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
徐铎这次做东, 地点定在市区一间别致的高空花园,是他自己新投的产业之一,倒离江心很近。
虽然没见过几次, 但宣宁也从只言片语中, 猜得出来, 徐铎有求于周子遇, 所以才特意挑了这儿。
如白熠所言, 来的几个, 都是他们相熟的纨绔, 没有外人。只是, 太过随意的场合,反倒衬得周子遇有些格格不入。
宣宁跟着白熠进屋的时候, 就看到他正坐在牌桌前,垂眼看着手中的牌, 比起同桌他人, 更显得漫不经心些。
与这些生性爱玩的公子哥比起来,他虽一样是自在松弛的, 却并过分沉溺享乐。
他的身边照例是没有女伴的,在数位身畔倚着娇花的纨绔们坐在一处,颇有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清贵。
门开时, 不少人起身去迎, 余下仍坐着的,也先后往那边看去,笑着打招呼。只有他, 仍然垂眼看着手中的牌。
大约是轮到出牌, 他慢条斯理从手中抽出两张,放到中间, 没有出声。
等另外几人的心思重新转回牌桌上,其中一个人看着中间才出的两张牌,一下反应过来。
“子遇,简直是杀人不眨眼啊!”
在一片哀嚎声中,周子遇扯了扯嘴角,放下手里剩下的两张牌。
显然是不动声色地赢了一盘。
他挺直的后背朝椅背靠了靠,一直低垂的双眼这才慢慢抬起,就这样看向屋门的方向。
漆黑的瞳仁,看起来漫不经心,淡淡瞥过来时,让宣宁差点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看她身边的白熠,还是在看她。
牌桌上,洗牌已经开始,眼看要有新一局,周子遇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这个方向走来。
宣宁的脚步顿了一下,连带着一手轻轻搂在她肩上的白熠也跟着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低头,凑近她一些,轻声问,声音恰好让她听见,又不让别人注意到。
“没什么。”她摇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周子遇,“阿熠,周总好像有话要说。”
白熠侧目看一眼空了一边的牌桌,又看已到近前的周子遇,笑:“哥,要我替你?”
似乎是一种默契,周子遇不爱玩乐,往往不愿在牌桌前久坐,便总叫他这个爱玩的顶,自己好到别处去躲清净。
周子遇在他面前站定,闻言点头:“我喝杯酒。”
他扬了扬手里的小半杯酒,另一只手在白熠的肩上轻轻拍了下,随后,继续前行,到旁边空着的沙发上坐下。
从头到尾,都没多往宣宁身上看一眼。
立刻有人在他身边坐下,半弯着腰要给他添酒。
那边牌桌已经有人在点白熠,他坐下顶了周子遇的缺,宣宁则在他身边靠后处坐下。
牌桌与沙发之间,隔了数米的距离,听不清那边说话的声音,她侧对着那处,余光中也看不清那边的情形。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能够感觉到,那道时不时看过来的漫不经心的视线,实则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但在旁人眼里,大约只会觉得周子遇真正在看的,是白熠。
找人来查她,既然已经寻到了她的软肋,总会要找机会拿捏她。
她耐着性子,在白熠身边坐了片刻,装作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待他注意到,便说了声“我出去一下”,起身离开。
屋里近二十人,或坐或站,谈笑不断,似乎完全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屋门阖上,隔绝了里头的嘈杂,她沿着走廊慢慢前行,一路上经过几名服务生,直到来到尽头僻静的安全通道楼梯口,才停下脚步。
她转身背靠在冰冷的墙上,拿出手机,开始计时。
一分钟,两分钟……直到五分钟过去,走廊那头,才传来脚步声。
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站定,挡住小半暖色的灯光。
“周总,好久不见。”
她嘴角擒笑,仍是半靠在墙上,手里捏着手机,上面的计时就这么明晃晃从他眼前收起,无疑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她抬起头,毫不闪躲地注视他。
“不知今日有何赐教?”
