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希音坐在湖边,落在水里的部位化身鲛人的鱼尾。
他回眸看向岸边缓缓醒来的曳月。
目光带着柔和的担忧,是清澈明朗的。
曳月望着他的眼睛,想起嬴祇。
嬴祇的温柔,隔着九月万万里冷寂的碧空,虽然金色的朝光灿然生辉,但并不温暖。
只是刚刚足够照耀他。
从地平线倾泻而来,因而即便居高临下,却是平视着他的。
希音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差点把自己淹死。”
下一瞬,坐起身的少年径直向他靠过来。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希音的眼眸一瞬间睁大。
面对面直直望着视野中那张脸,一股热意涌向耳朵。
感到对方的双手落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迫使他重新转回身面向湖泊,继续背对着醒来的少年。
希音:“……”
“别转过来。”身后,清冷的声音这样说。
希音错愕。
心跳缓缓平复,连同脸上的热意。
“……嗯。”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温柔地遵守了。
那放在肩上迫使他转身背对着少年的手并未收回。
那一瞬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被一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的凶猛孤僻的野生动物,猝不及防地亲近了。
心跳缓缓地一跳一跳地加快。
直到他感受到,肩上和对方身体接触的那只手,隐隐的颤抖。
一切悸动在那一瞬间静止。
连同呼吸一起。
世界陷入空白。
所有的感官都用来捕捉。
空气里微弱的,咬紧牙关也无法抑制的,泄露出来的哽咽。
希音疑惑着,却在刹那间明白了。
那个人,他是在哭。
希音的视线一瞬放空,喉结滚动了一下。
放在岸边的手指缓慢压着地面微微用力,以支撑自己的身体纹丝不动,而不至于僵硬。
他安静不动地坐在那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视线缓缓地不动声色向右,看着湖泊倒影里,身畔那一角红衣。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只有山间的风。
……
眼泪无声落下。
曳月垂着眼眸,这一刻什么也没有。
并没有发生什么,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一看到嬴祇,就会有很多很多眼泪。
他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
明明什么也没有。
明明嬴祇是那么温柔。
为什么那个人越温柔,他却越难过?
他刚刚看着希音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好像隐约明白了。
长离是对的,希音的温柔才是真的温柔。
嬴祇的温柔,是因为人希望垂顾他的神祇是温柔的,于是为神明的傲慢、高高在上、疏离、危险,一切一切蒙上的期许。
因为他希望他是温柔的,于是,将他给予的一切都视作一种温柔。
他或许一直活在一种,和世间认知颠倒错乱的境地里,自欺欺人。
嬴祇从未像希音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嬴祇的视线一直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从未站在一个世界里。
他不了解嬴祇的任何事。
不知道他在何处出生,如何长大,他的父母如何。
他的世界如何。
他在想什么。
不懂他爱什么,恨什么。
唯一知道的,好像就只有小时候,嬴祇说他想要修成帝尊之位。
他唯一了解的只有嬴祇的野心。
但就连嬴祇的野心里,也从未有他参与的规划。
并不是没有察觉的,整个玉皇山对于嬴祇而言好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嬴祇并不在乎。
嬴祇真正的计划,想要做的事情,正在做的事情,从未告诉过他,从未有他参与,甚至即便他偶尔误入其中,嬴祇也未曾有丝毫要解释透露的意思。
他一直都知道的,嬴祇并不需要他。
是他需要嬴祇。
希音:“你怎么了?”
到底忍不住出声询问。
身后的人,潮湿的声音轻声说:“我只是突然意识到,并不只有我一个人长大了。错的的确,只有我。”
希音听不懂,但又好像懂了:“是那个人吗?”
“抱歉。”
希音克制着想要回头的本能:“为什么道歉?”
“因为你们并没有说错什么。”
希音没有,长离没有,嬴祇也没有。
甚至羽潮和阙千善也没有。
错的只是他,不肯接受、面对。
曳月现在知道了,或许,早就知道。
希音轻声问:“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从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曳月只是垂眸低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问我,为什么不肯度情劫?可我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劫,我不知道我要度什么?但现在,那个劫好像真的出现了。我看见了。”
希音:“……”
“我们真的会和好吗?”
“度过情劫,没有了情劫以后,我和他会是怎样的?一切还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回到从前那样吗?”
他每次和嬴祇吵架。
每一次毫无意义的争吵,明知毫无结果,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无法问出口的问题的答案。
他爱嬴祇,不是劫。
答案本身,才是他的劫。
——度过情劫后呢?我们会怎么样?
我会彻底失去你吗?
如果度过情劫后,一切都能回到十八岁生日前,那么我会度的。
可是,会吗?
你跟我都知道,不会。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即便那时候,因为不爱你而不会痛苦,但这一刻的我,仍旧会为我们最终的结局恐惧痛苦。
所有言不由衷的吵架,所有千篇一律机械重复的争执背后,我们真正在吵的,只有这个。
谁都不肯面对,谁都不肯先说出答案。
“他说,如果他知道我会爱他,他不会离我那么近。可他离我已经足够远了。我们从未近过。”
希音想说,也许不会呢,也许……
但说不出口。
身后的人,也并不需要他的言语。
他现在明白了,与其说,曳月不肯度情劫,不肯不爱那个人,不如说,他不想失去那个人。
但那个人是否明白?
