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顾家小仵作 > 107. 107 真相大白
就好似彼时尹惜华在吴蝉耳边曾经说过的那样。


“你若想要澈宁受到报应,就使他用上我送他的那把火铳,保管你如愿以偿。”


那把火铳是尹惜华送的,也许尹澈宁会觉得讨厌,会将这把火铳扔了去。他们兄弟不和,等尹澈宁回过神来,一定不会留着尹惜华送他东西。


但若吴蝉诱他使用,那结果就会变得十分有趣。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吴蝉不觉伸出了手指,轻轻擦去了自个儿面颊上飞溅的一点血污。


然后她捂着脸孔尖叫起来,就好似很吃惊,很震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当然那些随行的侍卫亦都听到了动静,并且早就留意到这一幕,此刻更是纷纷赶过来。


所有人皆以为这是意外,没人知晓吴蝉是故意的。


因为这些侍卫受命保护尹澈宁,自然暗暗打量着尹惜华的一举一动。


乃至于尹澈宁举起火铳,欲杀吴蝉之时,其实他们都看在眼里。


但却并未阻止。


其实事到如今,杀了吴蝉确实是这桩案子的最优解。如此一来,纵然顾公有所怀疑,可是死无对证,那么所有事情也伴随吴蝉而结束。


这些侍卫皆想,让尹澈宁这个少主人亲自动手是最好不过。


谁都瞧出来,吴蝉这个叶夫人跟尹澈宁有私情。只看尹澈宁的情态,似对吴蝉叶有些情分。如此一来,换做哪个下属动手,以后少主人若想到这个痴心侍婢的好时,却难免会迁怒当时动手灭口的下人。


还不如让尹澈宁自己动手,那样一来,自然是谁都怪不着。


谁也没想到尹澈宁手中的火器居然会炸膛,众侍卫匆匆赶至,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惊惶。


夫人令他们好生照拂公子,谁曾想居然出了如此纰漏。


当众人围着尹澈宁之际,吴蝉却是一步步的往后退。


正因为这些侍卫看完全程,所以他们会觉得这是一桩意外。不但他们觉得是一桩意外,恐怕受了重伤的尹澈宁也未能将事情想明白。


没人分心留意吴蝉,只由着吴蝉一步步后退,下一刻,便听到了的的马蹄声。


是吴蝉溜开了后解了马,在众人愕然目光下骑马逃走。


她做得那样麻利,并不似一个深情无悔的女子,更不似甘愿为尹澈宁牺牲模样。


她做决断也是做得那么的快,比很多男人都要果决。


就连这些尹家侍卫都来不及反应,甚至没有立马下定决心将她追击。毕竟温蕴只嘱咐他们带回尹澈宁,并没有吩咐他们杀吴蝉灭口。


马跑得飞快,风呼呼从的从吴蝉耳边吹过,令吴蝉眼眶好似泛起了一缕酸楚的涩意。


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胸腔之中满是酸楚和难受。


她在想,吴蝉,你究竟想要什么?


是尹家那些迷人的荣华富贵,还是尹澈宁的真情?


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还是同时渴求一种情感上的回应?


叶知愚不会在意她耳坠子落的是蝴蝶还是玉兰花,尹澈宁也记不住她的名字。


也许她的人生本来就是十分矛盾的。


就好像她离开了尹家,便十分厌恶自己的本名。她觉得吴蝉这个名字很土气,听着也很俗,就仿佛跟那些高雅愉悦的生活全不相干。


可她却为尹澈宁只记得叫侍琴而怒不可遏,恼恨他没将吴蝉这个名字放在心上。


吴蝉蓦然噗嗤笑了一声,泪水却哗啦啦的从眼睛里流出来。


她策马奔回的是陈州方向,并没有往外逃。


当然吴蝉也没打算逃。


一个弱质女流,又无路引,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其实她想过尹澈宁会杀人灭口,会不认自己,自己会什么都得不到。她也不是那等默默奉献,然后被人一脚踢开也不在意的女人。