她知道他会跟来。
周子遇皱眉,不知为何,总觉得站在这里的宣宁,和印象里那个看起来单纯得有些矜持的少女不太一样。
现在的她,后背半靠在墙上,身子软得没骨头似的,长长的黑发从肩上垂落下来,半遮住裙子领口露出的雪白肌肤,明明是有些学生气的模样,那双明亮的眼睛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世故。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事。”他沉着脸,冷冷道,“收起你的惺惺作态,最好在我揭穿你之前,趁早离开。”
宣宁脑袋歪了下,无辜地看着他:“对不起,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子遇的脸色变得难看,迫切地想要撕开她的伪装,却有种拳头再次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宣宁莫名觉得有点解气,也不等他再回应,转身拉开安全通道的消防门,走进楼梯间。
在沉重的消防门即将关上前,周子遇伸手挡住,跟在她身后,也进了楼梯间。
“不要再装,我不吃这一套。你给了那个叫宋思妍的女演员一百万,对不对?难道敢让阿熠知道这件事?”
宣宁静了静,脸上的笑容稍淡:“是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明明几天前就已经查到宋思妍那儿,却一直没告诉白熠,“你明明知道,他不会相信的,不是吗?已经失败两次了啊。”
周子遇嘴唇紧抿,好半晌,烦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冷笑一声:“他会不会相信,你大可拭目以待。”
白熠相信她,只是因为她实在太会演戏而已,每次总是用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模样蒙混过关。可是,她和白熠到底相识时间太短,一件件事加起来,心中的天平总有失衡的那一天。
更何况,一直给白熠提醒的,是他这个从小一处长大的哥哥。
宣宁垂下眼,一时没有说话。
她知道周子遇说得没错,在白熠的心里,一定把周子遇排在她的前面。
既然如此,就只有把周子遇也拉下水。
她忽然轻笑一声,再抬头时,眼里有了异样的神采。
“周总——”
细长的手指忽然靠近,试探似的,在他的衬衫上轻滑而过,一根食指弯曲着向下,自纽扣间的缝隙中钻进去,勾住他的衬衣,轻轻往自己面前拉扯。
高大的身躯被她猝不及防的拉扯搅得乱了方寸,就这么不受控制地往她的方向压过去。
他下意识伸手压在雪白的墙上,却恰好把她纤瘦的身躯圈在其中。
“你——”
他刚一开口,两片柔软的嘴唇已经贴上来,轻轻含住他的下唇,慢慢碾着。
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过电似的,一时动弹不得,鼻间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一缕清甜的柑橘香味。
仿佛被蛊惑了,不知是想象中的,还是真的这么做了,他轻咬住她的唇瓣,掌握了主动权-
屋里,有服务生送了刚刚做好的点心和蛋糕进来。
白熠看了一眼,出了手中最后一张牌,在几人的懊恼声中,不在意地往椅子后背靠去,眼睛则往四下到处看了看。
没见宣宁,连周子遇也不在。
那几样点心里,正有近来在网络上风头十足的一样,服务生介绍说,就是照和那家最热门的网红店合作的配方做的。
白熠看着,很自然地想起前几天,宣宁拿着手机看这道点心介绍的情形。
那时,她看得认真,恰巧夸了一句“看着不错”,他便说要替她买,被她拒绝了:“大老远的,还得排队,用不着这么麻烦。”
可巧,今天就有了。
金属餐架边,已经有好几朵娇花跟风似的拿起点心品尝,长方形的盘中,已经只剩下两个,而且宣宁还没回来。
“失陪。”
他起身,用小盘将剩下的一个点心装起,放到一旁。
徐铎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带点揶揄地冲他点了点下巴:“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小姑娘喜欢的玩意儿了?”
