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温狸经步涯提醒,定睛去看。
宴会将开未开,主人家还未到场,王孙公卿都由甲兵依次带入。温狸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秣陵有刀兵禁令,明言皇城之外不得擅持甲兵,否则以谋反论处。
虽然有明禁,民间私下
只有缕金园中,卫士明火执仗、披甲带刀戟,锋刃被火光映得铮亮。
还未上定羹,宴上侍女都穿着赭色袴褶,足蹬小靴,手托金盘穿梭来往,端来堆
桌间已置的有白驼蹄、玄豹胎、燕髀骨、猩猩唇等,形状各异,浇着猩红的汁。
因仆役侍婢都是与火焰和泥土接近的暗红衣衫,凸显各路公卿的褒衣博带、大冠高履,锦袍上黼黻画缋,冠带上金玉珠玑,光辉煌,焕人眼目。
满宴昏香混杂礨中酒香,芬芳酷烈,酒器有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玉卮都不像中土之物。每一个酒礨边,都有一个白玉盘,盘中盛着色缤纷的粉末,有赤、黄、青、黑、白,温狸蘸了些红粉碾开,
此时,各个主位渐次有贵人落座,都是单人和宾客座,没有家中女眷。
这些人身后,或有跟随衣裳鲜亮的女子,多近于伶人仆婢。
只见
甚或还有人说携来“寺庙女尼”,搂着穿僧服淄衣的女子作乐。
温狸看清火光照不见的一处暗角情状,胸口感到微微翻腾。
她隐约觉察到,
与其说是他们被欲望驱使,不如说他们以将人的尊严踩
他们的取乐无关于下位者是否美丽多才,只关乎那个人身处更加低贱的位置,可以任人为所欲为。
她此刻才明白,为什么黄公会担忧她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
温狸知道,自己只是出身清水沼的一个俳优舞姬,
她出现
是张凤峙尊她为座上宾,更与旁人吵到几乎要拔剑相对,才换来这个角落的干净。
她见张凤峙独自坐着,没有饮酒,也无人与他谈话。
大司马对他处处针对,没有人敢与他说话。
温狸正盯着他背影杂思如涌,不妨他仿佛有感觉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步涯走过来,对她悄悄说“公子嘱咐你,席上的
酒不要喝。”
温狸心生疑惑,正欲问,忽听到甲兵之声变得急切攒簇,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头戴三梁玄冠的褒衣长者正大步流星穿过席间,过处众人一一致礼,“参见大司马”之声此起彼伏,他谁也不看,黑色丝履踩出胡靴的动静,衣袍带风,三两步登上比众人的位置都高出三个阶墀的主位。
此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领扬州牧、南康郡公吴坚。
自从吴坚出现
温狸也仿着其他宾客起身弯腰作礼,满堂上下,独张凤峙一人安坐不动。
吴坚抬手让众人免礼,也第一眼就抛向了他。
他转过脸来时,温狸恰抬眼瞥见他侧貌,他相貌堂堂,眼如石,赤色胡须,阔面方颌。双目极亮,眯着眼笑的模样也像攫食的鹰隼,叫人心底
“子渊来此,是贵客临贱地啊。久没见你外翁了,他身子骨可硬朗一餐吃多少”
“外翁年岁已高,一餐不过五个盘盏,每飨宴,无可下咽者。我来前,外翁特地叮嘱我向大司马告罪,他身患疾病,不能前来赴宴,请大司马宽恕。”
吴坚干笑一声,视线
丞相本因位置比张凤峙低耿耿于怀,听了那位原本是给司徒公郦信准备的,方才宽心展颜。
“子渊贤侄虽还是白身,我看着依稀有当日桓公的风度,大司马怎还不爱才,征辟他为大司马掾属啊”
吴坚听了,脸上猛地抽搐一下。
他展袍坐下,向下招了招手,忽有一列甲士桀桀走上台来,四人抬着一物,约九尺之长,其上覆了一张青席,席间炸了锅般响起喧闹议论声。
吴坚并没有出声平复,相反,他任由人声沸腾,满意地扫过揣测声中众人逐渐苍白的脸,最后,凝住
只见他一袭纨袍垂落如瀑,其人八风不动神情如仙,仿佛不管是金盘玉盏琼浆、亦或是刀戈斧钺甲胄,似乎都只是眼底流云。
吴坚深恨这副矜贵疏离的神态。
他年少时,曾求娶郦家妇,郦家拒婚时,对他委婉地说“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这件事情传出去还遭人耻笑,说过江以后才钻营上位的二等士族,被油蒙了心,竟然妄图攀上高阳郦氏。
可笑二十年过,时移世易,把持兵马权柄的换成了他,他手握着刀斧,要杀这些无能却侃侃而谈之辈,犹如杀猪窄羊。
当初看不上他的人纷纷前倨后恭,款解罗带,垂佩到膝,极谄媚奉承之能事,就连司徒公郦信,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宝贝孙儿郦荣之送到他账下参大司马军事,当了骑都尉,任他驱使。
而这些人中,张凤峙却是一个例外,见他从没有好脸色。
吴坚心想,你一个姓张的郦氏甥,不过是仗着郦信还
覆巢之下,不该存有完卵。我宽宥你一命,让你活到现
你怎可不卑躬屈膝,乞我怜悯,怎可
不久前,天子欲将其妹晋陵公主许配给张凤峙,更是让吴坚心头警铃大作,意识到自己正午烈日一般烧天灼地的权势之下,竟也有能让人趁机反扑的孔隙存
好就好
但郦氏甥的名头放
他的婚事,始终是他一块心病。
不过是眨眼之间,吴坚心头已是几个念头并杂而过,他端起金爵,
“我朝律法,有犯重罪者,死而不赦,便是病逝入殓,也应掘其尸骨,斩首弃市。”
吴坚的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随意开口,便有金石翁然之效“近日我翻数年卷宗,
他说着,视线再次落
张凤峙的脸唰地惨白,浑身渐次抖如筛糠。
即便是温狸,听到“七年”也抬起头来,将目光落
吴坚话音刚落,卫士便掀开草席,其下赫然覆着一具森森白骨,人群之中响起惊呼,顷刻被持刀的甲士压了下去。
唯有吴坚的声音,还居高临下、响
“罪人是,原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广陵县男,张赤斧。”
“老贼敢尔”张凤峙声嘶欲哑,按剑立起,立刻有甲士涌来,刀戟对着他,围作半圈。
吴坚看着他猩红的眼睛,终于
“老贼,你要杀要剐管冲我来,掘人祖坟,侮辱先尸,这种阴狠歹毒下三滥的勾当你也做你堂堂一个大司马,位居三公之上,掌九州兵马,何以恬不知耻至此你举头没有三尺神灵,祖上没有先人吗”
吴坚脸上几乎要笑开了花,一拍桌案站起身来,边笑边来回踱步,对丞相道“这张家黄口小儿,就是沉不住气啊,是吧”
丞相默然不敢语,以袖拭额上之汗。诸公卿早已骇得脸青面白,噤若寒蝉,喘气都要憋着声。
吴坚霍然转身,面上霹雳似迸出怒容,手指着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给我听着张凤峙。我就是冲你来的,如果不是你家痴心妄想要尚公主,你父尸骨不会受辱。你不是秉君臣之礼,守孝悌之义吗我让你带剑了,你若还是个丈夫,就拔出剑来,今日陪他去死”
语罢,厉声下令“起骨,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