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佩斯利抬起左手, 看着自?己的手腕。
长年累月带着手表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在凸起的骨节下方留下一条细长苍白?的痕迹。她曾经会?通过那块表规划自己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流程,这是大部分执法人员的习惯——保持良好的时间观念, 随时随地可以估算案发时间, 而?且不会?在面对“你当时在干什么”这类问题时回复一个愚蠢呆滞的眼神。
现在那块手表消失了, 佩斯利甚至忘记了它是怎么消失的。一件陪伴了她十几年的物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蒸发, 只?剩下一小块颜色不均匀的皮肤。佩斯利推测这应该也属于“不重要且没用”的记忆范畴, 她在上一次清理脑子里的废纸篓时一起丢掉了。
夜晚的街道人群熙攘,神色匆忙的行人撞到她的肩膀。一点?怅然若失的情绪爬上心头。消失的手表让佩斯利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身上现存的问题, 与生活保持连接的脐带被切断, 她的人生就像越来越混乱的时间表一样逐渐失控。
好在这个秘密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承担。
她继续向前?,走进街角的电话亭, 玻璃门勉强隔开了外面公路上嘈杂的声音。公用电话上有一本年代久远的通讯录, 堂吉诃德正站在上面, 用脚掌摆弄一辆银色的玩具小车。它明?显在模仿某个科幻电影里用一只?脚践踏曼哈顿的巨型怪兽, 尖锐的爪子?抓着车顶上下敲击, 喉咙里还偷偷摸摸地发出逼真的人类尖叫声, 一只?鸟玩得不亦乐乎。
佩斯利靠在隔门上,把渡鸦的玩具抢了过来。堂吉诃德缩了缩脖子?,但是没敢说话,低下头假装啃咬脚趾,又潦草地梳理了一下翅膀上的羽毛。
佩斯利摸了摸留在玩具车上的划痕:“你在哪里找到的?”
“下水道里。”堂吉诃德又神采奕奕地挺起胸膛, “就离那条街不远, 一定是被半路扔掉的——佩斯利, 你都不知道纽约的下水道有多少宝贝, 和那地方一比,公墓里的陪葬品简直就是个笑话……”
佩斯利似笑非笑地看着它:“看来你的收获不小。”
“哈哈……我又没拿多少!那些东西都脏兮兮的。”
“原来如此——给我点?硬币。”
渡鸦张开嘴, 惊讶地看着佩斯利朝它摊开手:“……你自?己没有硬币吗?”
“别这么说。”佩斯利仿佛一个大言不惭呆在家里啃老的无业游民。“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所以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抓紧时间,堂吉诃德。我没有手表,耽误了接下来的计划就糟糕了。”
堂吉诃德的小眼睛里闪过一层属于吝啬鬼的光芒。但它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地低下头,在胸脯厚实的绒毛里挑挑拣拣,最后叼出来两枚被擦得闪闪发光的硬币,一看就是被珍藏了许久。佩斯利把玩具车放进口袋,随后接过钱,在渡鸦心痛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塞进公用电话的投币口。她拿起听筒,却在拨号时开始犹豫。
渡鸦盘踞在电话簿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她:“佩斯利,你为什么要?撒谎?”
佩斯利正在听筒里传来的拨号音中思索,随口问道:“撒什么谎?”
“你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回来。”堂吉诃德惬意地缩成一团,“我和你正在逐渐融合,我们很快就不再是人类了。你根本不可?能珍惜你的灵魂——为什么要?说谎话,欺骗那个看不见的家伙?”
佩斯利用肩膀夹着听筒,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电话簿。她似乎被逗笑了,愉快地回答渡鸦:“因为他知道我在说谎。”
堂吉诃德的小脑袋延迟了五六秒才?搞明?白?这句话的逻辑:“那说谎还有什么意义?”
“纯粹的谎言本来就没有意义。”佩斯利翻开电话簿,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里寻找目标,“所有不能传达信息的语言都没有意义……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会?被这些东西浪费掉。”
“啊……所以他是你用来浪费时间的出口?”
佩斯利慢腾腾地拨通一串号码:“不——我在你身上浪费的时间的更?多,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发出嘶哑的大笑,几乎要?盖过电话里的声音:“谁让我的天性就是骗人!”
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捏住渡鸦坚硬的鸟喙:“所以你已经付出代价了——现在保持安静。”
但听筒里的忙音始终不曾消失,没有人应答佩斯利的电话。她挂上听筒,又输了一串新的数字。
堂吉诃德的安静十分宝贵,而?且十分稀有,大概只?有十秒钟。渡鸦很快就按捺不住,直接跳上了佩斯利的肩膀:“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佩斯利。我们为什么要?对一个能识破谎言的人说谎?”
“唉……好吧,因为说谎不是最主要?的。我真正的目的是在对话的过程中通过催眠在潜意识里埋下开关,等时机成熟,他就可?以替我杀人了。”
渡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很不高兴地扇动?翅膀,差点?打掉佩斯利脸边的听筒:“我喜欢这个说法,但这是谎话!你不可?以编好玩的故事敷衍我!”
佩斯利感觉自?己被巨大的翅膀迎面扇了一巴掌,半张脸连带着眼睛都开始发痛。她干脆扔掉听筒,一把抓住了胡乱扑腾的鸟,捏着它的脖子?往门框上撞,笨拙地躲过尖锐的爪子?。一人一鸟在狭窄的电话亭里大打出手,谁也压制不住对方,只?把蒙着灰尘的玻璃墙拍得砰砰作响,引得外面的路人忍不住侧目。最后,佩斯利艰难地胜利了,她单手拎住堂吉诃德的两片翅膀,像拎着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家禽,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天呐……你为什么要?纠结这种事?你在替马特打抱不平吗?”
“我才?没有!那只?兔子?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不是猫!”
“所以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吃醋了?”
堂吉诃德徒劳地蹬腿,坚决不愿承认:“——我讨厌兔子?!佩斯利,你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我挺喜欢他?”
“那我和他,你更?喜欢哪一个?”
“说什么呢堂吉诃德——我根本不喜欢你。”
渡鸦震惊地僵住了。来自?人类的无情利刃扎穿可?怜的小鸟,立刻把它变成了伤心的标本。它放弃挣扎,一动?不动?地缩在佩斯利手下,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在这段难得清净的时间里,佩斯利重?新开始拨打电话,但一个号码都没有接通。她就这样拎着一只?心碎的鸟,徒劳地摁下一串串空号。
“……你怎么能这么说!”堂吉诃德哭哭啼啼地扯开嗓子?,“佩斯利,你怎么能不喜欢我!我还给了你二十美分!把钱还我!”
佩斯利无奈地叹气:“堂吉诃德,我既不能编故事骗你,又不能说实话,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呢?”
“我不管!”渡鸦气恼地扭动?身体,“你太让我伤心了,佩斯利。我以后再也不要?和你做朋友了。你去让瞎眼兔子?帮你干活吧,等他没用了还能当储备粮……”
佩斯利默默听着堂吉诃德滔滔不绝的埋怨,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收获的仍然是一阵空荡荡的忙音。短暂的疑惑过后,她盯着电话上的数字按键,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不是她记错了号码,也不是信号受到干扰。她对数字的认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改变。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再是普通的阿拉伯数字,而?是更?加复杂的符号。她刚刚拨出去的号码里面全是错误,而?她自?己根本没办法纠正。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许连带着身边的气氛也严肃起来。堂吉诃德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胆怯的呓语,最后化作一片沉默。佩斯利拎起渡鸦,把它重?新放回电话簿上。黑色的大鸟乖巧得仿佛一只?软绵绵的玩偶,它的鸟脑袋总是对彼此之间地位的转换反应不过来,即使是畏惧都显得有些后知后觉。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堂吉诃德。”佩斯利温和地看着它,眼中没有喜怒,“所以,你不需要?吃醋。很快我就会?彻底脱离人类社会?。总有一天,佩斯利·连恩会?死去,到那时候我会?有一个新名字,然后变成新的存在。我打算把剩下的财产送给莉莉,然后搬去西伯利亚,一边种土豆一边和你一起干坏事——你喜欢吗?”
渡鸦小声说道:“到了那一天,我的同类一定会?来追杀我们的。”
“像猫那样?”
“或许比它更?激进一点?。”堂吉诃德蹭了蹭佩斯利的手指,释放出讨好的信号:“两份力量会?让我们变得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把剩下来的家伙全部吃掉。大家都会?憎恶我们,也害怕我们。”
尽管如此,它的眼中仍闪烁着渴望的光芒,显然被这个危机四伏的未来深深吸引住了,十分快乐地把之前?的矛盾全部抛在脑后。说到这里,佩斯利已经没必要?继续哄它开心了,但数字和手表一样已经离她而?去,曾经熟悉的世界逐渐碎裂,让她有些恐慌。
她在悬崖边上徘徊,从安慰别人变成了安慰自?己。
“马特是一只?很情绪化的兔子?。”她轻轻抚摸渡鸦的羽毛,“我对他说谎不是为了欺骗他,是为了让我自?己好过一点?。情感会?脱离记忆而?存在。等佩斯利死去,新的存在顶替旧的存在……至少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愿意怀念我的灵魂。”
“人类的爱情是很不靠谱的,佩斯利。它们都有健忘症。”渡鸦在面对这个话题时异常冷酷,“总有一天,你所仰仗的情感会?被时间摧毁,直到你和他都不会?在乎。忘了你的灵魂吧,佩斯利。我们强大之后,就会?创造美好且永恒的东西。”它兴奋地大叫:“比爱情更?美好,比时间更?永恒!”
“哇……那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又没办法形容暂时还不存在的概念!”堂吉诃德骄傲地抬起脑袋,“但是我有预感,我们正走在正确的路上,佩斯利。”
佩斯利平静地点?头:“所以你才?搞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邪-教。”
渡鸦的气焰一下子?就熄灭了。它重?新缩成一团:“那只?是必要?的试错环节……”
“是啊,错误的代价真沉重?。”佩斯利拂过羽毛的力道变得很轻,让堂吉诃德止不住地打冷颤。它大概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头一次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现在,我们得去纠正错误了。”
“我的错误其实也没必要?……”
“不是你的错误。”佩斯利仍然在思考爱情或者灵魂之类的问题,漫不经心地打断它,“是我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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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做了一个漫长的,混乱的梦。
人在做梦的时候无法定义自?己到底身处噩梦还是好梦,只?能无助地跟随着潜意识四处流动?。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忽略自?己身在何处,对环境的感知变得麻木而?迟钝。这些都不是做梦时应该思考的东西。在半梦半醒间,她只?看见一张疲惫的脸,还有一双枯竭的眼睛。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为什么?”
芭芭拉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与此同时她的心中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漠,仿佛那个饱含感情的问句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在对另一个人发问。
问题的回声彻底消失之后,梦境突然退去。似乎有一只?无情的手中断一切,把她重?新扯了回来。
——现在,她需要?考虑更?加现实的东西了。
首先?,她意识到自?己侧身躺在冰凉潮湿的石砖上,半边头发被冷水浸湿。她的手腕和脖子?上还带着被绳子?捆绑后残留的刺痛感。除此之外,她的身上似乎没有别的伤口。芭芭拉用发麻的手摸了摸胸膛和腹腔,一切正常,没有哪个器官无故失踪。她的双腿虚弱无力,但很快就能恢复,足以支撑她站起来。
她的眼前?一片昏暗,耳边寂静无声。也许她正躺在坚固的地牢里,或者某个邪恶实验室的最深处,又或者是外星飞船专门关押俘虏的舱室——她更?喜欢最后一个猜想,毕竟被外星人抓走听上去更?酷一点?。
可?惜现实一点?也不酷。芭芭拉很清楚,自?己不是被外星人抓走的。
等到眼睛适应黑暗,她注意到地上有一层黯淡的红色。嗅觉姗姗来迟,一股浓重?的腥臭爬进她的鼻腔。她很快就感受到自?己被浸湿的头发无比厚重?,似乎沾上了比冷水更?加糟糕的东西。
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手掌接触地面,立刻陷进一层薄而?黏腻的液体中。那是半凝固的血液,混合着类似于碎肉和脑浆之类的物品——其实就是碎肉和脑浆,只?是芭芭拉为了心理健康着想,暂时不打算接受现实。
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更?加完整的东西,比如惨白?的断肢、深红色的肠子?和内脏,小半张死不瞑目的人脸,以及大团大团粘着大脑碎块的头发。芭芭拉深刻地怀疑自?己在昏迷前?已经吐过一轮了,所以此刻已经丧失呕吐的欲望。这地方不是地牢,不是实验室,更?不是外星飞船,而?是个装满破碎尸块的容器——就像巨大的搅拌机,用锋利的刀片把装在里面的人类全部搅和成肉泥,好用来制作世界上最糟糕的馅料。
人类的理智达到某个阈值就会?主动?开启自?我保护的模式,用心理学术语解释应该就是“解离”——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整个现实被隔离在外,情感中枢不再处理相关的事物,而?是等到梦醒了集中爆发。这个所谓的梦醒大概也可?以被解释为“创伤后应激”。芭芭拉目前?没空思考更?多东西,她又呆滞地检查了一遍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随后感受到一股不怎么真实的焦虑。
她时刻带在身上的武器全部消失了。
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武器的作用是什么——除了精神崩溃时用来自?杀。她抬起头,看到面前?是一段长而?幽深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她坐在原地,提不起劲,完全不想起身离开,因为眼前?的路上铺满了血肉混合物,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尸体混在里面,踩在上面都会?嘎吱作响。
——芭芭拉的确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回过头,一个纤细矮小的影子?笔直地站在她身后,它像是在玩什么木头人的游戏,等对方回头看它,就立刻僵住不动?了。
这是在场的第二个完整的生物。从外表看,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脸庞藏在阴影中,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手上握着一把匕首。芭芭拉屏气凝神,但仍然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
“你是谁?”——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镇定,就好像早就知道答案。
那个沉默的生物发出了让她无比熟悉,此生不会?忘怀的笑声:“你知道我是谁。”
芭芭拉终于站了起来。粘在她身上的血浆和碎肉像圣诞树上的小彩球一样纷纷落下。她面对着那个男孩,既不恐惧也不惊讶,只?有淡淡的疑惑,或许这也是“解离”带来的效果。
“你是小丑。”——这是恍然大悟,一锤定音的回答。她的手臂慢慢抬起来,但她浑然不知,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操控她。等到芭芭拉的视线聚焦,她突然看见自?己手上凭空出现了一把上膛的枪。
这个发展让她更?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只?是她的另一半理智否认了这个推断。她默默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小丑是真的,枪也是真的,这是佩斯利替她藏起来的枪,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派上用场。*
与她对峙的东西似乎惊讶地后退了半步。芭芭拉反而?看清了对方的脸庞。这是一张稚嫩的,陌生的脸,脸上的表情却熟悉得可?憎。
顶着崭新皮囊的家伙高举双手,眼中闪烁着混乱的光芒:“哎呀,亲爱的。你真的要?杀死这个无辜的孩子?吗?”
突然,在这一刻,时间产生了一次主观性的停滞。一切都定格在原地,包括那张狰狞的面孔。整个宇宙,包括宇宙之外的宇宙都浓缩在这一微秒之内。血肉腐烂的味道顷刻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郁金香花瓣间残留的那股草木清香,傍晚的阳光照进她温暖干燥的发丝。与此同时,佩斯利?连恩曾经的声音出现在芭芭拉的脑海中——
“我看到的不应是皮囊,而?是一个真诚的灵魂。”*
她差点?以为是佩斯利凑到她耳边说话,但并非如此。这是她自?己的声音,用自?己的声带、自?己的舌头,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命中注定的诅咒。
没错,我看到不应是无辜的孩子?,而?是一个丑恶的暴徒。
这不是似曾相识的事件重?演,而?是真正的时间倒流。芭芭拉·戈登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阁楼里,小丑的枪口指着自?己的下腹,她甚至能预感到那枚子?弹会?穿透她的脊椎,夺走她的下半身,让她从此失去跳跃与奔跑的权利,从一个完整的人变成羞辱权威、挑衅正义后残留的牺牲品,某个耻辱的、悲惨的故事仅剩的结局。同时她也意识到,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发生,因为自?己会?率先?扣动?扳机。这一枪不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任何意义,只?不过是重?复一遍已经发生的事实。
枪声响起,像闷雷一样,在这个恐怖的房间以及她的后半生回荡。芭芭拉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她闻到某种东西燃烧的气息,代表着自?由?、生命、她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一切,还有罪孽。它们不会?烟消云散,而?是永远地渗透进自?己的皮肤、血肉和灵魂。
直到这时,她才?算是真正地脱离了梦境,接下来是创伤后应激。她感到心口一阵钝痛,呼吸困难,不明?所以的泪水迅速滑落。透过模糊的视线,她没有看见那个孩子?倒下的尸体,而?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佩斯利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这个人才?更?像梦里会?出场的角色。她握住芭芭拉持枪的手,让子?弹向上偏移,什么也没有打中。在最后一刻,芭芭拉被佩斯利阻拦了。
“你早就知道……”芭芭拉的舌头有些僵硬,她觉得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一个冷漠而?又恶趣味的旁白?借她的嘴巴说话,“你早就知道,小丑会?来找我。”
佩斯利平静地看着她。
“你预知了一切。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暗示、暗示我再一次杀了他……为什么是我?”
“为了节省时间。”
芭芭拉没能理解这个回答。她继续询问:“那又为什么跑过来阻止我?”
“因为皮囊和记忆不足以构成完整的存在。我教唆你杀死的可?能不是真正的小丑,只?是个普通的受害者。”佩斯利仍然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感受枪管传来的余温,“既然蝙蝠侠都不打算你死我活,或许我也应该礼尚往来。”
不知为何,芭芭拉反而?听懂了这句云里雾里的话。她笑了一下,释然地向后退去,然后握紧拳头,用最快的速度一拳打在对方脸上。
佩斯利毫无防备地被击中。她踉跄着向后倒去,整个人都躺进了那一摊模糊的人类血肉中,终于和所有人一样变得狼狈不堪。
“……”
佩斯利捂住眼眶,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不是我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挨打了。”
第122章
一个危险、未知, 并且令人生理性不适的环境总是会放大一些细微的情绪。
紧张会变成无?止境的恐惧,激动也会变成难以熄灭的怒火。当佩斯利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次不太?道德的行动所造成的代价:芭芭拉·戈登再一次举起枪, 居高临下地与她对峙。
“现在, 不要说话。”她冷静地看着佩斯利,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说?一些古怪的东西, 所以我希望你只回答必须回答的问题。”
佩斯利感觉自己的裸露的后颈沾满了黏糊糊的血浆。芭芭拉的样子看上去则比她更糟糕。她们此刻都不像是正常人类, 而是从某个破碎又亵渎的子宫里?钻出来?的邪恶生物,时刻准备为了争夺资源而彼此攻击。佩斯利缓缓抬起手, 用示弱的态度保持沉默。但她表情平静, 对指着脑袋的枪口漠不关心,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芭芭拉的眼睛。
“这里?是哪里??”
