男人的打扮和神态,荣耀依稀心生反感, 讲明来意:“我是袁晴遥的朋友。抱歉, 今天路上堵车,我们来晚了, 就兵分三路找你……你等很久了吧?”
“……”
坞南飞不作声,眸子一点一点移动,从头到脚打量荣耀。
荣耀对坞南飞的第一印象极差, 但毕竟他们迟到在先, 便好声好气地说:“我带你去跟袁晴遥会和吧,就约在停车场入口见, 反正到时候都要经过那儿,方便……”
“不要。”坞南飞硬生生地插断了荣耀的话,抿口咖啡,坐得更稳更沉,他食指指尖点点地面,挑起一侧的嘴角,“告诉她,让她来这儿找我,现在、马上、立即。”
话毕,他刷手机,不再分给荣耀半个眼神:“别和我坐一桌,我不喜欢我的小甜心身边有别的男人。”
“……”荣耀作呕,吃了屎一样,他去到店门口给袁晴遥打了通电话,告知他已经找到坞南飞了,并说清楚了具体的位置,让她尽快过来。
几分钟后,袁晴遥拉着何韵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
袁晴遥直直冲进星巴克店内,急到只和荣耀眼神草草地碰撞了一下,就小跑步朝着荣耀描述的角落赶去。
仅此一瞥,荣耀在那张小圆脸上读出了害怕……
难以接受让荣耀的嘴巴微张,怒火蹿升,他牵起何韵来的手快步跟在袁晴遥身后。
而坞南飞在看见袁晴遥后慢悠悠站了起来,展开双臂,嘴角向上飞扬,笑容却不带丝毫和善的温度,弯得像一把镰刀:“我的小甜心,想我了吗?”
“想……”袁晴遥乖顺地投入坞南飞的怀中,被他狠狠地用双臂箍了一下,吃痛但不敢言。
她仰头看他,声音裹着谄媚:“南飞,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提前很久就出发了,可是路上比平时堵,就给耽误了……对不起,我应该再早一点出门的,是我没考虑周到,真的对不起!你别生气好不好?”
“看你的表现。”坞南飞满意地俯视袁晴遥,下巴往旁侧一指,迈开长腿往店外走去。
袁晴遥心领神会,屁颠屁颠地去拿坞南飞的32寸行李箱和又大又沉的双肩包,小小的身板努力地跟上他的大步,用媚悦的声音询问:“南飞,你饿不饿?那两位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吃江浙菜好不……”
“喂——”
愠怒的一声低吼。
袁晴遥手中的行李被荣耀接了过去,他另一只手拦住坞南飞,怒火烧到喉咙:“姓坞的,你一个大男人没手没脚?行李需要女朋友来拿?”
“手脚啊……”坞南飞无赖地抖抖手,抬抬脚,咧着嘴叫嚣,“我好像很齐全。但是我家的小甜心就喜欢摇着尾巴围着我转圈圈啊转圈圈,怎么办?”
他扬起下颚,凑到荣耀的耳边戏笑:“要我教你吗?如何调教驯化女朋友?呵——”
“……你!”
“阿耀!”
眼看荣耀拳头硬了,何韵来急忙出面制止,她握住荣耀的手,眉头拧成了结。
她渴盼袁晴遥给他们一丝求助的信号,然而袁晴遥的反应像是理所应当一样,甚至推辞荣耀帮忙拿行李的好意,表示要自己出力。
“……”
“……”
何韵来和荣耀对眼前的情景感到不可置信。
坞南飞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一把搂过袁晴遥,也不管力道轻重。
他弹了弹舌,笑容愈发不可一世,对着眼中喷火的荣耀无比轻浮地说:“看我干嘛?也臣服于老子了?要不……咱们四个一起玩玩?”
何韵来气到嘴唇打颤:“……?!”
荣耀骨节抻力到泛白,公共场合下,他不能动手,死命压住了想要揍坞南飞揍到他跪地求饶的冲动,冷笑道:“见了新物种,难免多看两眼。”
坞南飞耸肩,看起来懒得计较,绕开挡路的荣耀和何韵来,他大声说:“小甜心,才一个行李箱而已,别表现得拿不动好像我欺负你似的。告诉你的朋友,我欺负你了吗?”
“没有。”
“对嘛,再说一遍。”
“没有。”
“行李重吗?”
“不重。”
“拿得开心吗?”
“开心。”
“乖——”表扬了一句,坞南飞话锋一转,“还有,我不喜欢你和别的男的坐一桌吃饭。我不在的时候就算了,但以后只许和我一个异性一起吃饭,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真乖。”坞南飞语间暂歇,回头狞视荣耀和何韵来,对袁晴遥坏笑着开口,“转告你的那两位朋友,不需要送我们回家,也识趣点别跟上来。”
“不行!不许你带遥遥走!”何韵来抓住袁晴遥的手腕,一双眼红得滴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骂道,“给我滚蛋,我信不过你!流里流气的痞子!”
“哟——”坞南飞饶有兴致地细瞧何韵来,而后,表情变得不屑一顾,嗓音阴沉,“有几分姿色就能跟老子大呼小叫了?老子不喜欢脾气烈的,会骂人的更不喜欢。小甜心,你自己决定吧,要我还是要她,你知道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惹我生气是什么后果。”
说罢,坞南飞毫无后顾之忧,先行一步,仿佛压根不担心袁晴遥不会跟上来,而她看走远的他,又看老朋友,面露难色,明摆着无法取舍。
何韵来奔溃地大喊:“遥遥!你在犹豫什么!”
袁晴遥难过地嗫喏:“我不能惹南飞生气……”
“就惹他生气了,怎么了?他能怎么着啊?”
“不行的……”
“凭什么怕他!你跟我走!跟我回去!”
“韵来……”
“遥遥,我们保护你啊!别跟他走!”
“对不起……”
“那我们跟你走!行吗?”
“韵来,别这样……”
“他算什么东西啊!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终了,袁晴遥给了何韵来和荣耀一个充满歉意又依依不舍的眼神,拨开何韵来的手,低眉敛首地拖着行李,随坞南飞的步伐没入了拥挤的人流……
一切始料未及。
僵在原地的何韵来和荣耀犹如遭到晴天霹雳。
尤其是何韵来,她没有不切实际地幻想过袁晴遥能遇见一个比林柏楠更从一而终爱她的人,但至少、最少、起码要有林柏楠一半关心她、宠爱她才行啊!
