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重归于好
生活步入正轨, 袁晴遥做回了努力认真的乖学生。
学校的英语选拔赛迫在眉睫,她一星期啃了一本词汇书、两本语法书,睡前练听力, 连做梦都在学英语。
冯胤懿三天两头跑来重点班找她。
起初是管她借书, 她不好意思借给他便婉拒了, 因为冯胤懿说过,他借她的书是想拜读学霸的笔记, 她现在算哪门子学霸?
后来,冯胤懿换成了交流备考英语比赛的心得, 他们课间站在后门口聊上几句。
然而,小几天后,她一听到冯胤懿喊她的名字就冒冷汗, 赶紧借口称忙——
因为, 林柏楠发疯了!
她和冯胤懿说一次话,林柏楠就送她十箱冰红茶!
不是冰绿茶,不是茉莉花茶,就是三块钱一瓶的冰红茶,她收到了四十箱, 高高地垒在家里的储藏室。
一开始, 袁家三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箱子神不知鬼不觉就堆在了家门口。
直到第四次,袁晴遥撞见送货的人是街心公园报刊亭的那个叔叔,才反应过来是林柏楠搞的鬼。
叔叔喜笑颜开, 跟她寒暄:“我就猜是给你送的!小姑娘你那么喜欢喝冰红茶吗?叔叔得劝你几句了, 少喝点饮料,饮料不是啥好东西!矿泉水牛奶酸奶叔叔那边也有卖的, 你需要的话叔叔给你送货上门。对了,你订的那个明星杂志叔叔给你留了,坐轮椅的小帅哥的科技杂志也到货了,你一并取上吧。小帅哥最近挺照顾我生意的,哈哈。”
把叔叔送走后,袁晴遥一个电话拨过去扯着嗓门质问:“林柏楠你疯了?这些冰红茶是什么意思?”
听筒里传来不咸不淡的少年音:“你不是喜欢喝冰红茶吗?我让你喝个够呗。”
她叽叽哇哇乱叫:“啊啊啊我又不是水牛,喝得了那么多吗?而且为什么只有冰红茶啊?你搞得我现在看见冰红茶,啊不,看见饮料就想吐!”
电话彼端的人发出伎俩得逞的轻笑:“既然你喝吐了,那以后谁给的饮料都别收。”
他接着话里有话:“冰红茶你别喝太多,留一箱就够了,其余的让叔叔带给工地的工人,体力劳动需要补充糖分。还有,袁晴遥,你马上就考试了还有闲工夫课间跟别人叙旧?”
听到最后一句,她总算明晓了他用意何在,直白地问:“你是不是不想我和冯胤懿说话?”
有顷,林柏楠才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你!明!说!嘛!我又不是不听你的!”袁晴遥一通大喊,气得天灵盖疼,喘了口气,她放轻嗓音问询,“林柏楠,你到现在还很讨厌冯胤懿吗?因为小学的那些事?”
“……”
林柏楠的确讨厌冯胤懿,但并非由于小时候被其欺凌。
二年级刚入学那会儿的日子确实煎熬,但多亏了小袁晴遥的保护和陪伴,那些糟心的经历并没有给他留下心理创伤。
但他还是讨厌冯胤懿,讨厌冯胤懿这块“狗皮膏药”贴着袁晴遥,小学贴,高中还贴,讨厌冯胤懿和自己拥有相同的心意。
见林柏楠不吱声,袁晴遥以为他默认了,想了想,用软糯的语调说:“冯胤懿虽然曾经欺负过我们,但他现在挺好相处的,他还经常问起你。你要不要试着原谅冯胤懿呀?我爸爸妈妈说,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会产生摩擦,要想开一点,就像你每次凶我不理我,我不都气一气就过去了吗?”
“所以,在你心里我和冯胤懿是一样的?”
林柏楠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袁晴遥愣神两秒,小圆脸变成了小“囧”脸。
什么跟什么嘛?!
果然,林柏楠的逻辑不是她能理解的,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当然不一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算了算了,你想讨厌冯胤懿就讨厌吧,我不管了,但是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和冯胤懿都考上英语培训班了,我和他要组个学习小组,我答应人家了,你到时候别搞我!”
对面的人冷哼一声:“他考不上的,他英语学得一般般。”
“你还专门打听了?”
“……”
“哈哈,你是冯胤懿的黑粉吗?讨厌他还关注他。”袁晴遥捂着嘴偷笑,“行了,不说冯胤懿了,林柏楠,你别给我送冰红茶了,我家储藏室没处下脚了!”
“……嘁。”
“嘁啥嘁啊?听见了没?”
“……”
静默少时,他答非所问,话语听上去寓意深长:“袁晴遥,你还真是个大笨蛋。”
*
11月底,工大高中部的英语选拔赛如约而至。
三天后,考试结果公布,袁晴遥入选了!
虽然备考得很仓促,但好在她的英语底子扎实,临时抱佛脚的学习效率也不错。
重点班的于珊珊和英语课代表均进入了培训名单,而如林柏楠所言,冯胤懿落选,十个名额,他考了第十四名。
当袁晴遥得知这一结果时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替冯胤懿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她暗暗松了口气:学习小组泡汤了,冯胤懿也不会找她聊备赛的事了,林柏楠不会抽疯了……
英语培训课每周两节,安排在周三的活动课和周五的晚自习。
袁晴遥每堂课都认认真真地听,布置的作业和练习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她不想辜负蒋阿姨对她的期望。同时,经过培训老师的详细讲解,她发现了《全国创能英语大赛》的诱人之处——
大赛优胜者获得两封海外名师的推荐信,利于出国留学申请到更好的学校,还可在国内高考中享受优待。
比如,全国一等奖可以参加名校的自主招生考试,决赛总成绩排名前30%的都算全国一等奖。
再比如,总决赛前二十强在申请部分高校的部分专业时,可额外加十分,即在原有的高考总成绩上加十分。
有了这些特权,说不定她能和林柏楠考上同一所大学呢?
袁晴遥之前没奢望过和林柏楠念同一所大学。
一来,林柏楠大概率会考医学院,毕业以后,跟随林家人的脚步当医生。而她认为,医生这个救死扶伤的职业,只有像林叔叔或者林柏楠那样处变不惊、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胜任,她显然不是那种人,所以,她不考虑学医。
二来,就算林柏楠去读其他专业,他报考的也一定是全国最最最顶尖的学府,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就不做梦了。
可是倘若她高考加了十分,或是有资格去争取自主招生名额,她便多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性继续和林柏楠做同学。
如此想来,袁晴遥斗志高昂!
她要拼一拼,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再好不过了,不能如愿的话,至少要去同一个城市念书。
反正,她没想过和他分开。
*
创能英语大赛的初赛定在了1月中旬,紧挨着期末考试,袁晴遥需要两头兼顾,她牢牢地抱住林柏楠这个“大腿”——
他详尽地给她做了期中考试的复盘,制定学习计划帮她补上上半学期落下的知识点,天天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题,讲到她彻底吃透为止,耐心得不像话。
林柏楠还提醒袁晴遥,让她也多去找老师请教题目。
她鼓起腮帮子,呐呐地问他:“你嫌我烦了?”
他用笔杆轻轻点一下她的额头:“笨蛋,你也要让老师看到你的学习态度,让老师知道你很努力,不然你期末考试突然成绩蹿升,老师或许会怀疑你作弊了。”
指节顶顶鼻尖,他别过头,讲着傲娇话,死活不明说他就是在为她着想:“我可不想你被老师误会了跑来跟我哭鼻子,然后用我的衣服擦鼻涕。”
她还是一如既往相信他并且听他的话,点头说好,同时又哭笑不得:“林柏楠你好记仇!你是不是有个记仇小本本?我就小时候擦过一次还是两次,那也是迫不得已的,我实在找不到纸嘛!总不能让鼻涕流进嘴里吧?”
他嘴角抽动,仿佛在说“信你我就是傻子”,灵魂发问:“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衣服擦?”
她理屈词穷,扣了扣脸颊,岔开话题:“……哎,对了,这一步我没太听明白,你再讲一遍好不好?”
他:“……”
这期间,赵成刚还找袁晴遥谈过一次话。
在赵成刚的视角里,袁晴遥和林柏楠又“死灰复燃”了!他作为班主任有义务尽快扼制。
他挑不出林柏楠的毛病,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诫袁晴遥:“袁晴遥啊袁晴遥,你赶快给我把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你看看你,期中考试才考了全校463名,你高一学期末如果还是这个名次是留不在重点班的。你初中是佼佼者吧?高中你甘心沦落为班里的倒数第一吗?你甘心当个中等生吗?”
“不甘心。”袁晴遥正视赵成刚的眼睛。
这一次,她腰杆挺得倍直,一改上次唯唯诺诺的模样,坚定地回答:“赵老师,林柏楠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甚至算得上是我的家人,他不是我学习上的绊脚石,相反,他给了我很多的支持和鼓励,在他的帮助下我才考上了重点班。我会留在重点班的,我做得到,请您相信我,也请您相信我和林柏楠的关系,像上次那种不得体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赵成刚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
袁晴遥乘胜追击:“赵老师,期末考试和英语大赛我会证明给您看!”
*
事实证明,袁晴遥没有说大话,她做到了。
1月中旬,高中年级考完了期末考试,几天后,她参加了创能英语大赛的初赛。
1月底,大赛公布入围名单,袁晴遥顺利地通过了初赛!
复赛和决赛安排在暑假期间举行,她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同时,学生返校领取成绩单。她飞升到了年级第91名,在重点班排名倒数第三。
虽然没逃过“吊车尾”的命运,但她的进步有目共睹,况且,这是她一边备赛一边复习的结果,她很为自己感到骄傲了,赵成刚还在班会上点名表扬了她。
而林柏楠又一次以离谱的分数考了年级第一,比年级第二名于珊珊高出46分。
袁晴遥本以为于珊珊会怒容满面,不接受做个千年老二,没成想于珊珊只是默默地收好成绩单,背上书包出了教室,安分得好像变了个人……
顺着这个发现往前回溯,袁晴遥恍然察觉——
于珊珊近些日子没再翘起尾巴高调做人,没有再锋芒必争,没有再跟她说话夹枪带棒的,更没有找她的麻烦。
背上书包,袁晴遥连蹦带跳来到林柏楠的书桌旁,激动地将这一发现分享给他。
他整理着试卷和答题卡,抽闲回复:“哦,是吗?”
几不可察的弧度在他的唇角浮显,他看起来像是早就发现了此变化,但听起来又貌似不知情。
下一秒,林柏楠将视线投向了正在往后门走来的英语课代表,喊了句:“方舒叶,我的英语答题卡你没发给我。”
一句话,让英语课代表和袁晴遥双双愣住。
英语课代表的反应更为强烈,她身体猛地一窒,晃眼间,竟然红了眼眶!
她立马扭过面庞回应林柏楠:“每、每个人的答题卡我都发到手了,你再找找吧……”
她竭力让声音听上去正常,可是难掩颤抖的鼻音。
闻言,林柏楠收回目光,将试卷和答题卡装进书包,自顾自的话语中透出些微冷意:“怎么会不见了?是被谁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还是被拿去做别的用途了?”
登时,英语课代表的神色变得愈发怪异,她扔下一句“我要回家了”之后便落荒而逃。
袁晴遥感到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但有一点她确认得不能再确认了——
“人家叫万叶舒!万叶舒!万叶舒!半个学期过去了,你怎么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记错啊?!”她不得不声讨他,用手指捅几下他的胳膊,“大学霸!你‘万’和‘方’分不清吗?万叶舒初中也在工大读的,虽然和你不在一个班但她光荣榜上名列前茅,和你差不了几名,混眼熟都该记住了吧?你今天第一次叫人家的名字还是你一直都叫错了?你你你……”
“嘁,那么多号人,我怎么记得住?”他居然说自己记性不好,把书包挂上轮椅手柄,拉开手刹轻轻一推手推圈,小鹿眼湛清而明亮,“我的答题卡可能被我妈拿走了。走吧,看在你考得还不错的份上,请你吃饭。”
第62章 告白
那年寒假的某天, 袁晴遥收到了冯胤懿发来的消息:【我们几个小学同学约好后天去探望马老师,你要一起吗?】
袁晴遥欣然答应:【好呀。后天几点?】
冯胤懿即时回复:【下午三点,在小学门口集合。马老师住小学家属院, 我们到时候一起过去。同学提议买一捧百合花、一箱牛奶和一篮水果, 费用我们几个平摊, 你OK吗?】
袁晴遥表示同意:【OK,后天见咯。】
两天后, 马老师家好不热闹,少男少女们围坐在沙发上交谈欢笑。
五尺之童长成了身强力壮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 时间见证了小幼苗们的成长,也催化青枝绿叶,那个年轻青涩的小马老师已然历练为成熟稳重的模样。
袁晴遥还重逢了曾经的好朋友葛冉心。
两人自从去了不同的初中, 便渐渐断了联系。
三年未见, 儿时的玩伴与记忆中的模样大差不差,她们兴奋地拥抱寒暄,彼此的笑脸还是熟悉的感觉,却又不经意流露出了些许生分,毕竟, 俩人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了。
当初的亲密无间, 当初的心照不宣期额群:吧衣肆巴幺六救6伞整.理更多汁.源,似乎被流逝的时光一并捎带了去, 就好像两块契合的拼图,在经过与其他人的磨合后都改变了轮廓,不容易拼起来了。
袁晴遥倏地想起李宝儿。
那个她儿时最喜欢的宝儿姐姐, 现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她们曾经约定要每周通电话的, 可是后来都没再拨通过彼此的电话……
在还不会维系关系的年纪,一旦没了交集, 便走散了。
那天,十六岁的袁晴遥感慨系之: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能像煮大虾?熟了,就生不回去了。
*
闲聊之时,一个同学怪笑着问袁晴遥:“哎,袁晴遥,我听说你和林柏楠现在还是形影不离的,你们在交往吗?”
袁晴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们还是好朋友!”
除了冯胤懿,在场的人皆发出不相信的嘘声。
没有了师生关系的约束,大家少了顾忌,连马老师也喜闻乐见。
有人起哄:“以后结婚了请我们喝喜酒!”
在一片嬉闹起哄声中,袁晴遥连声否认,又是摆手又是跺脚,如若手边有块镜子拿起照一照,她能看到自己当下的小圆脸比猴子屁股还要红……
被叫作”林柏楠的新娘子”,早就不是会惹她哭鼻子的事了。
“马老师,说起来我和林柏楠都受到过您的很多关照和帮助。”像是在为袁晴遥解围,又像是不乐意再听众人“点鸳鸯谱”,冯胤懿插话进来,错开话题,“当初如果不是您的耐心教导,我估计学坏了,谢谢您没放弃我。”
马老师露出欣慰的笑容:“看着你们茁壮成长我也高兴,谢谢你们来看望我,老师特别开心。”
临走前,袁晴遥帮林柏楠传了话:“马老师,林柏楠他最近在实习所以没来看您,他让我替他问候您。”
马老师微微张嘴,显得讶然:“才读高一就开始实习了?哪方面的实习工作?”
“医疗器械方面的,他从初三毕业就开始实习了。”
“了不起。”马老师频频颔首表达赞赏,笑着回应,“他每年教师节都打电话问候我,老师明白他的心意。袁晴遥,你也帮我转达给他,让他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栋梁之材。”
*
从马老师家里出来,已经快到晚餐时间。
冯胤懿和另外三个男同学叫袁晴遥一起吃顿饭,聚一聚,她婉拒了,都是男生她不好意思去,而且,她有一个想法迫不及待地要去执行。
跟几人道别之后,袁晴遥来到一个地方,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为“17:54PM”,她把手机揣回口袋,下半张脸埋进围巾取暖。
围巾是手巧的奶奶今年给织的,米白色,两头各用黑线装点了一朵小小的黑色“雪花”。
林柏楠也有一份,奶奶给林柏楠织的围巾是黑色的,他的“小雪花”则为米白色。
寒风与夕阳作伴,前两天下的雪被堆积在沿路种植的树脚下,她一边欣赏鲜艳的天空,一边静静等待。
差不多过去了十分钟,人群开始呼呼地往外走,她躲在门口的柱子后面,目光向下方扫去。
分针又走了四格,大厅冷清下来,那个令她期待的身影缓缓而出——
“Surprise!”
袁晴遥猛地一下蹦了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冲着神色微愣的少年甜甜地笑。
他身穿黑色短款羽绒服和灰色牛仔裤,脚踩深灰色马丁靴,脖子里围一条黑色的手织毛线围巾。
黑耀的小鹿眼顿时一亮,喜出望外让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却又收住,瞬间转换,摆出一张“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喜”的表情。
“你迷路了?”林柏楠摇着轮椅在袁晴遥面前停下。
“我迷路能迷路到写字楼吗!”这家伙还是这么会浇冷水,但袁晴遥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她扭了扭腰肢,圆圆的眼睛里闪着金光,“你不问问我怎么在这儿吗?”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她拉长声音故作悬念,眉眼弯弯,语调和她的人一样可爱至极,“等、你、下、班!”