特意在“小姑娘”三个字上加了重音,听得白熠要发笑:“你也说了,是小姑娘才喜欢的,我当然是要留给别人的。”
“哦——别人的。”徐铎了然,瞥一眼屋门,“这是新请的广东师傅现做的,得趁热才好吃。”
“行了,不用讨好我。”白熠同他玩笑,“子遇哥可只看你们的能力和前景,不看你对我好不好。”
“我可没讨好你,只是照顾女孩而已。”徐铎嘴硬,为自己辩解,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他一眼,“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宣宁好,就是讨好你了?”
白熠唇边的笑淡了些。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转身出了包间。
走廊
不知过了多久, 周子遇猛然回过神来,后退数步,又惊又怒地瞪着宣宁。
呼吸早就乱了, 即便周围空气充沛, 他也忍不住大口吸气。
“你想做什么?!”
他尽力控制着胸膛不再过分起伏, 质问眼前的女孩。
失了他, 女孩独自靠在墙上, 唇瓣红润, 泛着水光, 眼睛也亮得惊人, 听到他的话,眼角扬起, 仍旧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却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攻击性。
“‘你想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阿熠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尊敬, 你又是怎么对他的?”
“是你先主动。”
“是我主动的,没错, 你们男人好像总是喜欢用这个当借口。”她笑得有些讽刺,又有些势在必得,慢慢抬起头, 细声细气地同他说, “可是,我没用什么力气呀。”
不过轻轻勾扯两下,他便靠过来了。
“周总, 我是个女人, 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你不愿意, 我又怎么能强迫你呢?”
周子遇的呼吸顿时停了一下。
她说得没错,没人能强迫他。
至于为什么,刚才他就那么轻易被挑逗,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被那种若有似无的柑橘和柚子的香气迷晕了头。
如果他把那一百万的事告诉白熠,她一定会把刚才的吻也说出来。他一向自诩敢做敢当,只要是自己做过的事,没有否认的道理。
“所以,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他想把衬衣领口的那颗扣子重新扣上,但扣了一半,似乎又觉得束缚,只得重新松开,指尖下移,在衣领边缘摩挲两下。
“在阿熠面前,都是装出来的。”
“人都有很多面,我喜欢他,所以在他面前会下意识变得拘束,想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这没什么不对。”宣宁无奈地摇头,“何必一直执着于我是不是装出来的?”
“你用不着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周子遇皱眉,直觉她不需要靠改变自己,才能吸引别人的眼光——她本来就足够耀眼,完全不必放低自尊去讨好别人。
不过,话说出口,又自觉失言。
“我说过,我在乎的是你对阿熠是否真诚,是否真心。”
宣宁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同时不再倚在墙上,站直身子,上前一步。
“你还想干什么!”
周子遇警惕不已,绷紧后背,随时戒备。
“怕什么?”宣宁仰头,右手拇指轻轻擦过他的嘴角,“帮你擦干净些而已,你不会真的想让人发现吧?”
周子遇感到唇角被烫过似的,一阵麻痒,扭头避开她的指尖,自己伸手擦过。
还是西柚色的口红,她抹得薄,再沾到指尖,只剩下淡淡的一层粉。
宣宁看着他的动作,收起笑容,冷冷道:“周总,你只要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从白熠身上得到名和利,想要这些,我会在别处自己争取。”
说完,她便转身拉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重新回到走廊上。
走廊前方不远处,白熠正站在原地,犹豫要往哪个方向走,一转头,就看到从安全通道出来的宣宁。
“宁宁,”他上前,伸手揽住她的腰,“怎么到这儿来了?”
宣宁冲他笑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了数秒。
在她身后,才搭到门把手上的那只手也停住了,没有继续开门的动作。
沉重的防火门上,有一块透明玻璃材质的部分,恰好能看到走廊上的情形,他往后退些,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从走廊上看不到的地方。
这不是个出去的好时机。
没听到开门声,宣宁才开口:“没什么,想找个有窗的地方透口气而已,刚刚有点闷。”
隔着一道门的人回头,往灯光不那么温暖明亮的安全通道环顾一周,的确有窗,但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紧紧闭着,哪里能透气?
白熠当然不会去求证。
他带着她要往包间的方向去,目光落到她莫名泛着粉的脸颊上:“喝酒了?”