还没消化这惊人的事实,一条消息发到了何韵来的手机。
是袁晴遥的语音,还夹杂着喘气声:【韵来……呼……谢谢你和阿耀今天送我来机场。你们别跟来了,我和南飞打车回去就好,新家地址我记得,不用……呼……担心我。南飞他其实不是那么恶劣的人,他好的时候挺好的,他并没有……呼……凡事都使唤我,真的。他今天口气不好是因为坐飞机坐累了又等了一小时,我替……呼……南飞向你们道歉,对不起啊!韵来,我们最近先别见面了,我陪陪南飞,他刚回国,一时间适应不过来。好啦,不说了,你们路上小心,慢点开车哦。】
“……”
听完语音的何韵来从头凉到脚,她按住说话:【袁晴遥!你怎么回事啊!什么叫‘他好的时候挺好的’?那他不好的时候呢?你疯了?你被他蛊惑了吗?啊?!】
出离的愤怒让她嘶喊,她又发了一条:【那坞南飞不好的时候是怎么待你的?你告诉我啊!我要疯了!遥遥,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他威胁你了?你跟我说,拜托你告诉我,我赴汤蹈火也会帮你的啊!】
等不到回应,又不敢轻举妄动,她急火攻心:【你在英国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没听你说起过不愉快的事,我以为你过得很舒心很快乐。坞南飞不是个好货色,快点跟他分手!他有什么好让你着迷的?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清醒一点,你被人深爱过,你忘了被爱是什么样子……】
话未说完,荣耀拿开了何韵来的手机,面色凝重地摇头:“还是别在语音上说了,万一被姓坞的听见了什么火星子,他被点着了撒气在小不点身上……”
何韵来垂下手,头埋在荣耀的胸膛:“林柏楠身体那么不方便也没让遥遥费劲地拿过什么,就算有过一两次,他也会动作慢慢的好让遥遥轻松跟上自己。遥遥不记得有人帮她抱新书、拿书包、尊重她并且对她呵护有加了吗?”
又恨又无奈,再结合近些日子袁晴遥反常的状态和举动,何韵来的语气冒火:“都是林柏楠那些话给害的!是他把遥遥害得精神失常了!”
虽然荣耀站在林柏楠这一边,但不得不承认,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原因。
温室里的花朵,被保护得太好了,事事顺遂如愿的隐患便是经不起风浪,心理素质和承受能力较差,任何一个小挫折都可能酿成大创伤……
这样想着,他不禁叹气:“坏了,或许适得其反,为了保护她却反而害了她。林大神……闯大祸了。”
*
天色渐晚,半明半暗的暮色占据了天际。
出租车停在了小区的正门口,司机师傅帮忙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袁晴遥自觉地把大背包搁在行李箱上,连背包带箱子一起往新家拉,走在前面带路。
坞南飞则手插口袋,优哉游哉地一边跟在袁晴遥的身后,一边欣赏靓丽的园林绿化。
走到新家所在的楼栋前,袁晴遥脚步冻结——
大约五米开外的地方,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俯身低头,在一辆辆汽车车底寻找着什么。
他动作娴熟,嘴里重复轻唤“狐狸”,向下耷拉的小鹿眼写满了心不在焉。
他貌似刚从公司回家,黑色背包还挂在轮椅的手推柄上,那是他出门在外才会携带的东西。休闲衬衣淡蓝如碧空,干净清新得宛如夏日晴天铺上了他的身。
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一直没有抬头,金色余晖将他的影子拖长,长到……
来到了她的脚下。
“汪汪——”
犬吠声从草丛蹿出,几乎同时,一只雪白的银狐犬飞扑到了林柏楠的腿上。
他脖子后缩,抓了抓它蓬松如棉的毛,裤子被踩出了泥爪印,但他并没有赶它下去。
他一只手揽着它,一只手缓缓推动手推圈,抬起眸子看路……
下一瞬,不加修饰的讶然掠过他的眼底。
四目相对——
他注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怔愣出神。
她明眸缩紧,用力瞪着的眸子无言诉述出了对他的恨与怨,横跨一步,贴近刚刚迈步过来的坞南飞,小细胳膊蹭上坞南飞的衣袖,不用言说的亲密彰显。
“啊!可算找到你了!我的狐狸小宝贝!”
恰时,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踩着拖鞋小跑过来,一把抱起了银狐犬。
女人顺直的头发及腰,高挑婀娜,面容姣好,虽素面朝天但眉目间妩媚又知性,让人过目难忘。
她穿着随性的居家长裙,一看便知是这里的住户,晚餐后下楼遛狗了。
热烈地抱着银狐犬亲亲贴贴,她不顾狗狗欲哭无泪的反抗,胯部顶一下林柏楠的手臂:“我最亲爱的阿楠,今天又是你先我一步找到‘狐狸’了,这小子怎么和人家一样就喜欢黏着你呢?”
她笑得千娇百媚。
二对二,面面相望。
夕光斜斜倾覆,齐线地缝将四人两两分割。
第108章 真假关系
“你住这里?”袁晴遥率先开口。
语气不善, 连林某人的名字都懒得加。
“……”醒过神来,林柏楠的视线移到了袁晴遥手中的超大号行李箱,有她半个身子高了。
他又看了她身后的高个子男人一眼, 然后, 状似从容地驶向单元门, 对女人唤了声:“走吧,回家。”
女人也发现了袁晴遥和坞南飞。
匆匆一瞥, 她继续给银狐犬顺毛,眼神在他们身上暗暗打转, 片时,她抱着狗跟随林柏楠进入了楼内。
“嘁——”坞南飞讥讽道,“哪有人给自家狗起名叫‘狐狸’的?脑子有病, 品味有够差的。”
他朝袁晴遥摊开手心, 没好气地抖了抖,大着嗓门责备:“愣着干嘛?带路啊!哪一栋?钥匙呢?”
袁晴遥赶忙从口袋摸出钥匙,放在坞南飞手里,指向林柏楠和女人刚刚进去的那扇门,细声细气地说:“南飞, 就是那一栋, 门还没关上,我们快点进去吧。”
将钥匙环套在小指, 坞南飞边迈八字步,边吊儿郎当地甩着钥匙去到了电梯间。
袁晴遥在他后面活脱脱一个奴隶,推着他的行李箱上斜坡、过门槛、拐弯, 东磕西撞的。
电梯口, 林柏楠和女人在等电梯,他瞥见袁晴遥和她男朋友也进来了, 再次吃了一惊,但明面上云淡风轻。
“叮——”
电梯到层。
坞南飞自顾自走进去,脸色莫名阴郁。他站着一动不动,有带大件的柔弱女性和坐轮椅的弱势群体,不搭把手就算了,也不帮忙按住开门按钮。
女人把银狐犬换到一边的手上,另一边的手帮袁晴遥把行李推进了电梯,她眼睛镶在地上,客气地说:“你们……先坐吧,估计坐不下,我们等下一趟。”
就这样,袁晴遥和坞南飞先上了楼。
当电梯显示停在了6层时,林柏楠找不到词汇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某个CP粉头当真在不遗余力地制造“机会”,如果没猜错的话,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前方等他……
随后,林柏楠和女人也上了楼。
6楼的楼道内,四人再次相遇——
604户,坞南飞和袁晴遥正在门外录入指纹密码;
601户,林柏楠食指对准门锁识别器,“咔嚓”一下打开了门,他没遮拦、没避讳、没惊讶,淡定地划着轮椅回了家,又十分自然地拉了一下女人的手。
而女人冲袁晴遥讪讪地笑了笑,握紧林柏楠的手,后脚跟随他进了屋。
“砰——”
林柏楠关了门。
关门声之干净利落到绝情。
“……”
“……”
袁晴遥和坞南飞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他们和他们住对门。
倏地,坞南飞笑得像个神经病,肩膀簌簌地震颤,嘴角往耳根爬却不出声响。
他钳住袁晴遥的手腕,眼神极具压迫性:“旧爱有了新欢,感觉如何?”