纵使猜到答案了,但是当听到她亲口说出之时,他还是欣喜难耐地乱了心绪。
他难为情地移开视线,眸光落在她的脖颈处,那条跟他同款的白色围巾将他的情思彻底煮沸。
一黑一白,就像情侣款。
他划着轮椅赶紧从她的身旁驶过,来掩饰自己写在脸上的小鹿乱撞,硬邦邦地喊她:“走了。”
袁晴遥小跳步跟上,与林柏楠并排而行。
林柏楠问起了下午探望马老师的事。
小学毕业册上马老师写给他的寄语,他至今还记得:【头脑和灵魂是永远困不住的,人生还长,希望常在,愿你往后余生尽是快乐安康。】
可是聊着聊着,袁晴遥逐渐怅然起来……
一想起昔日的好友被时间这道洪流冲散,最终渐行渐远,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自然联想到了他们的关系,便问:“林柏楠,你说,要是我们许多年不见面,会不会也变得生疏?”
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神经大条、乐乐呵呵的她会问出这种细腻伤感的问题。
“分开的这些年,你身边有了新的朋友,我也交了新的朋友,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从每天,到每周,到每月,再到过年过节礼貌性的送上一两句祝福,最后,不再联系……”
没等他接话,她停下脚步,口中念念有词:“如果我们真的分开了,没了半点交集,你肯定就不理我了。我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会觉得我烦,我去见你,你把我拒之门外,觉得跟我叙旧没有必要,纯属浪费时间,说不定过个五年十年的,你连我的名字也能叫错,叫我袁、袁遥晴……”
愈想象愈是慌张又难过,袁小哭包要上线了。
林柏楠一震,赶忙从背包翻找纸巾递给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竟冲口而出:“袁晴遥,真有你的,今天零下九度你还迎着风哭,你眼睛不会痛吗?”
袁晴遥怔忡几秒,嘴唇打起了哆嗦……
不是被冻的,是被打击的。
她气呼呼地冲他大吼:“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不管是绝交还是失去联系都对你没有丝毫影响!你根本不在乎!”
小鹿眼眨巴两下,他瞳孔中倒映她含泪怒瞪他的样子。
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显得局促,别开视线回复:“……你把我想成什么样了?笨蛋,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你指的哪件事?”
“全部。”
稍作停顿,他抬起头直视她:“不会分开,不会变得陌生,不会不联系,不会不理你,不会嫌你烦,不会记不清你的名字……我又不是痴呆,我怎么可能记不住你叫什么?”
什么袁遥晴……
“袁晴遥”,是刻在他心底的名字。
经他一说,风吹得眼睛确实有点疼了,她揉了一揉,三两句话就给哄好了,嗓音软得像棉花糖:“那说好了我们不分开,以后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生活,最好呢,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
听闻,他心里高兴得要命,表面却不露声色:“那你要好好努力了,如果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的话。”
说罢,林柏楠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滑雪手套,手套是冲锋衣面料,防水保暖,大冬天划轮椅手不会太冷。
他正准备戴上,一只小手抢先一步——
只见袁晴遥截走了手套,慢条斯理地将其戴好,绕到他身后握住手推柄:“你手插口袋里,我来推!街上的雪没扫干净,雪沾到手套上你的手会冷的。”
回了声“哦”,他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
轮椅被她推着平缓前行,耳边响起她的询问:“林柏楠,你是不是要考B市最好的那所医科大学?”
“我不学医,我不当医生。”他用很轻的语气坚定地回答。
他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医院里,无论以患者还是医生的身份,他都非常排斥。
再说,他自己都是个无药可医的病人,哪里来的说服力去给别人问诊治病?
“你不学医啊……”袁晴遥喃喃自语。
她并不感到太过意外,看得出来林柏楠对机械更感兴趣一些。
她说出所见所想:“你不学医,蒋阿姨会很失望吧?她老是念叨让你向林叔叔多取经学习,从现在开始积累看病的经验,我觉得,蒋阿姨已经默认你将来一定是个医生了。”
“……”
身前的少年陷入了沉默。
她拍了拍他的发顶,将鼓励和信心传递给他:“我支持你学自己想学的专业,考想考的大学,做想做的工作,林柏楠,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小掌啄吻,他的耳廓骤然间染上粉红色。
她毫无察觉,继续碎碎念:“那你想去哪所大学呀?别告诉我是清北哦!清北我就算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把核桃当饭吃、脑袋学破了也考不上!”
“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你想去哪所大学?”
“没想好,但我想去S市。”
“巧了,我也是。”
“真的吗?我们也太有默契了!”她脸上一喜,惊叫出声,欣喜地将轮椅一推一拽,“好!那我们的目标就是S市最好的大学!我保证努力学习,追上你的脚步,不拖你的后腿,英语比赛我要拿到前二十强!哈哈!”
运动轮椅没有两侧的扶手,他只好把手伸向后面扶稳靠背,虽一脸无语,但任由她玩。
听着她仿若风铃摇曳般清亮悦耳的笑声,末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庞破出由衷的浅笑——
这个笨蛋。
他早就下定决心要和她读同一所大学了。
计划很简单,高考结束问她报了什么志愿,然后和她报一样的,无条件向下兼容,克服一切阻力与障碍,去创造那个有她的理想未来。
同时,他也矢志不移——
如果有幸成为她的光,那就呵护她四季如阳,如果没那么幸运就做她的影子,随她同频共振,一直陪伴在她身旁,只要她不厌烦他、不嫌弃他,他这辈子就耗她身上了。
*
神绪流转之际,袁晴遥忽地跳到了林柏楠的面前,笑着伸出小拇指:“那约好了哦,我们拉钩!”
嘴上说着“幼稚”,但小指很诚实地勾了上去。
第一次林柏楠勾空了,手套太大,他一下子没找准袁晴遥的指节在哪。
他讪讪地撇了撇嘴巴,她咯咯地笑着脱下手套,再次将小拇指交给他。
他紧挽她的指节,两人一同拇指上翻,盖下“印章”。
继而,她又接过轮椅的行使权,推他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林柏楠,我又长高了一厘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可我就是想要告诉你。”
“哦,恭喜。”
“嘿嘿,你肚子饿吗?”
“想吃什么?我发工资了。”
“哇!了不起,你都赚钱了!我要吃贵的!”
“嘁,我就知道。你刚刚等很久了吗?”
“不久,差不多半个小时。”
“笨蛋,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好早点下来。”
“你才是笨蛋!提前告诉你了算哪门子惊喜嘛!”
她的声音很近,呼出的缕缕白气擦过他的面颊,属于她的温度游移到他的皮肤。
他被那气息暖得发红,太阳即将埋进地平线,他的脸也快要埋进围巾里了。
那天,少年的脸很红,不只是因为夕阳照在脸上。
然而,林柏楠的心底藏了一颗名叫“担忧”的种子,他祈祷他担心的那两件事千万千万不要发生……残酷的是,他许的愿望从来没实现过,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情人节前一天的晚上,冯胤懿很突兀地给袁晴遥传来一条□□消息:【袁晴遥,上次去看望马老师的钱你忘了给,你给我吧,我来转交给同学。】
看见此话的袁晴遥又气又羞,猛拍脑门,瞧她这个记性!
她立即敲下:【我忘记了实在抱歉!麻烦你帮我垫付吧,等开学了我把钱给你,一定一定!冯胤懿,麻烦你帮我给那个同学道个歉吧,我不是故意不给钱的……】
几秒后,她收到回复:【你现在有空吗?你要是方便的话我过去找你好了,我们在你家小区门口见。】
袁晴遥应下了:【行,你到了给我发消息。】
少顷,袁晴遥揣着钱来到了小区门口。
冯胤懿已然等候在旁,身侧停放着他的自行车,他双手插兜,见到袁晴遥之后,他把手拿了出来。
袁晴遥踩着小碎步跑过去,她随便披了一件长外套,下半身露出半截粉绒绒的居家裤,面带歉意把钱递给冯胤懿:“冯胤懿对不起啊,还要你专门跑一趟。”
“没事……”冯胤懿紧紧地攥着钱,并没有离开,他定定地低头凝视袁晴遥,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见状,袁晴遥察觉到冯胤懿怪怪的,她转了转她那不锈钢的脑筋,指着那把钱说:“钱我数了三遍了,你要是不放心再数一遍好喽。”
“嗯,好……”冯胤懿欲言又止。
半晌,冯胤懿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了口:“……袁晴遥,我喜欢你。”
第63章 遥远的她
耳畔的车流噪声瞬间消音。
冯胤懿紧接着倾吐:“其实小学时, 我一开始欺负你是因为你帮了林柏楠让我觉得丢脸。可后来慢慢的,我发现你特别可爱,笑起来可爱, 为朋友出头的样子可爱, 生气起来也可爱, 所以、所以就忍不住想逗逗你。再之后,你和林柏楠走得很近很近, 我嫉妒你们,所以变本加厉惹你生气……”
他眉间染上羞愧与急色, 目光回避:“我知道这么听起来有点搞笑,但我确实是因为喜欢你才老招惹你。我本以为这只是昙花一现的感情,可当再次遇见你, 我发现不是, 我还是很喜欢你。我美其名曰为欺负过你的事赔礼道歉,还打着借书、学英语的幌子,都是为了接近你……”
喘了口气,他牵起一抹苦笑,眸光如夜色黯淡, 尽管已经知道结果如何了, 他还是看着她的眼睛问:“袁晴遥,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答案一望而知——
少女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话在袁晴遥的脑子里兜圈, 她脚下一软,后退小半步。
冯胤懿冲袁晴遥摆手:“啊!说出来舒服多了!暗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他眉眼间写着悲伤,语气却显得如释重负:“我知道你不可能答应我, 我们之间或许还会变得尴尬, 但我好歹喜欢你喜欢了那么多年,也得让你知道知道吧?也算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阿巴阿巴……
袁晴遥嘴巴张张合合, 愣是讲不出一句话来。
把钱塞进口袋,冯胤懿揉了几下袁晴遥的头发,露齿一笑,转身勾起脚刹,跨上自行车。
道了句“再见”后,冯胤懿飞驰而去,留下傻呆呆的袁晴遥在寒风中独自凌乱……
*
高一下半学期伊始,袁晴遥过得提心吊胆。
她每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在哪个转角处不小心就和冯胤懿撞见了,好在新学期换了课程表,不用和冯胤懿所在的班级同一时间上体育课,才顺利地没碰过面。
活动课,袁晴遥留在了教室。
刚开学没几天,课业压力小,绝大多数学生都跑去了室外,篮球场进行着友谊赛,欢呼叫喊一浪高过一浪。
声响惹得袁晴遥无法集中注意力准备英语比赛,一页单词背了好久,就是装不进脑子。
她不是个能完全忽略外界干扰的人,而身旁的少年就不同了——
嘈杂声于他而言如风过耳,他专注地刷着一本习题,一边在书上勾勾画画,一边在草稿纸上利落演算。
趁着他隔壁桌的同学不在,她过来跟他一块学习。
袁晴遥往身畔瞄几眼,不得不佩服林柏楠的定力。
倏尔,那双小鹿眼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他淡淡地开口问:“不好好背单词看我干嘛?”
“我背不进去……”
“那就休息吧,别做无用功。”
“嗯。”她觉得此言有理,合上了单词书,探头过来瞧瞧他在学什么深奥的东西,嘴里嘀嘀咕咕,“高中数学……竞赛……解题策略……咦?林柏楠,你要参加奥数比赛?”
在她吃惊的眼神之中,他轻轻点头。
“你不是对竞赛之类的没兴趣吗?”袁晴遥瞪大眼睛追问。
初中时期数理化三科的老师每年都推荐林柏楠参加竞赛,但无一例外被他拒绝了。
托下巴思忖片刻,她笑嘻嘻地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语调扬了起来:“你是不是看我英语竞赛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你觉得不能输给我,所以决定参加竞赛了?”
他侧脸面对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将眼底复杂的情绪悄悄隐没,以轻松的口气哂笑她:“才进入复赛就翘尾巴了?我才不会输给你。”
“哈哈,林柏楠你变了,你受刺激了!那我们一起加油吧!”袁晴遥抿嘴偷乐,随口说。
见林柏楠不再应答,她心想就不打扰他做题了,起身踱步到窗台边向下望去——
不远处,周明娜和张莹刚从小卖部出来,朝教学楼的方向悠然迈步,一个眼熟的人影嗖地堵在她们面前,看上去像在问话,一眨眼的功夫,三人齐刷刷地朝楼上望过来……
咻地,袁晴遥躲进窗帘里。
因为问话的人正是冯胤懿。
窗帘滑轮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引来了林柏楠的注意,他扭头望向袁晴遥,她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
“你在干嘛?”他问道。
“我、我……冯胤懿在楼下,他、他好像看到我了。”袁晴遥语无伦次,踏着僵硬的脚步回到林柏楠旁边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拧着眉头怔怔出神。
而他收回视线,眸子里又添了一份情绪。
窗外声浪起伏,室内悄然无声。
良久,林柏楠打破沉默:“……你为什么躲着他?他只是喜欢你,他又没做错什么。”
“话、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是……”袁晴遥愁眉不展,恹恹地垂下头,思绪打了结。
被表白的当晚,她打电话把这一“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告知了何韵来和林柏楠,他俩倒是听起来毫不意外。
何韵来详细地八卦了当时的情景,林柏楠只是平淡地问她“你答应了吗”,得到她“没有”的回复后,他撂下一句“睡了”,挂断了电话。
那晚,袁晴遥的心脏突突地跳。
这是她活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收到异性的告白,可她没有想象中害羞与兴奋,更多的是堂皇与愧疚,冯胤懿的心意好似给她烤上沉重的锁链,她无法再用平常心去面对冯胤懿……
所以,她选择了逃避。
思潮涌动,她袒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我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他喜欢我,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说实话,我听到后吓坏了,尤其是他说他小学时就喜欢我,还喜欢了我很多年,那一刻,我体会到的不是感动,而是压力,甚至有点负罪感……”
她的声音愈渐发虚,就像是对犯的错误进行忏悔:“我想了很久才想清楚,这种亏欠感是因为我没办法回应他的感情,我给不了他那种喜欢,我也不想勉强自己。唉,我居然从始至终都没发觉他的心意,我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早点发现,早点告诉他不要再喜欢我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
说完,袁晴遥看向了林柏楠,等待他发表看法,他却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双眼空洞。
“林柏楠,你有在听吗?”她轻唤一声。
他霎时间醒过神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垂眸盯着课桌上的奥赛书,解了一半的题目顿然思路全无,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问:“你可以尝试接受他吗?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不能……算作加分项吗?”
她面露苦涩地摇摇头,言辞恳切:“或许对大部分人来说算得上加分项吧,但对我而言,这才是最有心理负担的一点。他越喜欢我、喜欢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有负担,越不敢面对他。虽然真的很对不起他,这么说也有些伤人,但是他不是我的理想型,我只能把他当同学一样看待,我……接受不了。”
“……”
中性笔停留在林柏楠手中,手指不可控制地轻微颤抖,笔尖在纸页上画出一团黑乎乎的乱麻。
默了默,他最后问道:“那也不用躲着他吧?继续做朋……同学也不可以?”
深叹一口气,袁晴遥的脸苦得堪比苦瓜,她抓乱了头发:“我也知道一直躲着不是办法呀!可是我一想起冯胤懿就很不自在、很别扭、很尴尬……我们做不回原来的老同学了!林柏楠,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他用尽全力挤出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撅起嘴巴,她哼了一声:“这种事果然指望不上你,我还是让韵来帮我出出主意吧。对了,你不是讨厌冯胤懿吗?怎么突然帮着他说话了?”
问题消散在空气中,林柏楠没再接话。
恰好此时,周明娜和张莹走进教室。
周明娜跑过来,熟稔地霸占了吴哲的座位,托着下巴垂涎林柏楠的“美色”。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望着林柏楠对袁晴遥说:“遥遥,黑皮帅哥刚才问你怎么不上活动课?他看起来怪怪的,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
“哎?不对劲!”周明娜的“侦探雷达”开工了,她的脸贴到了袁晴遥眼前,挤眉弄眼地试探,“黑皮帅哥是不是对你表白了?你拒绝了他,还躲着他?”
“小丸子,你小点声!”
“哈哈,被我猜准了!”
张莹好奇发问:“遥遥,你为什么没同意呢?”
袁晴遥坦诚回答:“我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
少女们聊得欢乐。
少年沉寂如一潭死水。
剩下的那半道数学题换做平常,两三分钟便能解决,然而那天,无论他怎样努力就是迟迟解不出来。
*
时值傍晚,“有间老店”内。
老鬼脚边搁着两个纸箱,箱子里装他近期从天南海北淘来的唱片、CD和磁带。
他刚开封一个纸箱,门铃声恰时响起:“何方妖怪,报上名来!”
停下手边的动作朝店门口望去,他扬起恣意的笑,蛮不正经地向来者打招呼:“哟,小鬼,想我了?”
