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阿米利亚暂时在北境的边境城市住了下来。
一方面是形势所迫。
江怀风不会容许阿米利亚再度跑出他的视野范围,而江怀风势力涉及的地带还未深入北境内腹,只能停留在外围与内腹交界区域。
因此阿米利亚明面上也不被允许再往深处前进,只能留在这处。
另一方面是环境合适。
北境的物产算不上丰富,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少,环境越恶劣。虽说虞仞似乎在北境最北处建立了营地,但那地方守卫森严,不是一般人能够出入的。
阿米利亚没有非要在虞仞的地盘胡乱蹦跶、挑衅他的想法。
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找一处合适的地方,试试能不能让郁衡这个神之容器失控,并且测试一下失控后的威力而已。
这座边境城市就很合适。来来往往的行商不少都在此处获得补给,也贩卖各地的货物,因此商业并不凋敝。加之此处风雪还在人类可以安逸生活的程度内,不像是腹地里大雪不断的天气,居住在此的人数就不会少。有人,有生活物资,有居住的地方,基本生活的要素齐全,阿米利亚也没啥好挑剔的。
更别说他在周围探查过一圈后,惊喜地发现,距离这座边境城市稍远的地方,有一座雪山,绕过雪山,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平原。
这简直是量身定做的测试场地!
阿米利亚暗暗在那块区域下了驱逐魔法,保证一般人会下意识想要远离那处平原,不会随意靠近,才高高兴兴回了家。
大概是稍微兴奋了,他盯着郁衡看了好一会,让对方都不自在起来。
“怎么了?”郁衡一边端了杯热茶递过来,一边别开脸问。
阿米利亚捧着杯子,因恰到好处的温度舒服得眯了眯眼,嘴上不忘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等之后,我带你去看一看。”
郁衡一愣。
这是阿米利亚第一次说要分享一样东西给他。
在这之前,阿米利亚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是余枝,还是江怀风……不,在他与阿米利亚分别的时间里,他或许对其他人这么说过。
说不定这种话就是从那个其他人身上学习过来的。奇怪的事情愈来愈多了,阿米利亚的想法变得太快,他琢磨不透。
想到这里,本来还隐隐欢喜的心情便灌了冰水,瞬间冷却。
“为什么要带我去?”郁衡抬起头,目光笔直如剑,射向了轻易发出邀请的那个人。
“为什么不能?”红发少年反倒露出疑惑的表情。
“因为……你,”像是在咳血,每个字都透出只有当事人知晓的血腥气,“对我……并没有那种感情。”
不爱这两个字,像是黏在喉咙间的胶水,咽不下,吐不出。
郁衡挣扎着想要承认这个事实,他的理智明明已经承认了这件事,一边倒的情感还是被这个词带出的音色伤到,怎么也不想再度撕开伤口,给自己再添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努力换了个说法,但在场的两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同一场心照不宣的欺骗,双方都不约而同避开了更深入的话题。与那天他抱着阿米利亚戳穿这个真相时如出一辙。站在平衡木两端的两个人,任何一个人不继续下去,想要从上面下来的话,都会让他们一起坠落。
避开,后退。
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不去停留……
这样一来,才能够维持住他们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一次也是如此。
阿米利亚毫无障碍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也自然地避开了最关键的东西,用那慵懒独特的语调,继续给无望之人散播希望,“可是那个地方我只想给你看。”
少年睁着黑亮的眼睛,一旦认真起来,轻易就能看进他人心里去,荡漾出一片柔软的底色。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只有你能去看。”
郁衡的喉头滚了两下,搞不清自己是干渴,还是为了缓解慌张。
他明白的,他再清楚不过,他绝对不能错认——阿米利亚这些甜言蜜语,不过是没有真心没有感情的虚假之词。
他不能被骗,也不能相信,更不能上钩。
“你这次想要我去做什么?要帮你杀死某个人?还是要拿到某样东西。”他自持冷静,嘴里的话却含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微颤。
阿米利亚挑了挑眉,一手托腮,转过头去不看他了,“你希望我要求你什么?你还真是想要当我的小奴隶啊。”
郁衡攥紧了手,在内心劝告自己不要上当,不要慌张,不过是不看他了而已,没必要这么焦躁。
“我不是你的奴隶。”他听见自己沉稳开口,“你不需要奴隶永远在身边。”他早就知道了,这样没法永远和阿米利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被抛弃。
“嗯?”阿米利亚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又笑了笑,“那你说说,我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随时随地都会被带在他身上的,绝不会被抛弃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郁衡忍不住思考。
项链?手环?枷锁?纹身?
不,这些都不太够,这些都是外物,都是与阿米利亚能够分离开的,能够被剥离的东西。
要更加紧密,更加重要,紧密到绝不会分开,重要到一旦被挖出就如同挖出心脏,痛不欲生。
可是哪里能有那样东西呢?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不,只是不想分离,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郁衡垂下眼眸,声音微微干涩,“你需要……我。”
“你?”阿米利亚似是不解,似是好笑,点点下巴,“为什么是你?”
郁衡不说话了。
他不能将此时此刻的想法说出口,不能说给阿米利亚听,也不能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如果被别人知道了,肯定以为他是疯了。
他希望阿米利亚需要他,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的血肉,需要他的每一寸。
最好能让他们成为猎物与猎手。
这样他们能够被彼此吃掉,或许就能永远共享,不再分开。
脑中的恶语喋喋不休,向他诉说这般计划的精妙之处,郁衡都快有那么一瞬间动心,真的思考起实行的可能性了。
然而阿米利亚又说:“不过我现在确实需要你。”
说着这种魅惑人心话语的少年笑吟吟的,心情从回来开始就很好的样子,“我需要你去看我准备好的那一片风景。”
郁衡抿开唇,又合上,定定和下方的红发少年对视了好一会,才低哑着嗓子,“只有我吗?”
这话说得可怜又愚蠢,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
他过去从来不知道,自己一旦遇上所谓的爱,遇上感情,就会如此冲昏了头脑,连一丝尊严都不留下,以这般惹人同情的姿态祈求另一个人的怜悯。
可若真有怜悯……谁又会在意自己到底是如何获得这份特殊的呢?
占据他心房的人肆意拽着影响情感的丝线,挑拨如今脆弱的心神。
“当然。”阿米利亚说,“只有你,郁衡。”
被喜欢的人大抵就是有这种特权,随口念出的名字都有让人心跳加速的缱绻。
不过是一句普通的答复,不过是又一次捉弄他的把戏,亦或者一次漫不经心的陷阱。
郁衡像是站在悬空的桥面上,明明知道下一步就会摔下,也知道是过多的幻想遮蔽了双眼,让他误以为前方真的有透明的玻璃栈道,可以到达彼岸,而不是掉下深渊。
可是。
可是。
他的欣喜不受控制,他的爱慕不受指挥,他的心脏不受限制。
在逻辑理智之前,在更多理由借口之前,他的心已经倒向一边,他的爱已经踏上不归。
不过一句蕴含唯一的话,他就好像溃不成军。
“……好。”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坐了过来,像是只温驯的大狗,微微靠着阿米利亚的肩膀,将头发蹭到他的耳边,微微低下头,忽然湿润地吻了下来。
“如果……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含糊的吐息间,阿米利亚没能听到全部的话语,只听清了后半句承诺。
他并不在意前提是什么,无论前提是什么,最终的结果是不变的。
郁衡答应了他,要一起去那片平原。
阿米利亚腰背被触碰到时,眼睫微微颤了颤,没有抵抗的动作,只是稍微变幻了成年体的身形,就顺从地躺在了沙发上。
魅魔对于送上门的食物总是不太会拒绝的,反正都是吃,吃好吃的,吃多一点,总是不会亏的。
皮肤相贴时,他想起刚刚郁衡问他是不是只有他时的表情。
像是如果否认的话,下一秒就会要么狼狈地逃走,要么委屈地落泪一样。
真是稀奇的表情。
认识郁衡以来,他都没想过能在对方脸上看出这样的表情。那实在是太好懂了,即使是分析表情经验不足的小魅魔,也能抓出其中的关键信息。
手指被五指交叉握住的时候,阿米利亚也还是纵容而平静的,他甚至有空打量了下郁衡的身材。
宽肩窄腰长腿,看得出各处肌肉得到过充分的锻炼,精壮有余,摸上去手感也不错,算得上标准的优质食物了,不说人类,在魅魔的圈子里也会有人喜欢这一款。
就是似乎实战经验不足,磨磨蹭蹭,黏黏糊糊了好久才开始正戏。
阿米利亚在环抱上郁衡的肩膀的时候,大概是一时虎牙发痒,他没忍住,轻轻咬了口他的脖颈。
半像是对待食物,半像是对待需要妥善触碰的食物,亲昵中透着些许渴望,还带着点随性。
郁衡的动作在那一刻倒是凶得狠。
小魅魔像是飘在大海里船只,被突起的浪涛掀飞,捶打船身,只能在颠簸中努力平稳,浮起微汗的手臂贴着郁衡的后背。
他凑到郁衡的耳边,轻声重复。
“放心吧,只有你才能去看,别人谁也看不了。”
因为——那是为你准备的葬身之地呀。
第82章
阿米利亚对那种事不太在乎。
或者说,如果有魅魔会耿耿于怀于此,倒显得像是个异类。很有可能会被魅魔们拉去地狱审判庭,看看是不是混进来了一个别的种族的间谍。
即使发生了,他也是该吃吃,该喝喝,照常生活。
郁衡看上去和平时也没多大区别,照样一副表情不多的冷淡样,除了修些小东西,看看书,就是来扒拉阿米利亚,给他打理头发,整理衣服,修整指甲……看上去倒也乐此不疲。
不过阿米利亚起身准备去拿东西时,还是顿住了。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郁衡,半是评价,半是建议道,“这种事上太纠缠不休,是不会受欢迎的。”
这是经验之谈,有魔族的恢复力加持,他这会都难免觉得腰和腿不舒服。如果换做人类,大概是很难熬的。
阿米利亚觉得自己是一时好心才提醒的,可没想到不过这样一句话,原本面无异色的郁衡,一瞬间脸就涨红了。
从脖颈到耳朵,冷白的皮肤上红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脑子宕机了,还是别的原因,黑发男人狼狈地垂下头,眼睛发虚,连睫毛都欲盖弥彰地眨个不停,唇角抿得直直的。
看着羞窘得很。
阿米利亚看着他那副反应,想起了同族曾经说过的某些话,顿悟了,“啊,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口无遮拦的话,一下子让郁衡身体都僵了,“……这没什么吧。”
本来就头都不敢抬,现在更上一层楼,连身体都扭到别的方向去了,像是完全不敢面对阿米利亚似的。
阿米利亚想了想,觉得按照人类的逻辑,这个时候或许应该鼓励一下。
毕竟听说人类男性是会攀比第一次的,虽然他也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意义,但作为一只优秀的魅魔,偶尔大发善心照顾下食物的情绪,也是会有的,“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郁衡高大的身体缩在一角,低着头不说话,样子有些可怜,整个人的氛围似乎都笼罩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
阿米利亚不明白为什么安慰了他还会是这样一副大受打击的反应。
正当他打算留下点空间给心理脆弱的人类独自疗养时,才听见墙角传出了略带咬牙切齿的声音,“利亚,你……和很多人都这样过吗?”
人类?
阿米利亚仔细回忆了下。
讲道理,在来这个世界之前他根本不缺吃的,也就是正面情感,所以根本不需要用身体换取食物。
同族里有热衷于和人类□□的,但多数不会和人类过分亲近,如果不是圈养的人类食物需要一定程度的身体接触,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触碰人类。类比一下的话,情绪是魅魔的大餐,其他的都不过是小菜,有大餐吃,他为什么非得吃费力的小菜?
所以算来算去的话……“没有哦,你应该是第一个人。”
阿米利亚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郁衡耳朵里,就变成了砸得脑袋发懵的大石头。
“你……”
郁衡猛地抬头,惊愕地看向若无其事的红发青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阿米利亚还真是第一次,还真的没和别人有过这样的事。
在此之前,他其实已经隐约接受了阿米利亚就是这样一个四处留情、到处播撒爱意的形象,甚至有时对方出现在他的梦中,都是偏向于更加不可说的程度,和纯洁清新完全不沾边。
因为,因为,这可是那个阿米利亚!
