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汉白和纪慎语就如此坦诚布公了, 不想坦诚也迟了。纪慎语预料的责怪没来,反接住那样一句温情的话语,叫他措手不及。
半晌,他只好嘴硬一声“不疼”。
一切按下不表, 丁汉白凝视对方许久后走了,看着是走,实则是逃。眼前的人物神情依旧, 是他日日相对最为熟悉的, 转念想起另一重身份,二者重合, 他那股冲动的情绪逐渐冷静, 竟变得思绪朦胧。
他心慌反复, 好几回了, 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因由
丁汉白难得懦弱, 索性躲避般不去想了。
第二天, 玉销记一店终于迎来新的镇店物件儿青玉双蝶耳活环三足薰炉。
门厅整洁, 伙计们一早拾好展示柜与玻璃罩, 等玉薰炉一到, 入柜, 挂铭牌,相片记册。纪慎语立
抬脸,玻璃罩上映着丁汉白的轮廓, 就
丁汉白说“你的手艺不够格,你又不姓丁,顾客自然不认。你的手艺要是顶好,你虽然不姓丁,但顾客会询问纪慎语是谁。”
东西越好,问的人越多,
纪慎语兴奋不外露,看够实物又去看名册。名册硬壳真皮面,厚重非常,内容分着类,极大部分都出自丁延寿和丁汉白之手。
纪慎语忘记要看什么,孩童学数似的数起来。他想算算那父子俩谁的作品多,还没数完,一只大手伸来盖住。
丁汉白说“别费劲了,我爸的多。”
纪慎语笑眯了眼“我就知道,谁也扛不过师父。”
丁汉白骂“知道个屁,这本不是总册,我的少说明我的卖得好。”册中只展示店内有的物件儿,一旦卖出就撤去。
纪慎语不欲反驳,丁延寿只出大件儿,当然卖得慢。转念一想,他说“师哥,以后师父老了,雕得也会慢,到时候我和你多出活儿,让师父当甩手掌柜。”
这话表面好听,翻过去却暗示着什么,暗示勤勤恳恳为玉销记张罗,不理其他。丁汉白了然,明知这是拒绝他别的,竟无气可生。
他们
彼时夏天,短袖露着手臂,柳条拂上去很痒。
此时秋天,穿着外套,那一片树叶接触不到什么。
纪慎语揪住叶片,脆的,一捻就碎,渐渐捻到细梗,他拽着晃了晃。丁汉白得到回应,指甲掐着前进,上回手背挨了一巴掌,这回他先
车把摇晃,纪慎语环住丁汉白的腰,而他再想松开时,丁汉白握着他的手放
他不懂为什么这样,但他觉得很暖和。
懒得挣脱,就如此拥了一路。
晚上一家四口聚
丁汉白余光一瞥,然后将电视关了。
刹那的安静令纪慎语清醒,他扭脸看丁汉白,知道那副严肃模样是要谈点什么。丁汉白也转脸看他,问“你跟着梁师父有什么打算”
纪慎语支吾“学手艺,别的没想做什么”
丁汉白不满“还特意强调没想做什么,我是拿刀逼着你跟我干了吗”
哪还用拿刀,
丁汉白齿冷一笑“巴结我看你享受得很,享受完还拈把酸醋,别是神分裂。”
纪慎语叫对方讲得不好意思,忙解释原先不知,说完丁汉白没有吭声,客厅安静。他何尝没有同样的问题,也问“师哥,那你跟着瞎眼张有什么打算”
其实梁鹤乘转述过了,只是他不太相信,想听丁汉白亲口说。
丁汉白没辜负,将心底的想法与心愿悉数告知。“你觉得我要抛下玉销记是不是”他看纪慎语愣着,“三间店,以后变四间还是两间仍未知,这不是手艺好就
纪慎语怔忪瞧着对方,丁汉白说“不行就要改,改不了市场就改自身。玉销记的本质是做生意,我说了,我要开市里第一家正规的古玩城,第一家之后还要第二家、第三家,你想过没有,一家古玩城的生意比玉销记大多少”
纪慎语回答“许多倍。”他几乎移不开眼,全神沉浸
丁汉白又说“就算不行,几个古玩城养也要养着玉销记。”
纪慎语茅塞顿开,丁汉白的计划不止是成全自身心愿,还是托底的后路。他们挨得极近,沙
丁汉白盯着纪慎语消化,目不转睛,好似盯什么紧俏的宝贝。
盯着盯着,他忽然笑了。
造东西的本事惹自己倾慕,又雕出个镇店之宝,期中考试依旧名列前茅。
他一语中的,珍珠竟然真的是颗珍珠。
盯久了,清明的目光变得黏糊,丁汉白移开,重新打开电视掩耳盗铃。正播香港电影,与僵尸有关,他生硬地问“敢不敢看”
纪慎语没答,他想,丁汉白就
屋内只余电影声,他们屏息凝视,开头
“师哥。”纪慎语问,“你真的很想让我和你一起倒腾古玩吗”
丁汉白说“不知道是你时很想,知道了就那样。”他昨天摸了纪慎语的手,也说了,他不想让对方结那样的疤,受那样的疼。
电影演完,丁汉白扭脸“别把自己想得多要紧,如果没遇见你,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干了”