这样想着时,她已经骑马到了陈州城。


吴蝉没有理睬守城验路引的官兵,直接策马冲关,一路长驱而入,惹来一片闹腾。


她来陈州城也有些日子了,也认得路。


吴蝉一路直奔陈州府衙而去,到了陈州的府衙大门口,她方才拉住缰绳,停了马。


然后她轻盈的从马背上掠下来。


她裙摆上还有尹澈宁飞溅的鲜血,面颊一滴血珠擦过,犹自残了一抹血痕,如此沾染在面颊之上。


然后吴蝉取了鼓槌,在官府的衙鼓上咚咚敲了几记。


咚咚咚!鼓声传开。


吴蝉引来了许多的人,她目光扫过了这些人,然后缓缓说道:“犯妇吴氏,是前来自首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逃了几日不知踪影的叶门吴氏,此刻竟主动投案自首。


吴蝉来主动投案,她当然也有很多话可以说。


也许她本来就准备有许多话要说出来。


她跟尹澈宁彼此合谋,共谋杀人的时候,已经盘算着如何拿捏心性凉薄的尹澈宁。


她也不是什么年幼无知怀春少女,心内早就有许多的计较。


相反尹澈宁性子十分粗疏,只要吴蝉有心算计,这位薄情又蠢笨的尹公子就会露出许多破绽。


吴蝉拿出了尹澈宁写给自己的书信。


这是尹澈宁亲笔所写,笔记也是对得上的。他居然蠢到留下纸笔上的证据,在信中透出要杀害叶知愚的意思。


除开书信,吴蝉还拿出了血衣。


那日尹澈宁激动之余,杀死了孙铭恩。那时候杀人的铜镇纸上有血,尹澈宁的衣襟上有血,手上有血,就连脸上也有血。


是她踮起脚尖,替尹澈宁擦去了面上的血污,然后让尹澈宁脱下血衣血靴,说让她去处理。


她告诉尹澈宁这些玩意儿不能留在房间之中,否则官府搜查一番,是必定会露陷的。


这些自己会帮尹澈宁处理掉!


吴蝉当然没有处理。她没有绑块石头,将这些衣衫扔到水里面去,而是仔细的将这件罪证收藏起来。


尹澈宁的这件血衣上不但有喷溅的血污,还有反抗的孙铭恩临死前抓住的血手印。


甚至尹澈宁杀死叶知愚时穿的那件血衣,也是同样在吴蝉手中。


那日吴蝉细心的替尹澈宁换了衣衫,送走了尹澈宁后,然后才处理叶知愚留下来的现场。


她做得十分仔细、认真,并没有因为死了丈夫就惊慌失措。


叶知愚死了,她确实没有如何的伤心,她甚至很是冷静。


做完这一切,她估摸着尹澈宁已经有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吴蝉方才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这一切的一切,当吴蝉这般吐露时候,听着这一切的旁人都禁不住毛骨悚然。


然后说到了尹澈宁时,这个一身素衣,怯生生的年轻妇人仿佛终于透出了一点伤怀。


她眼眶红了红,嗓子也有些发哑:“我终究是心里爱他,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相待。未曾想妾身一片真情,却是令他如此的作践。尹公子为求自保,居然狠心杀人灭口。若不是他手中火铳炸裂,此刻妾身已经是魂飞魄散。”


“这一番真心,倒是落得个如今这般下场。故而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将真情道出来。”


说到此处,吴蝉伸出手帕,轻轻擦过了眼角的泪光。


然而吴蝉此刻道出的真情,却并不是全部的真情。


当她遭遇到背叛时,她内心更多的并不是沮丧,而是愤怒。


尹澈宁缺了手指少了眼珠毁了容又如何?他如此对待自己,那么她就绝不会轻饶。


其实尹澈宁已经负过她一次,那一次她饶过了尹澈宁,因为尹澈宁并不聪明,就像母亲饶过了自己的儿子一样。


像她这样的人,是很少这么宽容的。


而这少有的,且极为珍贵的宽容,尹澈宁竟丝毫不知晓珍惜——


如此尹澈宁受了重伤,可也未必会死。


但哪怕他死了,也要使得他身败名裂,背负一身臭名被指指点点。


更何况尹澈宁本来就是杀人凶手!