“我不知道。”佩斯利歪着脑袋, “是你带我来?的。”
“……你知道我会被?绑架吗?”
佩斯利诚恳地与她对视, 甚至露出了一个虚幻的笑容:“我没有预料到, 但是这在我的计划范围内。”
“我不是你实行计划的棋子。”芭芭拉从牙齿里?挤出愤怒的控诉, “你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 连恩。如果?你真的有一个该死的恶心的计划, 那就直接告诉我,让我配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我扔在这里?,又高高在上地跑过来?阻止我,你觉得我很可笑吗?”
“我尊重你, 芭芭拉。”佩斯利跪坐在地上抬起头, “——这也属于‘必须回答的问题’吗?你现在的指责似乎并不能?改善现状, 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芭芭拉笑了一下:“对你来?说?很宝贵……不过我很佩服你, 宁愿花时间操控我,也不愿意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是根据利用价值经营人际关系的吗?”
“片面的角度只能?制造偏见——我从来?没有操纵过你。”
“那这是什么??”黑色的手枪向前逼近,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暗示我杀死那个男孩……那个像小丑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催眠我的?知道我和小丑的恩怨之后吗?”
“请让我再强调一遍,这不是操控,也不是催眠,充其量也只是一点暗示……”
“这不是操控?那你觉得什么?是操控?”
佩斯利忽然伸出手,强硬地拽住了芭芭拉的手腕,带着她的枪一起抵住自己的额头。尽管她仍然跪在地上,某种危险的压迫感还?是让芭芭拉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如果?我想操控你,”佩斯利的声音轻柔而缓慢,“你就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质疑我。你会一无?所知地去死,并且在死亡的前一刻都会对我感恩戴德——这才是操控,或者?催眠,戈登小姐。但是我说?过,我尊重你,并且我也希望能?够保护你,所以我不会做过分的事。”
“闭嘴……我不相信你。”
“那就开枪吧。”佩斯利微笑,“对着我的脑袋来?一枪。事先说?明,我不会被?子弹弄死,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泄愤,并且不用承担任何法律或道德的责任……”
芭芭拉迅速把武器撤走了。她向后退去,感觉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直到变成一块僵硬的石头。但她仍然冷冷地盯着对方。
佩斯利保持原来?的姿势,用绿色的眼睛凝视她:“你瞧,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事先把计划告诉你。你太?害怕了。”
芭芭拉轻嗤:“害怕开枪?还?是害怕小丑?”
“害怕你自己。”
“……”
佩斯利扶着膝盖站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杀死小丑的来?着……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反正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你思考得太?多,并且太?复杂。这已经不是两个人的事,你的家人,还?有蝙蝠侠全都牵扯了进去。我不能?控制那个叫小丑的家伙再次出场,我只能?推测他会找上你。问问你自己,芭芭拉,如果?我事先警告过你,当你不得以面对他的时候,你是会举起枪还?是转身逃跑?”
“目前为止,那个人并不危险。”佩斯利对此十分肯定,“你会犹豫,从而产生受到伤害的可能?性,这才是危险。”
“那不是小丑。”芭芭拉固执地回答,“那只是个孩子……或许他被?洗脑了。我们不应该杀死他,而是帮助他——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中?途反悔的吗?”
“事实上,这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佩斯利摇了摇头,“他拥有完整的小丑的记忆,也已经形成了属于小丑的自我。在我们‘帮助’他的过程中?,会有许多人因?他而死。”她从头发里?摘出一颗被?碾碎的眼球,“——或许这就是其中?一个。”
而这其中?一个又包含在千千万万之内。死去的人类留下数不清的血肉和残骸,此刻都在两人脚下,组成了一个腐烂的祭坛。
“那你为什么?还?要?阻止我?”
“我阻止的是我自己。”佩斯利的笑容变得十分愉悦,“是我犹豫了。所以,在这之后,所有相关的受害者?都算在我头上——包括你,芭芭拉。”
芭芭拉放下了枪。她逐渐冷静下来?,紧皱着眉头,一股无?力的悲伤涌上眉眼。她沮丧地垂下肩膀,低头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轻声说?道:“……你说?得对,佩斯利。你从来?没有教唆过我杀死任何人。”她看了眼手枪,“而且你也的确保护了我。”
“哪怕你给了暗示,选择权还?是在我的手上。是我自己决定开枪的。”芭芭拉的怒火转化成了更加压抑的情绪。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睛里?甚至积蓄了一层泪水:“我很抱歉……我刚才就是在推卸杀人的责任。我杀了小丑,最后却是蝙蝠侠顶罪……我永远都是这么?——”
“你看!”佩斯利突然大喊一声,突兀地打破了逐渐缓和的气氛,把沉浸在悲痛里?的人吓了一跳。
她扬眉吐气般张开手臂:“——这才是操控!对不对?现在你是不是很自责,很难过?你还?向我道歉,我岂不是又站在道德制高点了!”
芭芭拉呆滞地看着她:“我不是……”
“这太?容易了。”佩斯利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芭芭拉,你很聪明,但是天真程度和杰森·陶德不相上下……你们该不会关系很好吧?”
“呃、等一下……”
“或许你的确应该替我工作一段时间。”佩斯利叹了口气,“莉莉会告诉你怎么?和我这种人打交道的。我希望你把蝙蝠侠教你的那一套暂时忘掉。那个家伙连自己的心理问题都没办法解决,只会养出一群心理问题更加严重的小孩——不要?再自我谴责了!”
芭芭拉立刻涨红了脸:“那你想让我怎样!”
佩斯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如果?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只会加深我对你的操控程度——你该不会已经开始在潜意识里?依赖我了吧?”
“我才没有!”芭芭拉努力抬高嗓门。她左右张望,试图判断一下现在的情况,却只能?因?为到处都是的断肢和脏器感到反胃。最后她屏住呼吸,很不服气地盯着佩斯利:“好吧——你刚才的话完全是自私自利的自我辩解。”
“是吗,有什么?理由?”
“不管你说?得多么?花里?胡哨,但还?是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你让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身处险境。”芭芭拉迅速挺起胸膛,“哪怕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我又该怎么?办?等着你或者?蝙蝠侠从天而降拯救我吗?如果?你提前告诉我一切,我完全可以把自己保护起来?不被?抓走,但你还?是选择了对我来?说?最危险的一种情况……因?为你自己的目标是摆在第一位的,佩斯利。”
“我不能?因?为这种事怨恨你,毕竟你不需要?对我负责。”芭芭拉又做了个深呼吸,“但我还?是很生气……而且我不打算继续信任你了。”
佩斯利点了点头,对自己信用破产的情况接受良好(甚至颇感欣慰):“那你还?会继续上班吗?”
“……反正我的工资是莉莉开的。”
替教会上班就是和蝙蝠侠作对——佩斯利自始至终都无?意与人结仇,除了蝙蝠侠。芭芭拉这个明智的决定让佩斯利彻底松了口气:“好吧。唔,我很抱歉,我也不奢求的你的原谅。总之,感谢你带我发现了这个鬼地方,我现在可以先把你送出去……”
但芭芭拉坚定地摇头:“不,我不出去。我得搞明白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很危险。”
“我当然知道很危险。”她环顾四周,再一次因?为那些触目惊心的尸体打了个冷颤,“但是我不想逃避了。不管那个男孩是不是所谓的小丑复活,我都要?亲眼看到他的结局……和我身上的结局。”她故作凶狠地抛下警告:“我会跟着你的,佩斯利。如果?你再不顾我的意愿把我扔掉,我就黑掉教会的账户,让你们背上一辈子也换不完的贷款——我说?到做到!”
“什……我们才刚刚开始盈利!”
“是吗?那真可惜。”
“好吧,你赢了。”佩斯利果?断作出了抉择,随后转过身,“跟在我身后,我知道怎么?找到那个跑掉的小孩。”
“……我还?有一个问题。”
她回过头,芭芭拉还?站在原地。透过昏暗的光线,佩斯利看见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纠结,只有一种纯粹,甚至有些天真的好奇。
“佩斯利,你掌握的这些古怪的把戏,是魔法吗?”
佩斯利眨眨眼睛。她沉默了两秒——这两秒似乎格外沉重——她有些困惑,又或者?是恍惚,仿佛这个问题替她回忆起某些曾经的故事。
“是基础知识,亲爱的。”
“什么?是基础知识?”
“基础知识就是基础知识。数学公式或者?物理公式之类的——知识的根源不需要?定义。”佩斯利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补充道,“比如,数字二和三中?间藏着一个整数……”*
数字是每一个程序员认识世界的根基。只听?了一小段,芭芭拉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可以了,好的,不用再说?了!我也不是特别想了解!”
佩斯利笑了:“你的确不该了解这些。”
她默默转过身,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似乎下定了决心:“你知道吗,芭芭拉,我还?是想努力一下,让你对我消气,顺便重新赢得你的信任。”
芭芭拉一脸怀疑:“……为什么??”
“因?为我是讨好型人格。”
“你才不是!”
“——‘布鲁斯·韦恩跳艳_舞.avi’。”
“……”
芭芭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英语了:“什么??”
佩斯利又平静地把这个文件名重复了一遍:“看来?你没看过——想看吗?”
“……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啊,相信我,绝对有。或许就藏在蝙蝠侠的某个绝密文件夹里?,谁也不能?接触。”佩斯利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因?为我和企鹅人之间有点小恩怨……他以前不是冰山餐厅的主人吗?所以很久以前我闲着没事干,稍微浏览了一下他们的商业资产,然后翻到了这段录像。”
“为什么?企鹅人会有……”
“因?为布鲁斯·韦恩就是在冰山餐厅跳的舞啊。”佩斯利继续回忆,“在那个企鹅冰雕下面……他是真的不太?怕冷,而且身材也挺好的。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段录像,或许我能?早点发现蝙蝠侠的真实身份……”*
芭芭拉猛地闭上眼睛,面色僵硬,快步走到了佩斯利前方,还?在匆忙间撞了她一下。
佩斯利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如果?你原谅我,我就把录像发给你——随便你分享给谁。”
但芭芭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背影十分坚毅:“我才不要?这么?快就向你妥协。”
“所以你不想看?”
“……让我再生五分钟的气。”
第123章
——五分?钟。
佩斯利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块手表, 用?来计时?,或者看着?表盘上跳跃的指针发呆。不过她的两只手腕都空空如?也?。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已经思考过这个关于手表的问题了,直觉告诉她不要重蹈覆辙, 以免形成消极的惯性思维。
她的眼?睛有?些胀痛, 就好像在昏暗的环境中呆久了, 又突然暴露在强光下, 以至于瞳孔迅速收缩, 残留下最后一点属于现实世界的触感。她低头看着脚下,没过脚踝的“某种东西”变成了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水。她伸手抚摸后颈, 粘在头发上的“某种东西”也变成了湿润绵密的沙砾。
她不知道这里的“某种东西”具体是什么。或许她原本记得, 但现在她的记忆像那些被无害化处理的机密档案一样打满了黑色补丁。如?果这是她主?动打上的,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急着?揭下来。
等到眼?睛彻底适应了头顶灼热的阳光, 佩斯利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她听见了海风, 和鸟类的鸣叫声。金黄色的沙滩从她面前延展到看不见的远处, 四处散落着?五颜六色的遮阳伞, 空酒瓶和塌陷的沙堆, 还有?在沙滩上奔跑着?的, 将皮肤晒成棕褐色的人类。
她闻到了一股甜蜜的味道,大概是在华夫饼上缓慢融化的冰淇凌球,混合着?冰镇后装在高脚杯里的香槟,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杯的外壁滑到指缝里。此时?是早秋的午后,太阳西沉, 天空呈现出一片柔和朦胧的粉色, 稀薄的云彩像被糖浆浸透的棉花糖。这是个美好、明媚、热烈的海滨城市, 和另外的某一个永远阴云密布, 寒冷又潮湿,连海浪都是铁灰色的沿海地区完全不一样。
她记得这里是迈阿密, 她在这地方出生。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佩斯利从未回过故乡,以至于她对迈阿密海滩现有?的认知似乎全部?来自一部?叫做《疤面煞星》的电影。或许正因如?此,海滩上的人都是八十年代?的打扮,一位身着?泳衣的年轻女郎施施然从她面前走过,及肩的金色头发熠熠生辉,带着?一副夸张得十分?好看的宝石耳环——这绝对是电影里的那个女主?角。
海水正在涨潮,佩斯利站在水中。她注意到了一个不怎么正常的现象——傍晚是不会涨潮的。按照现有?的自然规律,海岸线应该在夜幕降临时?向?陆地的另一边退去。这是目前为止这个电影世界最不真实的部?分?,佩斯利决定过一会儿再仔细探究一下。
现在,按照大概的估算,已经差不过去五分?钟了。
她看向?不远处的同伴:“你决定原谅我了吗?”
芭芭拉·戈登茫然地回过头:“什么?”
她面色苍白,衣服被“某种东西”浸湿,暗红色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像一条从海底爬出来的人鱼。芭芭拉的身上似乎永远带着?天然的敏感,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显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种惶恐让她看上去更?像是初入人类社会。藏在深处的本能告诉佩斯利,住在海里的那些人鱼其?实都算不上是美好的种族,但是无所谓,反正这是电影。
怀着?对所有?漂亮生物特有?的耐心,佩斯利放缓语调:“你说你要生五分?钟的气,现在已经到头了。”
如?果要量化出神志受到影响的程度,芭芭拉的进展大概已经走到了百分?之九十。她用?迷惑不解的眼?神注视着?佩斯利,似乎在回忆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五分?钟前她们正在讨论布鲁斯·韦恩不穿衣服是什么样子,五分?钟后一切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芭芭拉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看向?那片沙滩,眉眼?间带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阴郁:“……可能不生气了?”
“那就走吧。”佩斯利拽着?她远离海浪。芭芭拉疑虑地看着?她,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佩斯利选择了最保守的答案,“我应该把你送走的……”
两个不属于这里的幽灵走在沙滩上。甜腻温暖的空气包裹着?她们,触感像是粘稠的液体,用?来包裹昆虫尸体的树脂。芭芭拉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几?个快乐的女孩手挽着?手路过她们,带来一阵欢声笑语。尽管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安宁,莫名的恐惧感还是令她颤栗。
她突然停下脚步,幻觉和现实相互拉扯,形成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化体验。芭芭拉犹豫着?开?口:“……我是谁来着??”
佩斯利瞥了她一眼?,然后平静地叹气:“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陷阱。”
“是吗?”芭芭拉呆滞地点头,“所以我是谁?”
“你正在丧失理智。”
“可是……你没有?丧失理智吗——你又是谁?”
佩斯利并不想和脑子不清醒的家伙在未知的地方活动。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松开?抓着?她的手,再一次认真确认:“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芭芭拉的疑惑已经演变成了警惕。她不知道该不该摇头,只能瞪大了眼?睛与佩斯利对峙。佩斯利露出莫名的笑容:“没关系,总会想起?来的。”
两秒之后,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两人的头顶俯冲下来。堂吉诃德一头撞在芭芭拉的额头上,把一阵冰冷阴森的思绪扔进她的大脑。尖锐的鸟喙把对方吓得小声喊了出来,但一切尚未结束,为了确保她的神志重新变得坚韧,渡鸦伸出爪子,轻飘飘地勾住了她的发丝。一只体型巨大的鸟盘踞在脑袋上的压迫感远远超过了失忆带来的恐慌,芭芭拉迅速捂住头发,却一不小心摸到渡鸦藏在翅膀底下的羽毛,这让堂吉诃德扑腾得更?厉害了。
“我想起?来了!”芭芭拉的叫声中充满了求生欲,“我什么都想起?来了!真的——这只鸟可以下来了!”
“不行,亲爱的。”堂吉诃德发出邪恶的笑声,“如?果我不跟着?你,你会在这地方彻底发疯的。”
“会说话的鸟已经足够我发疯了!”
“我以前可从来不跟普通人说话!”堂吉诃德不满地啄了她一口,“你该感恩戴德,小姑娘。”
渡鸦像一顶滑稽的假发蹲在芭芭拉头上,爪子紧紧纠缠着?她的头发。芭芭拉干脆抓住渡鸦的脖子试图把它拔下来。和鸟的斗殴是如?此激烈,几?个留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游客都不由得摘下墨镜,一脸惊奇地围观。佩斯利微笑着?看她与堂吉诃德纠缠在一起?互相拉扯,就此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论——所有?人在面对鸦科生物时?都会很狼狈。好在芭芭拉通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暂时?恢复了理智,并且在最后绝望地接受了头上长翅膀的现实。
等到她重新平静下来,佩斯利缓缓开?口:“保尔·柯察金说过,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
芭芭拉顶着?渡鸦看向?她:“什么?”
“请重复一遍,然后把这句话牢记在心。”佩斯利把堂吉诃德轻轻摘了下来,“它会变成你维持理智的标志,要是你忘了,我会负责杀死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冷酷的语调反而让芭芭拉有?了点真实感。保尔·柯察金甚至唤醒了一些细碎的回忆。芭芭拉没有?重复刚才那句名言,而是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不要在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
佩斯利抓着?渡鸦,闻言抬起?头:“这可不是我告诉你的那句。”
“我知道……这是杰森说过的话。”芭芭拉笑了一下,“这句也?是你送给他的吗?”
“是另一个人送的。”佩斯利变得有?些怅惘,“唉……他还记得。他该不会时?刻挂在嘴边吧?”
