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造人时,洪荒尚未分三界。
人、巫、妖、仙同在洪荒,人族依靠洪荒诸仙垂怜,得其庇佑教导,方立足洪荒。
后圣人补天救世,在人族之间更是备受敬仰。
洪荒生灵诸多神通,唯人族身负气运却手无利刃。
于人族而言,不论是神是仙,是妖是魔,都是视他们为蝼蚁为棋子的高高在上者。
捅破天的是他们,人族却要跟着受难;救世的是他们,人族却要世世代代弯腰叩拜,卑微而渺小。
殷商继夏朝,重祭祀,不仅对女娲三清等圣人叩拜不断,牲祭人祭物祭更是从未停歇。
这在只有奴隶贱民与贵族王族之分的商朝算不得什么,阶级的不同代表了生杀大权。
天上的神仙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贵族,贵族一句话同样可以屠杀一坑奴隶,不论在神仙修士还是贵族奴隶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命。
但帝辛不认这样的命。
他自幼在殷商王宫长大,怎会不知女娲庙祭祀对贵族而言是何等重要的礼仪,却女娲庙提笔落诗,分毫没有对圣人有感恩叩拜之意。
但他这样做,并不仅仅只是对神权的挑衅,更多的是在与殷商贵族奉若圭臬的宗教祭祀隔空对抗。
贵族、平民、奴隶之间的阶级分层,多少也与祭祀礼仪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自帝辛继位执掌大权后,第一件事便是肃清王族异己,而后便是一步步削弱贵族势力,提拔平民、甚至是奴隶为近臣重臣。
帝辛可以因为赢飞廉父子的健步如飞、骁勇善战便不顾其逃亡犯人的身份,提拔为心腹之臣,全然不顾贵族的怒火与反对。
对高高在上惯了的贵族而言,帝辛这种让贱民奴隶与贵族平起平坐的行事,无异于侮辱。
帝辛的确是个文武双全,且用人十分不拘一格的帝王。
但自他提出废除人祭未果,却仍旧不用人祭之后,他就已经与庞大的殷商贵族体系背道而驰。
他是个和殷商王朝格格不入的帝王。
因为他想要做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所谓的殷氏王朝,而是被神权裹挟的人族。
面对帝辛堪称挑衅之言,罗睺发出一声冷笑后掩去身形,商音却不觉有什么,只抬手示意桌案对面,态度很是平和:“人王若有意,不若坐下一叙。”
帝辛审视的目光掠过商音,与商音对坐于案几两端。
所谓圣人自难得见,但帝辛自幼却是接触过不少修道之人。
就连如今殷商朝中都有不少曾经拜师仙山学艺归来者,太师闻仲便是其中佼佼者。
神妖之流面对人族,大多都为方才梁上那位的态度,若妖本弱小,便如门口那只白狐狸一般。
闻仲曾受恩与殷商王族,也代代为殷商之臣,但即使如此,在拜师修炼归商后,面对身为凡人的同族,总会不自觉流露出睥睨不屑之态。
甚至在面对帝辛生
出相佐政见时,面上都会带出自诩窥探天命,凡人如此愚昧的傲然。()
是以闻仲与帝辛并不怎么相处融洽,但好在两人都心有殷商社稷百姓安危,殷商也的确需要闻仲这样一个能对抗修行之人的底牌,帝辛便索性将闻仲外派征战,眼不见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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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辛却从面前这位神女眼中,看不出半分神仙高高在上的嘲弄与不屑。
这样的平等与平淡,他只在另一位神仙身上见过。
所以他应言而坐。
“你与他们,诸多不同。”帝辛道。
商音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笑道:“从前或许也是相同的。”
她生来便是圣人修为的混沌魔神,盘古开天后虽被鸿蒙意识压制,但天地之间再无其他能让她低头。
她冷眼旁观一切,高傲又自负。
直到狌狌那件事犹如当头棒喝,让她从那种睥睨洪荒生灵的状态中骤然清醒。
“只是有生灵叫醒了我,所以自此之后在我眼中,天地自然,万物生灵,皆无高低贵贱之分。”
她为自然魔神,理应平等对待自然万物,这是她的道。
“人族,自然也与神妖无异。”
“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做的并不如他。”
白小九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商音见状索性叫他进来点蜡烛。
白小九于是乐颠颠地进来,好奇商音会和人王说什么,耳朵竖起老高。
帝辛不由看了眼点蜡烛的白狐狸,唇|瓣微动。
商音看出端倪,笑道:“小九是九尾狐化形,寥寥凡火还是奈何不了他的。”
人王如此聪慧通透,又生来反骨,气运加持之下恐怕有一眼看穿妖邪原型之能。
怪不得前段时间会故意吊着白小九整晚整晚地跳舞。
商音想了想,顿时了然。
如果是她,也很难拒绝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狐狸穿着轻薄纱衣扭来扭去,暗送秋波的。
殿内的蜡烛烧得噼啪响。
帝辛虽心有沟壑却并非无端狂妄之辈,他对商音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隐隐敌视转为平和有礼:“似尊者这般的神仙,竟还有其他?”
