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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内近来颇有几分人心惶惶,倒不是说琅琊王氏陡然失势已经吵闹的全城皆知。寻常小民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和时间去讨论那种层次的事情,甚至就连江州那么大的动荡,对于都内民众的日常生活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至于人心动荡的源头,还在于天师道内卢师君的突然被捕。虽然卢师君的根基并不在丹阳,但其人入都以来声势也是不小,俱是民众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如此一个能够明断祸福的神仙人物居然锒铛入狱,可谓令人惊诧不已,坊间也因此流传出诸多传言。
诸多传言猜测,不乏人信誓旦旦言道卢师君是受人构陷,得罪了台内的大人物,比如早先在都内很是流传一段时间的仙谶。但这说法却难服众,卢师君乃是出玄入仙的高人,怎么可能还会如寻常小民一般动辄遭受权贵压迫?
近来又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卢师君一身道行所系,便在于谶断问卜,而图谶一道的根本自然是河图洛书。然则如今中原陆沉,胡虏肆虐,河洛俱残,天地之间戾气横生。卢师君妄作扶禊谶断,结果召来戾气妖邪,恶谶祸世,结果反受其害!”
相对于人力施加的迫害,这样一个解释就匹配卢师君在信众们心目中的地位了。而且无独有偶,早前吴中陆师君在斋醮大仪式中也受妖邪侵害而毁了道术,并且已经明言国中有戾气滋生。如今再结合卢师君的遭遇,可谓两位师君俱受其害。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民众们可谓人心惶惶。就连世居江东的人家,往年还觉得羯奴就算肆虐中原,也无法跨江作乱,并不是近在眼前的危机。可是没想到这戾气居然如此凶猛,就连脱俗绝尘的道内师君都要深受其害,寻常小民又有什么祈福禳灾的法门?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钟山斋醮之后便绝迹人前的吴中陆师君又现身出来,应信众们请求又主持了几场斋醮,只是规模都不甚大,并且明显恶根不除,求诸鬼神也无益。不过最终还是道出一些干货,言道正在潜心研究三十六道镇压邪祟、趋吉避凶的箓文,届时持之日诵,可保家宅安宁。
此言一出,不乏人翘首盼望陆师君的箓文能够尽早面世,而陆师君在民众当中的声望也是一时无两。
虽然备受拥戴,但陆师君却并不快乐。因为他近来一言一行,都不是出于自己,而是受人指使。心内虽然不乏抵触,可是在见识到那人伪善下的真面目后,他实在不敢生出违抗的念头。
广阔的庄园里,沈哲子正在与一众年轻人讨论编写箓文。竹亭里摊放着大量的竹简、书卷,一群人埋首其中,认真的做着筛选。
沈哲子让陆陌搞出三十六道箓文的噱头,自然不是为了帮忙宣传什么封建迷信,而是借此将一些古贤事迹挑拣梳理出来,刻印公行于众。比如尊王攘夷的齐桓公,比如大破匈奴的卫霍,通过这种方式,对华夷概念进行更深一步的加强。至于陆陌兴致勃勃让人送来的那些道内典籍,早被拿来垫案角,又或抛撒于外。
天师道的内核如何且不论,但是这个壳还是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
以箓文的形势将那些扫灭四夷、汉风壮武的古贤事迹宣传出去,一者能够避开与主流舆论的纠缠辩论,二者能够尽可能大的扩大受众面,三者一篇箓文短则几十字、长则数百字,如果撰文尽量选用不重复的字,剔除一些不常用的生僻字,足够完成一个基础的扫盲。
近来常在一起讨论钻研,年轻人们对于沈哲子的意图领会很明白,几条已经编写好的箓文呈交上来也都非常符合要求。对此沈哲子倒是不乏欣慰,这些年轻人大多自幼便受过良好的教育,一旦树立起了正确的价值观和理想,且有了合适的斗争经验之后,都是可用之才。
将这几条箓文收起,沈哲子又去见陆陌,这些箓文最终付刻之前,还需要陆陌加以润色才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陆陌近来心情虽然有些压抑,但其实所受待遇还不错。沈家位于长干里这座庄园已经转入他的子弟名下,衣食起居之类供应也都极尽周详,而且许多过往求告无门的望宗人家,近来也都反过来拜访他。
可以说这次与沈哲子的合作,他所收到的回报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此前的想象。唯独有一点与想象中有出入,那就是他已经不再具有自主权,甚至于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会提前有人预知于他。
原本这也没什么,有得必有失,得到这么多,陆陌也明白自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可他终究是一个在吴中享誉多年的师君人物,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操持于指掌之内,心情可谓郁闷。
陆陌也不是没有想过反击,前几日趁着吴中一些旧好前来拜访时,言中暗示沈氏胁迫自己,希望能将他解救出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明显表态,只是第二天之后,陆陌身边的侍者已被换了两人。
单单如此还倒罢了,只能说那小子对他的控制太小心。可是前一天,他却听人言道卢铖留在京府的家室子弟俱被逮捕归都,而且就连已经逃到了淮地的子侄俱都被广陵遣人押捕回来。这是摆明了要一网成擒,斩草除根啊!
