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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内地处黄河以北,太行以南,洹水径其北,沁水径其西,淇水径其中,带河为固,三川惠流,三代以降便是诸夏先民休养繁衍所在。两汉魏晋之际,又为洛阳河北之王宅仓室储积之地,农桑牧猎,俱有厚出。
然而中朝惠帝元康之后,司马氏宗王为乱,河内郡因地缘河洛,又是司马氏郡望故邸,饱经战乱摧残,民生凋零,山河染血。永嘉之后,匈奴、羯胡两赵互攻,这一片区域又是二胡恶战焦点,元气亏尽,生民流离,再也不复往昔之繁荣。
时至今日,河内仍是一片乱世萧条模样,竹林雅声俱杳然,刘贼石逆亦折戟。郊野中荒草绵延,竹木恶生。漫行于这荒芜之中,偶或可见一些残垣断栅,或为中朝权贵于此圈围的园林别业,或为流民集聚离散所留下的生活痕迹。
往年羯国也曾在此择取水草丰茂的区域大事畜牧,但是随着赵主石勒身死后,农牧事务也都再次荒废。生民游荡,豪强割据,再次失去了统一的政令节制。
郊野中不失有几十游骑飞掠岗陂,也有凶徒游荡在津渡路径近畔,凡在野中发现行者,便如饿狼一般扑食而上。
偶尔也有一些坞壁村寨散落在这一片广袤的原野上,虽然郊野中荒田无数,但为了避人耳目,小隐于乱世,也只敢在坞壁周围小规模的垦荒耕作。值此麦收之际,庄户男女老幼俱都齐出,丁壮者手持竹木锐器分散于野哨望于外,老弱妇孺则抓紧时间刈割新麦。
若是周遭有强梁呼啸冲来,那也只能忍痛丢弃眼前这些业已成熟的续命口粮,匆匆返回坞壁,据堡以守。
至于出没在郊野之间的凶人,既有溃乱卒众,也有内迁杂胡,这些人虽然凶残,但往往也只是游食抢掠一番。
最怕是被境中那些大的坞壁豪宗发现,他们一旦发现这些小型的生民聚地,不只要将麦谷抢光,就连生民也都要尽数掳走,供其驭使奴役壮大自身,生民便再无自由可言,自此后劳息生死都不由自主。
此时在原野中,正有一队旅人沿着不甚宽广的河道向南而行。这一支队伍规模不算太大,统共四十多人,马匹倒是不少,足足有近百匹。在河内,牛马畜类倒也不算过分稀缺,甚至在郊野游荡久了都有可能遇见规模不小的野马群,或许早先属于官牧民养,战乱中逃散于野,游荡日久野性渐生,集聚成群。
不过这一支队伍中那些马匹却多有膘状毛滑,行止间也都马性驯良,不乏良骥,足堪驭使作战。如此一来,这些战马价值便高了,如此漫行于野,必会招惹盗匪觊觎。
除此之外,马队中还有两副车驾,前面一辆应是座乘,木架围蓬青幔垂掩,看不清楚内中情形。后一辆则是货板,车板上堆积极高,以草毡麻绳紧紧捆缚,行驶起来在草地上压出几道厚厚的辙印,虽然看不见运载的什么货品,但也难免引人浮想联翩。
这样一支队伍行在原野中,必然会吸引乡野之间多入牛毛的强盗,但却少有人敢于上前侵扰,原因便是队伍中那几十名骑士。那几十人一个个马术精湛,体态也魁梧,身上不乏铁甲披挂,马鞍上挂着长长的马槊,腰间悬着牛皮包裹的佩刀,另有抹漆大弓垂挂。
如此精良武装,以及那种毫不掩饰的悍勇气息,足以看出这群人的不寻常,绝非寻常盗匪能够侵扰招惹。更兼之队伍中几匹空乘战马上还披挂着许多血肉模糊,用须发编串起来的人头,更是一种无言的威慑,令人望之便觉心惊胆寒。
这一支队伍沿着河道行了将近两个时辰,从日中到日暮,最终在一处河湾浅滩停留下来,骑士中一名首领模样的中年人拨马行至队伍中间的马车旁,人在马背上弯腰凑向马车语调恭谨道:“卢先生,天色将晚,眼下是否要择地夜宿?”