有些女子遭遇别人的伤害,不是寻死觅活,就是郁郁不乐,靠着自轻自贱,只盼能得到几许男人的懊恼和惆怅。但这样的人,也绝不是她吴蝉。


吴蝉的招供在陈州引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虽已有人怀疑吴蝉跟尹澈宁早有旧情,共谋杀夫。不过那时候吴蝉失踪,又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于是哪怕吴蝉曾为尹家婢女,这些事情也是空穴来风,令人觉得做不得真。


众人猜测,哪怕当真有事,此女只恐也是早就被人暗中灭口,这件事情也就这么不清不楚下去。


谁也没想到吴蝉居然会来投案自首,甚至道出实情。


这么一番操作也是令人不由得叹为观止。


在吴蝉的口供之下,尹澈宁行凶时的血衣、凶器等物皆被寻觅,还有两人共谋杀害叶知愚的书信来往。过去一年间,两人多次私会,吴蝉都能罗列出人证物证。


根据吴蝉交代,尹澈宁确实是准备杀人灭口,只是彼时火铳炸膛,故而方才逃过一劫。也因为如此,吴蝉方才大彻大悟,主动投案。


不过就算如此,吴蝉助外人杀夫,哪怕她自己并未动手,亦是主谋之人。更不必说她之后积极参与了处理尸体,以及对尹澈宁罪行的遮掩。


故而哪怕吴蝉主动投案,却也难逃一死。


她本应该腰斩弃市,顾公念其主动投案,断了绞刑,秋后处决。


也就一月多光景,吴蝉也是活不了多久了。


至于尹澈宁,如今尹澈宁身负重伤,可杀人之罪也是板上钉钉,毋庸置疑。


如此一来,当初林滢所受之委屈,亦不免显得格外的委屈。


这位林仵作断出真相,不止一次的怀疑尹澈宁。然而林滢却被反复污蔑,乃至于受人非议。


那时亦有人怀疑她故意针对尹澈宁,还因挽回颜面对吴蝉进行构陷。这些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有许多人对流言心中存疑并不肯信,但终究有人将信将疑的。


如今真相大白,这些心中存疑之人也不免生出了些惭愧。


甚至林滢还被这次的解元木怀之寻上道歉。


木怀之是主动向林滢表达自己歉意的:“当初吴氏那般言语,我虽未敢全信,心里却有所见疑,如今真相大白,确实是我不是,误会了林姑娘。”


林滢也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并未将此事挂心,也让木怀之不必放在心上。


木怀之目光轻轻落在了林滢的娇颜之上,眼中光芒闪烁,似若有所思。


这一次乡试,尹澈宁连杀两人,可谓罪大恶极。


而且他还是世家公子,却因为嫉恨和恼怒犯下如此恶行,如今就连鄞州尹氏都因他而蒙羞。


如此buff叠加,引满了陈州上下的讨论度。


林滢听着这些讨论的话儿,心里亦禁不住生出了些悸动。


她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师兄心里想要的呢?


如此一来,尹澈宁不但受到皮肉上的痛苦,尹澈宁跟温蕴还要遭受到精神上的痛苦。尹澈宁犯下此等恶行,必定是举国震惊,自然也会让整个鄞州尹氏颜面扫地。


这样的结果,想来必定是让师兄感到开心吧?


她也到过尹惜华的居所,尹惜华又一次失踪了。


这处宅院尹惜华租了整整一年,可不到一个月他便离开。林滢这位师兄,就好似一位幽灵,这般来无影,去无踪。


他悄无声息来到了陈州,又如此低调离开。就好似如今陈州种种,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此刻尹惜华人已经在马车之上。


他悄悄的在阴影里做了一些漂亮事,可是却没谁会知晓。


一想到了这儿,尹惜华唇角轻轻扬起,似露出了一丝笑容。


尹惜华却不免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吴蝉心心念念尹家在鄞州那处华美的园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尹园确实修得十分宽阔,且十分的漂亮。


最有趣的,当然就是院中那一处大池子。


池中引来活水,入夏有片片荷叶托着荷花,景致漂亮极了。


荷花池水有些深,尹惜华幼时就曾跌进去过一次。


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了池边的青苔,跌入池中。


那一次他险些死了!


十岁的孩子咕咕的吐出气,透着微凉的湖水,看到了站在荷花池边母亲。


温蕴就这么安静站在,是那么的优雅美丽,可是又是那么样的冷酷。


冷酷是因为温蕴的沉默。


她微垂着温柔的眼,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她没有对尹惜华的落水表露出一丝的慌乱,没有大惊失色,乃至于呼唤别人帮助救助。


就好似一尊无知无觉的菩萨。


那时候尹惜华便想,为什么母亲不唤人救我呢?


