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乌头山又迎来了秋天。
阳光依旧铺散
他见师父已经取了纸笔坐到案前,忙低下头继续研墨。
缘行并未注意徒弟的异样,而是将宣纸铺开,用笔沾墨,写下“斩蛟道友惠鉴”这几个字。
“师父,斩蛟道友是谁啊”善纯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一位有缘人。”缘行呵呵一笑,手中的书写动作毫无停顿。
前日到张养道的来信,称自己的儿子
缘行虽是佛家弟子,可这些年走南闯北到底见过些市面,各地的佛道寺观都有过接触,便
一封书信字不多,很快就写完了。缘行将毛笔放下,瞥到一旁
“啊”善纯一呆。
缘行皱眉“这些日子你比为师还忙,整天也看不见个人影,说,到底
“弟子错了。”善纯吞吞吐吐的回道“这些日子,弟子一直
“勤练武功是好事,但课业也不可落下。”缘行告诫着说道,可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劲,狐疑的瞄着徒弟“你怎么突然喜欢练武了”从南方回来的途中,他便教过对方武功,可面前这个弟子似乎不太热衷于武学,只对习字感兴趣。如今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善纯盯着他下摆的补丁,倔强的抿着唇。
“砰”,缘行一巴掌拍
善纯打了个激灵,犹豫半晌,才咬牙回道“您
缘行呆了呆,然后长叹一声站起来,顺手抽出案桌上的戒尺,吩咐道“伸手。”顿了顿又哼了一声“换左手”
“如是我闻,一时,佛
善纯盘腿坐
一部金刚经不但要全部抄五遍,还要背下来,否则除了吃饭睡觉,绝对不许迈出
可怜他上面的字根本认不全,遇到生僻的只能另抄下来,等晚间回寮房时找人去问。
善纯看着面前摊开的经书着实苦恼,想挠头,可左手一动便忍不住吸了口气,好疼。
“知道为师为什么打你吗你有疑惑不会来问吗偏要自己瞎琢磨,为师并非受伤,而是自废了武功,算起来,我才是自己的仇人。你将来要欺师灭祖不成”
一想到挨打时师父的话,他便感觉脸上
他抽了抽鼻子,重新端正坐姿,继续抄写起来。
不知不觉两天过去,他总算将五遍金刚经,上面的生僻字也问了师兄,总算能够勉强下来。接下来,便要牢记了。
但他这边还没开始背诵,有几位师兄从门前走经过,交谈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朝廷的人宣了旨,为什么不走,非要
“大概是要等御医给小师叔看了伤吧。也不知小师叔到底因何受伤这般严重竟连御医都请来了”
“这事儿,恐怕只有几位师兄和长辈们知道了。可他们谁也不说,真真令人着急”
隐隐约约的,这些话进了善纯的耳朵,他猛然一惊,哪里还能顾忌自己
可是刚刚迈出
“善果师兄,善铭师兄。”他连忙合十一礼。
来人正是善果与善铭,他们回了一礼后,便径直进了楼。
善纯犹豫一下,反身也进去了,拉住最熟悉的善铭,轻声问道“师兄,我师父到底如何了,御医是怎么说的”
谁知,一向开朗的善铭师兄却一反常态,脸上时刻挂着的笑模样完完全全消失了,反而是阴沉着脸,眼眶红红的,低头一言不
倒是他平时不怎么接触的善果师兄叹了声,将他拉到旁边,附耳对他交待了好多的事。
可善纯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那句“师叔的时间不多了”便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宛如擎天霹雳当头罩下,善纯心头冰凉,感觉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浑浑噩噩,连两位师兄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他回过神,便想立刻去找师父,可犹豫片刻又咬牙回到了案几旁,重新开始抄写经文。
师父身体不好,自己不能让他再生气操心了。
也不知为何,以往看上去如天书般的文字,这一次竟记得无比清楚
第二天,善纯拾好了情绪,如往日一般去找师父,等他流利的背诵出全本金刚经后,师父果然很高兴,拉着他坐下,给他讲解里面的意思。他听得很认真、很认真。
据说因为师父拒绝了国师的职位,这次皇帝的旨意并没有其他封赏,只是赐下不少的财宝与珍惜药材。住持原本不想,可师父却笑呵呵的全盘接受,然后就回房继续抄书了。
上山的两位御医是三师伯宁沐向皇帝求来的,都是天下有名的内科圣手。可惜,两位老御医给师父号了脉,商量了整三天,才勉强开了个方子,然后摇头叹气的同宫里的人走了。
有两个小太监背后说师父的小话,被三师伯听到,当场就掌了嘴,据说脸都被打成猪头了,第二天更是被传旨太监赶到了山下,估计前途堪忧。
朝廷的人
用他的话说,朝廷勾心斗角太累,还是这里舒服清净,连斋饭也比外面的好吃。
善纯是不信的,因为师伯除了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冷了,师父也越
而第一场雪落下后,他更是连早晚课都懒得去,经书也不抄,只靠
善纯征得住持师伯的同意,卷了自己的铺盖住到了师父这里。
这间禅房里的炭火永远是最足的,烧得屋子里热通通,就算打地铺也很舒适。
师父却让善果师兄搬来矮床给他,说这样才不会老来得病。
而每次入睡前,师父总要嘱咐一句,让门窗留些缝隙,否则会中毒云云。
嗯,师父可能真的老了,开始爱唠叨起来。可他最近明明不喜说话的,有时两个人