“这已经变成他的人生格言了。”芭芭拉严肃地点头,“其?实我一开?始还有?点奇怪,因为他以前看的书都是《暮光之城》之类的,很少看俄国文学——他小的时?候还因为爱德华和雅各布谁更?好和我吵过一架……”
“当然是爱德华更?好!”渡鸦突然大声插嘴,“他们一家在太阳底下都会发光!这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生物!”
佩斯利没看过暮光之城,只能好奇地询问:“为什么爱德华会发光?”
“因为它们的皮肤里寄生着?一种特殊的单细胞生物,细胞壁可以反光。它们会清洁吸血鬼的皮肤,让这群家伙不洗澡也?不会发臭。”堂吉诃德看上去有?些兴奋,显然对暮光之城的各种设定了然于心,以至于给人一种正在胡说八道的感觉,“告诉你佩斯利,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因为那个种族特别好面子,觉得身上有?寄生虫太丢脸……”
“等一下,这是纪实文学吗?”
“算不上吧,毕竟吸血鬼已经灭绝了——准确地说是他们的寄生虫已经灭绝,所以吸血鬼很快就被无处不在的紫外线烧死了。”堂吉诃德在粉色的夕阳下惋惜地摇头,“一个美丽的族群就此消亡……听说有?一小部?分?移民去了看不到太阳的星球,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发光了。”
“哇……”佩斯利也?有?些感慨,“这么一看的确是爱德华更?好——那雅各布有?什么特长?”
渡鸦嫌弃地摆头:“什么也?没有?。狼人曾经是狗的猎人,他们都是一群神经兮兮的蠢货。”
佩斯利随后看向?芭芭拉:“真的吗?狼人也?该有?点可取之处吧?”
芭芭拉完全搞不明白佩斯利怀里的鸟在介绍什么——反正不是暮光之城。但她还是大度地笑笑:“哈哈,随便吧,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狼人很忠诚?”
堂吉诃德毫不留情地嗤笑:“对属于异族的人类忠诚,就是对同族的背叛。跟着?那条疯狗就是自取灭亡。”
“你说的东西和暮光之城没有?任何关系啊!”
佩斯利点了点头:“所以,你喜欢狼人,杰森·陶德喜欢会发光的吸血鬼?”
“他喜欢吸血鬼不是因为会发光。”芭芭拉干巴巴地解释,“因为他觉得那群人花几?百年的时?间看书的样子很酷——而且爱德华对女主?角很深情。”
“永恒的爱!”堂吉诃德骄傲地大喊。
“还有?女主?角?”佩斯利对暮光之城的兴趣愈发强烈,“她又是什么种族?”
“我们真的要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讨论这种问题吗!”芭芭拉又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了,“等我们离开?这里,你再去看电影好吗?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刚才的争论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西沉,粉色的天空变成了沉静的深蓝色。路灯和沙滩上的油灯散发出模糊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芭芭拉脸上尴尬的红晕。她悄悄放低声音:“我们之前不是在……某个地牢里吗?”
“我们现在也?在地牢里。”佩斯利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去,“现在看到的应该都是幻觉。老实说这很危险,如?果遇到什么敌人,我们也?没办法辨认出来——现在告诉我,保尔·柯察金说了什么?”
芭芭拉迅速回答:“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或许是心理作用?,这句名言警句真的让她镇定许多,好让她可以冷静地发问:“我们没办法出去吗?”
“当然有?办法。”渡鸦跳上佩斯利的肩膀,用?危险的眼?神凝视着?她,“但是佩斯利不打算离开?,你就得乖乖跟着?我们——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迈阿密的夜晚和白天的气氛很不相同,像是狂欢过后疲倦的休憩,一觉醒来后又是狂欢。佩斯利再次看见了那位《疤面煞星》里的女主?角。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她已经脱下泳衣,换上了那件经典的绿色吊带连衣裙,仍然带着?原来的宝石耳坠。她安静地坐在躺椅上,手指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模糊的眉眼?间带着?天真的愁绪。她被用?来提醒佩斯利,眼?前的一切都很不对劲。
芭芭拉还在询问:“为什么不走,这里有?什么?”
“一个真实的幻觉需要操控者。”佩斯利轻声解释,“留在这里,就可以找到那个针对我们的人……”
“要怎么找?”
佩斯利伸出手:“把枪给我,然后向?后看。”
芭芭拉照做了。她递出手枪,慢慢扭过头,立刻因为所看见的东西而停下了呼吸。
——在夜晚不自然地上涨的潮汐,托举着?一弯巨大的月亮。它的体积是如?此庞大,仿佛触手可及,随时?可以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芭芭拉能看见那个明亮的圆弧将整个天空分?割成两个部?分?。她清晰地意识到,身边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只有?那个月亮是真的,它超越了物质,扭曲了精神,用?最真实的形态注视着?地上的生物。
她下意识地小声念叨:“生活……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停止斗争。”
在她身边,佩斯利突然大喊一声:“艾薇拉!”*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声剧烈的枪响在她耳边炸开?。佩斯利一枪击中了那个绿衣女人的脑袋——她的脸上还带着?懵懂的惊讶,光洁柔和的额头中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伴随着?枪声,海滩上冒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惊恐的人群四散而逃。佩斯利不慌不忙地放下手枪,眼?神在他们中间游荡,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芭芭拉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你在干什么?”
“你看过《疤面煞星》吗?”佩斯利微笑着?,“那里面的主?角不会发光,但是会拿着?一把枪到处扫射。”
“……佩斯利,我光顾着?我自己了……你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不要在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我很好。”佩斯利重新举起?枪,“我要杀光所有?人,直到把我们的敌人找出来。他们都是虚假的幻影,但其?中一个会是真的。”
“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或许有?吧,我不在乎。”佩斯利再一次扣动扳机,引来了更?加惊恐的尖叫声,“因为我讨厌迈阿密。”
第124章
芭芭拉记得她第一次拿枪的样子。
那年她十二岁, 戴近视眼镜,扎马尾辫,鼻梁和眼皮上长着淡淡的, 暗红色的雀斑, 从发青的皮肤上层一片一片地浮现出来。爸爸把她领进射击场, 为她戴上护目镜和耳罩, 然后将一把沉重的M9塞进她的手心。她还记得父亲将手搭在她消瘦的肩膀上, 手心灼热,大拇指抵住她的肩胛骨, 温柔地展开她畏缩着的胸膛。
“我当然会永远保护你, 小芭。”戈登的声音低沉,“但是你今天必须打中那个靶子——就当是为了我。”
十二岁的芭芭拉近视, 散光, 有些驼背, 手指和手臂一样细瘦无力。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扣动扳机, 然后承担子弹出膛带来的后坐力。很显然, 她并不擅长用枪, 或者使用任何武器,她只是对此感到疑惑。所有生活在爱与呵护里的孩子都会疑惑,因为他们想象不出来自己会有走上绝路,不得不伤害其他人的那一天。
詹姆斯·戈登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没?人有。在这件事过去很久以?后,芭芭拉才想明白那句“为了我”究竟是什么意思。爸爸如此?急迫地把上膛的枪交给她, 是因为自己难以?抑制作为警察, 以?及作为父亲与生俱来的恐慌。他没?办法“永远”保护芭芭拉。只要?活得稍微久一点, 每个人都会绝望地认清现实:只有自己才能在危机到来时永不缺席。
在这之后, 芭芭拉学会了开枪。不仅如此?,她知?道如何在十几秒内组装枪械, 熟练地使用匕首和长棍,并且掌握了十几种徒手搏斗的技巧。成年后,她头发的颜色越来越深,她摘下眼镜,逐渐拥有强壮的身?体,坚定的意志力,奔跑在楼宇间的模样像一头年轻且矫健的鹿。她遇见了朋友,导师还有恋人,也像所有同龄人一样离父亲越来越远。尽管如此?,在某些特定的瞬间,自十二岁开始就藏在心底的疑惑仍然会伸出探出脑袋,爸爸的手仍然会重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仍然会看?着手枪犹豫不决。
那时的芭芭拉是如此?强大、自由、无所畏惧。所以?她找不到开枪的理由,如果有机会,她应该会坚定地把选票投给任何一个试图管控枪械的总统候选人。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训练,脱胎成充满力量的人类之后,她从来没?有用过枪,即使那是她人生中首先接触的武器。她知?道开枪的后果,子弹进入眉心,会留下一个比自身?直径稍宽的圆形伤口,然后在大脑里爆炸,颅压形成巨大的空腔,整个后脑的头骨像花一样分瓣展开,血液和脑浆倾泻而出,让受害者看?上去仿佛一管受到过分挤压的番茄酱——不到一秒钟,一个完整的人就可以?被?物化成毫无意义的血肉。一切都是如此?简单快捷,十分符合工业化时代对?效率的追求。生命流逝的过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以?至于没?人再去思考杀人的意义。
芭芭拉当然不会因为朝小丑开枪而感?到愧疚。蝙蝠侠和警察花了十分钟才赶到现场,所以?她也用了十分钟的时间观察小丑的尸体。这个被?怀疑是否是人类的邪恶存在,由哥谭制造的独一无二的恐怖分子,杀死罗宾,踩着他破碎的胸腔尖声大笑的恶魔,就这么瘫软着倒在她脚下,脑袋像被?压烂的西红柿,和任何一个中枪的普通人没?有两样。十分钟过去了,它?没?有复活,没?有从嘴巴里吐出有毒气体,也没?有附身?在开枪的人身?上把她变成第二个小丑,仍旧是一具准备腐烂的新鲜尸体——芭芭拉甚至都有些失望了。
在这转瞬即逝的十分钟里,芭芭拉彻底改变了对?枪械的偏见。她愿意时刻把它?们带在身?上,让这些冰冷的无机物成为自己珍贵的外置器官。她仍然不会随意开枪,只是想记住子弹出膛的那一刻所享受到的权力——没?有恐惧,没?有疑虑,用最公平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分出输赢。她的灵魂突然变得如此?强大,以?至于谁都不能战胜,即使只有短短的十分钟。
这就是最原始的拜物教的起?点,一个以?枪为中心的简单宗教。如果芭芭拉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她刚刚加入的传销性质教会的深层本质,她会惊讶地发现,似乎自己才是最虔诚的那一个,在她之下是杰森·陶德,再然后是蝙蝠侠。他们的理想是创造一把会自己扣动扳机的枪,绝对?客观,冷酷无情的暴力结构,将让人着迷的权力的幻影放置在无人触及的高处。讨论杀人的必要?性其实毫无意义,因为不会再有任何个体承担死亡带来的后果,所有人都会因为畏惧或者迷恋而保持温驯。
而在这个乌托邦幻想中,最悲哀的部分在于,整个教会的创建者,统筹一切的代理人完全走在相?反的道路上——佩斯利永远不会耗费精力思考教会偶像的神圣意义。她任由初具雏形的信仰体系如野草般随意生长,并在这个过程中坚定地保持无神论,以?至于所有人都在认真?发展教会,在其中或多或少地寄托深刻的情怀,只有教主?本人以?为自己是在搞传销。
正因如此?,佩斯利会毫无负担地干出一些本来就不道德,现在又有点亵渎信仰的事情——比如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海滩上无差别扫射所有人。
“佩斯利!停下!”
佩斯利跑得并不快,芭芭拉可以?轻松追上她。但是那只烦人的黑鸟时刻盘旋在芭芭拉的头顶,用尖锐的爪子和嘴巴恶趣味地阻止她前进。所以?她只能捂着脑袋,绝望地注视佩斯利的背影。对?方越跑越远,微微弯着腰,手枪与肩膀齐平,像个敬业的特种兵,用精准得不可思议的枪法杀死每一个在她眼中有点可疑的家伙。即使那些海滩游客都是所谓的“幻影”,但是他们死后仍然会留下尸体,在人群密集的海滩上目睹大型真?人射击还是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第十二次射击结束,芭芭拉明白子弹已?经全部消耗完了。但佩斯利没?有停下脚步。她扔下枪,继续向前跑去,中途踹倒了一个可怜的饮料摊位,完全就是个失去理智的海滩恶霸。芭芭拉感?觉到如芒在背,此?刻她们仍然背对?着那个诡异的巨型天体。或许是理智已?经走向崩溃的边缘,芭芭拉突然停在原地,一把抓住了在她头顶盘旋的渡鸦。
堂吉诃德的胸膛中发出一阵诡异的噪声。在眨眼的间隙,它?的身?体似乎被?某种力量拉长,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但最后渡鸦还是在人类的手中保持原本的模样。芭芭拉挥动手臂,心中充斥着一种来源不明的愤怒,把那只鸟恶狠狠地扔向佩斯利。这团黑色的影子在半空中旋转着击中了佩斯利的后脑勺。
世界就像被?抽帧的电影那样晃动了一下,佩斯利也随之扑倒在海滩上。堂吉诃德在沙堆里滚了两圈,突然开始尖叫:“我的翅膀!我的翅膀被?砸断了!”
渡鸦扭曲地躺在地上,用滑稽的姿势挣扎着,身?体一侧的翅膀高高举起?,看?上去真?的受伤了,毕竟鸟类的骨头的确很脆弱。佩斯利慢慢站起?身?,随手把堂吉诃德捡起?来,然后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向芭芭拉。
芭芭拉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显得过于愧疚:“对?不起?……你不能把我就这么扔到一边。”
佩斯利没?有说话。她摸了摸渡鸦受伤的翅膀,然后粗暴地把它?那些错位的骨头拧回原位,像是在修理一个关节不够灵活的老旧玩偶。堂吉诃德立刻停止了哀嚎,转而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瞪着芭芭拉:“我不想和你玩了!”
“我本来也不想和你玩……”
“是吗?看?来你还不知?道惹我生气的后果。”堂吉诃德又拿出了那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可怕腔调,“你要?为我断掉的翅膀付出代价,芭芭拉——我会让你一辈子都留在你老家的那个精神病院里的。”
芭芭拉露出一个没?有多少讽刺意味的笑容:“我是警长的女?儿,还是韦恩家的朋友。如果我疯了,大概可以?选择一个比阿卡姆条件更好?的疗养院。”
“可恶的特权阶级!”渡鸦气急败坏地大喊,“随便?你,反正我也懒得搞精神污染那一套!我要?直接吃了你的眼睛,然后换成我自己的,让你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我用你的眼睛,那你用什么?”
“哈哈!蠢货!我有一千四百只眼睛!我可以?给你安上八个,直接把你的视野变成七百二十度,像蜘蛛那样。你喜欢吗?”
“……那还挺酷的?我可以?同时用二十个屏幕写代码了。”
“我不准你这么干!我的眼睛会近视的!”
“无所谓。反正不是我的眼睛。”
“你这——”
“请等一下。”佩斯利十分熟练地捏住了渡鸦喋喋不休喷出各种恶毒诅咒的嘴巴,“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芭芭拉并不是特别想听对?方在杀死十几个人之后做出的总结:“那太好?了,我也有个问题——那个月亮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认真?听我说话,这个答案正好?被?包含在我的问题里。”佩斯利一直在打量对?方,就好?像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有个同伴在跟着自己,“我说过,这是个幻觉组成的世界。这片海滩是根据我的记忆拼凑成的,而我的记忆里没?有太多会让人进精神病院的东西——至少没?在这里出现过。”
芭芭拉飞快地瞥了眼那只声称有一千四百只眼睛的鸟:“所以?呢?”
“那个月亮。”佩斯利伸出手指指着天空,“我不记得我见过。你之前遇过吗?”
在这一刻,出于感?应危险的第六感?,芭芭拉突然很想撒个谎,或者给出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比如说“做梦的时候看?见过”之类的。但是她也明白,佩斯利很快就会戳破她的谎言,所以?她只能沉默着摇摇头,同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
“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佩斯利继续总结,“那我们只能先假设,这地方还有一个未知?的第三者,那个人创造了月亮。因为他或者她正呆在这地方,所以?也把月亮加进了与我们共享的视野里。”
“……我们能找到对?方吗?”
“先别着急。”佩斯利歪着脑袋看?她,“这是之后的步骤……我的问题在于,你的记忆在哪里,芭芭拉?”
一场屠杀过后,沙滩上已?经没?有其他人活动了。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海浪懒洋洋地在沙滩上挪动着。海水似乎呈现出一种过于黏稠的质感?,不停发出被?搅动的不详声音,仿佛有一场海啸即将逼近。就在这时,堂吉诃德从佩斯利的手中抽出鸟嘴,诸多重叠的说话声再一次在芭芭拉耳畔响起?。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渡鸦发出阴森的笑声,“看?来我不能在你的身?上惩罚你,所以?我要?惩罚你爱的人。或许我会咬碎你父亲的四肢,这样他也能体会我翅膀骨折的痛苦了,对?不对??”
佩斯利干脆捏住堂吉诃德的脖子,免得它?总是聒噪地打断自己。她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甚至也称不上疑惑,只是在十分平静地询问:“如果你真?的存在,我们应该也能在这个世界看?到属于你的意志。”
“这都是你的推理,佩斯利。”芭芭拉努力保持冷静,“你观察的样本太少了,谁知?道这地方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
“思想。”佩斯利答得毫不犹豫,“幻觉就是唯物世界的相?反面。这地方不会凭空出现,都是由我们的脑子形成的。我刚才杀死的所有人都有着我见过的面孔。我在这段时间里清理了很多不需要?再使用的记忆,现在出现的每一张人脸都让我印象深刻——包括你。”
佩斯利眨眨眼睛:“或许你也是我的幻觉产物呢。”
“我不是。”芭芭拉冷冷地回答。
“我希望你证明给我看?。”
“我要?怎么证明?如果你认为我是幻觉,那我不管干什么你都会怀疑。”
“不是证明你真?实存在。”佩斯利抚摸着渡鸦肚子上的绒毛,“而是向我证明你值得信任,我不需要?在这地方杀死你。”
佩斯利拥有一张温和的面孔。认识她的人会意识到她长得很有欺骗性,但这不代表她柔和的五官会让人一直产生误解。当她在认真?观察对?方时,一定会确保自己身?上的威慑感?能够毫无保留地传递出来——十分可怕,而且很有邪-教教主?的气势。更不用说她刚才还面不改色地弄死了一群身?上涂着防晒霜的路人,手里还拎着一只特别记仇的邪恶生物。芭芭拉立刻就意识到了当初加入教会时杰森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佩斯利绝对?不是个好?领导,甚至也称不上好?同伴,如果有机会,她大概会把所有拖自己后腿的家伙变成巴掌大的小动物,然后随手塞进路边的垃圾桶。
但是芭芭拉其实并不是特别害怕,毕竟她不会疑神疑鬼地质疑自己的真?实性。她握紧拳头,赌气般地四处张望,却只能看?见姿势各异的尸体。最后她指向佩斯利身?后的方向:“我见过那个人。她是属于我的记忆。”
佩斯利回过头,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侧躺在那里,太阳穴上有一个洞。她有着深红色的头发,戴眼镜,一支镜腿在中枪时被?打碎,皮肤呈现出糟糕的青灰色,象征着和健康毫无关联的身?体状况。
“她是在医院里绑架我的人之一。”芭芭拉觉得那个病房里发生的事情恍若隔世,“……她也是小丑的信徒。”
佩斯利面容平淡:“我认为她不是。”
直到这时,一股不太明确的恐惧才开始困扰芭芭拉:用来证明自己的证据似乎不太明确。
“……你也见过她吗?”她故意强调了“也”这个单词。
佩斯利轻轻皱起?眉头,她在思考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她脑子里的名字太多,每次都要?做复杂的连线题才能和人脸对?上号。
“罗兰。”佩斯利似乎不是特别肯定,“我见过她……只有一面。”*
芭芭拉立刻找到了逻辑漏洞,连眼睛都亮了起?来:“这听上去可不是那种让你‘印象深刻’的人物。绝对?是她绑架了我,我才会清楚地记得她——所以?我是真?的!”