“南飞……”
“MD,老子现在更不爽了!”不管袁晴遥痛到皱眉的反应,坞南飞将她“咚”一声抵在门上!
他双手钳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其禁锢,低哑的气声喷上她满是惊恐的脸:“所以,我亲爱的小甜心,你要再乖一点。我这人天生脾气差,教训人是我最擅长的事,五十二分零二十八秒,你居然让我等了那么久,我会……”
解开一只手,他捏住她的下巴,眼里灼动的兴味令人惧怕:“舒舒服服地惩罚你。”
*
彼时,对面的林家内。
玄关处,林柏楠从运动轮椅挪上了家用轮椅,俯身拿起拖鞋,用手捞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正准备脱掉高帮板鞋时,脚却不听话地掉了下去。
准备再穿一次,拖鞋从他手中滑了出去,滚到女人脚下,他伸手去够,她身子一转,无意识踢开了拖鞋,再一次胡乱动弹,一脚踩上他的拖鞋……
烦躁油然而生,他环抱双臂,冲着扒在猫眼偷窥对门一举一动的女人说:“这就是你来蹭饭的态度?”
“等等——”
“……”
“算了……”少时,女人放弃了通过猫眼观察,神色略有异样的落寞。
转瞬,她后知后觉发觉脚下踏着林柏楠的拖鞋,还是她的鞋底踩着他的鞋面,急吼吼地抬起脚:“呀!抱歉!哈哈!跟我亲爱的阿楠一样,我做什么事也都很一心一意。”
林柏楠一阵恶寒,潦草换好拖鞋,无比嫌弃地摇着轮椅飞速离开女人的身边。
来到冰箱前,他拿出预备的食材,搁在腿上带进了厨房,洗了五遍手,毕竟……
摸了狗还牵了其他女性的手。
洗完手,他将菜清洗干净,取出菜板和菜刀,利落地切起菜来。
刀起刀落,刀工精湛,节奏急促而规律,可一个不留神,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几滴鲜血顿时飞溅,他默默盯着溢血的刀口,思潮起伏……
逞什么能?
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瞧见他的手划破了,女人把怀里的银狐犬放在地上,挣开束缚的狗狗汪汪叫着撒欢乱跑。
她洗干净手,拿来生理盐水和创口贴,一边冲洗他的伤口,一边悠悠问道:“长大了,会玩伎俩了?你这是无中生有还是欲擒故纵?”
林柏楠心神不定地回应:“我又不是你,擅长玩爱情游戏把男人耍得团团转。”
女人给他缠上创口贴,恨铁不成钢地碎碎念:“虽然吧,爱情这玩意儿我戒了,但冒充一下你的女朋友还是可以的,真刺激!反正遥遥和……没认出来我。酬劳就……让我点菜一个月,我吃什么你做什么!你说说你,遥遥都交男朋友了,你连个能假扮你女朋友的异性朋友都没有,原来现在网上的‘出租女友’真的有市场啊!目标群体就是你这种不近女色的工作狂宅男……”
“能不能堵住你的嘴?”林柏楠在水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丢给女人,心里浮躁,“林知雁——”
笑嘻嘻地接住苹果,林知雁张开血盆大口啃了一块,含混不清地应答:“唔……真脆真甜!姐姐我亲爱的阿楠小堂弟,咱们晚上点外卖吧?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掏钱。”
林知雁伸出手猜拳。
“我请。你选吃什么,我付款。”林柏楠不再多话,径自来到餐桌前停下,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忙工作。
再次闯入他世界的那个女孩,和她那个绝非善茬的男朋友,让他心如乱麻。
他的眼神不受控地飘向猫眼……
不许看。
不许想。
不许好奇。
他给自己下诫。
注意力试着聚焦在电脑屏幕,想用工作来填满全部的心思和精力,反正技术峰会在即,沉迷于工作也算心安理得。
没关系……
要冷静……
别瞎操心……
何韵来、荣耀、姜珠语、叔叔阿姨袁奶奶等等等等,一大帮人会劝她远离那个男人的,那个一点儿也不体贴、没修养、自大怪异又不三不四的男人……
越甄别越心焦。
又开始被架在火上烤。
他手扶额头,深深闭眼,往事在记忆匣子里被翻了出来。
*
这不是林柏楠第一次见坞南飞——
大四那年圣诞节前的某个下午,林柏楠没课,正坐在客厅的大餐桌前忙活,手机铃声忽而响起,他定睛一看,竟是来电显示地区为“英国”的一通电话。
“……”
他不该接的,可是手不能自已地按下了接听键。
之后的几分钟,他被痛骂一番。
昔日那甜软温柔的声线变得声嘶力竭。
他静静听她骂他,确定她骂够了、骂痛快了,才佯装冷漠地说了句“别再打来了”。
那些个伤人的禁忌词汇是无形的刀刃将他凌迟,但刽子手是她……
再鲜血淋漓他也认了。
结束通话,他继续手上的活——
用高精度尺再度测量转换螺纹的上口直径,确保“二合一接头”能完美匹配龙头口径。配上卡扣、硅胶垫片等,一个全铜材质的双孔连接器就完工了,一孔安装在冷水龙头,一孔安装在热水龙头,温水就诞生了。
那是林柏楠第一次给袁晴遥做连接器。
当得知同专业的姜珠语去到英国曼大做交换生了,他居然有一丝兴奋,破天荒主动联系了异性,聊的还不是专业方面的事,甚至跟姜珠语聊了好几次。
从姜珠语口中,他得知学校公寓洗手池的奇葩设计。姜珠语说她买不到类似连接器这种工具,问了一个在曼城待了快四年的中国女生,女生说没见过这种东西,而且英国的人工费高昂,装一个连接器不划算。姜珠语便询问他方不方便从国内寄两个,并测量了龙口口径报给他。
他说好,但别告诉任何人是谁制作的,做好后邮寄给姜珠语,此后的每一次都一样。
就当做是这温水代替他作伴在她的身旁。
闲聊中,姜珠语提了几嘴那个女生,说和林柏楠是老乡,长得特别可爱,性格开朗温和,她们在摄影社认识的。
这不算新鲜消息,有关袁晴遥的近况,何韵来会三不五时地同步给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知晓。
何韵来每年冬天跑去英国玩,还发袁晴遥的照片给他看,但袁晴遥并不情愿了解现在的他,何韵来偶然提及了,她会迅速转移话题。
何韵来告知他,袁晴遥生活照旧,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但那通电话让他的心悬在半空……
她从来不是个言辞激烈的人,更不会用言语伤害谁,她那么口无遮拦,除了记恨他、对他泄愤之外,会不会还遇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糟心事?
