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重庆的天空被火光染红，日军的无差别轰炸给山城带来前所未有的重创，大批市民拖家带口连夜疏散到市外郊区，从此无家可归。
逃难的人们举着火把,一盏一盏
她跑回打锣巷,看见刚刚扑灭的火光和倒塌的房屋,心如死灰。
半条巷子被炸得面目全非，温琰从断垣残壁翻下去,经过一栋屋前,正撞见生还的邻居拿草席裹住一具尸体。
哦不，是两具。温琰瞪大眼睛用力去瞧,看清了，是恶霸刘老三和肖大姐,他们夫妇紧抱
我还没给你孩子起名字啊。
温琰呆
比她先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剃头匠死了,药材铺的会计死了，刚搬来的下江人死了,裁缝
温琰不敢再往前走。
有个邻居说“温幺妹，你快点回去看看，青蔓也
她浑身
“琰琰”
青蔓动弹不得，脏兮兮地坐
“我来了、我来了。”温琰过去抱住她，目光落向两位老人，然后不死心地上前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
“晚上坐到船赶回来，婆婆爷爷埋
此刻温琰的脑子完全
“我爸爸呢”
“没有找到温叔叔。”青蔓笃定地说“他肯定没得事。”
温琰自欺欺人般猛地点头，接着往自己家去四下摸索，分明什么都没了，她站
青蔓找来两块布盖
可遗体不能一直这么放着啊。温琰哑声问“你有没有带钱”
青蔓抹抹脸上的眼泪“有，带了的。”
“拿给我，我去买两口棺材，这种天气最好快下葬。”温琰说“突然死了这么多人，我怕重庆会爆
青蔓抖着嗓子“快是多快”她还未能接受祖父母突然亡故的事实，哪里舍得将他们仓促下葬。
温琰也不忍心，喉咙很痛，声音沙哑“等我回来再说。”
她拿钱去棺材铺，接连找了几家，竟被告知棺材都已经卖光。
“哪个晓得突然一下死成百上千人”老板嚎啕大哭“我不想做这个生意啊，太惨了，狗日的小日本没人性，畜生、畜生”
温琰只能转寻木材店，天亮的时候买到几块杨木板子，用麻绳捆起来，她背回打锣巷，只能简单钉两口薄棺。
邻居们不声不响地过来帮忙。
匣子钉好，遗体摆进去，温琰对青蔓说“我去雇人抬棺，埋到陈娘娘旁边。”
青蔓
温琰脸色苍白，并未勉强她，只道“那你守
“你要做啥子”
“找我老汉。”
青蔓担心她，忙问“去哪儿找等我办完丧事陪你一起吧。”
温琰说“我今天还要回趟学校，你别管了，我到街上转转。”
其实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昨天中午父亲不
不，也许他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救治呢
温琰决定先去城内的医院挨着找。
从清晨天亮到中午，她苍白的脸色变得
医院一无所获，她独自消化那些惨叫和血腥，走上街头，看见身穿袈裟的僧人
但她忍住了。
现
听说工兵营用卡车装载遇难者，送至朝天门码头，再运到江北沙嘴统一掩埋，于是温琰赶忙又去朝天门。
到了码头，只见大坝上铺满尸体，防护团员正
温琰看过名单，并未
这些遇难者有的被炸死，有的被坍塌的房屋压死，有的被气浪掀起摔死，有的被大火烧死血污和腐烂引来大量苍蝇，温琰视若无睹，弯下腰，
数十个前来认尸领尸的家属们跟她做着同样的事，好些牛高马大的男人扛不住崩溃大哭，却不知她如何忍受下来，闷不吭声地、貌似极其冷静地面对这耸人听闻的场景。
温琰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很久以后，她的噩梦里总会出现眼前这些面孔，仿佛将她带回此时此地，重游地狱，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卡车运来又一批尸体。
找到了。
温凤台叠
僵硬的躯体，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死白，泛着一层青，她握住父亲的脚踝，布鞋套进脚掌，那触感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接着到码头雇两个棒棒，请他们把遗体送回打锣巷，而她得再去木材店买板子，三口棺材一起出殡。
艳阳高照，今天是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日，刚刚经历过轰炸的青年们
温琰走了几家木材店，又买到几块杨木板，她想起自己还得回学校集合，参加救援工作，于是赶忙背着板子回家。
此刻时近傍晚，经过都邮街附近，突然恐怖的警报声再次长鸣。
城市制高点的桅杆上挂起直径一米的巨大红灯笼。当预袭警报拉响时，挂出绿色三角形灯笼，提醒市民敌机已起飞，有可能来袭。挂一只圆形红灯笼表示警报，通知大家日寇飞机已过万州，警告居民准备进入防空洞；挂两只红灯笼是空袭，表明敌机已过涪陵；悬挂三只灯笼是紧急，表明敌机已过长寿，即将飞临重庆，路上断绝车马行人，汽笛声忽起忽落。当灯笼全落，警报声沉寂，则日本人的飞机已临空。
温琰仰头望着澄澈的蓝天，嘴皮子努动，冷冷吐出三个字“日你妈。”
此生从未有过的恨意如海潮翻涌。
警察
当时最大的防空洞是十八梯旁的观音岩洞，但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温琰没有办防空证，只能扔下木材，赶紧躲到商店里。
没过一会儿她看见日军的飞机出现
“狗日本，我日你祖宗”
地面的高射炮开火射击，顽强抵抗。
炸弹像狗屎落下，地皮剧烈颤动，炮火声震耳欲聋。
我的重庆，我的母城，我深爱的土地正
温琰亲眼看着一颗炸弹投向街道广场，由远至近，由小至大，杵
傍晚七点，汽笛声长鸣不止，旗杆上挂出黑色长方形灯笼，表明警报已解除。一直到深夜，青蔓没有等来温琰。
次日，她雇人将三口棺材运送出城，埋葬
青蔓忽然
她不知道温琰去了哪里，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温琰死了。
接连几天，青蔓到处奔走，医院和学校都没有她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梁孚生从香港回到重庆。
青蔓心力交瘁，看到他便扑了过去，抱着他放声痛哭。
“婆婆爷爷死了，琰琰也找不到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梁孚生托人
秋意的电报一封一封拍来，不断询问家里的消息。
梁孚生无法，只能回复过去五月四日遭遇轰炸，温琰失踪。我会继续寻人，必定将她找到，你放心。
秋意到电报全身呆滞，魂去了一半，久久不能缓解。
两个月后，他从航校毕业，被分配到驱逐机大队，驻防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