希音并不知道。
“我和他,我们好像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以说了。”
每一次见面,他们只剩下为这件事争吵是唯一可做的事情,一旦没有了这个理由,好像就无话可说。
可是,连争吵重复得次数多了,也会像嚼烂的甘蔗没有任何价值。
任何事情都不会阻止,他们在慢慢疏远的事实。
但是,只有曳月一个人为此恐惧。
他竭尽全力,筋疲力尽,亦步亦趋地跟着嬴祇的脚步,如此才勉强不走散。
但嬴祇毫无所觉。
又或者察觉了只是不在意。
嬴祇从未等他,从未告诉过他,下一步是往左还是往右。
也许偶尔嬴祇是有回头温柔地看他一眼的,但因为每一次回头他都在,于是不必在意。
也许某一次回头,看到他落在很远的地方,最多只是蹙一蹙眉,就不在意了。
嬴祇不在意他有没有跟上,不在意他的未来里有没有他。
嬴祇有那么多朋友,再也不是漂浮海上,需要他来陪他看日落了。
谁都可以陪他。
“他并不需要我,只有我,是我需要他。”
一只手捂住眼睛,无论如何身体也抑制不住颤抖。
水迹顺着指隙流出。
潮湿的声音极力维持着冷静。
“我其实是知道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如果想,他可以有无数个我,但我只有他,我只想要他。”
他总是害怕,因为害怕,所以变得敏感、轻易被激怒、阴郁冷漠、令人讨厌。
他不知道害怕什么。
但其实,他是知道的。
他害怕所有人说得都是真的。
但他们说得,的确是真的。
他害怕的竟然是事实。
“阙千善并没有说错什么,嬴祇迟早会有真正所爱的人,他会有自己的家人,孩子。”
“我并不嫉妒。在嫉妒之前,我更畏惧。”
他总是过不了洞虚境。
每个人都觉得玉皇山曳月孤高自傲,目下无尘,但他知道自己从未有过骄傲自满。
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勤奋一些稍微聪慧一些的凡人,他并不是真正的嬴祇那样的天才。
他很努力很努力才达到现在这个程度。
但现在看上去,似乎也已经到头了。
即便差点将自己淹死,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参悟生死洞虚。
他开始追不上嬴祇的脚步。
而嬴祇却是真正的天生的修道者,已经快要到破真境。
有一天,嬴祇会证得大道,会飞升,会成神。
如果他也和其他修行者一样,百岁才能洞虚。
如果他永远也不能度过洞虚境。
如果他一直只能是一个普通的洞虚境也过不了的凡人。
他们如何?
百年之后,一个成仙一个老死。
也许不用那一天,嬴祇开始招收弟子,是和他一样的亲传弟子。
修真界不缺天才,更不缺惊才绝艳的天才。
嬴祇会有很多很多弟子,比他更强,更听话,更让嬴祇满意和喜欢。
不用很多年,他就会淡出那个人的生命。
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起初他不再说他重要。
后来他不再说想他。
慢慢的,他们会像世间最普通的弟子和师尊。
他早就看到了结局,为此恐惧,但他不敢相信。
嬴祇让他度情劫,可是如果他只能是一个凡人了,度不度情劫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只能作为凡人活百年。
如果他最终只能是对于嬴祇而言泯然众人的芸芸众生之一。
如果他们注定要渐行渐远。
嬴祇为什么不能允许他短暂地无声地爱过他?
对于嬴祇而言,百年何其短暂。
为什么这一点时间也不肯给他?
可是对于嬴祇而言,他是帝月丹。
一个丹药又怎么会有寿命?
无论争吵多少次,他永远也无法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从他第一次见面对嬴祇撒谎自己是帝月丹开始,他就失去了坦白的资格。
因为是先隐瞒了过往的人,于是即便再想知道嬴祇的事情,他也无法问一个字。
今日所有的一切境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与人无尤。
与嬴祇无关。
但,一切本不该这么快的。
即便注定要分离,失去,也不该是现在。
为什么会这样?
希音许久没有听到声音,轻轻地问:“什么?”
“我的确不该爱他的。我搞砸了一切,毁掉了我和他仅有的联系。”
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
“我其实是知道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不爱我。”
“我明明那么爱他,却让他让我们都不高兴。”
连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也没给他们留下。
“也许那个人是对的,比起爱他,我更爱我自己。”
“嬴祇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救了我,养大我,教我本事,让我随心所欲做我想做的一切。”
过往一切的美好,究竟是怎么失去的?
如果嬴祇没有错,那错的只可能是他了。
“是我把一切搞砸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到底是哪里错了?
如果我没有去万妖之海,如果他没有给我那枚分神符坠。
如果我没有睁开眼。
如果我永远不知道我爱他。
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
如果从来都没有情劫,没有咒毒,我们会如何?
……依然会这样。
他依然会招收很多新弟子,我依然度不过洞虚境。
亦或者度过。
他们依然会走散,疏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和人能永远在一起。
情劫咒毒加速了这个过程,放大了他们之间的问题矛盾。
也许他应该感谢羽潮。
他想。
情劫将我和你绑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有情,情譬如锁,将不想干的两个人锁在一起。
我跟你永远也不会这样近过。
也许,连心意都不知道,就渐行渐远,消失在彼此的生命里。
希音犹豫着,到底不忍:“如果,如果他会原谅你呢……”
沉默。
他摇头:“不会回去了。”
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