于是,林柏楠联系蒋玲陪同,母子二人办理了英国签证,光飞机就坐了十五个小时,不算候机、转机、坐车这些零零散散但也不可小视的时间。
他忍着身体上的万般不适,不辞艰辛,远赴曼城,落地当晚,不出意料,他发起了高烧,一烧就是三天。
待体温趋于正常,他着手打听袁晴遥所读专业所在的街区、楼栋和上课时间。
那时是1月中旬,J大放寒假,而曼大新学期伊始。
冬季的英国寒风凛冽,他坐在她上课下课会途径的路上的咖啡店内,找个隐秘但看得见外面的靠窗位置,待六七个小时,喝三四杯饮品,只为了用目光接她上下学——
他看她有两次快迟到了,在上班高峰期拥挤的人潮中狂奔向教学楼,手里攥一个面包,她没来得及吃早餐;
他看她从复古欧式建筑楼中背着书包出来,冷得紧了紧围巾,戴上毛绒绒的渔夫帽,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小小的身影逐渐脱离他的视野;
他看她偶尔在风雨交加的天气被狂风吹得撑不稳雨伞,跑到屋檐下避雨,雨若长时间不停,她则从包里掏出一件透明雨衣,穿在身上,收起雨伞,扎进雨帘里;
他看她下课后,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走进附近的甜品店,过一两个小时出来,手里拎一个外带的蛋糕盒子,她还是喜欢吃甜口的点心,不喜欢光临苦口的咖啡店;
他也曾看到一辆车停在她的面前,她甜甜地笑着上了车的副驾驶座,虽有点模糊,但车窗映出开车的男人正是坞南飞,那张扬不羁的气质和现在一模一样。
没有任何失恋的消沉情绪,他吊着的心款款落地。
正如何韵来所言,袁晴遥过着平淡又多彩的留学生活。
她能接受她的身边出现新的异性,并乐在其中,就表明他带给她的伤害没有到达不可磨灭的程度……
她过得不错,是他多心了。
想不到某年某月某天,他会以这种冲动的方式静悄悄地参与她的生活。
他还是那么游刃有余,在最近又最远的距离,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爱她。
他也真的很擅长透过窗户秘而不露地凝望她,从前,在教学楼的楼上看她上体育课和活动课,如今,在一街之隔的咖啡店里看她生动鲜活地路过……
一看就是二十二天。
从前,她没有注意。
如今,依旧没察觉。
2月初,林柏楠和蒋玲返回国内,回到X市过年。
一整个春节林柏楠都病怏怏的,长途跋涉着实吃不消,低烧发了一星期,但是,他的心安定了下来。
第109章 极与极
林知雁盘腿坐在沙发上, 吃苹果吃得咔咔脆响,点好了外卖,她选择“找人付”, 毫不客气地分享给了林柏楠:“选好了, 多谢款待哟, 亲爱的弟弟。”
话毕,她还露香肩、抛媚眼。
林柏楠无法直视, 感觉自己要长针眼了,付了款, 呛她一句:“你现在太像个女人了,挤眉弄眼的更像流氓,患有面部抽搐症和异装癖的流氓。”
“谢谢夸奖, 小嘴真甜。”林知雁嬉皮笑脸, “对了,你的那个狂热追求者最近怎么没骚扰你?她可真有毅力,多少年了,还对你死缠烂打,啧啧。”
许是倒胃口, 林知雁干呕了一下:“她真是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你但膈应你。这些年靠近你的女生她都想方设法赶走, 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了。好说歹说她死活不放弃,辅导员介入了没效果, 警察来了但她又没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也管不了!你害她从楼梯上摔下去,都送医院住院了,她还誓不罢休……”
林知雁甚是同情林柏楠, 眼含怜悯的光:“亲爱的堂弟, 一朵超级烂桃花扣你头上了!”
“……”林柏楠内心的烦闷骤然攀升,嘴角下撇, “林知雁,你还真会给人心里添堵。”
讪笑一下,林知雁难得正经八百地教育道:“林柏楠,以后不许再做那种事,气到抓狂也不行,人家若真追究起来,你要负法律责任的!也不许再打退学重考的念头,反正万叶舒工作了,没那么多时间纠缠你,你给我好好完成学业!我会按照婶婶的吩咐睁大我的火眼金睛监督你,休想打歪主意!”
耳根子起茧了,林柏楠不耐烦地说:“嘁,我又没推万叶舒,是她自己摔下楼梯的……”
“你不在她下楼梯的时候叫住她,给她扔动了手脚的装血浆的黑气球,炸得她一身血,她能当场晕倒吗?”
“万圣节,大家不都这么玩?”
“少找借口!”
“暗中在别人毛巾藏刀片、水杯下迷药、造黄谣毁人清白,但就因为……”把话咽回喉咙,他一脸怒容,“她伤了不少人,她咎由自取,她活该。”
“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是她干的。”
“……”林柏楠很烦躁。
“好啦好啦——”林知雁卖萌,“你是我亲爱的堂弟,不许再意气用事,不许堵上你的未来和前程!”
“……”林柏楠捏捏鼻根,渐渐平复怒气,“林知雁,这两天住我这儿吧,你睡客房。还有,你家狐狸要是敢在我的沙发和床上大小便,你们……”
“死”字到了舌尖,又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都完蛋了。”
“哎呦呦,人家好害怕——”林知雁故作娇嗲,转瞬,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话说,阿楠,你不插手遥遥的新恋情?那个男人有点疯批,乖遥遥铁定降不住他。”
“降不降得住跟我有什么关系?”林柏楠斜眼看林知雁,嘴硬得堪比金刚石。
当年初见坞南飞时,他就看得出坞南飞并非文质彬彬之辈,但又不见得其人品不好。
此外,坞南飞每次开车来捎袁晴遥,他都没从她的神色中发现异样,她脸上的笑容是开心的,她和坞南飞应该相处得很融洽。
蓦然,林柏楠觉察出不对劲,小鹿眼微微眯起,望向林知雁的眼神中充满了审视意味:“你认识那个男的?”