商音听出帝辛的试探,眨眨眼,抬手抚过被她别在发髻间的红色小鸟球,衣袖自手腕滑落而下,微微一笑:“人王应当已经见过他了才对。”
没有谁比商音这个道侣更熟悉鸿钧的元神,自帝辛靠近的那一刻起,商音就知道帝辛一定接触过鸿钧。
不是那种一面之缘的接触,而是长期相处过的痕迹。
殿门被白小九识趣出去时自外面关上,但不知从何处偷溜进来的夜风从烛火的缝隙间穿过,将金红色的烛火压弯了腰。
帝辛的眸色渐深。
“原来如此。”
商音唇线微弯。
“其实天也好,神仙妖魔也罢,都和人族一样,只要活着,便有私心,便有欲|望。”
“有私心,自然便有缝隙
如今人族身负气运,自然能与漫天神佛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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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教弟子以西周丞相姜子牙为首,多入西周辅佐西伯侯。”
“截教弟子陆续入殷商为人王所用,两方必有一战。”
“而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王族将领,将入封神榜,自此听从天庭差遣,永世不得挣脱。”
帝辛听闻封神榜一事,虽面上并无波澜,眼中却浮现出冷然厉色。
显然,他早已知晓封神榜一事。
“是截教弟子还是阐教弟子,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天庭少神官,想要的自然是服从管束的人族。”
“殷商啊,从王到臣,多的是一身反骨,倒是一些贵族宗室,对长生神仙分外推崇尊敬。”
商音语速很慢,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自来人间界后,她便甚少动用灵力,此时正拿了铜签去戳桌面上的灯烛光。
她动作很轻,将无用的腐黑枯芯挑断拨开,烛火被续上生机,骤然而起,明亮的金红色点亮了那张妩媚却凛然的面容。
帝辛握紧身侧的轩辕剑剑柄,片刻后又缓缓松开。
蓦地,这位人王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是,他们日夜祈祷祭祀,虔诚无比,只为死后还能尊享荣华富贵,延年益寿。”
“若能有幸得入封神榜,自此成为天庭神仙,便可寿与天齐,俯视凡人。”
“子受年纪尚浅,当为人族社稷而劳,但各位诸侯长辈,若可提前得入封神榜占取仙人位,当为子受之拳拳孝心。”
帝辛一旦转过弯来,便觉面前一片豁然开朗。
封神榜想要人?有何不可?
他膝下子嗣不丰,但殷商贵族众多,各封地诸侯更有的是儿女后代。
“还有那西伯侯姬昌,向来标榜自己为天钟爱,膝下有子二十余数,不若一同上榜,也好父子同堂,得以承欢膝下。”
同帝辛说话,实在是太过轻松愉悦的事。
心情好了,商音也不免多说了一句:“此举虽可行,但若行逼杀贵族诸侯之事,人王日后在典籍记载之中的名声,怕是会以暴虐商纣代称了。”
“胜者书写历史,有何惧怕?”
帝辛不屑嗤笑。
“但这封神榜据传被握于西周丞相姜尚手中,如何迫其书写封神榜名讳?”
帝辛站起身,朝着商音拱手一礼,做足了姿态:“还请尊者相助人族。”
“若尊者有意,不妨明示。”
不卑不亢,在大利益面前竟也能收敛傲骨,这位人王……
商音心神一动,轻叹道:“相助殷商,对我而言本无利益,所以这条件,自然也是有的。”
帝辛并不怕面前之人提要求。
或者说,有要求,有利益交换,才更能取信他。
帝辛再度落座,脊背笔直。
“尊者但说无妨。”
商音伸出手,压
()
下三根手指。
“两个要求。”
“其一,我不会插手封神之战,不论此战商周最终结果如何,你若身死,魂魄不入天地轮回,当归须弥天。”
“须弥天?”帝辛敏锐抓住重点。
商音也不欺瞒帝辛,将如今须弥天的情况尽数说与帝辛。
须弥天如今的境遇与当年神兽三族现于洪荒的情况何其相似,商音一路看着洪荒走过来,可不想须弥天再经历那么一次又一次的量劫。
到时候,她又与鸿蒙意识何异?