“……”佩斯利缓慢地抬起?手臂,把渡鸦举到面前。不知?为何,黑色的大鸟突然变得格外安静乖巧,蜷缩着爪子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用矫揉造作的无辜眼神看?着佩斯利。
“你认识她吗,堂吉诃德?”佩斯利轻声询问,“——别急着糊弄我,也别说什么‘你认识就是我认识’……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把你的两只翅膀连着一千四百只眼睛全部拆下来,送给哥谭的所有流浪猫,它?们会喜欢的。”
这个威胁比堂吉诃德刚才的狠话要?可怕许多,毕竟堂吉诃德干坏事会被?阻止,佩斯利则完全不会受到阻碍,她真?的能把渡鸦的翅膀和眼睛拆下来。堂吉诃德小心翼翼地缩起?脖子,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
“她是前女?友。”渡鸦小声回答。
“谁的前女?友?”
“佩斯利,你知?道的……”
“我想听你说出来,快说吧。”
堂吉诃德很人性化地咽口水,继续眨动亮晶晶的黑色眼睛:“我的前女?友的前女?友。”
第125章
冰冷的雾气从沙砾的缝隙中钻出来, 和头顶惨淡的月光汇合。海滩上的能见度正在慢慢降低,巨大?的月亮将夜空衬托得低矮逼仄,给人?一种身处劣质舞台剧的错觉。
在舞台上, 聚光灯所注视的那一小块角落, 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侧倒在沙滩里, 脏兮兮的头发与砂石和贝壳碎片相互纠缠, 脖颈扭曲, 青色的脸庞对准天空。死亡带走了所有?鲜活的情绪,将那张脸上疲惫的表情扭曲成了超脱世俗般的淡漠。渡鸦正蜷缩在尸体的头顶, 它小心翼翼地拨弄那条挂在死者脖子上的铂金项链, 又迅速收回爪子,无辜地抬起头左右看?看?, 就好像自己的小动作从来没被发现似的。
佩斯利的注意力也的确不?在鸟身上。她蹲在尸体旁边, 用手指推开罗兰沉重的脑袋。留在对方太阳穴上的弹孔制造了一滩黑色的血迹。这个目前为止在她的记忆里一闪而过的角色没有?留下一句台词——佩斯利甚至找不?到怀疑她的理由, 这只是?个用来提供线索的路人?。艾菲特·罗兰, 住在纽约的白领, 和任何一个大都市里的中产阶级没有两样, 拼命工作,赚很多钱,然后因为工作得太拼命而把赚的钱都用来预约心理咨询。即使再加上她年轻时那段倒霉的恋爱故事也算不?上特殊,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糟糕的前任。
佩斯利转动手腕,勾起罗兰的项链。这是一条简单的首饰, 中间挂着比戒指尺寸小一点的素圈, 没有?刻字。她在堂吉诃德垂涎的眼神中解下项链, 看?着它在离开主人?的那一刻迅速氧化腐烂, 在自己的手心变成一缕细小的灰尘,随风飘散。这很正常, 脚下的尸体并不是真实存在,只是?一段没有?根基的回忆。
芭芭拉站在不?远处,时不?时抬起头,焦虑地盯着天空。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头顶上悄无声息地蠕动着。她的运动鞋在沙滩上四?处走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听上去不?像是?踩着沙子,而是?比沙子更加湿润的质感。
“你确定是?她?”佩斯利抬起头询问。
芭芭拉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尸体浑浊的眼睛:“就是?她……她还跟我说过话?。”
“说了什么?”
对方肯定的神色有?了些许动摇。在这种时候,任何模棱两可的回答都有?可能招致不?太美?妙的结局。她只能用最诚恳的态度摇头:“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没有?说谎。我被抓走的时候她绝对在场。”
“别担心?,我相?信你。”
芭芭拉刚刚准备的一大?堆说辞立刻被堵在嘴边。她满脸疑虑地盯着佩斯利:“……真的?”
佩斯利微笑:“你不?希望我相?信你吗?”
“我不?希望你这么简单就相?信我……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筹划什么别的阴谋。”
“什么呀,我可从来没有?用过阴谋诡计。”
“就是?这样?!”芭芭拉突然环抱住自己,紧张地后退两步,“就是?这个表情,你绝对有?阴谋……佩斯利,如果你还怀疑我的来历,那就直说,这样?我还放心?一点。”
“哈哈,如果我怀疑你,你应该已经死了。”佩斯利把手伸进?口袋,“虽然子弹用完了,但我还带了一点杀人?用的东西呢。”
“……你说的对。”芭芭拉立刻放下心?,“——那你为什么会相?信我?”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人?没有?项链。”佩斯利把目光从尸体上收回,“她的头发要更长?一点,身上的衣服也不?一样?。所以她是?你的记忆。”
芭芭拉头一次感激地看?着这位绑匪:“她叫罗兰?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佩斯利缓缓眨动眼睛,露出一个冰凉的笑容——货真价实包藏着阴谋诡计的那种。她在月光下诚恳地回答道:“关于这个人?,我不?希望你了解得更多,芭芭拉。”
“怎么,我不?能了解绑架我的不?法分子吗?”
佩斯利愣了一下,随后严肃地看?着她:“芭芭拉,蝙蝠侠经常对你们?发号施令吗?”
“……这和蝙蝠侠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们?总是?在——”她甚至十分体贴地斟酌出更加委婉的措辞,“接受或者反抗?把信息转化成表达命令的虚拟语气?我又不?打算阻止你搞明白这些问题,只是?不?会给你提供帮助。你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芭芭拉用冷漠的语调迅速回应:“我没有?。”
佩斯利深明大?义地点点头——很开明,很善解人?意,和某个喜欢指挥别人?的大?家长?完全不?一样?:“没关系,这只是?不?同的用语习惯造成的行为差异,不?用放在心?上。说来惭愧,反正我在教育学领域也没有?丝毫建树……”
“我们?能别谈这个了吗!刚才那个沉重的话?题去哪了啊!”芭芭拉迅速看?向躲在地上装死的鸟:“堂吉诃德——你叫堂吉诃德是?吧?你知道些什么?”
堂吉诃德转动眼珠,突然十分羞怯地把脑袋埋进?翅膀中,和刚才那副活泼好动,恨不?得说出所有?秘密的模样?截然不?同,但扭捏造作的姿态让它看?上去更不?正常了。佩斯利顺手把渡鸦捡了起来,像捡起一顶被海风吹落的毛线帽:“抱歉,芭芭拉,从现在开始,堂吉诃德不?被允许和除我以外的人?说话?了。我准备管制它的话?语权。”
芭芭拉实在忍不?住了:“这和蝙蝠侠有?什么不?一样?啊!”
“蝙蝠侠有?这么过分吗?”
芭芭拉用更加冷漠的语调回答:“没有?。我收回刚才的话?。”
“哇……其实你心?虚的时候语速会变快。”
芭芭拉不?仅是?心?虚,甚至还有?点恼羞成怒了。她本想再说点反驳的话?,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警笛声打断了——不?仅是?警笛,她们?的头顶上还传来了螺旋桨转动时呼啸的风声,一架巨大?的警用直升机姗姗来迟,将聚光灯打在海滩上的案发现场。众多尸体在强光照射下发射出异常的银色光辉,仿佛一条条在岸上搁浅的死鱼。
佩斯利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直升机流畅的线条,等到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才不?紧不?慢地拉着呆滞的芭芭拉向后跑去。
芭芭拉踉跄着,差点扑倒在地上:“等一下!这些警察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人?,有?人?报警,所以警察来了,很正常。”
的确很正常——如果是?发生在正常世界的话?。芭芭拉能听到身后的警用喇叭在疯狂呼喊,警告两人?不?要轻举妄动,不?由得悲从中来:“这里难道不?是?……不?是?幻想中的世界吗?”
“唉,芭芭拉,幻想也是?要遵循现有?规则的。”佩斯利看?上去十分冷静,“如果我们?认为杀人?必须招来警察,那警察绝对会出现,反而是?现实中会有?比较魔幻的事件进?展……”
激烈的枪声擦着脚后跟响起——危险的追逐战中警察随时会开枪,这也很正常。芭芭拉立刻意识到这和普通的追逐战有?一些出入,大?部分脑袋正常的警察都不?会直接射击没有?携带武器的人?或者鸟,这明显是?老式警匪片里追捕穷凶极恶的歹徒时会有?的场景。
现在,穷凶极恶的歹徒正抓着她狂奔。佩斯利似乎并?不?担心?被子弹击中,就像突然登场的警察一样?,碰到警察就跑仿佛也是?“现有?规则”里必须完成的一部分,至于跑得多快,会不?会被抓到,大?概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
芭芭拉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夜晚,哥谭警局的模范警长?詹姆斯·戈登出现在她面前,迷茫无助地对她宣布:“她带着我越狱,现在我是?通缉犯了。”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决心?反抗佩斯利给自己倒霉的家族带来的宿命:“——我才不?要当第二个通缉犯!”
在跑进?迈阿密那些墙面上涂着彩色颜料的建筑中间,路过街角的那一刻,芭芭拉松开两人?的手,像个义无反顾的橄榄球运动员,收拢膝盖,毫不?犹豫地把佩斯利撞进?了路边茂盛的灌木丛中,随后弯下腰,藏进?死角处的阴影里。直升机的探照灯撒下一束巨大?的帷幕,迅速掠过她们?藏身的地方,然后急匆匆地向前。一辆辆警车紧跟着呼啸而过。好在整个城市都被灰色的雾气笼罩,遮掩众人?的视线,以至于到处都仿佛有?一些逃窜着的黑影。
等到那阵兵荒马乱的声音渐行渐远,佩斯利也终于从灌木干燥锋利的枝条中爬了出来。堂吉诃德的羽毛被扯得乱七八糟,但碍于刚刚生效的言语管制,它没办法在芭芭拉面前大?喊大?叫,只能通过在半空中打滚来发泄不?满。
佩斯利摘掉钻进?头发里的叶片,看?见芭芭拉正站在她身前。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消防扳手,像个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那样?警惕地打量四?周,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有?些凶狠。她把佩斯利从地上拎起来,斩钉截铁地宣布:“我们?不?能被电影里的几个破烂警察抓走。”
“严格意义上,那是?一架武装直升机和十几辆警车,再加上几个破烂警察……”
“对我来说没区别。”
“被抓走也没关系。”佩斯利还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气喘吁吁,“我们?可以越狱,然后杀死整个警局里的人?。”
芭芭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停上去平和一点:“佩斯利,为什么你满脑子都是?杀人??”
“因为杀人?可以有?效地破坏社?会秩序。”佩斯利挥手赶走那只在头顶扑腾的渡鸦,“我在通过这种方式制造混乱……”
“整座城市的人?太多了。”芭芭拉十分客观地分析,“如果要找到那个把我们?关在这里的家伙,就意味着一场屠杀。不?说别的,我不?认为你的体力能支撑下去。”
佩斯利有?些惆怅地笑了两声:“唉,芭芭拉,以前我在调查局工作的时候,每个季度的体能检测成绩还都是?第一档呢。”
“那只能说明FBI都是?一群歪瓜裂枣。”
“这完全是?偏见。”佩斯利虚弱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像一只即将消散的幽灵,“是?因为我老得太快了……”
芭芭拉下意识地略过了这个诡异的话?题:“说到底,你为什么要制造混乱?”
佩斯利咳嗽两声,然后直起腰:“没有?理由。制造混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空旷的街道。黏稠的雾气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附着在地面和墙面上,正在缓慢地爬行,稍有?不?慎就会被它们?钻进?皮肤或者眼眶。
“她已经抓到我,也抓到了你,甚至还有?了小丑。”佩斯利喃喃自语,“把我们?扔在这地方完全是?浪费时间……她不?是?这样?的蠢货。”
芭芭拉皱起眉头:“‘她’又是?谁?”
堂吉诃德降落在佩斯利的肩膀上,安静地看?着芭芭拉。可惜眼睛不?能说话?,渡鸦明显变得有?些暴躁。
“我们?的敌人?一定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佩斯利扶着芭芭拉的肩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足够大?……所以她只能把其他次要的麻烦暂时放在一边。”
芭芭拉现在也无心?发问了。她瞪大?眼睛,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在她们?面前,大?雾突然散去,那个瘦削矮小的影子从最深处走了出来。
没等她看?清,整个世界陡然变化。芭芭拉只看?到孩子的身影被猛地拉长?,夜幕像是?亮灯的卧室一般变得明亮无比。脚下的道路弯曲延长?,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以及人?类熟悉的尖叫声在耳畔响起。
迈阿密消失了。另一个惊恐且疲倦的城市取而代之。这里的场景不?是?取材于八十年代的电影,而是?更加现实主义的记忆。
她们?站在哥谭熙熙攘攘的马路的正中央。佩斯利朝远方眺望,一座连接着港口与岛屿的跨海大?桥此刻正在倒塌,像一条被无情碾碎的脊椎骨。刺耳的爆炸声在几秒钟后才传过来。
芭芭拉的视线放在更近的地方。在几步之外,一个苍白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有?一头绿色的头发,身穿缝着亮片的紫色西装,下半张脸被鲜红的颜料所覆盖。
这个鲜艳的男人?咧开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在他开口之前,芭芭拉十分冷静地向前走去,迅捷地抬起手,从迈阿密带来的消防扳手恶狠狠地砸在对方的脑袋上。
响亮的敲击声让佩斯利回过神来。她站在原地,看?着亮晶晶的紫色西装迅速倒下,然后消散在空气中,露出被幻觉包裹着的内核——倒霉的十五岁男孩马丁·沃克。他的脸上还带着扭曲的微笑,就是?那种下意识的张狂混合着一点不?知所措。
“……”
跨海大?桥彻底掉进?了海里。佩斯利看?着芭芭拉的背影,眼神中甚至透露出一点欣慰:“我就知道,即使?没有?我,你也会宰了他。”
“不?是?……”芭芭拉这时候才想起观察环境以及自己的受害者,“他没死——我没杀他!”
“啊……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不?是?这个。”佩斯利干笑两声,“干坏事会被警察抓走——这个规律在哥谭还奏效吗?”