“不认识,凭感觉猜的。我堂堂顶尖医科大学毕业的博士生兼三甲医院重点科室的主治医师,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怎么可能认识那种痞里痞气的男人!”林知雁大口咬苹果,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问道,“我……能看会儿电视吗?”
“静音。”林柏楠冷酷地回答。
“行吧。”林知雁嘴巴消停了。
“堂姐。”林柏楠罕见地这样称呼道,他淡然的脸上浮现出关怀的暖光,“正儿八经找个男朋友吧。解压的方式有千百种,别在灯红酒绿的场所鬼混了。”
轻轻颔首,林知雁应了句:“我知道。”
她话语的准头又朝向了林柏楠:“我接受了你的唠叨,你不得也听听我的话?复健多久没做过了?叔叔托人给你打点S市最好的康复医院,不用预约多方便啊!规定一周至少一次,但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你这些年一共去过几次?康复科引进了你们公司研发的外骨骼,你自己的‘孩子’哎!你倒好,你这个‘亲爹’竟然没用过几次,这像话吗?不去医院也行,你在家自行做康复训练也可以,但你那堆仪器是古董吗?落了一层灰!”
林柏楠漠不关心:“有什么用,我就这样了。”
听闻,林知雁气得锤胸脯:“再跟你提这个话题我是你孙女!也好,早死早超生!”
*
之后的十几分钟,两人默然不语,等待外卖送达。
林知雁盯着有画无声的电视机发呆,林柏楠审核着最新一代“外骨骼机器人”的终版展示片,技术峰会要用到,他整个人也不在状态。
乍然,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在对面的屋子响起。
按理说,小区的房子隔音良好,可是那异常的动静林柏楠和林知雁都听见了,俩人默然相视。
片刻,林知雁把吃了一半的苹果丢进垃圾桶,没太在意:“刚搬来估计在收拾东西吧!那男人看起来也不像个细心的人,打碎个锅碗瓢盆很正常。”
林柏楠将信将疑:“……”
他如今没有资格介入袁晴遥的生活,可又条件反射担忧碎片会不会也由她来捡?他催眠自己不要操心,而且她还怀恨在心,就算他好言相劝她也听不进。
工作是无法进行了,他悒闷地拿起手机扫几眼,才看见荣耀和何韵来二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何韵来的先搁一搁,十二条六十秒的语音,太啰里八嗦了,暂且没心情听。
荣耀的仅有寥落几句:【阿楠,小不点现在别提有多奇怪了,她仿佛……得了斯德哥尔摩?我不敢百分百断定,但她那个男朋友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好人。】
那晚……
林柏楠彻夜失眠。
*
早上十点半,袁晴遥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润色面向海外市场的营销方案,室内冷气开得还算足,但她的鼻尖渗出了一层汗珠,因为她正穿着长袖衬衫和牛仔长裤。
节目的拍摄进度已至三分之一,顺利的话,6月底就能播出第一集 了。唐贝拉计划国内外同步上线,将中文译为英语、俄语、日韩语等等语种。
目前已经敲定了翻译团队,把工作外包给了S市的一家口碑极佳的翻译公司。
这个桥梁是袁晴遥搭建的,乙方的老板算得上她的另一个妈妈——
正是蒋玲。
蒋玲本就是事业型女强人,解开了思想的枷锁,她在事业上大展拳脚,从最初只有七人的工作室,扩大到了如今拥有一百六十位员工的企业。
总公司于S市成立,在X市、K市和C市设立了分公司,涉猎领域拓展到了法律、财经、专利等,业务类型也更丰富了,包括笔译、口译和同传,涵盖30+种语言。
企业上过新闻,并不是有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只不过公司四分之一的员工是残疾人,肢体障碍、听力受损、视力欠佳,只要专业性无可挑剔,一概录用。
将心比心,蒋玲从不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残障的求职者,她了解他们在面临社会的拒绝时,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会是怎样一种凄凉的心情。
这些残障者,许多人在出意外之前,在各自的领域都有着不错的业绩。可因为残疾了,就被原公司辞退了,用来创造价值的大脑并没有受伤,可是世俗的眼光不假思索就将他们判为了“无用者”。所以,面对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们格外珍惜,以更高质量的成果来回馈蒋玲。
这不是慈善,强对弱、高对低的恩惠是慈善,他们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劳动关系,存在上下,但不基于健全与残障。
创业七年,蒋玲几头奔波,总体下来,她还是待在S市的时间长一些,因为林柏楠这些年接连不断地生着病,病都不致命,但损精气神。
蒋玲顾不上儿子的时候就叫林知雁帮忙关照一下,其余时间,她大多分给了林平尧。
家里的事多是林平尧在打理,他对此毫无怨言,对待妻子和儿子他一视同仁,都怀抱着豁达且祝愿的心态。他始终认为,爱一个人不该做折断TA翅膀的刽子手,不该做禁锢TA自由的牢笼,而要做承载TA凌云翱翔的风。
异地婚姻,变数增大,林平尧和蒋玲都在尽自己所能给予对方最大的安全感,他们都是从一而终且极具责任心的人,既然认定了彼此,就心无旁骛地相伴一生。
袁晴遥还曾在蒋玲X市的分公司里,亲眼看见林平尧拎着饭盒来送饭,每每想起那个画面,她都满心羡慕。
说来诡异——
她和蒋玲、林平尧的相处模式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暑假回国,实在想念蒋阿姨做的饭菜了就跑去林家蹭饭,边吃饭边听蒋阿姨当年赴英留学时的经历;吃完饭,和林叔叔一块儿去阳台浇浇花,唠唠嗑。
唯一的区别,是三人心照不宣地对于“林柏楠”绝口不提。
林柏楠是言出必行的大坏蛋!
说不和她见面,就真的没见过,暑假于他而言仿佛不存在,他一次也没回来!
*
如此一想,袁晴遥怨念加重,手指龙飞凤舞,节奏与力度之强,有如在键盘上跳了一段Popping。
突然,一只手轻柔地搭上了她的肩,她向斜上方看去,只见姜珠语站在她身边,微笑着小声问她:“遥遥,你忙吗?要不要去买杯咖……”
姜珠语手指堵住嘴,脸颊腾起一抹淡红:“我……我忘了你不爱喝咖啡,要不要去买杯奶茶或者果茶?”