当听到侍者禀告驸马求见,陆陌从心底感到发寒,不敢礼慢,匆匆出外相迎。
沈哲子依然是礼数周全,恭敬施礼道:“我是恶客频频有扰,陆师仍然包容礼见,实在是受宠若惊。”
“维周何须见外,我吴乡法说能够大昌当时,全赖你的前后奔走,助道之功,就连我都多有不及啊。”
陆陌心内满是苦笑,脸上却还是作和蔼状,拉着沈哲子的手将他迎入室内。
坐定之后,沈哲子将那几篇箓文递给陆陌,笑语道:“门下代劳,小试制箓,还要有请陆师执笔斧正,以免贻笑大方之家啊。”
陆陌接过那箓文匆匆一览,神色略有几分僵硬,实在看不出这些古贤勇武事迹与道义有什么吻合之处,只是看到沈哲子满脸殷望笑容,最终还是点点头:“维周放心吧,必不负所托。”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摇头道:“陆师所言不妥啊,制箓授箓本就是道内事务,我也是勉为其难,略作代劳,若有什么不妥之处,陆师切勿纵容,直言训斥即可。”
“那倒是我失言了。”
陆陌神态略有僵硬,片刻后才笑语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都下虽好,近来却多有思乡,只是维周盛意不忍退却,然则乡坛久作废弛也是不妥,不知……”
他是已经深知京畿并非他的主场,再留在这里只能受制越狠,因而迫切想要还乡。倒也并不是想要反击报复,最起码归乡之后有了乡人共望,这小子也不敢再过分强迫。
“陆师何出此言?如今邪道崩毁,正法大昌之兆。倒不是我不能念陆师离乡之苦,然则大好时机,若是错过太可惜。实不相瞒,为陆师求请王命诏封的事情已有几分眉目。若真王命下达,届时还要在都下大建道场,请陆师坐镇主持。此时归乡,不免要前功尽弃啊!”
沈哲子一脸惋惜状说道,这倒不是虚辞,他是一直在发力促成此事,希望能够将天师道纳入到正规统序中来。不独如此,届时还要借助陆陌将天师道内的道官体系进行裁汰整编,教义重新梳理,再佐以宅录命籍之类的改制,其实就是加强对天师道组织的掌控,借助其底层强大的渗透性,从而对整个吴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户籍进行一个全而细致的普查。
让豪族走出乡土,踊跃加入时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对于荫庇人口的普查则就不好掩饰恶意,势必会遭到抵触。所以这方面的工作,沈哲子是打算仰仗天师道,当然前提是要把天师道的组织构架握在自己手里,这样才能由其放心的去渗透发展。
“维周此言不是诈我吧?”
陆陌闻言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便觉失言,还未及开口解释,沈哲子已经笑着讲一个册子递到了陆陌面前,说道:“此等大事,怎敢虚言。只是眼下仍有几分阻滞,实在道内贤愚难辨,不乏鱼目混珠譬如卢铖之流。台内诸公因此有恐,此例一开,余者蜂拥而请恩授,借内外慕道之心,而行败德损道之恶。陆师若受诏封,理应肩系此任啊!”
陆陌接过那册子匆匆一览,已是喜上眉梢。这册子上的内容便是沈哲子关于天师道改革的一些思路。比如裁汰冗余道官,将授箓权收归一家,道官之升迁俱从法度,道官不可私自宅录等等。简而言之,就是将原本野蛮传道的习惯予以法令禁止,继而收归于受封师君一人。
如果这册子上的内容能成,那么陆陌这个师君权势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简直就是道内之中正,羽衣之公卿!
看到陆陌满脸笑容,被激发的斗志昂扬,沈哲子便也笑起来。任何一种组织形式,从内部摧毁永远是最省力的方式。陆陌大概还幻想着通过整顿能够加强权柄,未来有一日或能摆脱自己的控制,但这个过程又怎么会一帆风顺,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就算陆陌能够笑到最后,也不会成为最终摘取胜利果实的人。
安抚过陆陌之后,沈哲子又匆匆归家。这几天老爹一直忙着跟西宗讨论合宗事宜,一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去拜见皇太后,他还要陪同入苑。