“嗯,只喝了一口。”宣宁觉得脸颊和耳垂有点发烫,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忽然有点想作恶。
她摸摸滚烫的脸颊,脚步黏滞,侧着身环住白熠的腰,轻轻靠在他肩上。
“好像还是有点闷。”
亲昵的嘟囔,让白熠停下脚步,一手搂住她发软的身子,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凑近仔细观察。
“真的只喝了一口?”
她的眼神水润而微醺,映着点点灯光,总是能一下触到他的内心。
走廊上没有别人,他忍不住低头,在她眼睛上爱怜地吻了一下。没想到,才刚退回去,她便主动攀住他的胸膛,踮起脚尖,追了过来,吻在他的唇上。
他有点惊讶,但没有拒绝,手掌压在她的背后,安抚似的与她吻在一起。
含糊间,他磨蹭着她的嘴角,低声问:“怎么了?你今天好像有点反常。”
“哪里反常?”
“好像……有点太热情了。”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喜欢。”
两道身影交织在一起,在深棕的木色与暖黄的灯光中,缱绻旖旎,好半晌才分开。
这样的画面,统统落入隐在防火门后的周子遇眼中。
放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想直接打开门,告诉白熠,自己就站在这里,这个她刚刚才离开的地方,甚至就在离开前,她还曾对他做过同样的事。
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踏出那一步。
走廊上早已没有人,他又等了片刻,才拉开门,走了进去。
垂在身侧的手上还有一抹极淡的口红印,黏在指尖,滚烫不已。
他深吸一口气,不愿在此多留,用力揉搓指尖,直到指尖皮肤的红,将口红的颜色映得再看不清楚,方重新扣上衣领的扣子,回到包间,拿起外套,便同屋里的众人道别。
众人自然还想留他,但谁也不敢出言,唯有徐铎的目光投向白熠。
“哥,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白熠收到信号,象征性开口。他当然没有要留人的打算,周子遇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要走,谁也留不住。
而就在他身边,宣宁一手捧着盘子,一手握着银叉,将一小块点心送入口中,细细品尝——那是白熠特意给她留的,一双眼睛则幽幽地看向门口的人。
周子遇站在门边,半弯的手臂上搭着灰色呢子外套,看起来是放松而闲适的,唯有眼神从那二人身上掠过时,有一瞬间僵硬。
“刚才接到电话,有个临时短会。”他冲白熠扬了扬手机,避开与之对视,“不必送。”
说完,不等他再回答,便转身离开。
余下一屋子纨绔与娇花儿,起初还能坐得住,装装样子,不一会儿,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没了正形。
这是专门为周子遇定的地儿,清净私密,但闹腾不起来,便少了乐子。有人提议转场去附近的club,立刻得到附和。
白熠没有说话,只是压低声问宣宁想不想去。
她很直接地摇头拒绝,这种纯粹玩乐的场合,她的确不喜欢,今天来这儿,也只是为了周子遇,眼看目的已达到,便没有再留下的必要。
不过,她不能阻止白熠。
“你跟他们一起去吧,我不要紧,一会儿自己回去就好。”
小心翼翼的眼神,好似害怕自己会惹他不快。
另一边,众人已经定好了场子,徐铎问他:“阿熠,一起?”