“……恐怕还要增加一个环节。”
在混乱的背景音中,第二幕舞台的主要人?物悄无声息地登场了。他站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芭芭拉用扳手把小丑改造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人?。这件事发生得很快,但给某些人?带来的心?灵冲击应该比较严重。
芭芭拉拎着扳手,有?些心?虚地看?着那个用记忆捏成的蝙蝠侠:“先被蝙蝠侠打一顿,然后再被警察抓走。”
第126章
在一段极为短暂的?“无所事事”的?日子里, 佩斯利曾带着罗西南多总结了一条可以和鳄鱼一起散步的?简单路线。
从酒吧后门出?发,向左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隔着道路一侧生锈的?铁丝网,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向外张开庞大?的?枝干, 如果碰到鲜有?的?晴天会在人行道上留下水波般细碎的?林荫。这块绿化区域是十五年前某位野心勃勃的?市议员残存的?遗产。他像所有野心勃勃的?议员一样, 致力于改造犯罪巷, 因而在贫民?窟大?张旗鼓地运作出?一个集生态保护和文化建设于一体?的?伟大?项目。项目的?起步阶段, 种下?四十九棵梧桐树后, 此人因为受贿以及税收诈骗而被弹劾下?马,在任时间正好也是四十九天。
罗西南多喜欢这条梧桐小道。或许她听见了松鼠和?瓢虫在树叶间跳跃, 又□□燥的?泥土的?气息深深吸引, 总是在树冠下?驻足,温柔地晃动苍白?的?长尾, 蜷缩在坚硬皮囊里的骨骼微微作响。可惜罗西南多不会写信, 否则她一定?会想办法向那位尚在监狱服刑的前议员表达感激之情:一个来自人类诞生前的?古老生物感谢你十五年前种下?的?梧桐树。
离开树荫后就会进入一片开阔的广场, 正中央坐落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喷泉。这块景点的?历史更加久远, 来自辉煌的?前进时?代, 干涸的?水池边缘的砖石上还能勉强辨认出赞助者庄严的?家族纹章——自从那对好心的有钱人被枪杀后, 就再也没有?一滴水在此处流淌。走到这里之后,佩斯利会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检查罗西南多娇贵的爪子有没有?被磨破。偶尔会有?一只近视的?灰鸽子把鳞片和石灰岩混为一谈,因而停在鳄鱼的?脑袋上?,让罗西南多格外兴奋, 同?时?牵引出?佩斯利的?愧疚之情。毕竟罗西生活在这样一个水泥钢筋组成的?冷硬沼泽中, 难得能够接触真正的?大?自然。
但转念一想, 这大?概也是人类的?自作多情。如果罗西南多走进真实的?沼泽, 这个洁癖的?姑娘大?概会因为钻进鳞片里的?淤泥而崩溃地诅咒全世界。
从喷泉的?西南方望去,是接下?来的?路程(勉强算是干净), 两旁布满了逼仄的?居民?楼,里面的?小混混会像蘑菇一样从任何一个角落钻出?来,穿戴着一模一样的?牛仔裤和?绝对不一样的?鸭舌帽。没人敢招惹那个牵着鳄鱼散步的?女人,因为招惹过?的?已经全都消失了。迎着那些隐蔽的?注目礼,佩斯利慢吞吞地走过?巷道,此时?太阳西沉,只要在最后一排灰色房子的?终点转弯,就能看见开阔的?海岸线在远方安静地展开,橙红色的?天光洒向深蓝的?海面。世界被一条长而狭窄的?钢线从中间一分为二,那是三条跨海大?桥的?其中之一,佩斯利没有?费心去记忆它的?名字,因为它足够遥远,以至于和?海天一起融成一个简单的?平面,消解了空间应有?的?意义。
在那一刻,佩斯利和?罗西南多不约而同?地发现,一切都是静止的?,而静止会带来平静。佩斯利终于开始认真思索:等到和?渡鸦融为一体?,自己就会获得过?于漫长或者说累赘的?寿命。到了那时?,她所看见的?将不再是十五年的?梧桐树或者干涸的?喷泉,而是此刻的?一切——一个静止的?,被不断运动的?文明割裂开的?宏大?宇宙。太阳永远在上?升与下?降,大?海永远在涨潮和?退潮,只有?生活在它们中间的?渺小生命被生老病死所困扰。或许等到某一天,她所遇见的?人类,连带着所有?爱和?恨都将在记忆宫殿中化作灰烬,而白?色的?罗西南多则会成那个唯一的?同?伴,一枚承载着记忆的?活化石,仿佛维卡手腕上?用刀锋刻下?的?名字。短暂的?佩斯利随着记忆消失,永恒的?阿什?瓦塔在静止中徘徊*。
佩斯利在道路的?尽头轻轻颤抖。为了即将到来的?孤独,也为了即将褪去的?遗憾。
而在此之前,时?间继续前进。即使是在思维化作无数碎片的?那个瞬间,佩斯利也不曾意识到,她从来没有?见过?“被付之一炬的?哥谭”。
高大?的?建筑从底座开始层层坍塌,道路一段一段崩裂,树木连缀在一起化作无边的?火海。厚重的?灰尘冲天而起,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天空和?地面,将一切染上?硫磺的?颜色。跨海大?桥断裂崩塌后残存的?哀鸣声终于不远万里地传到耳边,仿佛闷雷般反复回响,久久不愿离去。城市作为一个整体?正经历着天崩地裂的?死亡。灵魂在幻梦中总是会轻飘飘地上?浮,给人一种置身事外的?安全感,可即使如此,佩斯利也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种毁灭时?的?震颤。
迈阿密的?梦总算远去了,而哥谭的?梦更加现实主义。
“等一下?……”
佩斯利听见身旁的?芭芭拉正在喃喃自语:“我们现在还?在梦里吗?……我们醒过?来了吗?”
“看样子是没有?。”佩斯利愉快地回应道。
“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啊……那这是谁的?梦?”芭芭拉紧盯着那个蝙蝠侠,而蝙蝠侠也紧盯着她。没等佩斯利回答,这个黑色的?人影就低声宣布:“这是小丑的?梦。”
“……”
所谓的?小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且失去意识的?男孩。芭芭拉疑惑地注视蝙蝠侠,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无比镇定?又无比疯狂的?气息,这个人物和?现实世界里的?那一个简直一模一样。
“我诞生自小丑的?梦境。”蝙蝠侠继续说道。他语气平静,就像芭芭拉重复柯察金的?名言一样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一切,包括我们,都是一个疯子捏造出?来的?幻想。他创造了整个世界供他享乐。”
在众人身后,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壮观的?爆炸正在让城市连带着人的?灵魂依次崩溃。
这个恐怖且绝望的?认知让芭芭拉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佩斯利的?手臂,像在暴风雨中抓住一根细瘦的?树枝。她求助般看着对方,但佩斯利只传递给她沉默,以及一种鼓励的?眼神——她甚至懒得去关注那个倒霉的?蝙蝠侠。
几秒之后,芭芭拉终于回想起自己该说些什?么:“……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
树枝终于变成了坚实的?船锚,顺利帮助她稳定?心神。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是在做梦,但我和?你是真的?。”
“没错,我们总会醒过?来的?。”佩斯利安慰得心不在焉,“然后这一切都会消失。”
“……”蝙蝠侠的?视线变得格外尖锐。最后他依然十分平静地接话:“我很期待那一天。”
找回理智后,芭芭拉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与此同?时?又开始觉得精神不太稳定?了。她犹豫地发问:“我们是真的?,蝙蝠侠是虚幻的?,而且蝙蝠侠知道自己是梦境的?产物……他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这场梦的?制造者告诉他的?。”佩斯利蹲下?身去检查那个男孩发青的?额头,将属于他的?那辆玩具汽车随意塞进对方怀中,“无知是一种美德。知晓世界的?真相则是最残酷的?折磨……或许这个小丑的?世界已经在主观时?间内存在很久了。”
“这是第十九次末日。”没人和?蝙蝠侠说话,他只是在固执地自言自语,习惯性地把所见的?一切都当作无止境的?折磨的?一部分,并且像个接纳所有?苦难的?圣母一般保持温和?。
“小丑已经死了。”芭芭拉固执地说道,“哪怕我打晕的?这个人……和?小丑有?关系,现在他也已经失去意识了——为什?么我们还?没醒?”
佩斯利怀抱着诲人不倦的?心态耐心回答:“芭芭拉,把人打晕只会让他在梦里越陷越深,只有?彻底的?脑死亡才能让我们‘醒过?来’……等一下?,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蝙蝠侠开口,“永恒不变的?星期四。从世界诞生开始。”
“先生,没人跟你说话,好?吗?你现在简直就像个中了病毒的?人工智能。”佩斯利焦虑地拧起眉头,“——我去纽约的?那天是星期几来着……”
佩斯利很没有?礼貌并且十分冷漠的?嫌弃完全没有?打击到蝙蝠侠的?信心。他甚至为此提供了更加人性化的?交互:“我不在乎,女士。我会说出?所有?我想说的?话。而且今天的?确就是星期四。”
“绝对没有?越过?星期一。”佩斯利自我安慰道,“不然我就是旷课了……哈哈,总不能连仅有?的?正经工作都丢掉吧……”
“这个世界不存在星期一。”
“我说过?没人在乎你的?意见。”
“都给我停下?!”芭芭拉突然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头痛。她捏紧扳手,恨不得把在场所有?人都打趴下?。最后她还?是克制住了那股暴躁的?冲动,只是语气有?些阴沉:“什?么是‘彻底的?脑死亡’?我们必须得把这个孩子杀死吗?”
佩斯利已经深陷旷课的?恐慌中难以自拔,表情因此变得冷酷而僵硬:“你早该这么做了,芭芭拉。”
“事到如今才想着埋怨我已经太迟了。”芭芭拉冷笑,“我的?确早就能杀了他,但是有?个一手策划一切的?混蛋在最后关头为了自己可悲的?道德感又跑过?来阻止我——我们能不能不要因为已经发生的?破事怨天尤人了?除了杀人还?有?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我还?急着回家报平安呢。”
“芭芭拉……”蝙蝠侠黑漆漆的?面具中流露出?一种悲伤的?情绪:“你会被小丑的?子弹射中……”
芭芭拉十分同?情这位沮丧的?蝙蝠侠的?遭遇,但这不妨碍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够了,的?确没人在乎你的?意见,蝙蝠侠,赶紧闭嘴吧。”
佩斯利悠悠地叹气:“好?吧。这个世界上?没有?醒不来的?梦。如果我们要解决问题,就得找到问题的?根源——这场大?型虚拟现实游戏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
“为了困住我们?”
“没错,因为我发现了它的?目的?,所以那个用来干扰我们的?简陋梦境消失了。接下?来就是这个更加完善的?版本?。这个地方除了小丑几乎没有?其他独立的?意识,一切都是为了他服务,但是仍然逃不开所谓幻觉的?本?质——这个梦也是为了困住小丑。”
佩斯利看着脚下?的?人,带着一种多余的?怜悯又重新?说道:“——或者说是自认为小丑的?人。”
“这是一个监狱。”无人在意的?蝙蝠侠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发表意见。
“如果这里是个监狱,”佩斯利无情地忽略了蝙蝠侠,“我已经能闻到狱卒的?味道了。”
芭芭拉立刻找回了干劲:“那就找到那个人。”
“然后杀死对方。”佩斯利继续补充,她脸上?的?冷漠变得更加真实,“——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想杀死这个小孩,就得杀死另一个人。这个世界不是合家欢电影,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办法?”
芭芭拉沉默着咬住下?嘴唇,然后一言不发地把那个昏迷的?孩子抱起来。他身体?的?重量大?概等同?于一只被浸湿的?玩具熊,就连温度也相差无几,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能够证明他还?活着。与此同?时?,这个动作象征着芭芭拉暂时?的?妥协,她急于离开,即使是保尔柯察金也很难让她在这个崩溃的?世界里永远保持冷静了。
佩斯利迅速在一片废墟中找到相应的?方向。在启程的?那一刻,她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蝙蝠侠。
疯子在梦中的?造物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他没有?阻止芭芭拉带走小丑,深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跨海大?桥已经被炸毁,海洋与天空又空落落地回归成一体?。这是他所经历的?第十九次末日。
多余的?怜悯再一次爬上?佩斯利的?心头。遮天蔽日的?烟雾即将笼罩这个角落,她逆着光轻声说道:“我可以让你消失。”
蝙蝠侠的?眼睛缓慢地转动。
“你可以提前醒过?来。”佩斯利把手指伸到额前,假装抓住什?么东西,“那些痛苦没有?任何意义。你什?么都没办法拯救。”
“我知道。”
最后的?一丝怜悯消散了:“但是你不想离开。”
裹挟着硫磺的?尘埃攀上?幽灵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只在半空中留下?微弱的?回音。
“我总会离开的?——和?哥谭一起。”
————————————
寻找狱卒的?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得有?点不太对劲了,简直比逃脱警用直升机的?追捕还?要顺利。一般情况下?这种顺利只意味着一件事:被寻找的?那个人根本?没有?逃生的?意志。
艾菲特·罗兰——活着的?那个版本?——正栖身在全哥谭唯一一间保留着房顶的?建筑里。那地方原本?大?概是个小型商店,拥有?一整面玻璃展示墙,在爆炸的?冲击中只留下?一地碎片。罗兰弯着腰在玻璃碎片里挑挑拣拣,仿佛在海滩上?寻找一块命中注定?的?贝壳。
等到来人的?脚步声响起,罗兰抬起头,朝佩斯利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
直到目前为止,她们仍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佩斯利隐约记得她曾经在某间酒吧的?卡座里因为怀念往昔而泪眼朦胧,但那时?的?她早已面目模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全新?的?,疲倦而淡漠的?形象替代了原来的?她。她叹气的?模样像是一个泄气的?玩偶:“我以为我杀了你。”
佩斯利眨眨眼睛:“我不记得了。”
为了帮助对方回忆,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那天在那个精神病院的?楼顶,我从背后偷袭的?——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和?马西亚重新?纠缠在一起了,随便?你怎么唾弃我。”*
“事实上?,我实在不想置喙你的?个人选择。”
“是吗……”罗兰似乎有?些失望,“我还?想跟你谈谈呢。我想着,如果有?个足够清醒的?人旁听一会儿,或许我的?人生会稍微有?那么一点意义。”
“现在这个世道,已经没人在乎其他人的?意义了。”佩斯利回头看着不远处的?芭芭拉,对方正紧张地盯着此处,坚持见证即将到来的?死亡。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罗兰背着手,用脚尖轻轻挪动地上?的?玻璃碎片,闻言轻声笑道:“她学你学得不太像。”
佩斯利终于有?了一点切实的?情绪波动。她惊讶地抬起眉毛:“马西亚·沃克在模仿我吗?”
“她认为你这样的?更有?人格魅力——也更容易骗人。”罗兰自嘲似的?耸肩,“到头来,唯一能跟着她的?只有?我这个永远不会被她骗到的?家伙。”
“看来她的?事业也不太成功。”
“世俗的?定?义已经无法禁锢她了。”罗兰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再一次沉浸在满地的?碎片中。
佩斯利的?眼睛穿透了罗兰的?身体?。她看见她的?四肢和?皮肤内侧都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她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承载着特殊力量的?容器,某个邪恶存在弃置一旁的?分身——尽管如此,佩斯利对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仍然不感兴趣。她只能体?会到一种烦躁的?失望:“好?吧。我认为你不能给我什?么有?效信息。”
“我说了,你的?价值观无法用来观察她。”罗兰闷闷不乐地说道,“什?么是有?效,什?么是无效?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什?么是逻辑,什?么是无逻辑?人类都是简单二元论的?产物,所以你们无法理解她。”
“你在用另外一个世界观评判我。”佩斯利的?神色中带着厌倦,“所以你也没有?逃开简单二元论。别再说这些你自己都不理解的?话了。”
罗兰重新?抬起头:“果然……她学你学得一点也不像。”
“她学成什?么样了?”
“很有?激情,充满自信。”罗兰努力用简单的?语言描绘那个形象,“但是你本?人有?一点……散漫?你好?像并不在乎那些应该在乎的?东西。”
佩斯利的?确不在乎:“或许她学得足够像,只是我已经彻底改变了。”
罗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将一只手放在脖颈上?,轻轻摩挲那截铂金项链。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把项链摘了下?来:“你上?过?赌桌吗?就是那种围在一起打扑克的?游戏,有?很多人因为那些扑克牌倾家荡产。你明知道会输,也很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但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不停下?注,直到他们把你踢出?这一局。”
她把项链递给佩斯利,一直等到对方把这份礼物收好?才放下?手臂:“这都是为了什?么?”
佩斯利不是该死的?心理医生,她直接忽略了那个问题:“话说回来,今天到底是星期几?”
罗兰意识到她等不到答案了,于是她平静地回答:“星期四。”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命中注定?的?贝壳,一块锋利的?玻璃,形状像石器时?代人们装在长矛顶端的?尖头。她抬起下?颌,将尖锐的?一角插进颌骨下?方那块柔软的?肌肉中,从左向右滑动。破裂的?动脉和?折断的?喉管中喷溅出?鲜红滚烫的?血液,快速失血带来了一劳永逸的?脑死亡。随着狱卒闭上?眼睛,这个没有?尽头的?监狱终于开始彻彻底底地崩塌,墙壁、天空与道路仿佛被洗衣机搅碎的?纸屑一样四处飘散。四周又重新?暗了下?去,但不是那种静谧的?黑夜般的?昏暗,而是可憎的?,泛着血色,黏稠地涌动着的?牢狱中的?昏暗。
芭芭拉想起了一切。她始终都在这个装满人类残渣的?地牢里活动,身上?的?海水和?沙砾全部变成了不知名的?黏膜以及内脏碎片。强烈的?反胃感让她差点吐在怀里的?男孩身上?。佩斯利一回到这里就寒毛直竖,她察觉到在停留在此处的?已经不止是死人。经过?两场虚幻的?梦,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远了。
渡鸦在黑暗中盘旋。佩斯利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抓住芭芭拉:“现在我们该走了。”
芭芭拉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牵扯着离开。她的?视野中只剩下?光怪陆离的?色块,重力失衡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但很快,世界陡然变化,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终于消失了。
芭芭拉紧紧抱着昏迷的?孩子,扑倒在哥谭的?大?街上?。她颤抖着抬起头,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半边身体?碎裂,一张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孔正对着她。她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始尖叫起来。
尖叫声把毛毛吓了一跳。它笨拙地跳到一旁,颇为不满地拱起脊背,一些黑色的?碎屑从它的?伤口中飘出?来。没有?毛毛的?遮挡,芭芭拉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人。蝙蝠侠正半跪在她面前,忧心忡忡地呼唤她的?名字。
曾经钻进骨髓的?寒冷总算消失了。芭芭拉感受到灼热的?眼泪正不自觉地从脸上?滑落。她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对方的?脖子。蝙蝠侠则毫不犹豫地环抱住受惊的?女孩。
片刻之后,她又惊慌地把人推开。她再一次感到呼吸不畅,瞪大?了眼睛观察四周,但什?么都没看进去。怀疑已经填满了她的?脑子,占据了她思考的?能力。
“这还?是梦吗?”她迷惑地问道,“告诉我,我醒了吗?”
没等蝙蝠侠回答,芭芭拉又开始重复“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但那股习惯性的?恐慌始终没能散去。她回过?头寻找佩斯利,想要从她那里获得确切无疑的?真实感,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有?那个昏迷的?男孩仍然倒在地上?。
佩斯利不在这里。她没有?和?芭芭拉一起回来。
第127章
佩斯利张开?手掌, 某种比空气的密度更小的神秘元素从她的手指间缓缓飘起,在她身边散发出一圈微弱的暖黄色光线,聊胜于无地驱散了一点寒冷的气息。
这些光芒来自于一种寄生在思维缝隙里的液态藻类, 其运作?原理可以被解释为“以神经电为介质向视觉中枢提供生理性的暗示”, 简单来说就是让使用者在主观范畴内短暂地进化出夜视功能。尽管对视觉产生作?用, 这些藻类却无法被任何眼睛观测到, 包括肉眼以及显微镜目镜。想要让它们从思维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必须通过“想象”。在时间构成完整维度之前?,主客观世界的桥梁尚未搭建完成, 因而发现这个秘密的学者无法将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展示给其他同僚, 自然也没办法证明发光藻类真实存在——最?后这个照明手段因为原理不明被武断地归类进了“光明魔法”,那位倒霉的科学家也就成了所谓的“魔法奠基者”, 它因受不了此等侮辱而绝望自裁。
佩斯利回忆着这些古怪的背景故事, 好确定自己仍然掌握着应有的知识。现在有两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困扰着她, 首先?, 她好像真的错过了这周一的课, 此时邮箱里大概有五百条疑惑的邮件等她一一回复;其次, 不知什?么原因,她没办法把自己传送出去,恐怕得找其他方法离开?这个装满血肉的沼泽。
在等待自己的身体发出光亮的过程中,佩斯利又漫无目的地想起堂吉诃德所说的那些全身反光的吸血鬼,还有寄生在它们皮肤底下的脆弱微生物。她想象出一个类人形物体出现在阳光下, 高傲地张开?手臂, 暴露在外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光芒中包含着所有已知和未知的自然光, 以及蕴藏在其中的灼热的太阳能。不幸直视了发光吸血鬼的生物都会在眼球融化的痛苦中陷入癫狂,从此混淆黑暗和光明的界限……佩斯利的想象力就到此为止了, 她实在不知道行走的核反应堆要怎么和普通人类进入恋爱关系——除非这里的“爱”指代的其实是某种狂热且抽象的宗教信仰。
黄色的光晕爬上低矮的天花板。佩斯利这才?注意到各种内脏和腐烂的肢体像是麦片粥一样被抹在天花板上,时不时还会有半截青白的肠子在引力的召唤下从头?顶砸下来。在这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黑色的石板,稍微透露出一点人工建筑的痕迹。佩斯利推测自己可能身处地底,毕竟只有足够厚实并且密封的岩石层和泥土才?能掩盖这地方的味道。她甚至都不能直观地感?受所谓的“味道”是什?么,只能靠大脑想象它的糟糕程度。这是为了保护她的感?官系统。
更加糟糕的是,从佩斯利发现自己被困的那一刻起,堂吉诃德的尖叫声就像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合唱团那样不停钻进她的耳朵里。惊恐的渡鸦像苍蝇那样横冲直撞,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佩斯利!快离开?!带着我离开?这里!”
