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
四层阶梯式大楼朝南,阳台宽阔,确保每间病房都能拥有充足日照,符合当下肺结核治疗中流行的“日光疗法”。
今年春,杜先生被软禁于这间疗养院,至四月间,少帅特来探视,两人密谈许久,也不知商讨些什么家国大事。外面的人议论纷纷,而这些动荡对身患不治之症的秋意和病友们来说,不过是晦暗生命里的一点谈资罢了。
这半年如何熬过,亦或说,他是如何被摧毁的。
绵绵乏力,剧烈咳嗽,低烧,消瘦,无的病痛折磨与死亡阴影数度将他推入绝望境地,一呼一吸都会引
靠着日渐疲弱的意志力坚持着,他不想死、不想死。偶尔拿起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以前朗华和温琰笑话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真成了肺痨鬼,形容枯槁,一张病态惨白的脸,孱弱得像个废物。
他的空军梦大抵碎得稀烂。秋意曾懊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留
但若那样的话,琰琰必定要伤心欲绝,他舍不得她伤心。
往好处想,倒庆幸不曾被她看到自己这副饱受摧残的模样,温琰可是好色之徒啊,秋意为着她,不知有多看重自身的皮囊。如果容颜不堪,倒宁愿不再见她的好。
只是病魔难捱,思念亦然,身体痛着的时候,心里的孤独无助将他吞没。撩开衣裳,你看苍白的皮肉底下,侧胸肋骨间无法消解的青紫,是人工气胸术留下的疤痕。每隔几日他就要打空气针,那是一种萎陷外科疗法,用针头从肋间推入,穿过组织和筋膜,通过壁层胸膜时,会听到特殊的爆裂声,之后针头抵达胸膜腔,缓慢注入空气,使肺组织受到压缩,病变部位萎陷,从而促进病灶愈合。1
医生说,这种萎陷疗法的治愈率达百分之四十左右,虽然复
傍晚父亲梁孚生到疗养院探视,秋意怕传染给他,严谨地戴好口罩,并且告知自己决定出院。
去年,他
“疗养院比租公寓还贵,打针嘛,我按时来打就是,关
他的床边堆放着肺结核近世疗法、痨病论、肺病疗养新法集等书。平时被护士监督着,什么都不能干,连睡觉也量少翻身,哦天呐,如果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岂能活得这么窝囊索性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了才好。
梁孚生很意外“肺结核就是需要静养调理,等它慢慢痊愈的呀,耐心些,就算你要出院,也该跟我回家,哪有自己去住公寓的道理”
“可我等不下去了,结核病的病期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疗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我不想继续浪费你的钱。”
梁孚生忽然没来由愣住,想起自己和黄梵茵生的那对龙凤胎,只比秋意小两岁而已,因受外祖父母溺爱,自幼娇奢任性,从他们嘴里从未听过如此贴心懂事的话。
梁孚生轻抚秋意的脑袋,心里生出许多怜爱,轻言细语“你是我的儿子,就算为你倾家荡产也无所谓,何况治病的开销远远不到破产的地步,别担心。”
秋意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睛“爸爸,其实我想尝试别的治疗方法,比如膈神经切断术”
梁孚生诧异“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今年中央航校的招生你肯定赶不上的。”
“我晓得。”
梁孚生奇怪地打量他,想起什么,霎时莞尔“我记得你说重庆的朋友今年要来上海。”
秋意轻轻“嗯”了声“她马上毕业。”
“谁”
“琰琰,温琰。”
梁孚生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喻宝莉的女儿她几时动身,我派人去接就是。”
秋意摇头,目色黯淡“十痨九死,病怏怏的,还会传染,我不打算见她。”
梁孚生觉得这孩子平日瞧着稳重,偶尔又透出一股子天真傻气,倒是很像他母亲陈小姐的性子。
“我需要问问医生,那个什么什么神经术。”
“是膈神经切断术,爸爸。”
心肺科的主任丁医师从德国汉堡大学学成回国,这间疗养院由他与父亲共同创建,当年的揭幕仪式,上海市长亲临剪,社会名流捐赠了太阳灯和化验器材,成为沪上首屈一指的肺病治疗机构。
“你说的这种手术是通过切断膈神经,制止膈膜运动以减少病肺的呼吸运动,促进病灶的愈合,和空气针一样,属于萎陷外科疗法的一种。”丁医生解释“但它也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生理障碍,比如膈肌运动不能恢复,以致损害肺的通气功能,风险很大,而且疗效并不显著。”2
秋意眉眼颓败“我听说有人做这个手术,两个多月就痊愈了。”
“偶然性而已。”丁医师态度坚决“通常来讲,人工气胸不能成功时才会考虑膈神经手术,你不
接着朝梁孚生笑问“怎么啦,令郎嫌疗程太长”
秋意闻言忽然脸上臊起来。他想,自己此刻住
梁孚生瞧出他没好意思,转开话题“现
秋意心口
梁孚生道“没关系,小姑娘很容易哄的,等你病好以后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她肯定心疼得不得了。”
秋意不说话。
梁孚生歪头想了想,询问丁医生“如果请中医配合治疗,你认为怎样”
此时国人厌恶中医,视之为糟粕,弃如敝履,而丁医生却并不反对“当然可以,我父亲便通中西医学,某些名贵的中药材或许会有奇效,以前曾有人服用天然犀牛黄配麝香治好了肺结核。”
天然犀牛黄号称乌金衣,与麝香一样,贵比黄金。
梁孚生道“既然不冲突,我去找院长开方子,不知他现
丁医生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带你去吧,也该让秋意休息,他刚才说太多话了。”
“爸。”
梁孚生回头看他,弯下腰去,语重心长“爸爸不会让你死的,振作一点,好吗”
秋意忽然嗓子有点堵。
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对他这么好。真的,比梁公馆里那对兄妹还要好。
可是按理说,逢予和满月
起初秋意内心困惑,猜想大抵因为生疏才相处融洽,毕竟他来到父亲身边时,已经是个快要成年的大人了。
再加上某种心照不宣的愧疚,以及怜悯他丧母,于是才有了与众不同的待遇。
起初秋意是这样想的。
后来
那天第一次相见,
那么出众,那么英俊,竟是他的父亲。
彼时梁孚生一边打量,一边朝秋意走去,到跟前,抬手放
秋意惊讶地
“爸爸。”
他先打破沉默。
血缘羁绊竟然会令初次见面的人生出强烈情绪,毫无缘由觉得对方亲近。梁孚生想起上次看到这个孩子,他还是个婴儿。秋意想起眼前这位先生是他
梁孚生捧住儿子的后脑勺,与他拥抱。
秋意方才感受到一丁点来自父亲的温情,转眼却见车里下来一位鲜衣红唇的女士。
黄梵茵,梁太太,此时抿起微笑款步走近,嘘寒问暖,那语气客套而得体,堪比外交辞令。
很久以后秋意才知道,他的到来给这对夫妻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又一次重击,紧跟着
而且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敢设想,有一天,莫名其妙的,不知如何千回百转,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蔓竟成了他父亲的情妇。
作者有话要说
1何玲西医传进中国结核病案例研究
2孙桐年肺结核病的膈神经手术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