只见林柏楠默不作声地关上了店门。
他今天原本要去康复中心找卢文博做复健的,但心情糟糕透顶,于是,他爽约了,给卢文博打了通电话让其不要告诉他爸妈,溜到了这里。
摇着轮椅滑到吧台边,林柏楠停下,声音和心情同样低沉:“能给我杯酒吗?”
老鬼抬起眉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跨过箱子向林柏楠大步迈来,懒洋洋地靠上吧台:“想喝酒?”
话毕,他用眼睛将林柏楠细细描摹——
少年如往常一样沉静,他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吊灯的光,下眼睑晕开一片阴影,看不出眼眸里藏有什么波澜。
林柏楠没回话,老鬼手肘撑着台面,自说自话起来:“没门,我答应小遥遥不给你喝一口酒的。”
林柏楠有气无力地调侃:“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拒绝顾客的要求,放着钱不赚……”
“我这个人就是无理又随性,做买卖全凭我乐意与否,你给钱我也不卖酒给你。”老鬼将头顶的小辫子一甩,眼神锐利得要将林柏楠看穿。
随后,他手插进裤兜,自顾自笑着说道:“借酒浇愁愁更愁,你看我喝了那么多酒管用了吗?酒精只能麻痹神经,治不好情伤……小鬼,失恋没有特效药。”
“谁说我失恋了?”林柏楠抬起眼皮投去冷冽的眼神,却又在老鬼那“看破不说破”的笑容中丧失了底气。
他移开视线,抿紧嘴唇,再次默然不语。
他失恋了吗?
不是,又好像是。
被拒绝的人明明是冯胤懿,他却深刻地体悟到了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属于自己的结局于眼前上演,那几个问题,他不知是替冯胤懿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答案他也听到了——
那个女孩就那样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以温言絮语的方式,无知无觉地讲出最伤人入骨的话……他让她别做无用功,到底谁才在做无用功?
结果他也看到了——
原来被不喜欢的人喜欢,她会是这样一种反应。设想一下,倘若被拒绝的人是他,倘若被避之不及的人是他,倘若被视作心理负担的人是他……
心脏陡然间跳得缓慢,恍若溺水般的窒息感无边无际地漫了上来,口鼻无法呼吸,林柏楠脸色煞白。
老鬼赶忙倒一杯白开水端给林柏楠:“小鬼?你还好吗?”
林柏楠喝下一口,徐徐点头:“……没事。”
捏了捏林柏楠的肩膀,老鬼换回吊儿郎当的状态:“小鬼,你那次给小遥遥弹琴居然弹错了三个音,你啊,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我丢不起那人。”
无视林柏楠的冷脸,老鬼继续问:“上次怎么不弹那首练了好久的曲子?中考前不好好复习,一逮着时间就跑来练那一首,中考状元没考上,歌也没唱给小遥遥听,啧啧……”
老鬼连连咋舌,不免感到遗憾。
林柏楠再抿一口,面无表情地轻吐道:“还好没考上。”
嗤笑一声,老鬼伸了个懒腰,用散漫的语调说出心酸话:“单相思或许算得上幸运,等真正体会过后才知道,曾经拥有比爱而不得更残忍啊……行了,小鬼,不说糟心事儿,既然你自投罗网了,就休想逃出我的魔掌。”
“又来……”
林柏楠看看地上的纸箱,满脸写着“不情愿”,不过做点别的事情换换心情也好。
他便划着轮椅上前,抱起其中一个箱子,放在腿上,问:“按老样子放?”
老鬼晃晃脑袋,爬上梯子:“嗯哼!还是我负责上排展览架,你负责下排。小鬼,那首收录了《普通朋友》的专辑送你好了,当你的劳动报酬,反正你近期也没可能弹给小遥遥听了,练了那么久,收着当个念想吧!”
“……”
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林柏楠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将箱子里的唱片、CD和磁带一一归置。
一张86年的专辑占据了他的眼球,橘黄色的封面下方印着黑色的繁体字:遙遠的她。
心弦被悄无声息地拨动,他将专辑摆上陈列架,记忆飘回了那个夜晚,他给像晴天一样的女孩弹吉他唱《晴天》的夜晚,小鹿眼中铺开一层悲伤。
……有点应景。
晴朗而遥远的天。
晴朗而遥远的她。
第64章 袁选手和林教练
时间如白驹过隙, 一转眼,高一画上了句点。
学期末,高一学生填报了文理分科志愿, 学校根据学生们的意愿和期末考试成绩重新分班。
领取成绩单的那天也公布了高二年级分班情况。文理重点班各60人, 周明娜去了文科重点班, 林柏楠、袁晴遥和张莹留在理科重点班,何韵来去了文科普通班。
林柏楠依然稳坐年级第一宝座。
袁晴遥也不赖, 她考了年级第47名,在“光荣榜”上离林柏楠又近了一小步。
那年暑假, 袁晴遥过得万般忙碌且充实。前脚,期末考试结束,后脚, 她紧锣密鼓筹备起了英语大赛复赛。
林柏楠那个假期没去实习, 他做了她的全职陪练——
她刷写作题库,他帮着她一起修改作文,再拿给蒋玲指点一二;她练口语题库,他模拟考官提问并帮她打磨话题陈述的内容,再对着蒋玲练习。
每天如此, 一天至少学六小时。
7月中旬, 袁晴遥参加了复赛。
复赛考题由作文、听力和口语三部分组成,一天考完。作文题目随机从题库里抽取, 口语题型中的话题陈述也是系统随机抽题的。
好运不会亏待努力的人——
作文题目和话题陈述袁晴遥都练过原题,她气定神闲地写完了作文,口语考试时面对评委对答如流。
8月初, 决赛录取名单出炉, 袁晴遥入围了决赛,月中她要去B市参加决赛夏令营了!夏令营全封闭式六天五夜, 有200多名考生进入到决赛。
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袁晴遥一点儿也没闲着,她全心全力备战决赛,因为等到决赛名单公布再开始准备就来不及了。
决赛考察的能力和初复赛大不相同,决赛包括故事接龙、主题演讲、分组辩论赛等形式,需要选手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发挥出最出色的应变能力与英语表达能力。
其中,辩论赛令袁晴遥望而却步。
一方面,她是个性格随和、好说话的女孩,除非对方触及到她的底线,她才会针锋相对、理论一番。
另一方面,她习惯性相信别人的话,大多时候,别人说什么,她就说“对,你说得对”,她不擅长从对话中找出漏洞和瑕疵。
总而言之,唇枪舌战的事她应付不来。
于是,袁晴遥将一半以上的备赛时间匀给了“辩论”这一部分,林柏楠自然充当了她的“对方辩手”。
喜忧参半吧!
喜的是林柏楠的口语和辩论很强,能促使她进步,忧的是林柏楠的口语和辩论太强,她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他不仅逻辑缜密,对她辩词中的破绽一抓一个准,还时不时冒几个她听不懂的高级词汇或者短语,这下,她必须得先琢磨明白他究竟表达了些什么,然后再思考如何反驳……
太、难、了!
更可怕的是,林柏楠还会下套!
他在辩论过程中故意提出一些看似无害的问题或例子,引导她表达与自己原先观点相反的看法,使其自相矛盾,继而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失误,让她乱了阵脚,进而压力倍增,越说越慌,越慌露出的破绽越多——
“啊啊啊!我不辩了!”袁晴遥耍起了小脾气,双臂抱在胸前往椅子靠背一倒,自乱阵脚,“完蛋了,要是决赛都是你这样的选手我还比什么嘛?!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不行才要练。”
一支笔杆敲了过来,轻轻地“吻”袁晴遥的额头一口。
她委屈巴巴地蹬着林柏楠:“你怎么这么厉害啊?你现在还天天跟着蒋阿姨练口语吗?”
他一边转笔,一边回答:“很少了。”
蒋玲在林柏楠发生意外之前提出过“在家尽量用英语跟她沟通”的要求,她一心想送儿子出国留学。这一要求延续到了林柏楠初三那一年才终止。
那年,蒋玲算是彻底死心了,林柏楠的康复前路漫漫,看不到终点,也看不到希望……
他这辈子不可能出国读书,也就没太大的必要苦练英语了。
不过,儿时的基本功尚在,不然他也做不了袁晴遥的陪练。
拉回话题,林柏楠的口气不容置辩:“别打岔。用你的脑子想一想碰到卡壳的情况该怎么化解?笨蛋,难道决赛场上你接不住对方的论点就像今天这样耍无赖了?”
此话扎了袁晴遥一下,她顿时像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泄了气,哭丧着一张脸,向林柏楠求助:“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林柏楠,救命啊!”
他看见了她脑门上刻着“我太绝望了”五个字,拿她没办法,他支招:“先分析为什么哑巴了,是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还是听懂了但是暂时没组织好语言。”
语调轻缓下来,林教练详细地解说:“如果是前者,那就先表示认同,再论证自己的观点,对方察觉你有意避开,会认为你无力辩驳TA的那个论点,TA会强调、会用论据展开细说,你注意听,也许第二遍就听懂了,然后再找TA陈述中的漏洞。TA如果不重述就算了,你继续关注接下来的。”
暂了暂,他耐心地宽慰:“英语辩论和中文辩论不太一样,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肯定会存在一定的理解障碍,很正常,别愁眉苦脸的。”
受到了安慰,她的心情稍稍平静,喝了一口果汁,问:“如果是后者呢?”
“如果是后者就用英语辩论中的一些万能句式,比如With all due respect, I can’t possibly agree with you. If I understood you correctly, you said that…, but you deliberately omitted out a very vital part in the issue. I’d like to point out that…这种句子来应对,边说边思考。虽然挺废话的,但不至于冷场,重复一遍对方的论证还能帮你理清思路。”
袁晴遥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还会英语辩论呢?!”
“刚学的。”林柏楠表现得理所当然,“不学会怎么教你?”
他打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端到她的眼前——
一个Word文档映入眼帘。
一行行中英文结合的辩论话术填满了她的视线:如何礼貌地质疑对方的观点、如何引入新观点、如何重申之前的观点、如何询问征求别人的意见、如何总结陈述……
归纳得清晰明了。
“全部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熟练到不需要过脑子就反应得出来。”说着,他将文档最小化,把一本笔记递给她,点开了一个视频,“英语辩论除了自身的英语水平之外,还要讲究技巧,不能毫无章法地乱打。我找了几场比较经典的英语辩论赛供你这个笨蛋参考学习,你一边看,一边听我分析……”
他无意识瞥她一眼,忽地哽住——
咫尺间,她捧着饱满的脸颊,又大又亮的圆眼睛直勾勾地注视他,眼里的崇拜之情仿佛碎了一夜空的星子。
倏然,林柏楠感到耳后一阵燥热,扭过头去,喝了口果汁压一压不安分的心绪:“你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袁晴遥眨巴几下眼睛,收回目光,笑眯眯地翻阅起那本笔记。
白纸黑字,一页一页,一行一行,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整理出的“辩论小技巧”。
浓浓的感动从心尖溢出,她发自肺腑地说:“林柏楠,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特别踏实,你总能帮我解决问题,考虑事情也比我全面……有你在真好,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那双小鹿眼瞳孔微微“地震”,傲娇的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哦”,生硬地说:“……果汁喝完了。”
“我去拿!”
袁晴遥乐颠颠地跑去了厨房。
林家此时就她和林柏楠两人在,林平尧去上班了,蒋玲约了出版社的朋友见面。
蒋玲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放弃英文书刊翻译的兼职工作,把之即当做爱好,也当做副业。
拿了一盒常温柳橙汁,袁晴遥往回走。
正值盛夏,屋外热得堪比桑拿房,她和林柏楠在餐桌学习,客厅冷气开得很足,她回来时从沙发上抄起一条薄毯。
两天前,她无意中听蒋阿姨提及,林柏楠的腿着凉了容易造成肌肉僵硬,从而引起痉挛。蒋阿姨念叨让他少吹点空调,或者吹空调的时候盖条毯子。
听闻,袁晴遥的小脸一红,霎时间想起了那个雨夜,林柏楠被雨水淋得透心凉……
说来惭愧,林柏楠受伤至今十一年,袁晴遥对于“脊髓损伤”这一病症的了解尚且停留在表层,也就比普遍认知强一些吧!诸如并发症、护理事项、康复训练等等,她只知悉皮毛,因为林柏楠鲜少提起,他不愿意让她知道太多。
小时候,她满腹好奇地问这问那,他没好气地抛一句“你管那么多干嘛”,她鼓起脸颊,骂他是“小气鬼”。
再后来,她懂事了、学会了照顾他人的情绪,才知道他不是“小气鬼”,而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孩子。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暴露缺陷和不堪,不想别人可怜他、低看他一眼。
所以,他不说,她就不主动问;他回避,她也不刻意探索;若是偶然间得知了需要留心的地方,她默默记在心里……
这些年,她在配合他“掩耳盗铃”。
回到餐桌,袁晴遥拉着林柏楠的轮椅转了半圈,让他面对她,她一边展开薄毯,一边说道:“蒋阿姨大前天才说过让你当心腿部受凉的,你转眼就不听话了。”
她想直接替他盖好,可是他从她手里抽走了毯子:“我自己来。”
她闷闷不乐地回:“好吧……”
袁晴遥感觉,林柏楠越长大越不需要她了,他如今很少给她机会照顾他。仔细一想,什么刷轮椅啊、整理裤管啊……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已经很久没帮他做过了。
她之前还帮他整理过他卧室的书柜,踩着梯子,按照他的指示把上层的书籍归类摆放,而如今,她都记不起来上次进去他的卧室是什么时候……
念头一出,她瞅了一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干脆又直白地发问:“林柏楠,你的卧室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小黄书、小黄碟之类的东西啊?”
他正在盖毯子的手抖了一下,抬眸扔来一个“你少胡说八道”的眼神。
她歪着脖子,纳闷地问他:“那为什么我一来,你就关卧室的门呢?我不能进去吗?好不公平哦,我的‘闺房’随随便便让你进进出出,你的卧室看都不给看!”
“我不进了。”他淡然回答,脸上晃过微不可查的落寞,不争辩也不解释,指尖点了点餐桌,催促她,“快点干正事儿,再东拉西扯的信不信我不管你了?”
……又被拿捏了!
又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算了,谁让她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
“来了来了!别不管我嘛!”袁晴遥赶紧拉开椅子乖乖坐下,端起笔记本,目光炯炯盯着电脑屏幕,又带着狐疑问林柏楠,“你这方法有用吗?”
“学会以后拿我练手,试试不就知道了?”被质疑了,林柏楠不爽地撇撇嘴巴,继续补充,“我根据往年考题整理出了一些通用素材,你多往脑子里装一装,建立一个素材库,这样不管是辩论还是故事接龙你都有话可说,不至于大脑空空。”
他的话语中透出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她眼泪汪汪,就差扑倒他了:“林柏楠,你真好!”
他喜不外露,脸色板正:“嘁,进了总决赛别太感谢我。”
*
8月13号,袁晴遥动身前往夏令营。
她所在的分赛区一共有二十一人杀出重围,这二十一个学生由三名负责老师带队,大家一起乘坐火车去往B市参加英语大赛决赛夏令营。
在火车站集合时,袁晴遥瞧见了同来参赛的于珊珊。
于珊珊在看到她后表情很复杂,瞧不上她,又赶不走她,远远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她皱了皱鼻子,不去理会,拎起行李箱,跟袁斌和魏静拥抱道别。
这是袁晴遥第一次离开父母的怀抱独自出远门。
虽然时间不长,一个星期而已,还有老师学生同行,但对于一直被家人保护在温室里的她来说,心理和生活方面都是个不小的挑战。
8月14号下午,一行人抵达了夏令营场地。
场地为某中学校园,入营前需要报道,领取姓名牌、统一的白色T恤和资料。上课在学校礼堂,用餐在学生食堂,住宿则在学生宿舍楼,四人一间。
第一次住校,袁晴遥充满了新鲜感又有点无所适从。
她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长这么大没手洗过一件外衣,衣服换下来,往脏衣篮里一丢就完事了,交给妈妈和洗衣机。可是宿舍没有洗衣机供她使用,她得自己手搓。
此外,洗手间在宿舍外面,刷牙洗脸上厕所很不方便,洗澡得在公共澡堂洗,难免难为情。
虽然是家里的“小宝贝”,但她并不娇气。
不会就学呗,不习惯就适应呗!同宿舍的三个女生都有过住校经验,她虚心向她们请教。舍友们均来自不同的省份,人都很好相处,短短两天,她就和她们打成一片。
不得不说,袁晴遥在交友方面称得上“天赋异禀”,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交得到朋友。
15号早上举办了开营仪式,夏令营正式开启。
课程一门接一门安排得紧凑,全外教授课模式外加全英文教学环境,可谓是充分激发学生们的潜力。
两天一次排位。根据这两天的笔试、故事接龙、分组辩论赛等小考成绩进行排名,实行末位淘汰制。六天之后,留到最后的二十名选手进入“巅峰之夜”,也就是总决赛,来角逐这一届的冠亚季军以及全国十强。
袁晴遥没那么宏伟的理想抱负,她只盼望能闯进总决赛、只要拿到第二十名,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想要在200多人中拿到第二十名也实属不易,更何况聚集在此的选手代表了全国中学生英语的最高水平。
于是乎,袁晴遥像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全力以赴,连吃饭时都要混到外教那一桌,见缝插针练一练口语,保持语感。她很讲义气,拉着舍友们一起,舍友们夸她是个“小机灵鬼”。
换作平常,这种点子她这个老实孩子是想不到的,就算想到了也羞于去做,但她实在渴望高考加分和自主招生的机会……
她太憧憬和林柏楠去同一座城市、念同一所大学。
他那么优秀,她必须加倍努力才跟得上他的脚步。
第65章 夏令营
入营第四天, 一大半学生出局。
袁晴遥呢?