“好呀!”袁晴遥欣然答应,摄制组和营销组在不同的办公室,她很高兴姜珠语来找她喝“早午茶”。
休眠电脑,起身将办公椅收进桌下,袁晴遥乐呵呵地挽起姜珠语的胳膊:“走吧,姜姜。我先陪你买咖啡,你再陪我买果茶。出了夏季限定多肉杨梅,我想尝尝!”
买好咖啡,袁晴遥与姜珠语在店内坐着等果茶出炉。
店内的空调温度适中,但每三五分钟就有人进进出出,小部分冷气逃逸了出去,她们还坐在门口的位置,等着等着,袁晴遥热得冒汗了。
姜珠语看着裹得严实的袁晴遥,心生疑问。6月中旬的S市不算太热,穿长袖长裤不足为奇,但是,袁晴遥前几日穿着清凉的小裙子还直喊热。
于是,她关切道:“遥遥,你怎么穿这么厚?生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袁晴遥摇摇头:“没有啊,这两天就想这么穿。”
说话间,店员喊号了,袁晴遥去领餐台拿了果茶回到座位。
出于礼节,她用纸巾擦掉嘴上的口红,不小心拭去了唇周的粉底,她全然不知,嘬着吸管美美地品尝。
此时,姜珠语留意到,袁晴遥嘴角有一小块青紫色的斑点,刚才被浓郁的口红和厚厚的底妆给盖住了。
越细瞧,越琢磨,越觉得怪异,姜珠语知道这样不礼貌,但还是坦直地发问:“遥遥,你的嘴怎么了?”
滞愣一瞬,袁晴遥明显慌了,忙不迭的,她左手半握拳抵在那一侧的嘴角边,手肘撑在桌面上,尽量自然地遮挡住那一小块青色的不明物,笑容勉强:“……哎呀!我……我前天脚一滑磕在餐桌上了,把嘴巴给磕坏了,哈哈。”
“……”
猛地,一个可怕的猜测撞进姜珠语的脑袋,她皱眉,不好直截了当地戳破,便迂回地说道:“遥遥,老实说,你和坞南飞在一起我很惊讶,我觉得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温和可爱,温暖善良,待人真诚不戒备,而坞南飞……”
苦恼该怎么形容,想了想,姜珠语开口:“我不是说他不好,我只是……只是认为他不合适你,或者说,遥遥,你……值得更好的男生。”
姜珠语和坞南飞接触过两次。
一次是大四那年的春节,袁晴遥邀请她去杜阿姨家过新春,她和坞南飞吃了年夜饭;一次是坞南飞接袁晴遥下课,顺道带她一同去逛街,结果车开到半道,他被一辆跑车超车,然后他莫名其妙就飙起车来,车速表嗖地一下画了个弧线荡到最右边,吓得她和袁晴遥哇哇大叫。
情绪化、敏感、易怒。
但凡和坞南飞打过交道,就不难总结出他的性格特征。所以,究竟怎么回事,袁晴遥大学期间一直不乏追求者,最终竟折在了这样的坞南飞的腰下?
姜珠语无法接受。在曼城的那一年,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上,她都受到了袁晴遥莫大的关照,因此,她发自内心想帮助袁晴遥早日脱离苦海。
正当她踌躇该如何劝说之时,袁晴遥坐直身体,十指交握,看着她的眼睛,率先说道:“姜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南飞他的确脾气差了点儿,但他平时对我挺好的……我只记得,也只想记得他对我好的样子。”
袁晴遥吞吞吐吐的,圆圆的大眼睛里埋着怅惘:“我也知道南飞他没有多好,可是,他所有的感情都给得很直白、很外放,他有话说话、不瞒着我,我很迟钝,不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而他不需要我去猜想、去揣测。他还会说星星那么多的甜言蜜语哄我开心,哪怕他只有一分喜欢我,我却能感受到十分……”
她眉目低垂,连换气间的停顿都染上了些许伤感的色调,伤伤地笑了笑,她呢喃:“姜姜,我只是想找一个……完全相反的人罢了。”
极的一端是坞南飞。
极的另一端是谁不言而喻。
“……”姜珠语难过地低下了头。
居酒屋聚餐那天,她猜到林柏楠和袁晴遥之间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过往,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袁晴遥不愿回首,林柏楠更不可能吐露半分。
闷了一会儿,姜珠语委婉地说:“你这些年用的连接器不是我做的,温水不是我给你的。”
姜珠语食言了,却不后悔自己出卖了林柏楠,她希望袁晴遥听得懂她的弦外之意。
袁晴遥心中一阵愕然,她嘴巴紧抿,端起杯子轻轻摇晃。冰块碰撞发出脆响,果肉沉在杯底,她手指捏着吸管搅了搅,想喝的果肉在外力加持下翻了上来。
又吸一口,她恢复神采:“我们回去吧,姜姜。”
*
林柏楠这边——
自袁晴遥搬家以来,一连五天,他没见过她。
不是他不想,而是她神出鬼没。
他们明明在同一个地点上班,在同一所小区居住,他上班下班还会格外留心她的动向,但自始至终没看见过她的身影。
亲眼目睹的、何韵来和荣耀描述的、甚至连姜珠语都隐晦地表露了袁晴遥正在被坞南飞欺负还甘之如饴……
林柏楠寝食难安。
更令他焦心的是,袁晴遥搬来的那个凌晨发了一条微博。微博的配图为一张一男一女两手相牵的照片,定位S市某某小区,文字内容:【啦啦啦,迎接新生活!】
字里画内,无不透露出她对未来的期待。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期待的?!
看着微博,那个心理学名词犹如一条蟒蛇盘卧在他的大脑,阴毒地朝他吐信子——
斯得哥尔摩综合症。
即,被控制者在极端的情况下,为了逃避恐惧和痛苦,会选择依赖控制者,这种依赖关系最终转化为情感上的依恋,这种畸形的情感后果严重,被控制者会丧失自我和自主权。
一盆看不见的冷水将林柏楠从头浇到脚,种种迹象表明,他最爱的女孩心里生病了。
而几天后的那个暴雨天,当林柏楠再次见到袁晴遥和坞南飞的时候,他真的……
真的……
气疯了。
第110章 雨天
6月中旬, S市进入梅雨季节,降水连绵不断,时大时小。
那天, 连日乌沉沉的天空又添了一分暗涌, 从中午开始, 整座城市下起雨,并伴有雷电、短时强降水和大风。
连续的阴雨天, 林柏楠好比遭受酷刑,他身上所有的痛觉神经被唤醒, 刺痛,撕裂,灼烧, 酸痒, 麻胀……全数找上门来,毫不手软地攻击他。
整条脊椎骨一碰就痛,不碰也痛;感知平面以下没有知觉的肢体此时尤为敏感,脚麻脚胀,腿酸腿疼,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感知到自己双腿双脚存在的时刻。
这个“工作狂”无法自愿“007”了, 他按时下了班,费劲地划着轮椅来到地下车库, 艰难地把自己挪到车上,而后,发动汽车, 迅速离开了场馆。
来到地面, 歪歪斜斜的雨大肆倾覆而下,砸上车盖砰砰作响, 雷鸣划破云层,好不安生。
开着开着,专属雷达开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前方路边的一对情侣吸引了过去——
男生高挑,撑一把伞,女生娇小,缩着身体。
他们共用一把并不算大的雨伞,男生没有将伞往女生那边倾斜,雨水方向不定,外加俩人之间二十几厘米的身高差……
约等于女生没有打伞。
好死不死,那个男生是坞南飞。
好巧不巧,那个女生是袁晴遥。
*
林柏楠本想加速驶离,全当没看见。
然而,右手放在油门上却无论如何就是推不下去,它甚至“叛逆”地把手推柄往后轻拉,车速缓缓下降……
于是,认栽了。
他很想看看她,哪怕是背影。
林某人十分没出息地暗戳戳尾随两人,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能干嘛?