她很?理解堂吉诃德的恐慌,毕竟她和渡鸦的灵魂已经差不多连在一起了。但理解并不等同于接受,佩斯利只是捂住耳朵,平静地向它阐述客观事实:“抱歉,我也很?想离开?。但现在的情况是,咱们两个被关在这里了。”
“谁敢囚禁我!”堂吉诃德恼火地大叫,“我讨厌这个恶作?剧!”
“既然跑不了就干脆走下去吧。”佩斯利十分?随意地决定道,“反正?只有一条路。我们一直朝里面走,看看这里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行!”渡鸦在她头?顶上扇动翅膀,理直气壮地阻拦:“我不要往里走!我害怕!”
“唉……其实我也很?害怕——但是我说了算,你只能跟着我。”
“怎么可以这样!”渡鸦的气势陡然下降了,但它的胆怯与焦躁仍在不停攀升。这不是平时打?架时装出来的那种害怕,堂吉诃德在的确因为某些未知的东西而感?到畏惧。
佩斯利干脆伸出手,把渡鸦轻轻捧在怀里。它的羽毛冰冷如同钢铁,里面的身体却是温热的。此刻它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佩斯利的臂弯中瑟瑟发抖。
“我们应该逃跑。”渡鸦小声说道。
“我明白。”佩斯利严肃地点头?,“那么,你能给出关于逃跑的建设性意见吗?”
“……不能。”
“那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
“我不要!”
“也行,你留在这儿吧。我得往前?走了。”
“那还是带上我吧。”堂吉诃德迅速妥协了。它把脑袋埋进佩斯利的胸口?,等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佩斯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黏糊糊的地面,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太强硬了。”堂吉诃德委屈起来,“你不能把我扔掉,佩斯利。你的那些虚伪的柔情到哪里去了?难道我们的主仆关系这么快就要从友谊的遮羞布中暴露出来吗?”
“天呐……堂吉诃德,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表达方式的?”
“当然是莎士比亚。”
转移注意力似乎并没有用。堂吉诃德仍在发抖,连带着佩斯利也开?始发抖。她发现自己周身的光芒正?在变得越来越黯淡,有另外的力量正?潜移默化地挤压着她。她的视线变得昏暗模糊,眼前?的血肉像用过的蜡油一般融化再凝固,直到变成难以分?割的形状。脚下的触感?变得更加坚硬,地上多了许多被碾碎的骨骼。
佩斯利感?受到渡鸦的爪子勾住自己的手臂。疼痛使她的意识变得更加清醒。她没读过任何人写的十四行诗,也没办法继续谈论莎士比亚,只能继续没话找话:“你的翅膀还疼吗?”
堂吉诃德微微张开?翅膀,拢住佩斯利的手指:“当然疼了,那个讨厌的女人扔我的力气像是在扔手榴弹……我得回赠她一个真正?的手榴弹……”
佩斯利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她在黑暗的转角处停下脚步,呼吸变得平缓而低沉。随后,她再一次更换了话题,顺带打?断堂吉诃德的抱怨:“其实我有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是什?么?”
“关于那些发光的吸血鬼。”佩斯利镇定地前?进,“或许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不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才?没办法在地球上生活……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和它们相反的生物,直接吸收太阳能的那种?我说的不是光合作?用。”
“我只知道有几个外星人。”堂吉诃德抬起脑袋看她,“但是他们一离开?太阳就会变成干尸——还不如吸血鬼呢,所以灭绝得更快。”
“看来还是吸血鬼比较好。”
“是吧!”堂吉诃德为吸血鬼支持者群体的壮大感?到由衷欣慰,“唉……我真想收藏一个,就把它装在咱们酒吧的房顶上!”
“这好像与我们追求的宗教体系有点冲突……”
“和宗教又有什?么关系?”
“……”
光芒彻底消散了。佩斯利不得不再次从思维的缝隙中倾倒出更多的光。转角并没有带来出口?,而是一个开?阔的,肮脏的密闭空间,像庄严的墓室。在几码之外,地势略微倾斜向下,与三级狭长的台阶相连,形成了一圈浅浅的沟槽。台阶之上是一个光滑的平台,各种动物——大部分?是人类——的骨屑像雪一般堆砌在上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色祭坛。
渡鸦不再发出声音。佩斯利在原地转了一圈,只看见阴沉高大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此处没有活物的气息,但佩斯利闻到一股微弱的腥味,仿佛浸泡在海水中半腐烂的内脏。由气味继续联想,佩斯利立刻回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在下水道深处被抛弃的畸形胎儿。*
闷热的气流从头?顶上倾泻下来。佩斯利缓慢地抬起头?,却发现这个房间的天花板高高耸起,几乎全部隐藏在黑暗中。但佩斯利的视野被光芒笼罩,透过可憎的黑色帷幔,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不断起伏着的银色器官。
几秒钟后,佩斯利意识到这个器官其实是一张正?对?着她的椭圆形脸庞,直径大概和下面的祭坛差不多。在大概是眼睛的部位,数百层鲜红褶皱的腮微微颤抖,从中不断垂下黏稠的□□。鱼鳃之下是一张三角形的狭窄口?器,密密麻麻的尖牙在其中上下蠕动。几缕稀疏的淡金色头?发从那个脑袋后面缓缓垂下来,从中又伸出一对?长而健壮的手臂,正?撑着两旁的墙壁带着身体笔直向下。它的皮肤或者鳞片像深海带鱼一样带着炫目的金属光泽,让人想起坠落在海滩上的月亮。这只庞大的生物猛地砸在地上,震得骨屑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地飞舞,仿佛一场自下而上的暴风雪。
落下之后,佩斯利也看清了它的全貌。它拥有类似于人类的上半身,下身则是一条萎缩的鱼类尾巴,看上去伤痕累累,无力地折叠在身后。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体积相当于两节火车车厢。它冲着佩斯利的方向大声尖叫,仿佛数千只动物濒死?前?的啼哭。随后它用手臂撑起身体,带着糜烂的血腥气息扑了过来。
佩斯利迅速朝后退去,而堂吉诃德的反应比她更快。渡鸦飞出佩斯利的臂膀,身体拉长延伸,六只漆黑的翅膀向身体两侧展开?。带着无与伦比的战栗与惧怕,它毅然决然地挡在佩斯利身前?,径直冲向那个恐惧的来源。
兽类彼此撕咬时的低吼声在墙壁间反复回荡。佩斯利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墙角,然后顺着墙壁转了一圈。她在寻找那个应该显现的符号,透过喷溅在墙上的血液和内脏,本应在原本的墙面上刻下的标记。只要找到然后破坏它,这个禁锢着自己的密室就会重新出现缺口?,让她带着堂吉诃德离开?。
受到堂吉诃德生存本能的影响,佩斯利无暇思考此时离开?的风险。这个巢穴的主人很?可能会跟着她跑出去,说不定会直接降临在海面上,污染整个大西洋的同时破坏所有生物的基因链条——但是她必须离开?,只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佩斯利就有办法控制……
但是她什?么都没找到。从一开?始到现在,佩斯利所看见的都只是普通的墙壁,普通的地面,普通的天花板,除了岁月的腐蚀外没有别的痕迹。这里没有任何干扰空间的东西可以阻碍她转移出去。那个将她送回安全地区的小法术只是单纯地不在她身上奏效了。
佩斯利转过身,朝着之前?的入口?跑过去。淡黄色的光点被她抛在身后,像不知所措的萤火虫。在回身时她差一点就被那条巨大的人鱼抓住。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里仿佛有无数尖锐毛躁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她的生命正?在显而易见地衰败下去。因为堂吉诃德已经开?始受伤了。
在她跑向入口?的同时,堂吉诃德也挣脱了人鱼尖锐的牙齿。只过了三分?钟,它就失去了两只翅膀和半截手臂,被污染的伤口?中不断有黑色的物质流出来。它狼狈地飞到半空中,人鱼则垂涎地抬起上半身,将漆黑的血液吞进肚子里。
佩斯利重新回到昏暗的甬道。那扇门并不能容纳体积庞大的生物通过,所以她只需要不停地向前?跑,跑到对?方的手指够不到的深处。堂吉诃德迅速从佩斯利身边掠过,长长的尾巴圈住她的大腿,连拖带拽地把人往前?带。
怪物在她身后咆哮,整个空间因此震颤。跑到最?后,佩斯利体力不支扑倒在地上,堂吉诃德则狼狈地滚了两圈。
“我们应该离开?……”它虚弱地重复着之前?的警告。
“我们走不了的,堂吉诃德。”佩斯利对?自己此刻的冷静感?到无比惊讶,“是时候了……今天是我们的死?期。”
“是它干的!”堂吉诃德对?甬道深处的那个怪物产生了惊惧交加的愤怒,“它要吃了我们,这是陷阱……”
佩斯利跪坐在地上,轻轻抚摸堂吉诃德翅膀的断面,不急不慢地检查它的伤势:“这的确是陷阱,但不是它设下的。如果那个东西有能力阻拦我们,就不可能放芭芭拉离开?……我们是被有选择地关起来的。”
堂吉诃德的肢体因为疲倦而柔软地扭曲着。它乌黑发亮的羽毛被血水沾湿,露出翅膀根部灰色的皮肤。佩斯利盯着狼狈的同伴,一股强烈的、痛苦的悲伤仿佛胆囊里的苦水涌上喉头?。她已经分?不清楚这是自己的还是堂吉诃德的情绪了。
堂吉诃德抬起头?,覆在脸上的鸟形面具闪烁着冷光。只要离得足够近,佩斯利就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湿润的森林的味道。
“那么,就是沃克。”它继续猜测,“我不知道……她已经足够强大了,我不该放任她……”
佩斯利笑了一下:“唉,我都没想过这个人,她一点也不重要——不是沃克,堂吉诃德。你知道是谁困住了我们,是谁没办法亲自下手,只能借助间接的办法。”
“……”
“是我们的同类啊。”佩斯利捧起堂吉诃德冰凉的脑袋,“那只猫,或者别的和你一样伪装成动物的家伙……你说过的,堂吉诃德,如果我们融为一体,就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把所有同类都吃掉……我相信它们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堂吉诃德愤怒的翅膀立刻耷拉下来。它与佩斯利面对?面趴在地上,用瘦削高挑的身体掩盖她。它的怒火消失了,连带着其它幼稚的情感?。这让它变得更加冷酷,让佩斯利想起了第一次与渡鸦见面的时候,它拙劣的伪装下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渡鸦的同类已经不再是猫,而是佩斯利了。
“今天不是你的死?期。”堂吉诃德在她耳边呢喃,“佩斯利,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没错,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崩塌的声音从甬道深处传来,危险越来越近了。
“但是我不能被那个恶心的东西吃掉,这是不对?的,我不是养料。它会夺走我们的力量。”堂吉诃德撑起身体,折断的尾巴环绕着佩斯利,“……我不能死?在它的手上。”
在简洁迅速的思考过后,佩斯利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它:“我明白。”
她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了那把始终随身携带的刀。在一切尚未发生,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佩斯利曾专心致志地用已知的所有办法将它打?磨得无比锋利,足以杀死?任何一个活着的存在。*
所有东西最?后都会派上用场。
堂吉诃德张开?翅膀,悲伤地拥抱佩斯利,它冰凉的血滴进她的衣领,沿着脖颈向下滑过脊背。
“我不是为了我的过错而死?,也不是为了我的成就而死?——我是为了你。”
“不要忘记我,小佩。”
在远方的野兽暴躁的咆哮声中,佩斯利将那把刀扎进了堂吉诃德的胸膛。它已经足够尖锐,可以顺利切开?它坚韧的皮肤和肌肉。很?快,它的身体中央的缝隙迅速扩大,大片大片黑色的羽毛从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迅速淹没了佩斯利,像一场柔软的洪水。堂吉诃德的声音和它的身体一起扭曲破碎,一千四百只鲜红灼热的眼睛在同一时刻疲倦地合拢。它正?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交代?最?后的遗言,但佩斯利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仿佛一个新生儿因为脐带被剪断而感?到惶恐无助,与灵魂附着在一起的黑色影子被无情地撕扯开?。在强烈鲜活的痛苦中,佩斯利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堂吉诃德正?在死?去。它的死?亡就和自己的死?亡一样真实无比,触手可及。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抬升,灵魂却在下坠。世界仿佛一管沉淀分?层的血液,根据密度划分?,她的一部分?被剥离,另一部分?则被恶狠狠地塞回身体里。一切语言、哭泣、欢笑以及无意义的噪音都被收拢成一束,笔直地投进永无回声的寂静深渊。
思维的缝隙变得格外空旷。最?后的光芒也消失了。
第128章
一只雪白的猫跳上窗台。
它扭过头?, 盯着窗外飞过的肥硕鸽子,碧绿的瞳孔在阳光下变成两条针一样的细线,蓬松的尾巴愉悦地翘起。它眯着眼睛晒了会儿太阳, 随后屈尊降贵地抬起一只?后腿, 把窗台上一个圆形的小陶罐踢了下去。
窗户内侧是?狭长逼仄的阁楼, 像个用红砖砌出来的棺材。四周的墙壁高高耸起, 围成一个两人?勉强能并行的房间。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房门, 光线从窗外洒进来,照亮飘荡了数十年的灰尘, 以及被尘埃覆盖的书?桌、沙发和天文望远镜。这几样家具把整个房间填充得严严实实, 剩下的一点?空隙则填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空酒瓶以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颜色的墨水。
陶罐落向地面,在即将被摔碎之?前被另一只?手接住。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住那个略显粗糙的手工艺品, 关节突出的手掌微微颤抖。他短促地喘了口气, 抬起眼皮注视着白?猫:“小混蛋……你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吗?”
猫悠闲地舔了舔爪子:“让我猜猜——你外婆的骨灰?”
男人?用另一只?手拨开桌上堆积如山的墨水瓶和?纸页, 空出一小块难得的空间, 轻手轻脚地把陶罐放进去, 灰青色的脸上出现一层冷笑:“我外婆去世的时候, 火葬还?没被发明出来呢……您今天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添乱的吗?”
“差不多吧,顺便传达一个好消息。”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们的麻烦解决了,安迪。它死了。”
安迪愣了一下。他摘下眼镜, 用粘着油渍的袖口擦了擦镜片, 再重新带回脸上, 好更清楚地看见白?猫的动作?。对方在工作?台上转了个圈, 傲慢地抬起爪子,没让那些墨水弄脏自己耀眼的皮毛。
“你确定这是?个好消息?”安迪疲倦地躺回椅子里, 抬头?盯着天花板上的黄铜吊扇。他瘦削的身体被打满补丁的工作?服包裹着,几乎和?木头?靠椅融为一体,仿佛身体中的生命力早就已经耗尽,只?剩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哎呦,别惺惺作?态了,安迪。说得好像你有多难过似的。”猫咧开嘴,“如果没有你帮忙,那只?小鸟还?没那么容易死掉呢……”
“我当然不难过。”安迪试图摸一把猫的脑袋,被对方嫌弃地避开了,只?能尴尬地扭动手腕,“问题在于?,你会难过吗?”
猫立刻愤怒地竖起耳朵:“我有什么难过的!”
安迪无所?谓地耸肩:“好吧,是?我想多了。接下来干什么,举办葬礼?”
猫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好主意,我们可?以搞一个葬礼。只?是?这个年头?已经买不到会修金字塔的奴隶了——卢浮宫那里是?不是?有个小的?”
“葬礼和?金字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金字塔就是?一切!”
安迪揉了揉眼眶,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可?是?埃及热已经过去了,现在根本没人?想看金字塔。而且我们不需要一个大出风头?的葬礼,太麻烦。随便默哀两下就算了——反正也没人?为了死者伤心。”
“……”猫沉默了一段时间,有些焦躁地挪动爪子,最后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不想耗费精力去偷金字塔——让我们默哀三秒钟吧。”
默哀即刻开始。安迪闭上眼睛,听见猫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回荡在耳边:“永别了,我的朋友。祝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需要再经历诞生和?死亡。”
“还?有渡鸦的猎人?。”安迪突然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感慨,“如果她?没那么年轻幼稚,说不定能走得更远……”
三秒钟很快就过去了。安迪和?猫一起睁眼,稍微多了一点?干劲:“好了,接下来干正事,咱们开始划分遗产吧。”
“哦,等一下。”刚才那阵愁绪转瞬即逝,猫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圆滑精明的笑容,“在分享遗产之?前,我们应该花点?时间讨论一下谁干的活最多。你们是?怎么形容的来着——论功行赏,对不对?”
安迪疲惫地眨眼,一股厌倦又无奈的情绪正从他眼镜的缝隙里溢出来:“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您打算讨价还?价吗?”