尹仲麟虽然之后待他十分无情,但在这之前,尹仲麟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


母亲是温柔的菩萨,是无情无心的。


后来他醒过来,被人救起来了。温蕴给他送过热汤,不轻不重的呵斥了他几句,并且提醒尹惜华以后要小心谨慎一些,不可将自己处于危险之地。


就好似温蕴那时候并未出现,也并没有在水池边冷酷的看着自己挣扎。


那时候尹惜华才八岁,换做别的小孩子,就一定会觉得那是自己落水慌乱时候产生的幻觉。


可尹惜华却冰冷的肯定,那时候确实是温蕴出现,却对自己见死不救。


后来他身世曝光,尹惜华也就明白了自己八岁时候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温蕴做不到主动害死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心里面却是打心眼儿里盼着尹惜华消失。她不希望尹惜华存在,希望尹惜华八岁时候就坠入了荷花池中,消失在一泓清波里面。


一想到了这儿,尹惜华就禁不住轻轻的笑了笑。


尹澈宁这时候已经活不了了。


那时火铳炸膛,尹澈宁并没有立刻死去。可他多活些时日,仿佛也只是对他的一种折磨。


确定了尹澈宁杀人之罪后,顾公也并没有立刻将之锁入狱中。


只因为尹澈宁伤势太过于严重,陈州监狱里面并没有照顾尹澈宁的条件,尹澈宁也挨不过上堂以及处刑了。


顾公酌情让温蕴照拂尹澈宁,可这位尹家公子也活不了多久。他伤得重,且伤口引发了感染,几日高烧不止,患处也已开始肿烂。


如今一辆马车载着尹澈宁离开陈州,正是要将尹澈宁送回鄞州。


出发之前,白芷已经看过尹澈宁的伤,断他活不过两天,故而顾公方才允温蕴带走尹澈宁。


马车驾驶得十分小心,不敢太过于颠簸,也是生恐弄坏了车上的尹澈宁。


尹澈宁轻轻的躺在了温蕴的膝盖处,他高烧不退,时不时说些胡话,大抵也是对旁人一些埋怨和仇恨。


然后他时不时的叫着母亲,好疼!


那些话听得温蕴心如刀绞,几滴泪水就这样滴落在了尹澈宁的面颊之上。


如今尹澈宁的这张脸几乎不能看了,瞧着十分可怖,可温蕴仍然是看得十分认真、仔细,眼珠子眨也不眨。


母爱使得温蕴移不开眼睛,也不舍得尹澈宁受苦。


可现在,温蕴感觉自己好似在地狱之中,她知晓尹澈宁已经回不到鄞州了。


这一切跟惜华有关系,她就知晓,惜华会越来越像他那位亲生父亲,像极了当年那个掳走她的恶贼。


每次她看到了尹惜华,她就觉得内心好似跟针扎也似。


她觉得羞耻、难受,甚至愤怒!


好在她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旁人并不能从中窥见温蕴的心思。


温蕴一想到了了尹惜华,就会想到另外一张脸,一张跟尹惜华生得有几分相似的脸孔。


二十四年前,能掳走一个温氏贵女的匪徒,则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匪徒。


他有一个名震天下的名字,莲花教教主任天师。


他做过一件震惊世人的大事,那就是十四年前自封奉天将军,实施了奉天之乱,搅乱祸害了整个大胤。


却少有人知晓,当年掳走温蕴的就是这个凶名盖世的恶贼!


温蕴也从来没有跟人提。


因为这其中蕴含了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耻辱!


那合该千刀万剐的恶贼能闹腾出这么大的事业,凝聚了无数的下属,那么他虽罪恶滔天,却必定是一个极具有魅力的恶贼。


那天她满心惶恐,看到身边侍卫一个个被杀死,跟随她多年的丫鬟秋儿也被人一斧子劈开头颅,血淋淋飞溅了她一身。


那时候温蕴瑟瑟发抖,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子死了,一定是活不成了。


可就在这时节,一道男子的嗓音却在她耳边响起:“留她一命吧,这么个美貌的世族女郎,死了也是太可惜了。”


那人向她伸出手了手,然后温蕴就迫不及待的握住了这片手掌。


她的心砰砰乱跳,她知晓自己这样既没有什么风骨,也没有什么骨气。


可是,可是她实在是太过于害怕了。


她还年轻,她想要活下去,她并不想死啊!