若是以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答应。
可今天,他低头看一眼宣宁,摇头拒绝:“不了,我先回去,你们玩得尽兴。”
徐铎停下脚步,扬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他沉默片刻,替宣宁拿起外套,为自己解释:“过几天我要飞一趟法国,整个过年期间都不在国内。”
提到“法国”两个字,徐铎的眼神变得更加有深意。
他们两个都知道,这半年,沈烟都在法国。
“出差而已。”白熠脸上没什么表情,“今年要拓展海外渠道,那边的发行商有合作意向。”
“明白。”徐铎扯起嘴角,目光自一旁的宣宁身上掠过,没再多说。
回去的路上,宣宁仍旧抱着白熠的胳膊,靠在他肩上,依赖又慵懒的姿态,和刚才在走廊上时一样。
两人坐在后座,白熠只当她真的醉了,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今晚去我那儿,好不好?让人给你准备梨汤解酒。”
他在城区的那套公寓有专属管家,可以提前替他准备这些。
宣宁点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坦白说,白熠是个不错的情人。
他温柔体贴,从来不强迫别人,大约是久经情场,女伴颇多的缘故,与女人相处时,不论在床上还是床下,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人觉得舒适。
宣宁有时候想,如果他不是身份特殊,如果她不是为了其他目的,兴许会很享受与他在一起消磨的时光。
不过,眼下,她还没有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他们甚至没有真正确定关系。在他那几个亲近的朋友眼中,她和他之前的女伴没有什么区别。
“阿熠,你要去法国?”
刚才他和徐铎的对话,并没有刻意避开她,她自然也知道,沈烟也在法国。
白熠顿了顿,点头:“嗯,下周的机票,要在那里待一周。”
宣宁没说话,抱着他的双臂紧了紧,仿佛舍不得他,又不敢说出来似的。
“抱歉,没法陪你过年。”白熠握住她的手,抚着她的手背,耐心安抚,“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他知道她没什么亲人,逢年过节,大概都是一个人。
宣宁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
“我不光要电话,”她抬起下巴,难得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还要你给我带礼物。”
“当然,你的礼物,我从没忘过。”
宣宁摇头,眼中有点倔强:“不,这次,我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就帮你带。”白熠扬眉,先前遇见的女人,主动问他要礼物的不在少数,无非是衣服、首饰、包包,或是各种资源,他从来大方,能满足的,都会尽量满足。
可是,宣宁和那些女人不一样,他很想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来。
“你肯定做得到。”女孩目光闪亮,饱含惴惴的期待与羞涩,“我想要巧克力——你亲自买的。”
巧克力,那是情人的象征啊。
白熠忽然想起来,今年的春节和情人节在同一天。
她想要的是感情啊。
一种难言的悸动,在心底悄悄蔓延。
他轻轻点头,说:“好。”
除夕
临近春节, 宣宁除了一次杂志广告页拍摄外,再没有其他工作。
一连几天,都住在白熠的公寓。
他倒是有许多应酬, 集团内外的, 各导演、艺人、编剧、制作人之间的等等, 几乎不曾停歇。
虽然不是个个都算正式场合, 但以圈内人居多, 他再没有带宣宁去过。
宣宁自然也不会主动要求前去——这样的场合, 她一个刚刚出道的新人, 若跟着白熠去, 便等于把自己同他完全绑定在一起,她不想这样。
几天时间, 她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研究剧本上。
按照拍摄日程,各个场景都被打乱, 她便趁着这段时间, 把每个场景在原文中的位置标注好,理顺人物的状态。
夜里白熠回来的时候, 时常看到她坐在灯下,握着笔写写画画的样子。
他惊讶于她的认真。
尽管业内不乏勤奋努力的演员,之前也知道她的认真和专注, 但亲眼看到所带来的冲击, 还是不一样。
既有种家里有人等候的温馨,也有种被别人的积极向上所感染的感慨。
他总是忍不住,一脱下外套, 就要上前抱住她。
她则惊讶于他每晚的准时回来。
知道他是爱玩的性子, 也知道他圈子里那些人,时常在正式应酬完了, 还要凑个小圈,转场找乐子,他自然该是常客。
平日碍于工作,不会夜夜笙歌,眼下临近年关,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我在这里,打扰你的生活了?”
白熠摇头,捏捏她的鼻尖,佯怒:“宁宁,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是说你不想住在这儿,想找借口离开?”