“首先,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猫矜持地坐在安迪的画稿中央,仿佛一位傲慢的国王,“事情结束后,我完全可?以直接弄死你——但我是?如此善良又慷慨,愿意给你一个分享战利品的机会。我建议你收回刚才的话,然后感激涕零地亲吻我的爪子,亲爱的。”
安迪偷偷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亲吻猫爪子的意愿:“我真的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
“其次!”猫高声打断他,“——论功行赏。我出了更多力,所?以必须拿到更多东西。这可?不是?讨价还?价,因为我不会妥协。”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恨不得让您拿走所?有遗产,真的。”安迪诚恳地举起一只?手,“但我只?是?个代理人?,必须遵循主人?的意愿,而我的主人?恐怕不会喜欢这个论功行赏的建议。”
他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般弯下腰,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去和?它交流——它应该具备与您讨价还?价的资格。”
被冒犯的猫张开嘴巴嘲讽对方:“你可?怜的主人?只?是?个胆小鬼……”
就在这时,刺耳的机械运转声从地下传来,打断了这场争执。安迪扭过头?,看见通向自己阁楼的老?式电梯的链条突然开始久违地转动起来,生锈的铁链摩擦轴承,给这个小阁楼带来一阵地动山摇。灰尘惊慌失措地扑到人?脸上,整个房间似乎都黯淡了一点?。
安迪疑惑地站起身,盯着电梯缓缓上行。他的余光注意到身侧的猫脊背上的毛发正在根根竖起。
“……谁过来了?”
“我怎么知道?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
“我说过,我只?是?个代理人?……”
电梯在门口停下。一只?沾血的手扶住安全门的边缘,把铁栏门向另一侧推开。暗红凝结的血块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四处纷飞的灰尘在某一时刻停滞在半空中,仿佛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加入了刚才的葬礼。
渡鸦的猎人?回来了。
佩斯利浑身都是?血,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她?面无表情,绿色的眼睛平淡地扫视整个房间。紧接着她?抬脚走进来,路过书?堆、酒瓶和?天文望远镜,在身后留下一串干涸的血脚印。
猫在第一时间跳回窗台上,警惕地瞪着这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安迪背靠工作?台,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睁大了眼睛。佩斯利走到他身前,十分自然地拉走了唯一一张椅子,然后轻飘飘地坐了上去,双手搁置在膝盖上。她?的目光在猫和?人?之?间反复移动,最后还?是?停留在安迪身上。
“你又是?谁?”佩斯利问道。
“呃、我们之?前见过面的。”安迪局促不安地调整站姿,条件反射般开始套近乎,“我是?安迪,那个漫画家,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漫画家了。”佩斯利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手掌,“但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没有露脸。”
安迪突然撑着工作?台的边缘窜到桌子上。他僵硬且笨拙地滑到桌面另一边,紧张地蜷缩身体,把那些凌乱的画稿扫到地上,顺手把刚才的陶罐抱在了怀里。他甚至无比熟练地用手肘护住脑袋,一副时刻准备接受挨打的窝囊模样,同时将求助的目光递给头?顶的猫。佩斯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上蹿下跳,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张漫画草稿,扫了一眼上面凌乱的线条。
猫盘踞在高处,像个石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穿透它身体边缘的一圈绒毛,仿佛给这只?动物镀了一层亮银色的光圈。它仍然在一言不发地注视佩斯利。
佩斯利出现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让人?一头?雾水。就在刚才,安迪还?在那场简陋的葬礼上表达了一点?对佩斯利的缅怀,结果她?转眼就出现在葬礼现场——皮肤苍白?,满手是?血,仿佛刚从地狱里爬了上来。
“在我准备进入裂缝的时候,你跑过来阻止了我。”佩斯利把手稿放到一边,又开始观察安迪怀里的陶罐。她?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和?朋友闲聊:“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观察我的?”
安迪用衣领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结果把浸在布料里的黑色油墨全都抹在了脸上。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别这样……我只?是?个代理人?,一般不会参与这种……呃、剑拔弩张的环节的。”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是?奉命行事,佩斯利——而且我帮助过你。”安迪鼓起勇气看她?,“我很抱歉。如果可?以,我很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但我也有自己的工作?义务需要履行……”
猫终于?跳了下来,四只?爪子落在桌面上。它绕过安迪,悄无声息地坐在佩斯利面前:“我不知道你会活下来。”
佩斯利低下头?与它对视。她?看上去有些恍惚,但十分冷静:“但我的确活下来了——你好,阿隆索。”
这个名字让猫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两下:“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你能找到我,我就不能找到你吗?”佩斯利微笑道,“在你们制定一个谋杀计划时,最先应该想到的就是?失败的后果。”
“我可?没有失败。”阿隆索的胡须正在上下抖动,“渡鸦已经死了,而你无关紧要。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会抛下它独自跑出来。唉,佩斯利,如果我在它之?前遇到你,我们一定会成为很要好的伙伴……我喜欢你这种冷酷的孩子,现在的人?类总是?会有那么一点?多余的利他精神。”
佩斯利点?点?头?,对此不置可?否:“如果我和?它都死了,你要怎么处理那只?地下的怪物?”
“这就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了。”阿隆索歪着脑袋,“这个地球上到处都在产生世界末日?的苗头?,那只?危险的生物只?是?其中之?一。总会有人?牺牲生命解决它,就像我说的,利他精神——说不定就是?你认识的某位超级英雄呢。”
“所?以你打算放任不管了?”
“如果别人?都不管,我为什么要管?如果有人?管了,那我也没必要去管。”猫的尾巴在半空中左右摇摆,“佩斯利,追根溯源,那个东西还?是?在堂吉诃德的帮助下诞生的,再怎么说也不是?我的责任……”
“它叫海伦。”
“……什么?”
“那个怪物叫做海伦。”佩斯利饶有兴致地弯下腰看它,“它是?双胞胎里比较强壮的那一个。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但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搞明白?了,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抚摸阿隆索的脊背。猫没有躲开,粘稠的血液因此污染了它洁白?的皮毛。
“总有一天,它会吃掉你们。”佩斯利像猫一样咧开嘴,“有人?用人?类饲养它,但是?它无法?满足。那些□□对它来说聊胜于?无……它想要的是?你们,阿隆索,从集体意志里诞生的结晶。如果是?以前,它还?懵懵懂懂的什么也不知道,但见过堂吉诃德之?后,它就明白?自己需要寻找什么了。”
阿隆索的半边身体被血浸湿,原本蓬松的毛发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冰冷的液体令它胆怯地后退。
“我认为它是?个很有价值的生物——比如说用来威胁你。”佩斯利把猫揽到自己面前,“所?以我离开的时候,顺手把它转移了。现在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它在哪里的人?……说不定它就在我们楼下呢,等着我把你扔进它嘴巴里。”
猫的耳朵悄悄撇了下去:“佩斯利,你在撒谎。”
“谁知道呢。”佩斯利眨眨眼睛,“现在,比起被它一口吞下去,是?不是?被我吃掉会更有性价比?”
“……佩斯利,你得冷静下来。”安迪颤颤巍巍地插嘴,“别听那只?猫胡说八道,报复是?没有意义的,你干嘛要吃掉这些家伙?现在你摆脱了渡鸦,是?个无主的猎人?,简直是?全世界最自由的人?类,完全可?以去干更加有意义的事——”
“我从来都是?无主的猎人?。”佩斯利垂下眼睫,“没有东西可?以主宰我。想要操控我的存在终将被我操控,对不对,阿隆索?”
阿隆索小声回答:“你想要什么?”
佩斯利的手指从它的脑袋后面缓缓滑下去:“当然是?加入你们刚才的活动——就像你说的,论功行赏。”
“……论什么功?”
佩斯利笑了起来:“啊……你们还?不知情。那么,我必须纠正一些细节。我独自跑了出来,但并没有把堂吉诃德抛下。我亲手杀了它,确保它死亡之?后才离开了那里。”
安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为什么……我还?以为维卡就已经是?离谱的极限了……”
“作?为你们的谋杀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佩斯利把手从猫的身上撤走,平和?地倒在椅子里,“我要求加入你们划分遗产的行列。”
猫突然看向缩进角落里的男人?:“他的主人?不会同意的。”
“没关系!”安迪立刻接话,“哈哈,真的没关系,它不会有意见的,毕竟现在的情况这么复杂……”
“什么……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刚才也没有这么窝囊啊!”
“我本来就是?猫!”
“那我们就说好了?”佩斯利靠着椅背微笑。她?的面容中有着一层淡淡的疲惫,但眼睛里闪烁着近乎不近人?情的亢奋。安迪看着她?打了个冷颤——无主的猎人?,有时他分不清自己对她?是?到底是?羡慕还?是?恐惧。
但一切都尘埃落定,谋杀直到此刻才算正式结束。染着血的猫甩动脑袋,怀抱着仅剩的尊严,故作?姿态地妥协了。
“好吧,就我们三个,不准再加人?了。”阿隆索毛茸茸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佩斯利会注意到它身上仍然保留着着和?它的同伴相似的特质,譬如那种天真的冷漠。
“现在,我们开始划分堂吉诃德的遗产。”
第129章
“按照老规矩, 我要拿走它的记忆。”猫率先说道。
安迪从工作台的某个角落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素描纸。因为他?仍然不敢从桌子?上?爬下来,只能?蹲在窗台前,把纸张在膝盖上?展开, 用一根比拇指还要短一截的碳笔列清单:“记忆……所有记忆?”
“反正也没多少。那只可?怜的鸟脑容量非常小, 记不住多少东西。”猫瞥向佩斯利:“当然, 你可以保留它的名字, 反正也是你给的。”
“堂·吉诃德……”安迪缩着肩膀写字, 圆钝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我要记下它的全名吗?我记得这个角色还有几个外号——”
“闭嘴, 安迪。没人想听你卖弄无聊的文学背景。堂吉诃德就是堂吉诃德, 没有别的。”阿隆索似乎急切地想要在其他?两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威,像个国王一样抬起下巴展示自己的傲慢。只是那张圆润的猫脸被没有多少压迫感, 反而?让它看上?去更像一只等待被抚摸的家养宠物。它用急促的气?音呵斥安迪, 同?时不忘继续观察佩斯利的表情。
佩斯利始终没有说话。血浆从她的头发里断断续续地落下, 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小滩粘稠的黑色湖泊。安迪盯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敢说话。他?放下笔, 从胸前的小口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牛皮记事本, 在一片有些尴尬的寂静中翻得起劲。
“让我看看……八十年前,渡鸦分出去五只眼睛,目前还流落在外。”安迪十分艰难地辨认着本子?上?的字迹,“这段时间它还丢了两根根羽毛,这些东西的所有权现在都需要被回收——当然不需要麻烦你们, 我会自己去干的。”他?认命般苦笑了两声?, “所以, 羽毛和眼睛就暂时由我保存了。还有控制枪械和一部分电磁波段的能?力?……”
“我去回收羽毛。”佩斯利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安迪露出了心动的表情, 但最?后还是沉痛地摇头:“不行。抱歉,佩斯利, 我的上?司需要这些东西。”
“回收之后我会交给你的。”佩斯利平静地说道,“就当是帮你减轻工作压力?了。”
“天?呐……”安迪往前挪了挪,“你真好。”
被忽视的猫用尖酸刻薄的声?音打断了此刻和谐的氛围:“你要用羽毛做什?么??”
“谁知?道呢。”佩斯利又捏了捏猫的后颈,“或许我正筹划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没关系,我不在乎。”安迪急切地摆手,“随便你有什?么?阴谋,反正最?后把羽毛交到我手上?就行——唉,佩斯利,你都不知?道,自从那个负责干活的同?事扔下我跑掉之后,我就一直是拿一份薪水干两份工作。因为整天?都在瞎忙活,手头上?的漫画已经很久没更新了——”
“请停下。”佩斯利温和地举起一只手阻止对方,“安迪,没人想听你抱怨所谓的工作压力?。我发现你总是在转移话题——你在试图拖延时间吗?”
安迪被这句冷漠的推论吓了一跳。他?紧张地闭上?嘴,再一次像个失望的蘑菇那样缩回了角落里。而?猫很快就发出尖锐的嘲笑声?,仿佛一位毫无良心的资本家:“哈!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到处抱怨,把工作的时间用来博取同?情。我真为你的主人感到悲哀,对不对,佩斯利?”
“不对。也请你不要拉着我霸凌其他?人。”
“什?么?呀!你真扫兴!”阿隆索故作亲昵地控诉她,声?音甜腻又造作。佩斯利立刻意识到,这是堂吉诃德才会使用的抱怨,阿隆索果然用出奇的效率继承了它的记忆。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问道:“什?么?是‘老规矩’?”
猫扭过头,细致地舔舐自己皮毛沾上?的血迹,闻言抖了抖耳朵:“什?么?老规矩?”
“你说,‘按照老规矩,我要拿走它的记忆’——你以前也干过吗?”
阿隆索发出敷衍的笑声?:“这是我的责任,佩斯利。或许你不知?道,我和渡鸦都是从人类的意识中过滤出来的渣滓,各自拥有不同?的特质,在很久以前是需要各司其职的。就像希腊神话里那些家伙一样。只可?惜事到如今,只有我一个还在兢兢业业地干活……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报酬,完全是出于我伟大的责任感——不用谢。”
“你代表记忆?”
猫停下动作,带着一嘴的血回头看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它身上?的轻浮和傲慢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我代表遗忘。”阿隆索叹了口气?,“死者经我之手才会彻底死亡。很久以前的人类崇拜我,将我奉作冥界之王奥西里斯。这些可?怜的灵魂不知?道,死的尽头不是来世,而?是失去所有记忆,然后被遗忘。”
佩斯利轻轻点头:“堂吉诃德与?你是一体两面……它曾经告诉我,你拿走了它的一部分记忆,让它忘了自己是谁。”
“哈哈!那只懦弱的动物,从一开始就只会推卸责任。”不知?为何,猫对死去的堂吉诃德反而?态度更加和缓,它的嘲讽也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抱怨,“我可?不想承担这个责任,是它自己忘了自己。渡鸦的天?性是自我厌弃,自我否定。它认为自己诞生于孱弱无力?的情感,只有忘掉这一部分才能?变得更强大——怎么?回事,佩斯利?你称呼我为阿隆索,称呼它为堂吉诃德,到头来却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吗?看来你也没有我想得那么?聪明嘛。”
“其实我也有一点疑问。”安迪小声?插嘴,“没人记得那只鸟的身份了……所以它是什?么?东西?”
“它是失去理智的阿隆索,无处安歇的疯子?,一个遗忘的反义词。”来自古埃及且热爱谜语的猫拖长?声?音摇头晃脑地说道,“——堂吉诃德的真身是什?么??”
佩斯利楞了一会儿?,随后轻声?回答它:“堂吉诃德是人类的爱。”
“……”安迪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张疲惫的脸上?突然迸射出鲜有的激情,“哇……爱的反义词是遗忘。也就是说,如果渡鸦像你一样发展一批信徒,就会生产出能?够对抗失忆,获得永生的人类了……”
“问题在于,没人能?通过爱永生。”猫高高在上?地看向安迪,“爱是随时会熄灭的火焰。想要让火焰一直燃烧,就必须不断地往里面塞柴火,直到把整个地球都塞进去,一直烧到没东西可?烧,明白吗,蠢货?这就是个随时会崩溃的庞氏骗局,它的结局只能?是我。”
“真悲观啊。”安迪敷衍地感慨。他?的笔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在清单的角落里记下一些模糊的灵感。就在这时,佩斯利的笑声?悠悠地传了过来。她坐在一边,弯着眼睛轻飘飘地笑,仿佛在看一场有点无聊的喜剧电影。笑到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人类果然是简单二元论的产物。”
“是啊,毕竟连dna都是两条拧在一起的线。”猫煞有介事地胡言乱语。
“总之,关于它的遗产。”佩斯利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只拿了一个名字,好像有点不太公平。”
“它本来也没多少财产。你还想要什?么??”
佩斯利思考了一会儿?,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既然如此,把老鼠给我吧。”
“啊……”猫的胡须开始颤动,“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老鼠。你想要就拿走吧,老鼠是挺好吃的。”
正在奋笔疾书的安迪发出嫌恶的噪音:“除了你和渡鸦没人吃老鼠,好吗?”
“谁说的?大家都吃老鼠,只有你们这群没毛的猴子?不敢吃,碰到老鼠只会大喊大叫——没用的家伙!”
“我闻到种族歧视的味道了!”安迪从纸页里抬起头,“你在从人类之中诞生的时候也继承了种族歧视的特质吗?还是说这样东西是和所有同?类共享的?”
“别给我假惺惺的——你才是最?种族歧视的那个!告诉我你所有的漫画主角里有几个白人几个黑人?”
“哈哈,我所有的主角都带着面具不露脸,可?以变成任何颜色——别想用这个绑架我,全美国最?挑剔的编辑都挑不出我的错!”
佩斯利对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辩感到无比厌倦。冰冷的血液正在她的皮肤和衣服上?凝固,让她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一种反胃的感觉。她习惯性地抬起手腕,随后意识到自己早就不戴手表了——这一认知?让她更加烦躁。最?后,佩斯利伸出手,把不停叫嚷着的猫碰了起来,顺手捂住对方的嘴巴。世界立刻安静了许多。
“你有很多工作。”佩斯利低下头盯着安迪。
安迪很识相地把自己的嘴也藏了起来,配合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没空时刻监视我。”佩斯利继续说道,“那两根羽毛的下落,你一定是从另外的东西那里得到的。”
“……”这回安迪没敢点头。事实上?,他?连呼吸都变得很微弱,眼里闪过一丝后悔。
佩斯利平和地、不容拒绝地询问道:“这份工作,你外包给谁了?”
安迪很清楚自己没有犹豫的时间。他?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纸捏成一团:“一个答案换另一个答案——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你想问什?么??”
“这是你计划好的吗,佩斯利?”安迪很没底气?地发问,“你知?道跟着渡鸦不会有好结果,所以你一直等着杀死它的机会,然后拿走老鼠……会有这种可?能?性吗?”
佩斯利牵起嘴角:“这个问题有什?么?价值?”
“对我来说很有价值——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之后我就不会再和你交流了,你对我的主人来说也会是个威胁。我们不想牵扯进这些麻烦里。”安迪嘴上?这么?说,看着猫的眼神里却藏着幸灾乐祸,“你太危险了,佩斯利。我可?不敢吃亏。”
“无论如何,堂吉诃德已经死了。”佩斯利轻轻揉搓着猫的脑袋,把它干净整洁的皮毛弄得脏兮兮的,“而?我的答案取决于你的逻辑——你认为,定罪的关键在于结果还是动机?”