扶着她的人面颊上带着一张可怖的面具,可从体型和声音上来看,他应当也是个年轻人。


可这个青年男子却令周围之人十分拜服,对他恭恭敬敬。


那些杀人的恶贼在他面前,就像是乖顺的绵羊。他打横抱起了温蕴,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异议。


温蕴受周围环境所影响,一时恍惚间,仿佛也觉得眼前男子宛如神明。


她被人掳走,然后就跌入了一个奇诡的世界。


那是一个与从前世家贵族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那个男子被周围之人奉之为神,每个人都对他充满了称赞以及期待。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温蕴仿佛也受到了一些感染。


更不必说那个男子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孔。当自己成为了他的女人后,周围的人都流露出对她的羡慕和尊敬,好似她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说是自己巧施妙计,从任天师身边逃回来的。


可是她在说谎。


被掳走之后,温蕴很快就陷入了那个世界,和别人一道,坠入了对任天师的深深沉迷之中。


是任天师对她腻味了,含笑说她可以走了。


而可笑的是,那时候她听到任天师这么说,竟是不可置信,乃至于毫无风度的大吼大叫。


而她种种失态竟并不是表演,而是骨子里的一种强烈失落。


她甚至哭着苦苦哀求,告诉任天师,说自己刚刚查出来已经怀了孩子了,求孩子父亲不要赶着她们离开。


她问:“教主难道不喜欢阿蕴了吗?”


教主的手指就这样子轻轻擦过了她面颊上泪水,然后缓缓说道:“喜欢,我当然是喜欢过你的。可是人的热情就是这样,一开始很快乐,之后就无所谓。你现在这样千依百顺,当然令人觉得少了些趣味了。”


他动作十分温柔,可说的话却十分残忍:“其实我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才是我心爱之人,是我一生挚爱。可除了挚爱,我当然也会有一些别的女人。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很聪明,我也很喜欢他,以后他会继承我的大业。”


“阿蕴,你虽然不能呆在我身边,可我允许你为我生个孩子。我有许多其他女人,可她们不够:“好了,你不要哭了。你若在哭,说不定我会杀了你哦。”


那些话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可温蕴听了,却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知晓教主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对他而言,杀人也不算什么。


然后一片男人的手掌轻轻的抚摸上了温蕴的面颊,对方就开始嘱咐温蕴,安排温蕴离开后的事宜。


他说到:“我现在所说的事,只盼你一字一句,皆记在心上。”


“阿蕴,你现在是十分乖顺,十分爱我。可等你回去以后,你就会慢慢变了。一些世族教导里的功利心就会重新出现在你身上,让你忘记如今在我身边的美好。你会憎恶这一切,恼恨如今种种对我的依赖。唉,那样子一来,其实就很没有意思了。”


“可我盼你要记住,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因为我允你为我生孩子,那么我的血脉就一定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若这孩子还在,我会让你回到温家也都安然无恙。若他没有了,到时候就会满城风雨,那么你的处境就会十分不幸。”


“乖!你要知晓,我说的话都是做得到的。”


他摸着温蕴的脸蛋,将这些话儿送入了温蕴的心里,使得温蕴浑身发颤。


那时候温蕴内心之中只有对眼前男子的依依不舍,她甚至禁不住想,自己又怎么可能会忘记他呢?


甚至一开始,她被送回了温家,她做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悲情,内心还是对那位俊美的任天师念念不忘。


她虽然不喜欢尹仲麟,可是尹仲麟那时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自然是要死死握住。


他们很快成了亲,她也开始重新在正常的环境里生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不再身处那个任天师是神的环境,慢慢的,她开始恢复过来,清醒过来。


然后她开始觉得恶心,那段被俘虏的日子也不再令她念念不忘,而是令她觉得作呕。


她确实是被强迫的,在那个环境中,对方轻轻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生死。她太害怕了,以为自己爱上了他,甚至哭着说不能够离开他。


可是回到了正常的环境之中,温蕴渐渐也摆脱了那一切,她开始恢复过来,她终于发现任天师不过是个好色且冷酷的恶徒。


对方不过玩腻了她,就将她如此弃之罢了。


而自己呢,却在这样一个无耻的男人面前丑态辈出,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眷念之态。


可那时候,莲花教势力还很大,朝廷也很忌惮。


更不用说温蕴还有一个十分在意血脉传承的父亲。


如果,如果自己激怒了任天师,她下场会怎么样?


