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晚霞蔽日,粉橘色的云抹了一壁,将将是太阳坠落新月未亮的时辰。
严绍庭于后面小门已等候多时,也不见要等的人出来,牧生心疼主子挨了一身伤还不敢坐下,凑近了去劝:“二爷还是歇歇吧,顾小姐也不是那等不晓情理之人,怎会”
语音未落,后门一开,牧生立刻闭了嘴。
严绍庭以为她会说些难听话,不料她温声:“严公子带伤依旧登门亲临,想是有些话要说。”
后门墙角处有几张看门小厮乘凉坐的杌子,饶儿得了清稚授意,拖了来请严绍庭坐下。
严绍庭哪里敢入座,瞄了清稚眼风,却见她面目缓和,丝毫不见愠色,耳旁饶儿又邀请得殷勤,于是硬下头皮,拄了拐杖坐了。
清稚也坐了对面一张,中间卧了个拴马的石墩子,如此两人便如围炉夜话,促膝谈心。
“此前有许多时候都想与姑娘说些话,只是都耽搁了。”严绍庭看着地上积水,模糊映出他那条伤腿,“都是严某行事放荡,惹出了这些是非来,严某害得姑娘被嘲,你若心里有怨,冲我
“我原就不
“严某只是”
“二爷知错之心,我已知。”她温和打断他,音如春风,却令他再无希望,只得寻求退路,“我望你知晓我的难处,我自幼好强,不愿忍气吞声,此番若是再与你修好,岂非被全京城知我乃贪慕荣华而不得已容忍夫君荒诞行径之辈我虽家世不及公子,但也是自幼金尊玉贵养大,何尝受过这等对待素闻二郎没少
这话讥讽意味颇重,连不怎么识字的牧生都觉如芒刺
那顾姐儿却也不急,静静地候了许多时,方才听见严二郎自牙缝里憋出一句:“都是我的不是了。”
“倒也不能全怪罪
“不才挨打之事姑娘应当也是听说了。”严绍庭赧然,玉白面容笼上一层红晕,颊边两道肿痕赫然醒目。
顾清稚道:“怕是全京城的人都晓得了,小阁老平日里瞧着文质彬彬,打人却是不含糊。”
严绍庭笑了,复又垂了头:“这回可是你第二次见我挨打了。”
清稚知他是想起了上回夜市被殴那事儿:“那恰恰足以见得公子善心,何必难于启齿。”
“姑娘救我莫非只是为了我这小小善心”
“公子聪明。”
他蓦地抬首,看她眉眼坦荡,像是含了汪清水,半点杂质也不掺,教他不敢再以私情度量她。
“如此。”他颊边微缩,“看来姑娘执意退婚并非一时赌气,而是全然。”
无情。
他忍了忍,终是咽了嗓子,转了话题:“我爹还欲让严某前来道歉挽回,只是我想,姑娘既然坚决至此,那无论如何也是强求不来的,以前说的浑话姑娘别放
“严公子知道小女的愿望”清稚扯唇。
“绍庭很早就知道了顾姑娘的志向。”
见姑娘面露惑色,他微微一笑:“有一日顾姑娘来敝府寻舍妹云瑶,敝府书阁中那么多奇书话本,姑娘独独挑了本伤寒杂病论回去。”
清稚也笑了:“难不成一本伤寒杂病论里头写着我的志向”
“严某不才,自小沉迷舞刀弄枪不爱书,却也知道此书中是东汉末张仲景先生毕生所学之医术,顾姑娘爱看这些,足可知胸中
严绍庭神情认真,本就清朗诚恳的性子,说此话看着并不虚假。
“能得严公子此评语,小女愧不敢当。”她垂眸,心头却难免热热的,“公子心细,一语道破小女所思,只是我才疏学浅,从此更当勉励自身,不好辜负公子期望。”
他也强撑着痛楚起了身,勉强抱拳深施一礼“愿顾小姐安好,勿再将此事放于心上,回去绍庭便会向家父言明,这桩婚事自此罢了,一切错处皆归于绍庭,从此无须再提。”
“还有件事。”清稚道,“那个姑娘如何了”
严绍庭苦笑,低下眼眉“家父虽是震怒,但有那郑王夫人做主,他终是答应了将兰娘许我做妾。”
清稚似是长吁一口气“我想着也该是如此。你们虽于礼数不合,但那姑娘毕竟怀了你严家子嗣,你母亲也会
“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这些都算计进去,想必也费了一番心思。”他话中却不带讥讽,“既能助你退亲,还能保她性命,两全其美的法子。”
清稚并不欲掩饰“都是姑娘家,我如何不为她考虑。那姑娘也是不易,何苦为难了她,只是还不知她本名叫甚么”
“元儿,上元日生的。”
“这名字好,团圆美满的寓意,也是爹娘心里肉长的,二爷切不可薄待了她。”
绍庭下颌微点,语气听着像是说笑“顾姑娘这颗仁慈心肠难得,难怪严某没法子高攀。”
随后告辞“天色已晚,某不好再行叨扰,就此辞别,望顾小姐珍重。”
“饶儿。”清稚唤了声,丫头递上手中拎了颇久的锦盒,“此乃当日陆家园会严公子所赠之物,如今原物奉还。”
严绍庭瞥了眼,目光一黯“姑娘从未启封么”
“不敢。”
他笑了“那是一套东吴书林出的仲景先生的金匮要略,这一版就印了数十本,某托好友从吴会寄来,虽是难得,但某料姑娘若是看了定会欢喜。姑娘不必退还,你我虽往后再无牵系,便当做是一知音对姑娘之期许。”
清稚与严绍庭俱已离去时,牧生仍拽了饶儿衣袖,令她关门的手停
饶儿了手,斜他一眼“连你家主子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舍做甚”