她不仅挺了下来,排名还挺靠前。
有趣的是,她的弱项“辩论赛”, 经林柏楠培训后居然转变成了她的优势, 给她提了不少分。她现在总名次徘徊在二十名附近, 再拼一拼,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挺进总决赛。
期翼触手可碰, 压力也与日俱增。
从早到晚神经高度紧张,袁晴遥累得脑壳发麻。
一天下来, 她唯一的休憩时间,便是寝室熄灯前给爸妈打通电话报平安,然后, 再拨通林柏楠的电话, 将好的坏的情绪全部倾诉给他。
第四天的晚上,当袁晴遥得知三个舍友全都止步于此的时候,心态突然崩溃。
她跑下楼,找了处僻静的地方给林柏楠打电话。
“哔”了一声,电话接通, 那个熟悉的少年音刚从听筒中传来, 她就忍不住呜咽出声。
林柏楠怔了怔,随后轻声问:“怎么了?”
连日来的高压让她的情绪异常脆弱, 那句轻柔的关切戳破了她的泪腺,她刹时间放声大哭:“林柏楠,我快不行了, 我坚持不下去了, 呜呜呜……”
袁晴遥抽抽搭搭的,林柏楠在电话彼端静静地陪着她。
良久, 她止住了哭泣,心情渐渐平复,他才开口问道:“小考没考好?排名掉了?”
她把眼泪往衣袖上一蹭,吸了吸鼻子:“没有,考得挺好的,我就是觉得心好累啊。”
“笨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染着别样的温柔,“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尽你所能做到最好就够了,无论结果怎样,你都没有损失。”
“嗯。”她表示认可。
她在这儿不仅提高了英语水平、积累了比赛经验,还学会了不少生活技能。
可正如蒋玲所言,高一若是拿不到大赛优胜,高二就更困难了,毕竟高二要以备战高考为主,竞赛只是“小芝麻”,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想着,袁晴遥道出心声:“我今年进不了二十强,明年就更没可能了。S市最好的那两所大学是创能英语大赛的联办单位,拿到二十强,申请英语相关的专业时就可以享受优待。”
顿了顿,她有点灰心丧气:“林柏楠,对你来说,考那两所大学轻而易举,但对我来说很难。我们说好要一起去S市、要上同一所大学的,我不能拖你的后腿……我很需要高考加分和自主招生资格,我真的想拿二十强。”
“……”
一阵沉默。
“嘶呀——嘶呀——”
林柏楠或深或浅的呼吸声淹没在了夏夜此起彼伏的蝉鸣中,他似乎在犹豫、在挣扎些什么,却最终闭口不提。
那时,袁晴遥只听清楚了他的鼓励:“嗯,临门一脚了,不要放弃,你有天赋而且足够努力……我等你的好消息。”
语气如往日一般淡然平和,句末,他还笑了一下。
被他表扬属实罕见,她备受鼓舞,心情顿时雨过天晴,声音变得欢悦:“你难得夸奖我,那我可要拼了,不辜负你的这番话!对了对了,林柏楠,你知道B市的蚊子超级毒吗?跟你说几句话的功夫,我满腿大包!”
她闲聊起来。
听闻,他问:“你在室外?”
她一边挠腿,一边回复:“嗯,我在宿舍楼旁边的路灯下面,这里虽然飞虫多吧,但是亮呀!其他地方黑乎乎的好可怕,跟拍鬼片似的,我宁愿喂蚊子。”
他轻笑一声“胆小鬼”,说道:“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别顶着熊猫眼出去吓人。”
“现在还不到十点半,我不困,你也没到睡觉时间,咱们再聊会儿嘛,我想和你多说说话。”她抱着手机不愿挂断,毫不掩饰心中所想,“林柏楠,我和你通话之后心情会变得轻松许多,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很安心。”
“等会儿。”
手机那头的人插了一嘴。
听筒里传出零碎响动,旋即,袁晴遥听见琴弦被轻轻拨动,林柏楠的声音随之而至:“我妈翻译的书要出版了,她这几天去S市谈事情,不在家,我就把吉他带回来了。今天正好我爸值夜班也打扰不到他,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吧。”
袁晴遥大喜过望,在原地跳了两下:“我想听你唱歌!”
“想听什么?”
“想听……七里香!”
“好。”
琴声悠扬,浅唱动听,专属于他的吐息声丝丝入耳,宛如在呲呲冒泡的可乐里丢了几块冰,将盛夏的闷热一扫而光。
他的歌声,带她回到了初三那年的“校园歌手大赛”。
那次有点可惜,她没有一睹初一学弟弹唱《七里香》的风采,但她相信,学弟再闪耀也比不过林柏楠……
客观也好,主观也罢,林柏楠在袁晴遥的心目中始终是最耀眼的男孩子,没有之一。
幼时,她不喜欢他的怪脾气,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最亮眼的那颗“小星星”;八岁重逢后,他是被桎梏在轮椅上的“落难小王子”,难掩周身的光芒;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光环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可以让人忽略他的残疾。
袁晴遥偶尔思考:如果林柏楠是个健全人,他一定是她遥不可及的那种“天之骄子”,会被他用鼻孔俯视……
*
琴音收尾。
袁晴遥蹲下来把手机搁到膝盖上,对着听筒双手呱呱鼓掌,眉眼弯成了一条弧线:“听林大歌手弹琴唱歌真是一种享受呀,我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今天唱歌收费吗?”
他的声音里染着笑意:“看你的表现,进了二十强就不收费。”
她傻笑着保证:“能进能进。”
看了眼时间,将近十点半,老师要查房熄灯了,袁晴遥趿拉着脚步往寝室走,舍不得挂掉电话:“唉,我得回宿舍了,时间过得好快,我还没听够呢……”
“带耳机了没?”
“带了。”
“你手机插耳机。”
微滞片时,她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感动得无以复加,像只小猫一样哼唧:“天呐,天呐,我上辈子肯定拯救了银河系才交了你这么好的一个朋友!”
对面沉寂几秒,不屑地“嘁”了一声。
她边走边开玩笑:“林柏楠,吉他不会是你特意带回家打算弹给我听的吧?因为我这两天情绪非常低落,你想给我打打气、鼓鼓劲儿?”
是。
他咋舌:“不是,自作多情。”
那天晚上,少年的琴声与歌声伴少女入眠,她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睡得格外香甜。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只记得那晚他们约定了十一点放下手机,各自睡觉,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通话记录显示,那通电话凌晨一点四十才挂断。
在手机国内长途和漫游费尚未取消的那年,她那天还收到了一笔三百块的话费充值提醒,不是自己充的,也不是父母充的,是那个做好事不宣扬的少年充的。
*
入营第五天的晚上。
袁晴遥和爸妈、林柏楠打完电话之后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点零食和饮料打算带回去和舍友们一起分享。
淘汰的学员并不离开夏令营,课程、训练正常进行,只是不再参加排位。她的三名舍友没了比赛压力,一身轻松,边玩边学,还分出了精力陪她练习。
回宿舍的路上,袁晴遥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正蹲坐在树丛中,背对人行道,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肩膀隐隐在颤抖。
那个背影和后脑勺袁晴遥算得上眼熟,运动会跑800米的时候她几乎全程都在看——
是于珊珊。
袁晴遥本想视而不见,可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她路过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想了想,袁晴遥跨进树丛,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饮料放到了于珊珊的脚边。
于珊珊张皇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楚来人后,忙不迭抹干眼泪,又羞又恼地瞪视袁晴遥。
袁晴遥回敬白眼,直截了当地说:“要不想被人发现就藏得隐秘一点,躲在这里一眼就看到了!”
“……”
于珊珊被袁晴遥呛得闭口不言。
见状,袁晴遥的态度温和了下来。
她知道于珊珊在排名榜上名列前茅,进入总决赛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于珊珊生性要强,其目标绝不是全国“二十强”而已……压力可见一斑,何况于珊珊独来独往,连个能倾吐的人都没有。
袁晴遥一身正气:“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理。于珊珊,虽然我讨厌你,但有一说一,我非常佩服你的能力,你有实力争夺冠亚季军。”
闻声,于珊珊慢慢站起,眼神中杂糅着多样的情绪。
“释放完了就打起精神继续战斗!最后关头了,我相信你撑得住……不跟你说了,我走了,回去还要背单词呢。”
临走前,袁晴遥出其不意地推了于珊珊一把!
于珊珊摔了个屁股墩!
袁晴遥抬起眉毛丝毫不怵:“瞪我干嘛?你推了我两次让我摔了两次,我还你一次不过分吧?”
说罢,她迈开大步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于珊珊瘪嘴盯着那道背影,忖量半时,她从地上站起来,拿起饮料瓶,拧开瓶盖小小地喝了一口。
*
入营第六天,D-DAY。
下午,最后一轮小考落下终止符,袁晴遥站在成绩榜前,如痴如醉地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行——
第十七名 袁晴遥 93.8分 全国二十强
她……
晋级总决赛了!!!
红底白字,像金子一样明光烁亮,这些时日付出的辛苦与努力无疑是值得的,她给予了自己一份满意的答卷,也距离“金字塔”顶端的林柏楠更近了一步。
她做到了!
她成功了!
脑内的小人儿欢腾地跳舞庆祝,跳了许久,袁晴遥才反应过来要报喜呀!
她给父母、何韵来和林柏楠分别打去了电话——
袁斌和魏静笑得合不拢嘴,以她为傲:“哎呦呦!这是谁家的闺女这么优秀啊!”
何韵来的尖叫声方圆十里开外都听得见:“啊啊啊!遥遥,我就知道你做得到!我昨天占卜抽到了太阳正位,哈哈,代表了实力得以充分发挥,竭尽全力终获成功,还挺准嘛!”
林柏楠倒听上去淡定得多,他贺了声“恭喜”,问她后天的火车几点到站,她回复下午四点十六分,他语气不疾不徐:“你眼睛睁大点,到时候去接你。”
那天傍晚,“巅峰之夜”揭开帷幕。
现场有穿着晚礼服的主持人,有专家评委和大众评审,舞台有灯光、有配乐……盛大又隆重。
袁晴遥第一轮比赛就淘汰了,她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目标已然达成,剩下的时间,她开开心心地看别人争锋相对、看比她优秀的人尽情展现个人魅力。
酣战过后,前三甲选手正式诞生。
大赛主席给冠亚季军颁完奖后,轮到前二十强的其他选手了。
袁晴遥是第十九名,她站在台上,双手捧着奖牌和大家拍了张合照,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林柏楠——
那个这些日子,无论何时都秒接她电话的林柏楠,那个承受了她全部牢骚和抱怨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林柏楠,那个全身心投入辅助她备赛的林柏楠,那个给了她最坚实的支撑与最无畏的动力的林柏楠……
角色置换。
好多个暑假,是他躺在千里之外的病床上,以她的温言细语作为精神食粮,尽他所能去接近普通人。
而这个暑假,是她从他的远程陪伴中获得了汲汲的力量,不遗余力去做个接近他的人……
她想他了。
才分开了一星期,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袁晴遥举起沉甸甸的奖杯,这个奖杯有林柏楠的一份功劳,她好想快点回家,快点同他分享。
*
总决赛结束的第二天下午,三名带队老师带领袁晴遥所在分赛区的二十一个参赛选手,乘上返程的火车。
火车上,袁晴遥刚吃了两口泡面,于珊珊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她的身边,她瞥了于珊珊好几眼,于珊珊明明一副有话说的样子却愣是嘴巴紧闭。
又吸溜了几根面条,袁晴遥擦擦嘴巴,主动打破了僵局:“于珊珊,祝贺你拿了全国第六名。”
于珊珊从鼻子里挤出一句:“也恭喜你。”
袁晴遥回了声“谢谢”,继续专心吃面。
半晌,于珊珊才开启话题:“你……之前不是问我,运动会时,你和林柏楠的照片是谁拍的吗?你知道是谁了吗?”
闻言,袁晴遥咽下嘴里的面条,摇摇头:“不知道。”
于珊珊得意地冷笑,嘲谑:“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转而,她诉出实情:“是万叶舒拍的。她不只把照片发给了我,还把你俩抱一起的事告诉了赵老师……你干嘛那么惊讶?不然赵老师怎么知道的?你不会以为老师们有闲心监视校园贴吧里的一举一动吧?袁晴遥,你脑子真简单,蠢死了!”
“……”
骂得一语破的,袁晴遥无法反驳,她放下叉子,问:“可万叶舒为什么那么做?我和她无冤无仇,一年下来也没说过几句话。难道是因为英语比赛吗?她想让蒋阿……老师取消我的参赛资格?”
于珊珊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你真的没救了!就你这比猴子高一点的智商,居然还能留在重点班?居然还能获得二十强?植物人苏醒都没你会创造奇迹!”
嘲讽技能拉满,于珊珊抬高了嗓门:“袁晴遥,你看不出来万叶舒喜欢林柏楠吗?”
“……啊?”
袁晴遥当然看不出来。
除了摇旗呐喊、高调示爱、直抒胸臆,其余的情感表露方式,她一概看不出来。
她认真思索于珊珊的话,揣测道:“所以,万叶舒认为我和林柏楠是一对,想拆散我和林柏楠?哎呀!她大错特错了!我和林柏楠不是情侣,再说了,林柏楠不可能喜欢她,她不是林柏楠的理想……
“你自己想去吧!跟我没关系。”于珊珊不胜其烦,打断了袁晴遥的絮叨,她推了推方边框眼镜,神情严肃地接着说,“还有件事我估计你也不知道……”
第66章 她不知道的事
袁晴遥转过身子正面面对于珊珊, 洗耳恭听:“什么事?”
于珊珊按下不表,眉心依稀蹙起,神色心有不甘又隐隐发怯, 几个片段如电影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循环放映, 她回想起那天的场景……
那是高一上学期的某节体育课, 期中考试前。
体育课的最后十五分钟通常留作学生的自由活动时间,体育老师哨子一吹, 学生们像脱缰的野马欢脱散开,打篮球的打篮球、踢足球的踢足球、乘凉的乘凉……
于珊珊冷眼扫视嘻哈玩闹的同学们, 嗤之以鼻:哼,一群只知道放松休闲的蠢材,现在偷的懒, 就是你们日后要受的罪!等着将来被她这个“人上人”踩在脚下吧!
揣着这种念头, 她回到了教室。
这种行为是明令禁止的,学生们只允许在操场内活动,不能出校门,也不能进教学楼。
于珊珊满不在乎,高考成绩又不包括体育在内, 于她而言, 上体育课纯属浪费时间,她要回班级刷题。
跨进重点班前门, 一个身影挡住了于珊珊的视线——
轮椅少年背对她,正逗留在讲台上鼓捣着什么。
她烦躁地白眼一翻,在心里骂娘:该死的残废挡住了她的路!她的座位在第一排第一列、靠近窗户的那一边, 这下, 她得绕开讲台才能回到座位了!
为表不满,她将脚步跺得很重, 屁股刚刚坐到椅子上,一道清澈的少年音不紧不慢地从前方飘来:“是你指使万叶舒在运动会拍了那些照片?还有……”
林柏楠动作不停,指腹摩挲黑板侧边,像在寻找什么,抽空,他扬起一个封皮是浅粉色格纹样式的本子:“……指使万叶舒把这个本子交给蒋老师?”
问完问题,他用指节轻叩黑板边框,仍侧面相对。
于珊珊盯着林柏楠的侧脸,很精致,还暗藏冷然。
她翻开参考书,提笔做题,不打算和林柏楠废话。
霍然,一根细小又冰凉的物体风驰擦过她的鬓角!
速度之快彷如子弹出膛,她无法将之看清也来不及反应!
下一秒,她耳边响起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听起来像是钢针落地……
此时,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原本就安静的空间倏尔之间变得死寂,唯有吓到六神无主的于珊珊发出短促的喘息。
眼前,被她视作“残废”的少年终于与她对视,小鹿眼中有阴云在翻腾,他的薄唇翕合,语气低沉而冰冷:“我再问一遍,是你指使万叶舒做那些事的?”