那个对贞操毫无观念,第一次见面就自诩红灯区出身,时不时把睡觉挂在嘴边的阿米利亚。
居然……居然……
郁衡脑子不可遏制地回忆起昨天下午的种种细节,许多一掠而过的场景在青春期男性的记忆里被无限放大,加深,最后变成完全忘不掉的印象。
他面上的红色更深了一层,随后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背对着阿米利亚,闷声道,“抱歉,我……我会负责。”
阿米利亚之前在学院搜寻资料时,无意读过一本人类的情感读物,在那上面他读到过类似的情景。
所以他知道郁衡的意思,拒绝得也很果断,“不用这样,我不想和你有婚姻上的联系。”
那本读物说,一般来说的负责就是这个意思了。
阿米利亚是魅魔,虽然说不是没有魅魔和别的种族通婚,但他目前还没有这种打算。
从魔族的年龄上来说,他才成年没多久,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需要度过,当然不可能现在就和一个人类捆死。
或许郁衡不知道他作为魅魔的身份,但应该能理解这话中的果断,阿米利亚不担心郁衡再三提起这个话题。
果然黑发男人沉默了下来,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真的哑口无言。
反正这一茬应该是过了。
不等人再说些什么,阿米利亚就一脸轻松地往外走,“唔,或许我们算扯平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被留下的郁衡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吃了就跑的小魅魔完全没有想要分出注意力的意思。
在他们老家的话,阿米利亚这种行径大概会被人类指指点点一番,不过被指点的不是魅魔,而是人类那一方。
他们会说“哎呀都跟你们说了,不要轻信魅魔的嘴,也不要真的去亲魅魔的嘴,失身了人家跑了,惨的不就是你自己咯”,或者“魅魔嘛都是这样的,被吃了一次不要紧,但不能老是上当呀,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面色发黄的,一看就是那啥过度了”……
诸如此类,多少能看出老家的人类对魅魔有时爱恨掺杂的心情。
不过阿米利亚心里清楚,他不是完全顺势而为,相反的,他也有测试一下的心思在。
人类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控制的程度因人而异,但这一点毋庸置疑。比方说他曾经见到人类的母亲上一秒还对着摔碎了花瓶的孩子大发雷霆,下一秒遇见熟人就能够换上一副言笑晏晏的表情,充分证明人类的情绪并非不可控。
学院里的自我控制课程也是基于这一理论所展开的。
阿米利亚在自我控制课程上的成绩非常优秀,这不仅是因为他是情绪波动不明显的魔族,还因为他充分学习了理论知识,研究了人类的情绪相关的各种原理。
这些理论能够帮助他判断,到底什么时机去引动能力者的情绪,更容易造成失控。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根据他的理论研究结果来看,郁衡的情绪控制能力,在众多能力者之中也是独一档的,这当然和他身为神之容器,常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波动有关。更重要的是,他的本能或许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郁衡恐怕早年因为情绪失控,导致能力暴走,形成了某种心理阴影,这让他无时无刻不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冷静的情绪,不让自己濒临失控。
这对能力者是好事,对阿米利亚却是坏事。
针对这样的郁衡,阿米利亚预设了几种方案来动摇他。
其中一种,就是通过身体接触行动来化解他的理智,进一步催动他的情绪,观察他的能量波动。
人类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要是还能始终如一保持平稳的心情,那大概也算的上是异类了。幸运的是,郁衡并不是这样的异类。
郁衡对他怀抱着喜爱之情,尽管不能判断到底有多浓厚,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但人类触碰自己喜欢的人时,总是比平时更容易动摇。
这一次的行为里,阿米利亚也验证了这一点。
虽然没能完全观测到能量波动,但他中途设下的魔力探测结界,还是如实反馈了一些信息,告诉他郁衡的情绪临界点大概在什么地方,以及需要何种强大的情绪才可能激发。
阿米利亚耐心计算着这些数据,心头一片坦然。
嗯,无论是郁衡还是他,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怎么不能说是一种皆大欢喜呢。
“你认为这没错吗?”
“砰”一声,砸到桌上的手边缘泛红,震动的余韵还残留在桌脚,木质的办公桌上隐隐显出手掌的轮廓来,一看就用了不小力气。
江怀风极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过于难看的表情,阴沉沉盯着面前人的眼睛里却还是像有火在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利亚。”话说到一半就难堪似的被咽下,被打断的气势说出后半句时,就显得弱态了几分,莫名像是带了点质问的委屈。
被质问的人坐在沙发上,还是之前那副没有骨头,随意到极点的坐姿,披散的红发从背部往外蔓延,爬上了沙发背。白皙红润的脸颊上,乌黑水润的眼眸平静如常,连眉毛摊开的弧度都和前两天一模一样。
只有变作青年的体型、红肿破皮的嘴唇,和往脖颈里看去星星点点的吻痕,证明了对方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阿米利亚的回答与表情一样无辜。
如果不是江怀风知道阿米利亚的性格,他或许真的以为阿米利亚无辜至极,不过是不小心被人蒙骗,才做了这种事。
不,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是阿米利亚被人骗了,才会变成这样的呢?
这份侥幸出现在脑海里还没有三秒,就被其主人无情拍死了。
江怀风不是个傻子,更不是个会自欺欺人的家伙。他对阿米利亚并非一无所知,至少他知道,对方这副一脸坦然的样子,就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也不觉得自己需要给他任何的解释。
想到这里,江怀风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火气从肺腑中上涌,只冲头顶,一时让他脑子都发昏。
如果不是他今天和阿米利亚吃饭的时候眼尖,无意中瞥见了对方衣领处的一道吻痕,阿米利亚估计都不打算跟他说,发生了这种事。
明明在两天之前,他自家养的白菜还水灵灵的,等着他哪一天去摘。
结果不过过了这么点时间,他忙完之前废弃区遗留的事情后转头一天,自家的白菜居然就被人摘走吃干抹净了。
偏偏更惹人生气的是,他的白菜还一副完全没有问题的样子,一点辩解的余地不想留。
那个家伙是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许许多多的问题缠绕在脑子里,让那颗江怀风引以为傲的大脑都有了不堪重负的感觉,像是对着一团乱缠的毛线团,一时办好找不到最开始的那一根,也找不到最重要的那一根,只能蒙着头,瞎来一通。
胸口起伏又缓下,起伏又缓和,如此再三。
江怀风猛地坐倒在了宽大的办公椅子里,他近乎怅然地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辈子的耐心火气,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全部都消耗在面前的人身上了。
上辈子他大抵是欠了阿米利亚什么,才会被他这样惩罚折磨。
日日煎熬,不得解脱。
最后他勉强撑着精神,保持着冷静,才吐出一句问话,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米利亚不认为这事有向江怀风报告的必要。一来他和江怀风不过是塑料兄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需要为对方负责,承担责任的关系。
二来,他是个成年人,即使是江怀风还想要按照以前那样履行所谓的职责,他也不需要。他有能力为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
综上,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江怀风此时此刻表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心痛,还做出这样一副表情。
简直像是他干了什么超级大坏事一样。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做呢。郁衡还好端端地在房间里坐着,而这个世界也没有毁灭,不是吗?
哦不对,此时此刻,说不定有个人的心碎掉了。
江怀风大概是喜欢他的。
这份喜欢也很离奇,阿米利亚记得自己还住在废弃区区长家里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像是按时吃饭一样,吃掉江怀风对他产生的那些喜爱之情。
有趣的是,每一次江怀风因为被吃掉情感态度冷淡下去后,过一段时间又会卷土重来,变得重新对他饱含爱意。
这在他吃掉的人类情感之中都算得上罕见了。
毕竟很多人如果失去了第一次喜欢的人的情感,就很难再生出相似的或者同样的情绪了。
所以阿米利亚也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江怀风见到他时,身上的正面情绪依旧充沛,充沛到仿佛他压根没有吃掉他的情绪,仿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但这不代表阿米利亚觉得江怀风有资格管他去做什么。
或者说,他不觉得江怀风喜欢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
小魅魔从不为已经吃掉的食物回头,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大概一辈子都会被抛弃。
所以他说:“我不想和你争论我做了什么。这个问题对我毫无意义,对你也一样。”
无论他回答什么样的结果,江怀风大概都会觉得受伤。
他的眼神已经说明这一点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阿米利亚从未觉得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哦,除了毁灭世界。
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他大概会被全世界的人围攻的。但除此之外,他对魅魔的天性,自我的一切,都认为是可以袒露出来的。
阿米利亚是出生在神明创造的大陆维尔茨的魅魔。
魅魔的寿命向来很长,长寿的能活五百年,但也仅有五百年。
没有灵魂的魅魔和其他魔族一样,不会拥有轮回转世,也不能达到永生。
魔族的传说中,他们是被神厌弃的一族,因此没能得到灵魂。那片大陆上,所有人都拥有灵魂,唯有魔族不曾拥有。
对此不甘的魔族将其他种族的灵魂作为食物,以弥补自己缺失的内在。但时间久了,为了更长久地吃到灵魂,魔族大多改变了食谱。
魅魔便以灵魂的正面情绪为食,其中欢愉对他们来说最为美味。
阿米利亚是混血魅魔,他的母亲(纯种魅魔)与恶魔生下了他。母亲说想要给他完整的灵魂,可他作为魅魔和恶魔的孩子,只有灵魂的投影,是个虚假的灵魂。
为了补全他的灵魂,母亲想了许多办法,最后死在了异国他乡。
母亲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一个永生的灵魂?阿米利亚一直不明白。
他问过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时母亲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我希望利亚能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希望你能得到永恒的幸福。”
永恒的幸福?
可永远这个词,说的人和听的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被骗啊。
阿米利亚看着母亲温柔的神色,迟迟不敢把话说出口。
事到如今,阿米利亚或许不相信永恒,但却有足够的底气相信他自己。
无论有没有人爱他,无论有没有人为他痛苦,阿米利亚都只能是阿米利亚,他永远忠于自己,忠于魅魔的灵魂,且不愿回头。
谁来阻拦他,谁就是他的敌人。
第83章
那天的谈话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阿米利亚不知道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江怀风与他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对方像是骤然从混沌愤怒的情绪中抽身而出,一点点冷静下来了。
“抱歉……利亚。”
金发碧眼的男人微微垂头,伸手抹了把脸,也没能抹掉眼角眉梢沉积的疲惫。
这些疲惫来得太迟,连轴转处理了几个月的工作都未曾显露,或许是被此前焦躁不安的心情阻拦,直到这一刻才忽然浮出水面,猝不及防压得他呼吸都沉重几分。
江怀风声音稍哑,竭力保持温和的语调:“我不是要教训你什么,也不想让你生气。我只是……有些担心。”还有些嫉妒。
明明一开始质问的、不甘的、恨不得杀人是他,结果现在一看见阿米利亚目光冰冷就心下一颤、不想继续说的,也是他。
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他倒是在阿米利亚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江怀风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利亚,我不是反对你和其他人建立联系,但有些关系,不是轻易能够跨越界限的。如果你对这种事轻率,最后吃亏的会是你。我不希望你受伤,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如果你真的对这种事好奇,可以先从资料学习。等你真正做好了准备才不会伤到自己……或别人。”
“江怀风。”阿米利亚没有被这些温情的关心话语打动一丝一毫,他直直看向名义上的义兄,用词也不留情面,“你是以什么立场劝诫我的?”
什么立场?
还能是什么立场?从始至终,他的立场理应只有那一个,他想要的那一个。
窗外雪地蔓延,白光湛湛,男人坐在座椅上,金发边缘被阳光反射出轻薄的质感,边缘模糊,神色也平淡。他弯着碧绿的眼眸,声音不大,恰好够填满这房间,确保其准确传到想要传达的人耳中。
“自然是你——是阿米利亚的追求者。”
那抹难掩的倦色里,只有这一句话不容置疑。
“……”阿米利亚顿了顿,有一瞬间感到意外。
但下一秒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从这次见面开始,江怀风似乎放下了在废弃区时死守的兄长身份,决定要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听上去或许经历了一段难言的心理斗争,可——那又如何?
“是吗?”小魅魔依旧反应淡淡,“那么追求者先生,假设我对你提出同样的邀请,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拒绝吗?”
江怀风微微蹙眉,回以不认同的目光,“我说过了,这种事不能轻易去做,我希望你珍惜自己。”
“从你的立场看,这是一种不珍惜吗?所谓的珍惜在你眼里,是需要你允许的吗?”
区长先生不赞同的话语还未说出,就被阻断。
“江怀风,我很好奇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我并非需要你负责的孩子,也不是需要你教导的一无所知的后辈。你说你是我的追求者,可你为什么还站在高处俯视我——你的喜欢,非要站在那样的高处才能实现吗?”
红发青年抬起眼,语气起伏不大,却字字质问,晦暗不明的光线中,黝黑的眼眸中似藏着缓慢流淌的冷漠。
江怀风一惊,这话的份量太重,几乎是会让两人之间隐约的缝隙被撕裂,变成不可逾越的沟壑。
“利亚,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靠近阿米利亚,又被对方的眼神逼退,不得不重新坐回去。
似乎一瞬间就从无所不能的区长,变成了一个犯错时慌乱的笨蛋。
“我……”
江怀风捏紧了拳,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蹙紧的眉头暴露了心情,他将那些徘徊在心头的字句修剪,又删改,才吐出了道歉的字句:“抱歉,我没想过这样会让你不舒服。我没有体验过毫无束缚的自由,这个社会上人与人的联系一旦加深,彼此承担责任的同时,也成了一种束缚。可你……总归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
他总是会忘记这一点,或许是过去那些相处时的亲近蒙蔽了他,让他忘记了,阿米利亚从来不会为这些披着关心的皮的事物停下,也不需要这些强加的帮助。
仿佛验证他所想,阿米利亚露出个略带讥讽的笑,摊开双手歪歪头道:“看,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只是这样的事而已,对我来说是你情我愿,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也不需要更多建议。你说不再是我的‘哥哥’,我不会是受你管教的义弟,即使是,我也没有缘由接受你的不满。”
“……我知道。”
出乎意料,听见这句话,区长先生轻轻呼出口气,态度慢慢平静,“但我必须告诉你才行,必须告诉你我会不满,会难过,会不甘心,会为此辗转反侧不能眠。”
阿米利亚没有出声,他的眼神里已经显出不理解,显然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说的必要。
江怀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一声。
他说:“之前利亚你问我,讨论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告诉你我会生气、我会不满就是意义。如果你做了这种事我还无动于衷,那怎么算得上喜欢,又怎么算是在追求你?如果我阻止不了你的做法,也不能改变你的想法,至少需要告诉你,当你这样做的时候,我会痛苦。”
阿米利亚皱着眉,刚刚想说什么,就被抢先一步。
“我的痛苦和你无关对吗?”江怀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意思,将这几乎会灼伤自己的话说出口,他仍然笑了一下,“没关系,现在是这样。我所做的不过是一场赌博,用我全部的爱意,换取你或许某一天会为我的这点在意而改变的赌注。”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会因为你的痛苦而不去做这种事?”阿米利亚几乎为此感到一丝好笑,“江怀风,你需要好好休息了。”他已经不想继续这场浪费时间的对话,从沙发上起身。
“或许你说得对。”被怼了一句的人表情不变,“但利亚,如果有一天你会为了我……”
他停顿了下,才继续说:“不……为了某个人的在意,而改变自己的想法,那时你一定就能彻底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我,理解人类,理解……爱。”
“只是如此?”阿米利亚没有露出动容的神色,看上去比雪山顶不化的坚冰还要难以撼动。
外表热烈明艳,似火如蔷薇的这个人,说不定是这个世界上某种意义上最冷漠的人。
江怀风明白自己从阿米利亚那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得不到他希望的承诺。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努力地,在这块冰上留下点什么。
所以他答道:“嗯,只是如此。”
话说到尽头,两人都对这个话题再无可说,亦或者不愿再说了。
阿米利亚临走前,像是不经意地问了江怀风一句:“你为什么还留在北境?”