“我只是怕日后再寻不到你家姑娘这般好的主母,若是来了个脾气火爆的,还不知怎么磋磨下人。”
“谁让你家主子不知珍惜,你们自食恶果,怨得了谁。”饶儿轻巧抛下一句,随即转身闭了门。
“站住”
清稚以为这番私会男子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身前一声大喝,骇得腿肚子一颤,双足如长
她懊恼地垂首,偷眼一觑,果见本应该
徐阶指着远处:“去去,老夫教育小辈你管不着,平日里都是你纵着这丫头,看她野成甚么样了”
“天可怜见,这孩子连你的话也不听,哪里听我的你知道她母亲教养不了这孩子,我平日也是心疼,若不是她娘亲,我也不管了”
“你走罢,我又不会打她。”
“你方才见谁去了”徐阶挥手赶走老妻,转头厉声喝问。
清稚情不自禁一哆嗦,再如何镇定的人,见了外祖父还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骨子里自带的敬畏。
“外孙同严二郎提了退婚。”她知此事外祖父必须心中有数,不如就此坦诚,绞着手咬唇吐出几个字。
她以为脑袋总得挨两个瓜子,都做好了抱头的准备,不料半日未闻一语,也不见掌风袭来,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诧异抬首,却见徐阶仍于原地伫立,眉头紧锁,似是心事重重。
“外公”不知为何,看他须
“你是如何令得他退婚的”
果然,这是外祖父最
事到如今,顾清稚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语气有些微弱,自是因为底气不足:“外孙女早有此主意,便想着法子要他主动提退婚之事,找几个小厮跟踪他几天,不出所料逮着了他的错处他养了个女娘做外室,就
“那你为何又要退婚”
一阵冷汗。
清稚暗想他还是问到了关键处,总不好说她能预知未来,无奈下,沉吟再三方道:“严家虽说此刻花团锦绣,难保大厦将倾,皇上能扶起他坐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厌弃时自然也能一脚踢开。”
“不可再言”徐阶大喝,环顾两圈确认四下无人,五官始得缓和,“此话万万不可传至他人耳中。”
“外孙女这话,只和您说。”
“你这丫头唉。”徐阶背过身去,老眼凝视墙角蔷薇,“你是有些头脑,我只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且听着,我有些话要同你讲。”他吩咐清稚站好,眼中忧思重重,“你长这么大了,你的想法有时连我也觉着不可小瞧。但你又如何能知我的思虑外人瞧着我已官至内阁次辅,享人臣之极,却不知我处处留心事事勤勉仍是左支右绌,不敢有半分懈怠,于当今朝中明哲保身哪是那般容易的”
他踱步回身,一双含了血丝的眼又注视清稚面容:“我一把老骨头
徐阶尤爱提这件小事,当年顾清稚母亲改嫁,阁老怜她年幼没人教养,便让人接了过来手把手育儿。问她了多少书,小清稚信誓旦旦说四书五经都学了,徐阶自是不信,命她写一行最简单的个十百千万来试试真假,果然写到最后一个字卡了壳,笔尖墨水滴下来染湿了宣纸也愣是写不出完整笔画,直把徐阶和她几个舅舅乐坏了肚子。
小清稚还不服,涨红了脸分辩“我真的学过,我只是正好这个字不会写,繁体字谁能全部记得住”云云。
这本是没什么,外人只要一夸她聪慧就被徐阶拿这个事儿搪塞,连声说这丫头连个万字都不会写还是别把她吹上天了,让顾清稚至今都懊恼不已没早点演练那个字,没成想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她心思敏锐,又对朝中风云多有关注,自是知道徐阶一些未出口的难言之隐,索性一概讲个明白:“外公的难处我如何能不晓得想古今做官的,最难的便是您如今的处境,白日里要对着严阁老笑脸相对,演一出同僚和睦的曲儿,夜里却睡不着觉,要想着上承圣意,下扶门生,四处周旋,只为伺机而动为国除佞,还要顶着不明事理的人的骂声,说您做官做成了人,到处不粘只求一味自保,还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您的苦衷,外孙何尝不是真真切切看
她一口气说罢,徐阶半晌不答,手上青筋不住地抖,她心中不禁生疑,再看他时眼中竟含了一汪老泪,自清稚开口时便垂
“老爷”徐阿四正巧来院内转悠巡视,冷不丁瞧见徐阶呆立,心里难免担忧,出声问他
顾清稚连忙从花阴下腾出身,朝他解释:“外祖父
徐阿四这才
清稚见他走了,小步跨上去搀扶住徐阶,待他
“不是吗”她眨眨眼,冲外祖父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