“不、不是……”
那个类似钢针的东西的威慑力停留在她的大脑,于珊珊猛地脊背发凉,但转念一想,区区一个瘫子,就算真动起手来也不是她的对手,有什么好怕的!
她恢复了凶巴巴的口气:“什么破烂本子我根本不知道!照片是万叶舒自己拍来发给我的,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还有刚才那是什么玩意儿?你要谋害我吗?”
“速度足够,精准性差一点,射口再往左侧偏移0.5毫米就能击中目标。”林柏楠手肘撑膝,上半身前倾,目光冷冽,“羟基磷灰石材质的义眼台做得挺逼真的,我送你一只吧?”
他自说自话,答案却不言而喻,连同尾音上扬的,还有少年一侧的嘴角:“一双也行。”
“……你不敢!”
“疯子!疯子!”
“又瘫又疯的神经病!”
……
于珊珊用大喊大叫来掩饰内心的恐惧。
“没什么不敢的。”林柏楠收回嘴角,直起身子,回归波澜不惊的表情,“拜你和万叶舒所赐,我现在的生活很没意思了,这意味着我做事可以不计后果,而且……”
稍作停顿,他伸手去触碰黑板一处,同步说道:“……不用我亲自动手。无论是写板书的老师,还是擦黑板的学生,只要用点力气按压这里……”
“啊!!!”
撕心裂肺的惊叫响彻整个教室。
于珊珊抱头缩成一团,颤栗不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颤颤巍巍地伸出脑袋,才发现——
无事发生。
没有任何疼痛感。
没有钢针射出来。
林柏楠还在讲台上,环抱手臂,坐得端正。
一臂之隔,少年面无表情地俯视她,他语气平淡,却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珊珊,报复心强的不止你一个。”
“如果不想某天实验课炸开的试剂瓶里盛的是腐蚀性液体,如果不想所有社交账号都报废、个人信息外泄到暗网,如果不想伤到要害加入弱势群体……我说的出来就做得到。”
“你如果不想防不胜防,就别再招惹她。”
“她”是谁?
林柏楠没有明说,但只要不是傻子就听得出来。
于珊珊的手心渗出涔涔汗水,那日被玻璃器皿割破手掌的经历记忆犹新,她咬着牙说:“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警告。当然,如果你继续胡作非为……”他眼眸半眯,清秀的面容中有杀气铺陈开来,“那就是预告。”
“……”
咕咚,于珊珊咽了口唾沫,眼底晃过一丝胆怯,又兀地怒目圆睁,让自己看起来无所畏惧,可她自知是一只“纸老虎”。
她真切地怕了,林柏楠所用的手段她想不到,也摸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她万分想搞清楚,但自尊和骄傲不准许她表现出不甚了了,更不许她请教一个残废!
更令她抓狂的是,林柏楠似乎读懂了她心存不甘的求知欲,他默而不语,静静地审视她,用无声来诉说“我不答疑解惑,我就是要让你陷入纠结与难受当中”。
旋即,她忿然作色,无能狂怒般吼:“手下败将!中考体育零分的残废!残废!”
这种攻击对林柏楠来说实在无关痛痒。
他从黑板后面拆下迷你发射器,唇畔漾出一弧清浅的笑,带着几成嘲笑的意味:“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是如何输给一个残废的。高中这三年,我不会让你考一次第一名。”
他语态轻盈,却难掩稳操胜券:“打赌吗?”
于珊珊死要面子,梗着脖子咄咄逼人:“呵!好啊!赌就赌!如果你考了年级第一,我就和袁晴遥……不,和你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我拿了年级第一,你就用刚才射我的针戳瞎你自己的一只眼睛!”
“可以。”林柏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不平等条约”,他眉梢微扬,开口道,“但我要修改赌约。不要赌谁年级第一,因为我一定会赢……就赌我能不能超你至少三十分吧?”
……奇耻大辱!
于珊珊牙齿都要咬碎了:“……走着瞧!”
*
思绪回到当下。
虽心有不甘,但这个赌约,于珊珊输得心服口服。
体育课发生的一切她绝口不提,那天她从头到尾被林柏楠压制,这种窘态她这辈子都不会透露给第三个人!
斟酌片刻,于珊珊捡了两件不那么关键的事告诉袁晴遥:“高一的第一节 化学实验课,我那一桌的氯化钠溶液瓶炸了,是林柏楠干的。还有,那篇帖子也是林柏楠删的,具体操作你去问他……我没有不知道,我只是懒得跟你解释!”
她嘴硬挽尊,在看到袁晴遥浑然无知的表情后,心情顿时愉悦了不少,抬起下巴讥笑:“呵,蠢货!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吧!”
拍拍屁股,于珊珊趾高气昂地回去了自己的车厢。
袁晴遥木楞目送于珊珊的背影,脑中转悠:林柏楠这么神通广大?!
*
火车到站,一行人互相告别。
袁晴遥拎着行李箱出了出站口,在乌泱泱的一片人头中寻找她熟悉的身影,却只看到了来接她回家的魏静。
失落感油然而生,她和妈妈拥抱,两边的嘴角不自觉向下耷拉,而后,魏静接过行李,搂着她的肩膀向停车场走去。
来到停车场一角,袁晴遥的嘴唇又忽地变成了“开口向上的抛物线”——
不远处,一袭长裙的蒋阿姨和身着白色体恤牛仔裤的轮椅少年在汽车旁边等候。
承诺过她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林柏楠——”
欢欣的喊声携风而来,少女抬脚小跑卷起尘土,她与镀金夕阳一并荡向少年的身旁。
刹车太慢,熊抱太急,她一个前扑抱住他的脑袋。
没拉手刹的轮椅后滑,靠背撞在车身上,“咚”一下。
“哎呀!哎呀!干嘛呢!”魏静随着袁晴遥快步走来,揪开了林柏楠身上的袁晴遥,对着蒋玲讪笑,“看看我家的傻闺女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害臊的。”
蒋玲笑着应答:“俩孩子关系好嘛。”
袁晴遥撤回双手,没抱够,她意犹未尽,而林柏楠则面无表情地划转轮椅侧面面对她,他拉开车门,声色清淡如往常:“回去了。”
只是,他被发稍半掩的耳廓泄出直逼落照的暖色。
*
四人起步回家。
蒋玲开车,魏静坐在副驾驶座,林柏楠和袁晴遥坐在后排,轮椅和行李箱一起放在后备箱。运动轮椅的两个轮子可拆卸,车架可折叠,不占地方。
车上,袁晴遥一边回应蒋玲和魏静的问话,一边按捺不住想要搞明白实验课和帖子的事。
不方便直接开口问,她便给近在咫尺的林柏楠发去了消息:【请问:旁边无所不能的林学霸,你是怎么让于珊珊的试剂瓶炸开的呀?校园贴吧的帖子你又是怎么删除的?】
提示音哔哔作响,林柏楠举起手机瞄了一眼,眸子微转,他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不答反问:【于珊珊说的?】
【哎,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还说了什么?】
【哦吼?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见之,林柏楠的神情中划过一丝不自然,身畔少女那探索的目光太过灼热,他回了句“我干嘛瞒着你”,手指悬在半空中,犹豫要不要把那些事和盘托出……
其实,手法都很简单——
根据于珊珊的习性,她一定会占领第一排最中间的那张视角最好的实验台,并且霸占实验仪器。因此,他提前到达实验室,在赵成刚帮他去找椅子的空挡,在氯化钠试剂瓶上动了点手脚。即,借助酒精、点火器和棉片,运用热胀冷缩原理,就可以让薄壁的玻璃瓶冷不防地炸开。
那篇帖子是他举报的。贴吧的举报投诉并非全由人工处理,当对单帖的举报超过一定次数时,帖子就会自动被算法删帖,他写了举报代码连同账号一锅端。
而同于珊珊对峙的那节体育课,立下赌约后,他以“倒车”的姿势从讲台上下来,把粉色格子本放进了袁晴遥的书包夹层,他很尊重她,自始至终没看过里面写了什么。
然后,他找到了那根“钢针”,将其收回。
发射器他一早就做好了,由压敏元件、弹簧、铁片等材料组装而成,从《机械设计手册》里学来的,现学现用。
做的时候没什么意图,只是练练手,他从楼上看到于珊珊要返回教室了,才把装置安装到黑板一侧,微小的孔口露在外面,对准目标,在发射器的卡槽里装上“武器”。
那不是钢针,是一根两端打磨圆润的小铁棒,发射角度也是精准调节好的,在于珊珊完全静止的时候发射,避免意外发生。
他怎么可能真的用尖锐物去刺伤于珊珊的眼睛?
他不过是吓唬吓唬于珊珊。
他这么做的原因则是——
一方面,他在楼上看到袁晴遥对着冯胤懿嘻嘻哈哈,还收了冯胤懿一瓶冰红茶。
……烦躁。
他根本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置之。
另一方面,体育课前,他听到袁晴遥说她的笔记本不翼而飞,她甜软的嗓音惊慌得失了音调,仿佛本子里装的不是文字,而是要命的“重磅炸弹”……
可能性有三:本子要么被人或故意或无意错当成作业本交给了老师,要么被偷走了、此刻正藏在某人的书包或者抽屉里,要么就是那个笨蛋落家里了。
于是,他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先摇着轮椅跑遍了各科老师的办公室,借口自己交错作业了。幸运的是,他最终在蒋玲的办公桌上翻找到了袁晴遥口中描述的那个“浅粉色的本子”。
本子夹在一摞棕黄色的作业本中,格外扎眼,没被单独拿出来就证明蒋玲还没来得及批阅。
作业本是万叶舒上午收的,英语作业除了英语课代表不会再有别人经手,而那么“不合群”的浅粉色混入其中,大概率不是万叶舒的失误导致……
是有意为之。
他怀疑万叶舒被于珊珊指使,目的是让蒋玲看到本子里面的内容,对袁晴遥的印象大打折扣,从而把袁晴遥踢出英语比赛校内选拔赛,如此一来,她俩直接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顺藤摸瓜,他倏地意识到运动会的“亲密照”或许也是万叶舒搞的鬼,毕竟,损害袁晴遥在老师们心目中的形象,最大获益人便是她和于珊珊。
他原以为是万叶舒被于珊珊利用、怂恿了,然而,于珊珊方才的那一席话和激动的反应,让他了悟——
情况正好相反,是于珊珊被万叶舒当作枪使了。
可是……
为了校内选拔赛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万叶舒又是如何得知那个连周明娜和张莹都不知道的粉色本子的?
带着疑惑,林柏楠观察起这个平日里从没留意过的万叶舒。
渐渐的,他发现万叶舒对袁晴遥有着过度的关注和无端的敌意,很隐晦,不易觉察。
以及,他和万叶舒偶然视线相碰,她的神情中总会晃过一瞬微妙的……
“春色”?
是多巴胺和血清胺分泌过度的生理反应,通俗来讲,就是他发觉万叶舒喜欢他。
原来如此。
这下好办了。
在那之后,他刻意增加与万叶舒眼神交流的频次和时长,装作对她产生了兴趣,让她误认为“有戏”,继而,上演了一出“被心仪的男生非常离谱地喊错了名字”的戏码。
他承认这么做有点缺德,但万叶舒蓄意破坏他和袁晴遥的生活在先,他凭什么忍气吞声?
林柏楠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这点一直没变——
别人给予善意,他便加倍回以;他不主动拿起“刀子”对准谁,也不怕“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但如若别人伤害了他在乎的人,那他就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人不犯我所爱之人,我不犯人”,包括受伤之前,他和壮壮的冲突最初也不是由他挑起的。
林柏楠确实瞧不起那个傻大个,但也没去搭理,他把壮壮当作了一块会说话的“土豆”,没必要和“土豆”置气。就连壮壮笑话他长得像“没把儿的丫头片子”时,他也没发作。
直到某天,壮壮当着一伙人的面,高扯嗓门叫嚷:“我妈说,你妈打扮得‘花儿招鸟’的,根本不像个老师,像个狐狸精,恨不得小的老的、所有男的眼睛都镶她身上,哈哈哈!”
“……”
过节,是从那一刻结下的。
第67章 草蛇灰线
自那以后, 林柏楠开始和壮壮对着干。
壮壮越反感听什么,他就越说什么,壮壮越见不得什么, 他就越做什么……
不得不说, 在惹人难受这方面, 他多多少少有些天赋,当然, 代价也是惨重的。
他如今出手时会有所收敛,也会谨慎地拿捏分寸。
因为四年级那年, 他做过一件令他感到后怕的事——
那年,他敏锐地留意到,冯胤懿在吃了荔枝味的棒棒糖之后表现得惊慌失措, 那天放学时, 冯胤懿的嘴唇微肿,胳膊和小腿上还留有淡红色的抓痕……
是过敏反应。
冯胤懿对荔枝过敏。
同一时间段,妈爸告诉他,准备带他去外地做手术了,一去就是半年。这半年他不在小袁晴遥的身边, 不能帮她出谋划策、对抗小霸王们, 那就替她摆平麻烦吧!
于是乎,新仇旧账一并结算。
某天, 他趁体育课教室无人,用针管把荔枝水注射进冯胤懿未开封的冰红茶中。
针头很细,从压盖边缝插入, 不细瞧压根发现不了针孔留痕;仅一颗荔枝的量, 不改变饮料原有的口感。
本格推理小说中的经典手法,针管下“毒”, 不管好的还是坏的,他都一学就会。
然而,十岁的林柏楠只知道过敏的症状是皮肤瘙痒、红肿、打喷嚏等,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那时还不懂严重的过敏会造成患者喉头水肿、呼吸困难,甚至休克。
幸亏冯胤懿被及时送往了医院,不然他闯大祸了。
班里的同学纷纷议论此事,林柏楠在和班长的某次闲聊中,“随口”提了一个词——
“天谴”。
事件迅速发酵,没几天,谣言满天飞,同学们说是冯胤懿“作恶多端”受到老天的惩罚了,没人怀疑过那瓶冰红茶。
外加冯胤懿个人的原因,抢食乃家常便饭,天天从这里夺一口吃的,从那里顺一块零嘴。
所以,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让他过敏的究竟为何物、他是不是除了荔枝之外还存在其他过敏源,又或许真的是“老天爷”给他了点教训……
这件事给冯胤懿敲响警钟,他为人处事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谁也不欺负了,争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乖宝宝”。
林柏楠也如愿以偿,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自己和袁晴遥创造了安稳平和的日子。
*
从回忆中剥离。
林柏楠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见袁晴遥的脸,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柔和而干净,他的目光掠过她的额头……
想了想,林柏楠选择一笔带过:【实验课是个意外,帖子是我举报的,仅此而已。】
他没敢全说真话。
他不敢全然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不是个坏孩子,也不是袁晴遥那样彻彻底底温暖纯良的人,至少他做不到这样——
明明好心去探病,结果额头被砸出个大肿包,还能一笑了之,毫无芥蒂地对伤害过她的那个人笑、对那个人好……
他担心袁晴遥知晓后,会觉得他做过火了,会觉得他睚眦必报。
一条消息跳出,是袁晴遥回复:【我怎么没想到举报呢!还是你聪明,哈哈!对了,于珊珊告诉我,照片和帖子是万叶舒透露给赵老师的,这个你知道吗?】
【……难怪。】
【因为万叶舒喜欢你!】
【哦。】
【你这家伙居然还叫错万叶舒的名字,亏人家那么稀罕你!】
【……】
【不过也好,让人家断了念想,不在你身上费力气,毕竟她不是你的理想型。林柏楠,我想问很久了,你喜欢韵来吗?我指的是想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少年瞳孔扩张。
这是……
什么情况?
后半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林柏楠的脸色霎时变得异常难看,他难以置信地发问:【……你觉得我喜欢何韵来?】
【对呀。】
【谁胡说的?】
【你自己说的呀!你的理想型——高挑腿长,脸型消瘦的成熟美女……不就是韵来吗?】
林柏楠罕见得呆若木鸡。
他那日光顾着跟袁晴遥赌气,忽略了还有何韵来这么一号人物完美符合他瞎扯的“理想型”!
“我不……”喉结咕噜滚动一下,林柏楠急忙止住了声音,话语给硬生生地憋回去,憋得他肺疼。
蒋玲和魏静也在,他没法亲口澄清,只好匆匆敲下一行:【我不喜欢何韵来!】
发出后,他紧接了一条:【那个理想型是假的,你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我就随便一说……】
收到消息的袁晴遥嘴巴张开,惊讶地向林柏楠望来,身旁的少年不知为何显出“兵荒马乱”,她忍不住好奇,连忙探索:【那你现在有理想型了吗?】
这个问题……
不就是让他描述她是什么样子的?
林柏楠捧着手机,小鹿眼沉沉地盯着屏幕,指尖起起落落,尝试了好几次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打下“就是你”这三个字。
他偷偷地看袁晴遥,发现她的眼神在他和自己的手机之间反复横跳,急切又郁闷地等待他的答复。
思量再三,他发送出去:【我没有理想型,我喜欢的人怎样都是好的。】
袁晴遥刚想追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蓦然,前方不容置喙的声音砸到了她的小圆脸上:“袁晴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在车上玩手机,对视力不好,你就是不听!”