之前江怀风说是为了找到他来的北境,现在已经找到了他人了。
按照江怀风的性格,找到他之后第一时间应该将他带回自己的地盘,也就是废弃区。那里是江怀风最有掌控力的地方,而不是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境。
选择留在北境,除了当时入关卡的顺势而为,难道真的没有别的理由?
“你想留在这里,不是吗?”金发碧眼的男人温雅地笑了笑,“千里迢迢来到北境我想一定有你的缘由。如果你有什么想在北境做完的事,我当然要等你。”
“这不像你。”阿米利亚一针见血,他所知的那位区长先生可不是如此温吞柔和的性格。
江怀风沉默了下,再度轻描淡写回答:“只是起了兴致,想在北境过歌颂日,这里的极光很美,我也想让你看看。”
歌颂日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节日之一,据说是为了歌颂创造帝国的伟大先贤。
每到这个日子,全国会放假,并在各地举行不同的游行活动。通常是皇室人员作为游行中的先贤角色,坐在轿辇上,在浩荡的队伍中接受沿途人民的崇拜仰慕。
“是吗?”阿米利亚没说信不信,瞅了他两眼,就若无其事离开了。
江怀风望向窗外,眼见着那个让他牵挂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了才收回了视线。
江怀风坐回办公桌旁,启动屏蔽装置,这才伸手从跳出的虚拟屏幕中,点开了一份印有家族纹章的密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歌颂日,皇室有异。
那是他入关不久后收到的信件。
尽管江怀风与家族并无太过紧密的联系,但收到这条讯息的一瞬间,还是代表他和家族成了被栓在同一条线上的蚂蚱。
皇室的兴衰与国家同步,曾经帝国鼎盛时,皇室也最是风光,拥有最高统治权与最强大的军队。
但自从国家四分五裂,各方势力割据,皇室的声势也变得微弱起来。
在这些年的势力分割战中,皇室并无动作,甚至显得有些软弱,数年前任由东都的豪强与贵族们夺走了由能源石驱动的天上城,龟缩在地面上,守着东都的土地却没有一句怨言。
人人都道皇室落没,再无半点先辈的骨血气魄,都等着看皇室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成为岁月尘埃的一天。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室仍然□□,牢牢守着那不大不小的一亩三分地,平静看着各方势力被推倒又重来。
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稳定,却最为长久。
即使再迟钝的势力方都能意识到,即使落魄一时,皇室也仍有未知的秘密,而这秘密足够他们在这样的世界长存不败。
暗地里派出去的探子一批批地去,回来的却寥寥无几。
吃了这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任谁都明白看似好欺负的皇室是块难啃的肉,而其下或许还潜藏着更多暗潮汹涌。
而如今,蛰伏已久的蛇似乎做好准备,想要在举国的欢呼声中,吐出储藏已久的毒液了。
江怀风将那条信息销毁,闭了闭眼,脑海中还是回想起片刻前还在这里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带阿米利亚回到废弃区。
可在皇室有异动的前提下,他不敢保证废弃区就一定安全。
他可没忘了当初那些狂信徒是怎么绕开他的监视,神不知鬼不觉在废弃区装了那么多炸弹的。狂信徒能混入废弃区,皇室的卧底就不能吗?
混乱的废弃区比安定的北境更难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这个亏他已经吃过一次了。
这次他不敢赌。
事到如今,还不如就在北地等待。
一来,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他好尽快带阿米利亚离开。
二来……
区长先生垂下眼睫,俯视着下方雪白冰冷的景色。
……他也想知道,阿米利亚到底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第84章
阿米利亚隐约察觉到江怀风或许有别的计划。
看之前的态度,江怀风似乎不打算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也不打算透露别的。
按照这位往日的作风,多半是一开始就将他排除在外。
立场不同,目的不同,欲望不同,人们的诸多算计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最后编织成为现实的荒诞结局。
阿米利亚不能确定这份未知的计划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万一出现意外,不小心让郁衡跑了,或者他不得不与郁衡分开,那计划就都泡汤了。
未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将步骤缩减,放弃一切繁琐的、不稳定的情况,也不再思考更多可能性,尽快将郁衡导向他所期望的死亡。
越是简单的计划,才越有实现的可能。
阿米利亚已经不想再继续等了,他在这个世界待的日子足够长了。
他直接去找了郁衡,带人前往他划定的试验场。
“我们要去哪?”
郁衡如预想中一样,没有对阿米利亚的行为提出质疑,轻易被带了出来。
走到半路,大概是愈来愈陌生的景色与人迹罕至的场景激起了警惕性,他才忽然冒出了一句疑惑。
听见问题,走在前方的人顿了下,回过头。雪白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扬起轻微的弧度,像是猫咪甩了甩尾巴。
厚重的白绒斗篷,是临行前郁衡亲自给人系上的。
尽管阿米利亚说自己不觉得冷,郁衡还是摸了摸他微凉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将这件斗篷强行给他穿上了。
斗篷是位高权重的区长先生差人送来的,用的大概是上好的兽毛。郁衡听人说过,这种斗篷用兔毛狐狸毛貂毛都好,可他生长在废弃区,见不到兔子狐狸白貂,自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种毛。
他只觉得,在那些轻飘飘又柔软的毛绒衬托下,阿米利亚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去我说过的好地方。”神色状似温柔的人说道。
“……”郁衡脚步一停,短暂的惊讶从眼底散去,他意味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怎么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对他伸出一只手,从斗篷边缘挤出几缕的鲜艳红发晃了晃。
这是一个邀请牵手的动作。
刚刚郁衡骤停的时候,两人浅浅交握的手松开了。
郁衡抿紧唇,垂下视线,看向那只白皙的手。
指尖纤细,匀称修长,这无疑是一只好看的手,也是一份难得来自阿米利亚,来自他心上人的邀请。
他曾遇见过太多邀请,在他无意中彰显自己那些不同之后,那些纷纷向他伸出的手,或好意或恶意,总是带着利益得失,好处算计。
唯一不同的那只手,唯一纯粹的那份邀请,来自余枝。
那面前的这只呢?
此前他们两人一起狼狈逃亡时都没有出现的问题,如此突兀地涌上心头。
郁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一秒就握了上去。
——在他明明已经看出阿米利亚的浅淡杀意之后。
“没什么。”
他牵着阿米利亚总是冰凉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随后黑发男人微微俯身,在对方稍显惊讶的视线中,抬起手,抚走了飘落在斗篷上的几片雪花。
融化的水珠沾湿了指尖,像是几滴将坠的温凉泪珠。
“没什么。”郁衡眉目平和,再次回答先前的那个问题,“只是有几片雪花落在这,你的体温太凉了。”
阿米利亚扫了眼他远离的指尖,眼眸中似有思索,又似冷漠,略一点头,随意答道:“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嗯。”
郁衡颔首,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攥紧了相牵的手。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感觉此刻挣开手需要的力气不小,估计要拉拉扯扯一会浪费时间,就随他去了。
沙沙的踏雪声中,两人的脚步并列着,在平坦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凹陷的痕迹。
仿佛真的相携而行,直至终点似的。
“在这里。”
绕开山丘,不断向前,走到一处雪原时,阿米利亚向郁衡示意。
郁衡随意看了几眼周遭的环境,没在近来司空见惯的雪景上多停留,视线就又回到了阿米利亚身上,仿佛无论去到哪,最重要的,最值得投入视线的,仅有他牵着的这个人。
阿米利亚将这一表现尽收眼底,心底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郁衡,约定的时候到了,我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郁衡没有疑问,低低嗯了一声。竟像是半点犹豫都无。
阿米利亚看着他这副态度,轻轻笑了下,似玩笑般:“你不问问我想要你做什么吗?如果我要你去死的话,你也会答应得这么果断吗?”
郁衡低头盯着他一会,又敛下眉眼,语气比阿米利亚还要平静:“如果与你一起,奔赴死亡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阿米利亚心头突突一跳,抬起眼,探究地看向对方,没能从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玩笑话,何必当真。”他偏过头,用平常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继续说,“我想让你帮我验证一个传说罢了。”
郁衡:“传说?”
“嗯。”
小魅魔松开手,抬头直视着黑发灰绿眸的男人,语调平缓吐字清晰,将早就准备好的故事一一道来。
“你听说过吗?曾经有个精神力强大的失常者在北境死了。或许是死后心有怨恨,又或许是有未尽的心愿,总之在死后,他的精神力逸散在死亡之地,形成了一种海市蜃楼般的精神力幻境。据说不小心闯入他幻境的人,会遇见此生难以想象的景色。但真相如何无人得知。不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那块据说能形成幻境的地点。而现在,我需要一个人能帮我验证这一传说的真实性。”
他遥遥指了指平原宽阔的中心地带,“看,那里就是你的目的地了。”
白雪覆盖的土地之上,除了偶尔吹过的寒风便毫无异样,看不出任何的特异之处,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能量波动。
身为压抑了多年的力量的神之容器,郁衡自然能感觉出来,那处平原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不过是一处偏僻些的平原。
可他没有提出质疑。
他望向阿米利亚:“我去那的时候,利亚你会在哪?”
阿米利亚:“我会在这等你。”
“我需要去多久?”
“或许一天,或许七天。”一天是郁衡情绪被引导至巅峰的可能性。七天是他能支撑这个连续的幻境结界的最大天数。
“七天?七天太久了。”
郁衡突兀地笑了一声,这似乎是他来到这里后情绪最为明显的时刻,“我等不了很久。”
没等阿米利亚说出“这得看你”,他又自顾自说,“利亚,如果将有这么久都无法和你见面,我需要一点提前的奖励。”
阿米利亚无动于衷,撒谎面不改色,“如果达成目标,你会得到奖励的。”如果死亡也算的话。
“不,这样当然不行。即使是狗,训练前也需要食物作诱饵,不是吗?”
郁衡靠近两步,覆上他的手,将那捂不热的指尖捧起,低下头,张嘴就在无名指上留下了一圈牙印。
小魅魔中途想要后撤的步伐被中止,不知何时冒出的触手捆住了他的脚踝。
阿米利亚微微沉了面色,冷冷看着对方施为。
黑发男人轻轻吻了下这宛如标记的印记,眉眼间溢出一点未尽的贪婪,但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问:“目标是验证传说的真假吗?”
“是验证你的心。”阿米利亚看着捧着他手的男人,视线难得居高临下,“我想看看你的心为何而动。”
然后再让它由此灭亡。
郁衡一愣,垂下视线,手指微微握紧,“……是吗?那可真是不巧。”
阿米利亚发现束缚脚踝的触手不见了,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手也从对方手上离开了,没有被阻拦。
“有什么不巧?”他略显警惕地问。
郁衡没有回答,缓缓走向平原中心地带。
直到某一瞬间感觉到背后传来了能量波动,他才转过头,看向发出能量来源的那个人。
“因为……”黑发灰绿眸的男人扯了扯嘴角,目光到最后一刻,也紧紧盯着阿米利亚,“我以为你已经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下一秒,预设好的魔法笼罩下来,隔绝了寒冷与声音,发挥应有的功效。
而郁衡目光骤然空洞,陷入了一场或许要做七天的梦。
那并非什么美梦。
阿米利亚很清楚,比起幸福,痛苦带来的情绪波动更为深刻。
所以他编织了一场从浅入深的沉沦幻境。
在那里,郁衡将会以梦境的形式,逐一体会他曾忘记的苦难。直到这些苦难叠加,超出他的承受极限,让他情绪失控,主动毁掉这个幻境。
亦或者,他能够撑过这七天,等到魔力耗尽,幻境破碎,他自行出来。
无论哪一种局面,阿米利亚都做好了准备。
这一路走来,他编织了虚假的传说,给出了无谓的承诺,设下了真实的陷阱,困住了一个没有抵抗的人。
郁衡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从他身边离开。
“……或许你的不幸,是从遇上我那一刻开始的,梦里就不要再见到我了吧。”
阿米利亚深深看了郁衡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转身。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背对的一瞬间,原本该陷入深沉幻境的黑发男人,指尖微微动了动。
——像是在试图触碰到一个根本抓不到的人一样。
时间由此开始缓慢流淌。
阿米利亚每日都会远远来看一眼郁衡的状况。
第一日,无异常。
第二日,痛苦的情绪多了几分,很快被压下。
第三日,痛苦感比前一日明显了,照旧被压下。
第四日……
第四日,阿米利亚还未前往郁衡所在的地方,就遇上了街上游行的队伍。
歌颂日到了。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吹吹打打,带着节日特有的欢腾与喧闹,在街头散播祝福的花瓣与糖果。
缎带飘散,人群挤在道路两侧,或欢呼雀跃,或载歌载舞,或手舞足蹈,不少人蹦起来去争抢接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尽是一副享受节日的兴奋模样。
看上去和书中描绘的庆典相似,可阿米利亚却感觉有股不明显的精神力随着游行的队伍飘散。
学院教导过,不同的精神力能开发出不同的用法。
这股精神力……阿米利亚微微眯眼,没猜错的话,或许是鼓动情绪,让这些人热血起来的源头。
他在人群外站定,沉下心神,仔细感知,很快便顺着精神力的脉络,找到了源头。
——在这里!