爱意褪去之后,对方的威胁就浮在了她的心头。


更何况莲花教虽然并没有再出现在温蕴的生活之中,可是却总会以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来提醒温蕴,使她学会乖顺听话,遵守诺言。


譬如每年冬至,总会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给温蕴送一枚精巧的血莲。


而这样的血莲,她曾在任天师的身躯之上看到过。


那时候任天师褪去了衣衫,就露出了后腰处的血莲花,显得十分妖异。


那时候任天师告诉温蕴,那是一种极为尊贵的象征,至少在莲花教里算是如此。


每次温蕴受到了这样的信物时候,她就感受到了恐惧,并且恨不得就此毁之。


如此种种,亦是让如今的温蕴心尖儿为之发寒。


她一直忍耐着,隐忍着,这些无形的折磨却是如影随形。


她从不喜欢尹惜华这个孩子,可丈夫却很喜欢。温蕴瞧在眼里,心里十分苦涩,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样折磨居然还有结束的一天。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这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莲花教主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因而起兵谋反。


他已经不愿意在莲花教教内拥有无上权威,而是想要拥有整个天下!


他自称奉天将军,发动了奉天之乱。这场战争席卷了整个大胤,到处是血流成河,白骨森森。


好在鄞州世族受损不多,温蕴这一次也安稳度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


任天师被诛,这个野心极大的邪恶男人被砍去头颅,失去了自己的性命。


传闻任天师常年带着面具,尤其上阵杀敌时更是如此。


当然在私底下,这位莲花教主也是会将面具摘下来,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不必说这位任天师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身边姬妾一向不少。


认识这位莲花教教主的人不少,可惜谁也不能分辨任天师的那颗头颅。


因为任天师被斩去了头颅之后,身躯和头颅皆坠马落地,这般掉在了地上,接着就受万马践踏。


那颗头颅被捡起来时,已经是血肉模糊,五官已经跟面具粘黏在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来。


于是便有人说,这位任天师其实没有死,死的不过是替身,真身却仍然活着。


当然莲花教教众会说,任天师身负法术异能,便算是死了,也是能够死而复生,因此再重新活过来。


甚至据闻如今隐匿起来的莲花教,也并没有新的教主。


大家都再传闻,说老教主其实还活着,不必新立教主。


就连朝廷也是将信将疑,命典狱司尽力查访,务必要真正确定任天师的生死。


可无论外边怎么传,温蕴却确实知晓,这位任教主确实已经死了。


哪怕她并没机会看到任天师的那颗头颅,她却对此十分确定。


在任天师的第二年冬至,她恐惧等待着,暗暗期盼着,于是温蕴的期盼已经成了真。


那天一整天已经过去,并没有人送温蕴一朵血莲花。


过去种种,好似终究已经过去了。那个妖魔般的恶徒终于已经死了。


那天温蕴咬着手指头暗暗落泪,却是喜极而泣。


她确确实实并不喜欢这个恶魔,当确定对方真正死了,温蕴内心只有十二分的欢喜,却无半点惆怅。


那样噩梦一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从此她人生之中再无那朵血莲的阴霾。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温蕴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了。


可是到了如今,噩梦却好似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她看着如今躺在自己膝盖上的尹澈宁,看着这个生不如死的儿子,温蕴心在发抖,全身也在发抖。


说她偏心自己的小儿子也好,她总觉得澈宁心胸虽不宽广,可也未必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更不必说,在温蕴心中,自己的儿子确确实实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如今温蕴内心之中尽数皆是酸意,她说不尽难受,更不知晓心里面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想起了尹惜华那张脸。