马车里沉默片刻,才响起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罗尉自决即可。”
那被唤作罗尉的中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先是转头吩咐骑士们分散寻找宿营地顺便在左近游弋斥探一番,然后才翻身下马,攀上车辕然后不乏感慨道:“一路行来,舟车奔波千里,我等寒卒尚觉疲累不支,实在是辛苦先生了。”
车内一阵窸窣声,然后垂下的青幔便被掀起,一名灰袍山羊须、面貌清癯的纶巾中年人从车内探出头来。其人一手握住一卷竹牍,而后在那名罗尉的搀扶下了车,他转首望一望荒凉的河湾,眉目之间不乏沉重,而后才叹息道:“既受陈公雅重,为其驱用奔劳本就份内事务,只可惜今次邺都一行终究无功,只盼洛阳一行能有收获,不负陈公殷望。”
“此处已抵野王,再前行三五日内便可达孟津。只是前途多强梁横阻,少不了要有交涉冲杀,还请先生稍忍惊扰之苦。”
那罗兵尉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石堪鼠辈,徒负大誉却内忌贤良,我等远奔礼进,其人即便内怯不敢过河奔援,如先生之贤,也该礼送一程……”
他们这一行人,乃是困守陈留郡的陈光使者,奉命过河向羯胡魏王石堪请求援助以解淮南军压境的兵危,结果却在石堪那里遇冷碰壁。求援无果,只能再自邺城西奔途径河内前往洛阳,希望能够在洛阳桃豹那里求取到一些援助。
兵尉名为罗根,负责护送身边这名纶巾中年人。而中年人则名为卢德,本身乃是兖州寒流野人,幼学纵横、刑律,乡中颇负才名,受陈光礼聘引用,屡献善谋,陈光能够在淮南军围剿下坚持这么久,也是多赖其人谋力,因而对此人颇为敬重,甚至将之比作河南右侯。
听到罗根这么说,卢德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指着河湾荒野惋惜道:“石堪其人确是势大于实,旧年因其武功而被世龙豢作假子,赵国横乱,其人假于时势得窃韩魏故地,但却智浅难为大谋。徒居河内腹实却不能施治取惠以壮军事,一念南返又不得其径,空拥重兵却坐望江东小儿逞凶中原,虚大之势,衰亡不远啊!”
那罗根倒不关心石堪其人其势如何,只是回望河南乡土方向,眸中充满忧色:“我等离境已有月余,以先生预见所观,如今乡土态势是否还可称善?”
听到这个问题后,卢德又长叹一声:“陈公虽是乱起,但却是深切乡情以顺取治,乡徒所共望,以此虽然未可权之以胜,但自保但自保应是无困。淮南之军观之势大,终究远来悖情,难博乡助,若以强进则阻滞越坚。诸路分进,其势难久,锐取易折。可是毕竟厚积之众,远胜陈公,若无外援相助,陈公薄力负重,未必能够久持啊。”
讲到这里,卢德心内也是不乏自怜。他虽然满腹才学,但因出身寒微而不得时流雅重,虽然才情厚积但却命途多舛,长久寂寂于俗流之中,其实心底何尝不渴望能够幸逢明主,一展所学,在这时代留下浓墨一笔。
早前陈光礼聘于他,于卢德而言也是一个机会。他虽然并不看好陈光,但也明白自己实在名微誉浅,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也只能暂时委身于陈光。虽然陈光对他不乏推崇乃至于类比于右侯张宾,但他却明白陈光终究不是自己的明主。
比如此前他劝告陈光应该出兵救助刘徵,一则可以将刘徵所部人马引入树作藩篱,二则可以因此结好于河北的石堪,与石堪取得更进一步的合作,三则可以借重刘徵往东部青兖渗透发展。
毕竟陈光只是托庇于乡情而暂时苟存,实力上则完全不是淮南大敌的对手。而且陈留傍河地狭,并无奇险,一旦淮南军强势北上围堵封锁,根本没有迂回纵深,只能束手待毙。
可是陈光却畏惧淮南军盛兼之眷恋乡土,不敢轻出,坐望刘徵被消灭。如此一来,一方面取恶于石堪,难再指望河北的强援。另一方面刘徵所部被消灭之后,徐北再无掣肘,淮南、徐州联合出兵扫荡徐北青、兖之地,令得陈光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压榨。
他主动请求外出求援,一者也是稍尽人事,看一看能否为这位即将覆亡的恩主稍作拯救挽回。二者也是希望能够最后借重一次陈光,看一看谁会是未来值得他辅佐的英主。
其实石堪原本是卢德的首选,其人不独占据石赵故基的邺城,更拥众十数万,冀州半壁都在其人掌握之中。而且外无强敌,完全可以趁着石赵二君互攻的时候沿着河内继续往西面发展,扫荡司、并,下取河洛,西扼关中,称雄中原。
可是石堪其人坐拥如此雄基,却根本没有在河北经营发展的想法,居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返回淮北旧地,简直就是另一个沐猴而冠的项羽。当然如果其人肯给予卢德重视的话,卢德也愿意痛陈利弊,警示石堪。
可是此人倨傲兼自负,只因陈光坐望他的旧将刘徵被剿灭,使他丧失了淮北旧部呼应而记恨,根本就不见卢德。这也让卢德在失望之余,越发见识到石堪其人实在难为英主,完全没有机会复制石世龙旧业。
接下来的洛阳之行,寄托了卢德很大的渴望,否则他就只能西进入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