抬头睁开眼的瞬间,越过拥挤的人群与宽敞的街道,阿米利亚遥遥和一双金色的眼睛对上了。
对方端坐在游行队伍的轿辇上,衣着华贵,大半张脸都被垂落的纱帐挡住,唯有那双空茫的金眸格外显眼。
小魅魔当即瞪大了眼。
一股熟悉感席卷心头。
这是……他的同类……吗?
第85章
阿米利亚那短促的预感还未得到进一步验证。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着大量彩带与花瓣,猛地冲进了一侧的人群之中。
人们缩回脖子,慌慌张张扯回飘飞的围巾,拉紧坠落的披肩,戴好歪斜的帽子,才一边笑着抱怨这无缘由的风,一边拍走不知何时沾上的花瓣。
这一短暂得或许只会出现在茶余饭后的插曲里,没人注意到,在他们被风迷眼、视线模糊的时候,一道身影窜入人群后方,又带着另一道身影回到了队伍之中。
华贵繁复的皇室轿辇上,原本半垂落的纱帐似乎同样被风力影响,已经尽数落了下来,层层叠叠,遮掩住其中的人影。
“哎?是我看错了吗?之前轿子上的人好像没有这么……壮实?都像是有两个人了。”
有人在抬头间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话刚刚说出口就被旁边人笑话了。
“你别是眼睛还没睁开吧,怎么可能有两个人,每支队伍里的圣者只有一个,这是多少年的传统了。”
“哈哈,也是,也是,应该是我看错了。”
议论声远去,无人能见的纱帐内却比之前多了一道呼吸声。
“所以这位圣者先生,你抓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米利亚从转移带来的不适中缓过神,微微侧头,看向这个一见面就把自己抓过来的罪魁祸首。
因心有疑惑,他没怎么挣扎,也没有在这时做出求救的举动,更别说大呼小叫惊动他人了。
能让他做出如此举动的人,此刻就在他旁边。
那是个容貌昳丽的男人,身材颀长,一头银发披散至腰间,肌肤冷白似雪,五官轮廓分明清晰,长眉平和,望过来的眼睛蓝得宛如秋日的天空,澄澈而纯净。
等等。
……蓝眼睛?
阿米利亚确信自己没有眼花,更不可能记错。
在一分钟之前,他所见的明明还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可此刻,为什么会变成了蓝眼睛?
没等他细细探究原因,对方缓慢低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你……很熟悉。”
外貌与常人无异的男人,说话时格外温吞,像是平时不经常说话,又像是不适应这般表达的方式,莫名多出几分生涩吃力。
阿米利亚听清他说的话,略一挑眉,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对这位圣者先生笑了下。
“好巧,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一面盯着对方浅薄的情绪波动,一面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你‘邀请’我来,大概也是同样的意思。我们好好聊聊?”
银发蓝眼的男人似迟疑,似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游行的队伍很快穿过这条街道,向着预定的下条街前进。
人们三三两两分成好几股,有的已经尽兴便走向回家的方向,有的聚在一起大谈特谈歌颂日的历史,有的执着地追着游行的队伍打算继续下一场庆祝……在这些常见的景色之外,却有三个刚刚从周围不同方向汇合的人神色不安,满脸焦躁。
“找到了吗?”
“这边没有,你们呢?”
“用精神力简单搜查过,这里人太多,气息杂乱,找不到有用的线索。”
“没办法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们眉头皱得死紧,简单交流两句,最终一致往城中贵族经常落脚的街区去了。
消息很快被递送到了某人的桌头。
“砰!”
片刻后,设置了隔音装置的房间内,传来文件被重重摔到桌上的声响。
金发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神色不怒自威,碧绿的眼眸轻轻扫过,便如同淬毒的刀锋划过脖颈,惹得下方的属下们齐齐捂了捂喉咙。
“我不喜欢一而再再而三浪费时间讨论失败。”他目光漠然,敲了敲桌子,发出邦邦的声响,“但我总需要理由,才能宽恕你们的失职。现在,说吧,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又让利亚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下属们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捏了把汗,他们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了。
总归职责所在,其中一人还是上前将情况交代清楚了,“头儿,是这样的……”
他将照例跟在阿米利亚身后,却在撞见游行队伍没有多久就失去对方踪影的事每一个可能有用的细节都描述了一下。
江怀风越听,按在扶手上的手指越用力,等下属说完,用力之大竟已经浅浅按出了几个指印。
但他没对手下表现出来,面上还是冷静的表情,思考一会,简短地给出了几个搜查方向让他们去调查。手下们很快领命离开。
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江怀风才将压抑不住的阴沉显露出来。
他知道阿米利亚这几日多了个习惯,会在同一个时间段出门,去外面转一圈,然后再回来。至于那个从废弃区跟到这里的黑发小子去了哪里,他没有过多在意。
狗的特点都一样,总归是不会离开认定的主人太远,他也不用多操心。
北境不是完全安全的地方,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派了手下跟在阿米利亚后面。
他不想让阿米利亚再说他高高在上,为他的控制欲生气,所以顺势给对方留了自我的空间,没有过多追究阿米利亚的去处。虽然没能探查清楚阿米利亚每次绕开雪山后去了哪里,但至少每次都是平安回来。
可这次不一样。
消失不见的时机、地点,都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偏偏是在与游行队伍撞见的时候——游行的队伍之中有皇室的人。皇室近来又蠢蠢欲动,不知有什么图谋。
如果阿米利亚是被他们掳走,神之容器的身份被发现……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能想象。
是不是他做得不对,不该给身为神之容器的阿米利亚这么多自由?
可或许是他认识阿米利亚太早,在他眼中,对方不是什么人人垂涎畏惧的神之容器,而是他从废弃区捡到的红色小鸟,可怜可爱,又有些让人牙痒痒的可恨。
但并非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都会将阿米利亚当做无害的存在而放在一边不去利用。对更多人来说,这是咬上一口就能活的人鱼肉。
江怀风深呼吸几下,将那可怕的臆想从脑中驱散,起身拿过架子上的外套,三两步跨出房门,吩咐下属处理不重要的文书工作。
“您要去哪儿啊?”看着他走远的下属捧着文件,追了两步,“之前您不是说,要静观其变吗?”
“现在已经不是能等的时候了。”区长先生大踏步往外,目光望向遥远的街道,“而且……”
“而且?”下属一脸困惑。
他轻笑了声:“而且,去救喜欢的人,是不需要犹豫的。”
说罢,江怀风踏入了悄然飘落的雪雨之中。
————
北境的太阳仿佛比泥沙里的金子还要少见,不长的日光很快被乌云吞没,金色消耗殆尽,一天便要就此落下帷幕,夜色一点点蚕食世界,将是安睡的时刻。
远离城市的郊外地带,雪块搭建的雪屋之中,却已经躺着一个安稳入睡的男人。
他平躺在几层草叶上,神色不安,似乎陷入一场迷离的梦境,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住转动着。
嘴唇也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什么话来。
“……”
“……亚。”
“……利亚。”
在梦中努力挣扎了半天,吐出的也不过是一个名字。
然而,只是这样一个名字,却叫他骤然睁开了眼。
——竟是强行从幻境中挣扎出了一丝清醒。
他下意识起身,没能在雪屋中看见相见的人,便又踉踉跄跄爬出来,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之中寻找。
雪色依旧,夜色沉沉,林间幽寂,风声呼啸,星光黯淡。
无论他怎么看,怎么找,那个说好每天都会来的人,却根本不见踪影。
在哪?
为什么……不在?
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模糊的景色摇摇晃晃,一切都像是被扔进了巨大的搅拌机,轰隆隆的响声中,变得混乱又恶心,叫人几欲作呕。
即使闭上眼,耳畔的恶语也未曾停下,甚至一瞬间尖啸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要把大脑掰碎,又强行粘合成不同的块状。
他不得不按住太阳穴,试图缓解。
可没有用。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很清楚症结所在。
能够缓解这一切痛苦,能够让他心神安定,能够成为他活下去意义的人,不在这里。
他需要……需要……需要什么来着?
痛苦盖过记忆,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去找谁,下一秒那个名字就又从嘴里溜了出来。
“……利亚。”
“对了,是利亚,阿米利亚。”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呢喃着这个名字,顺着之前精神力留下的印记,一步一晃,身形不稳,垂着头慢慢从雪原之上走了出来。
动物都有求生的本能,在一个地方感觉不舒服,认为自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时候,就会开始迁徙,寻找能够生存的新场所。
一切与郁衡大多数的人生并无太大区别。
孑然一身早该是他的习惯,明哲保身是他的准则。
他的心底只应留存一片空无一物的废墟,不期望,不奢求,不抢夺,才能继续苟活。
可习惯有一天被改变,准则有一天被打破。
只因为他让不该存在的蔷薇花,长在了废墟构建的泥土之上。
那是朵美丽到致命的蔷薇花。
他明明已经跨出了对方预设的死地,已经得到了自由的门票,只差一步就能得到解放,却还是朝向了相反的方向。
像是一只决心潜入陌生世界的孤狼,头也不回地,毫无悔意地离开了划定的区域。
他要去找他的归处。
即使死亡也不能拆散的,唯一的归处。
第86章
阿米利亚意识到了自己疏忽的问题。
在街上看见游行队伍的时候,他就对这位坐在轿辇上的圣者大人的身份有所猜测。
这个世界人人都知道,每年担任游行中圣者的人,必定是皇室成员。
这位绑架他的圣者自然也不例外。
皇室是以血脉为纽带建立起来的利益共同体,无论实际关系如何,彼此之间必定都有联系。
在学院的时候,他从北境元帅虞仞的口中得知,皇室的第三皇子是神之容器。
也就是他需要找的任务目标之一。
那时他刚刚得知虞仞不是神之容器,便只能换个方向,考虑接近一般人无法接触的皇室成员,由此再进一步获取这位神之容器,即第三皇子的信息。
可惜一方面他被忽然找上门的教团宽恕主教——姬永打乱了计划,没能找到与皇室搭上线的办法。
另一方面,虞仞嘴太过严实,他没有机会从对方口中撬出更多有用的事就离开了学院。
再后来他被姬永算计,在危难之际发现郁衡的真实身份,就将任务重心暂时转移到了郁衡身上,与郁衡一路同行至今并谋划着杀死对方……
想到这里,阿米利亚才惊觉自己似乎在这段旅途中,将注意力过度放在郁衡身上了。
他竟然因此一度忽视了要去寻找下一个神之容器的事。
如果不是这次歌颂日到来,或许他还会依照原本的计划,每天都去观察郁衡的情况,持续到郁衡要么失控要么死亡的那一天。
他的任务细细说来很简单,找到神之容器,诱导神之容器失控,毁灭世界,任务完成。
找到神之容器后就诱导对方失控。
按照计划来说,他对郁衡做的一切都很正常,很合理。
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至少在阿米利亚一开始的想法里,他对神之容器投入的精力不该有这么多。
不该多到让他一度忘记了其他目标,甚至浪费这么多时间只为了监控对方。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也正是走到这一步,阿米利亚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差点走得有些偏离了。
他得纠正这一点。
阿米利亚试图寻找自己的无意识行动中的原因。
之所以会对郁衡多加关注,或许是因为在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寻找神之容器这一步就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出现了唯一一个明确的神之容器后,他下意识会更留心些罢了。
既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那么接下来他就需要有意识地将重心从郁衡身上移开。
面前这位圣者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转移对象。
不仅是皇室成员,还有一点微妙的熟悉感,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有接近的价值。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米利亚安稳地坐着轿辇,同对方一起继续这一年一度的游行盛会。
只是离开嘈杂的人群后不久,游行的队伍似乎往人少的偏僻处去了。
轿辇两侧的吹拉弹奏停止了,没了那呱噪喧闹的声响,周遭一瞬便显得有些死寂。
而且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精力,随行的人都沉默下来,偶尔有小声的交谈响起,也很快再度安静。
没有人试图和轿子中的圣者大人搭话,也没有人向其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
一切都早有规划,一切都无须过问,仿佛坐在里面的真的只是个装饰用的圣者,而不是具有权势的皇室成员。
无视者和被无视者都认同了这样的规则。
一种不应出现在游行队伍上的沉闷顿时笼罩了这里,只有规律的脚步声彰显了些许活力。
在这样的氛围下,阿米利亚没有再和面前的圣者大人说话。
直到轿辇被放下,他们被送入一座华贵异常的宅邸,阿米利亚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才又开口了。
“他们为什么不奇怪我的出现?”
刚刚他是和这位圣者大人一同下来的,可除了第一个拉开纱帐的人多看了一眼,剩下的人如同没有看见他一样,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照常领着他们进入了休息的房间。
房间内部装饰繁复华贵,却没有什么特别高科技的用品,大多都是日常用品,没有防护设施,甚至连之前江怀风书房的布置都不如。
这显然也是异常的,与之前的沉默相似的异常。
被众多异常包围的人,不是最大的异常,就是异常的源头。
银发的圣者正坐在沙发上,闻言便抬起那双湛蓝的眼眸,用那种独特的迟缓语调回答:“他们,只做被允许的事,只看被允许的景色,只问被允许的问题。”
阿米利亚若有所思:“意思是,我属于他们不允许问的范围?”
轿辇中忽然出现陌生人这样几乎威胁到守卫权威的事,也不被允许询问?