宣宁只是一个劲儿笑,趁他捏着她鼻尖的手指松开时,微微偏头,一口含住他的食指指尖。
湿润温热的触感传来,使白熠的眼神变得幽深。
他动了动食指的第一节指节,与她柔软的唇舌交缠在一起。
那双总是让他心神荡漾的美丽眼睛也变得湿润,眼皮悄然掀起,由下向上地看着他。
“不会啊,我没有要离开。”
她说得含含糊糊,却听得白熠心底发痒。
“这是你说的。”
他抽出食指,指腹压在她的下唇,使两片唇瓣微微分开,然后低头覆上去-
宣宁当然是要离开的,就在白熠出发去机场的前一天。
她完全没有与白熠同居的念头,更何况,春节假期,她一向有自己的事要做。
白熠飞法国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除夕,宣宁踏上了回C市的列车。
与其说C市是她的“家”,不如说这里只是她度过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地方——自从黎漪离开后,她在这里早已没有亲人,更没有“家”的概念。
那时,她所拥有的,就是小镇上一套不到七十平米的老房子,在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也被她毫不犹豫地卖了。换回的钱有一小半用来还给黎漪。
学艺术类专业是她高三时临时决定的。她的文化课成绩本就不错,足够她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忽然决定参加艺考时,为了支付艺考培训费用,向黎漪借了一笔钱。
对那时的她来说,这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花费,在大多数人看来,实在太过冒险。
但黎漪什么都没说,只问她有没有想好,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直接把钱打了过来。
这大概就是黎漪对她尽监护人责任的方式——永远按时给足生活费,若她额外开口要钱,也从不吝啬,除此之外,几乎不干涉,甚至不关心她的任何事。
十几岁时的叛逆期,她也曾经短暂地埋怨过黎漪的冷漠和疏远,但在默默消化这种难言的孤独的同时,她将更多的怨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过去,宣宁从车站出来,先去了一趟墓地,在亲人的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花,随后,便坐上前往儿童福利院的出租车。
C市因靠近S市,近年来经济发展不错,城市建设不比S市差,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平日热闹,一到过年,便显得空旷了些,再加上人人都急着回家团聚,路上的车辆连平时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司机见她一个大学生打扮的年轻姑娘,这种时候一个人去福利院,眼神都变得有些怜悯,路上时不时同她说话,语气带着同情,就连他也是出完这一单就要回家休息了。
宣宁没把别人的态度放在心上,与司机不时闲谈两句的同时,便是欣赏窗外的景致。
经过她曾经拥有的那套老房子的时候,格外多看了两眼。
小镇经过十年发展,在整个C市以工业和教育闻名,早已大变样。但那套老房子,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淡青色的墙体,莫名让人联想起潮湿的苔藓和深绿的爬墙虎。
唯一不同的是,那扇总是暗淡无光的窗,如今已贴上了红色的窗花。
她记得,买家是对普通的中年夫妻,为了住得离女儿即将念的中学近一些才买的这套房。
大概也是温暖幸福的一家。
宣宁收回视线,已经完全不会再想自己的家在哪儿。
那是十多岁的时候才会困扰她的问题。那时的她太孤独了,位于家附近的儿童福利院,反而成了避风港一般的地方。
出租车停在福利院的门口的时候,宣宁恰好收到白熠发来的消息,他已顺利抵达巴黎并安顿好一切。
她回完消息,从车上下来,一下就看到原本斑驳破败的大门,有重新粉刷修缮的痕迹。
待走进福利院内,这种修缮的痕迹更明显,尤其是门窗,不只是重新粉刷,而是全都换了新,厚实的木门,中空夹胶的玻璃窗,把外面的寒风统统抵挡在外。
活动室里,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院长妈妈,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年纪小的孩子由年龄稍长一些的孩子照顾着,往身上穿小围兜,年纪再长一些的,则穿着围裙,跟着院长妈妈坐在长桌边包饺子。
白花花的面粉撒在桌上、围裙上,点在脸上、鼻尖,把一张张孩子的脸点缀得生动起来。
不知是谁扭头看到她,冲院长喊:“宣宁姐姐来了!”