外面越来越冷,雪也是一场接着一场,今年寺院没有打禅七,僧人们
师父的禅房就总有人来拜访。
大师伯缘法身为住持,早晚课时要多严肃有多严肃,可到了这里就笑嘻嘻的,拉着师父谈天说地,竟说些不相干的。善纯就
二师伯缘尘来时总夹着经书,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同师父两人引经据典,探讨佛法。一到这时候,善纯都会轻手轻脚的出门,他佛学刚刚入门,这时宁肯
而二师伯每次走,都会嘱咐一番,让他好生照顾师父。如果,他抚
三师伯宁沐最特别,他来不分时候,有时早晨刚起,有时夜晚刚睡。反正兴致一起,就来了。就算大雪封山,他也能有办法弄些好吃的过来,那些素食特别美味,师父浅尝辄止,剩下的都便宜善纯和他一帮年纪不大的师侄了。
三师伯都知道,依旧乐此不疲。
至于善纯的几个师兄,来得也比较勤,但他们不会多待,坐上一会儿便会离开。
虽然一来客人善纯就要沏茶倒水好通忙活,可他还是希望来的人多些,起码师父似乎非常高兴,连中午用斋也会比平时多吃一些。嗯,吃药也更容易。
师父不喜欢御医开的药,他说这东西就是折磨人,根本没有作用。
善纯这个当徒弟的拗不过师父,却也摸索出了一套办法。
每当禅房来人的时候,他就赶快将热
若是没人,就困难一些,几次失败后,善纯学会了一招,端着药碗,就睁大眼睛盯着师父,将他看得没办法,也就皱眉喝了。
按师父的话讲,这叫卖萌。他不懂什么意思,可只要有效便是好手段不是么
这个冬天很漫长,善纯以为师父这种古怪别扭的情况也会延续很长时间。但也许师父的话是对的,御医的要真的没用。
渐渐的,师父越来越瘦,用他新学的词,就是“形销骨立”。后来,就算三个师伯一起过来,师父的话也不多了。
春节来临前的一场大雪,师父躺
拄着拐杖的老方丈颤悠悠的走到床前,一只干树皮样的手轻轻抚摸到师父的头顶,嘴里糊糊混混的说些什么,他牙都没了,说的话旁人根本分辨不出,偏偏师父懂了,两人一番深奥的交谈,老人才又颤悠悠,叹着气走了。
师公将善纯赶了出来,就看到太师叔抱着戒刀站
里面的交谈善纯听不到,可等师公大步流星的出来,他回房却
他不由大惊,这还是重见师父以来,他第一次
也正因如此,第二天,他写了封简短的信,求着三师伯带到山下给大师姐寄了去。
他有种感觉,如果大师姐也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无数的乌鸦,这些日子就
善纯偷偷哭了好几场,他有时做梦,师父一下子恢复了,
他也心存奢望,可能是门没关好,师父只是受了风寒,用心治一治,就算不能站起,如之前那样靠坐着同人聊天,那也是极好的。
他更会
管,师父告诉他“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可这时候哪管得了其他,他甘愿当一回愚人。
他跑去拜过寺里所有的佛陀菩萨,祈求师父平安好转。
也不知佛菩萨是否听到了他的祈祷,这天深夜,正
他忙坐起身,接着炭盆里的火光,他竟真看见师父支着身子坐起。
“师父,您好了”善纯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兴奋的大声问道。
缘行笑呵呵的看着他,良久后才吩咐道善纯,烧些热水,为师要洗澡。”
“好的好的。”善纯急忙点头。禅房旁边早被几个师兄建了个草棚,里面的炉火上也常备着热水。
他先将自己的床榻挪开,才费劲的捧着木澡盆进来,兑好了水,便要去扶缘行。
“我自己洗就行了。”缘行却是拒绝了,直接脱光了进入澡盆,一边搓洗着,却又皱起眉,问“外面谁
善纯一愣“师父,没人念经啊。”他侧耳倾听,嘟囔道“外面是一群乌鸦
“哦”缘行呆了一呆,晃了晃脑袋,声音低沉下去“乌鸦啊,那就没事了。”顿了顿,又说“为师想吃核桃了,斋房一定有,你去取些来。另外,请你住持师伯来一趟。”
善纯点头,连忙往外跑,到了院子竟跌了一跤,但他没有呼痛,爬起来蹭了蹭刮出血的手,却是往住持的禅房跑去。
距离并不算远,而缘法这时还未睡下,见到来人面色一变,忙问“你师父怎么了”
“师父已经大好了,正
他到底也是经历过生死事的人,这时哪里还能不明白。
“师父说想吃核桃,我、我再去取来。”他嘴唇哆嗦着,已然哭了出来。
“你去吧。”缘法眉毛抖了抖,半晌后才吩咐道。
善纯跑出去了,缘法哀叹一声,隆重的披上袈裟,也迈步出门,直奔缘行的房间行去
等善纯终于端着一盆核桃回来,缘行已经洗好了澡,身上换上崭新袍子,袈裟斜披,盘腿坐于床榻上。
房间中站满了人,各个衣着隆重,连宁沐这个俗人也披着一件袈裟站到角落,众人俱都一言不
善纯双膝跪地,将盆子奉到缘行面前。
后者却苦恼的看着面前的核桃,叹气道“善纯啊,你拜师多久了”
“满一年了。”善纯低着头,带着哭音老实答道。
“才一年啊,原本挺机灵的小伙子,怎么好的没学,偏学我呢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核桃这么硬,你不给敲开,让为师连壳一起吃吗”缘行摇头,无奈道“你同我一样憨傻,叫为师怎放心的下。”
“师父”善纯的眼泪终是没忍住,流了出来“弟子已给大师姐去信,想来她还
“呦,瞧你这话,好像我说的算一样。”缘行咧了下嘴角,伸手将善纯的眼泪拭去。
然后,他核桃也不吃了,又重新躺倒了床上,一开始觉得姿势不太舒服,又挪了挪屁股,这才缓慢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