“不。”银发的圣者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我才是。”
你?
阿米利亚很快意识到,这是指只有这位银发圣者做的事才具有这样独特的豁免权,那些人没有资格去问。
这是皇室成员的一贯的行事风格?
所有的圣者都被赋予了这样的权利,可以随意行事?
可看着那双过分纯净的蓝眼睛,又联想到微妙的熟悉感,他心头极快地闪过了一丝猜测。
“说起来,我还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我是阿米利亚。你的名字是什么?”小魅魔眯起眼,探究地看向对方。
虞仞曾经提起过的,皇室的那位三皇子,叫做什么来着,似乎是……
“司寇鹤轩。”
……司寇鹤轩。
与记忆中的声音应和的名字,出现在了银发蓝眼的圣者口中。
——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猝然握紧了手指,听见胸腔中一瞬失衡的心跳。
这个惊喜来得实在有些太过突然了。
比起被惊喜砸中的感觉,先一步到达的是对现状的怀疑。
这是陷阱吗?还是说,是别的阴谋?
阿米利亚面上不动声色,似有疑惑,不解道:“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是皇室成员吧,刚刚那些人都是这样吗,不能过问皇室成员的事?”
司寇鹤轩盯着他,反问回来:“我也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可我一见到你,就感到熟悉。你是谁?”
阿米利亚眨眨眼,无辜道:“我是阿米利亚。”
“那我是司寇鹤轩。”银发蓝眸的男人学着他的语气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一会,大有能够一直互相瞪着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意思。
阿米利亚决定先走出这个无聊的时间陷阱。
他意识到对方的思路不是能被轻易绕走的,相反可能过分直率,和这种人交流,不能太过隐瞒,何况……对方也算是他的同类才对。
于是他主动道:“我对你身上的熟悉感有些猜想,但我所知道的事太少了,没法验证这一点,所以我想和你聊聊你的经历,我也会分享我的经历,这样,或许我们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答案。”
显然这个办法是对的。
司寇鹤轩果然没有犹豫太久,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阿米利亚坐到他对面,姿态放松,视线坦荡,摆出一副平等交流的态度,“人生经历太长了,说起来没头没尾的,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可以采取互相提问的方式了解彼此。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之后你有问题再来问我,这样很公平。”
银发圣者没有否定,默认了规则。
“第一个问题,”阿米利亚开门见山,“你的眼睛颜色发生过变化吗?”
“没有。”对方回答得很快,似乎没有犹豫的必要。
阿米利亚沉着气,又问:“那么你的眼睛,只有蓝色一种颜色吗?”
这回司寇鹤轩顿住了,他打量着阿米利亚,似乎从红发青年身上看出了什么趣味,不自觉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果然。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低声说,“你发现了。”
阿米利亚已经从这话中得到了答案,他笃定道,“你的眼睛可以变成金色。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似乎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司寇鹤轩平静承认了这一点,“从我出生起就是如此。”
“出生?”阿米利亚猛然瞪大了眼睛,“普通人不该有这样的变化。”或者说,正常的能力者不会有这样的状态。
正如生病时的表征会显露在外貌上,能力者的情况不稳定时也会有不一样的表象。因此变化的眼睛颜色不是一件好事,这种不稳定的变化代表——正与失控死亡擦肩而过。
如果是一般的能力者偶尔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或许不算什么,能力使用过度亦或者精神状况不佳时,不稳定的状态不算危险。
可面前的这个人,不仅是能力者,还是力量强大完全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神之容器。司寇鹤轩说从出生起就是如此,证明他一直以来都处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之中,相当于一颗行走的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弹。
阿米利亚一瞬间难以理解这个国家的皇室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任由这样一枚人型杀器随意在外行走,完全不担心对方不稳定的状况爆发,进入失控,毁掉大半个国家。
“我不是普通人。”显然司寇鹤轩对自己的身份了解得很清楚,他用那种缓慢而生涩的语气说,“我是神之容器。”
他居然那么随意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了……阿米利亚顾不上惊讶,下意识皱着眉追问,“神之容器也不该如此。”
不说郁衡并非这样不稳定的状态,假设郁衡是特殊的不算在内,假设所有神之容器都这么不稳定,那大恶魔根本不需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完成这所谓的任务,只需要等待这些神之容器失控的那一天,世界自会毁灭。
“你认识别的神之容器。”司寇鹤轩敏锐地从阿米利亚的话中提取出了关键。
他蹙起眉头,脸上有浅淡的不虞,但不是针对阿米利亚,倒像是想起了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教团的那个东西,是比我更加糟糕的失败品。他不可能比我更稳定。”
阿米利亚反应过来,他在说教团的那位神之容器。
可是……失败品?
这种像是在称呼实验失败产物的称呼,给人带来的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联想方向。
阿米利亚抿唇,语气略冷了些,“你的意思是,神之容器是人造的?”
司寇鹤轩不回答了,他用一种不能理解的目光盯着阿米利亚,语气带了疑惑:“你看上去是第一次知道。”
在跳跃的烛火中,他身体微微前倾,银发顺着脊背滑下胳膊,仿佛洒落的月光。
阿米利亚被那光芒晃了晃,嘴里的话也冒了出来,“没人告诉过我,神之容器是人造的。”起码郁衡从未说过。
银发的神之容器忽然笑了笑,他用纯净到空无一物的湛蓝眼眸望过来,伸出冷白的手指,想要触碰对面神色不明的红发青年。
“可你应该知道的……你说得对,这样聊天,我确实更加了解你了。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感到熟悉。”
阿米利亚骤然抬眼,目光凌厉,一扫平常的懒散无谓,语气也低沉下来,“你说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为了这个答案,他暂时按兵不动,没有避开对方的手。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肌肤,司寇鹤轩却稍显眷恋地用手指蹭了蹭阿米利亚的手腕。
“你与我那些死掉的兄弟姐妹们,有一样的感觉。”
“你是……”
话还没说完,他神色顿时一冷。
层叠的鳞片从皮肤上浮现,尖锐泛蓝的指尖朝向外侧,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斩下了什么。
接着他看也不看,大步朝窗台走去。
快速的脚步声中,一截深红色的触须滚落在地。
看清这是什么的瞬间,阿米利亚明白了什么,跟着往前走了两步,望向窗台的方向。
原本宽敞空旷的窗台上不知何时盘踞了大量深红的触须,似乎正欲往上攀爬,一截断开的则缓缓缩了回去,显然刚刚就是它想要偷袭。
“不逃吗?”
司寇鹤轩走近打量着那些触须,半点不怕被攻击的模样,他慢慢抬手,仿佛即将判决的处刑人,指尖泛着锋利的光,“那就,死吧。”
窗台下方,触须连接的那个人则垂着头,一副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对外界一切浑然不觉的混沌模样。
阿米利亚几乎不敢相信,对方居然从幻境中挣脱,而且不知怎么一路找了过来。
不行。
这个时候郁衡还不能死,至少在完成他的使命之前,不能死。
电光火石之间,阿米利亚一把拽住了司寇鹤轩的胳膊,强行打断了对方的攻击。
司寇鹤轩眯起眼:“为什么?”
在迎上那双转为金色的双眸时,小魅魔感觉到了威胁性,他微微呼出口气,想要为这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你不能杀他。我认识他,他是郁衡,也是……你的同类。”
“利亚……”
没等司寇鹤轩做出反应,听见他声音后,下方那道沉默的身影忽然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声音。
下一秒,黑发男人骤然抬头,那双灰绿眼眸里的浑噩雾气似乎被某种魔法驱散,露出了一丝清明。
“你……”
阿米利亚刚想让他离开这里,就见原本只是盘踞在窗台上半死不活的触须猝然活跃,挥舞向上。
——朝着他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死死地、紧紧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地,缠绕了过来。
像是要给他一个充满思慕、渴望与悲伤的拥抱。
第87章
郁衡以为自己陷入了一场将醒未醒的梦中。
梦里雪色铺天盖地,白得恍惚,白得刺目,白得空荡。
痛苦在耳畔的恶语中持续不断。
而他想要摆脱这满目的白,想要从中找出一点鲜亮的、美丽的红色来。
所以他踏出雪地,踩上泥泞的土地,穿过狭小的道路,寻找能让心脏活跃起来、让脑中的疼痛止息的亮色。
他看向地上飘落的花瓣,心下摇头,毫不犹豫踩了过去。
不是柔软的粉红。
那人的颜色更深,更浓郁,宛如一滴从心头剜出的血,一丝一毫也不柔和,偏要霸道到占据全部视野。
他瞥见被风吹动的旗帜,再度否定,毫无动容越了过去。
不是陈旧的褐红。
那人的颜色更艳,更明亮,似一团在冬日不会熄灭的火,仅仅存在就足够鲜活,引着无数被迷眼的飞蛾自灭。
他找了许久,好吧,或许也没有太久,只是时间的度量法在那人身上变得怪异,只是一分一秒,他都觉得漫长得让人焦躁。
在这样的许久之中,他看到了许多抹红色,甚至看见了一抹讨人厌的金色。
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拦下他,目光在他周围扫了一圈,似乎是没有发现要找的人,才有些失望地开口:“你在找利亚?”
郁衡没吭声,但对方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自顾自说:“看来你也不知道他在哪……果然是最坏的情况吗。”
最坏的情况?
确实是最坏的,郁衡用痛苦之余被挤压出来的那点脑子思考,因为他没能找到想要找到的人,又被一个他不太喜欢的家伙拦住了。
他不想在这浪费时间,也不觉得有必要继续交流,于是凭着本能转身想走。
金发碧眼的那人这回没再阻拦,看着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只是对他喊了一句:“如果你见到利亚,你要保护好他。”
听见这话,他心里忍不住啧了一声。
果然是讨厌的家伙……至于为什么讨厌,大概是因为对方在说些根本没必要提醒的话。
从狭窄的巷子,到宽敞的主路,再到弯曲的小径……他没有刻意去数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天空从昏黄到漆黑,痛苦从难以忍受到习惯,焦躁的心情一声比一声鼓噪,然后,他终于听见了心心念念的声音。
“……郁衡。”
循着声音,他抬起头。
余枝给他说过一个来源不明的故事,笑嘻嘻告诉他名字是咒。
被念名字的人,与念起名字的人,在一瞬间会产生联系。
从前他不相信这样的童话,也不认为仅仅念出名字就能变成束缚的咒语,还发出过“既然如此,被我念过的名字也早该变成咒语”的嘲讽。
然而那一刻、听见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如同解除束缚的咒语,一瞬间,他从蒙昧中醒来。
“……利亚。”
阿米利亚在那里,在他面前。
郁衡望向他久寻不见的宝物,触须如疯长的藤蔓,疯狂地扑了过去,宛如寻找生存缝隙的本能。
直到触须传来安心柔软的信息,才确实告诉了他这份拥抱的真实性。
他找到了。
“咔嚓。”
触须上传来的剧痛袭来,这份失而复得的拥抱还未持续太久,就被强行打断了。
别墅高高的露天窗台之上,银发蓝眼的男人用精神力扯开了那些触须,又建立精神力墙壁,将它们尽数挡在了窗户外。
对方居高临下望了他一眼,目光像在看一个不请自来的小贼。
随后那男人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略显生涩的口吻,对身边的阿米利亚说话。
“原来如此,他才是你认识的神之容器。但是,你弄错了。”
“什么?”
“他不是同类。”司寇鹤轩盖棺定论,“他和我不一样,和你也不一样。”
阿米利亚心下一紧,他理解了司寇鹤轩的言下之意,是说郁衡不是试验的产物,所以和司寇鹤轩不一样。
至于那个和他也不一样……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阿米利亚没有忘记骚动之前的事,他盯着面前的银发男人,不放过对方的每一点情绪波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司寇鹤轩似乎不觉得场合有什么不对,微微启唇,刚想说些什么。
砰砰砰的击打声倏地响起。
两人同时被声音吸引过去。
大量深红的触手在精神力墙外张牙舞爪,以极快的频率撞击着这堵无形的遮挡,将窗台外占得满满当当。
乍看上去,像是无数触须在空中自行缠绕,凝聚成了一堵墙的形状,颇为诡异。
另一方面,郁衡的精神力如水蔓延,想要从屋子其他地方的空隙中涌入,同样被司寇鹤轩的精神力拦住。
守卫这里的那些侍从仿佛没听见这些嘈杂的声音,如之前的沉默一样,没人来处理这突发的意外。
司寇鹤轩眯了眯眼,好像终于意识到郁衡会带来怎样的麻烦,脚下一转就要过去处理。
“等等。”阿米利亚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扯住了他。
“他不是同类。”没等阿米利亚说话,司寇鹤轩像是提醒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结论,又说,“他要带走你。这不被允许。”
短短的一面之中,他已经从郁衡的行动中猜出了目的。
阿米利亚有些意外司寇鹤轩的敏锐,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不清楚神之容器之间的实力差距。
如果真的打起来,是郁衡赢,还是司寇鹤轩赢,谁也不知道。
假设他们在战斗中拼死一搏,都到了精神力用尽,能力濒临崩溃,能够立马失控的程度,任由他们去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如果是相反的呢?神之容器在失控之前死去,是不是毁灭世界的关键力量失去一份,他的任务无法完成?
“如果你们打起来的过程中,他失控了怎么办?”阿米利亚选择拿这个问题去试探当事人之一。
司寇鹤轩的回答很简单:“在那之前,他就会死。”
“是吗?”阿米利亚探究地看向他,“你们同为神之容器,你有什么自信能够打赢?”
“他的力量不成熟。我不会输给一个压抑自己力量的人。我是人造产物,使用力量是我的天性。”
银发的神之容器忽然提起了之前没有细说的话题,“因为我的力量,是无数个一级能力者,以死亡铸就的。”
“你说什么?”