是魏静发话了!
“……我、我没玩!”袁晴遥慌慌张张放下手机,抬起头,才发现魏静并没有向后看过来。
“你当妈妈耳背啊?你的手机音量再小,但一直叮呤咣啷响个不停,和谁发消息呢?没个消停的……坐车就乖乖坐车,你学学人家楠楠,多让人省心。”
……啊?
她才恍然——
林柏楠这家伙的手机关了静音!
他悄摸摸自己关、了、静、音!
袁晴遥眼里喷火,脸颊鼓胀像个包子。
林柏楠默默地把手机搁到腿上,忘记知会她一声了,对不住了,他装模作样地看向车窗外……
方才没来得及问的那个问题,已然想不起来问了,她气哼哼地发给他最后一条消息:【大!坏!蛋!我的暑假作业一字没动,借我抄作业!帮我写作业!】
手机屏幕亮起,他托着下颌徐徐地瞄了一眼,然后,目光转回窗外的车水马龙,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
开学前的三天,袁晴遥过得比准备英语大赛还忙。
她一整个假期都在备战比赛,从B市回来,假期余额就仅剩四天了,美美地补觉一天,还剩三天用来恶补暑假作业。
她在林家从早待到晚,一张接一张、一本接一本地抄林柏楠的作业,还胆大包天地当着本班英语老师的面让林柏楠同学帮她写英语卷子。语文老师布置的六篇读书心得也是林柏楠打好草稿,她直接在作文本上誊写一遍。
蒋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们忙着给老师“交差”,她也忙着自己的小事业,专注于英文书刊翻译工作。
这三天,林柏楠还完成了一篇发言稿,他要作为高二年级优秀学生代表在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发言了。
闻言,袁晴遥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意外的是,林柏楠自从受伤之后便尽量避免抛头露面,不引起更多的关注,初中时,所有机会他都拒绝了。他是一颗低调发光的星星,不向外界炫耀“看,我多璀璨闪亮”。但转念一想,他当了这么多次第一名,也该上上台了。
她拍了拍林柏楠的肩膀,白净的小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我的好朋友真优秀啊!别紧张,我会在台下目不转睛地仰望你、给你加油打气的!”
说罢,她继续埋头奋笔疾书,心思全集中在抄作业上面,没发觉身侧的少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
2012年,8月底,高中二年级拉开篇章。
新学期的开学典礼,林柏楠接在高一年级学生代表后面上台。
主席台有三节台阶,一旁的两个男老师想当然地认为林柏楠需要帮助,不由分说地围过去,一人握住轮椅手推柄,一人抓住脚踏板两侧的钢架,商量着要把林柏楠抬上去。
而林柏楠冲两个老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帮助,他翘起轮椅前轮,重心前移,平缓地推动手推圈,一阶一阶的,独自以“倒车”的姿势上去了主席台。
如此操作在全校师生面前暴露无遗,台下的学生交头接耳,像是瞧见了耍杂技……
确实会觉得新奇。
众目睽睽之下,林柏楠划着轮椅来到话筒架旁边,老师把话筒拿下来,递给了他。
他拿起发言稿,轻咳一声,平静地朗读起来。
那双漂亮的小鹿眼全程胶在稿件上面,忽视底下如蜘蛛丝网一般密密麻麻的视线,他也只去听自己阅读的声音,避免乱七八糟的话窜进耳朵。
他倒是无所谓,只希望她看到了、听到了不要太在意。
*
袁晴遥站在队列前排,将一切纳入眼底——
稿纸挡住了林柏楠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他如画般精致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校服校裤被他打理得服服帖帖,宛如挂在了商场的模特身上,灰白相间的运动鞋不染半分尘埃。
少年清透的嗓音卷着微风飘荡在操场。
然而,袁晴遥却听不清林柏楠讲了什么,她的耳朵只接收到了隔壁班的女生犯花痴,激动地嚷嚷“他好帅啊”,以及许多人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他好勇敢哦!那个样子还敢当着全校人的面发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是我我就不敢。”
“挺厉害的嘛,还能自己上台阶,不过看着也怪费劲的……天妒英才啊,唉,他除了学习也做不了别的吧?”
“哎?我怎么都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个残疾人?残疾人能上普通高中吗?身残志坚啊!佩服,要我早躺平了。”
……
数不清具体几人发出了类似的哀叹。
一番番并无攻击性的话语竟显得刺耳,乍听上去是赞扬,细细品味,才知底色是来自健全人的偏见与傲慢。
袁晴遥觉得,这种披着“褒奖”外衣、自以为是的言论,就是巧克力口味的屎。
她想用眼神威胁那些说话的人快快闭嘴,可是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像个无头苍蝇乱转。
心疼与愤懑如同汹涌的浪潮拍得她脑仁发疼,她攥紧了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让林柏楠登台表现了!
当然,那些话她不可能跟林柏楠讲,她怎么会喂他吃“屎”?
他下台后,在一道道缠人的视线中回到了班级队伍,熟稔地在人群中找到她,与她眼眸相碰,微微翘了翘嘴角。
而她冲他竖起两根大拇指,露出两排大白牙。
那天,少年和少女表现得一如往常。
她嘻嘻哈哈地捧场,他平静无波地回应,都不露痕迹地将秘密小心掖藏……
第68章 危机降临
高二课程的强度和深度相比起高一来说翻了倍, 重点班作为工大高中冲击名校的“排头兵”,课业压力更甚。
赵成刚在新学期的班会上作了说明:重点班高二这一年要把高三的知识点全部上完,高三全年用来复习和刷题。这两年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让学生们做好“脱层皮”的心理准备。
新学期, 袁晴遥申请坐回林柏楠旁边的那个座位, 但赵成刚没有批准,她还是按照学号落座。
转眼, 日历翻到了国庆节前夕。
周明娜时不时跑来理科重点班,扒着门框。
见状, 袁晴遥起身走过去,小声打趣:“又来饱餐林帅哥啊?”
最初的一段时间,周明娜连忙捂住袁晴遥的嘴:“小声点啦!别让林柏楠听见了!”
出乎预料的是, 某次课间, 袁晴遥见周明娜现身了,便笑嘻嘻地拢着周明娜的耳朵,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周明娜的脸蛋忽地腾起两团不同寻常的“火烧云”,贴着袁晴遥的耳根子,给出了不同的回答:“我来找吴哲。遥遥, 吴哲说他喜欢我, 说他很欣赏我的开朗、热情和勇敢……他看得到我的优点、看得到我,也是我能触得到的人。”
讲到这儿, 周明娜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那不是面对“求而不得”之物的妥协和放弃,而是被看见、被认可之后的释然与动容。
倏忽之间,袁晴遥百感交集。
讶然、感动、遗憾、惋惜好像都有一点, 不过这些情绪中占比最大的是喜悦——
每个“贝壳”都是独一无二的, 旁人眼里你或许平平无奇,但总有一个人能捕捉到你与众不同的光芒, 以手掌为摇篮将你轻柔地捧起,把你当做宝贝带回家。
周明娜有些难为情,用手当扇子对着眼眶扇风:“哎呀,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最近才发现吴哲傻乎乎的超级可爱,我和他约好这两年一起努力学习,考同一所大学,高考完一起报名减肥训练营,瘦他个二十斤。”
“小丸子,恭喜你呀!”袁晴遥替周明娜感到高兴,笑着捋了捋周明娜的齐刘海,开诚布公,“其实,我觉得你对林柏楠的感情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喜欢,你只是馋他的身子。”
她顶着一张纯真的脸语出惊人。
周明娜闹了个大红脸,一个劲儿地拍袁晴遥的胳膊:“遥遥!话糙理不糙,但你给我留点面子嘛!”
袁晴遥把周明娜和吴哲心心相印的事告诉了林柏楠。
林柏楠听后没什么反应,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松一口气,他貌似早就察觉出苗头了,淡淡地回:“挺好的。”
而后,他翻开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书脊印着蓝色和黄色的大字:《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实验指导书》。
他又要去参加物理竞赛了。
开学才一个月,林柏楠已然完成了四场大型考试,即,《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的预赛、复赛的理论考试,《高中数学联赛》的一试和二试。
他正在准备即将到来的物理竞赛复赛的实验考试。
袁晴遥双手撑着下巴凝视林柏楠,本来想和他多探讨两句周明娜和吴哲的,突然就不好意思打扰他了。
虽然她觉得他没必要参加竞赛,还一口气参加两个,他一不想要保送清北,二不需要高考加分,三不看重荣誉奖项,但是她尊重且支持他的决定。
她在学术上帮不了什么忙,那就照顾好他的情绪和身体吧。
袁晴遥拿出巧克力棒,撕开外包装,递给林柏楠:“喏,补充补充能量,别累坏了。你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你要是做题做得心烦了、累了,尽管找我宣泄,我二十四小时待命。”
她眉目弯弯,笑容带着满满的暖意。
他不知为何有一瞬的失神,回过神来,接过巧克力棒,声音干巴巴的:“……我现在又不是撕不开包装袋。”
“我想帮你撕嘛。”
“……”
林柏楠不再接话,垂眸进入了物理世界。
袁晴遥也打开一根巧克力棒咔吱咔吱啃了起来。
物理竞赛理论考试还没出结果,她不清楚林柏楠通不通得过?但看他已经在备考物理实验了,想必成竹在胸。
他真的离谱,简直是个“人工智能”,脑子里镶嵌了一张储存了数以万计知识的芯片,需要的时候调取出来用就好了……
不然怎么解释他暑假都用来帮她准备英语比赛了,却还能面面俱到、举重若轻地准备他自己的比赛?
她假期问过他:“林柏楠,你这么费心费力地帮我,会不会影响你比赛呀?”
他的回答意味深长:“你顾好自己就行,我都准备好了,而且我参加比赛并不是为了拿奖。”
她摸不着头脑:“那是为了什么?”
他缄默几秒,用侧脸面对她:“……就是想试一试。”
那场稀松平常的对话袁晴遥没有放在心上,林柏楠口中的“试一试”,她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想尝试的是“他能不能在竞赛中崭露头角”这件事。
事后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并不是那样。
*
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二周,物理竞赛理论考试的榜单公布。
林柏楠入围了,他马不停蹄地参加了实验比赛,俨然一个不知停歇的陀螺,夜以继日地转。
积极备赛无可厚非,但林柏楠近期还做出了一系列令袁晴遥感到十分迷惑的操作——
他接受了“校园之星”的表彰,同意学校把他推荐到省级去评选省级优秀学生;他加入了科普类的社会实践活动,以志愿者的身份去小学教小朋友做“小发明”,去广场做“百姓健康行动”的医疗宣传……
社会实践活动一事,林柏楠从来没跟袁晴遥提起过。
还是某天早晨,袁斌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本地市报的时候发出了惊叹,招呼袁晴遥过来看:“这不是林柏楠吗?遥遥,快来看楠楠上报纸了!”
她接过报纸,眼睛瞪得浑圆,报纸一栏赫然刊登着一则关于“百姓健康行动”大型活动的报道,文字下方附了两张图片,其中一张就有林柏楠的身影……
他太好认了。
坐轮椅的清秀美少年,除了他还能有谁?
袁斌连连称赞,魏静闻声也凑过来看个热闹。
袁晴遥觉得此事蹊跷,她的脑袋像打了死结的毛线团,一团乱麻……
问题:林柏楠最近到底在干嘛?
答案:他在积极参与他以前特别排斥的事。
分析:所以为什么?
结论:暂时无解。
而林柏楠本人除了看上去有点疲惫之外,表现得一切正常,袁晴遥问他,他的答复都是:“一时兴起,想做就做了。”
无一例外,她从他口中撬不出更多的信息。
唉……
袁晴遥有时会觉得她和林柏楠的关系很奇怪,是一种介于亲密与疏离之间的游离状态。
她和他毋庸置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是细细想来,他们的相处模式,绝大多数时候是她对他无话不谈,是她在单向输出,他从小到大在她眼中,一直挺看不透的。
对此,何韵来把林柏楠的反常行为归因于“青春期”。她耸了耸肩膀,揣摩道:“可能是逆反期吧?青春期的男孩不都这样吗?就爱反着来,义无反顾地想证明自己能行。”
*
日子仿若湍急的流水一往直前,忙碌,但也安定。
然而,一场无妄之灾的降临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是12月的某天,吃完晚餐回到教室,袁晴遥看到课桌上放着新发的两张数学卷子。
她把卷子折成小一点的形状,方便拿在手上,离晚自习还有半个多小时,她准备立即动身给林柏楠送去。
这种情况很常见,老师在晚修之前或者晚修之时才布置作业,吩咐课代表发作业本、试卷之类的,而那个时候,林柏楠已经背着书包离开学校了。
袁晴遥便充当“跑腿”,给林柏楠送作业。如果蒋玲在办公室,她就把作业拿给蒋玲;如果蒋玲不在,时间还来得及,她就在晚自习前把作业送过去,他早点写完早点休息;如果时间来不及,她只好晚自习下再送去林家。
那一天,蒋玲早早下班了,袁晴遥借何韵来的手机给林柏楠发了条短信:【呼叫林柏楠,我是袁晴遥!又发作业了,我现在给你送去,你在哪里呀?】
没多久,林柏楠发来简讯:【在康复中心。】
她发送过去:【好嘞!那你在医院侧门门口等我吧?那个门离学校近一点。】
他传来一条:【好,你打车过来吧。】
她敲下一行:【时间还充裕,我走过去顺便消消食呗!】
他回复一句:【你慢慢来,刚吃完饭别走太快,回去的时候我给你打车。】
就这样,袁晴遥踏上了前往医院的路。
医院坐落于老片区,规划得没那么规范。侧门附近的地况还算良好,正对一条主干道,视野开阔且道路通畅,但是周遭的老建筑分布得有些杂乱无章。
毕竟是不同时期建设的住房,没有统一布局,高一栋矮一栋,大一栋小一栋的,建筑形式千差万别,因此,两栋建筑物之间时常存在狭窄的巷子。
巷子终不见日,无人监管,有的被用作了垃圾场,有的变成了免费公厕,有的被流浪汉当成了栖息地……一言以蔽之,就是“脏乱差”的代名词。
黄昏时分,落日红艳得似乎滴地出鲜血来,被秋风吹皱的残叶铺满地面。
少女听话地悠闲前行,她的鞋底踩过树叶,嘎吱嘎吱的碎裂声好似惊魂曲的前奏。
她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袭。
距离医院侧门仅四百米的地方,她刚刚路过一个巷子口……
骤不及防的,一双粗糙又霸道的手猝然捂住了她的口鼻,粗暴地把她拽进了阴暗肮脏的小巷深处!
……啊!
“唔唔……救……唔唔……”
那人站在她的身后,胸膛抵着她的后背,双手死死地蒙住她的鼻子和嘴巴!
内心的恐惧在几秒之后被憋闷感冲淡,她奋力抵抗,试图用指甲去抓那人的手,用脚去踹那人的腿!
……皆是徒劳。
下一秒,那人松开了手,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一股更狠的力道把她猛地推到了硬邦邦的墙上!
她的手腕被那人以“投降”的姿势锁在墙壁,两只膝盖也被那人用小腿抵住,痛得她眼泪顷刻间涌了上来。
“……救、救命!”
“MD,给老子闭嘴!”
是男人沙哑的声音。
袁晴遥大口大口地喘气,泪眼婆娑,睁大写满惊恐的眼睛!
昏暗中,她看见那人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
旋即,男人抬起下巴,帽子下面的脸如吸血的蜱虫般蹿进了她的视线,他一脸凶恶的表情:“是你吧?四年前用啥JB玩意儿打了老子的头,还拉着那个骚货跑了?”
“……”
那一刻,袁晴遥恍然大悟——
这人就是何韵来故事里的“反派”,那个小海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袁晴遥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且直视小海的双眼以表自己没有半分心虚。
听闻,小海咧嘴冷笑,向袁晴遥俯身欺近,眼神阴狠:“还装傻糊弄老子?和何雯……不,和何韵来天天混一块儿的不是你还是谁?你以为老子瞎还是傻啊?!”
他的双手像钳子一样用力一夹!
袁晴遥的皮肤上顿时被捏出了十道指痕,纤细的手腕仿佛要被夹碎,她吃痛地大叫:“啊!”
小海低声怒吼:“安静点!本来不想找你麻烦的,怪就怪自己倒霉在老子心情不好的时候送上门来……不对,要怪就怪你的好朋友何韵来,都是她的错!这就是跟她沾上边的下场!”