天地生灵需开智教化,却不需要驯化。
这位惊才绝艳到与时代错位的人王帝辛,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在商音看来,截教阐教众多弟子绑在一起,恐怕还没有一个人王帝辛能干。
人族寿命不过百年,她很有耐心等这位人王寿终正寝。
况且……选中帝辛,也的确有他身上人族气运的原因。
商音想到之前罗睺魔道之盛,却仍不能形成五弦琵琶的琴弦,而魔道与三族的区别,恰恰便是这天地气运。
帝辛垂眸思索良久,并未当面应下。
商音并不意外,又压下一根手指,继续道:
“其二,我要你身后的那位高人。”
帝辛这次是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尊者可是与先生有旧?”
“他与我自然是旧相识。”
“我与他本情深相笃,相伴不离,魂魄交融,可他却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在我面前断了气息,令我心思郁结至今。”
明明鸿钧啾蹬腿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话从商音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已经守了几十年的寡。
饶是帝辛,也不禁表情微妙起来。
而且,本来在说封神榜这等大事,究竟是如何突然一转到了……神仙之间的,爱怨情仇?
“唔,兹事体大,人王可以好好想一想。”
鸿钧绝不是那种会屈尊降贵来人王身边出谋划策的性格,但不管他为何而来,先将人抢到手再细细盘问便是。
商音晏晏而笑,眼尾上挑。
“若当真想与本尊合作,便让那位先生……明晚来寿仙宫侍寝便是。”
正当面色古怪眉心蹙起的帝辛转身要往殿外走时,一直坐在原地没怎么动弹的商音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轻飘飘道了句——
“哦,对了。”
“本尊喜他穿红色。”
“寡人会……”帝辛沉默片刻,声音颇有些艰难,“如实转告先生。”
帝辛走后,商音思考许久,给并没有随侍在侧的孔宣与袁洪分别传音而去。
至于大鹏……
商音一顿。
大鹏的天赋神通很强,但那新奇的脑回路向来很是要命。
算了,大鹏还是交给孔宣这个哥哥带着吧。
……
朝歌·千里之外
正同弟弟大鹏新奇玩耍的孔
宣一愣,伸手拽住还要顺着人流往前走的大鹏。
“等等,师父方才传音过来了。”
大鹏一听也收起玩闹之心,转头看向兄长,摩拳擦掌道:“怎么样?师父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去办吗!”
孔宣欲言又止,看着大鹏这副憨憨的样子只觉头疼,但还是如实转告:“师父让我们前往蓬莱碧游宫。”
大鹏傻愣愣道:“啊?师父要和截教打架吗?”
孔宣沉默片刻,索性不同大鹏解释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直接了当道:“对!师父让你我去截教踢馆。”
“打赢一个截教弟子,便可在外多游玩一月!”
大鹏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次日夜晚,知道帝辛今晚不会来,白小九在寿仙宫正殿呼呼大睡。
偏殿中,香炉中袅袅升起香雾,一点点熏上薄如蝉翼的帷帐,轻飘飘地滑到一边,四散消弭。
雕花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月光探进殿内,拉开一道皎洁的清雅色。
但只有短暂的一瞬,门被缓缓关上,月亮也被关在了殿门外。
殿内很静,只有一道清浅悠长的呼吸声自床榻帷帐处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卷了衣裳摩擦发出的细微簌簌声。
颀长的身形停在床帐前,伴着一点微弱的烛光。
手指自床帐缝隙处探入,一点点撩开,露出来人那张清雅俊美的脸。
一身惹眼的绯红色。
侧躺在床榻间的商音挑眉,悠悠发问:“先生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鸿钧一手端着烛台,一手将床帐撩起别至旁侧,于床榻边施施然坐下。
那一点暖色的光照亮许久不曾真正独处亲近的两人,也照亮了他那双幽深如渊的眼眸。
“自是如尊者所邀……”
鸿钧注视着商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深渊蔓延而上的潮水,含着笑,一点点漫卷向商音。
“来为尊者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