他自我安慰:反正下班高峰期也开不快,还有,开进内道是无意识的,才不是他有意的。
跟了几分钟,他看见袁晴遥仰头和坞南飞激烈地交谈着,她急得跺脚。距离稍远,大雨如注,他看不太真切,刚打算再靠近一点点去读她的唇语……
须臾之间,坞南飞手握雨伞,迈开大步,竟丢下袁晴遥潇洒地扬长而去,留她一人狼狈淋雨。
林柏楠:“……”
登时,他眉间浮起褶皱,攥紧手中的方向盘,眼前,袁晴遥追了几步后被豆大的雨水拦住了路,她抱着脑袋逃到街边店铺的屋檐下避雨。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反复几次,对面都无应答,她怏怏然把手机丢进单肩包,可怜兮兮地抖了抖身上的雨,她早就淋湿了,肩膀和裤腿洇出一大片深色。
林柏楠:“……”
纠结……
左右脑快要裂成两瓣——
左脑说:“不要功亏一篑,不要让她感觉到他对她还有感情,她不能回到他的身边,这样不安全。他也不具备身份和资格去插手她的生活。再说,他贸然出现,又会不会让她以为他是来嘲笑她的落魄的?”
右脑说:“可她淋雨了。”
一通理性分析抵不过那一刹的感性冲动。
他从车内翻出一把折叠伞,降下车窗,用力一丢,雨伞降落在她的脚旁。
他看着她盯着那把从天而降的雨伞,疑惑地眨了眨眼,旋即,四下张望……
升起车窗,他胳膊支在窗框上,摊开手掌遮住了侧脸,若无其事地开车继续前行。
这条路开始堵车了,车速提不起来,林柏楠行行停停,在车内如坐针毡。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晓得袁晴遥看没看到他?她有没有收下伞?
思绪飘忽之际,他由不得自己,朝后方望了一眼,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闯入他的视线——
她脚步匆匆向前走,并没有打他扔给她的那把雨伞,头上顶着单肩包,遮雨效果微乎其微,衬衣和牛仔裤的水渍越扩越大,长发像刚洗完一样,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林柏楠:“……”
终于,疼惜与气愤两种情绪像彗星撞地球那般猛烈碰撞,撞击得林柏楠头皮发麻。
他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噼噼啪啪的雨滴迷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喊道:“袁晴遥!”
袁晴遥循声望来,脚下一滞,转而,她满脸的怨恨,口气好似着了火:“我就猜到是你!干嘛?看我可怜施舍我一把伞?我这么惨你开心了吗?”
林柏楠气不打一处来:“给你伞是让你用的!”
袁晴遥话语带刺:“哦,是吗?我还以为是谁不要的垃圾。”
话毕,她加快脚步赶路,不再理会他。
林柏楠急火攻心!
他必须抓紧时间,他还堵在路上,袁晴遥一旦与他擦身而过,他就追不上她了。
他抬高音量命令:“上车!”
她拿幽怨的眼神斜睨他,边走边冷哼:“哼!你说上车我就上车啊?你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她故意龟速走在距离奔驰车不近不远的位置,他从车窗伸出手够不到她,但打开车门、探出小半截身子再伸手就能抓住她,可是凭他的身体条件做不到。
“你幼不幼稚?”
“我就幼稚了!我就不听你的话!你不让我淋雨我偏淋!淋到浑身滴水,淋到透心凉!我告诉你,我就要这样走回家!我还要在外面站十分钟,阿……阿嚏!”
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他分明担忧得心跳失速,好像坠楼了一样,一开口,却是一句反作用的挖苦:“披头散发的落汤鸡真难看,你这个鬼样子吓唬谁呢?上车!快点!”
“哼!”她气笑了,脱下手腕上的头绳,随便扎了个丸子头,歪着嘴巴回应,“我这个风鬟雨鬓又湿漉漉的‘女鬼’太不体面了,哪里有胆量弄脏林少爷的奔驰?我还是赶紧离开您的视线吧,您眼不见我心不烦!”
说罢,她预备要跑!
“……站住!”
“拜拜——”
“……袁晴遥!”
“有本事下车来逮我啊!哼,等你下来我早走远了!”袁晴遥扭头得逞地冲林柏楠吐舌头,转身,没跑两步,后衣领忽地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紧接着,她被往后拽去!
想挣脱,那弯钩似的东西一扭,和她的衣服绞在一起,难分难舍。
她耳畔传来他混杂着雨声的低吼:“不想裸奔的话就上车!”
为了不赤身裸体,也为了不被领子勒断气,她只好屈服,顺着那力道一步步倒退……
随后,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不容分说地箍住了她的手臂,她后脖颈的拉力随之消失。
她回头凝神细看——
勾住她衣领的居然是一把长柄雨伞!
……嚯!
他还真从小到大都是个善于借助工具的家伙!
而林柏楠情急之下打开了车门,另一只手抓着驾驶室的车顶前扶手,大半截身子都探了出来,此时,他晃晃悠悠地坐不稳,随时都可能翻倒在地。
袁晴遥不敢挣扎了,扶着林柏楠的肩膀,协助他坐稳坐好。
滂沱大雨浇湿了他的半边身体,他的手还牢牢地拉着她的胳膊,仿佛生怕她从指尖溜走。
后边的车辆鸣笛提醒该开车了,林柏楠半眯小鹿眼,语带愠怒地重复道:“上车。”
袁晴遥假意答应,却在林柏楠松手的那一刻转身想跑,他眼疾手快再次捉住她,拉扯中,她衬衣的衣袖卷了上去,右小臂赫然露出一片淤青!