阿米利亚上一次听见这种方式,还是在恶魔献祭的仪式上。
“你明白的,”司寇鹤轩缓慢闭眼,又睁开,湛蓝的眼瞳便熔上了耀眼的金,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人造的神,是无数的人,献祭得到的。我的身体里,拥有一半失常者的灵魂,一半失序者的灵魂。”
他低下头,以近乎耳畔厮磨的距离,轻声说:“之前我想说的是——你也是一半一半,对吧。”
阿米利亚心头一震。
他往后退了半步,没想到心底那个隐约的猜想居然被人说了出来。
比起惊讶,他更多是警惕。
他是半魅魔半恶魔,灵魂不完整,所以才会对灵魂被拼合在一起的司寇鹤轩有熟悉感。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是比起种族而言,另一种层面上的相似。
而司寇鹤轩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才会说郁衡和阿米利亚不一样,指的就是灵魂上的不一样。
可这个世界居然有人能够理解灵魂的不同,这实在超乎了阿米利亚的认知。
“你们已经触及灵魂层面的研究了?”如果是这样,他或许低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
司寇鹤轩看着他,摇头:“只有我知道。”
似乎发现了红发青年的不安,他补充了句:“我的兄弟姐妹死了很多,他们是失败品,他们见不到你,也认不出你。”
阿米利亚飞快思索着。
意思是,因为试验涉及灵魂,所以试验品都可能有鉴别灵魂的能力。而之前皇室做了很多试验去创造神之容器,但试验中失败的可能很多,司寇鹤轩之外的试验品都死了,也就是说没人能发现灵魂层面的问题了?
姑且只能先这么相信了。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细说。”阿米利亚呼出一口气。
“嗯。”司寇鹤轩显然也没意见。
只是下一刻,原本单纯在窗台上阻挡的精神力墙,一瞬间变成了锋利的刀刃,朝着扑来的触须斩去。
不少触须没能反应过来,当即被砍断,断截面喷溅出鲜红的血液,掉落在地,轻微抽搐。剩下的匆匆缩回,才躲过一劫。
然而郁衡一声不吭,下一刻,触须们仿佛再度失去恐惧,裹着一层精神力就与墙面打了起来。
同时入侵四周的精神力再度汹涌,司寇鹤轩的神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
“你对郁衡的杀意很重。”阿米利亚看清了银发男人的情绪,在他们对峙间发问,“为什么?”
按理来说,即使不是同类,也不该有如此重的杀意。
“他是完整的,要么杀,要么捉。”司寇鹤轩的语气像在重复听过的话,又像是某种必须遵循的戒条,下一秒,他又将矛头对准阿米利亚,“你也不完整,为什么不杀他?”
阿米利亚:“……他有别的用处。”
“我能帮你替代他,他能做的,我也可以。”
小魅魔定定看向这位同类,语气轻柔:“即使我希望你去死?”
司寇鹤轩顿了下,随后摇头:“我不能死,我有我的使命。”
阿米利亚收回视线,“好。那死亡以外,你能给我什么?”
“什么都可以。”对方答得没有半点反悔的余地,“我都会给你。”
“嗯。”阿米利亚点头,“那你停手吧,我来处理郁衡的事。”
银发男人一滞,金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阿米利亚,“你要救他吗?”
“不,我不是那样的好人。”
阿米利亚摇摇头,让司寇鹤轩解除了那些精神力墙壁,再离远一点。
“接下来是我的私事了。”他这么说。
司寇鹤轩犹豫了下,考虑到刚刚答应过,还是照做了。
精神力墙壁散去的一瞬间,郁衡就爬上了露天的窗台,抬起了灰绿的眼眸,盯了过来。显然鲜血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的眼神看上去完全清醒了。
“我没想到你居然来了这里。”阿米利亚扫了眼他身上狼狈的痕迹,先一步开口了,“为什么不离开?”
郁衡一边警惕地看了眼远处的司寇鹤轩,一边低声答道:“我是来找你的。”
“为什么来找我?”阿米利亚仿佛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又问道,“你从那里醒来,就应该明白,你如果不来,就不会死。”
“利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郁衡身体紧绷着,“跟我走吧,这里很危险。”
阿米利亚不说话了,他低着头,慢慢靠近郁衡,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对方心尖上。
直到郁衡伸出手,想要抱住对方,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
“……利亚?”
脚下是十米高的地面,悬空的身体半挂在露天上,恐惧的本能从脚尖窜起,郁衡唯一抓住的,是面前的红发青年。
也是将他推下的元凶。
“你的情绪倒是平静。”阿米利亚任由他拽着自己,打量着他的情绪,“所以说,你为什么要来呢?你知道我想杀你的。”
明明脱离幻境的第一时间,就该逃走的。
“我为什么要逃?”
触须还在渗血,郁衡的脸色苍白起来,但他没有借力向上,反而暗暗施加力气,想要拽阿米利亚下来,“我只是来见我爱的人。”
“爱?”阿米利亚眼神暗了下来。
“你所说的爱是什么?”
小魅魔近乎讥笑着,眸色如火,如血,如灼灼燃烧的灵魂,“对人类来说,不过是片刻的躁动,瞬息的沉沦……或者应该叫它——”
“——情绪的碎屑?”
郁衡:“……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不能?爱意是最短暂不过的情绪,诞生泯灭只在短短几眼,这样在庞大情绪海洋中的一星半点,或许连碎屑都算不上,可有可无。”
郁衡沉默下来。
是了,爱意难得,爱难持久。
可有一件事是错误的。
是必须纠正的。
“那不是可有可无……”郁衡抓住阿米利亚,总是沉郁紧绷的眉头展开,露出了一个松快近乎得怅然的笑,“即使是一点碎屑,也是照亮那段记忆的光芒——如果没有爱你的前提,那段人生便无意义,此后亦没有。”
“……如果只是这样,你大有人可爱。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你的执着绝无必要。”
“利亚。”他再次否认,固执地昂着头,“人的爱或许正如你所说,是渺小的,有限的。我是个气量更不足的人,爱不了那么多人,也不想去爱他们。爱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很危险,可是,偏偏除了你,谁也不能动摇我。”
“你应该清楚,花言巧语对我没用,我听过很多美好的承诺,也不缺更加动听的表白。”阿米利亚目光冰冷,手指却紧了紧。
“利亚。”他依旧在唤他的名,比起祈求更像是宣告,“你不爱我,我就会死的。”
阿米利亚敛下目光:“……”
他呼吸平稳,声音如常,“是吗?那你就去死吧。”
说罢,他松开手。
只是一瞬,黑发男人便直直向下坠落。
可他直到摔入漆黑的夜幕,都没有把那仿佛深入骨髓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阿米利亚缓缓动了下捏得微疼的手指,像是放下某种曾经攥得极紧的执念。
这样就好。
他对自己说。
这样最好不过,他会有更合适更配合的实验对象,他不必再担心自己的注意力被一个人尽数抢走。
他可以回到最初,一切都会变成正常的样子。
爱是魅魔的食粮,是转换的魔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郁衡说,他不爱他,他就会死。
可对阿米利亚来说。
若是去爱他,他就会死。
像妈妈一样,像他的同族一样。付出爱的魅魔都是如此。
接近爱,就是接近死。
——爱即是死。
第88章
阿米利亚一回到屋内,转身就迎上了一道探究的视线。
“他还会再来的。”
华贵繁复的房间内,司寇鹤轩站在烛火未曾照亮的黑暗之中,整张脸都被阴影笼罩,湛蓝的双眸灼灼如夜火。
他语气平淡,没有明指出来目标是谁,但指代的对象很明显是郁衡。
阿米利亚理解了他的意思,回以同样的平静神色,微微摇头:“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或许是他厌倦了,或许是他这次伤的太重……无论什么理由,他不会来的。”
“你手下留情了,因为他是你先认识的神之容器?”
“……他只是不该现在死。”
司寇鹤轩静静盯他一会,没看出什么破绽,就没在这个问题上追问,又好像只是单纯对郁衡不感兴趣。
“刚刚你的眼睛似乎变红了,”银发的神之容器仿佛感到好奇,又隐约带着一丝探究,“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灵魂融合的产物?”
他那种迟缓而生涩的语气,配上冷漠从容的表情,平白就多了几分上位者积威甚重的气势。
或许那些侍从不愿意与他交谈也有这部分原因。
“嗯。”阿米利亚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转过身子,只露出半张脸,“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你希望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这时候,司寇鹤轩倒是显得宽纵许多,好像在应和此前他什么都愿意给的承诺。
“嗯,那就明天。”
司寇鹤轩颔首,算是应下了。
处理完这件事,阿米利亚没了聊天的心情。他简短与这位同类道别,洗漱更换衣服过后就躺在了房间内唯一的床铺上。
司寇鹤轩显然没有距离感的概念。
烛光跳跃两下,熄灭。
不多时,身侧传来了重量感。
在黑暗中依旧显眼的银发铺了半个枕头,月光照耀下,宛如一片流动的丝绸。俊美的五官在如此衬托下也毫不逊色,这位三皇子像是上天精心雕琢出的杰作,外表完美得无可挑剔。
此刻这人侧对着阿米利亚,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眼神单纯平和,如同在注视一件喜爱的物件。
阿米利亚任由他看,他不受影响地闭上眼,好似打算睡觉了。
“我不明白,”司寇鹤轩却突然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放过他。”
“……”阿米利亚没有睁开眼睛,呼吸平缓,动作放松,如同真的陷入睡眠。
于是提问者也安静下来。
一室寂静中,唯有月色映照,树影摇曳。
一夜过去。次日,在司寇鹤轩的示意下,他们准备启程返回来处,也就是东都。
东西不多,侍从们收拾得很快,不多时便已经做好准备,恭敬请他们上飞行舰。
来时他们便是乘坐飞行舰,回去自然也是如此。
阿米利亚多打量了几眼这世界的新奇科技。
和悬浮车类似的感觉,银白外形设计亮眼,内里舒适宽敞,能一次性搭载数十人,速度快又方便。
除了需要花费不少的优质能源石,没有别的坏处。
阿米利亚见他们将那些珍贵的红色石头投入舰船核心,下一秒代表能量槽的数据就飞涨了起来。
来到废弃区之外后,使用能源石的场景就变得司空见惯了起来。他并不惊讶。
准确来说,除了废弃区还残留着自食其力的能源获取方式,其他地方的人完全是依靠能源石生活的。
而正如很久以前余枝所说,能源石颜色越红,蕴含的能源越多,价格越高。
能随手使用这么多鲜红程度的能源石来驱动飞行舰,皇室的底蕴比普通人想象中深厚很多。
阿米利亚漫不经心想着,安稳坐上了飞行舰。
他抬头,目光触及屋顶上堆积的雪层,却不期然想起昨夜的问题。
司寇鹤轩问他为什么放过郁衡?
他不觉得自己放过了郁衡,郁衡作为神之容器,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昨晚,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被郁衡扯住,身体不由得向下的时候,他对上了那双曾经充满戾气的灰绿色眼眸。
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那双眼注视阿米利亚时,没了时刻涌动的杀意,也没了刺骨的厌烦,变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又让他熟悉的情绪。
或许是郁衡口中的爱?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只是过分执拗,过分认真,又过分坚定了。
坚定到那时倒映出来的他的表情,都显得不对劲了。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米利亚不知道,他从未在自己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看见那般一瞬近乎动摇的神色。
动摇什么的,实在不是适合出现在魅魔脸上的表情。
所以他才想松开手,让倒映出他这副狼狈样的人离开。
郁衡是个奇怪的人类,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到如今,这份奇怪都存在。
无论生理上差异如何,人类与魔族在一点上相同,或者说在生物的特性上一致。
生物的本能让它们只会奔向生,远离死。
就像司寇鹤轩拒绝为他而死,那才是正常的,合理的,符合逻辑的。
主动靠近死亡的人……不是疯了,傻了,就是对生命失望了。
郁衡不是个傻子,也没有对生命失望的迹象,便只剩下一个答案,他疯了。
……可即使清醒又如何?
阿米利亚听见心底的声音,他想要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期待过什么答案吗?