“……不、不是韵来的错,是她妈妈的错。”袁晴遥眉头拧成了麻花,呐呐的回复听起来很是坚定,“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错复仇对象了,你应该去找韵来的妈妈报仇。”
“闭!!!嘴!!!”小海眼中升起一丝癫狂,胸口上下起伏。
喘息片刻,他掏出两百块钱,一下一下甩在袁晴遥的脸上,笑容邪恶:“刚刚路上碰见一女的,她发现我在尾随你,给了我二百块钱让我和你玩点儿荤的。小丫头,你人缘不太好啊,那女的穿和你一样的校服。”
袁晴遥吓得脸都快要缩进脖子里了,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忍住害怕和呜咽,想了想,开口:“我……我给你两倍,四百块,你不要……不要乱来……”
听言,小海低头簌簌地笑。
笑够了,他无意中朝巷子口瞥去,只见有一个人背对夕阳,正逐渐靠近这里,那人的影子被太阳余晖拉长……
他的表情变得玩味。
袁晴遥怯生生地顺着小海的视线望了过去——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是某人特有的影子。
……不不不!
千万不要啊!
经过的人是谁都好,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是他!
万一真的是他,拜托拜托他千万不要发现她!
第69章 超级英雄
可惜, 事与愿违。
轮椅少年出现在了巷子口,他眯起小鹿眼朝里面探了一眼,天色渐暗, 两栋楼之间的这个狭长空间更是暗蒙蒙的。
巷子里方才传出了男人的吼骂声, 眼下没了响动。这一片偶尔会发生流浪汉为了争抢好地盘而大打出手的情况, 路过的人哪怕听见了,也不会多管闲事。
林柏楠更不是个热心肠的人, 本想径直离开,可目光在触到地面掉落的一片白色方形物体时, 他的指尖颤抖——
那个白色方形物体静静地躺在巷口往里大概两米的地方,貌似是一个折了三折的试卷……
袁晴遥有这个习惯,把试卷折成信封大小带给他。
她半小时前发短信说来给他送作业, 他叮嘱她慢点来, 但她慢得过头了,眼看晚自习时间差不离了,她仍遥遥无期,他心底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便沿路寻她……
他直觉她在那里面。
就在他神思陷入短暂的纷扰之际, 一道沙哑又冰冷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出:“老子认得你, 给老子进来。”
完全陌生的音色。
是从未见过的人。
林柏楠的眉头微微蹙起,眸光像两侧稍稍偏移,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街上行人稀少……
他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手机。
尽管动作格外谨慎细微,可他在明处, 对方在暗处, 他的小动作被对方一览无余,那人讥笑:“呵!你朋友在我手上, 别想报警,别乱叫,也别想跑。”
接踵而至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别听他的!快跑啊!”
少女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甜悦耳,还夹杂几丝哽咽。
那双小鹿眼中瞳孔猛然收缩,一阵寒意如同毒蛇般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恍觉意识些微晕眩,从牙缝中挤出问话:“……你对她做了什么?”
“还没来得及做。”暗处的男人回答得干脆,说着挑战林柏楠底线的话,“小瘸子,你要是不进来,老子保不准等会儿是扇她巴掌还是扒她衣服,再TM艹她一顿!”
“……你别动她,我按你说的做。”
几次深呼吸后,林柏楠逼迫自己归于冷静。
他坚定地目视前方逼仄幽冥的空间,毫不迟疑地摇着轮椅隐入其中。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湿冷的空气中弥散出阵阵臭味,老旧墙体的霉味,垃圾的酸臭、尿液的骚腥……混作一团。
他心爱的女孩就在这种肮脏的环境里不知道困了多久。
几乎快到巷子尽头,林柏楠才看见了袁晴遥,她正像个壁虎似的被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按在墙上。
……太好了。
她身上的衣物是完好无缺的。
而袁晴遥看着林柏楠,感到一阵绝望。
小海弹了弹舌,松开钳着袁晴遥的一只手,伸向林柏楠:“手机给我。”
林柏楠表现得很顺从,在校裤口袋里翻手机,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由于身体不方便,他掏了三次才把手机掏出来。
递给小海的时候,一道刺眼的亮光破开晦暗——
不是手机锁屏被唤醒了,是手机手电筒被打开了。
“艹!”小海一声大骂,下意识地身子后仰,快速挤眼睛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同一时刻,小海抓住袁晴遥的那只手使了力气,把袁晴遥当“印度飞饼”一样甩到了林柏楠的身上!
“……啊呀!”
林柏楠眼疾手快,接住了跌跌撞撞的袁晴遥,轮椅由于力的作用向后滑行,有后翻的趋势,他一只手扶住墙壁保持平衡。
待轮椅稳定下来,林柏楠还没来得及问袁晴遥一句“没事吧”,恶声恶气就从他的身后传来:“死残废!你丫的想晃瞎老子的眼睛带着妞逃跑是吗?!”
林柏楠转过头,只见小海两腿分开,双手撑墙,以“大”字的姿势挡死了巷子唯一的出口。
林柏楠镇定地向小海说明:“我知道逃不了所以不会逃跑。手电筒是误触,抱歉,我的手也不太好用,经常抽筋。”
话音刚刚落下,光亮便熄灭了,林柏楠关闭手电筒,把手机递给小海:“你不是要手机吗?给你。”
“啧,老实点!老子打过男人打过女人,还没打过残疾人,别逼老子动手。”小海恶狠狠地啧了一声,命令林柏楠解开手机的密码锁,林柏楠听话照做。
然后,小海翻查林柏楠的手机。
晕头转向的袁晴遥此时稍稍缓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又坐在林柏楠的腿上,赶紧站了起来,挡在林柏楠的前面。
纵使心里害怕,纵使手腕很痛,但有一个念头在支撑她:要保护林柏楠,不能再让林柏楠发生意外了!
她梗着脖子装出硬气的模样,撒谎帮林柏楠撇清关系:“你的头是我打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不是韵来的朋友!他和韵来不熟,你让他走!”
听言,小海的目光从手机转移到了袁晴遥的脸上,他伸出舌头舔上唇,有如一条吐信子的蛇:“但你和小瘸子是朋友吧?我告诉你,何韵来的朋友的朋友我也不放过。”
话毕,小海用食指戳袁晴遥的肩头,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脸上挂着张狂的笑。
瘦小的袁晴遥被戳得连连后退,像极了被玩弄的猎物。
林柏楠在身后拉她的衣袖示意她躲开,可她担心林柏楠受到伤害,她也不敢反抗、不敢轻举妄动,万一激怒小海就完蛋了……
最后,她脚步虚浮,一屁股又坐回了林柏楠的大腿。
这次,林柏楠没让袁晴遥起身,他的双臂环抱住她,将她稳稳当当地护在怀里。
小海咋舌,继续翻看手机。
最近一通电话是一小时前打给一个备注为“文博哥”的人的,没动手脚报警,也没开启录音录像。
确认没有猫腻,小海放下心来:“最新款手机,小瘸子你挺有钱啊?手抽筋还不带个防滑手机壳?还用这么好的货?妈的浪费!”
小海没有归还手机,而是将手机关机,揣进自己的口袋,没皮没脸地嘲讽:“还穿这么贵的鞋?呵,你感觉得到吗?身上有多少钱全部掏出来。”
“……”不悦在林柏楠的眼底浮显。
他把愤恨情绪先隐藏起来,老老实实地将身上的现金悉数交出。
小海一把夺走现金,举止蛮横,用下巴指袁晴遥:“臭丫头还有你,手机现金值钱的全部给老子。”
“我没有手机和其他贵重物品……”袁晴遥乖乖听话,把口袋翻得比脸还干净,壮着胆子谈判,“手机和钱都给你,但、但是你得放我们走!”
“可以。”小海答应得痛快,又笑得不怀好意,“不过,放你俩走之前,咱俩还有笔账要算。臭丫头,你上次朝我脑袋上招呼了一下,我还给你不过分吧?”
说着,小海举起手掌呼了过来!
袁晴遥吓得一激灵!
但转瞬一想,如果挨一巴掌就能和林柏楠安安全全地离开,也未尝不可啊!
于是,她闭上眼睛,咬紧后槽牙,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一只白皙的手却先小海一步护住了她的头——
她的脸被严严实实地掩入一个温暖的胸膛,额头熨帖着滑溜溜的校服……
是林柏楠的怀抱,他用另一只手挡下了小海的攻击,袁晴遥想扭过头去看,他的手却拥得更紧,她耳边传来小海泔水池一般的脏话:“……&¥#%@艹!妈的一个死残废还想英雄救美!”
咆哮声震耳欲聋。
为了泄愤,小海竟然使出下三滥的手段,林柏楠的手护着袁晴遥的脸和头,他便揪住了袁晴遥裸露在外的马尾辫,那力度恨不得把她的头皮扯下来!
袁晴遥痛得哇哇大叫!
林柏楠捏住小海的手,拇指用力地按压小海的虎口处。
小海的五根手指头顿时痉挛,他撒开了手,表情晃过一丝微妙的变化,甩了甩手腕,他恼羞成怒,凶相毕露,抬脚就在林柏楠的小腿上狠狠一踹!
轮椅猝不及防地向后滑了两米!
袁晴遥长这么大哪里经历过这种暴力场面,她全身发抖像抖筛子,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惊慌失措间,她抱紧了林柏楠的腰,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他则轻轻地拍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她“不要怕”。
继而,林柏楠反向推手推圈,控制轮椅缓缓后退。
小海状似一头凶恶的野兽,目露凶光,步步紧逼,一副“今儿不掴袁晴遥一掌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此时,天色愈加接近黑暗,周身微弱的光随着逐渐沉至地平线以下的太阳而隐没。
仿佛退无可退了,林柏楠在巷子尽头的某处停下。
袁晴遥不知是被臭气熏太久了,还是折腾得小半条命没了,她大脑昏昏沉沉。
小海一步步逼近,嘴里骂骂咧咧:“#*@%¥#&TNND!死瘸子你躲啊!你跑啊!敢跟老子还手?!找死!”
没有还嘴,林柏楠用余光环视四周,将轮椅旋转180°,拉下手刹,用后背面对小海,一方面能护袁晴遥周全,一方面能……
见状,小海觉得好笑,他双手插兜,鼻孔朝天,像个巨兽在俯视弱小无能的蝼蚁,“欣赏”着林柏楠和袁晴遥做无用的挣扎,语气中满是讥讽:“哟,这玩意儿是能做你们的挡箭牌,还是金钟罩铁布衫啊?”
他脚尖踢了踢轮椅低矮的靠背,那俩人没出声,他变本加厉得嚣张跋扈起来,抬起脚掌,蹬出一脚——
拉了手刹的轮椅静止不动,林柏楠抱着袁晴遥顺势扑了出去!
“啊!”袁晴遥愕然尖叫。
叫完之后她才发现并没有多疼,落地的瞬间,林柏楠用手臂护着她的后脑勺和背部。
小海脚起脚落,重重的乱踢好似冰雹般砸下!
林柏楠用身子挡住所有的伤害,巷弄里,光线即将消失殆尽,一如希望……
滚烫的泪水漫出袁晴遥的眼眶,随着身体的抖动而在脸上胡乱地流淌,她也尽自己所能护着林柏楠的头和颈椎,绝望地一遍遍哭喊:“不要打了,求你别打了……”
她和他怎么会遭遇这种要命的事啊……
她没法再像小学时期那样保护他了……
视线模糊,她依稀看见少年隐忍且临危不乱的表情,他的一只手貌似在墙角暗暗寻摸什么……
忽而,她听见他覆在她耳边悄声说:“躲起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用力地挥去——
“咔嚓。”
是骨头断裂产生的脆响。
“……啊啊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巷子!
是小海双手捂着大腿,痛苦地摔倒在地,发出声声哀嚎。
……?
……??
……???
一脸茫然的袁晴遥从地上爬起,怔愣地看了看小海,又看了看林柏楠,暗光勾勒出了少年的剪影——
少年坐直身子,半眯起眼睛盯着痛得一动也不敢动的小海,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他手里握着一块大而尖利的石头,那一挥,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这下公平了。
敌人也丧失了下肢力量,现在,变成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林柏楠,是不会一直挨打的。
*
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是林柏楠有意打开的,视线明亮的那短短几十秒,他看清楚了小海的长相,也洞察了周围的环境——
一些瓶瓶罐罐和吃剩的食物包装袋被丢弃在巷子尽头,派不上用场,右边的墙角那里……
有“武器”,几块有棱有角的石头。
自觉完完全全占据“压倒式上风”的小海,自然不会留意那些普普通通的石头。
问题是,如何获得?
坐轮椅本来就不方便捡地上的东西,而那种靠墙的、角落里的东西更是上升了一个难度系数,通常需要将轮椅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才能完成……
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让袁晴遥帮忙捡也不现实,小海会发现端倪。
因此,他只好出此下策——
他为了不打草惊蛇,一再退让,让小海得意忘形,退避到石头附近假装摔倒、假装窝囊地只能挨打,再不动声色地摸一块称手的石头,攻其不备,瞅准时机发起反击。
不过,心疼袁晴遥跟他一起摔了一跤……
他实在担心若是放开了她,瘦小的她会被小海像拎购物袋一样拎在手里揍。
然而,“战争”还没停止。
片时,小海拖着一条断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一边朝林柏楠破口大骂,一边拖拉着腿冲过来!
他想利用身高优势压制林柏楠,况且,他还有一条腿能动,怎么可能输给一个下半身瘫痪的残废?!
事实证明,是有可能的——
林柏楠快准狠地抱住了小海的腰,腰部和手臂同时发力,将小海重重地撂翻在地!
不要小看一个从五岁起就把双臂当双腿使的人的上肢力量。
他一天不落地做复健、锻炼一切有知觉的身体部位,他能仅靠自己爬七八层高的楼,就说明了他的臂力和核心力量很强。
而且,不是一般得强。
没有迟疑,林柏楠紧接着翻身坐起,揪住小海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高举拳头,从头顶上干脆利落地挥下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小海的脸上。
“咚。”
沉闷且扎实的一声,武打片里那种拳拳到肉的既听感。
小海闷哼一声,脸朝地倒在了袁晴遥的脚边。
袁晴遥花容失色,忙不迭地缩脚,忽然理解林柏楠在她耳畔交代的那句“躲起来”是什么意思了!
她赶紧往墙角挪了挪,胳膊抱着双腿化身为一朵“小蘑菇”。
她简直……
傻眼了!!!
这是她活了十七年以来最魔幻的一天!
林柏楠的那一拳威力十足,小海像濒死的鱼浑身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一分一秒过去,死寂得仿若一具尸体。
第70章 邂逅
不安在时间的流逝中一层层累积叠加。
袁晴遥愈来愈恐慌,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林柏楠,声音都变了音调:“他……是不是死……咽气了?”
林柏楠没立马作答, 他从脚到头把小海端量了一遍, 双手拖着身子往前爬了爬, 停在了小海身侧,他屏气慑息, 谨慎地用食指去探小海的鼻息……
乍然!
小海“诈尸”了!
只见小海一个翻身正面朝上,如饿狼扑食, 猛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掐住林柏楠的脖子!
林柏楠机警地抓住了小海的手腕,往外侧使劲一扭,他预判小海在装死, 可是他没料想到……
“……他有刀!”
一弧银色的冷光在昏暗中格外突兀刺眼, 袁晴遥的眼睛敏锐地捕获到了小海另一只手里藏着锐器!
那是一把瑞士军刀,小海将其揣在裤兜里,他倒地搐动之时,以暗弱的光线作掩护,悄悄地把长刀刃打开, 就等这对“狗男女”放松警惕, 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小海举起刀子,对准林柏楠的喉咙!
那一瞬, 袁晴遥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尽是如飞机引擎般巨大的轰鸣,她本能地向林柏楠飞扑过去!
“……唔!”
袁晴遥抱着林柏楠的腰, 两人双双倒地。
她吃痛地哼唧, 眼冒金星……
恍惚中,耳边传来林柏楠急切的呼唤, 那少年音染上了前所未有的颤抖与恐惧。
心跳如雷,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细细体会每一寸身体传来的感受……
一时半霎,她支起脖子:“……我没事!我没事!我、我就是磕到牙了。”
不幸中的万幸!
他俩躲过了致命一击,不过袁晴遥摔了个“狗吃屎”。
刚刚的那一刀扑了空,小海怫然大怒,狂躁得像条疯狗,他用手肘撑起身子,再次挥刀刺来!
他不依不饶地叫骂,还吐吐沫:“&*@MLGB%#!你TMD敢偷袭老子!还敢骗老子!去你妈的手抽筋,啊呸!看老子不扒了你这个死残废的皮……啊!!!”
“咚。”
一拳,痛击小海的正脸。
“咚。”
又一拳,锤在小海断掉的大腿骨上。
“啊……呼……啊呀……嗷……”
小海的鬼哭狼嚎在挂起星幕的夜晚显得凄厉又悲惨,声响终于引来了路过行人的注意——
一个篮球从天而降,嘭嘭几下,弹到了林柏楠和袁晴遥身边。
随之而来的,还有中气十足的男生的暴喝:“喂!!!巷子里的人在干什么?”
一道黄光从巷口处射了进来,参差不齐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往巷子深处走来,听上去不止两个人。
俄顷,五六个高大威猛的男生带着晃眼的光一同并入袁晴遥和林柏楠的眼帘,其中一个人打着手机的手电筒,他们身上穿着工大高中部的校服,校服内是校篮球队的队服。
……重见光明了。
“你们还好吗?送你们去医院吧?”