那可怖的痕迹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刺眼得令人发指。
“……”
“……”
两人动作同时僵滞。
林柏楠的世界一刹那变成了默片。
擂鼓般激荡的心跳声让他耳膜发疼,极度的暴怒贯穿全身,脊椎的剧痛无足轻重了,这一幕才真正让他四分五裂。
没商量了,他左手揽住袁晴遥的腰,右手护着她的头,把她强硬地抱进了驾驶室!
他的臂力依然惊人,容不得她抗衡,她一屁股坐上他的大腿,他利落地将她的腿脚收进来。
“砰”一下,关上车门。
“咔”一声,锁上车门。
近在咫尺,鼻息相融。
“坐过去。”他的音色回归往时的清湛冷冽,没发作,状似平静地用下巴指了指副驾驶座。
“强盗……”他的腿比多年前更细瘦了,她赌气不看他,手脚并用蹭到副驾驶座坐下,系上安全带,拉下衣袖遮住了那片伤痕。
汽车起步,他直视前方,没给她任何眼神。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递给她一包抽纸,无声示意她擦擦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又从后排座椅拉来一条薄毯甩给她。
身体和心脏都痛得快要散架了,他竟面无表情,该打方向盘打方向盘,该拉手柄拉手柄,该干嘛干嘛,唯有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和青筋暴起的手臂,昭示他的情绪快雪崩了。
袁晴遥则侧着脸看窗外雨蒙蒙的景色,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水,表情中流淌出一丝感伤。
单肩包平躺在她的腿上,里面装着他丢来的雨伞,她悄悄从包里掏出来,插进座椅旁边的储物盒……
貌似有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她微微低头看,看见一本护照。
她没有探索,收回目光。
就这样,他们一路无言。
*
当车开到小区的地下车库口时,袁晴遥打破了沉默:“我在这儿下车吧,我男朋友不喜欢我跟异性有过多的来往,他看见我坐你的车会不高兴的。”
林柏楠停车,默然不语:“……”
袁晴遥拉了拉锁住的车门把手,急着要走:“我从地下走,淋不到雨。谢谢你载我一程,让我下去,行吗?”
生分的感谢、责怪的口吻,听得林柏楠如坠冰窖。
解开锁,袁晴遥麻利地溜了出去。
林柏楠冲着她的背影语带疲惫地讽刺:“好眼光,找了个让你淋雨还有暴力倾向的男人,真会在垃圾桶里捡东西。”
袁晴遥淡淡地回应:“我过得很好,非常好,特别好,不需要你的冷嘲热讽,请你以后别来烦我。”
“你疯了?”
“跟你没关系。”
“你作践自己给谁看?”
“我喜欢这样,很刺激。”
“你是不是觉得看见你自毁我会后悔内疚?”
“你少自作多情了。”
“嘁,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是,我就是,所以当时才被你骗了感情。”
“……那也不是你自轻自贱的理由。”
“哼!少假惺惺地来关心我!我乐意和什么样的人交往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变成什么德性也是我自己的事,多管闲事!我不要听你唠叨,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说完,她找了处能暂时遮雨的地方站着。
他秒懂她的意思——
为了避嫌,她不跟他一块儿进去。
无力感像汹涌的海啸拍了过来,他苦笑:“袁晴遥,你现在变得任性妄为,是非不分,不可理喻,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爱情,那随你便,我不会再管你了。”
推下油门,他不回头地进了地下停车场。
过升降杆时,门卫大叔从休息室探头出来,通知他:“业主您好,受暴雨影响,配电设备发生故障,整个小区都停电了,物业正在派人电力抢修。您别担心,小区有自己的发电机,很快启动,估计再过二十分钟电梯和公用照明设备就能用了。”
林柏楠点点头:“好,知道了。”
正如门卫所言,停车场黑咕隆咚的,林柏楠打开车灯,没有尽快找个宽敞的停车位,而是停在了不挡路的一处。
腰背疼得直不起来了,他却耐心等待。
片时,那个女孩走了进来。
远处,仿若黑洞一般的空间深黑得将人吞噬,只有一束暖黄的光停留在明暗交界处,她顿了顿脚步。
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怕黑了,但孤身一人走入黑暗之中还是难免提心吊胆,外头雨势愈烈,不想再淋雨了,她夹紧单肩包,埋头快步向着光亮走去。
然而,那束光恒久照亮她的前路,是带领,又是陪伴,护送她到了单元楼口。
灯光直到汽车上锁才熄灭,没有过渡,一束稍稍弱一点的光紧随而上,是手机的手电筒,温暖的光晕,连同坐轮椅的年轻男人,款款向她靠近。
她直愣愣瞪着他不说话:“……”
他从她面前驶过,说了句:“胆小鬼。”
她没有接腔,随在他身后进入了电梯间。
电梯尚且停运,她背靠在大理石墙面,站着不动,而他停在她身旁不近不远的地方,看似没有爬楼梯的打算。
六楼对他来说不算高,他上得去。
小区的住宅楼总共三十层,林平尧当初买6楼就是考虑到万一遇上停电、电梯故障、火灾之类的突发状况,独居的林柏楠也能自己走楼梯。
她的余光一寸一寸窥察他,他努力挺直脊背,脸色跟刷了白漆的墙面一样白,眉宇间还压着怒意。
“你不是不管我了吗?”她小声嘟哝。
“我本来就没有管你。”他嘴硬到底。
“那你怎么不上去?”
“那你怎么不上去?”
“我在等来电坐电梯。”她回答。
“我也是,不可以吗?”他反问。
“你不用陪我……”
“嘁,谁陪你了?”
她撅起嘴巴,这人的这张嘴啊,铜墙铁壁见了都要自叹不如!
不自讨没趣了,她掏出手机打发时间。地下车库信号不佳,拿着手机也没什么乐子,她打开相册翻阅起来。
大概二十分钟后,来电了。
电梯复工,她在亮亮堂堂中搭上了电梯,他不为所动,清秀俊美的脸庞比刚刚又苍白了几分。
她拦着电梯门,问:“你不上来吗?”
静默几秒,他没头没尾地问:“你……要跟我做朋友吗?普通朋友,我们有始有终。”
她冷脸相待,指尖猛戳关门键:“不要!凭什么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和你初始就不是朋友,你当初觉得我傻瞧不上我,我当初佩服你也讨厌你,和此时此刻如出一辙。”
门合上之前,她最后低吟:“这才叫有始有终。”
电梯上行,而他垂下了头。
小鹿眼瞳孔失焦,干巴巴得闭不上。
从小到大一直一直都是她在救赎他,赠予他无尽的温暖与能量,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她一生平安健康,开心幸福……
她竟变成了这样。
他酿下过错了吗?
他就要没法再坐视不理了。
二十五岁的林柏楠,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