这句话根本算不上?答案,但安迪迅速坚定了自己的选择。他?没再继续追问,十分果断地说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种老鼠,佩斯利。”
“还有一类老鼠,长?翅膀的哪种。没人能?够掌握它们的行踪,那个家伙天?生就是为了藏匿自己而?存在的,没有声?音、没有形态,甚至连影子?都没有……只要给点报酬,它就愿意把看到的东西分享给我。但是我发现,它对你的关注可?能?已经超过了工作职责。”出于一些久远的原因,安迪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我知?道,从今天?开始事态会发生改变。这个警告是为了表达我的善意,我从来都没想过阻止你……你和维卡是不一样的。”
“——小心藏在你背后的蝙蝠,佩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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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干干净净地坐在地毯上?的那一刻,佩斯利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甜蜜的家”。
没有该死的阴谋,没有尸体和即将变成尸体的生物。一切都是如此明亮而?温馨,就连地毯上?那几个被罗西南多咬出来的破洞看上?去都如此可?爱。白色的鳄鱼欢欣鼓舞地爬上?佩斯利的膝盖,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温暖祥和的寂静中——只要她不打开手机回复各种焦急的来电和短信。
佩斯利向后倒去,在颠倒的视线中看到对面那排高大的置物架。
那是堂吉诃德的家具。
这时,佩斯利突然意识到,堂吉诃德数量繁多的收藏品依旧摆在原处,从价值连城的宝石到变形的易拉罐拉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一整个架子?上?的物件都开始闪闪发光,像耀眼的圣诞树。它们的主人对此珍而?重之,只要有时间都会在这里蹦来蹦去,把所有东西逐层摆好。除了知?道它们会像吸血鬼那样反光,佩斯利并不了解藏品的价值。只有堂吉诃德才能?分辨出哪一颗钻石是由爱人的骨灰制成,又是哪一块玻璃碎片曾经划破绝望的人的手腕。它总是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
在那场面面俱到的遗产分配仪式中,没人提及这个置物架。佩斯利甚至觉得有些滑稽,它们连一根羽毛都不肯落下,却对堂吉诃德最?珍贵的遗产视而?不见。
罗西南多平静地趴在佩斯利的胸前,随着对方的呼吸缓慢地起伏。它冰凉的体温向下渗透,让佩斯利在模糊滞涩的情绪中稍微有了一点依靠。
随后,她听见有人在小声?尖叫。佩斯利艰难地扭头,看见莉莉正站在门口,正在用一种惊喜混合着愤怒的复杂眼神瞪着她。
“佩斯利!”她快步走到她身边,开始检查对方的健康状态:“你不能?总是这么?随随便便失踪,然后把鳄鱼扔给我喂!你学校的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我差点就报警了!”
佩斯利抱着罗西南多微笑:“那你为什?么?没报警?”
“还能?为什?么?!”莉莉突然放低声?音,“万一你是……杀了什?么?人才跑掉的呢?我总不能?带着警察去抓你吧?所以我告诉他?们,你们的犯罪学老师购物抽奖时中了一张去冰岛的机票,现在已经在北极圈里面了——别嘲笑我!我能?想到什?么?好理由?”
“不,这个理由非常完美。谢谢。”佩斯利笑得停不下来,她仰头看着莉莉,第一次发现她年轻的脸上?长?着一小片雀斑,深色的皮肤像掺了牛奶的咖啡一样温暖而?有光泽。
“你叫什?么?名字?”
莉莉愣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姓弗洛雷斯。”佩斯利轻轻抚摸着罗西南多尖锐的牙齿,“但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莉莉’是工作时才会用的名字,对吗?”
“……反正没什?么?区别。”莉莉变得有些局促,“我都好久不用原来的名字了。”
“告诉我吧,求你了。”
“真是的……我以前叫蕾梅黛丝。”
“哇,是和床单一起飞上?天?的蕾梅黛丝?”
“不对。是那个被毒死的蕾梅黛丝。”
“好吧,蕾梅黛丝。”佩斯利点点头,“我想给你提供另一份工作,大概是作为我的助理活动。”
“我本来就是你的助理啊……”
“和教会没关系。我在外面游荡这么?久,也该干点实事了。”佩斯利伸手打开身边的手机,沉寂了许久的小盒子?开始不间断地振动起来,“总之,我可?能?要干回老本行了。”
“回去上?课?”蕾梅黛丝的眼睛亮了起来,“佩斯利,你要走后门让我当助教吗?那群大学生绝对会嫉妒死我的!”
“比这个更有意思。”佩斯利捧着鳄鱼艰难地坐起来,“我要去解决一些没有结果的杀人案。”
佩斯利能?听见自己的新助理激动地颤抖着:“……探案?像福尔摩斯那样?”
“没错,探案。”佩斯利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礼帽,略微夸张地模仿了一把福尔摩斯的英国口音,“毕竟苏格兰场的警察实在是太没用了。”
第130章
哥谭市的诸多港口一般会在凌晨以及傍晚热闹起来。
在绵长的汽笛声中, 庞大的货船宛如濒死的鲸鱼,伴随着冰冷的洋流一路漂来,携带着灼热的喘息在岸边搁浅。它们会带来粮食、水果、钢铁以及绵延不绝的商业订单, 为这个被?港口簇拥着的小岛提供发展的原料。货船们将带来的物?品卸下, 重新装载上危险的化工制品, 随即驶向世界各地。时至今日, 哥谭尚未普及大型运输器械, 将货物?从岸上运到海上仍然需要大量人力?。码头上的工人们沿着海岸线建造出属于自己的狭长村落,世代居住在低矮的棚屋或者不怎么?牢固的小型公寓中——即使他们的工作是在提高城市gdp, 也没人能真的像广告里说的那样实现阶级跨越。
在这个阴沉的冬日, 前半天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众人迎来了午休时间。一个带眼镜, 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独自走上码头, 坐在锈迹斑斑的栏杆边缘, 仰头注视着不远处仿佛一堵厚重城墙的轮船。
临近圣诞, 这艘船运来数万棵高度相等、形状相似, 被纸板小心包裹着的冷杉树。它们在前夜刚刚被?伐倒, 如今正等着被?送进商场以及各户人家,然后在新年的清晨作为过去的垃圾被?扔进后院里。这一大片即将死亡的森林正回光返照般散发出强烈的泥土与原木的气息,甚至盖过了海风的咸味。常青树略显潮湿的愁绪渗透进每个人的皮肤中。男人慢吞吞地脱下面纱手套,盯着手心新长出来的茧子发呆。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些变形的三明治,缓缓揭开上面的保鲜膜。
在番茄和火腿的味道刚要钻出来的那一刻,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佩斯利拍人的力?道轻飘飘的, 像个无所事事的幽灵。她打招呼的声音也轻飘飘的, 仿佛来自深不见底的噩梦:“下午好, 戈登警长。”
戈登一惊一乍地坐直身体,午餐从手指间滑落, 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掉了下去。老警长眼疾手快地把三明治捞进怀里,差点就让它被?路过的海鸥叼走。随后,戈登才?惊魂未定?地瞪着佩斯利:“……你怎么?找到我?的?”
佩斯利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在监视你,每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都会蹲在你床边上。你没发现过吗?”
“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蝙蝠侠吗!”
“哎呦,别这样,我?在开玩笑呢。是芭芭拉告诉我?的……”佩斯利顺势坐在戈登身边,“原来蝙蝠侠会蹲在你床边监视你吗?他好变态。”
“他没有?!”戈登立刻否认。他颤抖着捂住胸口,眼中闪过一丝悲怆:“博士,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纠缠我??就不能让我?平静地过日子吗?”
“好吧,对不起,那我?去纠缠芭芭拉好了。”
“还是纠缠我?吧。”戈登猛地拉住了作势离开的佩斯利,与此同?时疲倦地捂住了眼睛,“……你来找我?干什么??”
佩斯利又坐了回去:“事实?上,我?需要向你反应一些问题,关于哥谭警察的工作效率以及相应的舆论管控措施。因为我?发现——”
“请稍等一下。”戈登平淡地打断她,“我?已经被?停职了,博士。而且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归我?管,我?可以把局长和几?个议员介绍给你,你去给他们写投诉信吧。”
“我?已经写过了。”佩斯利点点头,“可惜没人理我?。唯一一个回复我?的家伙以为自己被?敲诈了,连夜雇了两个杀手来解决我?——为什么?警察玩忽职守会威胁到市政府官员?他在侵吞警局公?款吗?”
戈登实?在无法像佩斯利那样风轻云淡地掠过黑暗的哥谭名利场。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情况太复杂……工资得经过层层剥削才?能到真正的警察手上……唉,你没被?杀手伤到吧?”
“请不用担心,我?在来找你的路上已经顺手解决了。”
“那太好了。”戈登尽量不去思考那两个杀手的下场,苦涩地笑了一下。
“是啊。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盘剥警察的钱了。我?希望这能让他们稍微提升一点工作的积极性。”
“……等等,你到底把谁解决了?”
“这不重要。”佩斯利愉快地眯起眼睛,“总之,在进行必要的研究之后,我?发现这个问题似乎不仅限于当前的制度漏洞。所以我?想和你聊聊。”
“和我?有?什么?好聊的。”戈登疑虑重重地瞥了她一眼,“我?自己都是制度漏洞的受害者。如你所见,现在只?是个码头工人。”
“你不是因为越狱才?被?停职的吗?”
“是啊,我?又没说是警局的制度漏洞。”被?迫越狱的戈登不计前嫌地笑了,“——是这个该死的世界的制度漏洞!才?会让你这种人逍遥法外!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找你帮忙……你转头就把我?忘了!”
因为当了多年的警察,戈登的脸上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气势。此刻他正用这张严肃的脸,像个反社会的高中生?一样愤怒地指责佩斯利,连嘴唇上的胡子都气得发抖:“你还把芭芭拉骗走了……现在我?在家里说你的坏话,我?的女儿竟然会反驳我?……”
佩斯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说我?什么?坏话了?”
戈登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因为自己没头没尾地指责一个年轻人而感到窘迫。他心虚地抿嘴:“不是什么?坏话,就是埋怨几?句。对不起,博士。”
“没关系,我?也喜欢偷偷说蝙蝠侠的坏话。说坏话是人类的天性——说不定?蝙蝠侠也会在背地里编排超人呢。”
“……你刚才?又说了一句蝙蝠侠的坏话。”
“哈哈,他应该没那么?小心眼吧。”佩斯利叹了口气,“没能及时帮到你,我?感到很抱歉。那个时候我?正面临着更加危急的情况。前几?天我?还在思考,要不要继续当人……”
这个所谓的危机过于抽象,戈登没办法共情,只?能干笑两声:“你思考出答案了吗?”
佩斯利平静地看?着远方的海面:“没有?答案。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只?是跟着命运随波逐流。总之,我?保留了自己的本质,以后也依然会是人类。”
戈登有?些意?外:“博士,你不像是那种会相信命运的人。”
“没办法。我?获得了太多知识,不得不接受命运作为绝对概率存在的可能性。”
“……你这是在嘲讽我?没文化吗?”
“如果你先?入为主地认为‘有?文化’比‘没文化’更加优秀,那就只?会被?你自己的偏见激怒。”佩斯利把头发拨到脑后,“唉,詹姆斯,有?的时候你简直比蝙蝠侠还要敏感。”
“不要再说蝙蝠侠的坏话了!你到底有?多讨厌他啊!”
“我?不讨厌他,但他应该挺讨厌我?的。”佩斯利耸耸肩,“……我?只?是想着,如果我?说了足够多的坏话,蝙蝠侠会不会直接跑过来教训我?。”
“这种蝙蝠侠只?会在骗小孩睡觉的恐怖故事里出现。”戈登冷笑道,“‘如果不睡觉的话就会被?蝙蝠侠抓走’……他只?是个人类,又不是全知全能的摄像头,没那么?多精力?监视所有?人。”
“但你也不知道他监视了多少人。”佩斯利像个标准的阴谋论者那样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我?在联邦调查局里干过,只?要拥有?足够的技术,所谓的二十四小时监控其实?没那么?难。”
“我?真的不想知道太多政府的秘密……”戈登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蝙蝠侠和FBI不一样,博士。除非你是那种一夜之间毁天灭地,把整个哥谭炸翻的极端反社会人格,他才?不会在你身上浪费精力?呢……我?们对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佩斯利对此不置可否。某个虚幻的影子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一想到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意?图不明的眼睛注视着,被?冒犯的怒火就会无比顺利地占据一小块思考用的空间。海风吹拂,轮船的汽笛声从远方传来,头顶阴沉的天空倒扣下来。她的视野中没有?监视者的痕迹。因为蝙蝠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即使从脑后掠过都不会被?发觉。
“没关系。”佩斯利轻声说道,“我?总会抓到它的。”
“你说什么??”
佩斯利突然扭过头。无所事事的幽灵终于消散了,戈登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坚定?。她冷淡地与他对视:“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蝙蝠侠的。”
“那你还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作为平民,你的确可以出于心中的好感而维护他。”佩斯利牵起嘴角,“但我?想和更加客观的警长对话。”
戈登摆弄着手上的三明治:“我?说过,我?已经被?停职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你还在停职期?”佩斯利的质问变得有?些强硬,“那桩牵扯到你和蝙蝠侠的凶杀案,直到现在都没被?破获,就连相应的调查小组都没能成立。警察没有?任何案件进展,就连受害者画像都是一片空白,以至于民间媒体随意?编出各种传说和谣言——他们打算放弃这个案件吗?”
“我?很想大声反驳你,博士。”戈登无奈地笑了,“但你说得没错……死掉的人很快就会被?忘记。但是我?们都没办法,每天都有?人被?杀死,每天都有?新的尸体送进停尸间。我?们已经尽力?了。”
“所以你现在必须伪装成一个码头工人。”佩斯利上下打量对方,“原来如此……你的调查有?进展了,但是你不愿意?和同?事分享……看?来你也不是特别信任他们嘛。”
戈登咽了一下,却没有?反驳。他不得不用钦佩的眼神看?着佩斯利:“连恩博士,虽然我?不太喜欢你,但是我?真的很羡慕你的推理分析能力?……我?以为是在闲聊,你却已经得到了很多信息……”
佩斯利微笑:“其实?什么?推理分析也没有?,这些全是芭芭拉告诉我?的。刚才?我?们的确是在闲聊,说过最有?价值的话就是蝙蝠侠的坏话。”
“……”戈登把自己可怜的午餐捏得嘎吱作响,“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去骚扰我?女儿吧,反正你们关系好。”
“别生?气嘛。”佩斯利的语气让对方更生?气了,“跟我?说说你查到什么?了?”
戈登决定?保留最后一份倔强:“抱歉,无可奉告。”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和你交换芭芭拉的秘密。”
“……我?才?不想听孩子的秘密!她有?自己的隐私权!”
“也对,你又不是蝙蝠侠。”
“……”
戈登突然弯下腰,口中吐出疲惫的叹息。他的倔强立刻无力?地瘪了下去,心中为蝙蝠侠感到无比的悲哀。他第一次体会到身为一名无私的义警要面临多少恶意?中伤,但更悲伤的部分在于,这份恶意?甚至是在如此散漫且无所谓的态度下发散出来的……
“看?在蝙蝠侠的份上。”他虚弱地说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好吗?咱们别再谈他了。我?明白,佩斯利,我?以后再也不偷偷说你的坏话了,说坏话就是人类最为可怕的恶习,我?已经学到教训了。”
佩斯利有?些不明所以,但戈登没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他闭上眼睛迅速说道:“你说的受害者画像一片空白,其实?不太对。我?们已经查到了那三个受害者的身份。”
“首先?,我?的推断一开始是错误的,他们并?不是一家三口,或许生?前根本就没有?过交集。”谈到死亡时两个人都变得很严肃,“女性死者是一名银行职员,那个孩子是没有?出生?证明的孤儿,男性死者则是个年轻的卡车司机。”戈登没什么?心思吃饭,干脆掰开三明治,把面包喂给他身边虎视眈眈的海鸥们。他出神地盯着海鸟耀眼的白色翅膀,“他们的死亡时间各不相同?,只?是被?用同?一种方法分尸,然后一起被?装进了行李箱里。”
佩斯利揉搓着手指:“死因呢?”
“注射药物?。”戈登把三明治扔向大海,海鸥们也随之远去,“我?这段时间追查药物?来源,发现这片港口有?一个贩运违禁药品的小组织。其中一个受害者,那个卡车司机就在他们的运输线里工作。但是我?只?能查到这么?多了。”
佩斯利站起身:“目前为止,我?们只?在受害者身上打转。嫌疑人呢?”
“唯一的嫌疑人是蝙蝠侠。”不知为何,戈登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仿佛自己也在说蝙蝠侠的坏话似的。
佩斯利有?些茫然:“是为什么?来着?”
戈登再一次愤怒地瞪大眼睛:“什么?为什么?……我?不是把藏着证据的u盘给你了吗?你连看?都没看?过吗?”
即使看?过,佩斯利也忘得一干二净。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把证据交给了另一个人……但是交给谁了?
戈登迅速捕捉到了佩斯利脸上那一瞬间的心虚。他踉跄着站起身,一把抓住佩斯利的肩膀前后摇晃,仿佛要从她身上抖落出什么?东西:“那个u盘呢?你放在哪儿了?”
佩斯利被?晃得头晕脑胀,突然意?识到自己关于蝙蝠侠的这一部分记忆似乎是一片空白。当初她管理自己的储存空间时大概是毫不犹豫地把这些信息当作做不重要的垃圾扔掉了。
随后,她挣脱了戈登的束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戈登双手交握,好像是在尽力?压制自己的血压,眼含希冀,“想起来了吗?”
佩斯利双眼放空,透过戈登看?到了更加遥远的东西。戈登听到她平静但坚定?地开口,语气一如之前讨论人类的命运:
“我?好像真的挺讨厌蝙蝠侠的。”
戈登双腿发软,干了半天活的腰终于塌了下去。他麻木地接话:“说到底,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佩斯利也迷茫地笑了出来:“问的好——连我?自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