“打架了?!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是谁?”
“哎,咱们一个学校的!”
……
一个男生蹲在小海身旁,拍打小海的面颊:“喂!噫——”
男生面露嫌弃之色,手掌摊开不知如何是好:“脏死了,一脸的口水……这人还活着。”
话毕,小海挣扎爬起,还想跟林柏楠拼个你死我亡,却被男生撂翻在地:“哎嘿!小混混你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学生?问过我们的意见了吗?”
其余男生七七八八地问着话,袁晴遥顾不上回应,她第一时间去查看林柏楠的伤势,小海的拳脚他替她全数挡下了,他尽他所能保护着她,他肯定受伤了……
确实如此——
眼前,少年的模样很是惨烈,他头发乱糟糟,脸庞脏兮兮,洁净的蓝色校服此刻糊满了脏污,污水、泥土、鞋印……以及,他左腿大腿处,晕开了一团鲜红的血迹。
小海的最后一刺,刀刃插进了林柏楠的大腿。
因为没有知觉,他连被刀子捅伤了都不知道。
“林柏楠,你受伤了!你流血了!”袁晴遥慌神,跪在地上开始检查林柏楠身上的其他部位。
而林柏楠默不作声,并不在意自己的伤情,他视线沉沉地投向前方——
与他目光齐平的地方,是一双双健康、健硕、充满了力量与肌肉的腿……
是他现在和以后都不会拥有的东西。
是他拥有了就能好好守护喜欢的女孩的东西。
咽喉里有腥气涌出,右肩传来阵痛,捡石头之前他其实已经被小海踹伤了,当时只顾着保护袁晴遥、只顾着反击都没感觉到疼,此时疼得犹如针扎……
危机化解,可他的狼狈不堪也显而易见。
收回视线,林柏楠清秀的面庞半明半灭,他看着袁晴遥也脏得一塌糊涂的校服,垂下黯然无光的小鹿眼。
阴惨惨的无力感将他吞噬,他用手遮住那块血渍,淡淡地回应:“……我没事,你呢?”
他同样担心她是否安好,却提不起勇气去看她的脸……
忽然,小细胳膊将他的脑袋揽入一个单薄的怀抱,是她抱住了他。
她的温软细语从头顶流入他的耳内:“我很好,非常好,你把我保护得超级超级好,林柏楠,谢谢你。”
他身体微滞,从鼻腔挤出一声:“嗯。”
“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好。“
*
之后,袁晴遥用几句话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篮球队的男生们都觉得匪夷所思,文文弱弱、行动不便的“林大学霸”,原来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
一个男生扶起了翻倒在墙边的轮椅,坐垫都飞到两米开外了,另一个男生帮忙捡起坐垫。
袁晴遥对着两人说了声“谢谢”,抬头一看,发现其中一人很是面熟——
想起来了,是那个寸头帅哥!
对哦,冯胤懿说过寸头帅哥是校篮球队的!
四目相对,寸头帅哥挑起一侧眉梢,跟袁晴遥无声地打招呼,他目光深邃,眼睛里藏着话。
这场眼神交流袁晴遥没放在心上,她把轮椅拉到林柏楠身后,摆好合适的角度,放下手刹,想辅助林柏楠坐回轮椅,却被他拒绝了。
林柏楠轻轻地推开她的手,低声说:“我自己来。”
他一只手撑地稳定身体,一只手伸到腿窝下面,将软绵无力的双腿打弯立起,运动鞋难得染了脏。
左腿刀伤处受到了撕扯,渗出了丝丝鲜血,他仿佛没看到,无关痛痒地左手撑着轮椅坐垫,右手撑地,一口气移上轮椅……
旁人看了都会惊叹真是“一气呵成”啊!
只有少年自己体悟得到,强忍住右肩膀的剧痛有多辛苦,他牙齿都咬酸了,还好右手撑住了,没掉链子,没让他凄惨到连这一点点倔强和自尊都失去了。
以及,少年不去想象那个女孩注视着自己在五六个体魄健全的同龄男生的围绕下,可怜巴巴地逞强。
坐回轮椅,林柏楠依次将两条腿摆放整齐,装作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走吧。”
*
医院里,袁晴遥做了全身检查,在“林骑士”的护驾下,她除了嘴唇磕破了皮之外,毫发无损。
从诊室出来,她望向隔壁的诊室,卢文博带着林柏楠去了那里做检查、处理伤口。此时,隔壁诊室的门是敞开的,她探头探脑地走到门口,里面只坐着卢文博。
“文博哥,林柏楠他人呢?”袁晴遥一边问,一边走了进去寻找林柏楠的踪迹。
卢文博从椅子上站起,摸了下鼻尖,回复:“遥遥,阿楠他先走了……他做了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伤口也包扎好了,他说有点累就先回去休息了,让我转告你一声。”
“他怎么也不等等我……”袁晴遥的小圆脸耷拉下来,隐隐觉得奇怪,可再一想也算合理,她等一下还得回学校拿书包,又不和他顺路,等了也是白等。
她又问起:“文博哥,林柏楠伤得严重吗?除了大腿的刀伤,他还有其他地方伤着了吗?”
卢文博扶了扶眼镜,回答:“他好着呢,别担心。”
袁晴遥微微颔首,瞄了眼墙上的时钟——
妈呀!第一节 晚自习都快要结束了!
完了完了,班主任会认为她逃课了,还是失踪了?
想着,袁晴遥急急忙忙和卢文博道别。
出门前,卢文博叫住她:“遥遥,今天吓坏了吧?给爸爸妈妈打通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吧?”
袁晴遥露齿一笑,情绪恢复快得不像话:“文博哥不用啦!我不害怕,再说了,那个小海不是正躺在手术室接腿骨和鼻梁吗?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至少三个半月害不了人了。”
闻言,卢文博的眼神不由自主飘向右手边的墙壁,叮嘱道:“路上小心,别走小路,走人多的大马路。”
“好嘞。”
“对了,遥遥,阿楠还让我知会你一声,今天发生的事先别告诉你爸妈和他爸妈,过两天再说。”
“唉,我就知道。”
*
出了就诊区域,袁晴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拐弯处,她差点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撞上——
那人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背部倚靠墙壁,身形高挑健壮,一双大长腿着实抓人眼球。
袁晴遥的额头才只够得到那人的大臂,她费劲地往上抬下巴,待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吃惊地“喔”了一声。
又是那个寸头帅哥,他貌似在等她。
她礼貌问候:“同学你好,谢谢你们送我和我的朋友来医院……哦哦,还有谢谢你们进来巷子查探情况,一般人都不会管这种闲事,还以为是流浪汉在打架斗殴呢。”
寸头帅哥轻盈转身,与袁晴遥面对面,举手投足间尽显十足的英气,他扬起友善的笑:“没事,举手之劳,就算流浪汉互殴也不能闹出人命,能帮一把是一把。说来也挺巧的,正好队友受伤来医院才碰到了你们。”
低沉而磁性的声音。
“你的队友他们呢?”
“他们先回学校了。”寸头帅哥低低地俯视袁晴遥,目若朗星,清了清嗓子,“认识一下吧,我叫荣耀,在高二二班。”
“荣耀……”袁晴遥跟着念了一遍,加深记忆,笑得干净,“我叫袁晴遥,在重点班。和我一起的那个男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叫林柏楠,是我们年级的第一名。”
“嗯,有所耳闻。”荣耀扫视袁晴遥的校服,是乞丐见了都要心疼落泪的程度。
于心不忍,他脱下外套递给她:“你披着吧,等会儿回学校老师和同学还以为你去抗洪救灾了。”
袁晴遥婉拒了荣耀的好意:“没关系,这是我和林柏楠并肩战斗留下的印迹,我觉得挺好的。”
说完,她大摇大摆地走到电梯口,按下了电梯钮,荣耀跟着她的脚步,问道:“你回学校吗?”
“嗯,回去拿书包和请假。”
“我也是,一起走吧。”
“好呀。”
医院的电梯不安装镜子,袁晴遥走到大厅的玻璃门前才瞧见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模样,脸蛋腾地变成了红苹果。
但就这样吧!
她不随便穿男生的衣服。
明月将这个夜点缀得愈加梦幻迷离,“大狼狗”和“小白兔”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突然,荣耀语气郑重地唤道:“袁晴遥。”
袁晴遥别过头,往斜上方看:“怎么了?”
路灯暖黄的光如金箔一般笼罩着荣耀棱角分明的面容,他眼神中的意味繁复得好比谜题,需要仔细去解读。
他微微张口,话语意味深长:“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可能时机不太合适,但是我斟酌很久了,希望你听了之后能考虑考虑,我是认真的……”
*
同时间,医院这边——
卢文博在目送袁晴遥离开后,关了灯,锁上门,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旁边的诊室。
这个诊室在袁晴遥做检查的诊室旁边的旁边,此时里面漆黑一片,看上去就像无人在内。
推开诊室的门,卢文博打开了顶灯。
医用床上默默发呆的少年被光线闪了眼,床角那一贯擦得发亮的轮椅沾着污渍。
他合上眼眸,俄而,缓缓睁开,语气和神色都呈现出疲态:“……文博哥,她还好吗?”
“我问了同事,就嘴唇破了点皮。”
“那就好。”
卢文博打趣:“别担心你的小遥遥了!”
“她什么时候是我的了……”林柏楠显得有气无力,不被她丢掉就不错了,谈什么拥有,转而问道,“她走了?”
“嗯。”卢文博坐在旋转圆椅上,把医用小推车拉到手边,戴上口罩和手套,帮林柏楠脱校裤,“遥遥和一个男同学一起走了,路上还能做个伴。”
“男同学?”
“对,送你们来的其中一个男生。”
“……”
林柏楠没再接话,眼睫低垂,他看着卢文博脱去了自己腿上的校裤,露出渗白的皮肤。
老实说,受伤快十二年了,他的双腿保养得还不错,虽然不及正常人的肌肉那般弹力十足,充盈饱满,但没有筋膜粘黏,没有骨瘦如柴,没有关节僵化,没有脚跟挛缩,没有扭曲变形。
唯二的不可抗力:一是截瘫患者无法避免的足下垂,裸足看得出来脚趾和脚掌内扣了,穿上五指袜并不明显;二是两条腿细看粗细不一,初三那年无意中扭到了右脚踝,右腿当时一个多月没做被动运动,导致比左腿细一圈。
这下挺好——
左大腿被刺伤,能萎缩到和右腿一样细了。
卢文博用生理盐水清洗刀口,林柏楠的左腿“跳腾”了两下,是肌肉痉挛,损伤平面以下的神经传导功能丧失了,但不代表身体没有正常的生理反应,只是主人感受不到疼痛罢了。
而后,卢文博在林柏楠的伤处涂抹碘伏消毒抑菌,判断是皮下组织及肌肉损伤,没有伤到深层血管。
松了口气的同时,卢文博大着嗓门吐槽:“我的小老弟啊!我明明是康复科的康复治疗师,被你搞得我能转普外科了!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啊!我一个普外科同事要失业了!”
“……”
林柏楠没应声,对卢文博投去诉说歉意的眼神。
……确实抱歉。
他既让文博哥做份外的事,又拜托文博哥帮忙瞒着父母,还害得文博哥产生误会,险些和篮球队的男生们起了冲突——
男生们在护送林柏楠和小海去医院的路上,碰到了正在焦急寻找林柏楠的卢文博。
林柏楠告知卢文博要出去一下,说大约半小时后回来,但过去四十五分钟了,天都黑透了,林柏楠迟迟没个人影。
林柏楠是个守信的人,就算临时有事拖延了,爽约了,从来都会打电话过来解释清楚,不会无缘无故失踪!
于是,卢文博试着拨打林柏楠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糟了!
卢文博猜测出事了,一路找了过来,他远远地瞧见林柏楠和袁晴遥被一群气势汹汹的男生包围在中间,走近点,林柏楠一副“战损”的惨状,袁晴遥脸上的泪痕横七竖八……
搞不清楚状况的卢文博,误认为是他的小老弟和“弟媳”遭遇了坏学生的“霸凌”,还被打伤了!
他疯了一样冲上去,踮着脚尖揪起一米九的体育生的衣领,双眼猩红,愤怒地高声质问:“是你们几个动的手吗?啊?!一帮子混蛋!”?
卢文博来路不明,又口气很冲。
不明所以的体育生们一脸“被冒犯了”的表情,推搡卢文博,不爽地问:“你谁啊?”
袁晴遥赶紧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卢文博这才注意到体育生还背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林柏楠啊林柏楠,你说说你,你从小到大沉得住气,又懂得衡量利弊得失,你怎么敢正面和流氓硬刚啊?”卢文博摇摇头,在一小片纱布上涂上抗生素软膏,将林柏楠的伤腿抬离床面,拿无菌纱布缠了几圈,包扎完毕。
“你不也是?”林柏楠反问,伸手去够脚边的校裤,“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冲过来了,万一那些体育生真的图谋不轨,也对你动手了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们?”
“……你小子比我小了十六岁居然教训我?你哥哥我不要面子的啊?”卢文博说不过就耍赖,拦下林柏楠拿校裤的手,把自己的备用运动裤递给了林柏楠。
道了声谢,林柏楠轻拿轻放左腿,慢慢地穿运动裤。
卢文博坐到林柏楠的身侧,询问:“真不报警了?”
林柏楠的眼中闪过犹豫:“那种危险分子理应交给警方处理,但我也动手伤人了。那个流氓伤得比我重,就算能证明我是正当防卫,可是校外打架惊动了学校的话,会被警告或者记过处分,而且,我妈那边……”
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是未成年,警察来了肯定要联系家长。
林平尧那边好说话,但蒋玲看见他这副德行,要么痛哭一场,要么当场昏厥,要么抄起刀子冲进小海的病房和小海同归于尽……
蒋玲对他身体受到损伤之类的事尤为敏感。
忖量片刻,林柏楠还是那个不愿让父母为他操心难过的孩子,他做了决定:“还是等两天吧。我会拍照保留证据的,这两天先瞒着我妈……”
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其实瞒着也没用,那几个体育生看见了,估计明后天事情就传开了,我妈迟早知道。等我妈知道了再报警吧,那时候肩膀消肿了,腿上的刀口也止血了,她看见心里能稍稍好受一些。”
卢文博没多劝说,他了解林柏楠自小就是个十分有主见和主意的人,手掌贴上林柏楠的额头试探温度,嘴里碎碎念:“别又发烧了……唔……不烫……体温正常。”
“这点伤还不至于发烧。”
“那肩膀……”
“休息两天就好。”林柏楠打断,抬起手臂抡了几下,示意自己不要紧,“没伤到骨头,要不这条胳膊就抬不起来了。”
“行吧,我管不了你,你又不听我的。”卢文博歪着嘴巴,忽地忆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喏,手机和现金,物归原主了。”
林柏楠拿回属于自己的物品,没有流露出半点开心,小鹿眼黯淡得如同陨落的流星。
他将手伸进脏不拉几的校裤的口袋,拿出两个宝贵的东西——
一个,是一串檀木手链。
另一个,是他一直以来放进手机壳随身携带的“那个”。
小海管他索要手机的时候,他做了三次掏口袋的动作——
第一次,他摘掉了檀木手链,以防手链损毁,那是袁晴遥送的生日礼物;第二次,他脱下了手机壳,将“那个”留在口袋中;第三次,他用手指唤醒手机的锁屏,从屏幕底端往上滑,打开了“控制中心”,以确保拿出手机的瞬间就能打开手电筒,伪装成“手抽筋”而成的意外。
见疼爱的小老弟郁郁寡欢,卢文博开起了玩笑,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哈哈,话说回来,阿楠你长成男子汉了,都能跟流氓打架了!外国有Super Man,Spider Man,Iron Man,我以后管你叫啥Man呢?”
“……”林柏楠仍旧“低气压”。
卢文博干笑两声,搂着林柏楠的肩膀,问起了别的:“对了,你怎么不和小遥遥一起回去?唉,是我年纪大了,搞不懂当今的青少年都是怎么想的咯!”
“……”
因为太过狼狈,所以分外自卑。
因为分外自卑,所以不敢面对。
因为不敢面对,所以选择做个缩头乌龟。
这是林柏楠开不了口的心里话,他连再看袁晴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拼尽全力也只换来了刀伤和满身泥泞,而且,如果不是她舍身相救,他的喉咙恐怕已被小海捅穿了。
……真没用。
无论儿时,抑或是现在,他都需要她来拯救。
指腹抚摸着“那个”,林柏楠的视线停留之上,近些日子一个又一个的打击砸得他遍体鳞伤……
良久,他转眸凝望卢文博:“文博哥,我是不是……”
这个拥有小骄傲的少年,脆弱得像个一戳就破的气球,飘飘摇摇的声音轻得宛若一句讲给自己听的私语:“……特别差?”
忍住心酸,林柏楠补全了句子。
分明是疑问句,却用了陈述句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