不,那都不重要。
让郁衡暂时再活一段时间吧,他对自己说,第一个死的神之容器不是必须是郁衡。
先死的人是谁,对他的任务都没有影响。
但郁衡不会再来找他了,阿米利亚听见自己的理智反驳道。
他顿了下,瞥向窗户,光滑的镜面倒映出他的脸庞,以及那双纯黑的眼瞳。
而昨晚,他的眼睛大概是红色的,使用魔法时会不自觉转为原本的红色,就像……昨夜他下意识对郁衡用出了魅惑。
是的,魅惑,不是催眠。
这本该是阿米利亚拿手戏,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无法使用。
直到昨夜,他才终于重新掌握了魅惑。
是了,因为过于擅长,他反而忘记了魅惑的本质。魅惑是控制心灵的魔法。
没有看清自己心灵的人,自然无法控制别人的心。
大抵是自从他穿越就一直遇见无法理解的情况,对人类产生了本不应有的疑问与困惑,以至于自己的心都被蒙蔽了。
只有昨夜的那一刻,他从郁衡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他看清了自己的心。
无论如何也无法使用的魔法,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魔法遵从主人的意志,在一瞬间发动。
这无知无觉让人顺从的魅惑,会扭曲他人的意识与思想。此时此刻的郁衡,想必会下意识抗拒来找他这件事。
因此他能笃定地对司寇鹤轩说,郁衡不会回来。
阿米利亚收回视线,瞥向坐在旁边一脸冷淡的银发男人。
对方似乎对回程的路没多少想法,湛蓝的眼珠一直定在他身上,似乎他比那些无趣的风景有意思多了。见他回看过来,便无比自然地伸手,握住他的手,顶着张禁欲的脸把玩他的指尖。
小魅魔没挣扎,任由司寇鹤轩动作,似乎对难得的同类是纵容的态度,只是垂下纤长眼睫,遮挡住了眼底的思绪。
郁衡不会回来也没关系。
这只是暂时的,等需要的时候,无论郁衡怎么想,他还是会找到郁衡,再杀死他。
现在,就算是帮他取回魅惑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吧。
就像现在他也会给现在的司寇鹤轩一点报酬一样。
————
江怀风顺着残留的线索一路找到了司寇鹤轩之前落脚的别墅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他仔细搜查了这栋无人别墅。
虽然没能找到阿米利亚,但江怀风得到了两条线索。
一条是从别墅管理者口中得知,推测这里原本居住的人大概率是皇室成员。因为那一行人吃穿用度都非一般贵族能承担,且专用物品上有象征皇室的徽记。
这一答案与江怀风之前的猜想不谋而合,他没有动怒,只是打听了对方启程的时间便离开了。
他要去找另一条线索的主人,也是在这别墅最大的房间外留下了些许精神力痕迹的人——郁衡。
郁衡总是很小心地收拢着精神力,以前在废弃区的时候,如果不是江怀风看见过郁衡出手,大概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沉默阴郁的少年也是能力者。
因为这份谨慎,与其他张扬的失常者不同,一般人很难找到郁衡的踪迹。
可今日不同。
江怀风半是疑惑半是警惕,一路顺着过分显眼的精神力痕迹找了过去。
将精神力刻意地留在路途上,变成让能力者一眼即知的痕迹,实在充满了指向性,即使不在废弃区,这也称得上是危险的行为。
同时也很可疑,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个故意为之的陷阱,等着被吸引来的猎物掉入死地。
尤其是越走,景色越陌生,路径越越偏颇,就更加深了这种猜想。
江怀风的戒备心在踏入那片白雪覆盖的平原时达到了顶点。
这里的精神力浓郁得简直像是在说,快来看我,我就在这里。
真是幼稚的挑衅手段。
他冷笑,缓步前进。精神力跃跃欲试,等着将出现的敌人即刻绞杀。
然而下一秒他就惊愕地瞪大了眼。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全副武装的敌人,不是危险至极的陷阱,也不是想象中失控的郁衡。
那只是一座雪屋,简陋且随意,大小看上去只容得下一个成年人。
引他来此的那个人,正不知生死地靠坐在雪屋旁,仿佛睡着了一样闭着眼。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看上去在这有一段时间了。
江怀风快速判断了对方的威胁性,确定这人不是失控,才抬脚走了过去。
刚刚靠近到雪屋十米范围内,靠坐在着的那人就抬起眼帘,向他投来了满含不虞与警惕的一眼。
“作为一只看门狗,你倒是警觉。”江怀风见这人若无其事的表情,从见到别墅那些痕迹就压抑的怒火终于按不住,冷嘲道。
郁衡看清他的样子,便收回了视线,似乎没把人放在眼里。
“你见到利亚了,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回来?”
“……”
江怀风见他不回答,心头火气愈盛,大步走来,抬手就要拽郁衡起来。
然而刚一靠近,他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来自对方的精神力威胁,同时也鼻尖嗅到的血腥气也告诉了他,为什么郁衡是这副恹恹的模样。
他顺势停下脚步,眯起眼,打量了郁衡身上零零散散的伤口一圈,很快得出了结论,“你和某个强大的能力者打了一架,输了。”
由此推理,郁衡大概率是见到了阿米利亚,但因为那个强大的能力者,无功而返,没能成功将人带回来。
啧,皇室果然藏了什么东西。
即使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江怀风还是无法不迁怒对方。
“你答应过,要保护利亚。可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指着这一片地区上盘踞的浓郁过分的精神力,宛如春水的眸色一冷,就成了噬人的沼泽。
“不去保护自己的主人,反而在这里发出这样显眼的精神力痕迹。呵,你要找死的话,我来成全你!”
多道精神力刃飞速而出,击穿了郁衡支撑的薄弱防御,在对方脸颊手臂大腿上又留下几道新生的伤痕,与那些还未愈合的一同渗出血液。
“你……”没等江怀风再度开口嘲讽,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影突然窜出,从后方攻击他的头颅。
他一时不察,勉强避开头部,肩膀却被刺个正着,不由得踉跄着跪倒在地。
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雪白的地面。
可惊赫与困惑同时盘旋在江怀风的脑海。
怎么可能?!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了!
疼痛与晕眩中,他努力瞪大眼睛,捂着受伤的部位,快速构筑起精神力防御,才看清那袭击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根深红色的触须,缓缓从地洞中往回缩。
电光火石之间,江怀风意识到了什么。
他脸色难看,转头看向郁衡的眼神如临大敌。
“你……是神之容器。”统管一区的区长先生终于得到了深藏已久的真相,他盯着郁衡身侧露出的深红一角,语气隐约带了咬牙切齿,“那你怎么可能救不回来利亚?你在骗他?!”
在江怀风完全转为阴谋论的思绪中,郁衡终于开口了。
兴许是受伤的缘故,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声音低低的,带了嘶哑,语气带了几不可查的迷茫。
“我……不能去找利亚了,不应该去找他了。”
“哦?从废弃区跟到了北境,现在你倒是不想做狗,打算做人了啊。”
江怀风语气更加不屑。他完全不理解郁衡的想法,也不打算理解。在他眼中,此刻对方完全是个叛徒,说话便毫不客气起来。
郁衡并未被激怒,只是抬头看向了远方,喃喃道,“不能去找他,不能那么做……所以,只能等他来找我。”
所以他才在这一路留下了强烈到不容忽视的精神力痕迹。
江怀风听出了这层意思,他更觉得郁衡不可理喻了,阿米利亚都被人带走离开了,怎么可能来找他,何况他凭什么认定阿米利亚会来。
但他不打算把这个消息共享给叛徒,也不觉得身为叛徒的郁衡会老实交代他想要的信息,这趟算是白来了。
受伤的金发男人摇摇晃晃站起身,留下一句“那你就等到死吧”,转身走了。
郁衡眼见对方离开这片雪原,再度阖上眼。
他并未睡去,只是在脑中与那叫他不要去找阿米利亚的潜意识再度对峙。
一方不断告诉自己,他不能去找阿米利亚了,不应该去。
另一方反对这样的想法,催促他行动,催促他追赶,却没有缘由,没有目的地。
他被两种想法纠缠,因此困顿,无法动弹。
目前为止,反对的那一方那一方还未胜利。
可他隐隐觉得,现在这样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想要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像是有什么人拿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所以心里留下了空荡荡的回声。
他望着又开始飘雪的灰白天际,“……冷起来了。”
明明说话时没有呼出白气,身体也该习惯这种温度,此刻他却无端这么觉得,好似有个人该在这个时候手脚冰凉,让他担心起来了。
第89章
比起徒步跋涉来到北境,飞行舰的速度就要快得多了。
仅仅两日,阿米利亚就来到了东都。
东都的景色与学院大体相似,从飞行舰的窗外就可见一斑,宽敞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建筑,以及随处可见的便捷运载工具。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学院更具有未来科技感的风格,东都的建筑风格显得古典许多,飞檐反宇,层台楼榭,青砖白墙,透着厚重历史残留的韵味。而且行人极少,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整座城市像是停留在旧时光中的一道剪影,沉静而孤立。
司寇鹤轩见阿米利亚看得目不转睛,便开口:“你对这些房屋很感兴趣?”
“只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有些好奇。”阿米利亚摇头。
“自然如此。”司寇鹤轩抬起眼,目光在那些建筑上平淡扫过,“这是司寇一族执掌大权时主张的风格,如今还保留着这种被称为旧都风的建筑的,也只有东都了。”
阿米利亚很快理解了这其中暗藏的含义。自从皇室大权旁落,除了东都,其他地方的统治者不会乐意这代表皇室统治的风格出现在自己的地盘,因此这种建筑很少见。
他嗯了一声,简短的对话就此结束。
司寇鹤轩说话迟缓生涩,并不是个多话的人。阿米利亚则没有说话的想法。
两人相对沉默,其他仆从更不会在这时开口。
在安静到呼吸都有些沉重的氛围中,很快,他们的飞行舰滑入了皇宫的大门。
皇宫内比外面更为恢弘精美,朱墙碧瓦,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即使从窗外看去,也有移步换景的新奇美丽。
这是与阿米利亚过去所知的人类建筑完全不同的感觉,几乎让人一眼就知,这座皇宫的居住者曾经掌握过何等庞大的权力,又拥有过何等尊崇的地位。他们曾经是天下之主。
可那一切都已经是过往云烟。
小魅魔回忆着自己记忆中人类对待的权力的态度,心头的疑问一闪而过。
仍然住在这里的人不会不甘心吗?
还是说,正是不甘,让他们不愿离开这里?
他没有将这个不过一瞬的想法问出口,任由其与那些同样偶尔闪现的想法流到意识深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他们一行人从飞行舰中出来,正式踏入宫殿内部时,阿米利亚作为外来者,没有被过多盘问。
相反,那些守卫仅仅确认了他是由司寇鹤轩带来的人,简单检查了他身上有无危险物品,就主动让人领着他往暂居的地方去。
而司寇鹤轩对这一切并无异议,仿佛这流程重复了很多次,他连询问都没有必要。
阿米利亚本该做个初来乍到的好客人,谨慎地不多问也不乱来。
可领着他的那守卫指引的方向,明显和司寇鹤轩要去的方向不一样。
他当即原地站定,看向银发的神之容器,“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他之所以来到陌生的东都,一是为了避开郁衡和江怀风,二就是为了让司寇鹤轩失控。
灵魂被拼合的这位神之容器,原本状态就不稳定,只要相处一段时间,配合魔法,他有信心能让对方失控。
但司寇鹤轩的身份使然,无论作为皇室成员,还是神之容器,他有理由相信对方在皇室并非全然自由,所以他不问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只问什么时候能见面。
显然这样带着依赖感的行为让这位同类心情不错。
司寇鹤轩冰冷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些,当着守卫们的面,对他说:“今晚。”
“好。”阿米利亚不多问,点点头,便转身跟着领路的守卫往不同的那条路上走。
司寇鹤轩亦然。
他们在此分开。
穿过古色古香的回廊,经过雅致的亭台楼阁,不多时,阿米利亚被领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从殿外的侧门入内,在走廊行走一段时间,守卫将他带到了一处空旷的房间,告诉他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桌上的铃铛召唤侍者,他们会在合理的范围内满足需求。说完便快速离开了。
阿米利亚这才仔细打量这处房间的装饰,说实话,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司寇鹤轩在北境的居所。
原因无他,这里的东西齐全,但同样繁复华丽,看上去与时代断层,没什么未来科技感,每件物品都有种典雅古朴的味道。
如果说司寇鹤轩从小就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么北境时他的房间会是那种样子也就不奇怪了。
阿米利亚简单张望了一圈,确定没有监视他的设备,也没有暗藏危险的器具,决定出去逛逛。
守卫没有限制他的进出,只说如果离开这座宫殿,会派人跟随他保护他的安全,当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也是种监视。
寄人篱下总是会受到限制,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阿米利亚不打算离开宫殿,自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来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处大殿里的人类气息浓郁,显然不止他一个住客。
联系到之前守卫带路时的平静,他确实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或者说,什么样的外客会被安排在这里。
除了他,司寇鹤轩也与其他人接触了吗?
难不成这些人也被他认定为同类?还是说,单纯是为了摆来欣赏?
从前倒是有听说,皇族喜欢收罗美人,不少试图和皇族搭上关系的都会献上美人。
阿米利亚穿过走廊,来到人类聚集气息最浓的大殿前,一路上心中做了许多猜想,甚至不乏一些阴谋论。
但推开大殿的门,见到里面十几个人类的一瞬间,他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测。
这里的人不是他预测的花瓶美人,相反,他们中有丑陋者,有样貌平平者,有清秀者,也有美丽者,不一而足。
这些人身高年龄上也没有相似处,显然被送来这里的原因与外在因素无关。
而且他们对忽然出现的阿米利亚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如同根本不是看见一个陌生人,而像是看见一团空气,不做理会。
这些异常暂且不论,更重要的是……阿米利亚目光凝在大殿的角落,不引人注意的阴暗处。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许久不见以至于印象都模糊了不少的人。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
他皱起眉,快步穿过喧闹的大殿,靠近了对方。
鉴于之前的经历,他对这个人多少有些提防,因此在距离还有两米处就停下了脚步。
“你为什么在这里?亚尔……不,亚尔维斯,仁慈主教。”
缩在角落、垂首不言的白发少年身形一顿,缓缓抬头,露出了浅红冷漠的眼瞳。
随着这一动作,阿米利亚注意到对方宽大破旧的外袍下,似乎隐隐有深红泛黑的印痕,像是某种伤口,又像是某种惩罚留下的痕迹,又或两者皆是。
亚尔维斯似乎没有在意他打量的目光,略微眯起眼,勾起嘴角,语气轻快而饱含恶意。
“你认识我?那可真是——太好了。”
白发少年猛地向前,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以一种重到几乎要捏断骨头的力度,死死抓着他。
仁慈主教眼底沉淀着混乱与痴狂,笑意从嘴角扩大到整张脸:“告诉我……你是教团的谁?”
阿米利亚一瞬间连挣扎都忘了。
亚尔维斯不认识他了。
下一秒,阿米利亚一脚将对方踹开。
看着亚尔维斯毫无抵抗力地摔倒在地,吐出口血,他心里补充了一条情况——亚尔维斯的力量衰弱了很多。
可为什么会这样?