长子年纪越大,越发出落得出奇的俊美。有时候种子的力量很强大,一颗种子长成树,也许就会结出很相像的果子。


她盯着长大的长子,就会觉得尹惜华跟当年的任天师有五六分相似。


虽未像到十成,可也会给温蕴一种很可怕的错觉,更让温蕴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回忆。


不,她不愿意见到惜华,当年惜华被逐出尹家,她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面对的。


可是现在,澈宁却被长子害成这样。


尹澈宁一开始嘴里还在乱骂,骂尹惜华、叶知愚、侍琴,甚至还有林滢。可渐渐的,她似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快完蛋了,只发着烧迷迷糊糊喊疼。


而温蕴当然知晓尹澈宁将要死了。


马车很慢、很慢——


尹澈宁的呼疼声、□□声也渐渐的低了下去,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声音了。


温蕴发了会儿呆,然后颤着手去试探尹澈宁的鼻息。


接着,温蕴有几分慌乱的探寻尹澈宁的颈项。


她始终摸不出什么生命活动迹象,温蕴终于颤抖着松开了手。


尹澈宁死。


他的性命就这样结束在了这儿,已经不必再受什么牢狱之灾。


温蕴怔怔的发了会儿呆,好半天,她泪水从眼睛里淌落。


几滴水珠就落在了尹澈宁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脸庞上。


也许她真的是一个是非不分的女人,她也做不到帮理不帮亲,如今这骨肉分离之痛几乎要将她撕毁了。


温蕴就这样子怔怔坐着,她甚至不知晓说什么好。


她没说话,马车也是没有停。


可马车继续行驶了一阵,却不知为何,蓦然停下来。


外面好似引起了一阵子骚动,温蕴迟钝的发了会儿呆,然后心里才迟缓的生出的狐疑。


究竟发什么事?


然后侍卫撩起了车帘,恭顺奉上一物。


“夫人,外面射过来一枚箭,这箭身之上似捆绑了一物,不知是不是冲着尹家来的。”


那枚箭的箭身之上确实捆绑着一枚小小的匣子。


温蕴茫然似的接过打开,蓦然这枚匣子就滚落下去,她大大的瞪着眼睛,呼吸也是有些急促。


这枚匣子滚落在地,里面所盛之物也是滚落出来。


那是一枚血色的玉莲花,是血玉雕琢,做工也是十分精致。


就好似在昭示,有些人终究已经回来了!


尹澈宁的死也不过是开始,这么一场噩梦,也是没那么容易结束的。


温蕴仿佛看到任天师在跟她说话,告诉她,自己仍然是会回来的。


这时候陈州城的林滢却禁不住在唉声叹气。


尹惜华已经失踪了,林滢却捧着尹惜华给自己的火铳在唉声叹气,眉头轻皱。


本来也不过是尹惜华送给自己的小玩意儿,可现在林滢知晓尹澈宁是被火铳炸伤,乃至于伤重不治而身亡。


这一时之间,搞得林滢心情也是十分复杂。


跟师兄分道扬镳是一回事,可是如果师兄想送自己狗带,却好似是另外一回事情。


林滢若不能弄明白这件事情,她内心忍不住十分纠结。


当她皱着眉头看着尹惜华送给自己这个玩意儿时,一只手掌伸过来,拿过了林滢面前的火铳。


卫珉拿着火铳,娴熟的拨动,然后举过头顶开了一记!


林滢简直要跳起来,口中急切叫着:“不要!”


只不过当她说出口时,卫珉已经使用过火铳。


林滢扑过去握住了卫珉的手掌,看着卫珉完整的手掌,却忍不住冷汗津津。


林滢急得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忍不住大叫:“卫小郎,你在做什么!”


卫珉认真脸:“阿滢,你别琢磨你师兄心思了。想得太多,猜测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然后他才说道:“我在经武堂摆弄过火器,这火铳安全不安全,我掂量一下就能猜测出来。尹澈宁那种门外汉,才会被糊弄过去。我早替你检查过了,这支火铳没事。”


林滢已经平静了许多,心还是跳得有些快,她想卫小郎可真是狗啊!


但卫珉的话也使得她清醒了,更使得她明白了一些东西。


卫珉说得对极了,她若这般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她一辈子都赢不了师兄。


要赢一个人,就是要直接、无畏一点。


她口里说着:“好,我知道了,你别替我操心了。”


然后林滢小心翼翼将卫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