顿时,大大小小的脑袋接二连三转过来,“宣宁姐姐”的喊声此起彼伏,小海浪似的,把人淹没。
蒋院长站起来,拨开一个个小脑袋,站到宣宁面前,笑得眼睛周围的皱纹都挤了出来:“宁宁来了,正和孩子们说,一会儿要让你多吃几个饺子呢。”
说着,她一低头看到宣宁手里提的整整齐齐的礼盒,又摇头:“你这孩子,每年给院里捐款已经够多了,每次来还要带东西。”
从读中学开始,宣宁每年都特意攒钱,到年底捐给福利院的孩子们,之前都是从生活费中省下的,每年只有两三千块,到今年,她已经签了经纪公司,拿到了一些报酬,便凑了个整,捐了一万块。
宣宁把一大袋分好的文具交给几个孩子,又把装了两罐营养品的袋子递过去:“蒋阿姨,这是给您的,您多注意身体。”
蒋院长手上还沾了不少面粉,闻言忙在围裙上擦了擦,伸手接过,连连道谢。
孩子们听到,也一个个蹦到宣宁的面前,大声同她道谢。
淳朴温暖的氛围将她感染,这似乎与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渴望的家的感觉有些像。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跟着孩子们一起坐下,帮着包饺子。
电视正播着儿童科普节目,恰好到广告时段,画面一转,如茵的草地,健康的奶牛,还有少女甜美的微笑,竟然正是宣宁拍的那一支G家牛奶的广告。
孩子们立刻又一个个转过头来看着宣宁。
“姐姐,你上电视啦!”
“宣宁姐姐,G家牛奶很好喝!”
不知为何,面对镜头都不会脸红的宣宁,忽然有种上学时突然被全班同学注视调侃的感觉,莫名有点想低头。
蒋院长笑得有点骄傲:“我们宁宁长大了,都能工作赚钱了。之前你寄来的牛奶,孩子们都很喜欢。”
“不过,你才刚刚开始工作,还是多给自己攒些,不用总想着我们。”
宣宁笑着点头:“我知道,谢谢蒋阿姨,我一定只做力所能及的事。”
蒋阿姨伸手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她的脑袋,又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上又沾了白花花的面粉,只好收回手。
“最近,我和孩子们大概走了好运气,除了你,还有一位女士捐了一大笔钱,专门用来修缮院里的设施。”
宣宁立刻想起刚才看到的崭新的门窗,既高兴,又有些好奇:“蒋阿姨,是什么人捐的?”
在她印象里,这家福利院因为在镇上,孩子不多,分到的经费一向很少,再加上没什么名气,鲜少收到大笔的善款。
“我也不太清楚,对方是通过海外汇款捐助的,没有具名,只知道是一位姓季的女士。”蒋院长摇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刚才我接到了她的一通越洋电话,说是她儿子这几天在C市出差,今晚会过来看看孩子们。”-
C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周子遇刚刚参加完春节前的最后一场会议。
行李已经收拾好,由酒店专属管家送到他的车上,司机整装待发,等他一上车,便迅速启动。
“先不回S市,”没等司机踩下油门,周子遇便吩咐,“去一趟这个地址。”
他说着,拿起手机,翻开母亲季苓发来的消息,读出了一家福利院的地址。
司机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有点诧异他要在除夕这种时候去,但还是什么都没说,设好导航后,便踩下油门。
坐在后排的周子遇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他甚至不清楚远在海外的母亲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找到这么个地方,以个人名义捐了款,听说他今天还在C市,又一次心血来潮,要他干脆替她过去看看。
不过,今晚他本来也没其他安排——父母都在国外,周家其他支系大部分也都在国外过春节,反倒让他落得清净。
既然如此,便应了母亲临时起意的要求。
儿童福利院,其实就是孤儿院,BST基金会当然也有相关捐助,他出席过几次仪式,但一向认为,那是经过修饰的样子。
真正的孤儿院,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他完全没有概念。大概会比先前见过的修饰过的样子更加凄惨吧。
完全没有家人的孩子,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个不该想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