有谁能做到这些,又将他随手抛在这种地方?
结合种种异常,小魅魔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几乎顾不得思考,在其他人的无视中,他将亚尔维斯扯到了殿后的偏颇处,立刻使用了催眠魔法。
白发少年眼神一滞,反抗的动作顿住,神色反倒比之前清醒时显得平和。
“你为什么在这里?”
“……惩罚,我受了……惩罚。”
“什么惩罚?”
“……记忆……力量消亡。”
看得出来,亚尔维斯对于催眠的抵抗力不错,因此难以问出更详细的情报,只能问出零散的字词。
“为什么惩罚你?”
“废弃区……神之容器,假的。”
是因为亚尔维斯带回了假的神之容器,因此受到惩罚,而惩罚是剥夺了力量和记忆吗?
阿米利亚整理着思绪,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人汇聚的地方?”
他没能从刚刚大殿内的那些人身上看出共性,除了他们似乎都是能力者,可废弃区之外能力者本就众多,没什么好惊讶的,更何况那些人实力参差不齐,不像是经过筛选。
作为教团的仁慈主教,亚尔维斯被扔到这里作为惩罚的话,难道其他人也是受到教团惩罚的人?
可他不是教团的人,其他人却是一副无视的态度,这很反常。
亚尔维斯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会,浅红的眼瞳似乎有一瞬间从溃散到凝聚,盯在了阿米利亚身上。
他无意识勾起嘴角,笑得僵硬而夸张,嘴里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收藏品。”
阿米利亚瞪大了眼。
不知为何,不过再简短不够的一个词,却让他一瞬间背脊发凉。
他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主动走进了一处未知的龙潭虎穴。
————
经过三天两夜的路程,江怀风千里迢迢赶到东都,凭借贵族身份一路大开绿灯,顺利进入皇宫,在皇帝的书房里见到了当今国家名义上的掌权者。
对方看上去只是个两鬓发白的普通中年男人,衣着华贵,白面无须,容貌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轮廓,眉眼平和笑意温善,看上去没什么威严,也不像个多有计谋的。
江怀风绷着张脸,恭恭敬敬行了礼,寒暄两句,就提了要求:“陛下,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接走我那顽劣的弟弟。”
“你弟弟?”皇帝陛下端坐着回忆了会,才语含不解道,“你是指江家的幺子?他随江家一同居住在浮空岛,并未来我皇宫做客。我倒是没想到,作为早早离家的养子,你与江家的孩子关系竟仍如此亲厚。”
江怀风眉头一皱,他压根不记得那所谓的幺子长什么样。他离家多年,极少与名义上的家人见面,更别提什么深厚情谊了。
他来此的目标只有一个。
“陛下,我所指的不是江家的孩子,而是我在外收留的义弟。”江怀风按捺着焦躁,缓声道,“他应该是随了游行的皇族一同来的,有一头红发,模样秀丽,年纪十八九岁,名为阿米利亚。”
皇帝闻言,瞥了眼身侧的近侍。
近侍会意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了两句,便退回了原位。
皇帝沉吟一会,语气略带迟疑:“前两日,是有一个这样的红发青年来了皇宫……”
江怀风心下一松,确定自己找对方向了。
还没等他彻底放心,就听见了皇帝剩下的半截话。
“但他已经死了。”
第90章
干脆利落的话,甚至让江怀风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他开口时连表面该有的敬称都忘了,声音不自觉拔高,目眦欲裂地盯着面前的皇帝。
“他确实死了。”皇帝说这话时似乎有些歉意,眼神却平静如常,“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差人送来遗物。”
江怀风手掌摁在椅把上,骨节都因用力泛出青白。
沉默了两三个呼吸,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他才勉强压下了心底骤然涌出的一切血腥残忍的想法。
“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这样吗?”他开口时听见自己的声音竟在短短几分钟内沙哑得不像话。
皇帝没有深究他显露的心绪起伏,态度平和地答了,“他犯下了刺杀皇族的罪孽。”
虽然皇族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衰弱到了最多只能影响东都的程度,但名义上来说,他们仍高人一等,有对普通人生杀予夺的权力。
刺杀皇族是大罪,被判处死刑很合理。
江怀风又问:“他刺杀了哪位殿下?”
皇帝沉沉看向他,语气似在说笑,又似意有所指:“江家的小子,你这表情可不像是单纯在问情况。行刺是大罪,如果你不知道,或许江家人可以教教你。今天我也累了,就不送客了。”
送客的侍从主动来到身边,江怀风在座椅上抬着头,与不远处的皇帝视线相交。
暗藏的杀意在眼底流淌,又被掩盖。
好一会,他才垂下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是。”
江怀风出了皇宫,坐上了自己的悬浮车,一上车就吩咐下属潜入皇宫搜查。
“给我全力找,我不信利亚会死在这种地方。”
比起皇帝浮于表面的说辞,他更愿意相信是阿米利亚的身份暴露,才招致了祸患。
皇室如此行事,想必是有什么把握,他不能冲动,必须小心谨慎,起码在保证阿米利亚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动作。
一个个命令被下达,属下们纷纷领命。
江怀风的理智为他指明了道路。
可他透过车窗,望向高耸入云的宫殿一角时,难言的惆怅与担忧还是涌了上来。
“利亚……”你在哪?
阿米利亚正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出神似的望着外面的烛火,复盘下一步该怎么办。
思绪刚刚开始往回,隔壁牢房里就传来砰砰砰的响声,还间或伴随锁链拖拽的声音,叫人难以集中精神思考。
他转头,在黑暗里视物如常的视野里,映出个眼熟的白发浅红瞳少年。
比起之前在大殿里衣着破旧的样子,对方此刻更加落魄,不仅衣服成了烂布条,手臂多了不少抓挠的血痕,手脚上还拷了粗重的铁链,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
但这些都算不上问题,最大的问题是——
“叛徒!该死的叛徒!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白发少年嘴里嘶吼着,眼底血丝深重,却一下一下猛地用头撞击牢房的墙面,同时双手狠狠抓划,仿佛面前就是敌人,直至头破血流,手指血肉模糊也不停歇。
亚尔维斯大概疯了。
阿米利亚冷静地下了结论。
说起来,亚尔维斯会被抓到这里来,说不定还有他的原因在。
那天他通过催眠,问出了“收藏品”这三个字,自然是想要顺着追问下去,可进展并不顺利。
从亚尔维斯之前的回答中不难得知,作为任务失败的代价,对方失去了记忆,处在一种记忆混乱,连自己的事都不清楚的状态里,说了不少不明所以的胡话。
中间夹杂着不少对于某位未知背叛者的咒骂。
再加上这位仁慈主教仍有抵抗性,催眠魔法不能长久控制,所以最后能问出的东西便没有多少。
阿米利亚拼拼凑凑,只知道与他一同被安排在这处宫殿的那些人,都是作为收藏品留下的。
收藏的不是容貌,而是独特的能力。
那些人中有能融入泥土的失序者,有能将精神力嫁接给别人使用的失常者等,他们或许并非高等级的能力者,但都拥有稀奇古怪的能力。
亚尔维斯之所以能留在那里,大概是因为他并非能力者,却能够使用类似精神力的攻击方式。这也是种特殊。
无法从亚尔维斯这里问出更多信息,阿米利亚就不再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
他抛下神志尚未清醒的亚尔维斯,明里暗里观察了一圈,确定亚尔维斯说的是对的,这里的人实力不强也都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分外和睦。宫殿周围的守卫圈看似不周密,可一旦他们有想要离开的举动,守卫们就立刻行动起来了。
没有真正的自由,也没有强大的力量,仅仅居住在这样的宫殿里,确实是收藏品的待遇。
司寇鹤轩让他到这里来,也是打着同样的心思,将他视作收藏吗?
阿米利亚趴在观赏池旁,望见里面被养得肥硕圆润的五彩鲤鱼。
那些鱼听见了一点动静便游荡着扑食,大张着嘴巴吞咽,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不得自由。
安于现状,愚钝无知,最后恐怕连死都死得不明白。
他垂下眼帘,压住了眼底骤然泛起的红色。
夜色如期降临。
正如白天所答应的那天,晚餐时间后,司寇鹤轩来到了阿米利亚的房间。
房间内只点了临近床铺的两盏灯,光线昏黄,照射的范围不算大,更多地方笼在浑浊的黑暗中,但对于魔族来说不妨碍看清。
银发湛蓝眼眸的男人看着与白日没有太大分别,只换了一身更为日常的衣服,不似作为游行队伍中的圣者时的长袍那般华贵。除此之外,神色都是平淡如常的。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阿米利亚坐在床铺边,问出这个问题时不觉得对方会老实回答。
“只是例行的检查。”出乎意料的是,司寇鹤轩随口答了,“那些人总有多余的担心。”
阿米利亚注意到他对那些大概是检查者的称呼,那不是多亲近的称呼,多少验证了他对司寇鹤轩受制于人的猜测。
“你的状态确实不稳定,他们担心也有道理。”他故意顺着相反的方向说,“万一你失控了,这里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我是最接近成功品的一个。”司寇鹤轩走近到他身边,语气稍带讽刺,“如果失控,也绝非他们能够控制的。”
“这么说,你自己知道什么能让你失控?”
问到这里,司寇鹤轩不答了,他伸手将阿米利亚抱进怀里,极其自然地低头,埋进了小魅魔的脖颈处。
丝丝缕缕银发滑过脊背,呼吸清清浅浅地打上肩窝处,激起一片小疙瘩。
小魅魔顿了下,克制住了反抗的动作。
对方这举动不太像是求欢,更像是一种寻求安心与抚慰的举动,或类似在疲惫过后寻求休憩的地方。
阿米利亚从司寇鹤轩逐渐平和的情绪波动中理解了这一点。
仔细一想这样的举动不难理解,毕竟阿米利亚是司寇鹤轩认定的同类。用动物的思维方式来看的话,同类之间抱团取暖大概再正常不过。
即使他们是虚假的同类,即使他们此刻各怀心思。
拥抱也能带来些微的,紧密的联系。
就像在某一个冬日的夜晚,他也曾被郁衡这样抱在怀里,避开寒风冷雨。
可到底要多紧密的联系,才能彻底束缚住一个人的灵魂?
无论如何恐怕都做不到吧。
阿米利亚一时沉默,任由对方沉溺进短暂又模糊的温馨中。
直到那柔和的气息进一步侵染银发男人的眉眼,让这位神之容器都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放松之态,他才用轻飘的语气问。
“司寇鹤轩,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司寇鹤轩宛如踩在云朵上,迟缓生涩感的声音都变成了半梦半醒似的呓语,“因为你是……唯一的,同类。”
阿米利亚声音更轻了:“那你爱我吗?”
银发男人含糊的声音晃到了他的耳边,“爱……是什么?”
小魅魔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垂下长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的红色,叹息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
叹息声落下的同时,锐利的刀尖刺向神之容器的后心。
当啷——
被挡住的不止刀锋。
还有原本被抱在怀里的人。
阿米利亚瞥了眼飞远的匕首,又看向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怒不可遏的司寇鹤轩。
许是他脸上无所谓的表情进一步激怒了对方。
银发男人开口时语气都带了咬牙切齿:“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米利亚抬起了鲜红的眼眸,不答反问:“让你失控的关键是背叛吗?”
不知为何,对上那双眼眸,司寇鹤轩神色恍惚一阵,不知不觉间,就吐出了声音:“是。”
下一秒他回过神,惊愕的同时又不可置信。
“你真的想杀了我?”
“不。”阿米利亚说,“起码现在不是。”之前的行为,只是为了测试生死之间对方的情绪起伏罢了。
司寇鹤轩深呼吸了几口气。
空气传输到体内,再呼出,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胸闷,觉得喘不上气。
明明不是在那逼仄惹人厌恶的实验台上,也没有用各种奇怪的器械来测试,更没有觊觎恶心的目光环伺,偏偏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那张冰冷的床上,独自体验孤独难熬的每一分每一秒。
这一切,都是面前他自以为的同类带给他的。
他的眼神逐渐冰冷,一瞬转为无情的金色,口吻狠戾:“你想杀了我,作为回报,我要杀了你。”
“哦?”红发青年的表情没有半分畏惧,望着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看透一切,“即使失去我这个唯一的同类,也没有关系吗?”
阿米利亚抬起另一只手,完全无视了司寇鹤轩的狠戾,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颊,黑眸温和得宛如一捧冰凉的月光。
“即使再次感到寂寞,也没有关系吗?”说出的话却比那刀锋更直接。
司寇鹤轩神色冰冷地回视,握住了停在脸上的那只手,制止了阿米利亚的动作。
“你做错了事,必须得到惩罚。”
小魅魔望见那双已然湛蓝的眼眸,微微勾起了嘴角,心下一片平静。
幽深安静的夜里,他听见了对方再度深呼吸,做出了最终宣判。
“——你要被关到地牢里受罚。”
所以阿米利亚被送进了地牢。
如他所料,司寇鹤轩不舍得杀了他,一方面是将他当做收藏品,一方面应该是同类这个身份的作用。
可魔族和人类怎么会是同类呢?
如果是哪一点相似,最多在不理解爱为何物上,他们有一些共性。
而这一点最为惹人讨厌。
阿米利亚靠在牢房的栏杆上,思忖着什么时候出去再找司寇鹤轩聊一聊,找时机彻底来一次背叛,动摇对方的意志。
可在他合上眼休憩的下一秒,他竟朦胧听见了来到这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我……这……来。”
小魅魔翻身坐起,惊疑不定地望向螺旋式构筑的地牢更深处。
他凑近了些,忍不住低声呼唤那个声音的主人。
“……大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