纪慎语忙说“可你不是遇见我了吗”
这话无端暧昧,哪怕纪慎语纯情无意,也让丁汉白有点摇晃心旌。他嘴硬“遇见你是我倒霉,一来就分我的地盘儿,伤了要我伺候,还敢
纪慎语知道这人嘴巴厉害,企图左耳进右耳出,进完一半
丁汉白带着三分气,遏制不住般将纪慎语一把钳住,那力道,那姿态,身体相触后才知道另外七分又全是冲动。
纪慎语只是玩笑,此刻以为要挨揍,忙不迭地道歉可隐约觉得丁汉白并非气恼,于是不知如何是好地喊困。丁汉白松开他,让他先去睡觉。
纪慎语讷讷“不一起去睡吗”
丁汉白突然
纪慎语
不待他说完,丁汉白猛然起身,急吼吼地自己走了,手里甚至还攥着遥控器。大步流星,丁汉白踏着月光,回到卧室时手一松,遥控器的壳子竟被他捏碎。
一宿混乱的梦,蕴含冲动与幻想,蒙着层湘妃色的影子。
萦绕拘缠,天明梦醒,方知那点颜色是磨红的指尖。
丁汉白谁都不想理,谁都不想看,径自开车去了玉销记。老派的话来讲,他是大少爷,再加上脾气坏嘴巴毒,阴沉时简直是尊盛不下的佛。
伙计们诚惶诚恐,怕丁点错漏砸烂饭碗,然而忙碌一上午,恍觉老板并没注意他们,反倒像神飞天外。
丁汉白端坐于柜台后,正冲店中央的玻璃展柜,那玉薰炉好似电视机,无形中播放着画面。他瞧得一清二楚,纪慎语窝
场景变换,丁汉白许久没有眨眼,少看一帧都怕不够。
他想,他这是怎么了他到底
忽地一晃,资历最深的老赵凑
丁延寿咳嗽还没好,内蒙那么冷,去一趟得咳出肺叶子。丁汉白应下“把单子拿给我看看,月底我去。”
老赵说“到那儿还是住
丁汉白十来岁就跟着丁延寿去过,用不着事无巨细地嘱咐,烦道“你往旁边挪挪,挡光了。”对方走开,玉薰炉又落入视野,他魔怔般继续盯着。
一天没开张,常事儿,六点多还未打烊,丁汉白却早退得影儿都瞧不见。他骑车子闲荡,半点时到达六中门口,想抽查一下纪慎语是否逃学。
拙劣的借口,实打实的自欺欺人,丁汉白烦自己这德行。当学生们鱼贯而出,他一眼瞧见背包小跑的纪慎语,烦劲儿又刷拉褪去,涌来莫名其妙的开心。
“纪珍珠”他喊。
纪慎语一个激灵,装作没有听见。
丁汉白改口,喊大名,那家伙才颠颠跑来。“放个学还跑着,那么多人,不怕踩踏”他自然地摘下纪慎语的书包,挂车把上。
纪慎语没想到丁汉白会出现,解释“那边的商店有巧克力,卖得很快,我怕赶不上。”
丁汉白问“你喜欢吃巧克力”
纪慎语说“我想给小姨买,上次她给我吃了好些,我过意不去。”
丁汉白翻脸飞快“我还给你吃糖呢,你怎么就过意得去”
纪慎语声若蚊蝇“拿你的钱给你买东西怪怪的。”
那是合璧连环的钱,他拿个零花,其他都留给了梁鹤乘。丁汉白哭笑不得,他这是什么命,本来师哥的身份能吆五喝六,却阴差阳错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纪慎语到底还是买了,一包巧克力,一包太妃糖,路上和丁汉白各含一颗,甜着回了家。及至廊下,他递上那包糖“这下不欠你了。”
丁汉白猛然
纪慎语躲回房间,丁汉白跟进去,似有长篇大论要教训。纪慎语捂着耳朵笑,丁汉白
纪慎语忙扶住柜上的青瓷瓶,犹豫不决“师哥,你记不记得曾让我扔那堆出水残片”
“记得,怎么了”
“我没扔,做了这瓶子”
低声言语,却好似平地一声雷,丁汉白受了大刺激,冲过去,恨不得将纪慎语提溜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真是把本事瞒得密不透风”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一早就有交集
纪慎语解释“我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丁汉白厉声打断“谁喜欢你了”
纪慎语噎住“喜欢我这手艺,不是我”
丁汉白的脸色非常,红白错乱眼神明灭,他扬长而去,没面儿也要端十足的架子。一口气走出小院,不带停,绕过影壁一屁股坐
含恨抓一把鱼食撒进去,心跳如摆尾,欢得荡起阵阵涟漪。
又抓一把,为自己一天的胡思乱想,再抓一把,为上赶着接放学。他犹如猛兽,面对那人时张牙舞爪,此刻背地里就成了困兽。
见不到想,见到便笑。见不到思之如狂,见到便心花怒放。
丁汉白难以置信,难道他对纪慎语有意思可纪慎语是个男孩子他
直坐到夜色四合,他起身走了。
翌日一早,丁延寿喂鱼,只见一池被撑死的鱼肚白,好不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